93 搭檔|夥伴

離開北一女,我在潮溼的晚風中走過總統府,來到久違的金橋。

最近很少來金橋,上次來還是打烊後幫薇拿牛皮書套,走進大門時莫名感到有些陌生。大杜小姐在一樓站班,見到我立刻打招呼。

「嗨,成功小弟弟,幾天不見啦。」

「是啊,」我忙道:「那天謝了。」

「不客氣,你家書真多,包完了沒?」

「呃,差得遠呢。」

「別當計算紙用就好啦。」

她笑道,我搔了搔頭,往樓梯走去。

上到二樓,照例在櫃檯先買單。金橋的咖啡部是外包給李姊的,收款與開發票則由金橋負責。這裡賣的多半是大學用原文書,平常沒什麼客人,反而是咖啡部的生意還比較好。

二樓收銀是小杜小姐,她身材嬌小,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給人一種十分精明的感覺。她跟大杜小姐沒有親戚關係,只是碰巧都姓杜。她除了收銀還負責專業書籍業務,我常常在想,說不定人家學識淵博,只是外表看不出來而已。

「嗨,你來啦。」小杜小姐隔著櫃檯對我揮手,標準的酷酷表情:「今天的女生已經來嘍,還是喝維也納嗎?」

「欸,對,謝謝。」

我掏出皮夾。小杜總愛虧我帶不同女生來喝咖啡,每次只要跟誰約,她都說「今天的女生」怎樣怎樣。老實說這話不太好聽,不過人家沒有惡意,都這麼熟了,我也不以為忤。

買了單走到「我的」位置上。巧怡似乎來了一會兒了,桌上擺著文件稿紙,見我出現,抬起頭說:

「你還真慢。」

「剛才……」

「知道,在門口罰站呢。」她一笑,表情透出莫名的輕鬆:「一堆成功的站在綠園,看起來好蠢,你們家詩朗隊還真聽話。」

「喂,紀律,這叫紀律,好嗎?」我嘆了口氣。

「咦?你怎麼了,什麼事不高興啦?」

「還不都妳,下午唸我一堆,搞得情緒好怪。」

「呵呵,小心眼,整個下午還沒氣完啊?」她笑道:「只是隨便唸唸你,幹嘛這麼脆弱呢?該不會是中午跟林美薇吵架了,把氣發到我身上來了吧?」

「我沒事幹嘛跟她吵架?」

「咦?」巧怡一怔,認真起來,端詳我一番,輕聲問:「真有事喔?我不開玩笑,你們怎麼了?」

「唉,不是跟她。」

我搖搖頭,把中午在廢墟之家見到小渝,覺得她們兩個怪怪的;以及本來想好好跟薇獨處,認真道別廢墟之家,結果變成坐在那裡聽兩人聊天的事,簡短跟巧怡講了一遍。

「原來如此。」她聽完也皺起眉頭:「難怪你悶,這還蠻可惜的。」

「然後每個人都在那邊問畢業旅行的事,聽了更煩。」

「還有誰問?」

「就樂班恭班嘛。」

「呵呵,後宮真多,超級幸福的好嗎?」巧怡取笑:「那最後選誰了?」

「要說幾遍,我不管班上的事,那是小光的事。」

「你確定不選樂班嗎?跟林美薇一起出去玩?」

「我們要玩就自己玩,樂班有楊淑芬,誰受得了?」

「那恭班呢?戰鬥情誼不好嗎?」

「那跟妳們班不是更好?講到戰鬥情誼,恭班哪比得上妳?」

「嘻嘻,真會講話。」她一笑,又問:「說到小光,其實你還是生我的氣,對不對?」

「嗯,對。」

「因為我幫小光說話?」

「沒錯。」我承認:「既然妳要問,那我就直說了。這件事很傷感情,長期以來我都順著他,難得有點意見,他竟然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小黑胡搞又不是我要他做的,他們爭風吃醋跟我選社長有什麼關係?結果妳還站在他那邊,我覺得很不高興。」

「唉,我就知道。」巧怡嘆了口氣,輕聲說:「好啦,別生我的氣,我只是希望你們和好而已呀。這麼久的好朋友,能好好的不是更好嗎?」

「妳講那麼多個『好』,幹嘛不去找他練段子?」

「那一段啊,小女子愧不敢當,還是留給你們兩個吧,呵呵。」巧怡笑咪咪地說:「別氣別氣,算我不對行不行?我當然站你這邊嘛,你有你的判斷,劇本也是你寫的,要不要拿來用是你的權力,當然是你說了算呀。又不是……」

「又不是什麼?」

我哼了哼,保證沒好話。

巧怡本來忍著,結果還是噗哧一笑:

「又不是決定什麼顧欣宜,你當然有權力嘍,對不對?」

「反正不唸我會癢就對了?」

「的確很癢。」

她笑嘻嘻地說,伸出手來,蓋在我的手背上。

幾句話一說心情好了不少。我任她握著,感受半晌,放低語氣說:

「好啦,我沒事了。剛剛沒有真的在怪妳啦。」

「我懂,這些事很煩的,脾氣發在我身上沒關係。」她溫柔地說,又道:「人家今天是你的女伴呢,不能一直不高興下去呀。對了,有件事我跟林美薇報告過了,看你肯不肯。」

「什麼事?」

「等一下讓我摟著你……像馨馨那樣,可以嗎?」

「咦?」我一怔:「去社團聯展?」

「嗯。」

她望著我,帶著期待。

「大家都在看,不好吧?」

「就看你肯不肯嘍。」

「這個……」我皺起眉頭,巧怡的模樣好難拒絕:「妳怎麼跟薇說的?」

「直話直說啊,我是你的女伴,想挽著你一晚上,挽著的是你,很有面子的。」

「那她怎麼說?」

「『OK』,」巧怡一笑:「乾淨爽快,啥也沒多說。」

「事實上是這個理由嗎?」

「好吧,不是。」

「那是?」

「明天就交接了,一些話在中正紀念堂說過。」她雙頰一紅:「怎麼說呢,有點惋惜,也是某種如果當時怎樣怎樣現在就怎樣怎樣的……你能接受嗎?」

「那……好吧。」我點點頭,巧怡的面子、巧怡的感覺,這也是沒辦法的:「但有件事要講在前頭。」

「你說。」

「遇到尷尬的,」我說:「小光啊、娃娃啊,我會快速抽走。妳不要覺得被冒犯。」

「呵呵,瞭解,不會不會,你盡管抽。」她又笑了起來:「今天是什麼場合啊,梁文渝啊、恭班啊、那一堆儀隊的啊、教官啊,加上學弟學妹,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人都會去,你小心手抽筋。」

「那些我都有得說,看到馬上摟緊一點,誰怕他們?」

我也笑了起來,拍拍她的手掌,不再多說。

我們在金橋混五點半,巧怡提議去衡陽路寶來尼吃炸雞。寶來尼離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還蠻近的,混了一年多竟然一次都沒去過。社團聯展七點開始,還有整整一個半小時,當下連聲稱好,展步就走。

巧怡嫣然一笑,「摟」起我的手臂,走在華燈初上的衡陽路上。

今天濕度很高,說不定馬上就要下大雨。巧怡摟得雖然輕,卻蠻近的,但說也奇怪,並沒有讓我覺得異樣,跟被馨馨摟著也差不多。

兩個社長,我不禁想,從高一寒訓至今,我們真的經歷了好多事。

她微笑著,左一個話題、右一個話題聊著跟各大社團交涉樂聲揚的小細節。找她真的是對的,我又想,即使是薇,跟我之間也沒有這種因為社務產生的深厚交情。

跟馨馨不同。馨馨與我之間比較像是個人對個人,巧怡則公誼私交兼具。就像娃娃理想中的「金童玉女」,其實巧怡跟我,更像是這樣的組合。

胡思亂想間,巧怡忽問:

「對了,你今天找了誰去看表演?」

「我沒找,妳不是把票給小彬還是小黑了?」

「小彬。」巧怡說:「但我要他先問過你,看你有沒有特別要幫誰留票。」

「他有問,我指定了三張。」

「誰?」

「范胖、阿龍跟皇上。」

「哦,他們啊,」巧怡像是有點意外:「怎麼特別想起他們了?」

「怎麼說,公平起見嘍。」我嘆了口氣:「去年我要上臺,當時又是學弟,姊姊跟小達他們可以自己決定票怎麼分。今天我是社長,平常又真的比較花精神在學弟身上。要是連這點福利都忘了他們,豈不是新人笑舊人哭嗎?」

「喔,你是這樣想的。」巧怡想了半晌,又問:「那怎麼不找其他老社員,阿丹小張還是誰的?」

「阿丹自己有辦法,我不用替他傷腦筋。」我試圖逃避:「小張跟阿丹很好,阿丹……反正會照顧他,不用我擔心。」

「不用你『擔心』。」巧怡捏我一把:「講話繞個大圈,其實你都懂,對不對?」

「唉,妳這麼精,幸好我不是妳學妹。」我歎道:「對啦,阿丹最近……賊頭賊腦的,小張看樣子跟他在合謀,我也沒辦法呀。」

「你的沒辦法都是藉口。」

「或許,」我又嘆了口氣:「不過我也不在乎了,這麼一個小社團,哪來那麼多莫名其妙的情緒,真不知道他們都在想什麼。我們章程修了,交接日期也固定,剩這點時間一堆事忙不完,他們愛幹嘛就幹嘛好了。」

「不擔心小黑的選舉嗎?」

「不擔心。」我搖頭:「就算出意外,等八字頭當家他們也可以自己換人。那幾個都很忠於社團,有爭執也可以回來找我當中間人。」

「所以無論阿丹搞什麼,其實你都已經準備好了,他只是白當小人而已。」巧怡停了停,又說:

「可是小雪很傷心。」

「她是因為白珛靈傷心吧?」

「不是,」巧怡搖頭:「我跟馨馨找她聊過,她跟阿丹一開始有點曖昧,但真正讓她傷心的是好好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偏執,心眼也越來越小。」

「那就是跟我有關了,」我點點頭:「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說不定是沒做什麼。」

「呃,也許。」

我想了想,心裡只是疑惑,說不出一個明確的道理。

「算了,講他幹嘛,不聊這個了。」巧怡搖頭,問道:「剛剛的問題還沒問完,我想問的是小光。你有給他票嗎?」

「沒有。」

「小彬有跟你談嗎?」

「沒有特別提到小光。」

「臭小彬。」巧怡哼了哼:「這孩子,明明頭腦不錯,辦起事情卻總是一根筋。你跟小黑都不方便,所以我才把票給小彬啊。這點人情都不會做嗎?」

「唉,妳說得也對。」

「算了,我才不管他。」巧怡又停了停,這才說:「奇怪。」

「什麼事?」

「今天感觸很多,不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

「那你說。」

「明天就交接了,當然會有感觸。」我靜靜地說:「最近我也常有這種情緒,頂多是……像妳說的,有的太多了有點亂,忙一忙就顧不到了。問妳件事。」

「嗯?」

「計分出來了嗎?」

「出來了,四大指標只贏一項,依你意見把支援你們樂聲揚、成果展,合辦公演,還有六七晚會都算了進去,所以非演講活動是歷史最高分。」

「所以是為了我,對不對?」

「如果所謂『為了你』是讓你見不到小箏學姊,那對。」

「妳自己呢?」

「我是還好,」巧怡搖頭,笑了起來:「擔心我沒有成就感嗎?哈,錯了。我有你啊,你就是我的成就。來,再唸一遍。」

「唸什麼……」我一怔,隨即會意,笑道:「喔,知道了。我是巧怡的榮譽社員,演講社的事,我都是為巧怡做的。」

「你忘了講自己名字啦,」她笑靨如花地說:「還有一句。」

「呃……反正就是我啦……將來要做也要得到巧怡同意,不然就要那個死小黑自己做。」

「那我通通不同意。」

「那就死小黑自己做。」

「對嘛,這就是我無所謂的理由。」巧怡一笑,輕輕地說:「學姊沒有榮譽社員,學妹也沒有,只有我有。戲劇社那邊又贏了,其實是沒有什麼遺憾的。」

「真的沒有嗎?」

「又來了,真的要問嗎?」

「要是我真的問呢?」

「那你問你的,我才不理你。」

她一笑,遮掩著情緒,緊了緊握著的手。

來到寶來尼。這裡跟館前路肯德基一樣,一樓只有點餐區,位置都在二樓。巧怡識趣地抽回手,兩人邊聊邊排隊。

隊伍不長,顯然生意也不怎麼樣。前面幾個都是建中的,大概這裡是建中的「管區」吧。我們正排著隊,忽然有個漂亮冷靜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巧怡,學弟?」

我倆一怔,同時轉過頭去。只見對方短髮及肩,「61003」,繡著三條槓的綠制服已然褪色,雙手背在身後,體態修長挺直。一雙明亮的眸子炯炯有神,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是貓咪學姊。

六七晚會後就沒有見到她了,她的模樣非常顯眼,尤其是那雙眼睛,亮得讓人不敢逼視。

「學姊。」巧怡忙道。

「你們怎麼在這邊?」

「等一下我們要去社團聯展,」我見巧怡有點退縮,決定攬在身上:「學姊也要去嗎?」

「我是來吃飯的。」她一笑:「你們兩個社長,不去準備,倒是有空約會?」

「妳們演講社的規矩嘍,」我笑道,她的語氣好犀利,我決定不陷入「約會」兩字:「社團聯展是學妹在主持的,明天巧怡就要交接了,要是學妹直到今天還得靠巧怡撐場面,以後又該如何是好呀?」

「你長大啦,會回嘴啦。」她笑了起來:「正好遇到你,問你一件事。」轉頭對巧怡說:

「我跟學弟站在一邊講,妳自己排隊,幫學姊買一份如意餐,加一個小洋蔥圈,裝紙袋外帶。待會兒給妳錢。」

「呃,是。」

巧怡皺眉。貓咪學姊一笑,拉著我走到隊伍外頭。

說是隊伍外頭,她一馬當先走了出去。我連忙跟上她既快又不快的腳步,出了大門,來到騎樓下方。

她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我,沒有講話。

尷尬的沉默,我還在想要怎麼「破冰」,她已然開了口:

「簡單一句話。你有收到我給你的禮物嗎?」

「呃,有有有,」我忙道:「謝謝學姊,那個木雕很精緻。」

「喜歡嗎?」

「喜歡啊,應該是特別去刻的吧?」

我心念電轉,想起之前巧怡在中正紀念堂說過的話,忍不住看了看她的耳垂。

一副夾式耳環,黑色的小夾子,上面是一顆圍著水晶的小小珍珠。耳環隱藏在短髮下,若隱若現閃著光芒。

巧怡說得對,那個木雕刻的的確是她自己。正在想該怎麼客套兩句,就聽她問:

「有帶在身上嗎?」

我呆了呆,我的確帶在身上。昨晚換書包懶得整理,一古腦不管啥玩意兒全都抓進草綠書包啦。不過這話很難回,承認的話人家會怎麼想?要是不承認,就算她不知道好了,我又為什麼要說這個謊呢?

正自思忖,她笑了起來。

「太好了,還給我。」

「呃,」我有點糗:「不是送我的嗎?」

「我想送別人了。」

唉,怎麼搞的,每次遇到她都會把自己搞得手忙腳亂的。我暗暗懊惱,乖乖從書包裡摸出來。

小小的木雕牌,裝在信封裡。最近一次打開還是上回被巧怡「搜書包」拿出來的。我不知為何有點捨不得,卻還是交給了她。

「連信封都留著啊?」

她帶著取笑意味接過信封,看到了我胸口別著的「隊長信物」。

「咦?你怎麼有這個?」

「呃,妳知道這是什麼嗎?」

「知道呀,早期儀隊的徽章。」她毫不猶豫地說:「這個已經絕版了,你為什麼有?」

說也奇怪,她的問題都很簡單,卻個個難回答。我搔了搔頭:

「人家送的啊。」

「我知道,上次晚會特別來找你,七字頭的分隊長。」她嘿嘿一笑:「你不是已經死會了嗎?」

唉,天大地大流言最大,城牆壕溝都擋不住八卦,她連確認一下都不肯就直接認定是小渝送的。我心一橫,支支吾吾也不是辦法,要講就講吧:

「怎麼說呢,大家都是好朋友。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幫她一些忙,她送我個紀念品也不過分呀。」說著又笑道:「倒是學姊啊,妳送我生日禮物,結果一見面就要回去,豈不是讓人傷心嗎?是誰這麼重要,讓妳把送出的禮物從我這邊硬生生要回去了,妳看我還天天帶身上呢。」

「呵呵,都說你名震江湖,通乳丸果然不是僥倖啊。」她格格嬌笑:「你上當啦,我只是逗逗你。你留著吧,下次學姊送你什麼要記得說謝謝呢。」

「唉,謝謝學姊。」還是認輸算啦:「當時我不知道妳的聯絡方式嘛。」

「那我給你,你有電話簿嗎?」

我再怎麼白痴也該知道要說沒有了。當下連連搖頭:「我都用背的,沒有電話簿。」

「呵呵,去年倒是背不起小箏的電話。」

她笑著從書包裡拿出一本B5活頁簿,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支Pilot V5藍色鋼珠筆,刷刷刷,如風般地寫了自己的姓名、電話、住家地址,還有「貓咪」兩字,撕下來交給我。

我呆呆接過,她一笑,扯著我轉身:

「好啦,去取餐吧,別讓小社長等我們呢。」

我暗暗嘆氣,像被老鷹抓的小雞,被她帶回了寶來尼。

貓咪學姊沒有逗留,笑嘻嘻地從等在樓梯邊的巧怡手中拿走餐點。也不檢查,從裙子口袋裡掏出一張佰圓鈔票,又拿出幾個銅板,直接交給巧怡。

「學姊,還有發票。」

「給你們,中獎了請客。」

學姊一笑,轉身離去,像是一陣清涼的風。

我跟巧怡面面相覷,站在原地直到她消失,這才一起嘆了口氣。

「她給妳的錢對嗎?」

「一塊都不少,她每次都這樣。」

巧怡搖頭,我幫她拿起餐盤,兩人帶著被打岔的情緒,沉默走上樓梯。

來到二樓,這裡人倒是比較多,放眼望去都是各校學生,不管哪校女生旁邊都跟著一個以上的建中學生。巧怡走在前面,沒多久就找到了位置。

這位置還不錯,面向大部分空間,還是雙人座不會被併桌。我們面對面坐下,巧怡看看我,我看看巧怡,彼此都笑了起來。

「真是的。」她苦笑道:「貓咪學姊啊,每次都嘛這樣,她跟你說了什麼?」

「超糗。」

我搔了搔頭,幾句話說了一遍剛才的狀況。巧怡聽完倒是樂了,哈哈大笑說:

「就說你臭男生不收書包吧,哈,這下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你就那麼老實承認啊?」

「唉,突然被問,沒有準備要說謊啊。」

「這是你的老毛病,要小心一點。」巧怡說:「什麼話都大白話在那邊講,還是要保護自己一點。」

「學姊還好啦。」

「好個頭,你被她那副獨來獨往的樣子騙了,」巧怡瞪眼:「她才是八卦大王。比起馨馨三八三八的,她走的是女魔頭風,想問什麼都問得出來。」

「好個『女魔頭風』。」

我笑了笑,不知為何,覺得經過這麼一天,跟巧怡一起遇到貓咪學姊有種患難見真情的奇妙感。正想再說兩句玩笑話,就見三個穿著成功制服的,前腳後腳往我們這邊走來。

是范胖、阿龍跟皇上。

不知為何,看見他們三個的瞬間,耳邊忽然響起下午阿義的話。不禁覺得老天爺對我真不錯,當下面帶微笑,等待他們來到桌邊。

「嗨,凱子,」范胖揮手招呼,身邊的皇上阿龍一高一矮:「陳巧怡社長,又見面啦。」

「巧怡啦,」巧怡笑道:「兩個月不見就這麼生疏啦,大蕃薯?」

此話一說皇上阿龍都哈哈大笑,看來「大蕃薯」這個大姊取的綽號他們都不知道。

「對對對,我蕃薯,妳辣妹。」范胖不以為忤,笑咪咪地說:「你們等一下也要去社團聯展吧?」

「是啊,先來吃個飯。」我說:「你們吃完了嗎?」

「沒有,也是剛找到位置。」阿龍說,看了看巧怡,又看了看我,忽道:「社長,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正好巧怡社長也在,來我們這邊併桌吧?」

「好呀。」

巧怡一笑,主動讓我知道她不排斥。「當然當然」,我端起盤子,隨三人走到他們桌邊。

寶來尼生意似乎不是很好,范胖他們才三個人,倒是坐了兩組四人桌。我跟巧怡被他們讓在一邊,他們三個自己坐一邊,有種在開社團會議,而不是碰巧遇到的模樣。

說是一起吃,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打破沉默。這就是我當社長的工作了,跟大家聊了幾句之前怎麼跟戲劇社打擂臺,之後雙方怎麼合作的事,這才逐漸把氣氛打開。

打開的不只氣氛,「喂,時間不多,不是要吃飯嗎」,大家都打開包裝吃起炸雞。寶來尼的炸雞還不是普通的香,第一次吃的我,才吃兩口就後悔沒叫巧怡多點兩隻雞腿了。

五人聊了起來。起先大家還在說一些有的沒的,不一會兒氣氛逐漸安靜。范胖開口說:

「凱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跟社團有關,方便直接說嗎?」

「方便啊,巧怡不是外人。」我說。

「是啦,都這麼熟了,沒人把妳當外人。」范胖忙道:「那我直接問了。你跟小光怎麼了?」

「我停止爭取實驗劇展,他就翻臉了。」

「恕我問個敏感問題,」他遲疑一番:「這跟小黑有沒有關係?」

「你在問的,其實是跟白珛靈有沒有關係吧?」我就知道他要問這個:「先回答你,完全沒有關係。你顯然已經知道白珛靈跟小黑的事了,那我就方便講啦。白珛靈當狐狸精,騙得小光、阿丹團團轉,最後搭上我們家小黑。我為什麼要因為這種理由停止實驗劇展?道理上說不通吧?」

「阿……聽說你偏袒小黑。」皇上說。

「阿丹是吧?我知道是他講的,不用迴避。」我望著皇上:「沒錯,我的確偏袒小黑,但我偏袒的是指定他當社長,跟他個人感情生活無關。」

「是嗎?」阿龍哼了哼:「你總是偏袒學弟,我們這屆的參與感很低,像是撿場的。」

「你們顯然聽了一些有的沒的,」我點點頭:「這都怪我,平常跟大家欠溝通。這樣吧,我問一句話,你們想想。」

「你講。」范胖說。

「你們說我偏袒學弟,」我點點頭:「那從去年阿強的角度來看,小達是不是也偏袒我?」

三人一怔。

「不要說阿強了,我想大家都這麼想,不是嗎?」我續道:「然而,他偏袒的是我的私生活嗎?不是吧?我那個……私生活他怎樣都不會偏袒好不好?他是希望我接下他的棒子,把說唱藝術社做大做強,這總沒錯吧?」

