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碟仙

只要一跨過那條線,彼此的關係就會永遠改變,再也不能恢復了。

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光復節,也是詩朗隊跟恭班打擂台的日子。一早就是個好天氣,深秋的晴空向遠方延伸。九點四十五分,抵達露天表演台時恭班已然到齊。詩朗隊坐在台下,恭班女生坐在台上。兩邊都穿著制服,看上去都有點緊張。

見我抵達,學弟們紛紛迎上來,露出「我們學長也來啦」的表情。我跟大家打過招呼,走到阿義身邊。他面無表情地說:

「凱子,人還沒到齊。我跟極光詩社張雅芬學姊聊了一下。恭班班長找你。」

「是,謝謝。」我微笑著說,毫不介意他的冷淡:「那一起過去吧?」

「嗯。」

他找了碩彥、黃肥與平平,加上徐名耀與齊雲鵬,包含總隊長、龍吟詩社正副社長與四個分部長等七人,走到舞台上。

孫諭琦負責迎接,身邊是久違的慧心學姊,另外還有極光詩社的張雅芬與黃姿華。

宜君坐在隊伍裡朝我揮手,儀蘋也到了,今天她還挺忙的,練完這邊還要趕去中正紀念堂。

兩方走到面前,我開口介紹彼此團隊,隨即笑道:

「慧心學姊,好久不見了。」

「唉,學弟,你還是這麼叫。」她笑著說:「今天真是別開生面,學妹們都很期待。你們來齊了嗎?」

「還沒,」我看看錶:「還有十分鐘,大家不會遲到的。慧心學姊?」

「嗯?」

「等一下我們還要修一修,能不能稍晚再比?」

「喔,好啊。」她點點頭,微笑著說:「怎麼啦,還會緊張嗎?」

「會啊。」

「呵呵,是學妹們才該緊張吧?」她一笑,對孫諭琦道:「諭琦妳瞧,我就說成功詩朗隊很嚴肅吧,即使學弟很有把握,也還是會緊張的呢。」

「那是他裝蒜啦。」孫諭琦笑道:「凱子,今天是你約的,結果臨場又要追加練習。好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我也笑道:「妳們去年是冠軍嘛,總得讓著我們一點,這才公平啊。」

「你還真不會害羞,自己跑來偷看,又騙得我們不換詩,還敢裝可憐嗎?」

「不會啊,幹嘛害羞?」我哈哈大笑:「妳們用的是慧心學姊的詩,我們當然要再修一下,省得到時候輸在詩稿上可划不來。」

「少拍馬屁,」她笑道:「對了,詩稿佔多少啊?」

「妳說評審成績嗎?詩稿佔百分之三十。」

「嘿,這麼一說,如果我們這次又贏了,那學姊的功勞可不小。」

「這是真的,」我嘿嘿一笑:「不過呢,要是輸了,那可就是實力差太多,怪不得學姊了喔。」

「好啦好啦,」慧心學姊打斷我們:「你們兩個真愛鬥口,一見面就高來高去的,我可沒那麼大本事。來,學弟,你們先上還是我們先上?」

「這樣好了,給我們二十分鐘,之後妳們先上。如何?」

「不公平,」孫諭琦又說:「你們是專業團隊,佔這麼多便宜,好不好意思啊?」

「這裡離北一女比較近,妳們有主場優勢,好意思說我們佔便宜。」我笑嘻嘻地說:「好吧好吧,那我們先,十點二十分準時上台,妳叫姊妹們站一邊去。」

「學姊,他叫妳站一邊去耶。」

孫諭琦笑道。慧心學姊噗哧一笑,問我說:

「那你們要到哪裡去練?」

「不用,在下面就可以了。」

「好啊,那你們練吧。」

「那我們也要去參觀。」孫諭琦又說。

「請。」

我一笑,帶著弟兄們回到觀眾席。

學弟來得差不多了,個個神色緊張,焦躁不安散坐在觀眾席上。孫諭琦開始跟恭班精神講話,我集合隊員,要眾人以我為中心湊成一圈。

「各位隊員,」我朗聲道:「剛剛我已經跟對方打過招呼了,等一下不用先比,我們要改處理方法。」

聞言眾人當場譁然。臨場改處理方法是詩朗隊大忌。我要大家稍安勿躁,微笑著說:

「各位別緊張,臨場改稿子是我的專長。我們有二十分鐘可以練,對成功詩朗隊來說綽綽有餘。社長點名。」

阿義起身點名。六十一個,缺高三全體,另外吉斌也沒來。

「吉斌沒來啊?」我一怔。

「他身體不舒服。」徐名耀說。

「唉,」我皺眉:「好吧,沒關係,他的由我來代唸,小沙學長的獨誦交給平平、小丁學長的交給阿義、小楊學長的交給碩彥、希特勒的交給烤雞魚,河馬的由黃肥負責。全體預備。」

隊員們起身,我伸手一揮,搖搖頭說:

「喂喂喂,別站起來。」

「喂,不站起來怎麼唸啊,大家的隊形呢?」碩彥問。

「這裡這麼空曠,小聲唸就行了。」我笑道:「保護喉嚨啊,弟兄們。」

大家狐疑地望著我,我不管眾人想什麼,對黃肥說:

「你準備好就開始,不用學河馬那麼拚,隨便唸就好。」

「靠,凱子,你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黃肥皺眉,卻不等我回答,閉上了眼睛。

全員瞬間安靜。六十一個人圍坐在五排位置上,散散亂亂地,連高低音都沒有分。黃肥帶著遲疑唸起第一句。隨即,在不意外的趕拍子中,詩朗隊亂七八糟唸完了整首詩。

恭班的都下來了,五十幾個綠衣黑裙圍著我們。隊員們頗受影響,唸得荒腔走板。我一笑,對大家說:

「辛苦了。總隊長在這裡有幾句話要說,請大家注意聽。烤雞魚學弟?」

「是!」于鳳鳴緊張地站了起來。

「你覺得剛剛的表演如何?」

「呃,」他囁嚅地望著大家:「學長不怎麼樣。」

「你斷句清楚一點。」我笑道,轉頭問:「小馬在哪?」

馬永鳴起立。我問道:

「我換個方式問,這次跟前幾天在學校的練習比起來,你比較滿意哪一次?」

「哪一次都不滿意,通通沒有進入狀況。」

「看,人家高二學長果然標準比較高。」我笑道,招手讓兩人坐下,對眾人說:

「各位,小馬說得沒錯,這段時間以來我們從來沒有進入狀況,有人知道問題在哪裡嗎?」

大家都搖頭,我解釋道:

「問題在我,還有詩稿。我不喜歡『念李白』,所以一直沒有認真針對本屆隊員特色進行修正,大家人劍不合,當然練得遍體鱗傷。」說著拿起書包,從書包裡抽出一疊印好的詩稿發下去:

「昨天晚上我檢討過一遍,這裡是新的詩稿,原則上只有刪東西沒有加句子,處理方法都在上面,請大家看看。」

眾人愕然傳遞「新」的詩稿。我又說:

「請注意,待會兒我獨誦一遍給大家聽,請各位邊看詩稿邊聽我唸,不要在下頭『小跟句』。這點很重要,請各位一定不要默唸,只要專心聽我唸就好了。這邊有兩個重點:第一,注意速度,因為我刪了句子,因此整體速度必須平均放慢,不然就會因為時間不足而扣分。阿義?」

「嗯?」

「你帶鈴了嗎?」

「有。」

「拿出來,你來計時,每半分鐘打一響,讓大家知道速度,不要忘了自己的獨誦句跟代唸。」我又說:「各位請在聽到每次鈴聲時在詩稿上標註我唸到的地方,看看有沒有平均降速。現在講第二點,全員注意。」

此話一說,隊員們同時抬起頭來。我說:

「這首詩是在講對李白的遙想思念。問題是,就像詩句裡說的,『李白不見了』,我們唸了半天卻沒有李白,只有一堆李白的步履足跡。因此,如果想要投入感情,重點是『找到李白』。你們知道李白在哪嗎?」

「『失蹤』啦。」

黃肥接口,大家稍微笑了起來。「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是詩句之一,我對他點點頭,感謝他把氣氛弄得輕鬆一些,續道:

「沒錯,李白失蹤了,因此我們要把李白找出來,這是這首詩投入感情的關鍵所在。各位隊員,李白在哪裡呢?答案是近在眼前,唸著這首詩的我們自己,才是李白本人。」我解釋:「李白是詩仙,是千古一人,這首詩是在寫他,並不是在描寫思念李白的情緒,或者我們這些後人。詩歌朗誦的目地是什麼?不就是要用詩句感動聽眾嗎?因此,『念』李白的人應該是聽眾,不是我們。」我頓了頓:

「通過我們的技巧與處理,大家把句子唸出來,觀眾評審們就可以『念』李白了。問題是,在此之餘,我們還要讓他們有一個李白可以『念』,這就要靠我們自己了。」

大家開始理解了,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又說:

「所以,我們不必感嘆李白失蹤,詩句自然會幫我們感嘆,我們要做的是假設、想像自己是李白。各位,痛飲狂歌的是我們,飛揚跋扈的也是我們。我們的靴子還在高力士手中,明天是我們自己的扁舟在破浪,是我們自己的亂髮在當空,黃河之水並非來自天上,而是從我們的詩句中來的。也就是說,我們的感情投入,不該在『念』李白,而是去模擬李白本人,創造李白的詩仙氣息,讓台下的觀眾去『念』,這樣懂不懂?」

「懂!」眾人齊聲道。

「在我的指導下,這首詩的唸法從第一天就錯了,」我嘆了口氣:「這是我的糊塗,在此跟大家道歉。我們才不用『念』什麼呢,我們就是李白。大塊假我以文章、舉杯消愁愁更愁、朝如青絲暮成雪、輕舟已過萬重山,這些都是我們的閱歷;白髮三千丈、對影成三人、浮雲遊子意、低頭思故鄉,這些都是我們的情緒。各位李白們,時代在動盪,安祿山史思明造反了,漁陽鞞鼓動地來,潼關破、貴妃死、胡馬羌馬在你的故鄉踐踏,繁華的長安早已陷落,你我空負天才卻無力回天,只好在詩裡預言自己的失蹤水遁,把酒問月,月光長照金樽裡,讓觀眾感嘆『樽中月影,或許才是你故鄉』。大家瞭解這樣的情緒嗎?」

「瞭解!」

「瞭解之後,這首詩就簡單了。」我繼續解釋:「我們是李白,有著狂放與鬱悶的情緒,浪跡江湖之後絕跡人間,這是貫穿在詩句裡的,最內在的情緒,這種情緒是看不見、聽不著的,我們無法表達,只能把自己放進這種情緒裡,想像自己是李白;千年之後有個詩人余光中寫了這首詩,用詩句表達對李白的遙想,這樣的懷念是包含在李白之外的第二層情緒,由於有漂亮的字句,有段落起伏,因此也是最明顯的、最容易被觀眾察覺的情緒。」我頓了頓:

「然後,成功詩朗隊出現了,我們投入感情,用各種處理方法把詩唸出來,試圖完美地表現這首詩,讓原本靜態的字句變成動態的聲音。這是比賽,我們有我們的勝敗與榮辱,這是藏不住的、騙不了人的,是屬於我們自己的,也是最外層的情緒。然而,這樣的情緒也是我們感動人的力量,否則我們只要把技巧練好就好,為什麼又要搞關燈拉窗簾,又是準備好自動開始,而不是找個指揮來幫我們設定機器化步驟呢?」

大夥兒認真地聽,我下了結論:

「各位,三層不同的情緒,表現在一樣的唸法裡,我們最懂李白的情緒,通過我們的朗誦,李白自然浮現在聽眾的心裡,這麼一來他們就有李白可以『念』了,既不飄渺亦不虛無,淺顯易懂情緒才會強烈,這就是我們決勝的關鍵。怎麼做呢?非常簡單,只要大家覺得自己就是李白,模擬著李白的感覺就可以了。這種情緒掌控的能力,開南做不到,建中沒本事,」我望了望左近的北一女們:

「只有成功詩朗隊才有這種能耐。各位隊員,不,各位詩仙們,讓我先示範一遍,就這一遍,唸完馬上排練,我要大家一次練成,聽見了沒?」

「聽見了!」

「好。」

我一笑,只見阿義已然拿出計時鈴,當下不再猶豫,把這首「新念李白」當眾唸了出來。

十點十五分。

陽光澄澈,藍天高遠,我在呼呼風響中唸完了「念李白」。北一女們拍起手,詩朗隊隊員們卻張大了口,默不作聲地望著我。

我知道大家懂了,也像昨夜的我一般震驚錯愕。只剩兩個禮拜就要比賽了,卻發現自己從頭到尾唸的角度都是錯的,怎能不教人震驚錯愕呢?

沒過多久,眾人紛紛拿起詩稿。

一句句小聲默唸,偶爾交頭接耳一番,隨即回到詩稿當中。

半晌之後,彷彿心靈相通,一個接一個地,全員都站了起來。

無須指示,眾人紛紛站進分部,高矮前後,左一右二,隊形瞬間完成。

我也站到隊伍當中,第一次地,「回」到了詩朗隊裡。

耳邊是風聲,風裡傳來彼此的屏息聲。黃肥的帶段詩開始,隨即是我代唸小楊學長的報題,以及阿義負責報的校名。

在此之後,則是一段從未練過的,脫胎換骨的,充滿感情與力量的,今年以來最好的「念李白」。

結束之後大家都瘋了,難以置信的一次搞定,無法發抒的強烈餘韻,期間偶有小誤,卻完全不影響整首詩的情緒。我們依約上了台,在露天表演台的回音牆中來了一次更厲害的表演。這次的表演更精采,大夥兒毫不保留,讓舞台邊緣的北一女恭班同學,一個個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詩朗隊回來了,我感動地想,六七晚會之後,唯有今天,我再度擁有了『海祭』的感覺。一個技巧精緻、感情融合,無分彼此的,屬於成功人的詩朗隊,在此刻的露天表演台上重生。

沒錯,我跟恭班「對戰」過,不過我一個人可不能代表詩朗隊,天下只有詩朗隊可以替自己發言。此刻,破繭而出的詩朗隊,已經不再是過去一個多月的菜鳥團體,面對打出人海戰術,人數倍於我們的宿敵,只要我們六十七個人,就可以輕鬆取勝,不再自我懷疑了。

下台之後,恭班全體一致給了我們熱情的掌聲。隊員們倒是謙虛起來了,一個個默不作聲,跟之前的飛揚跋扈有著天淵之別。在這種時候,我不禁想,我們心裡是容不下別的情緒的。當下也不多說,帶大家回到觀眾席,招呼隊員坐下。

慧心學姊一笑,跟孫諭琦俯耳講了幾句話,讓恭班上台。

詩朗隊們坐直身子,期待著對方的表演。只見恭班把隊伍分成幾個「小部團誦」,一邊唸句子,一邊走上舞台。

去年北一女的上台方式是「一哄而上」,今年倒是比較規矩。幾個分部在台上站定,一樣是報題報校名。孫諭琦站在台下指揮,只見她雙手一招,忽然間,全體一起開始朗誦。

有指揮才能用團誦開頭,這是不變的定律,否則大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總會唸得參差不齊。然而,讓我們吃驚的是,她們竟然可以一直維持著全體團誦,既沒有分部也沒有獨誦,就這麼唸完了第一段。

詩朗隊裡叫起了好。這種團誦太難了,一句接一句由所有人快速唸出,既不放砲又不模糊,想必先前下過一番苦功。第二段開始,四個「小部團誦」穿插在全體團誦裡,起起伏伏地,一路唸到第四段。

跟之前看到的不同,我心想。

「小部團誦」繼續,速度越來越快了,左右各分四部,先是右邊一部朗誦,再來是左邊兩部一起朗誦,右邊三部跟上,最後是左邊全體完成段落。接下來是第六段,左右對調,也是一二三四輪番上陣。

第七段是高潮,兩邊團誦像是合唱團和音一般,分左右兩邊唸起不同的詩句。包含我在內的詩朗隊大開眼界,唸詩不是唱歌,兩段完全不同的詩句竟然可以同時唸出來,既不混淆又不雜亂,甚至內容都是和諧的、押韻的。這種設計還是第一次見到,大夥兒忍不住大聲拍起手。

最後一段了,回到全體團誦,卻有兩個小部與大家分開唸。厲害的是,小部無論句子、速度都跟其他團誦並無不同,卻通過控制音量,卻給人一種獨立在外,並非八部一起團誦的感覺。兩部聲音高,六部聲音低,唸著一樣的詩句,緩緩放慢速度,結束了這首重新詮釋的「落暮」。

十點四十分,在瘋狂的成功詩朗隊掌聲中,北一女恭班走下舞台。她們一句獨誦也沒有,所有高低起伏都來自團誦的各種組合。詩朗隊都是識貨的,這種團誦能力我們可比不上,當場毫不吝惜地給了她們最熱烈的掌聲,以及此起彼落的,真心誠意的叫好聲。

就這麼地,一場別開生面的賽前賽結束了,前後只花半個小時,兩邊卻都好好上了一課。我讓大家稍事休息,走到台前跟孫諭琦客套一番。在慧心學姊的提議下,讓兩邊舉辦了一場小小的聯誼。

很有趣的活動,一邊是高一高二混合的詩朗隊,另一邊是全由二恭組成的班隊,這種聯誼還真沒看過。我不擅長團康活動,把隊伍交給阿義,孫諭琦倒是十項全能很會玩。在兩人帶領下,兩支即將要在賽場鬥得你死我活的隊伍,竟然就在露天表演台上玩了起來。

總隊長權威大,詩朗隊不敢隨便開我玩笑,恭班的卻毫不客氣地整了我一番。學弟們哈哈大笑,我一邊高喊「回頭再修理你們」,一邊在慧心學姊的保護下逃了出去。兩人來到新公園水池邊,找了張椅子坐下。

一陣子沒有見到慧心學姊了,她還是那麼從容又溫和,笑咪咪地與我聊了許久。她說過來之前恭班壓力很大,一來成功詩朗隊成名已久,二來上次「踢館」踢得大家印象深刻。我連忙謙虛一番,表示恭班團誦讓人歎服,「這種本事,成功詩朗隊是做不到的」。

「做不到,是因為成功詩朗隊不肯用指揮。」她笑著說:「你們太講究所謂的傳統了,本來以為換你當總隊長會有點突破的,想不到還是這麼堅持。」

「沒辦法,傳承是我的責任之一。」

「或許吧,打破成規的確很難。」她點點頭:「不講這個了。學弟,你這陣子過得好嗎?」

「嗯,好啊。」

「我覺得你有點變了呢。」

「哦,哪裡?」

「長大了些。」她想了想:「嗯,剛剛聽你對詩朗隊講話,感覺真的跟以前不大一樣。」

「不大一樣是好還是不好?」

「改變總是好的,」她微笑著說:「雖然跌跌撞撞,不過人總是要改變的,不改變就會死亡,誰能永遠保持昨天的樣子呢?你越來越成熟了,才一個多月而已,比起九三九的時候又穩重了些。」

「或許因為我是總隊長吧,好歹要有個樣子。」

「我指的不是這個。」她搖頭:「跟你的身分無關,我說的是你給我的感覺。去年也是在這裡,我們一起研究如何唸詩。才不到一年呢,當時的小學弟已經不見了。」

「那今天的我又是怎樣呢?」

「嗯,」她想了想,笑道:「大概就像你跟詩朗隊說的一樣吧,變成李白了。」

「這是什麼意思啊?」

「一個有名的人,大家都在『念』你。」她笑了起來:「沒錯,你真的很有名,走到哪裡都聽得到你的事蹟。不過呢,我想問問你這個『李白』,當你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卻又在想些什麼呢?」

「呃,我不懂妳的問題。」

「我是說,你忙來忙去,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大忙人。從別人看來或許很熱鬧,但是真正的你,或者說私下的你,卻又在想些什麼呢?」

「我沒想什麼啊。」

「是沒有想,還是不願想呢?」她忽然說:「你要大家模擬李白,其實我們誰也不知道李白在想什麼。你們那首詩是余光中寫的,就算一樣是詩人吧,作者也只能從李白的事蹟裡猜想他的心情,所以寫來寫去只能寫一些黃河之水天上來,或者是高力士之類的典故。搞不好我們都誤會李白了也說不定。」

「這話怎麼講?」

「都說李白懷才不遇,也有人說他狂傲不羈,說不定他根本只是一個超級大懶鬼,覺得跟權貴相處很麻煩,喜歡一個人躲起來喝酒作樂而已。」

「嗯,搞不好。」我也點點頭:「問題是,就算妳說得對好了,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只是個舉例,我想說的是,別人眼中的你,或者被別人所詮釋的你,跟真正的你應該是不一樣的。」

「這是當然的啊。」

「所以嘍,既然『李白』在這裡,為什麼不直接問他就好了呢?」學姊笑了起來:「怎樣,詩仙學弟,你過得開心嗎?」

「呃。」

我一怔,原來說了半天她還在問這個問題。想了半晌,搖搖頭說:

「嗯,不怎麼開心。」

「總算承認了,」她一笑:「為什麼不開心?」

「沒什麼好開心的啊。」

「即使又交了一個女朋友?」

「咦?」我吃了一驚:「沒有啊,妳聽誰說的?」

「方儀蘋學妹。」

「喔,那是她誤會了啦。」我連忙解釋:「我跟小渝……嗯,梁文渝,只是比較要好的朋友而已。她有男……嗯,雖然剛剛分手了……不過我跟她也沒有在一起,妳別聽儀蘋亂說。」

「呵呵,結結巴巴,幹嘛不好意思?」她笑了起來:「你們是什麼關係不重要,我問的是為什麼不開心。不是都有人陪伴了嗎?」

「呃,唉。」

「為什麼不開心嘛?」

「說真的,我不知道。」

「那我這樣問,」她點點頭:「你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卻找不到?」

「找東西?」

「是啊,找什麼人,追尋什麼目標,這種的。」她點點頭:「你想想看,你把自己搞得這麼忙,如果忙得開心也無所謂;但是你卻不開心,代表這些事情都不是你要的。既然不要幹嘛做?證明這些只是你拿來轉移注意力的辦法而已。學弟,我覺得你一直汲汲營營的,似乎在找什麼,卻又一直找不到。是這樣嗎?」

「嗯,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那就談不下去了。」她點點頭,笑道:「當然,這是個蠻大的課題,我們這輩子都在找一些東西,有些人找到了,也有人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去找什麼,就這麼糊糊塗塗過了一輩子。你慢慢想好了,想出來後跟我說一聲,搞不好很有趣也說不定。」

「學姊?」

「嗯?」

「妳為什麼要跟我說這番話啊?」

「喔,沒有啊,只是碰巧想到。」她搖頭:「學弟,你喜歡把每件事賦予一些特定的意義,其實這是不必要的。餓了就吃,有話就說,這才是自由,保持一顆乾淨的心,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你同意嗎?」

「嗯。」

「所以啦,別愁眉不展的。」她微笑著說:「這幾次看到你,我總覺得你不怎麼開心。難得今天有空聊幾句,學姊希望你過得好好的,別把一堆事情放在心裡。」

「我還好啦。」

「還好,就是不好。」

「呃。」我一呆,這話昨天才跟吉斌說過,想不到又從她口裡聽了回來,看樣子真是談人容易論自己難:「嗯,我會想想。那學姊妳自己呢,過得好嗎?」

「就高三嘛,也沒什麼好不好的。」她搖搖頭:「讀書花了很多時間,偶爾寫寫詩,此外就是下來幫幫學妹,有點無聊是真的。」

「高三壓力大嗎?」

「有一點,但是過得去。」

「心情好嗎?」

「心情嘛,是很平靜啦,」她一笑:「也就寫不成什麼詩了。」

「沒有平靜的詩可以寫嗎?」

「我覺得平靜的時候很舒服,連寫詩都懶了。」

「乾脆寫一首『平靜』如何?」

「好啊,」她開心地說:「我去寫,不過這個題目我寫過了,這次不知道會不會江郎才盡。」

「妳不會的,寫好記得給我瞧。」

「喔,對了,你有看我的詩嗎?」

「都看完了。」

「有沒有自己也寫一點?」

「沒耶。」

「呵呵,那你也可以寫寫啊。」她笑道:「那本簿子還有好多空白頁,你也寫幾首來玩玩嘛。哪天你出名了,搞不好我可以沾沾你的光,被人說『呀,這是董子凱跟施慧心第一次合作的詩集呢』。」

「哈,真有那天,一定是我沾妳的光啦。」我笑了起來:「沒問題,我有靈感就寫。不過話先講在前頭,寫好寫壞妳可不能笑我。」

「哪會啊?」她笑得彷若鮮花綻放:「只要是真心誠意的詩,都是好詩。」

「嗯。」我點點頭,忽然想起小丁:「對了,學長也有寫嗎?」

「哪個學長?」

「小丁學長啊。」

「喔,你說他啊,」慧心學姊一怔:「之前他會寫,不過他寫詩都是為了『工作』。詩社的習作啊,投稿校刊什麼的,自己寫好玩的詩就不多了。」

「妳跟他還是常常見面吧?」

「嗯,這段時間不常見面。他高三了,之前成績又爛,不用功點可不行。」

「呃,妳跟他還在一起吧?」

「是啊。」她看了我一眼:「怎麼啦?」

「沒什麼。」

「學弟,」她轉過身來,看著我的雙眼:「你想問我什麼,是不是?」

「嗯。」

「想問就問啊。」

「其實也沒什麼啦。」

「問嘛。」

「呃,好吧,」我有點緊張,小心翼翼地說:「我的確有個問題一直想問妳。不過其實那也不重要,再說我也沒有什麼用意,只是……」

「直接問沒關係。」

「唉,好。」我點點頭:「去年比賽,妳用的詩叫做『青鳥』。妳說過那是寫給自己的詩,對不對?」

「應該說,是對自己的描述。」她微微一笑,似乎已經知道我要問什麼了。

「比賽的時候妳加了幾句在裡頭,」我又問:「為什麼?」

「咦?你不瞭解嗎?我在送你的詩集裡有寫註解啊。」她一笑,捏了捏我的臉:「當然是寫給你的嘛,我以為你早就懂了。」

「呃,我知道啦。」我臉一紅:「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那你問。」

「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要寫那一段?」

「單純就是送給你,如此而已。」她笑了起來:「這要怎麼說呢,我寫的很簡單,應該一看就明白了吧。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一個人再怎麼認真都很寂寞,說起來越認真就越寂寞。可是如果有兩個人,那無論再怎麼清純,就會浪漫起來了。」

我不說話,怔怔望著她。她又說:

「我們都是獨誦代表,『獨』誦比賽呢,你不覺得一個人準備比賽很寂寞嗎?」她說:「你是獨誦代表,我也是獨誦代表,之前素昧平生,你卻跑來找我,這麼一來兩個寂寞的人就不再寂寞了。我們在夕陽中唸詩、聊詩,交換各式各樣的心得,坦開心胸與對方交流,分享那些讓自己感動的情緒。這是個很清純卻又很私密的活動,你不覺得很浪漫嗎?」

「是啊。」

「你跟我不熟,算起來甚至是敵人,卻一起面對風雨,這是屬於我們的共同經驗,所以很浪漫,非常值得紀念。」她柔聲說:「所以我才加了那幾句在前面,算是送給你,紀念這個屬於我們的回憶。雖然那幾句詩跟原本的內容不大相關,甚至有點硬套的味道,不過本來『青鳥』就是在寫我自己的生活,那次比賽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真要缺了這幾句,反而才是少了什麼,才是有缺憾的。」

「那最後一句呢?」

「最後一句怎樣?」

「『就在此刻,開始飛行』,又是什麼意思?」

「喔,這句是說,既然認識了你,那就開始了另一段新的關係。」

「那是什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呀,」她笑了起來:「好玩之處就在這裡。人跟人的關係是會演變的,一起唸詩是個開始,之後會走到哪裡就難說了。就像飛機起飛,到底會飛到哪裡去,就看緣份怎麼引導我們嘍。」

「那麼,之後的『緣份』又將如何呢?」

「呵呵,小學弟,急著知道又有什麼好處呢?」她笑道:「這是一段長途飛行,你認為已經飛很遠了嗎?其實沒有。人生那麼長,還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事等著我們去發掘,不必急著下結論,也不必賦予特定的意義。這樣你懂嗎?」

「懂。」

「那就是了,高中畢業並不是人生的終結,反而是獨立人生的開始。」她笑著說:「你好好過生活,我們一直都會是好朋友的。不管人生把我們帶到哪一條路上去,你我之間的緣份不會因為畢業、年齡或者性別差距有所改變,你盡管放心好了。」

「真的是這樣嗎?」

「是啊,」她微笑著凝望著我:「要有信心。」

「好。」

「不過呢,你可不能一直叫我學姊。」她忽然說:「想想看,等我們都出社會了,沒事還叫學姊像什麼話?」

「好啦好啦,那等畢業再改口好了。」

「唉,真是的,學姊這個詞有什麼好的嘛?」

她一笑,一副「真是搞不過你」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人回到露天表演台。恭班下午不練習,慧心學姊也趕著去補習。我跟恭班諸人客氣一番,回詩朗隊公布集合時間,下令解散休息。

方儀蘋跟幾個樂儀隊同學要去吃飯,本來約我一起去,想想還是拒絕了。獨自離開新公園,天氣熱沒胃口,決定躲進金橋喝咖啡,順便想想「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後續段子內容。

金橋依舊空空蕩蕩的,我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正準備寫段子,忽然看到櫃檯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小箏。

瞬間興奮了起來,見她正在二樓櫃檯買單,連忙快步上前,攔住櫃檯小姐說:

「等等,讓我來買。」

小箏一愣,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在眼前,驚訝的表情維持了瞬間,隨即笑了起來。

「凱凱?」

好迷人的笑容啊,一樣是那麼內斂、高貴卻又直截了當的情感流露。我忙問:

「姊姊,妳怎麼過來了?」

「呃……」她臉一紅,定神道:「也沒啦,學校太熱了,我中午出來吹冷氣翻翻雜誌,過一會兒就要回去了。你怎麼穿制服啊?」

「今天詩朗隊有活動,跟妳們恭班學妹打擂台。」

我笑道,簡單說了說上午的事,拉她回到我的位置上。她安安靜靜聽完我的話,微笑道:

「哦,慧心也來啦?」

「是啊,我跟她還聊了一下呢。」

「她也真想得開,」小箏說:「學期都過一半了,她還有閑情逸致指導學妹詩歌朗誦。唉,我真羨慕她這種逍遙自在的個性呢。」

「那妳呢,書讀得如何?」

「不錯啊,穩穩的,比較有信心了。」她點點頭:「你們快考試了吧?」

「下禮拜。」

「讀書了沒?」

「喔,難得見面,就別問這個了吧?」

「你喔,老毛病不改。」她輕嘆一聲,責備道:「凱凱,這陣子我讀書很專心,才發現只要時間夠多,其實聯考也不是那麼困難。你的成績本來就不大好了,不要只顧玩,偶爾也要讀讀書,好不好?」

「嗯,好。」

我心中暖暖地,一句「好不好」溫柔又親暱,就像當時一樣。

「今天倒是挺乖的。」她笑了起來,看看桌上的稿紙:「在寫段子啊?」

「嗯,這是劇本。給巧怡的,她合併戲劇社要打擂台。」

「嗯,我知道啊,『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小箏點頭:「你的主意還蠻新鮮的,小雪說她等不及要看,原來你還沒寫好。」

「妳跟小雪還有聯絡喔?」

「有啊,其實都在同一間學校裡,不是高三了就被關禁閉啦。」她微笑著說:「我跟她常常見面。斌斌馨馨也是,幾個學妹沒事就會來關心我一下,送點小點心,買個小盆景之類的,都很貼心。」

「那是妳當年把大家帶得好。」

「不敢當。」

她說,隨即住了口,淺淺地望著我,微笑著。

一時找不到話說,我也不想多說什麼,時至今日能跟她面對面坐在這裡,望著她那美艷又溫和的熟悉面龐,其實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兩人凝望著對方,直到咖啡送來時才不得不打破寂靜。小箏對李姊一笑,拿起糖來剛要攪拌,我阻止了她。

「姊姊,維也納不是這樣喝的。」

我說,教了她如何「正確」喝維也納的辦法。她笑咪咪地聽我講,輕巧地喝了一口咖啡,抿抿嘴,嫣紅的唇邊沾著一點濃醇的奶油。

好想幫她擦啊,我不禁想。

她舔舔下唇,微笑著說:

「凱凱,你真的都沒變耶。」

「哦?」我一怔,想起剛才慧心學姊說的話:「一點都沒變嗎?」

「嗯,起碼就我看來是這樣。」她點點頭,輕輕地說:「跟以前一樣愛講話,愛現愛現的很可愛,一點都沒變。」

「呃,」我臉一紅:「這話可別給詩朗隊或說唱藝術社的學弟聽到了,否則啊,我的學長形象就完啦。」

「你當學長一定對學弟蠻兇的。」她笑道:「對了,上次見到向瑞陵的弟弟,叫做向瑞彬對不對?他還好嗎?」

「好啊,怎麼問起他了?」

「怕你像之前那樣兇學弟啊。」

「才不會呢,」我忙道:「他表現很好,公演上妳也看到了。這學期說唱藝術社發展得很興旺,他跟一位姓黑的學弟算是社團台柱,搭配起來有我跟小光的味道。」

「那你一定特別關照他們了,是不是?」

「其實不會,」我搖搖頭:「其他還有很多不錯的學弟,我把高一社員分成捧逗兩組,每練一個段子就大風吹一遍,不讓他們形成小光跟我這樣的固定搭檔。下學期捧逗互換,搭檔方面也不跟這學期配合過的同學重複。這麼一來大家都有默契,也不會產生小圈圈。」