三人都點了點頭。

「然後,身為社長的我,選擇了我認為最好的作法,來發展社團。」我說:「我們不是樂儀隊那種團體,搞什麼大部隊分工合作,那個我會啊,我是詩朗隊總隊長耶。但相聲就是兩個三個人在講的,功夫只能自己練,我沒辦法幫大家練功,只能提供一個練功的環境。」我停了停:

「這就是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參與代聯會選舉的理由。我們不主動出擊,演辯社就會給我們好看。因此我跟阿丹分工,他管社務,我去趕走那些找麻煩的。結果你們都看到了,我達成目標就退出,並沒有謀求個人好處,即使拿到席位,那也是說唱藝術社的,小彬去學習,我連代表都不是。」

「這是真的。」范胖點頭:「功成身退,這很不容易。」

「這還好,我不求代聯會什麼。」我搖頭:「另外就是經費,一場公演賺到今天還夠用,不像……算了我不講上一屆的事,反正錢夠用就好。再來就是表演機會學弟優先,范胖去年你人在現場,小達指定我跟小光上中新友誼之夜的時後,他不是也這麼說?」

「唉,對。」

「那就是了,訓練學弟不假,卻不能簡化成我偏袒他們。你們是學長,我尊重你們,讓你們自由發揮不加干涉,這才是偏袒,我對高二都是這個政策,沒有任何例外,也沒有任何人享受特殊待遇。什麼中青社的費用,那些都不是社團出的,想學的自己花錢,我給學弟的是機會,不是費用。」

「但身為高二學長,就是這個『機會』,才是大家覺得被剝奪的地方。」阿龍說。

「是嗎?」我一笑:「社團內練習都是高二示範,你們可沒少做了。公演是去年的成績單,我們人丁單薄,全都上了不是嗎?社團小沒辦法一天到晚辦活動,但每個小達做過的,或者他來不及做要我完成的,從招生發表到公演、從寒訓、樂聲揚到即將舉辦的成果展,兩學期五個活動,招生有你們、公演有你們、寒訓有你們,五個有三個了,樂聲揚總該給學弟了吧?至於成果展,我是打算在下次社團課公開討論,你們想上要先準備,不能靠我護航。」我換了口氣:

「間單來說,整年下來,該學長辦的學長辦,該學弟辦的學弟辦,一切依照傳統,甚至還想利用實驗劇展這類的事情增加機會。我自己上臺的次數甚至比你們還少,學弟至今也只有寒訓的發表而已。要說沒給大家機會之處就是跟她們演講社有關的活動,但那不是我可以作主的,不能說是我剝奪了什麼。」

「那當然嘛,」范胖點頭:「什麼擂臺賽的,我們也參加不了啊。我覺得阿龍的意思是針對表演機會的公平性,不過攤開來看才發現是我們錯了,這點很抱歉,凱子冤枉你了。」

「不會,別放在心上。」

「社團小,沒辦法天天辦活動,僧多粥少我們都明白。」范胖又道:「但之所以有這種感受,我想也是個歷史問題,從小達開始就這樣,阿強的意見也集中在這裡。或許上臺機會沒有不公平,但訓練的重點的確是學弟。作為表演性社團,學長們到底成長了多少,不通過表演來驗證,其實是很可疑的。」

「那是你覺得可疑,我毫不懷疑,高一練功高二教學是應有的狀態,不能到了高二又來自我懷疑。」我連連搖頭:「范胖你在公演的時候已經證明過自己了,四段傳統段子,『黃范家』從頭到尾流暢痛快,比起我的『繞口令』有魏老師捧哏,『金剛腿』完全靠小光和兩個女生拚速度,『雲山霧罩』不用我講超級丟人,你說,作為唯一按照計畫來,有快有慢捧逗分明,乾淨爽快的傳統段子,講完這段以後,我還用得著花時間確認你的本事嗎?」

「哎哎哎,你客氣了。」范胖臉一紅。

「我才沒有客氣。不單是你,公演的『吹鼓手』一樣是滿堂彩,當天我安排的是他們兩個假裝摔倒搞笑,可不是觀眾的掌聲。阿龍皇上的表演如何,滅絕師太可不會在那邊給同情分數。」我換了口氣:「然後是寒訓,皇上你帶駱宛儀學妹,用『滿漢全席』練出了學妹的貫口活,之後又陪她練『大上壽』,所以她才有實力被甄選去打擂臺賽,在『新世代相聲創作記』裡出任高二學姊而不是高一學妹。學妹要靠甄選證明實力,你也需要嗎?至於阿龍,」我又停了停:

「你更不用說,你配倪詩涵,人家可是省賽選手,我給你『賣布頭』是為了什麼,不只貫口,還要帶點唱功,我們是『說』『唱』藝術社,滿屋子的人都在說,只有你一個在唱,這都有沒有?」

「是,」阿龍搔了搔頭:「選段子那天我快嚇死了,你公開要求她捧我逗,根本強人所難嘛。」

「『快』嚇死不假,但重點是你活過來了。」我笑道:「強人所難?不是的,這段是逗哏『一頭沉』的段子,全你唱,捧哏根本沒事,倪詩涵只能當傻瓜。然後怎樣,除了你忘了倒數第二句,其他不是都漂亮完成了嗎?」

「呃,你竟然記得。」

「對,我記得,那麼好玩的事怎麼可能忘掉?」我笑著說:「你們三個根本不用我擔心,這就是我只擔心學弟不擔心你們的理由。四大任務記得嗎?」

「記得。」三人同聲說。

「建立訓練系統、打贏省賽、建立對外關係,打敗演辯社。」我毫不遲疑:「訓練系統建了吧?你們是學長,系統是針對菜鳥的。省賽是資格不符,然後白珛靈在那邊一下找小光一下找阿丹,那也不是我能預料的。對外關係我沒弄好,相聲社討厭我、民俗技藝社桃色糾紛,這是我的錯,但我不是故意的,你們能諒解嗎?」

「喂,還有我們呀。」巧怡笑道,簡直是個捧哏的:「一場『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兩社合作一直延續到下屆,這都不算啦?」

「好吧,妳對。」我一笑,巧怡超幫忙:「那算有個成績單,起碼打敗戲劇社了。剩下只有對付演辯社,今天樂聲揚主持人、校內司儀都搞定了,詩朗隊受我控制,胡財貴靠我當選,小黑甚至還能參選下一屆。我別的本事沒有,外抗強權,我覺得沒有辜負小達的信任。」

「這是真的。」皇上連連點頭:「如果從四大任務的角度來看……好吧,是社團欠了你,你沒有對不起社團。」

「沒有誰欠誰,只有分工合作,我打外面的,阿丹保護裡面的,就這麼簡單。」

「唉,凱子你是這麼說,但是小光、阿丹對你的意見,卻又怎麼辦呢?」范胖嘆了口氣:「去年選舉歷歷在目,我也不想多說。你就兩隻左右手,還都生你的氣,這該如何是好?」

「他們生的是『我』的氣,不是『說唱藝術社』的氣,那就算了,我扛就是。」我搖頭說:「回到你最初的問題,你知道實驗劇場對『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評價是什麼嗎?」

「是什麼?」

「聽好了,這話超難聽,我他媽就說這一遍,你們聽完算了,別去社裡面說,給我留點面子。」我長歎一聲:「國家劇院蔡專員的詞,『小』『家』『璧』『玉』,怎樣,爽嗎?」

「呃。」

這話一說,不只他們三個,連巧怡都張大了嘴巴。我續道:

「所以我取消。皇上你說我不欠社團是吧?要是堅持出去丟人,讓說唱藝術社為我的自大買單,那之前做的豈不付諸東流,本來不欠的變成欠了。這又是對的嗎?」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我嘖地一聲:

「小光想賭賭看,我放棄他就生氣,他為的是什麼,一起練功一起表演對不對?我不像他那麼自在,作為一個高中社團,我們有多少本事自己心知肚明。我丟臉不要緊,說唱藝術社只要在我手上一天,那就不能因為我而丟人,話可以隨他們講,我選擇放棄卻是不得已的。你們知道嗎,連小黑都覺得我們這齣戲『格局太小』,那你們覺得他的格局如何?配得上一個說唱藝術社社長嗎?」

「小黑敢跟你這麼講喔?」巧怡都愣了。

「結果只有小光生我的氣。」

「不只小光,還有阿丹。」范胖喟然長歎:「不過聽你這席話,算了,你就別理他們了。小黑我會支持,懷疑你是我錯,去年晚會我明明親眼見到你的本事的。」

「別這麼說,」我拍拍他的肩膀:「沒跟你們解釋我的想法,是我對不起你們。」

「你沒有對不起誰。」阿龍搖頭:「之前我有點生你的氣,主要是你跟胡財貴、林文雄他們走太近。我就是不爽演辯社才參加說唱藝術社的。現在想想,好吧,都說你能征善戰,原來你的策略是臥底顛覆。這也不賴,想想還真是難為你了。」

「不難為,誰叫演辯社沒事欺到我們頭上來。」

「那我們不講這個了。」范胖一笑,舉起他的可樂:「來,『學長』帶頭,咱們敬社長一杯!」

眾人紛紛舉起飲料,我喘了口氣,端起紙杯。

吃飽喝足離開寶來尼,離社團聯展進場時間還剩半小時。本來范胖他們想跟我一起走,卻見巧怡一把摟起我的手,於是識趣地先走一步,加快離開。

巧怡等他們消失,這才放鬆表情,笑了起來:

「不是我在說,你還真的很能講呢。」

「我講的都是實話。」

「實話歸實話,也得看怎麼講。」她點點頭:「重點不在你說了什麼,而是你是怎麼表達的。你一句重話都沒說小光阿丹,竟然可以達成這種效果,這還真是個本事。」

「唉,人在江湖啊。」

「一個社團分兩派,三大頭五幹部,有什麼江湖也是你的責任。」巧怡取笑,又說:「話說回來,聽你一席話,我覺得下午跟說你那些,好像也有點冤枉你了。」

「是不是?誰裝包袱給別人抖了,好意思講。」

「你幹嘛一直糾結在這句話上啊?」巧怡瞪我一眼,又問:「認真說啦,國家劇院的評語,你有沒有很傷心?」

「還好,頂多有點不舒服,畢竟話很難聽。」

「但是你同意對方的意見?」

「嗯。」我承認:「第一次去拜訪他們,當天回來我就打退堂鼓了。後段班我經驗豐富,本事不好無話可說,但總不會很開心嘛。」

「這也不錯,你樣樣出類拔萃,來個『國家級』的評語挫挫銳氣,也不能說有多委屈。」

「唉,這算是種稱讚嗎?」

「算啊,被王羲之嫌字寫得難看,從任何角度來看都不算恥辱嘛。」她又笑了起來:「不過呢,你的嘴還真甜,那番話真的好厲害,你果然不只會跟女孩子放電,嘴甜超級佔便宜。」

「妳覺得我沒誠意嗎?」

「正好相反,你誠意滿滿,這才讓人感動。」巧怡解釋:「我佩服的是那種話裡話外都是關心人家的態度,你的稱讚是真正的關心,不是那種很棒很辛苦的空話,每個細節都看到不說,還放在心上。這才是最難的地方。」

「他們的確表現好,我只是提出來講而已。」

「那就是被看到,被信任,這最感人了。」巧怡感嘆地說:「還特別要求替他們三個留票,你掛在心上的事情好多。難怪大家都愛你,你是個好人,有什麼想法還是多跟大家溝通,別讓自己受那麼多委屈,好不好?」

「被妳唸最委屈。」

「你好好笑,跟朋友講義氣賣面子,一到我這邊就裝可愛了。」

「哎,」我臉一熱:「妳好意思說我,妳有委屈都自己吞,還得靠我幫妳疏通。」

「呵呵,我有你啊,多麼方便呀。」她甜甜地笑著:「再說委屈就委屈,比起跟大家解釋一堆,一個人吞了還比較好做事。」

「這也是,做一動解釋八百動,不如不解釋。」

「但就是會被好朋友生氣。」

巧怡一笑,意有所指地看著我。我哼了哼:

「妳說小光是不是?那要看未來發展,不要催我好嗎?」

「好。」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摟著我的手臂,走過紅綠燈。

從寶來尼到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只有一個街口距離。週五傍晚,路上照例塞滿了車。只剩東西各兩條線的中華路彷彿承受不了這麼大的車流量,一旁巨大的工地亮著奪目的施工燈。

中華商場冷冷清清地,天橋破破舊舊地。後面是霓虹耀眼的西門町,瀰漫著高一等小玫下課那段歲月裡,那股既陌生又熟悉的孤獨感。

天色暗沉陰鷙,路人行色匆匆。終於開始下雨了,雨點不密,但雨珠大,待會兒保證是個狼狽不堪的散場。我想起一事,問巧怡說:

「今天有人買花嗎?」

「有。」她一怔:「你想獻給誰?」

「不不不,跟我無關。」我忙道:「我是說啊,要是我那些學弟辦事不牢,可以借我們一束,讓我找人幫小笙妹妹捧場嗎?」

「好,不過我相信庭安,她保證已經動員你學弟幹這件事了。」

「妳真幸福,有個這麼值得信任的接班人。」

「那是你不肯放手,我覺得小黑已經準備好了。人家不來跟你邀功,自己幹自己的,你別瞎擔心。」

「妳倒是很信任他?」

「他很不錯的,你越放手,他越能幹。」巧怡笑了起來:「兩個社長管著他,他的工作比你難做得多。你別看庭安那副乖巧樣,其實是個面面俱到的管家婆,真盯起什麼事情大家都怕她。加上小笙也不好搞,只怕比我們這些學姊還囉嗦。」

「唉,我的寶貝學弟啊。」

「這下又心疼了,好好笑。」

說笑間來到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熟悉的景象展開,長長的簽名接待桌,許多戴著臂章的接待學妹;兩旁站著一堆「第二種服裝」的儀隊標兵學妹,三分隊手持表演槍,身穿整齊隊服,在隊長帶領下迎賓。

有人配戴演員證、有人穿著表演服,搬運紙箱的、張貼海報的綠衫同學,在正門與側門周圍忙進忙出。入場已經開始了,許許多多捧著花的、帶著加油牌子的……高的矮的,男生女生,在簽名桌前大排長龍。

各校風雲人物齊聚一堂,三五成群在門口相聚、聊天或交誼。建中的、中山的、景美的,還有好多學弟學妹,在學長姊帶領下進入跨校聯誼這場永不停止的活動。

巧怡望著四周,忽然問:

「凱子,你知道為什麼今天特別找你當男伴嗎?」

「不知道,為什麼?」

「我在過乾癮。」她笑道:「意思是雖然不會去大搖大擺,但我還是覺得很神氣的。你看這些人,」說著左右掃視一圈:「各校風雲人物,一個個辦法多人脈好,但都比不上我。」

「這話怎麼說?」

「我有獎章大得主,跨校活動特使當男伴。」

「呵呵,不敢當。」我笑了起來,指指那些人潮:「妳看,那麼多一條槓的,誰知道我是什麼獎章得主啊?」

「去年校慶高一的已經入學了,我看沒有人不知道。」

「對,知道的都是八卦,」我沒好氣地說:「還好大部分誇張的都發生在高一時代,我高二後收斂多了。」

「是啦,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們的時代就要結束了。」她輕嘆一聲,卻又笑道:「所以說是過乾癮嘛,不過你也別撇清,高二之後你一樣誇張,差別只在沒那麼張揚而已。想想這一路也真不容易,前無古人的事情被你幹了一大堆,到頭來是我男伴,我當然得意。」

「妳過獎了,十個功勞九件都靠演講社,我是會交朋友。」

「結果唯一的真朋友翻臉了。」

「又來了,借題發揮沒完的喔?」

「試試又不會少一塊肉。」

她頑皮地一笑,轉頭瞧了片刻,伸手一指:

「喂,你學弟在那邊呢。」

我循向看去,只見小黑、小彬跟阿達三人,加上馨馨與小雪,圍成一團正在說話。小黑眼尖發現我們,舉起手臂揮了揮,帶眾人朝我們走來。

我望著五人的模樣,不知為何,覺得每個人都有話想找我說。

馨馨在等我出現,笑咪咪地,似乎想打聽什麼八卦。阿達在傷腦筋,應該是社務,不知跟什麼有關。小彬一副決定了什麼,卻覺得不妥,想來找我解釋的德性。小黑則一派輕鬆,應該是跟演講社或戲劇社學妹玩了一陣子。

小雪看上去滿腹心事,有種想要單獨跟我說話,不想讓馨馨巧怡她們聽的味道。

不知為何讀出了這麼多弦外之音,我振作精神,上前一步招呼:

「怎麼啦,都不進去?表演不是要開始了?」

「我們在等你們。」馨馨笑咪咪地,對大家說:「今天你們社長大人是我們社長大人的男伴,我來看看他有沒有把制服穿好,省得丟了演講社的臉。順便……確定他會入場看表演。喂,哥你怎麼帶這個書包?」

「昨天淋雨沒乾,拿出來頂一下。」我說:「別繞圈子了,妳有話想問我對不對?」

「咦?」她一怔:「你怎麼知道我有話要問你?」

「妳滿臉都那種表情。」

我說,只見馨馨眼珠子亂轉,突然一個想法浮上心頭,瞬間想通了來龍去脈:

「好傢伙,我知道了!原來是妳,今天是妳慫恿小渝來見我的,對不對?」

「這這這……哥,你也太能猜了!」馨馨雙眼圓睜:「是梁文渝跟你說的?」

「沒有,我看妳表情就像。」

「天啊,你不但會測字,還會相面呀。」馨馨搔了搔頭:「唉,好啦,是我雞婆。你這兩位……反正薇姊姊覺得你應該跟梁文渝見面,梁文渝也想跟你見面,她們兩個見過幾次都沒有把話說開,我在一旁看得彆扭得要命,於是分頭跟她們建議乾脆三人一起碰頭。薇姊姊說你今天要去危樓,一大早就約了梁文渝,事情就是這樣。結果如何?」

「拿了一個紀念品,」我指指身上的「隊長信物」:「然後一起吃便當。大家聊聊天,剩下的妳去問薇,她會跟妳說。」

「咦?見面不開心嗎?」

「沒有,她們聊得很愉快,我覺得很怪就是了,果然是刻意安排的,不自然。」

我搖搖頭,看了看旁邊眾人。

馨馨會意,知道我不想在別人面前深聊,連忙說:

「好吧,那我就找時間自己問她們。我要進去準備了,你們幾個誰要找哥的趕快找,他要陪我們社長大人,很忙的呢。」

幾個學弟彼此對望,小黑對阿達說:

「都碰到了,你就問問學長意見吧。」

「唉,我只是跟你們兩個商量,沒要找學長啊……」阿達搔了搔頭,對我說:「學長,沒啥事啦,就樂聲揚那邊有點小麻煩,找小黑他們問一下意見而已,我自己可以解決,不用學長傷腦筋。」

「說給我聽呀。」我覺得很有趣,見小黑跟小彬一副看熱鬧的表情,想了想,問道:「是饒佳欣學妹讓你們頭疼了,是不是?」

「咦?學長怎麼知道?」

「我亂猜的,你繼續說。」

「這……」

他偷偷看了巧怡一眼。我笑道:

「巧怡明天就交接啦,人家才懶得管你們閒事,有話直說無妨。」

「唉,好吧。學姊,不好意思了。」阿達嘆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饒佳欣太愛改段子了。一個好好的段子從頭到尾都有意見,修好了又有新的意見,今天嫌這裡明天嫌那裡,我跟軍閥都擔心等段子確認都要上臺啦,所以很傷腦筋。」

我一笑,轉頭問馨馨:

「學妹跟妳討論過嗎?」

「有啊,很囉嗦哩。」馨馨笑咪咪地說:「我們這陣子天天見面準備資料,她沒事就唸你們家這兩位小學弟太保守了,段子寫得硬梆梆的,笑話都不好笑,要他們改一改死活不肯,說什麼『我們家段子是學長寫的,哪裡不好笑了,表演不出來是我們的問題,我們帶段子出門都得簽名負責,絕對不能亂改』,打著你的旗號教訓學妹,把人家佳欣急壞了,生怕砸了你們家的鍋。」

「我們才沒有……」

阿達急著辯解,我一笑制止,續問馨馨:

「那妳怎麼說?」

「我要她自己溝通啊,要是這點事都搞不定,將來怎麼當副社長?」

「人家是緊張啦,有點同理心好嗎?」我笑道:「上次擂臺賽沒選到佳欣,這次樂聲揚關係又大,當個副社長拿不出戰功很難看的。妳就幫她一把吧?」

「等一下她會上臺啦,表演得好自然有戰功。」馨馨嘟起嘴:「我才不要幫忙,都要接社團了,跟你學弟還不能溝通,將來怎麼辦?」

「妳說得很對,」我笑了起來:「就是沒良心。去年甄選姊姊同意給妳特訓,當時也打算讓妳當副社長不是,結果一樣通過我幫妳開後門。妳遇到學妹就端出學姊架子,果然人老了想法就變了。」

「喂喂喂,」馨馨臉一紅:「這是不一樣的好不好?當時我什麼訓練都沒有,哪像她們這麼好,每一個都是你手把手教出來的耶!」

「所以不肯?」

「唉,好啦好啦,既然你都開口了。」馨馨嘆了口氣,抱怨巧怡:「社長大人,妳在這邊一副沒事人樣子,佳欣意見那麼多,妳都看在眼裡,竟然一句話都不講。」

「我提醒過庭安,」巧怡笑了起來:「學妹自有學妹福。我有一個囉嗦副社長就夠了,自己的副手自己處理,佳欣的事我才不管。」

這話一說大家都笑了。馨馨推她一把,嘖地一聲,對阿達說:

「好呀好呀,阿達算你靠山硬。你小子搞清楚,這次主持人是凱子跟巧怡,這臉不能丟,禮拜一放學我拎佳欣去成功,你們找個地方,我陪你們把段子搞好,搞不定誰也不准回家。」

「呃,是。」

「好啦,學姊幫忙了,那就沒問題啦。」我覺得很有趣,問小黑小彬:「那你們呢,有事找我嗎?」

「我沒事。剛剛去過後臺,跟演講、戲劇兩社都打過招呼。」小黑一派輕鬆,英俊的臉頰看上去比平常更雪白:「演講社嚴肅,戲劇社緊張,兩邊都悶悶的。宜君學姊叫我不要在那裡亂,小儀芳學姊拉我到旁邊聊了一下。跟學長報告一聲。」