「嗯,聽起來不錯。」

「當然啦,向瑞彬跟黑若澤的確搭配得很好,我們的『代理人戰爭』,就是靠他們兩個出任種子部隊的。」

「哦?你還沒放棄這件事啊?」

「放棄?」我一怔:「當然沒啊,才剛開始呢。我們已經跟聖心民俗技藝社連絡上了,學弟負責陪對方練段子,等於是把說唱藝術社的訓練轉移給對方。這麼一來,他們派出的代表就有接近學弟的實力,才有機會贏過基隆女中。」

「嘿,計畫不小。」

「而且省事,」我接口:「如果要我或小光阿丹去訓練她們,等於是一件事辦兩遍,比較浪費時間。不是都說最確實的學習就是講課嗎?教得了人家,自己的功夫底子才會硬。」

「就跟你當時教學妹那樣,是不是?」

「嗯,我希望他們比我更嚴格。」

「對方也是高一學妹嗎?」

「妳說聖心的啊,沒有,」我搖搖頭:「一個叫做倪詩涵的是學妹,另一個是她們社長,高二的白珛靈。」

「學姊能聽學弟的嗎?」

「如果學弟本事夠好。」

「呵呵,凱凱啊,我怎麼覺得有人在吹牛啊?」她笑咪咪地說:「嗯,學姊可沒那麼好講話,學弟本事夠好可以摸摸頭獎勵獎勵,真要學姊聽話呢,可還得有點別的本事。」

「哦,什麼本事?」我笑道,心中卻是一動。

「這就不能說了。」她微笑著搖搖頭:「你夠壞了,如果什麼都告訴了你,豈不是要造反了嗎?」

「哼,姊姊最小氣了。」

「沒良心的凱凱,我對你還能算是小氣嗎?」

「好吧好吧,那這樣,」我笑道,拿出皮夾,抽出裡頭新放進去的紅色紙鶴,遞了給她:「姊姊說話不能不算話,來,跟我從實招來,倒底是什麼本事呀?」

小箏一愣,伸手接過紙鶴,怔怔瞧了半晌。

瞬間發現自己太輕浮了。正想亂以他語,就聽小箏歎道:

「唉,凱凱,就是這種本事。」

我呆了呆,只見她低下頭,珍而重之地把紙鶴收進皮夾,抬起頭望著我。

迷迷離離的神情,水亮的眸子閃耀著來回不定的光澤。這是熟悉的、屬於小箏的眼神,洩漏著心思,透露著隱藏在冰冷的外表下的滾燙情緒。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面對小箏這樣的表情,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抵抗力。只見她靜靜望著我,過了好久好久,這才低下頭去,緩緩地說:

「凱凱,我該回去了。」

「呃,姊姊……」

「我不能這樣,」她抬起頭,眼神堅決:「一直覺得可以面對你了,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自己還是那麼沒出息。凱凱,你好好的,姊姊走了。見到你很高興,我們有空再見面,好不好?」

又問「好不好」了,我心中一緊,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你不要送,謝謝你的咖啡。」

小箏說,轉身離開,快步走下樓梯。

回到露天表演台,我按下複雜的情緒,跟詩朗隊一路練到傍晚六點左右。經過早上的比賽,大家都非常投入,練起來進步神速,無論技巧、感情方面都達到極高水準。由於新修詩稿,一開始有點走走停停的,不過沒練幾遍大家就可以丟稿了。

解散後我跟齊雲鵬同路,他跟人約在大忠門見面,兩人在暮色中沿介壽路往中正紀念堂走。齊雲鵬是詩社學弟,參與活動十分積極,阿義說他是「可造之才」,讓他參與了不少本屆詩朗隊的後勤活動。

別聽名字厲害,其實人很小隻,瘦瘦矮矮地有種文弱書生感。聲音稍欠特色,卻練得很勤;有點過分鑽營,不過也任勞任怨,是個社團幹部的好人才。

他再度問起關於「總隊長下學期要接掌龍吟詩社」的事。我不願詩朗隊裡有太多政治,兜著圈子不跟他多說。就這麼來到大中至正門,見裡頭樂儀隊吹吹打打十分熱鬧,我停下腳步,對他說:

「學弟,學長給你一個建議。」

「學長請說。」

「高一別搞政治。」我說:「社團是社會的縮影,除了大家共同努力的目標,其實也有很多不好的、煩惱的一面。你才高一,連社團在幹什麼都還沒熟悉,不用急著參與這些學長的五四三。」

「呃。」

「很多事情要等機會,辦大事也需要足夠的情報跟人脈。」我又說:「這些都需要時間準備,不說別的,作為社團幹部,光跟訓導處打好關係就是頭等大事。你總會高二的,高一需要學習的事情很多,學長之間的高來高去總有一天會輪到你,屆時就算你不想管也跑不掉,所以今天不要急。知道嗎?」

「是……」他遲疑半晌:「謝謝學長,我知道了。」

「學弟,」我放鬆語氣:「高三要讀書,高二整年有忙不完的活動。作為小高一,眼前的快樂是有保存期限的。高一不用想太多,好好玩,好好把功課底子打好。急著參加學長之間的運作,只是徒然浪費大好時光而已。懂了沒?」

他點點頭,眼神卻是一片迷惘。

「沒關係,你會懂的,希望別太遲就是了。」我點點頭:「好,那就這樣,你去忙吧,明天見。」

「是,學長再見。」

他認真地說,在我的目送下離開。

我鬆了口氣,走到音樂廳階梯坐下。天黑了,晚風把白天的炙熱一掃而空。天上重雲深鎖,空氣濕濕地彷彿就要下雨。廣場樂隊鼓聲震天響,我卻覺得四下一片寂寥,飄著秋天應有的蕭索。

忽然發現自己好久沒寫日記了,摸了摸書包,裡頭早已沒有去年天天帶在身上的硬殼日記簿。今天是光復節,去年此時正是第一次段考,段考後跟詩聖抽菸逛萬年,之後跑去南美喝咖啡。

又是社團課的開始,又是一屆詩朗隊。去年這時候我正忙著中新友誼之夜,也忙著「海祭」。忙啊忙地,忙掉了小玫;也是忙啊忙地,忙了一個渾渾噩噩的學期。

今天的我真的不一樣了。想起剛剛的齊雲鵬,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知道了好多事情;想起剛剛的小箏,卻也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好多珍貴的事物。

慧心學姊說我變了,小箏說我沒變;不久以前,薇才說「讓我們一起努力」,而所謂的「努力」,也是為了經驗這個世界的悲歡離合,以便成長。

真的會成長嗎?我不禁想,還是會跟詩朗隊或聯課活動一樣,秋去春來又是一個新的循環?小玫來了又走了,薇也必須等到明年才會回來;小箏雖然留戀我,卻還是「你不要送」地轉頭而去。

然而,我卻坐在這裡。

望著漂亮又威武的樂儀隊,我坐在這裡等她們練習結束。我在等什麼呢?

當然,我在等小渝。

等到之後,又要幹什麼呢?

吃飯、聊天,送她回家。

唉,車子在新公園那邊呢,竟然忘記騎過來。待會兒應該讓小渝跟大家一起回北一女,我先去牽車,再去校門口接她才對。她練得很累,不該隨我跑來跑去。平常坐在後座都覺得她快睡著了,這種「榮譽」,還真要要犧牲很多才能換來。

小渝是北一女儀隊分隊長。

從別人眼中看來,我忽然想,如果跟她在一起,那可真是個令人眼紅的「榮譽」呢。

經過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我必須說,我已經很喜歡她了。

她很喜歡我,她的姊妹們也都接受了我。我們根本已經表白了。就跟之前的演講社一樣,大家都在幫忙,對我們抱持著善意與祝福。只要我主動踏出一步,這個既美麗又溫柔的高個子女生,就會是我的了。

可是,為什麼我踏不出那一步呢?

因為跟薇的約定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裡呢?

反過來說,如果因為薇的關係不能踏出這一步,那為什麼又要分開這八個月呢?

樂儀隊練完了。儀隊整隊離開,樂隊照例收拾場地。練了整個下午,廣場上兩百多個隊員依然精神抖擻,整隊的步伐整齊,收拾樂器的彼此呼喚,光憑風中傳來的各種聲音,就能判斷她們依然情緒亢奮,絲毫不感疲憊。四周雖然昏暗不明,即使我是個看熱鬧的外行人,也知道她們已經重振士氣,準備一雪前恥。

又是一屆新人換舊人。在此秋冬之際,我也要跟著新人,換掉舊人嗎?

小渝走了回來,修長的身影穿著長靴,從大中至正快步走向音樂廳。小小的身影逐漸變大,只在瞬間,就來到了階梯上方。

她雙頰緋紅,制服被汗水暈染著墨色的深綠。長靴上的金絲隨步履擺動,練了整天,上衣還是整整齊齊地紮在裙子裡。

她體貼地站低了一階,微微抬頭,笑咪咪地望著我。

我伸手接過她的書包,開了口。

「辛苦了。」

「不會。」她微笑著,拿出手帕擦了擦汗:「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搖頭:「今天練得如何?」

「沒問題。」她笑道,伸手做出一個信心滿滿的手勢。

「那就好,禮拜五就比賽了吧?」

「是啊,後天下午。」

「我要上課沒辦法去喔。」

「嗯,我知道。」她搖搖頭:「沒關係,你好好上課。隊上會錄影,之後再拿給你看。」

「好,別忘了。」我說:「還有,我明天下午有社團課,之後詩朗隊還要加強集訓,所以不一定來得及在妳們練習結束後趕過來。」

「喔,你不用一定要來啊。」她笑著說:「明天我們也不會練得這麼晚。教練說回去多休息,搞不好還會早點放人,讓大家有時間檢查隊服、保養鞋子之類的,你就不要過來了。」

「好,那我就先約好不過來。」我點點頭:「一件事,請妳幫我個忙。」

「哦?好啊,你說。」

「一定要贏。」

「啊?」

「妳們一定要贏,拿冠軍回來。」

「嗯!」她精神一振,笑容滿面地說:「沒問題,我答應你!」

「答應了,就要做到。」

「我保證。」她信心滿滿地說:「凱子,這段時間以來多謝你一直陪著我。後天即使你不能去,其實你還是會陪著我的。」說著一指靴子,放輕語氣說:

「只要有你在這裡,我就一定會有最好的表現的,你放心。」

「嗯,我放心。」

我說,望著她的模樣,無聲地笑了起來。

於是,半個月過去了。

兩天後,北一女在本屆樂儀隊大賽中發揮實力,以些微之差險勝中山,奪回了過去視為理所當然的冠軍寶座。比賽當天是禮拜五,詩朗隊練完我馬上離開,原以為小渝會依約等在金橋的,孰料才出校門就見她跟儀蘋站在眼前。當時她不由分說地抱住我,興奮地通知著令人欣慰的消息。也不管門口都是進進出出的高三學長,還有微笑中的雞排老闆,正笑嘻嘻的往我們直瞧。

當晚由儀蘋作東,請我在綠灣吃飯,除小渝外在座還有三位樂儀隊高二隊長。跟想像中不同,樂隊比較活潑,相形之下儀蘋木訥得多。由於都是高個子美女,我吃得有點侷促,更別提大夥兒都拿我跟小渝的關係來開玩笑了。

事後才知道,原來這不是她們這些小高二隊長們的慶功宴,而是專程跑來請我的。依照傳統樂儀隊會各自舉辦慶功宴,「能一起吃個飯啊,還是衝著你的面子呢」,儀蘋說。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跟小渝天天見面了。或許因為比賽結束,小渝看上去總是很輕鬆,見面就微笑,坐在摩托車後座幫我揹吉他。我每天早上都去接她,騎過一片鳥鳴的敦化南路,在朝陽中成為館前路麥當勞的第一對客人。七點半左右送她去北一女,兩人在弘道國中旁道別,之後我再趕回學校,搶在遲到前衝進校門。

說也奇怪,這段時間裡,我從來沒有在麥當勞裡遇過馨馨。

與此同時,生活也開始穩定了。這段時間除練詩朗隊、跟小渝見面外,第一次段考順利過了關。有空去薇家走走,上禮拜也沒忘記把信寄出去;Ansery的練習則一如往日,每週固定去兩次,在狗弟要求下,大部分時間都在乖乖練習,很少跟大家打屁,一傢伙倒是練成了十幾首歌。剩下只有代聯會部分偶爾被兩個陣營抓去出點意見,以及固定在訓導處與陸醒哲交換小道消息。不過近來情勢陷入膠著,黑函耳語不斷,倒也不缺我幫忙想什麼壞主意鬼點子。

不知為何,開學時的忙亂彷彿一下子平息了,雖然事情很多,卻不像高一上那樣,顧了東就忘了西,搞得手忙腳亂。

說唱藝術社很平靜,上禮拜段考聯課活動停課一次,兩週下來我抽空完成了「轉不完的槍」與「扯鈴記」。「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方面也接近完成,只等巧怡跟我做最後確認。

「扯鈴記」是一段特別寫給白珛靈打省賽的段子。白珛靈是民俗技藝社社長,一手扯鈴功夫可謂出神入化。上次去基隆,她的表演讓小光、阿丹跟我都看得目瞪口呆。回來後我靈機一動,決定拿這個本事來幫她寫段子,畢竟對方沒有太多相聲表演經驗,如果把重點放在「學」跟「逗」上,那麼她的「扯鈴身段」就能變成表演重點,彌補「說」「唱」的先天弱勢。這叫出奇制勝,倘若一切順利,或許能在省賽上讓裁判感到耳目一新也未可知。

日子一天天過去,感覺上過得很快。深秋越來越濃,早晚空氣裡飄著乾冷的風。時間進到比賽前夕,詩朗隊照慣例開始全天公假。今天是禮拜二,後天就是比賽日,大家在化學視聽教室練了整天,我見眾人練得筋疲力盡,想想保護喉嚨也很重要,加上自己也快不行了,決定先停止練習,明天再做最後衝刺。

阿義宣布解散,我收起書包、背上吉他正要離開,忽見希特勒向我走來,拍我一把說:

「總隊長,辛苦啦!」

「學長。」我一笑:「你別總隊長不總隊長的,這幾天大家都累,你的念書進度不會受到耽誤吧?」

「念書算什麼,我從來沒在擔心這個的啦。」希特勒笑道:「不扯這些,等一下你有事嗎?」

「我跟人有約。」

「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是吧?」

「呃。」

「小傢伙,追的頭銜越來越大了。」他哈哈一笑:「我就是要跟你說說有關這個分隊長學妹的事的。不然這樣,學長請你們吃頓飯,你介紹學妹給學長認識,方不方便啊?」

「呃,」我一呆:「這是幹嘛啊?」

「方不方便嘛?」

「方便是方便,不過你想說的是什麼,跟小渝有關嗎?」

「嗯,有關又不怎麼有關,倒是跟你的情敵有關。」希特勒壓低聲音,看了看正在指揮學弟恢復場地的阿義:「你跟陳天義大眼瞪小眼,老烏龜都跟我說了。昨天我找小箏談了一下,有些事情要告訴你,另外也有件事要跟你這位儀隊分隊長學妹講。這樣吧,陪你走去北一女,路上講,見到對方就幫我介紹介紹,吃不吃飯不是重點。如何?」

「呃,好。」

我呆了呆,這都什麼跟什麼?不過希特勒平常做事都很有想法,當下也不多問,陪他一起離開。

走出校門,外頭風很大。呼呼吹在已經暗去的濟南路上,空氣裡飄著剛收攤的小吃街味道。希特勒走了幾步,打破沉默說:

「先問你一句話。你跟儀隊學妹已經在一起了嗎?」

「其實沒有。」

「那跟辯論社學妹呢?」

「你別聽人亂說。我跟王藝嵐只是坐同一班公車,再說也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了。」

「是麼?」他笑道:「所以現在是單身?」

「是啊。」

「那你的『單身』定義還蠻寬鬆的,」希特勒嘿嘿一笑:「一段時間沒跟你聊天,你的八卦又開始傳得滿天飛啦。去年就這副德性,問你什麼都沒怎樣,到頭來還不是跟小箏談戀愛談得轟轟烈烈的?之後打算跟儀隊學妹交往嗎?」

「這也要看緣份吧,」我搖頭:「不過我猜不會。」

「為什麼?」

「談戀愛很累,我很滿意目前為止跟小渝的相處方式,沒有打算更進一步。」我輕嘆一聲:「學長啊,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好了。我們又不是外人,沒必要熱身的。」

「嗯,說得也是,」希特勒點點頭:「那我就直講了。你知道辯論社王藝嵐學妹很喜歡你吧?」

「喜歡或許,『很』說不上吧?」

「她是這麼跟小箏說的。」

「咦?她去找小箏了?」

「是啊,傷腦筋。」希特勒搔搔頭:「說起來小箏還真倒霉,都跟你分手了還不能圖個耳根子清淨。王藝嵐學妹跑去找她,說要跟她確認你們已經分手了,之後追你『才不會不尊重學姊』。」

「這只是藉口吧?」

「是啊,多明顯呢,敢跟小箏示威,這學妹膽子真不小。」希特勒一笑:「當然,小箏知道她別有用意,陪她聊了幾句,聊完之後打電話給我,要我幫忙轉告你幾句話。」

「什麼話?」

「她說,其實這個學妹的個性還蠻適合你的,如果感覺對了,那也可以好好發展,不要被往事牽絆。」

「啊?」

我一怔,希特勒又說:

「當然,小箏並沒有鼓勵你去跟她往來的意思。她只是說,你需要一個像這樣的人來陪你,不用被結束的感情綁住,把喜歡你的人拒於千里之外,做個朋友也不賴。」

我大惑不解,當時在薇家,小箏要我「別再辜負人家了」,今天怎麼還會來講這種話呢?忙問:

「等等,她指的對象是王藝嵐嗎?」

「是啊,」希特勒嘿嘿一笑:「怎麼,對象太多了,搞不清楚了是吧?我一聽也覺得小箏這話很怪,還以為她說錯了,講的是那個儀隊小學妹。後來多問幾句才覺得她說得也有道理,所以才來跟你講,看你怎麼想。」

「等等,」我搖頭:「學長,我不要聽。」

「咦?怎麼了?」

「這是我的事,小箏知道得太少,她的意見不會很客觀。」我說:「王藝嵐或許是個好女生,但我既然不缺女朋友,合適不合適的就不是重點了。我知道王藝嵐對我有好感,問題是我跟她真的沒怎樣,也沒打算進一步發展。再說她又是阿義女朋友,這種馬蜂窩我可不捅。」

「我問過阿義了,他們已經分手啦。」

「嘿。」我眼前浮起小不點的影子:「那是她跟阿義之間的問題,不代表我就應該來代打。很多事情學長你不知道,舉例來說吧,阿義在暗戀小渝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希特勒皺眉:「林碩彥跟我講的,我還罵他不要亂傳這種惡意的謠言哩。原來真有這件事啊?」

「是啊。所以他們分手不見得全是因為王藝嵐喜歡我,搞不好根本就是他想追小渝,拿我當藉口跟王藝嵐分手也不無可能。」

「那你是怎麼知道他暗戀儀隊小學妹的?也是林碩彥跟你說的嗎?」

「是我自己觀察的。」

「親眼嗎?」

「當然啊,不然我怎麼觀察?」

「你們有一起見面喔?」

「有,阿義跟我去中正紀念堂看小渝表演。另外我們跟開南打擂台那天不是留下來開會嗎?會後學長先走,我跟阿義留下來等小渝。兩次見面阿義都在流口水,那種模樣誰看都心知肚明。」

「這也不代表人家有意思要移情別戀,跟你橫刀奪愛啊。」希特勒皺眉:「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第一次好像是陪胡財貴找人家關說,後來有沒有來往我就不知道了。」

「你都沒問一下儀隊那個嗎?」

「沒有,」我聳聳肩:「又不是我的事,我幹嘛問?」

「哈,這麼八卦的事情怎麼不問?」希特勒終於笑了起來:「你喔,就這個臭脾氣,總是不管身邊的人在想什麼。阿義的事不說他了,小箏很關心你的,你真的不想聽聽看她說了什麼嗎?」

「唉,好啦,你說。」

「對嘛,聽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希特勒笑道:「小箏說,你不適合一個人獨處太久,時間長了自然會想找個伴。又怕麻煩,所以傾向亂找一些個性比較溫和的,容易相處的人往來。結果是找到不合適的人,反而把最合適的人丟在一邊,白白浪費了大好良緣。」

嗯,原來如此。搞了半天是希特勒沒聽懂,小箏講話不愛一次說得明明白白的,人家指的是薇。果然就聽他續道:

「我猜她說的就是這位儀隊學妹了吧?小箏覺得你比較合適跟比較有主見,能夠照顧自己的人相處,而不是找一個總是被你照顧的人,讓你去照顧對方。這麼一來你才有時間管其他事,而不是把所有精神全都花在對方身上。」

「所以覺得王藝嵐適合我?」

「其實她並沒有特別指誰,只是我們在聊王藝嵐,就拿王藝嵐來舉例了。」

「嘿。」我哼了哼,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乾脆問:「那你覺得呢?」

「不談特定的人,單就選擇對象而言,我同意小箏的說法。」希特勒說:「小箏自己就是個明顯的例子。表面上很獨立,其實個性很自閉,需要被人呵護。你明明是學弟,一談戀愛就變成學長了。小箏跟你相處非常委屈,總想改變自己迎合你的喜好。變成兩個人都在配合對方,那麼戀愛就難談了。」

「是這樣嗎?」

「那就只有你才知道嘍。」希特勒笑嘻嘻地說:「你跟人交往很霸道,女生不見得受得了。王藝嵐怎樣我是不知道,不過人家能當上北辯社長想必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我打聽過了,這學妹很兇猛的,社交圈複雜得很,跟你簡直天生一對。要是跟她在一起啊,只怕你們的問題在沒有時間相處,起碼不會跟小箏一樣,變成只跟對方相處,其他事情全都不管。」

「唉。」我嘆了口氣,回想跟小箏在一起的時光,一時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像希特勒所說的那樣。沉默幾步,才說:「所以呢,你也覺得我該跟她在一起?」

「沒有,我只是在幫小箏傳話,」希特勒搖頭:「順便也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罷了。我認同小箏說你該找個比較有主見的伴侶,但那是誰,是不是該現在去找,都不是我想討論的重點。兩個女生我都不認識,哪裡能給你什麼建議呢?你不也說沒打算更進一步嗎?」

「那你說半天是要幹什麼?」

「別這麼衝,」希特勒一笑:「我只是陪你聊聊,我們也很久沒聊天了啊。」

「我不是針對你啦。」

「我曉得,」希特勒點頭:「你從跟小箏分手後就一直悶悶的,我都看在眼裡。很多情緒是要慢慢釋放的,急著走出來反而不好。」

「走出來還不好?」

「那也要走得出來啊,」他笑道:「你喔,只會跟自己人逞強,其實不但還沒走出來,反而又找了一堆事情讓自己更煩。代聯會選舉你是全校唯一三大陣營都參與的人,當個總隊長不過癮,還要到處打擂台;今天一個女的明天一個女的,聽說還開始訓練聖心工商的小美女了,是不是啊?」

「那是『代理人戰爭』,也是小達交代的四大任務之一啊。」我一怔:「你也知道我去找王又勤啊?」

「我猜的,既然管樂社演辯社都混了,你才不會不跟糾察隊也搞一下子呢。」希特勒笑道:「至於小達那邊,人家都高三了你管他想什麼?說來真巧,你的『任務』總會遇到一堆美女,學長乾脆留級當你學弟算了,哪天有這種好康的也派老人家去出出公差過過癮。你喔,這麼大的人了,愛做什麼誰管得著?我的重點是你太忙了,背上這把吉他是幹嘛的,你們班柯秉楠說你開始搞band了,這都有沒有?」

「唉。」

「是不是?你太忙了。這種時候難免會需要人陪,亂找對象也不稀奇。」希特勒道:「我猜小箏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要找也要找個合適的。她這麼做很了不起耶,你該領情才對,幹嘛唉聲嘆氣?」

「她對我好,我是知道的。」我點點頭:「不過既然沒有在『找對象』,那麼合不合適也就不是重點了。談戀愛這種事情啊,還是得有點熱情才能談的。」

「意思是你對王藝嵐沒興趣嘍?」

「我跟她根本沒見過幾次面,哪裡談得上興趣不興趣呢?」

「是嗎?」希特勒一笑:「你憑良心說說看,當年你跟小箏,在社團聯展前真的有常常見面嗎?」

這話一說,我倒是想了片刻。沒錯,我是高一上新生盃認識小箏的,此外在寒訓前也只在北一女校慶碰過一次面。寒訓一共六天,唯一獨處的時間是那次的肯德基。姑且不論日後一起去法院餐廳、看MTV,或者看默劇那些事,起碼小箏自己就是在肯德基當天喜歡上我的。在此之前連話都沒有講過幾句。

這麼說來,原來我們面對異性,其實並不用相處很久、或者必須經過長時間的認識,才能產生好感嗎?

從來沒有用這個角度想過,我呆了呆,的確,愛上薇之前我們只見過四、五次面,跟小渝第一次牽手,兩人也不像現在這樣天天碰頭。反過來說,小玫跟我雖然從小學一年級就同班了,但我對她真正產生興趣,卻也是從國三那次在學校聊天開始的。

同理,王藝嵐當然也可以不用認識很久,就能喜歡上我了。

不知為何,這個想法讓我受到很大的衝擊。薇總笑我必須認識很久才能把別人當成朋友,詩聖也跟Toby開玩笑說我是「跟人不熟就不能做朋友的董子凱」。想想身邊這些人,哪個不是這一年來才認識的呢?為什麼我會有這種刻板印象,覺得一定得相處很久,才能對人家產生興趣呢?

當然,我不打算跟王藝嵐發展關係,卻也不代表我對她沒有任何好感。不然的話,我就不會跟她吃早餐,或者帶她去只跟薇或馨馨去過的麵攤了。

想到這裡不願繼續往下想,我嘆了口氣:

「嗯,你說得對。」

希特勒一笑,沒有接口。

「只是,」我又說:「現階段大概還需要調適吧。」

「這沒關係,」希特勒這才開口:「你慢慢來,這種事情本來就不勉強,而且也急不了。讓學長提醒你一句話。」

「是?」

「對女孩子,還是要清清楚楚的才好。」他認真了起來:「女孩子跟我們不一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被她們放得很大,還會賦予一堆奇怪的意義。你可以跟她們當朋友,但分寸還是得守好。不然哪天人家當真了,你又擺出一副流水無情的樣子,這可是會傷害人的。」

「我對誰這樣過嗎?」

「當時對馨馨,現在對儀隊小學妹,不都是這樣嗎?」希特勒一笑:「每天接送儀隊小學妹,這種行為,恐怕也很難解釋成別的意思吧?」

「呃,你怎麼知道我每天接送她?」

「當然會有人說嘍。」希特勒笑了起來,推我一把笑道:「你這孩子總是學不乖,跟小箏才見幾次面就謠言滿天飛,今天這位可是儀隊分隊長,沒聽過樹大招風嗎?你這人也真是,專找一堆招牌大名氣響的美女,那就得小心謹慎啊,怎麼都當學長了還不懂得要控制謠言呢?」說著又道:「其實這還不要緊,馨馨是你乾妹,儀隊學妹聽說也跟男朋友分手了,你愛跟人家怎樣都是你的自由。問題在王藝嵐,他是阿義的女朋友,不管分手與否,你的確不適合跟她又吃早餐,又溜進北一女玩的。」

「唉。」

我嘆了口氣,希特勒寶刀未老,大小事情通通都知道。我也懶得問他謠言是怎麼傳的了,默不作聲繼續走,望著腳下的人行道,來到中山南路上。

希特勒知道我不打算多談,也不勉強繼續,話鋒一轉講起這段時間的詩朗隊。我們聊著後天的比賽,聊著近來的練習,東聊西聊地,來到北一女校門。

五點整,小渝已經等在門口了。今天北一女放學得晚,都這時候了還有榮服團。小渝個子高,站在門口十分明顯。我跟希特勒對望一眼,齊步上前。

「小渝!」我開口招呼。

小渝這才發現我們,正想伸手牽我。見希特勒在身邊,又把手縮回去。

「小渝,給妳介紹一下,這位是劉文朗學長,」我拉著希特勒,對小渝說:「我們都叫他希特勒,學長是成功最照顧我的人。他是說唱藝術社創始社員,也是我們這屆詩朗隊的高三元老級隊員。之前中正紀念堂的晚會、實踐堂公演他都有去,只是那時候沒機會跟妳介紹。」

「呀,幸會幸會。」小渝笑吟吟地說,大方伸手:「學長好。我是梁文渝,是凱子的好朋友。」

「也是大名鼎鼎的北一女儀隊小分隊長,」希特勒開心地與小渝一握,隨即放開:「妳很有名,我早就聽說了。聽說妳還是綠會聯絡人吧?」

「啊,是啦。」小渝臉一紅。

「這可不容易,北一女日本校友會耶,妳的日文一定很好嘍?」

「可以講而已,不算很好。」

「是原本就會的嗎?」

「原本會一點,」小渝客氣地說:「不過真正去學也是選上綠會聯絡人之後的事,以前跟外婆隨便講勉強可以溝通,現在要用寫的,日文規矩大,錯一點就會很失禮,所以才去補習,也不是真的學得很好。」

「哈,講得這麼謙虛。」希特勒笑道:「學妹是怎麼被選上綠會聯絡人的呢?」

「我外婆是北一女畢業的呀。」小渝一笑:「她是日本人,戰後嫁到我媽媽家,就沒跟家人回日本了。高一入學填身家調查表,上面要我們寫家人有沒有北一女畢業的校友,我把外婆填進去,就被選成綠會聯絡人了。所以是沾了外婆的光,並不是因為我日文說得好。」

原來如此,我心道,之前倒是沒聽小渝講過這件事。就聽希特勒又問:

「所以妳外婆還健在嘍?」

「在啊,她才六十幾歲呢,」小渝開心地說:「去年校慶她還因為綠會的關係見到幾位日據時代的老同學,都是老婆婆喔,講話講得好快,我一句也聽不懂。呵呵。」

「嗯,這太好了。」希特勒忽道,伸手掏書包,摸出一包用牛皮紙袋裝著的東西,遞給小渝道:

「那這個就送妳當見面禮啦。」

「咦?」小渝一怔,沒有伸手接:「學長幹嘛送我東西?」

「這個玩意兒啊,我拿著沒用,送妳反而合適得不得了。」希特勒笑道:「前幾天我聽學弟說,他唸『念李白』給妳聽,結果妳說他才是李白,有沒有這回事?」

「呃,有啦。」小渝臉又紅了:「不好意思,這簡直是班門弄斧了。凱子你幹嘛跟學長講啦!」

「呵呵,妳不知道這句『班門弄斧』,對我們這位總隊長大人的啟發有多深。」希特勒哈哈大笑:「想想還真丟臉,成功詩朗隊總隊長還要靠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教怎麼唸詩,我們可沒辦法教妳怎麼耍刀耍槍哩。後來凱子回去檢討,用妳的意見重新修改,我們這才開始突飛猛晉實力大增。聽說妳們總隊長是二恭的?」

「是。儀蘋是恭班的。」

「所以啦,妳很乖,幫我學弟出主意對抗妳家總隊長班。」希特勒笑道:「這可是天大的人情,我們做學長的不能像學弟這麼賴皮,拿了人家好處總得送點小謝禮。來,學妹別客氣,這玩意兒妳保證喜歡,就當我幫凱子送妳好啦。」

小渝有點害羞,看看東西又看看我,我很好奇裡頭是什麼,示意小渝收下沒關係。小渝這才一笑,接過希特勒手中的紙袋。

「打開看看呀。」希特勒催促。

小渝依言打開,抽出一條毛巾也似的東西。「毛巾」陳舊異常,像是卡其布色,有些迷彩也似的花紋,卻褪了色不大明顯。看上去不髒,染了許多陳年汙漬,破破舊舊地破了好多道口子,縫補之餘,邊緣依然缺了一角。

小渝面露疑惑之色,顯然並不知道這塊舊抹布也似的東西是什麼,左右翻動間,忽然雙眼一亮,大叫出聲。

「啊!」

「嘻。」希特勒一笑:「果然,綠會聯絡人可是識貨的。」

「天啊……」小渝瞠目結舌地說:「學長,這太珍貴了!你是怎麼得到的啊?」

「我有個朋友送的。」希特勒回答得簡單。

「喂喂喂,你們解釋一下好不好?」我半天沒吭聲,實在忍不住了:「小渝,這是啥玩意兒啊?妳別光顧著高興,說給我聽聽呀。」

「我當然要高興啦!」小渝雀躍地說,打開「毛巾」一角展示給我看,只見上頭有個小小的刺繡,形狀有點像是賓士車的三叉徽章,只是沒有外頭的圓圈。就聽她說:

「凱子,這個圖形是我們日據時代的校徽,三條弧型代表『正強淑』校訓,這是當年留下來的東西!」說著忙問希特勒:「學長,這是制服的一部分嗎?」

「不是。」希特勒回答:「這是二次大戰時特有的,叫做『防空頭巾』,因為那時候有美軍轟炸,妳們學校在總督府旁邊特別容易被炸,所以學生上學要把這個別在腦袋上,算是一種偽裝。說起來很好笑啦,但就是個歷史。」

「哇,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呢!」小渝興奮極了,雙手捧著「防空頭巾」,像是生怕把偉大的歷史遺物弄壞了:「這真是太好了,你說這是二次大戰時用的嗎?」

「是啊。」

「那我外婆一定用過!」

小渝大聲說,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小心翼翼把「防空頭巾」放回紙袋,珍而重之收進書包,這才喘了口氣,對希特勒道:

「學長謝謝您。這份禮物實在太貴重了,我真不好意思收下來呢。」

「呵呵,那妳還我啊。」

「不要。」小渝笑了,難得帶著點撒嬌味道:「學長已經送給我啦,那就不能還你了。我拿回去給外婆看,之後交給學校保管在校史室。不然這樣好了,校史室是圖書館在管的,我請他們出一張感謝函給學長,謝謝學長送我們這麼珍貴的東西。」

「好啊,那就麻煩妳啦。」

希特勒高興了起來,看來對這張「感謝函」十分流口水。我想起滅絕師太之前給Ansery那張,至今依然保留在月光和狗,被一個身穿北一女制服上衣的模特兒人偶捧著,每次去都還看到。

這麼一來,小渝跟希特勒就算是好朋友了。我心中佩服,希特勒總是有些出人意表的本事,這玩意兒也不知是打哪兒弄來的,待會兒吃飯應該好好讓他吹吹牛。正想到此處,卻聽他說:

「好啦,禮物送了,人也認識了,功德圓滿,學長我就不打擾你們嘍。」

「咦?」我一怔:「學長不是要跟我們一起吃個飯?」

「不了。」希特勒面帶微笑:「我今天是專程來送禮的,送完就沒事啦。你們去玩,凱子你別搞太累,明天是最後一天練習,記得要養足精神。」

「呃,是。」

「學妹很高興認識妳。」希特勒又對小渝說:「我這學弟愛想東想西,前陣子剛失戀,可憐得很。妳跟他交情好,沒事多鼓勵鼓勵人家,要他專心寫點相聲段子,別把社團的事耽誤了。」

「是,」小渝笑著說:「凱子沒問題的,連我們儀隊的士氣都是他鼓勵的。我會好好陪他,學長放心。」

「嘻嘻。」

希特勒一笑,轉身就走,快步走過斑馬線,消失在滿是綠衫客的馬路對面。

兩人站在校門口,一時都說不上話。希特勒來得快走得快,笑嘻嘻的聲音彷彿迴盪在身邊。我轉身看看小渝,只見她也看著我,微笑著,開口說:

「凱子,你學長還真有趣呢。」

「是啊,他是個大好人。」我歎道:「從進成功開始他就很照顧我。」

「他也認識程嘉箏學姊吧?」

「咦?」我一怔,想不到小渝竟然會這麼問:「啊,對啊,他們高一就認識了。為什麼問?」

「只是想問問而已。」小渝微笑著,想了想說:「嗯,那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你學長是專程來看我的,是不是?」

「看樣子是這樣,不然哪會把東西帶在身上?」我點點頭:「不過他沒有先跟我說。我這學長愛開玩笑,想必本來就打算通過妳轉交給學校,才會特別找我帶他來認識妳的。」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小渝微笑著說:「不過沒關係,不談他了。你等會兒要去哪裡?」

「先吃個飯吧?時間不早別跑太遠,我們去衡陽街吃德州炸雞怎樣?」

「好。」

小渝笑咪咪地說,牽起我的手,過了馬路。

又是一個跟小渝相處的晚上。或許因為明天是賽前最後一天,今晚我有點情緒不寧。吃飯時小渝發現了,我隨口提上幾句,她卻表示「那就趕快回家休息,我們天天可以見面,不用特別選在今天」。

小渝當真起來馬上變得很頑固,都說不要緊了,她還是一個勁兒地直催我回去。我心想橫豎早上還要一起吃早餐,早點回去也不妨,於是也不耽擱,匆匆把炸雞吃完,騎車送小渝回家。

晚上天氣很好,回程路上車子很少。小渝下了車,站在門口對我揮手,微笑著說:

「凱子,今天你學長送我的東西很珍貴。明天請幫我再謝謝他一遍。」

「他不會在意的啦,」我說:「不過我會幫妳轉達。」

「那就麻煩你了。」她點點頭,遲疑半晌:「嗯,他為什麼要送我東西啊?」

「我也不知道啊,說不定真的只是為了要感謝妳提點我吧,」我聳聳肩:「妳別看他三八兮兮的,其實他對詩朗隊是很嚴肅的。妳那天的話真的給了我很多啟發,其實不只他,大家都覺得『我們自己就是李白』這個想法才是我們最該表達的角度。頂多我只跟他一個人提到那是妳的主意,所以也只有他一個人要來謝謝妳吧。」

「嗯,不用謝,我只是說我的感想。」小渝想了半晌,抬起頭來:「那就這樣吧,我沒有問題了。」

「小渝?」

「嗯?」

「妳是不是有什麼話還想對我說?」

「咦?這麼明顯嗎?」小渝一怔,點點頭:「嗯,有。不過也不急,你明天還有重責大任,今晚要好好休息。明天早上你還會來接我上學嗎?」

「會啊。」

「那明天再說不遲,」她柔柔地一笑:「其實也是多說的。我只是希望你加油,可是你不用我說,一定會加油的。是不是呢?」

「當然。」

「那就是了,祝你晚上做好夢。最好也夢到我。」

這話一說,我不禁有點臉紅。只見她臉也紅了起來,咬著下唇道:

「呀,這還真害羞。我說的是夢到我幫你加油啦。那就這樣了,晚安。」

小渝揮起了手,我怔了怔,只見她連忙離去,關上家門,一副什麼話都不讓我再說的模樣。

到家時剛過十點。我放下書包,考慮半晌,想起明天是最後一天,舉凡道具佈景、出車流程、精神訓話、保護喉嚨、上下台順序,跟訓導處爭取榮譽假之類的事情都要搞定,要是沒精神可就慘了,決定還是別任性了,打電話給狗弟取消今晚的練習。

想不到電話才剛接通,聽筒裡馬上傳來了大姊的聲音:

「喔?你今天不過來啊?」

「是啊,禮拜四我們有詩歌朗誦比賽,明天我要好好帶隊,今晚就不過去了。」

「好吧。」

大姊道,立刻收了線。

我一怔,她的語氣蠻奇怪的,好像有點失望,有種懶得跟我多講的感覺。

洗完澡、收好書包時是十一點半,我躺在床上默唸念李白,唸著唸著覺得情緒很受干擾,爬起床來聽聽動靜,見爸媽都睡著了,於是走到陽台上點了根菸,發了半晌的呆。

外頭是一方小小的月色,天空裡沒有雲。我家陽台外頭是個天井,西南北三面都是別棟高樓,只有東邊的房子比較矮一點,可以眺望天空。矮房子後方是一棟稍高的樓房,也就是菲子家那棟,小時候我還惋惜過自己沒有住在矮房子裡,不然只要隔著窗戶,就可以跟她打招呼了。

不知道菲子睡了沒。想想這也蠻奇妙的,感覺起來兩個人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裡,其實人家根本住在幾十公尺外的地方,真的在陽台大喊幾聲搞不好她還聽得到呢。

台北人睡得晚,天井看出去好多戶都還亮著燈。突然覺得自己睡太早了,此時此刻,無論大姊狗弟他們,或者遠在地球彼方的薇或小玫,都還是醒著的呢。

又想起大姊了。我搖了搖頭,試著把她的影子從腦海裡排除出去。這陣子到底怎麼了,沒事就想到她,打從幾個禮拜前詩聖跟我神秘兮兮說了一堆之後,這幾次見到她都忍不住會胡思亂想。最近大姊有點悶,常常一個人不見人影,即使跟大家坐在一起打屁,也都只是窩在一旁喝悶酒想心事,沒有跟大家聊天。

起先大夥兒以為她生病了,小嘟還特地去買了一堆薑湯、四物之類的補品給她喝;後來還是森怪聰明,看出大姊是心理問題,跟詩聖咬耳朵,詩聖這才來找我說了一堆,希望我「開導開導這女人」「自己看著辦」。

當然,詩聖講話也是亂七八糟的。他說大姊對我產生了某種「很奇妙的情緒」,說喜歡不是喜歡,說戀愛不是戀愛,然而沒事就提到我,「像是那種剛談戀愛的笨蛋小女生一樣」。

此刻,站在陽台上,看著天上的月光,我不禁開始擔心,這樣下去,真的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嗎?

說實話,大姊對我來說是個謎一般的人物。她親切得像個姊姊、漂亮得難以形容,加上不忍卒睹的背景,都不是今天的我能夠隨便解讀的。唯一可以幫我解惑的人只有薇,我也在這次的信中提過詩聖的話,可惜今天才十五號,回信尚未寄來。再說信是這個月寄的,就算有什麼回應也是下個月中的事。就算此刻收到信,也不會看到任何跟這件事情有關的內容。

我嘆了口氣,回去漱了漱口,窩回床上。

樓下紅綠燈變成閃黃燈,透過窗戶,明滅有序地閃爍在天花板上。在燈罩後方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看起來還蠻像個吊死鬼的。

一陣衝動上來,我再度起身,把制服塞進書包裡,穿起一身輕便的牛仔褲加黑色襯衫。今天非跟她問個清楚不可,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講清楚總是好事。明天是最後一天,把這件事情憋在心裡,只怕情緒會被影響得更嚴重。

躡手躡腳出了門,走到樓下發動車子。引擎聲在夜裡非常清楚,隆隆作響簡直意圖吵醒鄰居。我反揹書包,把有字的那邊靠在背上,架好Ovation,催動油門往月光和狗而去。

深夜騎車快,秋風刮得滿臉冰涼。沒過多久來到月光和狗,只見裡頭很熱鬧,外頭擠滿準備進場的男女。我心想不知哪個團要來表演,掏出鑰匙溜進後門,熟門熟路越過舞台後方,刷卡走進後台黑暗的走廊。

準備室的燈是熄的,走廊一片漆黑。他們大概又在「老位置」上喝酒了吧,開燈放下吉他,剛準備離開,就聽大姊的聲音從櫃子後頭傳來:

「喂,不是說別開燈嗎?」

「咦?」我一怔,忙道:「大姊,是我啦,妳在睡覺啊?」

「凱喔?」她探出頭來,瞇著眼睛說:「你不是說不來,怎麼又出現啦?」

「呃,我改變主意了。」

「嘿,那也先講一聲啊。」她微微一笑:「狗弟他們跑去吃宵夜了,你要找他就打call機,把燈關了,好刺眼。」

「喔,好。」

我點點頭,連忙關了燈。

一陣黑暗迎面襲來,我適應半晌,這才發現裡頭亮著微光,明滅不定從櫃子後頭透出,看來大姊點了蠟燭。

「大姊?」

「嗯?」

「妳在忙什麼啊?」

「沒啊,」她說:「你可以過來沒關係,我在請碟仙。」

「咦?」我愣了愣,往櫃子後頭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進到後頭,平常大姊都在此處補眠,大家沒事不會隨便闖入。繞過櫃子,湊著微弱的燭光,裡頭空間非常小,除了一張摺疊的沙發床,只有一個小茶几擺在床頭。

大姊穿得很少,短褲加皮製小背心,光腳盤腿坐在床頭。茶几上點著三四根乳白色香精蠟燭,一張大如棋盤的白紙擺在中央,紙上密密麻麻印著一輪又一輪的同心圓小字。每個字都面向圓心,紙張四角印著「是」「不是」「對」「不對」「好」「不好」「有」「沒有」四組大字。一個醬油碟般的白色塑膠小碟子倒扣在圓心,邊緣畫著箭頭圖形,盤底印著一個紅色的「靈」字。

「這是什麼?」我呆了呆。

「碟仙。」

「什麼是碟仙?」

「嗯,就是一種請靈的方法,用來問事情的。」大姊皺眉:「你都沒聽人說過嗎?」

「沒有。」我搖搖頭:「請什麼靈?」

「一般都是孤魂野鬼,這可請不到菩薩羅漢。」她緩緩地說:「有人說是狐仙,也有人說是怨靈,什麼都有。不過總是鬼,不是神。」

「請鬼幹嘛?」

「問事情啊,這算占卜的一種。」

「怎麼問?」

「嗯,很簡單。」她望了我一眼:「把手指放在碟子上,心裡不可以亂想一些有的沒的,專心唸『碟仙請快來』,看到碟子動了就算請到了。」

「碟子會動?」我嚇了一跳。

「會。」她點點頭:「手指別放開,也別用力,只要『跟』就好了。請來之後先問一下對方是男是女,怎麼過世的,之後就可以問你想知道的事了。」

「怎麼問?」

「一樣是心裡默唸就好,講出來也沒關係。」

「那他怎麼回答?」

「這樣,」她指指碟子:「這裡有個箭頭,箭頭停在哪個字就是回答。有時候講得有條有理,有時候會胡說一通,每個碟仙個性都不一樣,有的很認真,有的只會開玩笑。」

「這都真的假的啊?」

「真的真的,這還蠻準的。」她點點頭:「只是你不要亂問,不信的話也別試。請碟仙一定要有誠意,沒誠意會死得很難看。你信不信?」

「呃,我不知道。」我搔了搔頭:「這些……好兄弟,他們為什麼要回答妳的問題呢?」

「熱心吧,要不然閒著無聊也有可能。」她聳聳肩:「這我也不懂,不過菩薩為什麼要保佑人呢,你為什麼要幫朋友忙呢,也沒那麼多道理不是?」

「呃。」我呆了呆:「那我們要不要供奉什麼?」

「你說碟仙啊?」她一怔,笑了起來:「不用不用,點炷香就好了。這些靈平常沒人祭,搞不好就是衝著這炷香來的。請神容易送神難,請他們走的時候不大容易就是了。」

「哦?怎麼說?」

「有的碟仙很愛玩,問完了也不走,講一堆有的沒的,聽起來很恐怖。」她嘿嘿一笑:「呀,別光顧著講,試試看就知道了。我一個人玩不起來,你也來幫忙吧?」

「這個……」我有點遲疑:「不會出什麼事吧?」

「會,」她忽然說:「如果你沒誠意。」

「呃,那還是算了吧?」

「哈哈,那就有點誠意嘛。」她笑了起來:「來,試試看。你有什麼事情要問的?」

「我啊?」我一呆,想了半晌:「嗯,沒什麼想問的耶。」

「哦?你對未來一點都不好奇嗎?」她慫恿說:「不是要比賽嗎?不想知道比賽結果?」

「我們一定冠軍啦,這不用問。」

「好大的口氣。那問成績?」

「一定不及格嘛,這有什麼好問的。」

「這回又沒出息了。」她吃吃笑著:「不然這樣,問問看你什麼時候能夠追上儀隊漂亮妹妹吧?」

「我又沒在追她。」我忙道。

「真是的,怎麼跟大姊也不說實話呢?」她不懷好意地一笑:「那就問問你這麼多情,到頭來阿薇會不會跟你廝守終生怎樣?這個問題不賴吧?」

「呃,我才不……」

我說,忽然停了下來。

是啊,這是個好問題。薇會不會跟我廝守終生,說真的,我很想知道。

問題是,這是我跟薇之間的事,連我都不知道了,碟仙哪會知道呢?就算不管我怎麼想吧,薇才不會相信這一套呢,要是哪天發現我找鬼問事情,只怕不是笑得直不起腰,就是板起臉來好好訓我一頓。

那就別問了吧,我心道,抬頭看大姊一眼。

大姊也望著我,脂粉未施的臉上倒映燭光。姣好的面容下是粉嫩的肌膚,即使燈火微弱,也能清楚見到那透明得幾乎露出血管的雙頰。

我呆了呆,忽然覺得她好漂亮。

「怎樣?」她笑了起來:「這個問題不錯吧?來問問吧,能不能跟阿薇廝守終生,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很想知道呢。」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只見她開心地笑了起來,點起一炷香。

大姊自己也點起了一炷香,引導我忐忑不安地把手指放在碟子上,按著斗大的「靈」字。

「輕點。」大姊說。

兩人開始默唸「碟仙請快來」。燭光中她的神情很詭異,空調吹得燭火搖曳不止。我不敢胡思亂想,只是不斷重複這句話,過了好久好久,碟子卻不見任何動靜。偶爾感到些微震動,卻都只是自己緊張的脈搏。

四下一片寂靜,耳邊響著耳鳴。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那一剎那,忽然間,碟子緩緩動了起來。

我嚇了一大跳,一不小心用力過猛,只見碟子一晃,卻又穩穩回到原本的「路線」上。

好可怕的感覺,彷彿無形當中有個靈魂躲在身邊,用看不見的力道推動著碟子。這股力道雖然輕,卻不是幻覺,更不是大姊的力氣。我流了一身冷汗,就見碟子晃啊晃地,忽然停了下來。

箭頭指著一個字,「虎」。

這是什麼意思?我呆了呆,想起大姊說要先問對方是怎麼死的,難不成他是被老虎咬死的嗎?我滿頭霧水,只聽大姊念念有詞,半晌後說:

「凱,問吧。」

「呃。」我心一緊,遲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默唸「碟仙,請問我能不能跟薇一輩子在一起」。

碟子沒有動靜,我又唸了一次,這次說了薇的全名。

半晌之後,碟子再度動了起來。

這是個非常詭異的狀態,明明見不到對方,卻被一股力量推著碟子不斷前行。我緊張地按著碟子,僵硬的手指控制著力道,只見碟子又停了下來,箭頭指著「半」。

我一怔。「半」是什麼意思?忽見碟子又動,這次快多了,走到「亦」。

還有下文,我心想。

果然,碟子再動,這次路徑很怪異,轉轉折折地幾乎繞了整圈,終於停在另外一個字上。

「得」。

「半亦得」?這是什麼意思?