「好,知道了。」我點點頭,小黑已經開始外交工作了,看樣子還蠻順手的。改問小彬:

「那你呢,要講什麼?」

「就一件事,」小彬皺著眉頭:「學長交代的票我給了。但是阿丹學長跑來要了兩張,我也給了。」

「喔,給就給啊,怎麼了?」

「沒什麼。」小彬搖頭,遲疑半晌說:「提醒學長一下,中午我在訓導處遇到吉他社的汪明益,明益說詩聖學長今天會來找你,還多跟他要了一張票,不知道打算幹嘛。」

「沒關係啊,詩聖找我就找我,你擔心什麼?」

「我覺得他是要來幫你跟……」小彬看了看巧怡:「……小光學長談一談的。」

「如果是這樣,那也不是壞事啊。」

「但是阿丹學長也來要票。」

「好,我懂了,」我點點頭:「這是不相干的兩件事,你別多心。倒是你,原本沒有打算給小光阿丹他們票喔?」

「嗯。」

「不可以這樣,」我嚴肅地說:「小彬,社團幹部要秉公處理事情,你這樣是選邊站,對社團無益。」

「是,我知道了。」

「小黑?」

「我明白,」小黑說:「回頭我私下開個會,把話講清楚。」

「好吧,都是小事,大家別這麼嚴肅。」我暗暗滿意,小黑果然有個社長架勢。看看錶已經快開始了,對他們說:「你們先進去。小黑留下,我有件別的事要麻煩你。」

「凱子,等等。」

小雪忽然出聲。

「怎麼啦?」

「你別在今天跟……他們兩個談吧,」她輕輕地說:「有話你們回成功私下講,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小雪,他們的事,我們阻止不了。」巧怡開了口:「兩個人各自拿票跑過來,他們是不會回成功講的。凱子,你趁今天解決也好,看能不能各個擊破,別讓他們同時找你。」她想了想,又說:「小光那邊我可以陪你講,阿丹跟你不管談什麼,你們最好去遠一點的地方談,不要像……去年那樣。」

「唉,知道了,阿丹不會怎樣的。」

我點點頭,正要打發眾人進場,突然見到雨中出現了兩個人。

詩聖、小光。

詩聖手插口袋,冒著雨走來。小光拿著一把摺傘,卻沒有撐開,沉默地與詩聖並肩而行。

「小彬你先帶大家進去,」馨馨看著他們,對大家說:「我跟巧怡陪凱子,小黑閃一邊去,等學長講完再來找學長,他們大人講話你不要參加。」

「呃……」

小彬一怔,遲疑了半晌。

我一怔,他的遲疑很奇怪,看樣子不想走。

很直接,也很清晰。他不想「先」走,想要陪在馨馨身邊。

不知為何覺得十分不舒服。我嘖地一聲:

「學姊講話沒聽見嗎?別在這裡礙事。」

「呃,是……」小彬回過神來:「好,那我們先進去了。」

我不語,只見小彬看看馨馨,又看了看小黑。

小雪無聲嘆了口氣,「凱子你好自為之」,伸手招呼阿達小彬,轉身走進國軍文藝活動中心。

這麼一耽擱,小光詩聖已然來到屋簷下。小黑思考片刻,低聲跟馨馨咬了幾句耳朵。馨馨一怔,點點頭,拍我一把,拉著小黑往側門方向離去。

於是,只剩我跟巧怡了。

巧怡一直挽著我,從碰到大家直到此刻都沒有放開。我心知不妥,挪了挪手臂,打算不顯眼地抽出來。

孰料,巧怡緊緊抓住我的袖口,不讓我離開。

此時兩人已然來到面前。小光停下腳步,詩聖站在一邊。

小光看了看巧怡,又看了看我,沉默著不發一語。

詩聖見巧怡挽著我的手,先是一怔,隨即笑道:

「呀,陳巧怡,妳是來監督我們家這位大紅人的嗎?」

「沒有啊,他死會了,終於不用監督啦。」巧怡笑咪咪地說:「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以社長身分出席重要活動,抓人家說唱藝術社社長作陪,不然多沒面子?」

「說得也是,凱子當個看板還是挺不錯的。」

詩聖一笑,往我跟小光中間一站,單刀直入地說:

「凱子,不講廢話,今天是我找小光來的。你們兩個不知道在搞什麼,這麼久的朋友都要高三了還在那邊絕交很難看。看在我的面子上談一談,有什麼不爽的三對六面講清楚。今天把話說完,明天回學校都是好朋友,如何?」

我沒有作聲。心裡判斷著狀況。

詩聖沒有提前預警我。代表他打定主意要干涉這件事,今天沒做出個結論,他就不會離開。

絕交是小光提的,要是不想跟我「講清楚」誰也強迫不了他。換句話說,不管誰主動,他希望通過詩聖當個臺階,跟我重修舊好,是確定的。

但是,這麼一來,問題又回來了。

實驗劇展要不要辦?各退一步改成公演?關公那邊聽說我跟小光不和,看樣子想來趁火打劫。真要跟小光言歸於好了,那這條線就斷了。之後還要花盡心思防禦他,反而不能守株待兔,來個甕中捉鱉。

學弟會怎麼想?范胖他們又會怎麼想?小黑呢,我沒事了,小光跟他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再說了,就算不論這些「責任」,我想跟他和好嗎?

我不想。

就像今天跟巧怡講的,之所以生氣,就是因為在乎。要是哪天我不氣了,那就是不在乎了。

此刻,我不氣了。

很奇怪的感覺,整天都在那邊生氣,現在卻毫無情緒。面對兩人交情,不知為何只覺得十分疲憊,我不想再當他的搭檔,也不想再繼續幫他在大家面前維護面子、圓他場子、拍他馬屁,交代這個面對那個了。

更重要的是,那種很有默契的感覺,早在不知多久以前,已經消失了。

公演上,我就這麼想。

寒訓上,我還是這麼想。

不只我一個人這麼想,他也總是放在嘴巴上講。證明兩人之間的交情,如果必要條件是默契,那早就該散伙了。

這麼一來,我該怎麼回應呢?

不。等一下。

為什麼應該回應的,是我?

這就是疲憊的來源。我必須站在他的立場上想,讓大家好下臺、不丟臉。憑什麼這是我的工作?既然他要來找我,那就該是他去想這種問題。我為什麼必須這麼好講話,他來了就得給面子,他不用先沙盤推演各種情況,預先準備如果我翻臉走人,或者破口大罵怎麼辦……之類的嗎?

我一定得說好嗎?我不能不肯?

對啦,段子就是這樣,我死活不肯,最後是我輸。

問題是,那個段子,當年魏老師就覺得不夠我們用了。我們無意識陷入段子設計的情境,他逗我捧,他贏我輸,他花招百出,我盡力應付。

那個段子根本不合邏輯好嗎?兩人約好他問我答,我不能說「好」。但段子的高潮,卻是他拿我沒辦法,表示認輸,然後我說「好」,變成我輸。

奇怪了,他不是認輸了嗎?那我就可以說了呀。憑什麼我一說「好」,他就可以推翻前一句的認輸,變成還是我輸啊?

此刻,他站在我對面。主動找我,卻不講話。複製段子情節,等我抖最後一個包袱。

要是我開了口,那就只能是「好」,然後我輸,觀眾哄堂大笑。

我才不幹。

薇是對的,之前每次跟薇提到小光,她的態度都很保留。作為我身邊唯一不會被我「掌握節奏」,卻又完全站在我的立場上的伴侶,冷眼旁觀的薇,從來不在小光的事上改變過想法。「真的那麼好嗎」,我的薇,是這麼表達的。

我該聽誰的,大家的,還是薇的?

反正不是詩聖的。他說「三對六面講清楚」「回學校還是好朋友」,代表結論是預設好的。我非同意不可,那是給他面子。拿一個交情維修另一個交情,之後一切回復原狀。

我不要。

交情是什麼,兩個特定的人,用特定的方式維繫特定的友誼。特定的時空、特定的對象、特定的方式,沒有第三者,不受其他因素干擾,無論社務、利益,或者別的交情。

交情不是鈔票,沒有單位價值,不能一張一佰換十個拾圓銅板。交情是獨一無二,不能交換的,壞了就是壞了,即使「維修」也會留下傷疤,跟我的SONY WM-F1一樣,功能可以恢復正常,但電池蓋卻永遠需要貼膠帶固定。

娃娃說的,我要學會保護自己,對我好的人值得比較多的我,不能總是用一顆真心,對每個人「好言好語」。

所以,我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

「凱子你幹嘛這樣?」詩聖似乎有點訝異,皺眉道:「不然你說說看好了,你不爽什麼,也讓小光知道嘛,不然要怎麼談呢?」

我搖了搖頭,沒有回應。

巧怡見我不講話,悄悄放脫摟著的手,對詩聖說:「柯秉楠你別囉嗦,讓我來問。」說著面對小光,柔聲道:

「好久沒見了,你還好嗎?」

「還好。」小光表情很不自然,卻無法拒絕巧怡的問題:「妳呢,要交接了吧?」

「明天。」巧怡點頭,停了停,輕聲說:「你們兩個,怎麼會走到今天這樣呢?你到底在氣凱子什麼,一個實驗劇展,又不保證會錄取,至於發這麼大的脾氣嗎?」

「我又不是因為那個。」

「哦?」巧怡找到話頭了:「那是為什麼?」

「因為他不跟我商量。」

「所以翻這麼大的臉?」巧怡笑著說:「小光,你氣度沒有這麼小好嗎?你在氣的不是這個。來嘛,既然都在這裡了,那就一次說清楚呀。」

「我就是氣這個。」

「那……」巧怡望著他,眼神裡帶著溫柔,轉頭望向我:「好吧,人家氣你不找他商量,你怎麼說?」

「我沒什麼要說的,我不想去,告訴他,他生氣說我不商量。」

「唉,那你們……」

「巧怡,妳別繞在這幾句話裡。」我打斷她,就算不為小光也要讓巧怡下臺,轉頭對小光說:「你來找我,就是要講這句話嗎?」

「我要問的是,」小光看著我:「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一怔。好熟悉的話,當時詩聖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然而,我早就學會如何破解了。

「是你不要我這個朋友的,問這個沒意思。」

「你都沒有想法,是嗎?」

「我有,但你從來不要聽。」

「我要聽,你說。」

「好,衝著朋友一場,我說。」我看著他的眼睛:「你以為我們的交情,是建立在彼此默契上的嗎?你搞錯了,你我之間毫無默契,我們的交情,根本是誤會一場。」

小光皺眉,臉色鐵青。

「這次的事,你認為我沒義氣,對不對?」

「對。」

「那是你自我中心。」我毫不遲疑:「你我相處,你要的是義氣,我要的是將心比心。但我們給對方的卻都是自己要的,你給我義氣,我給你將心比心,所以彼此都不滿足,要靠什麼上臺表演來維繫。或許臺上很有默契,但以交情本身,基本上是各玩各的毫無默契。這就是我的想法,一次講給你聽了,你怎麼說?」

「我哪裡沒有將心比心了?」他漲紅了臉,指著我說:「你摸著良心說話,過去多少事,我哪一件不是站在你的立場上幫你忙的,那些社徽、跟學姊上臺……」

「你說出問題所在了。」我打斷他:「幫忙?這就是重點。我是說唱藝術社社長,什麼叫做將心比心?是你知道我必須這麼做,理解我、支持我,願意的話你也做,不願意的話起碼接受我可以這麼做,這才叫將心比心,不是『幫忙』。」

「所以是什麼,你說了算,我不能有我的意見?」

「這話說反了吧?」我哼了哼:「我們相處,最後都是你的意見。你什麼事都有固定看法,我必須接受,即使幫忙也是按照你的方式來幫,而不是問我想要什麼、有什麼困難。這樣的你是在展示義氣,你認為這樣就夠了,你有義氣別人還要怎樣?不,正好相反,我要的是你的理解與支持,不是『幫忙』。你不去理解,卻又如何支持呢?」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聽不懂算了,反正我講了。」

「所以我的義氣都是屁,是嗎?」

「不,你有義氣,我很珍惜。」我搖頭:「但你的義氣是有前提的嗎?實驗劇展?社長人選?白……什麼叫義氣?我選擇發展社團的方式不符你期待,沒有認真練功陪你打天下,那個義氣就失效了,『兩年交情到此為止,以後我是我你是你』,這是你的意思嗎?」

「我……」

「出口絕交的,是你。」我說:「你可以跟我翻桌子,可以堅持非做不可,可以逼我接受你修的劇本,甚至跳過我跟大家宣傳,爭取大家支持,自己組隊去打實驗劇展,這都可以。因為你有義氣,我再怎麼不爽都願意配合你,過去我就是這麼做的,這是我對你的義氣。」我冷冷地說:

「但是你不能說絕交就絕交。我要的是將心比心,這句話一出口,那就是完全沒有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作為一個有義氣的兄弟夥伴,如果你不知道這句話對我有多傷,那就是不知道怎麼將心比心。」

他訝異地看著我,兩人一陣沉默,彼此都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

「呃,好啦好啦,」詩聖跳了出來,嘻皮笑臉地說:「懂懂懂,原來是這麼回事。你們兩個超蠢的,一個有義氣一個將心比心,這麼厲害的朋友我還真的只見過你們這一對。要是這樣還翻臉,那天下沒有人能當朋友啦。」說著伸出雙手,拉住小光和我:「把話講出來也不錯,來,你們握個手,大家把這件事翻過去,之後就沒事了,如何?」說著把我們的手拉近,緊緊拉著,光憑力道就知道詩聖決心速戰速決。

電光火石間,巧怡跳了出來,擋在我們之間:

「柯秉楠你等等,讓我先說一句話。」

「呃,」詩聖呆了呆:「陳巧怡妳說。」

「凱子說得很清楚,」巧怡望著小光:「但你沒有回應。如果這麼糊里糊塗的就當成沒事了,將來你們一樣會翻臉。小光,你有什麼心裡的話,趁這個機會一次對凱子說出來。」說著放輕語氣:

「你們兩個是我人生最重要的男生。我希望你們把話說完,今天之後可以永遠做朋友。來,小光,你說。」

「唉……」

小光遲疑半晌,搖了搖頭,忽道:

「凱子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我……我沒有話要說。」

「所以你是認了?」巧怡有點訝異:「他說得對,你沒有將心比心?」

「要照他那麼說,搞不好真的是這樣。」小光有點洩氣,懊惱地說:「沒錯,我是有點自我中心。只是我以為他不介意,過去都嘛這樣相處的……哎,這麼講好了,」他停了停:

「這次是我一時衝動,開口絕交的也是我。如果凱子因為這件事覺得很受傷,那……算我沒義氣,起碼沒有做到他說的將心比心。不然這樣,凱子?」

「嗯?」

「我跟你道歉。」他看著我:「你會受傷,代表你真的很重視我。我不該說絕交就絕交的,這件事算我錯,你不要放在心上。如何?」

「所以算了?」

「如果你肯。」

我一怔。

此話一說,我反而遲疑了。小光的道歉的確表達了他的真心。作為朋友,他還是在乎的。

但是,我不情願。

如果這樣就算了,那還不是一樣吃軟不吃硬,別人不管對我做什麼,只要一示弱,我就會自動好言好語?

不知為何,娃娃的話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我總是拿真心面對每個人,結果每個人都不把我的真心當回事。耳根子就這麼軟?小光道個歉,從此以後就學會將心比心了,是嗎?

其實,問題根本不在小光怎麼樣。

是我不肯面對真正的自己。

表面上很好說話,每個人都覺得我是童子軍,誰找我幫忙我都幫,超容易受人影響,不會拒絕人……

然而,我的心裡,藏著一條紅線。

紅線以外,隨便,能幫就幫,不能幫就算了。被我劃在紅線之外的人事物,基本上我都不在乎,不在乎就沒什麼情緒,頂多只是熱心一點,就算熱臉貼冷屁股吧,我也不放在心上。

只要「不放在心上」,不在乎、無所謂,就不會受傷。

或許是小時候的寂寞,加上小學畢業前那兩年的經驗,我學會跟自己相處,劃分人我界線。那條紅線就是這麼來的。只要在紅線之外,那些「別人」即使冷落我、誤會我、排擠我,我都可以聳聳肩算了。難過也只難過一下子,隔天一樣「凱風」吹拂。我學會如何在滿是陽光的日子裡體會孤獨,也知道即使下雨,還是可以好好欣賞那浪漫華麗的太陽雨。

但是,紅線之內,不行。

那些我在乎的人,不能跨過這條線。我的世界非常簡單,線裡線外,自己人別人。線外隨和,因為不在乎;線內在乎,可以付出一切。

唯一條件是,不能跨過這條線。外面不讓跨進來,裡面不能跨出去。一旦跨出去,那就別想回來。

原來我是這樣想事情的,難怪以前我對「誰是我的朋友」這個問題有著不尋常的謹慎。若非去年被薇逼著想,說不定我這輩子都不會發現,為什麼我總對人保持一個安全距離,不肯加入大家,堅持一對一交朋友;為什麼總想找「一個團體」,在其中當一個「非我不可卻不是帶頭」的人,不即不離地跟別人相處。

因為,在紅線裡,我是沒有防備的。

為了保護我自己,我寧願遠離大家,把他們全都放在紅線之外,用天生的熱情與後天的努力來維繫關係。而不是把紅線撤掉,冒著哪天被最信任的人捅一刀的風險,把自己分享出去。

小光,從認識起,就在紅線之內。薇問過好幾遍答案都一樣,小光是我的朋友,他,在紅線之內。

所以我會受傷。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對內不設防啊。瞬間想開了,沒錯,那很危險,我也不想對內設防,那還不簡單,只要別放進紅線裡不就成了?當下伸出了手:

「好,既然這樣,那過去的就過去吧。一樣是好兄弟。」

小光一怔,終於露出微笑。伸出手來,兩人緊緊握住。

「唉呀,這不就對了嗎?」詩聖開心了,拉著我們哈哈大笑:「凱子就是這麼彆扭,之前也跟我生氣啊。他那個人的確很為人想,我們幫他想想也不過分嘛。好啦,那我就放心了。陳巧怡,妳怎麼說?」

「呃,」巧怡的表情很奇異,看看我又看看小光,似乎想從我們臉上讀出什麼弦外之音:「這樣當然好啊,兩個男生一直吵架也不是辦法。可是……凱子?」

「嗯?」

「你確定沒事了?」

「是啊,講開了嘛。」我笑咪咪地說,試圖掩蓋真實想法:「頂多是,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他。」

「還有喔?」小光一愣:「你說。」

「那兩萬五怎麼辦?」

「哈哈,那就沒辦法了。」小光噗哧一笑,鬆了口大氣,恢復了平素的他:「講好是絕交禮的,既然沒有絕交那就沒有絕交禮啦。高三畢業前還給我,親兄弟可要明算帳。」

「瞭解。」

我微笑點頭,不再多說。

表演已經開始了。跟小光的「對話」沒花多久時間,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卻只剩寥寥數人,風雲人物們早已進場。此刻晃來晃去的,都是一些打雜的人。

很奇妙地,整個過程裡沒有受到任何干擾。既沒看到胡財貴,也沒見到管樂詹,這些平常總會出席盛會的傢伙,今天倒是一個也沒見到。

小光放下了心頭重擔,拍我一把說:

「怎樣,旁邊抽根菸?」

「我戒了,」我搖頭:「跟薇約好一起戒,我不敢破戒。」

「那旁邊聊一句,我抽你不抽?」

「沒問題。」

我點點頭,對巧怡、詩聖說:

「我跟小光旁邊講句話,你們怎麼辦,進去嗎?」

「我該進去了。」巧怡說。

「沒事我就走了,誰要看她們表演啊?」詩聖笑道。

「你是不敢進去吧,葫蘆?滅絕師太?」

「好啦,這也是個理由。」詩聖糗糗一笑:「凱子你這幾天都不見蛋,我有事找你,禮拜一會去學校嗎?」

「會。」

「那禮拜一再說,事情不急。」

詩聖拍小光一把,「答應的菸去買來」,這就轉過身去,消失在逐漸變大的雨勢之中。

巧怡等他走遠,看看小光、看看我,輕聲道:

「那我就先進去了。凱子你別混太久,看狀況進來,不要白目。小光你呢,會留下來嗎?」

「我……看妳有沒有要我留下來。」

「唉,你喔。」

巧怡苦笑一番,走到身邊,抱住了他。

我連忙退出一步,只見巧怡緊緊抱著小光,小光手足無措,只好伸出雙手,環抱著巧怡。

兩人在雨聲中擁抱,我有點尷尬,卻也不合適轉過身去。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巧怡才放開他,輕聲說:

「留下來吧。」

「哎,好。」

「等表演結束,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巧怡說:「明天我就交接啦,趁你們都在,加上學弟妹,兩社吃個小小的慶功宴,紀念一下這段時間的……所有回憶,如何?」

「沒問題。」小光忙道。

「那你們兩個聊吧,別搞太久。」

巧怡一笑,轉身走進大門。

這麼一來只剩我跟小光了。我們走到靠側門的屋簷下,這裡光線很暗,小光掏出一根菸,「確定不要」「沒辦法」,自顧自地點上火,吸了一口。

兩人沉默片刻。小光開了口:

「唉,抱歉了。」

「別再提了。」

「我是說,抱歉了,要討論了。」他嘆了口氣:「所以還是確定不辦實驗劇展,是嗎?」

「我不想。」

「說真的,為什麼這麼堅持?」

「實驗劇場那個蔡小姐,」我也嘆了口氣:「她說我們的劇本『小家璧玉』,你覺得呢?」

「呃……幹。」

「別氣,這不是你的問題。」我搖頭:「你覺得劇本不夠好,所以花時間去修正。問題在不管你本事再大,改得再好,這個劇本的規模就是小家璧玉,沙灘蓋城堡會垮掉,所以我不肯。」

「這個嘛……也是。」

「所以別辦了吧。」

「你怕在學弟面前丟臉?」

「看哪個角度。擂臺賽贏了,不去實驗劇展就還好。」

「那改辦公演?」

「這我要把話講清楚。」我轉過身去,面對著他:「小光,討論公演之前先說一聲,最近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件……大事。」

「不就跟麥當勞的搞定了,」他一笑:「還能有什麼事比這個更大?」

「有,更大,大得多。」我說:「只是,我不願意談,你只要知道有件事就好。」

「呃,沒事吧?」

他一怔,我苦笑一番:

「啊就有事呀,這麼問超好笑的。我要講的是,五月底我們交接,之後大概就得全心全意面對這件事,對於公演,可能投入的就沒辦法那麼多了。」

「呃,瞭解。」他愣了半晌,問道:「這件所謂的『大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早就發生了,只是我遲到四月初才知道。」

「難怪你有壓力,對不起。」他沉默半晌,又問:「所以你不參加?」

「參加與否不是重點,真辦了少不了我,」我搖頭:「只是不能保證參與度能不能像之前一樣高。另外兩個問題也得先溝通一下,省得之後又誤會。一是我們都在三〇三,閻羅王不好對付,辦在去年那種時間可能會碰上麻煩。」

「你怕閻羅王喔?」小光噗哧一笑:「這稀奇了,不都說小鬼不怕閻王的嗎?」

「那大概只有你是小鬼吧。」我苦笑:「李美琪老師帶我找過閻羅王,怎麼講,沒那麼好對付。」

「即使我們一起?」

「那個老頭啊,只怕不是我們以往那幾招可以解決的。」我搖頭:「這還只是開始。真要辦公演,那就要靠學弟幫忙。」

「你在談小黑,是不是?」

「一部分是。」

「講到這個……」小光臉一紅:「最近幾天發生了一些事,小黑那邊……怎麼講,算了,我跟他沒事了。」

「咦?」

「對,沒事了。」

「發生怎麼事了?」

「你不要問,」他搖了搖頭:「怎麼說呢……學你的詞兒,事情很大,講起來難做人,我就不講了。反正如果你同意,那就出面主持主持,大家商量一下,辦得成辦不成都有個說法。」

「嗯,好。」

「也別大張旗鼓的,」他依然有點糗:「我們的事大家都看在眼裡。不然等一下慶功宴上你提一提,酒酣耳熱演個戲,當著那麼多演講社學妹,糊塗過去就是了。」

「沒問題。」我點點頭:「我還沒說完。」

「你講。」

「高三了。」我說:「說句實話,我的成績沒你好。最近薇跟我都在計畫之後怎麼讀書,要辦公演就得快,最好一開學就上臺,趁閻羅王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生米煮成熟飯,之後老實念書考試,我想就沒事了。」

「去年辦在九月十六,這還算晚嗎?」

「太晚了。」

「知道了。那詩朗隊呢?」

「什麼詩朗隊?」

「你高三不參加啦?」

「唉,我還在考慮。」

「一樣是閻羅王?」

「還有功課。」

「嘿,如果連詩朗隊都不去,那你是當真的。」小光怔了怔,隨即噗哧一笑:「洗心革面了是怎麼回事?老婆管得嚴?」

「那個政大新聞是很好考喔?」

「靠,你對。」他開心地笑了起來:「你記得,不錯不錯。還有嗎?」

「大致就這樣。」

「那換我問你了。」小光說:「你手上還有一堆事,都搞定了嗎?」

「還好,都在進度上。」我點點頭:「跟恭班的表演是五月十三、樂聲揚五月二十五,之後只剩社團交接。成果展老規矩給學弟辦,我其實沒那麼多事。」

「那相聲社呢,六月初?」

「你或阿丹去吧,我已經交代學弟準備表演了。」

「之前不是說你去?」

「我後悔了。」我搖搖頭:「再說那是社團對社團,六月學弟已經接手了,要不要跟基隆女中重起爐灶,那是他們的事。」

「所以你確定不去?」他追問:「學弟跟她們不熟,你不以學長身分傳承一下嗎?」

「我跟相聲社沒那麼好,那種情緒就別傳承了。」

「那是你自己這麼覺得。」小光忽道:「向瑞陵一直很感謝你給小彬機會,也承認當時彼此都很高傲,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

「交情嘛,必須是雙向的。」我搖頭:「她們就算不排斥我,我也不想去。」

「所以是你排斥她們?」

「我排斥的不是她們,」我還是搖頭:「是那段經歷,還有那段經歷所代表的意義。」

「是什麼?」

「我還沒找出結論。」

「那你不跟小憶了斷一下嗎?」

「小憶?」我一怔:「都這麼久了,還不算了斷啊?」

「你了了,她沒斷啊。」小光歎道:「那女的也是,從去年九月到前陣子,你的每個動向她都知道。我覺得你該出席一下,對相聲社做個公關,找機會跟小憶說開,前塵往事別帶到高三。就算不是為了你,對她也是件好事。」

「唉。」

「好啦,我話說了,你自己參考。」小光無計可施,苦笑一番:「媽的女人都是你招惹的,到頭來還要我擔心。我不說你,省得又怪我不將心比心。講到這個問你一下,你跟巧怡越走越近了?」

「是有一點,不過不是你說的那種。」我忙道:「今天是她特別要這麼做的,說是兩社社長,要我給她面子,還特別去跟薇報告。別誤會了。」

「我沒有誤會。」他搖頭:「你多陪陪她我覺得很好。她喜歡你,又要高三了,難得麥當勞那個不講話,也算是個彌補吧。」

「誰彌補誰?」

「這很難說,」他偏起頭想了半晌:「說起來應該是我彌補她,但說不定是你彌補她,之前我們都很糊塗,搞不好只有她一個人是清醒的。」

「唉。」

「那就這樣,你該進去了吧?」

「我還有點事要處理,處理完再進去。你呢?」

「我出去混一下,結束再回來。」

「不是有票?」

「票是有,缺的是情緒。」

「瞭解,那你先走吧。」

「今天,」小光轉頭,認真地說:「我很高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幸好沒丟了。」

「放心,還沒熟。」

「這啥意思?」他一怔。

「不是說整盤熟了整盤餿嗎?」

「嘿,這也記得。」

小光一笑,熄了菸,「待會兒見」,撐傘走進雨中。

望著他的背影,我鬆了口氣,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消化此刻的情緒。這是一場沒有預期的見面,我們實際對話很短,心裡的變化卻很曲折。而最終的結果,卻跟之前像想的完全不同。

剛打算靜個幾分鐘,就見小黑撐傘走來。

「學長。」

「你還在啊?」

「是啊,學長要我等的嘛。」

「剛剛你人在哪裡?」

「不遠,國軍營站那邊有個屋簷,看得到學長。」他說:「跟小光學長還好嗎?」

「沒事,講開了。」

「講開是?」

「繼續當朋友。你想問的是什麼?」

「你們有聊到實驗劇展嗎?」

「有,」我點點頭:「照樣取消。之後看你意見,要不要拿『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當劇本弄個公演。」

「這個嘛……」他遲疑半晌:「我有一些別的想法正在整理。如果學長的意見是這樣,那我就會繼續朝舉辦的方向來進行。」

「什麼想法?」

「很長,一時講不清楚,我會做書面報告,才整理了一點點,整理完我會詳細報告。」

「書面報告?」我一怔:「是誰要你做書面報告的?幹嘛浪費這種時間,你跟我講,我去溝通。」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要做的。」他忙道,認真了起來:「當然是跟學長您做報告,同時也有一點我的小小計畫。簡單講是這樣,之前談過如果不做實驗劇展,那就拿『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來辦公演,我覺得實驗劇展畢竟是甄選,甄選就有落選的可能,所以無論如何先準備公演都是對的,頂多是甄選上了放棄公演,再說也不一定要放棄,可以拿來做別的用途。」

「什麼樣的用途?」

「招生發表會啊,實驗劇展加映場啊,友社巡迴啊……收費演出換社費啊,呵呵,什麼都好。」

「嘿,你的野心還蠻大的。」我笑了起來:「懂懂懂,請繼續。」

「是。」他停了停,又說:「後來學長跟小光學長不愉快,回去想想我該負最大責任,畢竟是我跟學長建議放棄的,也因為……珛靈的事搞得大家一團混亂。這麼一來唯一可以敗部復活的方式就是辦公演了。學長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是為演講社寫的,事實證明劇本很強,滅絕師太的評語證明這齣戲已經是我們高中生的頂級水準。所以如果換成我們來演就必須修得更好,從說唱藝術社的視角出發,把我們的發展過程寫成故事主軸,納入和演講社、相聲社與……民俗技藝社的合作過程,變成一段為我們量身訂做的劇本,讓這齣戲再上一層樓。這樣的公演,才能打破擂臺賽設下的標準,取得更大的成就。」

我訝異不已,連連點頭。

「至於實驗劇展,其實我也不想放棄。或許學長覺得格局不夠,但格局也是一天一天慢慢養成的,小時候格局小,不代表一輩子格局都小。」他眼神亮了起來:「我的計畫是,接續學長開的頭,我找大家再來修飾修飾,把劇本『說唱藝術社化』,之後用公演驗證結果。如果一切順利,接下來就在社內建立傳統,讓以後的學弟添加新材料,用更新版本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當成訓練教材與考題,變成每屆都有一齣全新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學長您想,這是一屆又一屆的進步,學弟踩著學長的肩膀往上爬。如果一切順利,說不定有一天我們可以突破那個『高中生天花板』,重新挑戰實驗劇展。到那一天,學長還能以原創者的身分回到劇院,親眼見證學弟們幫我們實現夢想,不是挺好的嗎?」

我感動不已,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黑雙頰一紅,發現自己有點激動,糗糗地笑了起來,又說:

「當然啦,我的想法可能有點不自量力,不過……很多事情就是要靠不自量力才推動得起來。我不想讓大家覺得我好大喜功,所以趁時間還早,看看能不能先規劃一下,想個辦法把這件事弄成慣例,整理一份書面報告,加上修個一兩幕給學長過目,等交接那天……」他遲疑片刻:

「這話不好說,我就直說了。最近阿丹、小光兩位學長對您有意見,我擔心交接當天學長被圍攻。或許我的計畫對眼前的僵局沒有幫助,但畢竟是個針對社團的計畫,當成政見發表也比人身攻擊強,反正都是要做的事,早一點弄出來,寫得正式一點,也算一物二用吧。」

「嘿。」

「學長反對嗎?」

「反對?」我一怔,回過神來,開心地說:「開什麼玩笑,你的計畫太好了,你這番話證明了你是一個有理想的領導人,要說我有什麼意見,那也只能是後悔沒有早點把社團交給你。五月底就要交接了,學長的意見一點也不重要,你不必擔心交接出狀況,那些才是我的事。你有這個本事我很佩服,放手去做,學長期待看到全新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

「呃,謝謝學長。」

「不過呢,」我轉了個口氣:「其實你還有別的想法,是不是?」

「欸……嗯。」

「是什麼呢?」

「呃……」

「我懂了。」我點點頭:「這也是面子工程,為白珛靈的事找回場子,做給夥伴們瞧瞧。是嗎?」

「唉,學長英明。」

「其實這是想多了,」我微微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寶馬香車英雄美女,愛女生不會變成你的包袱,打下白珛靈本身就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夥伴羨慕你都來不及,哪裡會笑話你呢?」

「那是學長你才這樣。」

「唉,這個嘛,不見得。」我輕嘆一聲,眼前浮現娃娃與小渝,搖搖頭說:「反正我就這句話,你別擔心弟兄笑你。倒是針對白珛靈,我覺得你有另外的事沒告訴我。是嗎?」

「呃……沒有啦。」

「這是你的私事,不一定要跟我說。」我觀察著他:「不過,我覺得今天看到的你,跟禮拜一有很大不同。你跟白珛靈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學長已經知道了,是嗎?」

小黑低下頭,白皙的臉微微抽動,皺著眉頭。

「我什麼都不知道,單純觀察你而已。你們分手了嗎?」

「呃,不算是。」

「這是什麼意思?」

「這……唉,怎麼說,我們其實根本不算在一起。」小黑咬著嘴唇,表情很複雜:「學長,這件事其實我也很想找你聊。你願意聽嗎?」

「當然。你說。」

「現在嗎?你不是要進去……」

「你的事情比較重要。」

「呃,好,謝謝學長。」

小黑點點頭,沉默半晌,似乎在決定怎麼措詞。我靜下心來,觀察著原本神采飛揚的他,在忽然的轉折中的神情變化。

「這要從哪裡說起呢……」他遲疑地開了口:「自從上禮拜……那次……之後,我跟她幾乎天天……」

「懂,然後?」

「是,謝謝學長。」小黑點點頭,感謝我幫他「順稿」:「從那次到前天,我幾乎每天都在跟她……相處。然後就在前天晚上,她對我說,我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對象,說以後不要見面了。」

「這麼直接?」

「嗯。」

「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說的?」

「呃,」小黑咬著牙:「學長,你果然會問。她是在床上說的。」

我心中轉著念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小黑又說:

「學長您想像那種場面,我剛剛跟她……那個,連氣都還沒喘完,兩個人裹著被子躺在床上,我抱著她,她躺在我懷裡,然後她就說這種話。我……真的很難過。」

「她實際是怎麼說的?」

「她說……她心中一直有一個理想的白馬王子,以為是我,經過這幾天,她才發現我除了一張臉,其他都不是她想要的。」

我不禁愕然,這話還真難聽。

「她跟我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她的國中同學。」小黑握著拳頭:「她說那位同學跟我很像,但是……上了床,她的想像就破滅了。」

「嘿。」我冷笑一聲:「關於這個嘛,你大概也只能說彼此彼此了,不是嗎?」

「唉,學長只有你懂,但……我還是很喜歡她啊。」小黑眼眶一紅:「她說她為了我們,不惜冒著違背大師警告的風險,只求從我們身上找到一個『男人』,但我跟她同學卻都讓她希望落空了。我問她要的男人是什麼樣子的人,你知道她說什麼嗎?」

「我知道。」

「學長知道?」小黑一怔。

「嗯,我知道。」我點點頭,緩緩地說:「她要一個配得上她,也讓她服氣的男人。你跟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國中同學配得上她,卻沒辦法讓她服氣。是不是這樣?」

「學長竟然知道!」小黑訝異不已:「她的意思就是這樣!是她跟學長說的嗎?」

「沒有,我從寒訓後就沒跟她往來了。」我搖頭:「我只是從事理上推想的。」

「那你……你……學長……是怎麼推想的?」

「叫『你』就好,我的准社長,我們之間不用那麼客氣呢。」我溫然一笑,解釋道:「白珛靈那個人,怎麼說呢,是個很……閃亮的人。長得漂亮、身材好、聲音好、穩重溫柔,細膩堅忍,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完美的。」

「所以?」

「你當她自己不知道嗎?」

「她當然知道。」

「所以她很自信。」我嘖地一聲:「每個人都被她迷住,換成哪個女生會懷疑自己?但是,高傲自信的她,卻被困在那種迷信的教條下,必須跟所有男生保持距離,你覺得那是她想要的嗎?她不想反抗嗎?青春期大家都在談戀愛,尤其那種職校的自由度更高,別的女生都在跟男生往來,好大一場公辦相親會,唯獨她一個人站在旁邊不准參加。過去她被很多人追過,從她跟你們往來時那些小動作就知道拒絕人的經驗豐富。問題是,她真的想拒絕嗎?她要怎麼面對明明有那麼多選擇,也想談一場屬於自己的戀愛,卻硬生生被限制的情緒呢?」

小黑一怔,似乎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

「以下是我瞎猜的。我覺得她花了很多時間去看什麼羅曼史啊、瓊瑤啊,還是少女漫畫之類的東西。」我續道:「她那種語調、用詞,老實說都太刻意了。不過就算刻意也要有個模仿對象,天下文章一大抄,談戀愛的文章超多,既然不能下場談個真的,看看那些東西過個乾癮總可以吧?寒訓那段時間我聽她講話,觀察她的表情動作,一開始覺得很古怪、不自然,後來仔細想想,發現很多愛情小說裡的形容詞都可以往她身上套,這才恍然大悟,因此對她毫無興趣,不受她的影響。」我呵呵一笑:

「這話說來很糗,你可別跟小彬他們說。你學長小時候也愛看這種東西,看到真人版出現反而覺得很不適應。我覺得她的想法很單純,就只是想談一場夢幻的戀愛而已。她是個很主動、很有決斷力的女生,第一次嚐禁果應該是個下定決心的重大突破,但也因為與想像差距過大,因而產生幻滅的失望。幻滅之後如果無法認清現實,那不是從此再也不談戀愛,就是更加努力去追尋,反正是回不去的了。」

「那……學長你所謂的『現實』,是指對象不好嗎?」

「你少在這邊自我檢討,」我搖頭,這就是洛神啊,超難解釋的:「好不好不是重點,男生那麼多,條件比得上你的有幾個?問題是你再好也不是她夢中的白馬王子,因此她不滿足,點豆漿來米漿,好喝不好喝已經不是重點了,所以她會繼續找下去,不會停在你身邊。」我停了停:

「這也是她不斷跟阿丹、小光糾纏不清的理由。不是別人比較好,而是下一個更好。這就是找,尋尋覓覓,希望那個人出現在燈火闌珊處,完全不是你的問題。」

「可是……」

「不可以懷疑自己。」我認真地說:「她選擇跟你上床,就是對你的肯定。你長得帥、溫文儒雅、熱心有幹勁,瀟灑自在有本事,怎麼看都是個完美的男人。但是你征服不了她,她早就被自己的夢中情人征服了,從這種角度來看說不定你大男人一點,對她頤指氣使一點還比較有效呢。」

小黑沉默著,似乎在思考。

「所以,簡單來說你敗給了一個虛幻的情敵。若要征服總是覺得遺憾的白珛靈,學長覺得啊,像你這樣的人是永遠做不到的。」

「我是怎樣的人?」

「你尊重她,有她沒有你,講難聽點你是被征服的一方,這種人她看多了。」我說:「她需要佩服你,徹頭徹尾的佩服,從心理到身體的佩服,你必須做到舉手投足都能迷惑她,就像她迷惑弟兄們那樣,你要好到讓她不得不面對自己,在你跟白馬王子之間做出選擇。這種選擇一般都是白馬王子贏,但要是她選擇了你,那她就會從此死心塌地跟著你,這樣才能徹底擁有她。你知道要成為這樣的人,必須具備什麼特質嗎?」

「什麼特質?」

「要是個爛人。」我毫不客氣地說:「目的是為了征服她,掌握她,把她當成自己的戰利品,想要的是她的付出而不是為她付出。這需要精密的計算和耐心的安排,既要忍得住臨場誘惑,又要快速洞悉她的弱點。簡單來說就是打獵啦,不把她當人,而是當成獵物,得手了砍下頭來做成標本,掛在牆上跟人炫耀。」我冷笑一聲,想起管樂社的「女巫殘骸展示架」:

「你啊,不是學長在說,下輩子都做不到啦。」

「我不是這種人。」

「所以征服不了她。」我說:「而且,就算她買單好了,那麼完美的你征服了百依百順的她,你知道結局會是什麼嗎?」

「是什麼?」

「你就不要她了。」我點點頭:「小黑,其實從你上次跟我承認的時候,你已經不要她了。事實上是你先放棄了她,而不是她先放棄了你。我說這話很殘忍,但你認真想想,難道你不也是愛上了一個心中的理想形象,而不是真實的她嗎?她的確有個想像的白馬王子,但你也被她包裝了一個白雪公主,你們迷戀的彼此,其實都是自己的想像,而不是真實的對方。」

小黑一怔,張大了嘴巴。

「嘴巴閉上,這麼呆的不是我家帥小黑。」我語氣一換:「小黑啊,你不要騙自己了。她不是你看到、愛上的那個人。愛的開始的確是吸引,但只有相處才能顯示真實。很多人覺得要通過什麼考驗,那是一種很偷懶的想法,好像考過了就沒事了一樣。不是的,相處才是考驗,那是一個過程,如果你發現隨著相處越來越甜蜜,那就是正確的路;反之就是不合適,那不管愛得多深,也是一路往錯誤的懸崖掉下去。你迷戀了她一個學期,結果一場雨後的做愛就清醒了,多出來的那個禮拜都是歹戲拖棚,你懂嗎?」

「呃……唉。」

「所以上次我才說,就當成個一夜情吧。你不用覺得愧對人家,那是她的選擇,不選你也會選別人,那個二十二歲什麼的,她跟她同學已經破了,不是你該負的責任。」

「可是……」

「嗯?」

「那她怎麼辦?」小黑忽道,表情滿是不忍:「這樣的追尋,真的會有個終點嗎?」

「就憑這句話,她就是幸福的。」我認真地說:「先回答你的問題,或許有或許永遠不會有,那是她的造化,我們無法干涉。但換個角度想,如果今天她遇到的不是你,不是一個即使被分手,還是關心她的好男生,而是一個得到她就得意洋洋,把她當成戰利品的爛人,卻又如何呢?」

「呃。」

「你,作為她尋覓過程中的一站,是個遮風避雨、溫柔體貼的月臺。」我續道:「換句話說,也是她未來繼續尋覓的起點。就像你期望未來的學弟一樣,她也會站在你的肩膀上,逐漸找到更適合她的人。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從你身上得到的,其實遠大於你從她身上拿走的,不是嗎?」

「嗯。」

「這就是了,男子漢,要拿得起放得下。」我微笑著說:「沒錯啦,白珛靈是真的很夢幻,不過我們也不能總是活在夢幻裡。愛情的開始都是獸性的,會變成什麼,能變成什麼,靠的是我們的投入與檢討。每個人的愛情都是不同的,有人喜歡新鮮刺激,有人喜歡恬淡相處,有人苦苦追尋有人隨便都好,那些都是個性和際遇的組合,不可能有個固定的公式。所以不能陷在裡頭,要快點走出來,回頭看看剛剛是怎麼掉進去的,搔搔頭傻笑一番,然後繼續往下走。好嗎?」

「是,謝謝學長。」

「別客氣,我很高興你願意跟我聊。」我認真地說:「很多想法,也是跟你聊的時候才整理出來的。」

「真的嗎?」

「是啊,大家都一樣啊,我也在不斷嘗試和檢討呢。」

「那學長自己呢?」他笑了起來:「跟學嫂相處得好嗎?」

「很好啊,為什麼問?」

「沒事。」

他嘻嘻一笑,我推他一把:

「喂,幹嘛問啦?」

「哎,就是好奇嘛。」小黑一笑:「學嫂很厲害的。平常學長只要出現,周圍那些人都乖乖的。那次去國家劇院我在旁邊看學嫂,發現只有她才能跟學長平起平坐,氣勢很強的呢。」

「所以關心我好不好?」我笑道:「覺得學長怕老婆,怕學長吃虧了是嗎?」

「呵呵,才沒有。」

小黑笑了起來,看了看安安靜靜的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正門,又說:

「不好意思,因為我的事情耽誤學長這麼久時間,現在幾點啦?」

「七點四十五,」我看了看手錶:「還有大概二十分鐘中場休息。」

「學長要進去了嗎?」

「沒關係,我不進去了,現在進去很沒禮貌。」我搖頭,笑道:「喂,你有點良心沒有?」

「啊?怎麼了?」

「我找你是有事好不好,你小子問完話就想閃啦?」

「啊,對,不好意思。」小黑臉一紅:「學長請講。」

「這個嘛,先講在前頭,事情有點複雜,需要隨機應變,我只相信你一個人,別去跟小彬他們咬耳朵。」

「是,我會注意。」

「你知道儀隊的梁文渝學姊嗎?」

「知道,她是學長的好朋友。」

「認識嗎?」

「不認識。」

「知道長相嗎?」

「知道。」

「怎麼知道的?」

「呃,當然是她來找你,我們偷看的嘛。」

「上學期?」

「對啊。」

「幹嘛偷看?」

「儀隊隊長嘍,」小黑一笑:「學長那麼威風,消息到處傳,當然很好奇嘍。」

「看到什麼了?」

「呃,就她來找你,你牽她的手去中正紀念堂,你們……」

「喂,你還跟蹤啊?」

「不是啦,」小黑忙道:「我是跟小彬……」

「算了算了,我不要聽。」我推他一把:「真是亂來,隱私權沒聽過嗎?那我問你,你覺得人家長得怎樣,漂亮嗎,比起白珛靈如何?」

「哎哎哎,學長這話說的,」小黑臉一紅:「當然很漂亮啊,學姊長得超級端正,身材又好,很像那種傳統的官太太……她……她……」

「別停,繼續。」

「唉呦,」小黑搔了搔頭:「反正感覺起來氣質超好,很有……怎麼說呢,一股仙氣吧,跟學長很……可以當好朋友。」

「講不下去了吧?笑死人,竟敢偷看我的私生活,簡直混蛋。」我哈哈大笑,推他一把:「好好好,既然覺得漂亮,那我介紹給你認識,當朋友就不用偷看了,如何?」

「學長饒命呀,我只是回答你的問題而已啦。」

「不,我真的要介紹,不然我帶她來,你自我介紹好了。」

「學長別鬧啦。」

「好啦好啦,不開玩笑,我講正經的。」

說著我就大致介紹了一下小渝、小不點跟我之間的關係。小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跟他講這個,聽著聽著開始好奇,原本只打算輕描淡寫講幾句,結果被他問出了好多細節。

幾句話交代完畢,我對他說:

「差不多就是這樣,簡單講我跟小渝之前的確有點曖昧,但現在已經講清楚了。小不點追得回她也好,追不回她也罷,反正不是我從中作梗,這樣懂嗎?」

「懂。」

「但是,最近小不點一直跑去北一女站崗,聽北一女盧教官說,小渝不想見他,總是躲著他。之前都躲掉了,可是……」

「呵呵。」

「笑啥?」

「這故事……」小黑忍不住噗哧一笑:「學長你還真有趣,都嘛建中吉他社,還都社團聯展,這就是命啊。所以你才站在門口,是被盧教官交代任務了,是嗎?」

「你小子好聰明,」我敲他一個頭:「就是不老實。沒錯,所以我要你幫我接下這個任務,省得我尷尬,如何?」

「我?」

「對。」

「我不認識梁學姊耶,」小黑一怔:「這要怎麼幫忙呢?」

「所以說要介紹你認識呀。」我笑道:「重點是來亂的,小不點那邊有些熟人我不想見,今天又……不像去年,葫蘆臨時交代任務,我缺個幫手,只能靠你了。」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表情有種躍躍欲試的頑皮,似乎覺得這個「任務」很有趣:「那要怎麼進行呢?」

「等。」我說:「儀隊出門都是換好衣服的,儀隊表演是壓軸,穿著隊服不能亂站亂坐,所以她們不會先來,最快也是中場休息之後才會出現,不然就得等表演結束,這是小不點攔截小渝的最好時機。下半場我不能不進去了,所以你需要在這兩個時候幫忙看守,如果小不點攔截到小渝,那就找人通知我出面處理。」

「如果他們突然見到面,來不及通知學長呢?」

「那就是自我介紹的時機,」我笑道:「你直接上去,不用管什麼小不點,自報家門你是誰,說是我受葫蘆囑托,要你確認她不受打擾,小不點就會知難而退了。」

「會嗎?」小黑疑惑道:「學姊不認識我,這樣就會相信了?對方也這麼好打發?」

「是。」我點點頭:「小渝非常聰明,你一自我介紹她就懂。重點在快狠準,不要讓小不點有時間思考。那個人不擅對付突襲狀況,他忌憚的只有我,看我沒出現就會掉以輕心,你突然殺出來他一定會卡住,聽你講什麼葫蘆也會畏首畏尾。這樣就好,不用多做什麼,重點是不要造成騷動,你要避免對峙,不能大聲爭執,維持檯面上平靜,有問題未來處理。這樣行嗎?」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小黑笑了起來:「這工作很好玩,我一定幫學長辦成。我有個問題。」

「不是說沒問題嗎?你說。」

「學長你不願出馬,是因為跟建吉尷尬,還是跟梁學姊尷尬?」

「靠,」我臉一熱:「再多嘴,就是你尷尬。」

「呵呵,知道了,我不問啦。」

小黑嘻嘻一笑,閉上了嘴。

我們不再談小渝,小黑跟我報告適才狀況。表示馨馨原本想參加我跟小光的對話,小黑覺得「這樣支持學長的人太多,學姊立場不客觀,很容易激怒小光學長」,因而勸阻馨馨,讓馨馨乖乖退開。

我心中感嘆。巧怡是對的,小黑以柔克剛,會站在別人的立場,「耳根軟」本身並不是問題。不像我,看上去隨和,很多時候卻用力太猛。學弟可收可放,未來的成就一定遠高於我。

這樣的他,真的,值得比白珛靈更好的女孩子呢。

胡思亂想中,上半場表演結束了。大門開處出現儀隊高一「第二種制服標兵」,隨即是大量人潮,從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大門湧出。

我們閃到一旁。小黑說:「學長,我先去安排一點事情,你照顧一下外面,我馬上回來。」

「沒關係,開始我才進去。」我望著洶湧走出來的各校菁英:「你要安排什麼?」

「都是小事,確定演講社的獻花已經到了、有沒有弟兄要先離開、出個面讓她們覺得我們都在,另外宜君學姊……跟程嘉笙的合作不知道順不順利,這種的,雜七雜八,學長不用擔心,擺不平的我會跟你回報。」

「嘿。」我點點頭,小黑看得好細,比去年的我強多啦:「你有工作證喔?誰給你的?」

「程嘉笙。」

「嘿,那玩意兒很值錢耶,她對你這麼好?」

「是啊,大家要合作嘛。」小黑一笑,意有所指地說:「不過我覺得她幫的不是我,是學長呢。」

「哎哎哎,你少在這邊亂聯想。」我推他一把:「要忙就快去,我會在這裡等。」

「是,學長待會兒見。」

小黑一笑,快步離開。

目送小黑走進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側門,我鬆了口氣,站在騎樓邊緣,望著大門口身穿各校制服,往來招呼的男生女生。

熟悉的大活動,熟悉的場面,去年我甚至是表演隊伍的一份子。

雨勢在不知不覺中變大了,浠哩嘩啦的聲音,伴隨雨水從人行道往騎樓蔓延。就像小箏生日那天,差別只在當晚好靜,現在卻有那麼多人。

其實,還不到一個禮拜呢。

最後一次見小箏是上禮拜六的事。這段時間很忙,禮拜天跟娃娃去溜冰、禮拜一陪大姊產檢後找小笙妹妹,白天訓練恭班、晚上跟老爹學投資。由於「道別小叮噹」的練習,我很少待在學校,加上代課導師搞不定我們,大家都放了膽子瘋狂蹺課,整週下來我不是借代聯會辦公室準備樂聲揚就是乾脆直接去北一女,加上小光也蹺課,也就避免了兩人的尷尬。

日夜交替中,我回到這裡。然而不管是一年前、還是六天前的小箏,卻再也見不到了。

同時,隨著與小箏道別,一個部分的我,也走了。

莫名的情緒,說不上是哪個部分,與小黑對話時就有這種感受。最近的生活很順利,半年來每件「正常」的事都辦得非常成功。小渝家的問題、Ansery的表演、寒訓、跟薇的重聚、兩校詩朗隊、擂臺賽、樂聲揚……真的,一切都變好了。

過程中多了好多東西。獎章、LSD經驗、單口相聲訓練、Point Hope的「天涯」、AVG的外套、「心心相映」那張畫、Amy學姊送的「新英文法」、慧心學姊的詩集、小箏承諾的「聯考月曆」、娃娃的「情人耳機」,還有剛剛拿到的,別在胸口的「隊長信物」。

當然,也有失去一些。書包裡的運動飲料、楊淑芬搶走的「馬到成功」鑰匙圈。不過都是一些小東西,比起得到的簡直微不足道。

但是,此刻的我,好像少了一些東西。

是什麼呢?

我望著雨中對街黯淡的中華商場。遠在小玫還沒有離去,我還在西門町閒逛,不時跑到隨身聽老闆那邊「過乾癮」的時候,又比現在多了什麼呢?

一股飄來飄去的感受浮晃在胸口,好像就要掌握住了,卻差那麼一點。想抓卻抓不到,打算當成沒看見,卻又強烈得無可避免。

當時的我,常常覺得很孤獨。孤單一人走在街上,羨慕其他同學「進入狀況」。

就像娃娃說的,孤獨是「孤單」與「獨自」兩個不同的概念,孤單是無可奈何的,獨自卻是自己選的。那麼,當時的我,是孤單,還是獨自呢?

是孤單吧。好不容易追來的小玫,總讓我一個人守候,還得跟天父分享。我急著參與未知的新生活,完全沒有想要「獨自」的,那種置身事外,只想跟自己相處的想法。

那現在呢,我孤獨嗎?

好像不能再這麼想了。認識了那麼多人,參與了那麼多事。更重要的是那六個女生:小箏、薇、大姊、馨馨、小渝、娃娃,她們各自用不同的溫柔愛著我,我也認真愛著她們。

還有巧怡。

最後出現的感情,突然變得好近,展現在關於震澤的事上,給了我滿滿的陪伴。

是的,陪伴,直接又確定。近來的巧怡給我一種強烈的、篤定的、紮實清楚的陪伴感。這是我從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的情緒。我必須承認,來自巧怡的陪伴是一股朝陽也似的力量,不知不覺驅散了總是圍繞在身邊,無論孤單、獨自、寂寞、空虛……諸如此類的情緒,這輩子頭一次,我都感覺不到了。

所以我失去的,是孤獨的感受嗎?

心中訝異不已。這就是跟過去不一樣的地方嗎?

好像真的是這樣。我從小就覺得很寂寞,獨子,關在家裡,不能看電視,好不容易有個朋友結果移民出國;自己學溜冰、自己學腳踏車,自己廣播,自己跑租書店,自己去比賽,自己贏得沒有人理解的獎杯,自己躲在隨身聽後,自絕於外在的聲音。

然後,自己體會突然降臨的戀愛,又自己修補失去的後的傷口。

遙遠的記憶,唯一共同點就是孤獨。無可逃避的孤獨,難以擺脫的孤獨,孤獨地羨慕著同儕,孤獨地遠離著人群。每個選擇都是為了逃離孤獨,卻又把我拖進更難理解的孤獨裡去。

然後,我來到這裡。榮耀與抉擇、長廊和廣場、白沙或湖畔,港都至山巔。奪目的舞臺和絢麗的煙火,大雨的悸動與雷鳴的祈求,直到風中的防波堤外,那不屈不撓的孩子,用震動中遼闊的大海,凝結成撫摸下的血脈相連。

於是,我又回到這裡,發現自己失去了早已習慣的孤獨。

難以理解的空虛感。孤獨是失去什麼才有的感受吧?不是一個可以被失去的對象啊。不是因為有缺憾才孤獨嗎?怎麼會因為失去了孤獨,才覺得少了什麼呢?

所以,我不再孤獨了?

當然不該,都有薇了。從薇延伸出更多豐富的經驗,也因薇有了值得期待的未來。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聲稱自己是孤獨的?

但是,沒有資格,不代表是不是。我的孤獨早就變成了我的一部分,和我是共存的,不因有了什麼就會自動離開。

此刻,它離開了。

驅散它的,不是薇,是巧怡。

這是什麼意思?我跟巧怡之間,並沒有發生去年北一女校慶,站在光復樓頂看著小渝時的悸動,兩個禮拜前我們已經把情緒留在中正紀念堂了。

之後的巧怡,變了,她不再是總是快步離開的巧怡,反而在不知不覺中來到身邊,陪伴著我。

我有點慌張,這是完全沒有想像到的變化。不不不,這不一樣,巧怡是個碰巧是女生的好朋友,是理想中小光跟我應有的「將心比心」。我的感情是薇的,我毫不懷疑。這是我的缺點,沒事就往那裡扯,比起來我跟娃娃才曖昧,跟小渝才講不清楚。就算吃馨馨的醋,我的理由也比較……呃,算了,那是另一回事。

啊啊啊,我在想什麼啦?連忙回過神來,望著即將瀰漫到腳邊的水塘,苦笑一番。

就在此刻,突然肩上被拍了一下。一個嘻嘻哈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嗨,凱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啊?」

我嚇了一跳,轉頭一瞧是管樂詹,旁邊還有幾個貌似成功管樂社的同學。

瞬間覺得好開心,管樂詹瞬間把我從剛剛的情緒懸崖抓回現實。我高興地說:

「呀,我還在找你呢!啥時來的也不打聲招呼?」

「呵呵,這不就來打招呼了嗎?」管樂詹笑道:「凱子你今天心情不錯喔?保證又是有什麼戰果啦。我們一直待在裡頭,你知道嗎,剛剛北妖弦樂社那首Memory,後面幫忙吹長笛的是我們……」

「喂,先等一下,」我連忙打斷他,管樂詹吹起牛來可沒個完:「我有件事找你,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咦?」管樂詹一怔,笑道:「這還真稀奇,沒問題。」轉頭對一眾夥伴說:「這樣,我跟凱子聊幾句,你們先去找中山樂隊那幾個,我待會兒過去。」

眾人笑嘻嘻地各自離開。管樂詹微笑著說:

「凱子你說,啥事啊?」

「我們小聲點。」我放低聲音,湊近管樂詹:「你家老婆伍心蕾,要我帶句話給『流川楓』,確定是你沒錯吧?」

「呃,心蕾啊?」管樂詹一怔:「她竟然找上你啦?」

「咦?」

我聞言一怔,就見管樂詹皺起眉頭:

「唉,我說這個世界真是無奇不有,我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她有本事請得動你。媽的她是劉備嗎?找幾次才成功的?」

「喂喂喂,說清楚點。」

「唉,這件事,就是那件唯一說不清楚的事啊。」管樂詹唉聲嘆氣:「凱子你也不是外人了,別人我可以瞞,你交遊滿天下我只能承認。我……有另外一個……怎麼說呢,人了。這你懂吧?」

「呃,懂。」我一怔,這小子看上別人了:「哪裡的?」

「中山樂隊,八字頭。」

「高一學妹?」

「是啊。」

「誰?」

「咦?」管樂詹一怔,神色有點警覺:「喂喂喂,你不是北妖派的嗎?中山也熟喔?」

「中山樂隊我認識兩個。」我直話直說:「一個是詩聖好朋友Toby,一個是我國中學妹,剛剛加入中山樂隊。」

「呀,你學妹叫什麼名字?」

「白郁蘭,她是小號手。」

「咦?她是你學妹喔?」管樂詹呆了半晌,鬆了口氣,笑了起來:「靠,世界真小。不是不是,蘭蘭我的確認識,不過不是我……的人。呵呵幸好不是,我可當不起你的小舅子。她是你什麼學妹?樂隊的?」

「嗯,對。」

「你也是管樂隊的啊?」

「呃,對。」

「國中的?」

「是啊。」

「你吹什麼?」

「唉,別問了,都過去的事了。」

「說一下嘛。」

「我主要吹低銅,由於是隊長所以也吹點小號之類的。吹得超爛,吹牛成分居多。」

「等等,你是你們國中樂隊隊長?」管樂詹大奇:「所以那首Beautiful Dreamer,那個傳說中的『聖歌小號手』就是你?是你教蘭蘭吹的?」

「天老爺,蘭蘭吹牛吹到你這裡來啦?」我臉一熱,搔了搔頭,手忙腳亂地說:「詹兄你聽好,這個故事無論你聽了多少版本,其中只要聽起來很厲害的部份全都是蘭蘭亂講的。沒錯我教過她這首歌,也沒錯我跟她聊過什麼『聖歌』之類的話,但就只是一首歌,國二隊長教國一學妹,一屆才十幾個人的小樂隊比人家吹喪禮的還不如,我的本事給成功管樂提鞋子都不配。你如果把這件事傳出去,我絕對跟你沒完沒了。」

「呵呵,這麼糗的凱子,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啊。」管樂詹大樂:「沒完沒了是吧?那好極了,千萬別完,我送你個吹嘴,下次辦場獨奏會給弟兄們聽。」

「有種你試試。」我嘖地一聲:「你這傢伙始亂終棄少尋我開心。伍心蕾的話你到底要不要聽啦?」

「唉,你不用說,我知道她要說什麼。」管樂詹搖頭:「她說我只顧著對付胡財貴都不陪她,對不對?我對付胡財貴不假,但實在……沒有辦法同時陪她,又……你懂的。」

「我不懂。」

「就中山學妹嘛。」

「中山學妹總有個名字吧?」

「靠,別問啦。」

「你問我蘭蘭可以,我問你……的人不行?」我噗哧一笑,施加壓力:「沒有這種的,你有點義氣好不好?學妹叫什麼名字?」

「唉,這跟義氣有啥關係啦?」管樂詹搓著手,有點不好意思,壓低聲音說:「她叫王博馨,博士的博,跟你乾妹一樣的馨。」

「咦?」

「靠,你又認識?」

「你這……學妹,有哥哥嗎?」

「呃,有。」

「叫做王博裕,對吧?」

「呃,我不知道,只知道重考過一年,現在念中正。」

「沒錯,就這人。」

「他是誰?」

「沒事,他是北一演講社一位社員的男朋友,我不認識本人,只是那個名字很特別,想到問一句而已。」我搖頭:「這些不重要,我問你,伍心蕾不知道王博馨的事,對吧?」

「欸,對,名字不要背這麼快行嗎?」

「你打算啥時跟她分手?」

「這個嘛……」

「所以想要腳踏兩條船?」

「唉唉唉,反應也別這麼快,對。」

「好吧,我沒辦法說你什麼。那給我一個說法,我回去跟伍心蕾交差。」

「這個嘛……凱子你幹嘛一定要回覆她啊?」

「我答應人家了。」

「你喔,就是熱心公益,又不收好處,這很難搞好不好?」他嘆了口氣:「武林大俠才幹這種事,我又不是採花大盜,你就別拔刀相助了。不然這樣,你跟心蕾說我不甩你,你拿我沒辦法,如何?」

「她不會信的。」

「那你說我鬼迷心竅,心裡通通都是胡財貴,怎樣?」

「那可以,」我點點頭,伍心蕾就是這麼想:「但我總得勸你些什麼,你也要給點回應。」

「這個……那你就勸我多顧顧老婆,我就跟你說打垮了胡財貴我就沒心事了,這可以吧?」

「好,我這麼回應。」

「謝了,那就……」

「等等,還沒完。」我一把拉住正欲逃跑的管樂詹:「剛剛那是跟伍心蕾交代的話,我會去回覆。但是你啊,真的要一直瞞她下去嗎?」

「呃,我……」管樂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還沒想清楚。」

「這事兒才剛發生,是不是?」

「大概一個多月,就春假前幾天。」

「你開了人家是不是?」

「沒有沒有,天地良心。」他忙道:「凱子你最近是沒來玩,我們……那裡都嘛公開展示的,真有的話一定會蒐集進去,我身為社長是不能藏私的呀。」

「你拜託一點好不好。」我嘖地一聲,信了他的話:「那你就讓伍心蕾這樣等喔?都要高三了耶。另外問你一件事,你真的要跟阿貴翻臉,是嗎?」

「呃,嗯。」

「是你自己主動的,還是被人推的?」

「我可以說,但是凱子你要先表態。」管樂詹認真了起來:「這次你站哪邊?會挺胡財貴到底嗎?」

「我置身事外,他的事我不干涉。」

「他跟你一起推動樂聲揚,我以為……」

「那件事不是我推的,是阿貴跟楊淑芬密謀的,不信去訓導處打聽,陳組長知道我被阿貴趕鴨子上架很不爽。」

「唉,好吧,那天你的確好像有點不高興。」管樂詹想了想,點點頭說:「那我承認就是。真的想幹這件事情的是演辯社的關永慶,之所以幫他忙,一來是我們幾個音樂性社團的學弟都在準備下屆代聯會選舉,關公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跟大家都混得很熟,連我學弟都來盧我幫他對付胡財貴;二來是胡財貴也真的很誇張,總務處那邊都在傳,說他報價超離譜,要我們明哲保身遠離這屆代聯會,省得哪天受到牽連。」

我一怔,總務處真狠,狡兔未死,已經要烹走狗了?又問:

「所以你沒跟王又勤商量?」

「我有,但他堅持用那種……怎麼說,體制內的手段,要我蒐集到真憑實據才肯出面。尤其是那個陸醒哲,不是我在說,他以為他是法官還是怎樣,講一堆程序正義啥的,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刻意護航胡財貴了。加上最近我比較……忙,沒空跟他耗,所以就自己搞自己的了。」

我不語,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做。是該提醒阿貴收手,還是堅守跟滅絕師太的約定,放任他自生自滅,得到一個「越痛越好」的教訓呢?