等了半晌,碟子不再動了,問題似乎已經答完。只見大姊一怔,轉頭望我一眼。

我茫然地看著她,她想了想,點點頭道:

「好,那該我問了。」

於是她就低聲說了一句話,只見碟子再動,毫不猶豫地,走到一個字上。

「不」。

這是拒絕嗎?不知大姊問了什麼。就見碟子續動,挑出了「留」「人」兩字。

「不留人」。我呆了呆,這又是什麼意思?

大姊神色凝重,望著停下來的碟子發了半晌呆,忽然長歎一聲,輕聲問道:

「凱,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呃,沒了。」

「那我們恭送大仙。」她點點頭,又默唸了幾句話。

碟子又動了,緩緩走到一角大字上的「有」;大姊搖頭,神情嚴肅說了幾句,碟子走到「不是」;大姊想了半晌,又說幾句,只見碟子改走到「好」,終於緩緩回到圓心,不再移動。

她鬆了口氣,放開手指,轉頭對我說:

「可以放手了,人家走了。」

我也鬆了下來,擦擦頭上的汗,緊張地說:

「妳怎麼知道他走了?」

「他說的,」大姊歎道:「今天這位很爽快,回答起來一句廢話沒有。問完之後我問他有沒有什麼要求,他說有;我問他要的是不是燒香,他說不是。我想了一下,跟他商量說會燒一點紙錢,問他這樣願意走了嗎?他說好,之後就馬上走人,沒再囉嗦了。」

「我的天,他真的會回答啊?」

「哦?剛剛他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嗎?」

「『半亦得』,回答是回答了,就是聽不懂。」我皺眉道:「什麼叫做半亦得?這是什麼意思?」

「你問的是什麼?」

「就能不能跟薇在一起啊?」

「不,」她搖搖頭:「你說清楚點,剛剛確實問的是什麼?」

「就是這樣啊,我問能不能一輩子跟薇在一起。」

「哦?」大姊一怔:「那有答案了啊,半亦得,就是說一半就不錯了,大概你們只能在一起半輩子吧,這種的。」

「半輩子是什麼意思?」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聳聳肩:「或許是你們要經過很久的分離才能在一起,或許是你們註定會分手,碟仙回答都是這種樣子,你要自己解釋。」她笑了起來:

「不過誰叫你問得這麼模糊?一輩子?在一起?這算兩個問題,人家一次回答了,算是夠意思。」

「呃。」我呆了呆,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問:「那妳呢,『不留人』,問的是什麼?」

「這個嘛,」她臉一紅:「是我自己的事,就不跟你說了。」

「呃,好吧。」

我忙道,只見大姊望著我,神情難解,無聲地笑了起來。

一點十分。

準備室空氣悶悶地,凝滯在線香濃烈的味道裡。大姊望著明滅中的燭火,潔白的面龐像是透著燭光。我怔怔地望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像是正在考慮些什麼,安安靜靜地沒有出聲。

過了許久,她才轉過頭來,微笑著說:

「怎麼啦,都不說話?」

「呃,我沒什麼想說的。」

「今天為什麼過來?」

「啊?」

「對啊,為什麼過來?」她望著我,眸子裡盡是燭火與我的倒影:「不是明天就要比賽了?」

「是後天,明天要最後衝刺,練整天。」

「你說比的是什麼,詩歌朗誦?」

「是啊。」

「詩歌朗誦都在做些什麼?」

「就把詩唸出來而已。」

「那很難嗎?」

「需要一些技巧,我們學校詩朗隊比較有傳統,有很多既定的唸法。」

「是麼?」她微微一笑:「為什麼有這種比賽?」

「妳小時候沒比過嗎?」我鼓起勇氣問。

「嗯,這麼一說,好像我也參加過耶。」大姊不以為忤,反而沉思了片刻:「對,我也參加過。那是國中的事了,我跟班上……還是我自己一個人……唉,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拿著一本活頁本,裡面是那首詩吧,站在講台上唸給大家聽,還要穿皮鞋。」

「哦?」我一怔:「要穿皮鞋?那妳是去參加校際比賽了嗎?」

「應該不是,那個講台是在學校裡的,不過比較大,應該不是在班上。」大姊偏起頭又想了半晌:「我不記得啦,不過絕對不是出去比賽。應該是什麼會議室這類的地方,上台之前還要先跟國父照片敬禮。」

「那就是校內比賽,」我笑道:「嘿,妳很厲害嘛,還能代表班上出去比賽呢。那妳有得名嗎?」

「這就真的不記得了。」

「說不定有喔,妳的聲音很好聽。」

「嘻嘻,那也不重要啊。」她淺笑著說:「凱啊,你想說什麼呀,怎麼有種話說一半的感覺?」

「呃,沒啊。」

「沒有嗎?那就算了。」她點點頭,看了看牆上的鐘:「既然明天還有這麼重要的事情,你要不要就先回去了?」

「不要。」

我說。她的語氣絲毫沒有要我回去的意思。

「不要嗎?那你要開始練習了嗎?」

「狗弟又不在。」

「森怪不是教過你用M1R來配音?」大姊說:「不然我陪你練也可以。你想練什麼?」

「嗯,我暫時也沒想練什麼。」

「呵呵,那就是想找我聊天嘛。」大姊忽然說,眼裡透出某種難以言喻的神色,這個神色一閃即逝,瞬間又恢復成原本那股迷迷離離的迷濛:「那也很好啊,我們好些時候沒有好好聊聊了。講到這個問你一件事,最近你跟馨馨不大好嗎?」

「咦?沒有啊。怎麼了?」

「她說你都不跟陪她吃早餐,」大姊說,語氣靜靜地:「反而跟那個儀隊隊長天天碰頭,是不是?」

「嗯,我的確跟小渝天天碰頭。」

我老實招認。馨馨的管道不但更多,甚至她還是自己看到的。

「呵呵,所以是重色輕友,不是馨馨不乖,是嗎?」

「唉呦,幹嘛這麼說呢?」我搔了搔頭:「大姊啊,我跟小渝其實也只是好朋友而已,這個女生跟我很投緣,我們很能聊,並不是在談戀愛。」

「我知道啊,你在等阿薇。」

大姊望著我的眼睛說。

被她這麼一說,我忽然有種難以承受的感覺。只見她的眼神裡蘊藏著笑意,卻不是在譏笑我,彷彿看到什麼欣慰的事物,又像是覺得有些遺憾。

這個眼神很醉人,卻讓我感到十分空虛。正迷惘間,就聽她又問:

「對了,最近阿楠找了個新女朋友,你見過吧?」

「嗯,就那個中山女中的許瓊琳,見過幾次面。不過都是打個招呼。怎麼了?」

「你喜歡那個女生嗎?」

「我?」我一怔:「沒什麼印象耶,很大方是真的,乾乾淨淨的,倒是不知道人家喜歡詩聖什麼地方。」

「這話怎麼講?」

「就是覺得跟詩聖的味道很不一樣啊。」

「這話說到重點了。」大姊點點頭:「這兩個傢伙啊,也不知道看上對方什麼了,看起來恩愛得很。我常常在想,那種大家閨秀沒事怎麼會看上阿楠這種對象……」說著忽然一怔,又笑道:「當然啦,阿薇也是大家閨秀,不過畢竟阿薇在重考班壓力大,加上家裡又沒人,被阿楠騙走也只能說是倒霉而已。這個叫做Toby的來頭很大,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怎麼個來頭很大?」

「她爸爸是國民黨的中央委員耶。」大姊說:「按照順子的說法,這跟部長級官員差不多大。順子老子看到Toby她爹還得立正站好。我猜她絕對不敢讓家裡知道自己交了個阿楠這樣的男朋友,不然喔,我看黑頭車就來了。」

「呵呵,是調查局吧?」

「沒錯,阿楠十八歲了,人家女生還沒成年,抓去關都不冤。」大姊嘆了口氣:「阿楠這人做事衝動,也不先問個清楚。聽說他們認識的時候……」

「在帳棚裡搞了三天。」

「沒錯,還當著人家叔叔,真是色膽包天。」大姊語氣一轉:「不過講起這個叔叔,你知道嗎?原來也是個很有來頭的傢伙。人家是退休海軍上校,年紀一把了,倒是體力充沛到處亂跑,跟幾個一樣是老人家的爬山高手沒事跑遍台灣百岳,有個外號叫做『小天王』。講到這裡你就知道是誰的關係了吧?」

「當然是薇的爸爸嘍?」

「沒錯,」大姊點點頭:「這人外號小天王,代表另外還有大天王。你知道台灣登山界的四大天王嗎?」

「不知道,都是什麼人?」我搖頭,有點疑惑大姊要說什麼。

「你竟然不知道。」她呵呵一笑:「這四個有名極了,讓我來跟你說說。台灣到處都是山,高的三千多公尺,平常我們不會去爬,卻有一堆非常瘋爬山的人沒事就去爬。這些山都沒有公路,有的甚至連山胞都沒有去過,等於開天闢地到今天都是原始的樣子。這四個人啊,不但每座都爬過,還特別選了最有意思的一百座山,編了一本『百岳譜』,留下路標跟繩子,讓後來的人上去爬。」

「這簡直是探險家了。」我歎道:「那很好啊,可是妳幹嘛說我『竟然』都不知道呢?我應該要知道嗎?」

「呵呵,那就要問你嘍。」大姊笑道:「這樣,跟你打聽一個人,丁同三你聽過嗎?」

「咦?有啊!」我嚇了一跳:「丁爺爺!他是我外公的老朋友,他也會爬山嗎?」

「也會爬山嗎?哈,他就是四大天王之一的『老山羊』呢,你竟然不知道。」大姊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小子就知道管自己的事,竟然都不知道家裡有個這麼厲害的長輩。你這位『丁爺爺』爬過將近一百次玉山,算算比你講過的相聲應該還多吧?」

「丁爺爺人很好的,」我歎道:「今年過年我才跟他吃過飯,還有一堆外公外婆其他的朋友。我媽媽都叫他『同三舅舅』,我倒是從來沒有問過他跟我們家是什麼關係。」說著忽然一怔:

「咦?等等。」

「怎麼啦?」

「妳是怎麼知道我認識丁爺爺的?」

「哈,我正講到一半,是你自己打岔的。」大姊微笑道:「丁老先生有個山友,就是剛剛提到的光頭。阿楠交了個新女朋友阿薇當然放在心上,這次回來問東問西,竟然發現這位海軍上校叔叔跟阿薇的老子是海軍官校同學。好啦,阿薇陪爸爸回南部,不著痕跡要她爸爸去找這位許上校聊天。阿薇爸爸不知道寶貝女兒有別的心思,以為女兒很乖幫他當秘書,就約了一堆老朋友在一起吃飯,你這位丁爺爺跟許上校都是座上客。聊啊聊的有人問起阿薇有沒有男朋友,阿薇老實不客氣報上你的大名,這位丁老先生馬上跳出來說認識你,不但說了你一堆好話,還說要跟你媽媽稱讚她的媳婦兒長得實在太漂亮啦。呵呵。」

「呃,這還真巧呢。」我恍然大悟,難怪媽媽對「富家千金」印象好得很,原來還有長輩在背書,難為她口風這麼緊都不告訴我:「這世界還真小。丁爺爺從小看我長大的,每年初五媽媽都會請這些外公的老朋友來家裡吃飯,他當然會說我的好話了。」

「其實真正高興的是阿薇她老子。」大姊道:「那人跟阿薇一樣,護短得很,聽阿薇說他對你很滿意。好啦,這位丁老先生是許上校前輩師父,許上校是阿薇老子的老長官,關係拉一拉,變成有『更高層』在幫你掛保證了。最好笑的是這個笨阿楠,其實一切都是他搞上許上校的姪女開始的,結果根本沒人提到他,哪天真出事了,我看你出面請這位未來的岳父大人幫忙關說還有用點。」

「嘿。」我嘖地一聲:「算了吧,詩聖才不會要我幫什麼忙哩。一開始他什麼都不講,Toby是他馬子的事都要Toby自己講在前頭,他才心不甘情不願承認的。」

「阿楠這人本來就這麼彆扭,你到今天才認識他嗎?」大姊哈哈大笑:「人家說物以類聚,你們兩個就是最好的例子。都想很多,也都會逞強裝輕鬆。怎樣,阿薇走了之後很悶,對吧?」

「還好啦。」

「是因為還好所以才找女生墊檔打發時間,還是找了墊檔女生之後就覺得還好了呢?」

「都不是。我根本沒有找什麼人來『墊檔』,這樣說太難聽了。」

「好吧,反正只要阿薇是唯一的,你愛跟誰胡搞大姊都沒有意見。」她說,忽然起身:「嗯,就是這句話。阿薇家鑰匙在你身上嗎?」

「啊?在啊。」

「走,我們去她家晃晃。」

「喂喂喂,幹嘛啊?」我呆了呆。

「去坐坐嘛,順便幫她檢查一下你有沒有乖乖看家。」

「我有去啦,就上禮拜天的事。」

「那就不用擔心大姊過去檢查了。」

她笑道,穿起一件皮製外套。

「喂,真要去啊?」

「是啊,不讓我去嗎?」

「也不是這麼說啊,只是妳……這很奇怪而已。」

「有什麼好奇怪的?」她嘿嘿一笑:「我去她家的次數還嫌少了嗎?當時大家把我帶出來,本來我住狗弟家,認識她之後就在她家住了一個多月。你怎樣,阿薇算你的,我想去就『很奇怪』是不是?」

「呃,好啦好啦,這麼大帽子,有這麼嚴重嗎?」

我忙道,爬起身來,乖乖隨大姊離開了準備室。

昏黃的街燈下,霧氣瀰漫在台北街頭。

凌晨兩點五分,我載著大姊,在寂靜的夜裡向薇家奔馳。大姊抱著我,長髮飄在後視鏡中;我戴著安全帽,寂靜地隔絕著外在的世界。空氣是寒冷的,心是靜的,整個世界都睡著了。在化不開的濃沉中,迎面刮來著逐漸熟悉的,夜的氣息。

已經開始習慣這種氣息了,我心想。

夜裡的城市有種味道,說不上難聞,卻帶著某種缺乏生命力的感覺。經過整個白天,包含廢氣、油煙、人的呼吸……各種濁氣都在此刻沉澱。以前聽說中醫有個「排毒時辰」,說是人必須早點上床睡覺,以便讓身體在適當的時辰化解不同毒素。子時屬肝、丑時歸膽,到了寅時,也就是三點至五點這段時間,就輪到肺臟了。

中醫醫理應天地而變,那麼,我不禁想,我們的城市是不是也同樣在寅時排毒呢?自然課讀過植物在晚上呼吸,排出氧氣,因此早上才會覺得空氣新鮮。這跟中醫的道理是隱然相通的。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現在才兩點出頭,應該就是空氣最糟的時刻了吧?