才想了個頭,管樂詹又說:

「反正這事就是這樣,他貪我們抓,有帳大家也都算一算。凱子你是夠仗義的了,可千萬不要糊塗站錯隊。你的義氣,不能用在一個貪污犯身上。」

「我知道,謝謝提醒。」

「那心蕾那邊……」

「我想想吧,你這話還真不好傳。」

我嘆了口氣,拍他一把。管樂詹苦笑一番,揮手離開,轉身又笑容滿面地跟別人打起了招呼。

管樂詹前腳剛走,我一轉身,赫然看到了小不點。

一身訂做的建中制服,個頭不高,表情有著心事。他揹著一把黑色皮套鑲金邊,看上去十分名貴的吉他。身邊是幾個也揹著吉他的成功人,其中一個是汪明益。明益除了自己的吉他,另外還拿著一把,墨綠色鱷魚皮硬殼,是詩聖的。

我心知不妙,正打算迴避一下,順便思考其中的關係網路,孰料明益眼尖,已然看到了我。

「嗨!學長好!」

他開心地揮著唯一空著的手,熱情地打了招呼。

呃,想不見面還真困難。小不點轉頭一瞧,跟我對上了眼。

那一眼先是愕然,隨即流露出各種莫名的訊息。既有「果然」,又有「還好」,瞬間化成滿臉笑容,隔著大老遠揮手道:

「呀,這不是獎章得主凱子嗎?又見面啦!」

唉,該來的還是得來,這下可好,殺了我一個措手不及。我打起精神揮手答禮,心裡盤算對方神情後的訊息,保持微笑等眾人走來。

幾人穿過人群,來到面前。

我觀察狀況,好在不是一群建吉的,明益那邊起碼不會為難我。見幾個成功的都是高一學弟,笑道:

「英凡,還有吉他社的學弟們,你們好。」

「學長好!」學弟們齊聲說,似乎都知道我是誰。

「你怎麼跟我們學弟一起混啊?」我對小不點笑道:「你們家建吉弟兄呢,眼鏡蛇沒來嗎?」

「哈,你也開始叫他眼鏡蛇啦?」小不點的笑容有點僵硬,似乎有別的話想說:「沒有沒有,阿良他們沒票,我今天是來找你們學弟的。」拍拍明益的肩膀:「凱子你這學弟超屌,這才幾月啊,他已經差不多安排好下次九三九的大部分細節了。之前聽說你是他的『引路人』,我還好奇你不是說相聲的嗎,後來才知道你是小雁樂團的主唱,上學期還真是看走眼了。」

這傢伙,先聲奪人也不能有那麼多資訊啊,我決定快刀斬亂麻,搖頭道:

「我那個主唱是詩聖他們賞的,唱可以唱,吉他可不敢跟你們賣弄。對了,最近跟小渝有碰到面嗎?」

「唉,講到這個就傷感了。」他搖頭:「你說世界就那麼小,竟然連碰到你都比較容易。我跟小渝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面了,每次都嘛我去站崗她先走,不然就是我走了她才結束練習,不像你……那麼會抓時間,我就沒那麼好運。」

「繼續努力就是了。」

「說到繼續努力,聽說你最近剛交一個新馬子?」

「呃,」我一怔:「其實往來很久了。」

「恭喜你了,這女的是不是也認識小渝?」

「對,」我點點頭,他越說越多了,消息都是怎麼傳的:「她們高一同班。」

「那請你幫我個忙好嗎?」他忽道:「我想跟小渝約一下,麻煩你家那口傳個話,千萬拜託?」

「這個……」

我皺起眉頭,一時滿是疑惑。

今天的小不點,沒有把握會見到我。剛剛明益打招呼的時候他有點錯愕,但隨即跑來找我講話。反應快到不像之前的他,語氣中又不像對我抱著什麼芥蒂。

當然,他很會演,但跟去年不同,此刻的他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敵意。沒錯他講的是一堆場面話,但我們也沒有場面話以外的交情。而他要我託薇傳話這件事,更是帶著滿滿的真誠,一副好不容易找到我,今天一定要拉下臉拜託我幫忙的感覺。

我不信。再試一下。

「我可以去問,但她們怎麼聊就不能保證了。你最後一次聯絡她是什麼時候?」

「我們寒假打過電話,」小不點遲疑半晌:「就……遇到你,你鼓勵我之後。」

鼓勵。他是認真的。我追問:

「那你幹嘛不再打給她?」

「唉,還不就那個妹妹,梁文欣啊。」他嘆了口氣,講話毫不保留:「我跟她妹也認識很久啦,她妹有點……怎麼形容呢,自以為是,對小渝往來的對象意見超多。我打過去多半是她接的,她……唉,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人家比較中意你嘛,所以都攔截了。加上她家老頭前陣子總待在家,你知道的……心情不是很好,我也不方便打啊。」

「這陣子應該心情好點了。」

「唉,對,我聽說了。」

「聽誰說?」

「也是她妹,打過去就告訴我你做了什麼,那個意思你懂,我也沒辦法啊。」

這話一說,我忽然尷尬了起來。

畢竟,這一切,都是我搞出來的。

我跟小箏在一起,薇離開了;我在危樓認識小渝,之後跟小箏分手了。我跟小渝從暑假開始見面,然後薇回來了;國慶後薇再度離開,我又跟小渝每天見面。

我跟娃娃上陽明山了。

我跟小渝接吻了。

光復樓前,小渝擋住小不點,娃娃出來講日文。我安慰了小渝,她祝福我跟薇,然後我就享受著她的陪伴,直到上學期末。

打從第一天起,我的心裡就是薇。繞了一大圈,最後依然是薇。卻還是搞出了這麼多事情。

小不點做了什麼?

沒有。或許小渝跟他之間有問題,但我剛好在問題之間切入,造成了這一切的尷尬。

還不只小渝。同一段時間,介於娃娃阿義之間,我的角色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的動機,從跟小渝見面到三十五萬,真能算是什麼「模範青年」嗎?那不算橫刀奪愛嗎?我沒有始亂終棄嗎?上一分鐘才給管樂詹牌頭吃的我,真有資格指著別人的鼻子說三道四嗎?

小不點示弱了,求助於我。所以我又打算「好言好語」了,是嗎?

才不是,我還沒開口哩。一股不知道打哪兒來的衝動,對小不點說:

「我瞭解了,這也是之前我搞的飛機。我幫你跟我馬子講,我有你call機,先等我消息。」

「啊,真的嗎?」他眼睛一亮。

「真的,不過你得幫個忙,配合一下。」

「凱子你盡管說,能做的我一定全力去做。」

「等一下她有表演,你別出現,今天先退一下。」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相信我,今天不合適,葫蘆在盯。」

「喔,」他一怔,心領神會:「我瞭解了。」

「也別跟,表演完她要回學校,團進團出,方儀蘋不好惹。」

「懂,多謝提醒。」

「剩下交給我,」我點點頭:「線我去牽,人格保證盡力而為。牽上了你們自己處理,後續我不方便多問。這樣可以嗎?」

「我感激都來不及。」小不點眼中透出某種不可思議的驚喜:「凱子,認識你這麼久,我必須要說,我……真的不瞭解你。之前……」

「沒有,彼此彼此。你加油。」

「謝了。」

「九三九找我。」

「那是一定的,」他輕鬆下來:「你不來,叫明益抓你來。」

「那就一言為定。」我點點頭,結束對話:「等我好音,今天先這樣。你快退吧。」

「知道了,謝謝你特別在這裡等我。」

他滿臉感動,瞧了瞧望著我們高來高去的學弟們,揮手離開,毫不留戀地走進雨中。

出乎預料的發展,我還來不及喘口氣,就見站在身邊的明益,指了指我身後。

「學長,若澤。」

我轉頭一瞧,小黑已經不知道站在後頭多久了。

「嗨,明益,」小黑笑道:「真巧,我還在幫學長找張英凡學長呢。剛剛是你幫學長找人的啊?」

「沒有沒有,我們是碰巧遇到的,」明益忙道:「學長出現在這裡又不奇怪,倒是你,這幾天怎麼都沒來參加我們的會議啊?」

「我社團事情多,」小黑嘻嘻一笑:「學長在盯,你少害我。」

「呵呵,那你們慢慢聊吧。」明益笑道,對我說:「學長你好忙,我想找個時間跟你請教一下,不知道學長哪天有空?」

「你要問我啥啊?」

「小雁樂團啊,我好羨慕你。什麼時候可以帶我去捧場啊?」

「你跟詩聖說就好,」我忙道:「而且我這陣子都沒進團,最後一次是聖誕節。」

「那我找學長問,下次一定去捧場。」

「別這麼客氣。」

「還有剛剛你跟……英凡學長,你們講得好深奧,是在講梁文渝學姊嗎?」

「喂,你問太多嘍。走走走,我要跟小黑討論事情了。」

「嘻嘻。」

明益笑了起來,拍拍小黑,一眾學弟老老實實揮手說拜拜,前腳後腳走進了國軍文藝活動中心。

我等眾人離開,問小黑:

「你到多久了?」

「從學長答應張英凡學長幫忙聯絡的時候就到了。」小黑好奇地問:「學長,你是不是改變主意了?」

「是。」

「可以知道為什麼嗎?」

「這個很難解釋,」我輕嘆一聲:「我自己也需要想一想,可以改天再跟你聊嗎?」

「當然,以學長方便為主。」小黑說:「不過我得先報告一聲,我見到梁文渝學姊了,也跟她聊過了。」

「咦?在哪裡見到她的?」

「在後門,延平南路那邊。」小黑解釋:「剛剛我去後面找演講社,結果每間準備室都是下半場的表演隊伍,女生換裝走來走去不方便,我心想既然學長在前門,那就去後門等看看,然後就看到梁文渝學姊跟其他四個隊長一起坐計程車來了。」

「嘿,北一女那麼近,她們還坐計程車啊?」

「對啊,大概是怕雨吧,這我就不知道了。」小黑聳聳肩:「五個那麼高的女生從計程車下來,手上有刀有帽子,還有一堆大包小包,看起來很狼狽,我順手幫她們推個門,梁文渝學姊對我說謝謝,結果一看到我的學號就問我是不是你派來的。」

「她知道你啊?」

「她說你跟她聊過我,說我……」小黑臉一紅:「長得還可以。」

「是嗎?我忘記我吹過的牛啦,呵呵。」我笑了起來:「她反應很快對吧?」

「超級快,」小黑連連點頭:「我跟她說明學長要我幫的忙,她才聽兩句就說知道了,客客氣氣謝了我,說會自己處理,叫我趕快回來向學長報告。」

「所以你就出來找我,然後聽到那些了?」

「大致是這樣。不過……」小黑停了停,又說:「當時不知道學長已經堵到人了,學姊交代如果遇到張英凡,或者學長已經搞定他了,那就請我再去後面跟她說一聲。學長覺得呢?」

「她沒要我去嗎?」

「她說不用麻煩你,你樹大招風,別進後臺。」

「唉,就說豬怕肥吧,去年還能進去的說。」我笑著嘆了口氣:「好,那你就去回報吧。小心一點,儀隊後臺更嚴格,路上碰到可以搭訕,殺進去碰到的可能就是教官了。」

「是,我會注意。」

「另外,知道盧教官是哪一個嗎?」

「知道。」

「如果是葫蘆,直接跟她講也可以,這工作是她找我做的。」

「瞭解。」

「那你快去,中場休息要結束了。」

「知道。」

小黑立刻動身,快步往側門方向前行。

這麼一來所有工作都搞定了。今天手氣不錯,無論范胖那幾個、小光、管樂詹、小不點,幾乎每個需要認真對付的問題都輕騎過關,期間還跟小黑好好聊了一下,安撫了他對白珛靈的情緒,也聽到他說了許多關於未來的理想。

終於可以「下班」啦。我鬆了口大氣,從書包掏出門票,走進準備入場的人群。

「標兵」們正準備收班,一位高二學姊身穿第二種服裝指揮整隊。學妹們個個紅著可愛的臉蛋,手握練習木槍排隊休息。透著汗水的墨綠衣領,搖晃著金絲的白色長靴,讓我想起書包裡小箏的照片,還有最後一次做愛前,小箏紅著臉說「很青春的呦」的模樣。

啊啊啊,別亂想,我強迫自己回到現實。剛要走進大門,就見楊淑芬、林文雄、張志皓與關公站在接待桌前,跟幾位負責收票的班聯會同學正在聊天。

站在他們身邊的,則是陳偉業學弟,還有一個微胖的北一女學妹。

「禮」「81828」,這就是傳說中的顧欣宜學妹吧?好傢伙娃娃都當面警告了,演辯社這邊竟然還是大剌剌地帶著她同進同出?

我離眾人約四五步距離,四周人潮洶湧,他們聊得盡興,一時沒有發現我。

我不知道楊淑芬跟這些傢伙的關係,時間不夠仔細推敲,既不能打草驚蛇又不能橫生枝節。於是默默記下學號,低頭從一旁閃過。

中場休息,環境十分混亂,接待桌附近一組組「風雲人物」都在社交,看來下半場不用查票。於是我把入場券收進書包,走進玄關,混在一堆綠衣同學中往裡面走。

人群擠在正廳入口前方,自動自發排成數道長龍,原來查票點在這裡。我只有自己一個人,旁邊同學卻都是三五成群的,嘰嘰喳喳聊天的女生聲音,吵得我不聽都不行。

排了老半天總算輪到我了,我的票還沒用過,收票學妹接走撕開。正要拿回票根,就聽她笑道:

「學長,終於看到你啦。」

「咦?」我一怔,仔細一瞧,原來是趙鈺如學妹:「妳怎麼在這裡?等一下不上臺嗎?」

「我是班長呀,幫班聯會出公差嘍,」學妹笑吟吟地說:「今天我是工作人員,臺是要上的,不過只是幫忙設佈景。學長趕快進去,巧怡學姊等你很久了。左邊走道到底,第五排,學姊幫你留了位置。」

「好,學妹謝謝妳。」

「等一下要幫我們加油喔。」

「當然當然。」

我忙道,拿回了票根。

七點十五分。

經過一再拖延,趕在中場休息結束前終於抵達了北一女第四屆社團聯展會場。熟悉又陌生的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昏黃的觀眾席燈光正慢慢變暗。正廳不算小,比實踐堂大一些,一樓有二十排左右,二樓從未去過,位置上擺滿大包小包加書包,應該是表演社團的準備區。

下半場即將開始,觀眾差不多都回來了,場內一片鬧哄哄的,透著某種不穩定的氣息。我依學妹指示找到演講社保留席,只見巧怡獨自坐在走道旁的座位上,左近幾個空位都擺著書包,顯然演講社學姊都跑到後臺加油去了。

巧怡見到我,瞪我一眼,鬆了口氣:

「你還真久,上半場都錯過了。」

「外頭很多事嘛。」

「還好吧?」

「不錯,該處理的都處理了。」

「沒事就好。」巧怡拍拍身邊座位,示意要我坐下:「我覺得你有別的事情在忙,不過小黑在我不擔心,所以沒派人去叫你。」

「對啦,妳比較相信他。」

「相信他?才沒有。」巧怡一笑:「頂多不擔心你會落單而已。兩個耳根都軟,碰在一起絕對沒有好事,回頭再問你細節。分享一下,剛剛弦樂社跟國樂社都來找過你,可惜你不在,她們撲了個空。」

「我不認識她們啊,找我做什麼?」

「拜見兩校特使啊。」巧怡虧我一句,又說:「你是樂聲揚主持人,先認識一下介紹起來比較沒有陌生感。另外國樂社請我轉告,麻煩你跟成功國樂溝通一下,她們的表演時間太短,起碼要再多十分鐘。」

「她們還是搞不定嗎?」

「看樣子是,人家說你有個同班是成功國樂副社長,聽說跟你很好,覺得你講比較有用。」巧怡搖了搖頭:「沒時間,我們不聊這個。哪,節目單給你,我們是下半場第三個節目。」

我接過節目單,翻到演講社的介紹。

「『今晚有約』,」我問:「這題目好奇怪,內容是什麼?」

「不是寫在上面?」

「呃,」我搔了搔頭,介紹臺詞是「我們將以敏銳的觀察力、冷靜的判斷力,活潑的表演方式,引導妳走向理性的空間…」這話跟沒說一樣:「寫是有寫,就是看不懂。這什麼跟什麼?」

「咦?」巧怡一怔:「你不知道華視的『今晚有約』嗎?」

「不知道,我不看電視的。」

「那個節目很紅,張小燕是主持人,找一些話題人物面對面訪談,話題有時尖銳有時露骨,還蠻好看的。」巧怡解釋:「我們的臺詞就是抄那個節目的,琬婷模仿節目形式,跟佳欣她們設計了一堆關於北一女的笑話,你看了就知道。」

「嗯,好。」

說到這裡燈暗了,聚光燈一亮,觀眾安靜下來,場中響起掌聲。

兩位主持人從舞臺右側出現,來到臺中央。

是家鳳。

咦?巧怡不是不派司儀嗎?只見家鳳一頭漂亮長髮,髮尾燙捲,臉上化了妝。制服貼身曲線有致,皮鞋雪白雙腿修長,粉色雙頰在墨綠制服襯托下嬌豔欲滴,塗了唇蜜的小口,在奪目的聚光燈中閃閃發光。

遙遠的記憶浮上心頭,依稀就是當年令人驚豔的她。只見另一位主持人留著男生一樣的短髮,兩側推平,身穿長褲,要不是也穿綠制服簡直就是個外校男生。

不知為何,知道不是個「外校男生」我鬆了口氣。低聲問巧怡:

「喂,家鳳怎麼是主持人?」

「她是正式司儀,」巧怡低聲說:「不是演講社派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北一女司儀是專任職務,照慣例也是社團聯展主持人。換句話說家鳳是以個人,而非演講社社員身分擔任主持人。

早上伍心蕾跟巧怡溝通,瞧那個意思是希望未來請演講社包辦主持人一職。去年巧怡用開放社員甄選司儀跟訓導處套交情,然而開放歸開放,畢竟是全校甄選,選出來人的不一定是演講社社員。對班聯會而言,與其每屆都得跟一個地位特殊又難以掌控的同學打交道,還不如找演講社配合來得方便。

伍心蕾也很奇怪,都要交接了,管這麼多又有什麼好處呢?硬要規定這個改變那個,難道是想留下一點傳統,還是其實根本是楊淑芬唆使的呢?

臺上兩人正在進行下半場開場。短髮同學個子頗高,有股逼人英氣,聲音比一般女生低沉,帶著桀驁不馴的傲氣;家鳳窈窕艷麗,笑容甜美精緻,講話既快又清楚,透出某種難得從她身上看到的俏皮。

看著她神采飛揚的模樣,我還真的很想見見那位中正的王博裕。這家兄妹還蠻強的,哥哥追上家鳳,妹妹釣走管樂詹,人中龍鳳都喜歡他們,還真是個「家傳本領」。

家鳳與搭檔介紹很快,兩人一搭一唱像是交情很好的同性戀情侶。我邊聽邊想,是不是該趁跟小光和好的契機儘快把「演講比賽老對手聚會」辦一辦呢?接下去越來越忙,之後上了高三,就算我有空人家也不見得有空。

「巧怡?」

「嗯?」

「之前跟家鳳約那個老對手聚會,妳幫我跟家鳳說一聲,我們抽空辦一下吧?」

「呵呵,想起這個了。」巧怡一笑:「去年交接講的,黃牛超過一年啦。好,我去約。」說著伸出手來,摟住我的手臂。

巧怡坐我右邊,兩人中間有座扶手,巧怡把手肘擱在扶手上。

下半場開場完畢,家鳳跟帥氣同學一鞠躬,退回主持人臺。與此同時布幔張開,出現北一愛樂的表演隊伍。

北一愛樂是新社團,社團宗旨是搖滾與流行音樂。只見出場的果然是搖滾團,兩支吉他一支貝斯,一套紅色包邊閃閃發光的爵士鼓,主唱站中間,一手麥克風,一手拎著鈴鼓。

五個人全穿便服,有的穿短裙,有的穿破洞牛仔褲,既有無袖高領衫也有黑色小可愛配皮質背心,有過膝靴有高跟鞋,有人用髮膠整了一個蓬蓬頭,更有一個刺刺頭染成了鮮紅色。

最搶眼的是那個主唱,上衣短得露肚臍,窄裙短得快曝光。讓人無法想像這是平素紀律嚴整、循規蹈矩的北一女的學生。

「嘿,她們好敢穿,」我睜大眼睛,對巧怡說:「妳們同學尺度越來越大啦。」

「去年還有一個當著主任在臺上親學姊的。」巧怡嘻嘻一笑,低聲說:「這點小case,怎麼就迷住我們Ansery的主唱啦?」

「嘖,滅絕師太看了不知道怎麼想。」

「重點是臺下男生怎麼想。」

「好吧,也是。」

我一笑,轉向舞臺。

節目單上有兩首歌。第一首是「She Bop」,這是Cindy Lauper超紅的歌,直譯歌名是「她在自慰」。

真的好敢,只聽主唱開口介紹。這個團叫做「The Pixy」,是北一愛樂去年暑假成立的團,「曾參加西門町的跨校吉他社活動」,敢情上次九三九也上過臺。

臺下尖叫吹口哨,一屋子女生的尖叫不是用「震耳欲聾」可以形容的。只見她們傢伙一擺,表演開始。

旋律俏皮的歌,「They say I better get a cheaper one」「Because I can’t stop mess in with the danger zone」,曲風輕快歌詞撩人,五人技巧不賴,頂多是主唱沒有受過聲音訓練,隔著麥可風有點單薄。

我一邊聽,一邊想著去年的聖誕節,就這麼結束了第一支曲子。

第二首,Bon Jovi的「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前奏一出,眼前再度浮起小箏。想起暑假分手前,她被我帶去月光和狗,被狗弟拉上臺,即興表演這首歌時的模樣。

當時她一身米色無袖短裙,短裙非常短,襯托著飄逸的她,在舞臺中央綻放奪目的光芒。輕巧的涼鞋隱藏不了性感的腳趾,羞紅的臉,在聚光燈中淌著飄香的汗珠。

六天前,我再度見過那身裝扮。

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我輕嘆一聲。巧怡轉過頭來,神色帶著詢問。

無可解釋,我能搖頭。

巧怡望著我,眸子裡映著舞臺的燈光。驀地放脫手,握住我的右掌。

我一怔,臉上一熱。

她微笑著,沒有作聲。

我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挪了挪放在腿上的草綠書包,蓋住兩人的手。

然後,我就想起,這個同樣的書包,也在去年的社團聯展上,遮著同樣與我牽著的,另一個行將交接的,演講社長的手。

臺上唱著「Shot through the heart and you’re to blame,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於是,連手也熱了起來。

愛樂社在熱鬧的氣氛中接受獻花,隨之登臺的是舞蹈社。不愧是女校,整支隊伍人數起碼二十個以上。她們身穿西裝小背心,跳了一支名叫「Naughty Girl」的爵士舞。之後換了一批同學,穿著雪白帶花紋的舞蹈長衫,裙擺長得直到地面,用Air Supply的「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做配樂,跳著有看沒有懂的現代舞。

表演完畢,兩支舞的同學一起謝幕。獻花的女生比舞者還多,看樣子舞蹈社是個大社團。她們飄著看不見的汗水消失在舞臺彼端,接下來,就是演講社了。

布幔拉上,家鳳跟帥氣女生回到中央。家鳳笑咪咪地問帥氣女生知不知道「今晚有約」這個節目,帥氣女生說不知道,於是家鳳講了幾句話,簡潔有趣地說明了背景,給像我這種不看電視的人進入狀況。

家鳳真的好體貼,不然就是有個細心的演講社學妹提供了主持人稿。演講社的設定有點「大家都看過這檔節目」的自我中心,就像之前魏老師、傅老師不斷提醒的,要選擇觀眾熟悉的題材,不然就得辛辛苦苦把背景解說埋進劇本裡。像「大上壽」那種段子,面對一屋子新時代觀眾,講著近百年前的生活題材,這不是傳統,反而是劇本過期了。

我忽然發現,這是我從未思考過的角度,劇本選材會「過期」。

那麼,會不會有一天,「天安門傳奇」也面臨過期的問題呢?

其實不只「天安門傳奇」,「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也會。此時此刻聽得新鮮,再隔幾年,當演講社與戲劇社合併,改個名稱叫什麼語言傳播社,甚至只要哪一屆裁撤了相聲組,之後的學妹就很難再把自己代入「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背景中,劇本感染力也會因而削弱,甚至消失了。

我玩味著這個想法,不禁覺得蔡專員「小家璧玉」的評語的確精準。「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太狹隘了,視角也太專斷了,內容取材自我中心,角色刻劃直白淺薄;平舖直敘的對話,毫無新意的過場,即便緊湊熱鬧笑點不斷,卻缺少了最重要反思與留白。

簡單來說,我的劇本,毫不「雋永」。

果然還是個高中熱血劇啊,我暗暗慚愧,只在瞬間有趣,觀眾看完就忘記,說到底只是一場規模沒有那麼大的煙火秀而已。

雋永?唉,這還真不是現在的我做到的。若想讓作品生命被延長,似乎不該那麼依賴「設定」,反而得多花精神在角色情緒、故事轉折、人物刻劃,或者想要表達的核心精神上。這樣才能不必活在東漢末年就能欣賞三國故事,沒去過大觀園,也能被林黛玉賈寶玉的故事所觸動。

胡思亂想間,家鳳退場,佳欣獨自上了臺。

單獨一個人,穿著米色的褲裝套裝,像是個成熟的公司主管。鈺如跟另一位演講社學妹快速佈置,只見左右各一張單人沙發,中間隔著透明茶几。茶几上擺著一盆花兩杯水,這就是今天的佈景。

佳欣沒有坐下,站在舞臺正中央,拿著麥克風笑咪咪地介紹自己。她是「今晚有約」的主持人饒佳欣,本期節目很榮幸可以請到聞名遐邇的「北一女中脫口秀女王」,演講社現任副社長戴雅馨學姊,跟觀眾朋友分享關於這所歷史悠久,學風鼎盛的「淑女之鄉」,一些不為人知的,流傳已久的小道消息與八卦傳聞。

我呆了呆,這次馨馨也上臺啦?只聽擴音器裡響起某種搞笑喇叭奏樂,舞臺燈光搖晃閃爍,左右噴起乾冰霧氣,馨馨穿著制服,揹著書包,在聚光燈尾隨下由左側出場。

緊湊流暢,從佈景設置到佳欣的臺詞一氣呵成。馨馨的制服不是她的,顏色嶄新尺寸又小,看樣子是跟哪位學妹借的。只見佳欣引導馨馨坐下,兩位前後任演講社副社長,開始了今天的節目。

我的心思飄來飄去,小箏的影像還在眼前浮晃,手中紮紮實實的是巧怡溫熱的掌心。上禮拜才打完擂臺賽,馨馨哪來這麼多美國時間陪學妹練習?去年社團聯展是綠園新聞,今年是談話節目,這種形式會不會就此固定下來,變成演講社的傳統了呢?

佳欣開始「採訪」馨馨,一個巧妙提問,一個爆笑回答,還真的在講八卦。最精采的是每段八卦都有「實境演出」,由幾位不同的學妹在後方以短劇形式表演八卦中的故事。

那些故事都很好笑,表演的學妹更好笑,從校長到滅絕師太,從古怪的教職員到行為乖張的老師,甚至連「通乳丸先生受獎記」都出來了。

短劇是本劇靈魂,每段短劇都很短,最長的只有一分鐘,乾淨爽快毫無拖泥帶水,高潮迭起又爆點不斷,別說滿場的北一女同學,連我這種「被點名的外人」都被一波又一波閃電也似的笑點打得措手不及,控制不住地捧腹大笑。

佳欣馨馨對話超快,很多題材只點了個題就讓短劇上場。我認真觀察,發現只要人多的短劇就有串場,用「以下我們看實況轉播」的方式協助短劇演員就位;遇到人少的她就繼續採訪馨馨,兩人瞬間變成旁白,讓短劇以默劇形式演出。

除了鈺如,所有參與「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學妹都上場了,戲劇社那邊也出了四個學妹,除小笙之外,另外三個都是生面孔。

這是一場融合相聲、話劇與默劇的整合性表演,好學妹們,現學現賣,竟然把整年下來學到的本事融於一爐,鍛鍊出如此精鍊輕巧的超強作品。

十五分鐘十段短劇,還沒反應過來節目就結束啦。整場氣氛熱鬧空前,滿屋女生尖叫大笑。演講社一字排開,包含小笙妹妹在內的二十二人劇團,整齊又「不失演講社風格」地鞠躬謝幕。

此時,準備好的獻花團隊立刻從舞臺左右出動,一傢伙十幾個人,一陣亂過去,臺上每人都拿到了花。我定睛一瞧,裡頭只有穿綠制服的,並沒有任何我們學弟。

還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事,表演團隊就從左方迅速撤出舞臺。望著撿場社員快手快腳收好佈景,我心中讚嘆,轉頭對巧怡說:

「哇塞,妳學妹超強的,這劇本誰寫的?」

「呵呵,我也不知道啊。」她滿意地笑著:「反正一定有馨馨,不然哪個學妹敢開你玩笑啊?怎樣,榮譽社員還滿意嗎?」

「呵呵,滿意滿意,」我笑道:「就是下次別提到我啦,什麼『橫刀奪愛退站崗,胡說亂蓋通乳丸』,這也太糗了,連『凱子』的名字都大白話在那邊講,回頭我被阿魯巴怎麼辦啊?」

「呵呵,就告訴你了,沒有人不知道你啦。」巧怡笑得好開心:「有這種男伴,真的超有面子的。」

「嘖。」

我臉上一紅,巧怡藉著笑意,把手握得更緊了些。

一齣「今晚有約」,成功點燃了場內的氣氛。下半場節目規劃得十分巧妙,先是愛樂社閃亮熱場,再讓舞蹈社用動靜各一首歌引導觀眾專心;演講社打開氣氛後場內十分熱鬧,接下來,就是純粹音樂的時間了。

北一吉他社。相較於北一愛樂的強烈風格,吉他社走的是校園民歌風。她們上身穿制服,下身穿黑色到地長裙,兩組十六個人,每八人表演一首歌。

乾淨的木吉他反射著聚光燈,李宗盛的「愛情有什麼道理」。「既使孤單會使我傷懷,也會試著讓自己想得開」,我望著臺上清秀的表演團隊,玩味著從來沒有認真細想的歌詞,「當初所堅持的心情,是不是還依然存在」。

我呆了呆,這首歌,彷彿點到了今天的心情。

吉他社的歌聲不是重點,她們沒有麥克風,所有麥克風都是對著吉他的。木吉他溫和的樂聲伴著輕柔的女生合唱,歌聲像是平復著觀眾的熱情,也像在安撫著著臺下的我,勸解似地下著結論,「這一季,總算有些值得回憶」。

大表演大情緒,似乎是躲避不了的魔咒。本以為是來看戲的,誰知道自己的戲總是演不完。下一首「京華煙雲」彷彿還沒聽就結束了,吉他社謝幕、獻花、收椅子、下臺,輪到今晚最後一個節目,極光詩社的「醜小鴨」。

我又是一怔。詩歌朗誦當壓軸?這首詩,一定不簡單。

幾位學妹輕裝上臺。嶄新的制服、嶄新的學妹,極光詩社也是全高一陣式。這首詩很有趣,風雪之夜,醒來看到陽光,耳熟能詳的故事化在詩句裡,在學妹的「小部團誦」中詮釋著新的意義。

故事很簡單。孤單的小鴨走過深秋與隆冬,逐漸長大的自己,終於在春天蛻變成優雅的天鵝。在一片閃著金光的春色裡,望向剛剛長成的翅膀,追思著前冬大雪紛飛的天地。

整首詩既溫馨又柔和,帶著成長的堅韌與澆不熄的熱切;彷彿在銀白的世界中好奇地探險遨遊。這是一首聽了心裡好溫暖的詩,彷彿四周都亮起來了,原本扭成一團的情緒,僅過了一首詩,就在不知不覺中迎刃而解,隨風飄散了。

好厲害,如此透明的心情,這是慧心學姊吧?只有她,才寫得出這樣的詩啊。

我再度愕然。為什麼啊,我問自己,她總是可以保持著這樣的心情,置身事外地,帶著好奇的眼光,欣賞這個複雜難明的世界呢?

那樣的她,會不會也有遇到困難的時候,會不會也曾感到孤單,又會不會有什麼事情,連她也覺得遺憾或無奈呢?

或許有的。我又想,落暮,那首解不開的詩,「百里天涯」「夢中的你」「卻又在何方」。不管指的是誰,浪漫的慧心學姊,也是有著遺憾的呢。

正想到這裡,家鳳跟帥氣女生回到舞臺中央。「這是今晚的特別節目,」家鳳才開口,滿場就爆出一陣今晚最熱烈的,尖叫鼓譟的歡呼聲,「班聯會有幸請到屬於北一女中所有人的驕傲,讓我們歡迎不用介紹的,北一女儀隊第一分隊,替我們帶來今晚最後的、也是最精采的同場加映驚喜演出!」

終於,儀隊要上場了。

場中氣氛達到高潮,尖叫聲中五個隊長、五個旗官,踏著整齊的步伐來到舞臺中央。一分隊與白槍特技隊快速於她們身後就位,二十幾名隊員,嚴整帥氣地排成一列。

方儀蘋跨出一步,豎起指揮刀。

「刷」地一聲,一分隊同時單膝跪下,速度奇快,動作毫不猶豫,完全不擔心自己身處高高的舞臺上,穿的卻是那麼短的裙子。

方儀蘋喊口令,平素傻大姊般的她瞬間變身成英氣逼人的儀隊總隊長。四位分隊長各自出刀,黃穗飛舞間五面旗子同時放斜,向臺下敬禮。

觀眾席第一排是滅絕師太,她點點頭,只聽方儀蘋口令再起,旗子復位,五隊長開始表演槍法。

這是頭一次以這麼近的距離看儀隊表演。每個人臉上的化妝、金黃色的參謀帶、胸口漂亮的兩條金龍、聚光燈下的帽頂纓穗,直到手臂上的國旗、腰帶上的圓扣環,以及戴著手套的纖纖玉手,都比平常清晰得多。

小渝站在儀蘋後方,與其他隊長們同步揮舞著那把「你不能碰」的閃亮銀刀。刀光在燈下化成一道白茫茫的光霧,圍繞在她的身邊。

帶著自信,小渝的神色好專注。

而在專注之中,又含著某種莫以名狀的,隱藏著的笑意。

不是儀隊要的那種笑。小渝曾經分享過,儀隊表演時表情很重要。別看都是大型場地隔得很遠,樂儀隊出隊多半是重要活動,不是國慶就是元旦,不是比賽就是外交,站在廣場中央,不但要保持體態優雅,連臉上的表情,都需要進行「因地制宜的表情管理」。

國慶表演,必須嚴肅。有記者有轉播,不能讓臉上出現緊張、辛苦、擔心或咬牙的模樣。整隊時要冷靜,表演中要自信,如果是遊行,則要親切地微笑,甚至還要跟觀眾「可愛地」揮揮手。

但是,此刻的小渝,並不是在做「表情管理」。

這是場嚴肅的表演,其他三個分隊長都很嚴肅,作為總隊長,方儀蘋有種把平常的嚴肅都存起來,留到今天一次用完的感覺。

只有小渝,在同樣的嚴肅中,偷偷分著心,壓抑著難以發現的微笑。

因為她知道,我在臺下。

我們約好的,每次表演都來看。她是為我表演的,我是她的「意義」。她曾說,每次練習結束,她都想對我展示身上汗水的痕跡,想讓我知道她好認真,想聽到我的讚美。

上次表演是半年前。北一女校慶,光復樓頂。之後我們有一陣子沒見到面。

直到今天,我才在廢墟之家裡,再度遇到她。

忍不住用沒有被巧怡握住的手,摸了摸胸口那顆「隊長信物」。她知道我會來,知道我坐在臺下那群黑壓壓的觀眾裡。我上臺經驗豐富,知道當著耀眼的聚光燈,她是看不見我的。

然而,她不用看。我的身上有「隊長信物」,她的鞋子裡有我的名字。

我們總是聯繫著,像是通著電。

於是,微笑中表演結束。四位分隊長收刀,儀蘋獨自表演總隊長槍法。

小渝站在一旁,似乎有點喘,雙唇緊閉,胸口上下起伏。指揮刀豎立身側,金黃刀穗垂在白裙邊緣。

刀穗搖晃著,像是洩漏她依然緊張的手。表情卻是輕鬆的,閉上的唇邊,那抹微笑依舊燦爛。

儀蘋表演結束,收刀喊口令。五個旗官高高抬起腿,整齊劃一地「啪」踏下,後排隊員同時起立,端起表演槍。

「雷神進行曲」響起,隊員大步邁出,隊長旗官整齊退至一邊,表演正式開始。

隊形快速變化,只有一個分隊的室內表演原來是這樣的啊。我欣賞著從未見過的小型儀隊演出,看著一分隊隊員在這麼小的舞臺上做出所有大場表演時的變化。無論方陣、圓陣、交叉、放射,可平傳可地傳,能前扔能後拋,手腳不打架,槍枝不糾纏,快速轉場與拋接之餘,還能一接到別人的槍就立刻轉圈。

後方是白槍特技隊,高高拋出白槍,整排飛在空中的白槍一致劃過聚光燈邊緣,再精準地回到她們的手中。

好一場精采的演出。我一邊觀賞,一邊針對下個月的樂聲揚進行評估。樂聲揚派的是小渝的第二分隊,其它無論隊長、旗官都不會變動。另外就是「雷神進行曲」,之前跟管樂詹提過,也該找個時間問問儀蘋,是否能把成功管樂塞進去當伴奏。

心裡盤算分析,表演接近尾聲。儀蘋她們會回來謝幕嗎?上下臺是同邊還是不同邊呢?社團聯展是難得的「預演」,先看過一遍,之後就好安排了。

表演完結,五隊長五旗官再度站回中央。所有隊員深深鞠躬,臺下一片尖叫歡呼。

隊長們收起刀,口令一響,排成一排轉彎,從舞臺遠方下臺。之後旗官再度踢腿,用難以置信的整齊度橫列轉彎。黑槍尾隨旗官、白槍尾隨黑槍,各自排成四排,迤邐長龍,踏著響亮的步伐消失。

家鳳與帥氣女生再度上臺,幾句話收尾,謝謝大家光臨,明年敬請期待。第四屆社團聯展,終於在全場熱鬧與興奮的氣氛中寫下句點。

巧怡一笑,轉過頭來:

「怎樣,好看嗎?」

「好看啊,」我點點頭:「這也蠻好的,先看一遍,樂聲揚就好準備了。」

「呵呵,原來你在想這個啊?」巧怡噗哧一笑:「不錯不錯,果然是個認真的特使。我說的是梁文渝啦。」

「她……表演得很好呀。」

「你少來。」巧怡捏了捏握著的手:「她對你笑,你摸著胸口的徽章。凱子啊,小心這種小動作,很危險的。」

「呃,什麼危險?」

「有人會吃醋啊。」

「哪會啊,她又沒來。」

「可是我來了,還牽著你。」

「妳……」

「好啦,說多了,該走啦。」

巧怡一笑,放開握著的手,揹著書包起身,拉了拉裙子。

我紅著臉起身,揹起草綠書包。手中是兩人汗水的餘溫,帶著遙遠而熟悉的感覺。

巧怡再度摟起我,我們尾隨散場人群往外走。演講社的夥伴們一直沒有回來,走在人群中,我們彷彿是一對跟所有人都不認識的,誤闖此地的異鄉人。

我們排著隊,人潮移動很慢。我問道:

「妳要去後臺嗎?」

「不用啊,做什麼?」

「去年姊姊有去,鼓勵鼓勵什麼的?」

「那是小箏學姊,我跟大家距離比較遠。」巧怡搖頭:「再說去年是因為你,情況有點不同。這次完全是馨馨帶隊的,我不去打擾她們同樂。」

「幹嘛這麼孤單呢,真是的。」我搖了搖頭:「算了,那是妳的社團,我不多嘴。等一下怎麼辦,這麼亂還不好約呢。」

「我交代過庭安了,她會留下可以留下的學妹,馨馨她們都會來。」

「那我學弟怎麼辦啊?」

「你才奇怪,小黑會安排好的。」

「所以怎樣,在門口等?」

「可不是嗎?只能等了。待會兒去哪裡開慶功宴?」

「西門町麥當勞吧,就在對面,午夜才關門。」我看了看錶:「反正也是臨時聚一聚,不用跑遠。倒是我要去攔截范胖他們,省得人家先走了沒跟到。」

「呵呵,心事真多。」

「誰叫我是社長。」

我嘆了口氣,不再多說。

散場人潮洶湧,巧怡摟著我走得很慢。好不容易步出大門,只見外頭還是滿滿的人,各校菁英們三五成群,有種不肯落幕散場,多混一分鐘是一分鐘的感覺。

雨下得比進去時大多了,嘩啦嘩啦的聲音雜沓著人聲,喧鬧的聲音讓表演結束後的氣氛維持不輟。我左右張望,巧怡推了推我:

「在那邊呢。」

我一瞧,只見范胖、阿龍跟皇上站在柱子下,身邊是軍閥、大胖與共匪。我們排開眾人走過去,對站得最近的阿龍說:

「嗨,還好你們沒走,我們要去聚聚,有空嗎?」

「啊,凱子,你來了。」阿龍忙道:「學弟正在邀請我們,當然當然,我們跟學妹也好久沒聚啦。」

「對啦,聚的都是學妹。」皇上取笑:「今天很爽吧?碎碎唸了整年,終於給你看到儀隊表演了。」

「這是真的,裙子那麼短,超辣的。」阿龍搔搔腦袋,對我說:「依我說還是凱子你最爽了,自己承認,看過幾遍儀隊表演?」

「呃……」我一怔,只見眾人都看著我,登時有點不好意思:「問這個幹嘛啦。」

「說來聽聽嘛,」范胖笑道:「社長你是我們的燈塔,這種事情沒有藏私的。來,幾遍?」

「好啦,三遍。」

「哪三遍?」

「就前年校慶、去年新生訓練,還有上次校慶,」我乖乖承認:「就這三遍,沒了。」

「看過人家練習嗎?」范胖問,追得好緊。

「有啦。」

「幾遍?」

「我記不得了。」

「因為太多次啦,呵呵。」皇上虧道:「凱子你說,之前傳的那個儀隊分隊長,是剛剛哪一個?」

「她們穿那樣看上去都差不多啦。」

「報告學長,」軍閥忽然插嘴,嘻嘻笑道:「是第二排左邊數起來第二個。」

「喂喂喂,伍傳芳你找死是不是?」

我瞪他一眼,只聽眾人都笑了起來,范胖哈哈大笑,搖頭道:「凱子這就是你不對了,你還沒交接呢,讓大家佩服是你的工作。」轉頭又對軍閥說:「不過呢,學弟你也真的很找死,學長不想說,你在這邊亂講什麼呢?看樣子你是翅膀長硬了,去了一趟國家劇院,就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敢跟凱子胡說八道啦,是不是啊?」

「喂,學長……」

軍閥忽然睜大眼睛。我一怔,「去了一趟國家劇院」,上次我沒帶他去啊,皺眉道:

「軍閥,你去國家劇院?什麼時候去的?」

「呃……」

軍閥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支支吾吾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范胖這才回神,忙問:

「咦,凱子不知道這件事啊?」

「呃,是啦……」

軍閥畏縮地看了看我,又無助地看了看身邊的共匪與大胖。兩人一副「你慘了」的表情,一個撇過頭去,一個張大嘴巴。看來兩人都知情,也都串通好了不告訴我。

我轉頭瞧瞧范胖他們,只見皇上與阿龍各自皺眉,看樣子只有范胖知情。

范胖見我神色不渝,忙道:

「凱子你先別罵學弟,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不過不是啥壞事啦,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你先聽學弟解釋,聽完你就不會生氣了。」

「哼。」

我嘖地一聲,范胖開口了,人家是六字頭,在社團裡的地位比較超然,這面子非賣不可。我看巧怡一眼,只見她笑咪咪地,一副看好戲的神情,於是對軍閥哼了哼:

「好吧,既然學長幫你說話,那你講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去幹什麼了老實招來。」

「哎哎……」

軍閥一副倒霉臉,遲疑半晌,忽然搖了搖頭。

「學長不好意思……」他期期艾艾地開了口,卻沒有任何遲疑:「這件事我不能說……您要懲處就懲處好了,反正我是不能講的,您……看著辦吧。」

此話一說我大大驚奇。要說帶他們這屆至今,學弟對我的要求可說是無令不遵,此刻當著巧怡、范胖與阿龍,軍閥竟然當面拒絕,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這還得了,我施加壓力:

「好哇,你果真翅膀硬了。是你的主意,還是有別人幫你撐腰?」

「呃……不是啦……」

他滿額頭都是汗,無助地又看了看身邊兩個夥伴。

就在這個瞬間,我靈機一動,立刻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嘿嘿一笑,對軍閥說:

「好好好,不告訴我是吧?那我猜猜好啦。你跟小彬私下請外出,然後被……那些傢伙擺了一道,就是為了去國家劇院,是不是?」

「呀,學長你知道啊?」

「嘖,」果然,我改從側面逼問,不要急著問事情:「你們就這點小花招,瞞我是沒有的啦。我懂,人家公務員上班你們也在上課,所以非得請公假出去才找得到人。你說清楚來,除了你跟小彬,還有誰參與在裡頭?」

「呃,這是乾弟的主意啦。」學弟憋不住了。

「他沒那麼大膽,」我搖頭,心想人家猴子精得很,之前小黑也說「學長一定會很高興」,所以絕非壞事,重點在是什麼事,卻又為什麼要瞞著我:「你想清楚要保護誰,小黑還是小彬?」

「呃……」

「誰?」

「好啦……小彬。」

「所以是小彬的主意,你打算出頭保護他,是嗎?」

「不是不是,」他忙道:「學長您誤會了,小彬只是跟我……哎哎……這怎麼說啦,就漢霖少年團的事,那個我們一直不敢跟學長講,跟國家劇院沒有關係啦……」

這話一說警報大響,我立刻認真起來。漢霖少年團?小彬進成功之前就是漢霖少年團的,跟龍團是兩個完全不相關的系統。當年對他總是不放心就在這裡,還被小箏識破,嘲笑我把人家當密探。想不到過了整整一年,這個名字又出現在學弟口中。

「漢霖少年團,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我厲聲追問。范胖聽不下去了,再度跳出來:「你們都等一下,這件事不是這樣講的。」說著轉頭對我說:「凱子,你別這樣拷問學弟,讓我來講可以嗎?」

「好,你說。」

「先講漢霖,」范胖解釋:「凱子,學弟們都很認真。平常大家會去中青社上傅老師的課,但中青社你知道,比較像是講座才藝班,課程不連續,會上到重複的內容,這你同意吧?」

「同意,所以?」

「加上學費又貴,所以學弟們自己商量,決定請小彬幫忙,一起去上漢霖少年團的基礎課程。」范胖滿臉想幫學弟開脫的神情:「我知道從小達開始我們都排斥漢霖,但他們上的課其實很簡單,多半是口條訓練、背趟子、報菜譜之類的基礎訓練。另外就是竹板快書,這個我們學不到,漢霖那邊很厲害。」

「嗯。」我點點頭:「然後?」

「先別然後,你同意嗎?」

「我嘛……」

我一怔,被范胖這麼一問,不禁遲疑了起來。

沒錯,我們跟漢霖毫無往來,但當年就跟小光討論過這件事,龍團跟漢霖的關係是他們大人的事,我們學個相聲何必攪和在裡頭選邊站?想想我對漢霖的「警覺」,說穿了根本毫無道理可言。

學弟自己找漢霖?那又如何?比起海鷗社員,這批學弟都是認真想學相聲的。他們一不犯社規二不花社費,用自己的時間追求更多本事,身為人家學長,我憑什麼有意見呢?

再說,真的問我,搞不好我也會鼓勵他們,不會反對的。

那他們為什麼瞞著我?

根本就是我的問題,我暗暗慚愧,跟學弟缺乏溝通,高壓管理,然後又……偏心,問題不在我是否反對,而是他們不敢來找我溝通。

這不行。交接在即,學弟即將長大,我必須離開,社團是他們的,已經不該是我的了。當下哈哈一笑:

「我當然贊成,去年公演就想聽林大哥的竹板快書,那次他塞車沒到很可惜的。」又對軍閥道:「你笑死人了,去漢霖少年團怎樣,瞞著我是在怕啥啦?小彬帶你們去很好啊,學了幾段啦?」

「呃,」軍閥一怔:「我背了兩段。」

「哪兩段?」

「『武松打店』……還有『魯達除霸』。」

「喝,」我一怔,這兩段是竹板快書的殿堂級老段子,軍閥竟然學會了?忙問:「你七塊板都打順了?這兩段能一次講到完?」

「呀呀呀,不行不行!」軍閥慌慌張張連連揮手:「學長您別開玩笑,這兩段我背是背,還沒有練,只有背,還背得離離落落的,前幾句還可以勉強唱一下,唱沒幾句就對不上板了!真的真的,只有這樣而已!」

「那你們呢?」我大大驚奇,問大胖共匪。

「我背的是『草船借箭』,還沒背完。」大胖招認。

「我只練板,還沒背段子。」共匪坦承。

「不行不行,講清楚來,」我吃驚得無以復加,一把抓住軍閥:「你們倒好,偷偷練功夫,竟然不跟大家分享。這件事有誰知道?」

「呃,小黑他們都知道。」

「所以這跟國家劇院的關係在哪裡?」我追問,想起小黑稍早的話,不等他們回答,又說:「喔,我懂啦,小黑想修改『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然後小彬建議不能只有『說』,還要有『唱』,想要……嗯,用保存民俗跟新世代創作兩線並進來改寫劇本,以便……怎麼說,擴大格局,看是不是能把劇本走出一條更有時代意義,同時也能傳承文化的路線,用以加強實驗劇展甄試的勝算,是不是這樣?」

「呃,差不多。」

「所以分頭進行,」我追問:「小黑負責劇本,小彬帶你們三個特訓。由於你練得比較好,所以帶你去找國家劇院探口風,能說服就說服,需要示範就示範,測測看這是不是他們有興趣的主題,是這樣嗎?」

「這個……」軍閥搔了搔頭:「學長,您說的或許是他們兩個的想法,但是……我還不到那裡,小彬一直陪我們練,他說過我們暫時還不能出去見人。小彬的想法比您說的保守,他覺得甄試是一定來不及的,但未來等我們練成,還是可以再加進去讓劇本變得更強一些。我跟小彬的確是去國家劇院探路的,目的是……是……」

「是什麼?」

「唉,是為了學長。」他終於直話直說了:「是這樣的,那時候學長出車禍,我們幾個去看您,您在睡覺我們不敢打擾,就跟學嫂談了一下。小彬把剛剛的想法講給學嫂聽,說我們想去問一下竇組長,如果竇組長認同我們的方案就回來報喜訊,不能的話……那也不用學長出面被人家打槍。學嫂說我們很乖,答應幫我們聯繫。隔天連絡上了,學嫂通過馨馨學姊傳話,馨馨學姊告訴小彬,小彬就……帶我去國家劇院了。」

「結果呢?」

「竇組長說我們野心太大,方向雖然不錯,但問題一樣是經驗不足,所以還是很難。」軍閥搔了搔頭:「回來後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覺得好像小看了整件事,小黑說問題在我們眼高手低,所以還是得先練功,他會跟學長討論劇本本身的問題,看看是不是……」

「慢慢修改,不急著今年參加實驗劇展?」

「對,他說這不是『一代人』可以完成的事,我們先把做得到的做出來,讓社團『說』『唱』並重,這樣起碼是個進步,另外也可以……」

「可以在我生日的時候來一場演出,算是送我生日禮物,彌補不能參加實驗劇展的遺憾,是吧?」

「唉,對,」他十分懊惱:「可惡,講好不跟學長講的,是誰在那裡多嘴啦。」

我心裡震撼不已,學弟想了那麼多,我卻完全被蒙在鼓裡。正想鼓勵他們幾句,抬頭一看只見小黑、乾弟兩人早已出現,無聲地站在阿龍後面。

小黑看看軍閥,看看我,臉一紅,點了點頭。乾弟笑咪咪地,看樣子他在後頭一定默默做了很多事。而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事」,其實斌斌都知道,所以擂臺賽當天才會對我說那番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學弟的行為,滿心是既複雜又疼惜的情緒。嘆了口氣,開口問小黑:

「你都聽到了吧?」

「唉,對呀,」他笑著說:「本來是個驚喜的,現在學長知道啦。」

「別驚喜,大家一起努力,我也想參加呢。」我終於開心了,對學弟們說:「你們都辛苦了,我很高興大家有這種積極的精神。那就放膽幹吧,別在那裡偷偷摸摸地。我想聽竹板快書,軍閥你帶竹板了嗎?」

「哎哎哎……」

「拿出來,」我哈哈大笑:「唱一段給學長佩服。不用什麼『武松打店』還是『魯達除霸』,就定場一段數來寶,你會幾字?」

「呃,我會三三七、雙字垛,還有三字頭……」

「你厲害,學長只會三三七。」我滿心讚嘆:「好,那現場來一段,唱完放你走,唱不完回學校阿魯巴。」

「啊,學長饒命啊。」

「不能不能,你當我不懂是吧,這只是練嘴的,別怕別怕,學長跟你一起,天怕慌那段總行吧?」

「唉。」

軍閥面帶難色,卻不敢違背我的命令,乖乖伸手到書包,掏出了一個紅絨布包。

好漂亮的布包,一看就知道價格不斐。只見他拉開布包,抽出了用繩子串在一起的,赭紅色的七塊板。

我打起精神,暗暗吸了口氣。

我開給軍閥的題目很簡單,並沒有讓他直接表演竹板快書,只是一段單純的數來寶而已。數來寶是傳統江湖人的「民間曲藝」,比起吸納了西河大鼓、評書等技巧的竹板快書,可以說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

作為說唱藝術社社長,我從未展示任何關於曲藝的本事。一來本事平平不如藏拙,二來社團根基尚淺,我覺得先把相聲練好再說。是故,打從加入說唱藝術社開始,這段很久以前練的本事,不但一次也沒有表演過,甚至連提都不肯跟別人提。

「來,你唱,我打。」我說。

「學長會打七塊板?」

「嘿,別小看學長。」

我一笑,接過竹板。

巧怡笑咪咪地放開了手,我手握竹板,感受著板子的形狀與重量。此時天地都靜了下來,我輕輕一晃,只聽板子發出清脆的聲音,於是翻過手去,讓後板跳前板,這就要打起板來。

忽然間,小黑按住了我的手。

「學長,人到了。」

我一怔,只見馨馨帶著幾個學妹,身邊跟著小雪與小彬,小彬後頭是阿達,阿達後面是小笙妹妹,結伴朝我們走來。

見到她們,蓄勢的情緒忽然消失無蹤。我轉頭看了看小黑,小黑微笑望著我,兩人心靈相通,對視一笑。

小黑非常體貼,知道我很久沒打板子了,必須全神貫注,不像平常講相聲那麼游刃有餘。眼見眾人往這裡來,怕我一個失神打錯拍子,屆時不只在學弟面前丟臉,連演講社、戲劇社都會看到我出醜。

反應奇快考慮周到,小黑的敏捷讓我訝異。我回過神來,把板子還給軍閥,笑嘻嘻地說:

「呵呵,演講社來啦。我饒了你,回去好好練,練好了再讓她們佩服。」

「是,謝謝學長。」

軍閥一副死裡逃生的模樣,喘了口大氣,快手快腳收回竹板,小心翼翼放回袋子裡。

就這麼一恍神,馨馨她們到了。學妹們臉紅紅地,顯然尚未從表演的興奮中平復。見巧怡站在一邊,紛紛圍在她的身旁,有人挽起巧怡的手,有人蹦蹦跳跳地,不像平常那麼怕她,反而顯得十分親暱。

巧怡一笑,對大家說:

「今天辛苦了。妳們的表現好棒,學姊好感動。」

「嘻嘻,是不是,就說妳不用擔心呀。」馨馨開心地說,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她們打斷了我們嚴肅的交流,笑著問我:「哥,你覺得呢,被列入我們學校八卦代表,有沒有很得意啊?」

「妳喔,就是愛鬧我。」

我臉一紅,搔了搔頭,決定不讓馨馨講下去,轉頭問站在一邊微笑的小笙妹妹:

「妳也是,今天表現很好呢。竟然敢演主任,站在臺上有沒有很緊張啊?」

「呵呵,」小笙妹妹格格嬌笑:「人家才不緊張,主任是『大人』,是董哥你才要緊張,馨馨學姊寫出太多秘密了啦。」

「唉,就是說嘛。」我歎道,她的「董哥」叫得好親暱,我連忙閃開話題,對佳欣說:「妳今天也很棒,那個節目主持人超厲害的,上次沒上到臺,這次總算一次賺回來啦。」

「那都要謝謝學長之前的指導,我一直記得您說『像什麼演什麼』的那些教誨。」佳欣可可愛愛客氣了一句,隨即恢復本性,笑嘻嘻地說:「至於內容學長可不能怪我,那些都是馨馨學姊寫的,裡面的事情我通通不知道,所以學長真的在去年社團聯展親六字頭學姊嗎?」

「去,不要跟馨馨學這種本事。」

我嘖地一聲,大夥兒哈哈大笑。我問巧怡:

「怎樣,那就走了嗎?」

「不,我要等小光。」巧怡搖頭:「凱子你可以先帶大家去,我自己等沒關係。」

「不用啊,」小黑又跳出來了,這裡只有他知道所有的事:「時間還早我們一起等,我還有一堆事情沒跟大家處理完,等一下慶功宴講那些多無聊。」

「咦?」范胖一怔:「所以凱子,你跟小光……」

「沒事了,」我點點頭:「剛剛碰到,講開了。」

「那好極了,」他開心地說:「對嘛,大人有大量,你別跟他計較那個。」說著又稱讚小黑:「你這學弟不錯,想很多,果然像凱子,將來要加油了。」

「是,謝謝學長。」

小黑一笑,客客氣氣地對范胖欠了個身。

兄友弟恭,手足和睦。眾人在門口聊了起來。我跟巧怡退後一步,望著自己的學弟妹。巧怡看上去跟平常一樣,保持著學姊社長的距離,神情裡卻流露著不捨與依戀。我看著她,看看一眾學弟妹,心裡五味雜陳,也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小彬站在旁邊一直不講話,見學妹自己聊了起來,靜靜走到馨馨身邊,牽起她的手。

低調,卻公開。馨馨低著頭,淺淺牽著,沒有牽得很緊,卻毫不遲疑。

這一瞬間,我終於確定了。一股強烈的反感,從身體裡面湧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不舒服什麼,兩人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就算昨天沒在一起,明天一到還是會在一起。馨馨早就預警過我了,原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此時此刻,我只覺得失去了什麼。有種本來是我的,突然被人奪走,我卻毫無主張或聲討的名義,只能任人取去,連一句話都沒得說的苦悶感。

就在此刻小光到了。一手插口袋,一手撐著傘,臉上儘是平素的逍遙自在。

巧怡一笑,放脫了手,上前迎接。

瞬間的放手,臂彎有種冰涼的感受。小光笑嘻嘻地收了傘,抖了抖,對巧怡揮了揮手,兩人並肩走來。巧怡開口說:

「好啦,小光學長到了。大家這就走吧?」

「等一下。」

小光忽道,走到我身邊,搭起我的肩膀,看了看大家,用在場眾人都聽得到的聲音,朗聲說:

「讓我先講一句話。各位學弟,前陣子本大學長一時糊塗,不小心得罪了我們的社長大人,剛剛趁你們都在偷看女生,我已經私下跟社長道過歉啦,很抱歉沒有讓大家公開欣賞本人道歉的精采畫面,畢竟……怎麼說呢,我臉皮厚,人家大社長的尊嚴還是要顧的。就不要凱子不爽我偏不接受,我在那邊講沒完,看起來好像人家社長度量很小一樣。」說著打個哈哈,指指乾弟、阿達、小彬三人:

「至於你們幾個,之前在那邊旁敲側擊,學長我都不理你們。為什麼不理呢,因為我跟凱子有我們的交情,用不著你們雞婆。不過學長還是感謝你們,禮拜一通通來班上找我,我有小禮物要送給你們三個人。」

「是,」三人忙道:「謝謝學長。」

「好啦,我講完了。」小光笑道,語氣透著釋然的輕鬆,這行為還真勇敢:「凱子你說兩句,搭檔我不能講單口相聲。」

「當然。」

我點點頭,小光誠意滿滿,我心中感動,暗暗覺得把他放在「紅線」之外的行為十分可恥。當下站出一步,也不理會狀況外的演講社學妹,對所有在場說唱藝術社眾人道:

「各位,請聽我說。」

社員們不分年級,像詩朗隊一般嚴肅了起來。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模樣。

「針對我跟小光的事,大家……」

我剛開口,突然發現,不遠處有一個人,正朝我們這邊緩緩走來。

是阿丹。

他像平常一樣,表情輕輕鬆鬆地。然而,在他的微笑之後,站在更遠處,陰沉沉盯著這邊的,則是許久沒有見到的小張。

我暗道不好,他是準備好的,登時停下說話。

巧怡也發現阿丹了,看了一眼小光,像是想到了什麼,快步走到馨馨身邊,俯耳說了幾句話。

馨馨一怔,連連點頭,轉身走進演講社學妹之中。

巧怡觀察半晌,見馨馨已然開始動作,鬆了口氣,這才無聲地又走了回來。

說時遲那時快,阿丹已然抵達,笑咪咪望著眾人,對大家說:

「呀,你們都在這裡呢。」

「學長好。」

小黑連忙跳了出來。一副打算先接招,讓我可以全身而退的模樣。

我仔細觀察,一眾學弟裡除了小黑,只有乾弟表情正常,其他人不是稍有退縮,就是像軍閥或小彬一樣神色僵硬。這段時間社團發生太多事了,一切都在檯面下進行,此刻眾人的表情,說明大家早已對阿丹產生了防禦心。

這是我的責任,小黑對付不了他。還沒想到要說什麼,阿丹已然搶在頭裡,對小光說:

「我是來找你的,不耽誤大家時間。傳一句話我就走。」

「啥事?」小光愣了愣,看樣子完全在狀況外:「我們要去慶功宴,你不去嗎?」

「那是凱子的慶功宴,你的還沒到呢。」

阿丹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停了半晌,轉頭對我說:

「咦?你還不讓學妹先走嗎?那我直接聊嘍?」

這句話警告意味非常濃,我轉頭望去,只見庭安、小雪與馨馨已經把學妹帶出了一小段距離。

巧怡反應夠快,我鬆了口氣。就見庭安隔著老遠伸長了手,笑咪咪地揮手喊道:

「學長同學們,我們要先走啦!凱子學長明天見喔!」

我點點頭,伸出手來:

「好,那就明天見嘍!今天大家表現超讚,明天再去欣賞你們的交接儀式。學妹們拜拜!」

「學長再見!」

「說唱藝術社的同學們再見!」

「禮拜一見!」

乖巧的學妹們紛紛揮手道別,在馨馨、小雪與庭安「隔離」下各自轉身,三三兩兩撐起雨傘,逐一消失在黑暗的傾盆大雨中。

阿丹目送她們離開,沉默著一言不發。學弟們看看阿丹、看看小光,又紛紛望向我。

我耐心等待,只見演講社差不多都走遠了,剩下小笙妹妹孤身一人,站在已然人行稀少、即將落幕的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

小雪送完學妹,走到小笙妹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是在詢問小笙妹妹為什麼還沒離開。

小笙妹妹搖了搖頭,似乎是要等小雪一起走。小雪沒有回應,只是滿臉愁容,獨自走了回來。

阿丹望著小雪,稍有遲疑,卻還是轉過頭來,對小光說:

「好啦,她們走了,這樣比較好講話。白珛靈要我轉告你,她搞定主辦單位了,一句話你上不上?」

此話一說眾人大譁,學弟們交頭接耳,范胖他們皺起眉頭。

「我……」小光訝異地看著阿丹:「她……是怎麼搞定的?」

「我哪知道,你跟她練習的時候自己問吧。」阿丹裝模作樣笑了起來:「你們有什麼曖昧我看不懂,反正人家說可以,那就看社長怎麼說啦。」說著面對我,嘿嘿一笑:

「社團規矩,社長答應才能派人。白珛靈好不容易爭取到可以用說唱藝術社的名義上臺,社長您放不放人啊?」

「這……」

我震驚不已,阿丹的行為形同翻臉,這是逼我當場表態。

問題是,我到底哪裡得罪他啦,對我有意見是一回事,至於在大庭廣眾下這麼做嗎?

還帶著小張,這是幹嘛,公開破局嗎?當我怕你不成,今天已經跟小黑講清楚了,我已經沒有任何顧慮了,此刻連學妹都閃了,不要面子是不是,那就來吧。

「您老不派,」阿丹續道,似乎在給我壓力:「那小光就不能去。名額是給社團的,不能用個人身分參與。這是最後機會,社長你怎麼說。」

開玩笑,白珛靈是什麼東西,咱們不參加省賽,我早就跟大家決議好了。

我嘿嘿冷笑,正要開口,驀地想起一事,不禁轉頭看了看小光。

小光滿臉尷尬,白皙的雙頰透著興奮的血色。雙眼圓睜,定定瞧著我。

他要去。

這一瞬間,所有這段時間的波折全數湧上心頭。小光的、小黑的、阿貴的、賴小姐的,從林文雄到關公,從巧怡的指責到薇的預警,眼花撩亂的景象與往來交錯的話語,同時指著我,逼我回答這個問題。

此時此刻,我要決定的,不是如何行使社長職權。

不是省賽,不是四大任務。

不是安慰小黑,不是對付阿丹。

不是如何面對學弟,也不是找白珛靈攤牌。

而是那條紅線,我該怎麼擺。

小雪開了口。

「阿丹,」她的聲音好輕,語氣卻無比沉重:「你真的要這樣做嗎?」

「我就傳句話,上臺的又不是我。」

「值得嗎?」

「值得?」阿丹冷笑一聲,哼了哼,硬起心腸說:「林雪寧,這是敝社的內部事項,人家社長都沒說話,妳不方便管吧?」

好兇猛的話,我一驚,他竟然可以這樣對待小雪。

「我在管的,不是我們兄妹社的內政,」小雪咬著牙,直視阿丹,語氣是從未流露過的硬氣:「我在乎的,是你。」

「妳在乎得太遲了。」

阿丹冷然搖頭,拋下小雪,轉頭問我:

「凱子,我們的內政,你要演講社幫你決定嗎?」

我暗暗嘆息,「兄妹社」「太遲了」「演講社幫你決定」。

太遲了。

那條紅線,已經掙脫我的管束,自行決定了立場。

一股退潮般的情緒狂洩而去,我嘆了口氣,轉頭問小光:

「一句話,你去不去?」

「呃……」

小光頗感為難,看了看小雪、看了看小黑,又看了看巧怡。

小雪望著阿丹,眼光含淚。

小黑面無表情,完全不看小光一眼。

巧怡站在身邊,我看不到她,但她的掌心正在顫抖。

小光收回目光,嘆了口氣,對我說:

「社長,讓我去吧。」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

「是。」小光下定決心:「我會替社團打下省賽冠軍,完成四大任務最後一張拼圖。你信得過我嗎?」

「我信得過你的表演能力。」

我長歎一聲,點了點頭。

「那我先走了。」

小光滿臉說不上來的表情,毫不猶豫,轉頭走進雨中。

「果然,這就是你的選擇。」

阿丹冷笑一聲,把不知哪兒來的一個牛皮紙袋往我手上一塞,轉頭招呼小張,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於是,一場懸崖邊的對話,就這麼結束了。

小光阿丹,消失在冰冷的大雨之中。

只剩兩屆說唱藝術社的骨幹社員,望著傾盆大雨中兩人的背影,沒有任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