但是,我卻很喜歡這種氣息。

寂靜地、悄然地,在無聲中停滯。像是永無止息,在沉默中向另一個晨光移動。我不是那麼常熬夜,月光和狗也沒有窗戶可以感受外在的天地變化。然而,每個不睡的夜晚,我卻總是必須等到日出的片刻,才能驚覺長夜已逝,在毫無準備的倉皇中迎接新的一天。

這種感受很奇異,或許跟這股「夜的氣息」有關,呼吸著本應屬於植物的空氣,自己就變成植物了。雖然醒著,身體卻彷彿睡著了。跟夢遊正好相反,意識是清楚的,卻無法動作。

然而,我還是很喜歡這種氣息。

馬路上沒車,從月光和狗出發不用多久就抵達了薇家。玄關燈亮著,碧麗輝煌的大廳悄無人聲。大姊下了車,整整散亂的頭髮,短褲在皮外套遮蔽下跟沒穿一樣,長靴鑲著亮片,長得幾乎蓋住膝蓋。

警衛不見了,櫃檯掛著「巡邏中」牌子。黃銅電梯光可鑑人,感應卡的「嗶」聲在夜裡異常尖銳。我們上到十六樓,玄關燈自動亮起,暖暖的光照著雪白的牆,彷彿替我們驅逐寒氣。

走進家裡。空氣比想像中新鮮。或許因為薇才離開一個月,也或許因為阿姨來得勤。我週末才來過,安頓大姊在客廳坐下,上樓看看白玫瑰尚未凋謝,這才放下心,走回樓下客廳。

「怎麼啦,上去看什麼?」大姊問。

「薇的花,」我說:「不能凋謝,要持續換新的。」

「這麼浪漫啊?」

「那是她爸爸紀念她媽媽的白玫瑰花。」

「喔,原來如此。花好買嗎?」

「好買,樓下有間花店固定有進白玫瑰,薇說只要有白色就好,淺一點的粉紅或橘紅色也沒關係。」

「你都會記得嗎?」

「我跟阿姨誰看到誰買,她一個禮拜來兩次,不要買全開的就能放好幾天,其實光阿姨換就夠了。」

「所以常忘記。」她笑了起來:「說來說去畢竟還是個小孩子。我不喜歡玫瑰花,謝太快了,味道也不好聞。你喜歡風信子嗎?」

「嗯,很香,就是難種。」

「冬天的花,夏天當然難種。」大姊說:「這麼說來,你也不排斥種花嘍?」

「我媽媽愛種,陽台都是花,小時候沒事陪她逛花市,逛久了也就開始種了。」我笑了起來:「像上次妳叫我幫馨馨種的蘆薈好了,就算養在廁所外面,現在還是很健康的。對了,到底要養多久才能讓馨馨敷臉啊?」

「早就可以了啊,」她噗哧一笑,透明的臉龐在燈光下透著閃光,彷彿擦了什麼亮晶晶的東西:「看你什麼時候有空約一下,我要親眼瞧瞧。」

「到時候要不要說破?」

「當然要,不然就不好玩了。」她笑道:「你放心,你被打我會救你。」

「那就一言為定了,等我比賽完就找她。」

「嗯。」

大姊一笑,點點頭,起身陪我走進廚房。

我煮了兩杯咖啡,一杯給她,一杯給我。兩人走上十七樓,打開落地窗走進星空花園。外頭的空氣越來越涼了,本來還有一點車聲,此時已然完全靜了下來。

「還是阿薇這裡舒服,」大姊說:「高高的樓,有種整個城市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感覺。」

「嗯。」

我應了一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開口問:

「大姊,為什麼要來這裡?」

「沒什麼理由,」她搖頭:「只是想來看看而已。」

「想來看什麼呢?」

「看看這個地方,想想剛出來的那段時間,也想想阿薇。」

「那段時間怎麼樣?」

「很茫然。」

「怎麼個茫然?」

「就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緩緩地說:「整個人生都變了,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甚至見到人該說什麼話都不確定。以往的人生是很單純的,反正就那些事,別人對我的要求也很簡單。人家不都說這行叫『賣笑』嗎?不管開心不開心,只要學會笑就好。」

我不語,低下了頭。

「所以了,那段時間很難適應的。」她又說:「我連看到人該不該笑都覺得很傷腦筋。像阿薇吧,總是要我不要勉強去笑,但是我笑得不勉強啊,她這麼可愛,總不能看到她就哭吧?」

「那現在呢?」

「這麼久了,當然也習慣了。」大姊嘆了口氣:「現在想想,其實我這個人不大愛笑。不像阿薇,什麼事情都嘻嘻哈哈的。」

「她並沒有什麼事情都嘻嘻哈哈的。」

「或許,但總是能夠找出一些奇怪的事情讓自己開心。」大姊笑了起來:「所以嘍,想回來,或許只是想想她的頑皮,讓自己開心一點而已。」

「這樣就能開心了嗎?」

「不知道,或許能或許不能。」她輕嘆一聲:「這半年很不容易跟她見到面,不像去年,大家沒事就窩在一起練琴。這麼一說都嘛你害的,你一出現,我們就分配不到她的時間了呢。」

「其實她也不是那麼常陪我。」

「要知足了。」大姊笑道:「比起阿楠,她已經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留給你了呢。」

「為什麼要跟詩聖比?」

「說得也是,你跟他是兩回事。」大姊一笑:「那我換個話題好了。剛剛提到阿薇去高雄的事,你有沒有覺得,其實即使不跟你聯絡,她的生活裡還是只有你,是完全被你佔滿的?」

「或許是。」

「然而?」

「那還是她自己的生活。」

「不然你希望怎樣?」

「我希望……」我轉頭看了她一眼,決定把話說絕:「我希望那是我跟她共同的生活。」

「這只是時間問題吧?」大姊輕笑一聲,似乎我的話對她完全沒有影響:「你說得很堅決,但是外在行為卻不是這樣。我覺得,在你解決所有其他感情之前,即使跟你有過約定,她也是不會回來的。」

「正好相反,」我搖頭:「既然有了約定,在她回來之前,我就會解決所有其他感情了。」

「所有的嗎?」

「是的。」

「包含目前為止還沒出現的?」

「我想,該出現的,事到如今都已經出現了。」

「是麼?」

大姊一笑,搖了搖頭,講起別的話題。

我們站在星空花園中,拿著杯子、當著天上的月色,靜靜地聊了很多話。這些話有的繞著薇打轉,有的連我也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不知為何,今晚跟她的對話,讓我的情緒有點混亂,不但難以控制,也感到有些慌張。

大姊溫柔地陪我,隨著兩人的對話,我卻覺得越來越難過,也越來越管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像一個真正的姊姊。我知道她對我有情緒,然而,練達的她卻把自己的情緒藏得很好。緩緩地,彼此的心防都解除了,我們談得越來越深,也越來越直接。

雖然直接,但這樣的對話卻是有障礙的。或者說,當一個真正重要的問題沒有解開之前,所有的對話都是「外圍」的。像是隔靴搔癢,又像是壓著某種重量。雖然不大明顯,卻在對話中逐漸清晰,也越來越有壓力。我望著美艷的她,那張閃著光芒的面龐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正面面對,那麼這樣的對話就必須結束,不能繼續下去了。

於是,我停止了對話。

她似乎什麼都明白,也像是不經意地沉默了起來。我們離開星空花園,洗好杯子離開薇家。說起來我們並沒有在那裡逗留很久,卻又有種待了整個晚上,已經待夠了,不想再留下來了的,急著離開的感覺。

出來時剛過三點,兩人漫無目的地在街頭騎車兜了一圈,約莫三點半再度回到月光和狗。狗弟他們還沒回來,外頭樂團已是強弩之末,跳舞的人也走了不少。

兩人走進準備室,蠟燭尚未熄滅,搖曳著融融的微光。蠟淚滴在桌子上,包圍著細瘦的燭身。

黑暗的準備室裡飄著奇異的氣氛。碟仙道具在桌上散成一團,只有最重要的那個碟子,依舊好好地停在紙中央。

夜已深,已經是最濃烈的時候了。三點出頭,寅時的淨化已然開始。整個世界都在靜夜中沉澱,沒過多久,又是另一個天寬地闊的明天,即將隨著破曉到來。

該說的,剛才都說完了。

該迴避的,剛剛也都迴避得很完美。

再幾個小時詩朗隊就要集合了。接下來是密集的整天,作為總隊長的我,竟然直到此刻還醒著。

已經沒有時間了。

忽然覺得很著急,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長夜即將結束,就算回去睡覺也睡不了幾個鐘頭。跟大姊的話還沒說到重點,除非馬上離去,下次找機會重頭開始講,否則就只能直接說破了。

大姊微笑著,坐了下來。

燭火照著她的側影,那張歷經風霜卻依然美艷的,跟馨馨一樣的面龐。

想到馨馨,我猛然一震。

馨馨總是直來直往的,跟我相處這麼久,從來不會把話吞回去不講,也從未對我隱瞞過真實的情緒。她曾說過,「最容易講的話就是直話直說,只要是自己人,沒有一句話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

於是,我開了口。

「大姊,妳對我,是不是已經動了感情?」

我問。

這是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很多圍籬是不能打破的,即使再怎麼透明、再怎麼薄,都不該把它揭下來。因為,只要一跨過那條線,彼此的關係就會永遠改變,再也不能恢復了。

「是。」

她點點頭,毫不遲疑地望著我。

我震驚了。她怎麼能夠回答得如此直接呢?

我們就這麼對望著。良久,她輕笑一聲,點點頭說:

「這就是你整個晚上最想問的,是不是?」

我點點頭,沒有開口。

「那你聽我說幾句話。」她望著我,緩緩地說:「首先,阿薇早就知道了,是我跟她講的。你也應該明白,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喜歡上什麼人。我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感覺,你的出現,讓我發現自己也是一個女孩子。或者該說,跟別人都一樣的,只是一個女孩子而已。」

「妳才不……」

「別打岔。」她靜靜地說:「我配不上你,這是個非常明顯的事實。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打算跟你講。只是,我不能騙你,既然你問了,那我也就只好承認。」她停了半晌,又道:

「凱,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男生,跟這輩子所有遇過的人都不一樣。當然,我遇到的多半是爛人,除了這裡的好朋友以外,其餘就不用講了。或許這就是我之所以會喜歡上你的理由吧?不過這都沒關係,你是馨馨的哥哥,又是阿薇情人,我們這輩子只會是好朋友,所以從今以後,你我之間就不用再提起這件事了。」

「大姊……」

「噓,別講話。」她微笑著說,伸出修長冰冷的手指,輕靠在我唇邊:「我還有很多話想說呢。凱,你知道阿薇對我的意見是什麼嗎?」

我一怔,有點緊張地望著她。

「她說她明白,也對我說,她早就看出來了。」大姊輕嘆一聲:「凱,阿薇真是冰雪聰明,別人心裡想什麼她總能先一步知道,有的時候比當事人知道得還早。她對我說,每個人都有愛上別人的權力;她也說,被別人愛是很幸福的,我們愛你,她只會高興,不會產生其他的情緒。」

「可是……」

「問題是,我能跟她搶嗎?不行呢。阿薇的觀念跟別人不同,什麼對每個人的感情都是不一樣的,什麼場景不同的愛是不同的愛,我完全不認同她的想法。」她搖搖頭:「對我來說,你就是阿薇的,一生一世,什麼人都搶不走。如果我真的愛你,那就該設法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才是愛你們。」

「大姊……」

「別急,聽我說完。」她溫柔地說:「這就是阿薇,我好愛她,一個改變我的人生,卻絲毫不要回報的女人。她只在乎你,對你一往情深。如果想要報答她,我就要想辦法讓你們『團圓』。」她抬起頭來,凝視著我:

「凱,你說實話,你跟那位儀隊妹妹越來越好了,是不是?」

「呃,嗯。」

「你是認真的嗎?」

「我……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這很正常。」她點點頭:「感情本來就是捉摸不定的,否則也就不那麼傷腦筋了。我再問,你打算跟她繼續下去嗎?」

「我不知道。」

「如果你們真的很合適,阿薇又不回來了,你希望就此跟她繼續下去嗎?」

「薇一定會回來的。」

「那如果阿薇回來了,結果你必須失去儀隊妹妹,你會不會很難過?」

「不管,反正薇一定會回來,其他的都不重要。」

「凱,」大姊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你過得好辛苦,每段感情都放不下,對每個人卻又這麼真心誠意。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呢?」

「我不知道……」

「是怕對不起愛你的人嗎?」

「我說了,我不知道。」

「還是說,」她望著我:「你只是不懂拒絕,不想傷害別人而已?」

「大姊,別問了。」

「為什麼不能問呢?」

「因為我不知道嘛!」我用力推開她,不能控制地想起小燕學姊。大姊溫柔的聲音,摸在臉上的觸感都如此熟悉,原本燭光中黑暗的四周,瞬間都變成了過去泛黃中的四月下午。

「大姊,妳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問題呢?」我大聲道,聲音在地下室中迴盪:「我愛薇!我只愛她一個人!妳不要再問下去了!她一定會回來的,『半亦得』是嗎?沒關係,半輩子就半輩子,就算只有一天好了,我要跟她在一起,其他無論是小渝或妳,就當我對不起妳們好了!」我不知為何覺得異常生氣,連珠砲似地說:

「對馨馨也是,對王藝嵐也是,小玫或菲子都一樣,我不管了。沒錯,我是個可恨的人,看看小箏被我害得那麼慘,所以我不要再傷害別人了!大姊,很抱歉對妳說這種話,可是我只想跟薇在一起,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我知道啊,」她毫不介意,微笑著說:「所以,你已經下定決心了,是不是?」

「我早就下定決心了!」

「那你對別人怎麼辦呢?」她正色道:「你的問題不在阿薇,在那些所謂的『別人』。看,你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其實只是對別人感到抱歉而已。凱,這是不需要的,愛情本來就容不下雜質,你試圖取悅每個人,結果只會讓每個人都被你傷害,這是沒有辦法的。」

「所以我該怎樣?」我哼了哼。

「你應該跟每個人都把話說清楚,不要三心兩意。」她笑道:「沒錯,這很殘酷,卻也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感情是帶著刺的,既然不能分享,那就一定會有人受傷。這種傷害隨著你跟別人往來的複雜程度每天都在增加,就像被魚網網住一樣,你越掙扎,網子就綁得越緊,那種傷害會轉嫁到你所愛的人身上,掙扎得越久傷害越大,而被傷害的人,卻正是你最愛的阿薇。」

我一驚,只聽她說:

「這樣吧,大姊教你一個簡單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你要不要聽?」

「呃……妳說。」

「真的很簡單。你去對每個愛你的人做一件好事,」她緩緩地說:「然後講清楚,跟對方劃清界線。這樣就只會發生短期傷害,不會有還不完的感情債了。剛剛你提了好幾個人,你就當成欠了她們的債,這輩子的債這輩子還,不要欠到下輩子,不然就會跟我一樣,人生都毀了。」

我呆呆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拿我自己舉例好了,」她望著桌上的燭光:「我欠大家那麼多情,那是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之前我一直傷腦筋該怎麼辦,後來有一次跟狗弟喝多了,我不小心問了他,你猜他怎麼講?」

「那一定是要妳不要放在心上嘍?」

「不,他不但不這麼說,反而想了老半天,跟我嚷嚷『這還真的是個非常傷腦筋的問題耶』。」大姊笑了起來:「狗弟這人你說多可愛,問他什麼回答什麼,跟你一樣是個傻呼呼的直腸子。當天我們都有點醉,我聽他這麼說有點不高興,問他是不是從頭就在施捨我,結果他就生氣了。」

「妳這麼說,他能不生氣嗎?」

「是啊,呵呵,人真是不該喝醉的。」大姊點點頭:「他這人沒酒品,喝醉就亂講話,不過那天晚上還真給他講出幾句像模樣像的。他聽我這麼說發了好大的脾氣,指著我罵了一堆聽不懂的,然就說,『沈心玟妳這個沒良心的女人,妳老子是禽獸又不是我害的,幹嘛把帳都算在我頭上,不肯乖乖拋頭露面穿短裙?』」

「啊?」

「呵呵,聽不懂吧?」大姊吃吃笑了起來:「狗弟這個人啊,跟你一樣,看起來神氣神氣的,其實也是很脆弱的。狗弟是老二,哥哥很優秀,家人比較喜歡哥哥,從小就不大理他。哥哥跟他年齡差很大,卻很疼弟弟,算是家裡唯一照顧他的人……」說著停了停:

「咦?等等,凱,這故事很長,你想聽嗎?」

「我想聽。」

「好,那我從頭講。」大姊點頭,想了片刻,又說:「嗯,這件事還是要從他們家說起。狗弟家是福建人,小時候住在眷村,只是因為他們一樣講閩南語,跟外頭的本省人比較能溝通,反而跟眷村裡的人比較沒有往來。」

「那還真是稀奇。」

「是啊。」大姊說:「這麼一來,他們家在村子裡就比較孤立了。狗弟他哥從小就是音樂神童,不蓋你喔,人家是貨真價實的神童。什麼樂器一上手就會,好像上輩子是個音樂家,這輩子投胎還沒忘記一樣。六歲多就能彈很多古典名曲,八歲小提琴已經可以即興變調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被家裡逼著學的,而是自己有興趣,第一次是在某個親戚家看大姊姊彈琴,小小年紀就知道要去問人家怎麼看譜,結果只被大姊姊教一遍,之後就無師自通會看啦。」

「這麼厲害?」

「不只這樣,他還是第一個在五燈獎上拿到五度五關的國中生鋼琴手,」大姊佩服地說:「狗弟拿電視週刊給我們看過,二十八次比賽,只有一次有人跟他同燈同分,這在當時是很轟動的。」說著嘆了口氣:

「有這麼厲害的兒子,家裡當然願意好好栽培啦。四歲買鋼琴、五歲買小提琴,九歲買下當時國內少見的大提琴,爸爸在中鋼的收入,一半都投資在這個兒子身上了。」

「喔,他爸爸是中鋼員工啊?」我一怔,想起幼時在高雄眷村家裡出沒的中鋼長輩們:「那他家裡應該很有錢了?」

「狗弟說很窮,」大姊聳肩道:「當然啦,那時候他還沒出生呢,只怕也搞不清楚。人家爸爸是中鋼什麼廠的,學問很好,好像職級也很高,我看就算沒錢也不至於很窮。總而言之家裡花了不知多少錢栽培兒子,就是希望將來能夠訓練出一個音樂家來,替家裡爭光。」

「後來?」

「離『後來』還遠著呢,你耐心聽吧。」大姊一笑:「狗弟家對兩兄弟管得很緊,狗弟這人你知道,比較散漫一點,從小毛病不斷。他哥哥可不一樣,一路念上去都是資優生,生活除了功課就是音樂,排得滿滿的,也沒時間陪弟弟玩。兩人差十幾歲,大概也玩不在一起吧。」

「這是真的。」

「不過,狗弟他哥還是很照顧他的。他們兩個睡同一間房間,白天很少見面,只有晚上哥哥練完鋼琴之後才有幾分鐘陪弟弟說說話。當然他們也沒有什麼能講的,頂多哥哥問問弟弟上學好不好玩,要不然幫忙看看狗弟功課這種的。」大姊說:「狗弟很討厭哥哥彈鋼琴,因為只要一坐在鋼琴前面,哥哥就什麼都不管了,問他事情、找他出去玩、叫他吃飯睡覺都說沒空,有時候還乾脆當成沒聽見。」

「這也難免吧?」

「可是彈吉他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大姊續道:「據狗弟說,他哥哥心情好的時候會把房門關起來,拿一把古典或是民謠吉他,一邊彈一邊教狗弟唱。那個時候狗弟還不會說英文,他就要他一首首硬背,等背完了,哥哥就幫狗弟和聲,兄弟倆一起唱歌,唱啊唱地就把樂理教給狗弟了。」

好溫馨的活動,我心想。大姊又說:

「然而,狗弟家人並不喜歡他哥哥彈吉他,覺得彈吉他沒出息,要他好好學古典樂器,以便將來出國念音樂拿文憑。那段時間正好是校園民歌的啟蒙階段,有個節目叫做『金曲獎』,你看過嗎?」

「『金曲獎』喔?」我笑道:「聽大人說過,好像我出生之前就停播了耶。」

「呵呵,真是的,原來我喜歡上了一個兒童。」

大姊一笑,甜甜地摸了摸我的臉。又說:

「金曲獎當時很紅,鼓勵大家投稿創作,不是還有個口號什麼唱自己的歌之類的嗎?這在當年是一種創舉,狗弟哥哥那時候在唸大學,當然也寫了一堆歌去投,聽說還入選過。」

「那不錯啊。」

「問題是家人並不這麼想,他們分不清楚,覺得彈吉他就是學老外搞搖滾,將來就會變成一堆長髮吸毒嬉皮,」大姊哈哈一笑:「當然啦,放個馬後砲,今天的狗弟的確是這樣,想想他父母講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反而很有先見之明呢。」說著又道:

「他哥哥才投過幾次稿就被發現了,家裡大地震,要哥哥以後不准走這條路。如果不是哥哥堅持『你們丟掉吉他我就丟掉大提琴』,好不容易把琴留下,今天狗弟就沒有那把寶貝了。」

「哪把寶貝?」

「哦?你還沒有看過嗎?」大姊一怔:「嗯,那大概是他對你的功力還不滿意吧。沒關係,以你的天份,我看沒過多久就有資格摸了。」說著回到故事:「所以嘍,之後在狗弟家,吉他就變成只能調劑、不能認真學習的東西。隔年狗弟上小學,哥哥開始教吉他,問題是每次聽到他們兄弟在唱歌,家裡老頭就會跑進去罵人。狗弟哥哥很孝順,被罵也不頂嘴,笑一笑放下吉他,拍拍狗弟的肩膀說下次再唱,然後就回去練琴。」

「一把吉他,真有那麼嚴重嗎?」

「其實有,不過另有原因,我們還沒講到那裡呢。」大姊捏捏我的臉:「別急,好聽的來了。狗弟私下跟我們說,他哥外表看起來溫和,骨子裡的個性其實是很硬的。他從小就想學吉他,目的正跟家人擔心的一樣,的確是想當一個搖滾樂手。沒錯,他是神童,卻不代表他喜歡走古典音樂這條路。厲害跟喜歡是不同的,有慧根是一回事,但他寧願當一個街頭藝人,也不願意穿著勒死人的領結,跟一堆裝模作樣的人坐在台上,『拉一些死掉幾百年的人寫的歌』。」

「這都是他跟狗弟說的?」

「是啊,起碼狗弟是這麼說的。」大姊輕嘆一聲:「每個人命不同。他有這種天賦,又有這種後天環境,換成我保證會想當一個成功的音樂家。然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夢,也沒有對不對可言。」她停了停,像是想起很多事:

「不管這個,反正我又不是他。當時狗弟想跟哥哥學吉他,他哥每次都笑著說狗弟人小手也小,別說吉他了,連二分之一的小提琴都抱不起來。跟狗弟保證等將來他長大了,一定會幫他買一把全世界最好的吉他,帶狗弟環遊世界,唱遍全世界所有的pub。這是當時他們兩個打過勾勾,印過手印的約定,當然,誰都不會跟家裡講。」

「這哥哥好好喔。」

「是啊,我很羨慕的呢。」大姊說:「大學畢業哥哥去當兵,狗弟那時才七八歲,家裡把吉他收起來不讓狗弟碰。有一天狗弟心血來潮,趁大家沒注意,偷偷把哥哥的小提琴偷出來,跑到村子後頭的山上去彈。」

「小提琴?狗弟不是想學吉他嗎?」

「這件事說來好笑,當時狗弟想學貝斯,貝斯不是四根弦嗎?小提琴也是,聽哥哥說過大提琴是交響樂團裡的貝斯,那麼既然大提琴太大把,乾脆就拿小提琴來試試看好了。」

「這還蠻有道理的,」我笑道:「Beatles裡的貝斯手叫做Paul McCartney,他彈的貝斯就是小提琴形狀的。」

「他彈的那把很有名,叫做Höfner 500,長得很像小提琴,左右對稱比較適合左撇子,實際上還是一把貝斯啊,」大姊笑道:「狗弟跟你想法一樣,拿小提琴彈了半天,你說那哪能是貝斯呢?最後這白痴竟然推論出可能是弦的問題,學哥哥換弦的方法,辛苦挖撲滿買了一套貝斯弦,竟然把那把價值好幾十萬的小提琴換了弦。」

「那琴豈不是……」我吃了一驚。

「對,毀了。」大姊笑道:「當然,狗弟的小屁屁也就跟著毀了。」

我聞言大笑,大姊也笑了起來,這才說:

「想不到吧?狗弟也有這種屁都不懂的時代。當然啦,人家那時候才多大,換成今天我們這麼搞他的琴,只怕狗弟當場就要動刀子了。不過人家哥哥還是比較愛弟弟,當兵放假回家,知道狗弟弄壞他的寶貝,不但毫不生氣,還偷偷跟狗弟說他自己也曾經想試試看,說不定可以弄出一種很特別的聲音,倒是狗弟幫他實現夢想了。」

「那是他哥哥安慰他的話啦。」

「或許,不過這也代表了人家兄弟之間的感情。」大姊說:「不只這樣,他哥哥還特別花了寶貴的休假時間幫狗弟改造小提琴,裝弦橋、拉琴格,當真弄出了一把聲音高八度的貝斯出來,這就是狗弟的第二個寶,你跟他學貝斯,他都沒要你去祭拜那把琴嗎?」

「咦?沒耶。」

「等你出師那天就知道了。」大姊笑嘻嘻地說:「之後哥哥破冬啦,比較常回家,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把二手破琴,送給狗弟順便教他彈吉他。每次放假回來都教,一年不到,狗弟還真的學會彈吉他了。當時他才小三,據他自己的說法,功力已經比現在的我或阿薇都好了。或許還差阿楠一點,卻也差不了多少。」

「詩聖很強的呢,當時的狗弟真有這麼厲害嗎?」

「他是神童弟弟,說不定不是吹牛的。」大姊道:「狗弟哥哥很高興,稱讚他潛力很強,當然我們都覺得那是因為老師好的關係。他哥哥不只教他一般的民謠或搖滾,同時還教藍調鄉村,甚至說,左右手的力量不同,反應速度也有差別,因此又教他雙手交換的彈法。說是不同的歌用不同的手,不但雙手可以對換,連指法都可以逆向,這樣『就不怕彈累了』。」

「天啊,這多神啊?」

「後來想想,要是狗弟一直這樣下去,說不定就不是今天這種鬼樣子了。」大姊語氣一變,輕嘆著說:「退伍之後他哥哥申請到一所瑞士的音樂研究所,之後就出國深造去了。走之前還對狗弟說,從今以後他就可以自由自在的玩音樂,他一過去就會開始搞樂團,等狗弟長大,他一定會實現小時候的約定,帶狗弟環遊世界唱遍每一個pub的。」

「這哥哥人真好。」

「卻也短命。」大姊忽然說:「一年後消息傳來,哥哥在國外一家pub的門口跟人打架,被三個黑人開槍打死了。」

我大吃一驚,大姊續道:

「可想而知,狗弟當時崩潰了。當然,他的家人也崩潰了。他們的心血都在這個哥哥身上,人一過世,全家馬上喪失了生活重心。不久之後他家老頭走了,媽媽搬回娘家跟舅舅住,狗弟一個人出來晃蕩,直到今天。」

「天啊,原來……」

「懂了,是不是?」大姊輕輕地說:「很多時候天才是不該存在的,更不該由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決定他們應該幹什麼。狗弟說他哥哥並不想出國深造,一切都只是為了玩團。後來狗弟長大了點,也自由了,就對自己許下一個願望,說總有一天,他要實現當初跟哥哥的約定,當一個搖滾歌星,跑遍天下每一個pub。」

「其實,他的確有在往這條路上走啊。」

「問題是走不出去。」大姊輕嘆一聲:「因為,他跟哥哥不一樣,並不想往高處爬。這就回到剛才我在說他發酒瘋的事了。你知道狗弟希望我做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我皺眉,剛剛大姊說的是「拋頭露面穿短裙」。

「讓Ansery出一張唱片,就這麼簡單。」

「咦?」我呆了呆:「讓Ansery出唱片?」

「是啊,你覺得怎樣?」

「呃,我不知道耶,這不好嗎?」我睜大眼睛:「該怎麼出唱片我不知道,不過如果真的做得到,那不是也很好嗎?不但有錢賺,哪天真的紅了,不就能完成狗弟的夢想,當一個搖滾歌星了不是?」

「而且也能存下足夠的錢去環遊世界,去國外pub演唱。」大姊點頭:「凱,其實出唱片一點也不難,像我們這種實力的團唱片公司搶著要。問題在你要被星探挖掘,而不是自己跑去找唱片公司。」

「為什麼?」

「這是主動被動的問題,等人家來挖,我們的架子擺得比較大。你去找他就只能任人宰割,隨便唱片公司把你包裝成什麼鬼樣子都沒辦法。」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那我們有遇過星探嗎?」

「遇過?」大姊一笑:「幹嘛還遇過?已經談了好幾次,起先只有阿薇跟我,人家覺得可以複製什麼紅唇族經驗,前陣子知道有你了,更是提議搞一個什麼清純金童玉女之類的,什麼奇怪主意都出過,可是都沒談成。」

「呃,我可不行。」我忙道:「要是讓我家知道我在搞band啊,多半也會變成狗弟他老子那種德性。不過先不管我好了,為什麼沒談成,難道真的是因為我的關係嗎?還是薇不肯?」

「是我不肯。」

「哦?」我一怔:「妳為什麼不肯?」

「我能肯嗎?」她淒然一笑:「我是做什麼出身的?這是演藝圈呢,不是會唱歌就成了,更重要的是還得有個沒有問題的背景。好嘛,今天我們真的出了唱片,運氣好紅了成天上電視;就算不紅吧,起碼也會在唱片行門口貼幾張照片對不對?這就是狗弟說的拋頭露面穿短裙,你說我能出現在照片上嗎?哪天被什麼翡翠週刊登一篇,全國都知道原來這個『玉女』是個小妓女出身,我的老東家說不定還會被人訪問,這要怎麼辦呀?」

我暗暗吃驚,原來她在想這個。

「你知道這些小報週刊都是黑道在搞的嗎?你當我以前的老闆是經營小生意的嗎?」她哼了哼:「我們一出名,甚至只是出道而已,馬上就會遇到一堆不能遇到的傢伙,不是包合約就是去秀場,不是跑野台就是抓去當公關。我跟阿薇都是女生,你知道有多少滿肚子肥油戴勞力士錶的老色鬼願意花大錢買年輕女星陪酒陪睡的嗎?說句不客氣的,大姊我當年很紅,只要一出現馬上就會跑出一堆熟面孔,每天找我跟阿薇去陪酒,不去的話就請你跟狗弟他們呷槍子,這豈不是叫我去幹小沈的老本行了嗎?那種世界有多煩惱你知不知道?你說,我能肯嗎?」

「呃,不能。」

「所以了,我不能答應他。」大姊歎道:「狗弟不懂,我也不願意跟他說明我的苦衷,所以他一直不能諒解我。」

「妳為什麼不願跟他說?」

「因為他會理解。」大姊放輕聲音:「狗弟只是糊塗,不是不幫別人著想。我一講他就會明白。只是,這麼一來,Ansery就會解散了。」

「為什麼?」

「因為狗弟就會放棄了。」大姊說:「狗弟做事沒常性,又不會安排,情緒一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的夢想是當歌手,如果知道在這裡沒辦法完成夢想,那麼就會放棄了。」

「可是,」我想了想:「如果真的沒辦法完成夢想,一直繼續下去,對他來說又是件好事嗎?」

「你說的非常對,只是時候還沒到。」大姊點點頭:「凱,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要想得周延一點。人生很長,我們幾個當然不會永遠在這裡混下去。可是,既然今天已經在這裡了,我們就該把在這裡的事情做完,該學的學會,之後才能分開,大家各自前進。你說是吧?」

「是。不過我不知道妳所謂的『事情』是什麼,所謂『該學的』又是什麼。」

「很多啊,最重要的是找到真心想做的事,也要累積出發展所需的資金。」大姊解釋:「拿狗弟舉例好了,他很衝動,容易跟人起爭執,這對發展演藝事業來說是不利的。演藝圈講究的是人脈,實力反而還是其次,如果現在就讓他單飛,相信我,不出一年全世界就會被他得罪光了。」

「所以必須留在Ansery?」

「所以Ansery必須存在,作為他的後盾。」大姊點點頭:「我們是月光和狗股東,Ansery有固定的表演,也有機會跟很多其他的樂團或歌手交流,這些都是狗弟的舞台。如果少了這個舞台,即使狗弟再強也都只是個樂手而已,加上那副臭脾氣,只怕混一輩子都混不出個名堂來。」

「原來如此。」

「不光這樣,錢更是重點。」大姊歎道:「你看這掛人,看起來白天都在睡覺,其實花錢還是花得很兇的。不算酒水收入,月光和狗一個月大概進帳五十幾萬吧,扣掉租金、水電人事、該留的稅金、設備保養、給兄弟的保護費,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零碎支出之後剩不到三分之一,把我們幾個人的薪水發一發,剩下幾乎就沒錢了。」

「為什麼不算酒水收入?」

「那是另一個股東的,我們拿人家很多好處,這部分收益就讓給她去賺。」大姊道,又說:「不管這個,反正月光和狗的收入並不多,平常我都管著他們,否則五號發薪水,十號這些王八蛋就要借錢啦。所以我要幫他們存,問題是存錢不容易,努力存了兩年,忍耐他們沒事就唉唉叫,這才幫幾位大爺各自存下二三十萬而已,離實現夢想還遠得很。你說,我能現在就讓Ansery解散嗎?」

「嗯,不能。」我贊同地點點頭,又問:「問題是,妳跟狗弟一直不講清楚,就不怕哪天他乾脆跑了嗎?」

「講清楚才會,因為他會回去胡思亂想,衝動下決定。」大姊搖頭:「繼續撐在這裡就不一樣了。狗弟這傢伙義氣是有的,他很清楚團裡沒他不行。話說回來,其實團裡每個人都有固定責任,缺了誰都不行。狗弟不用說了,他當然最厲害,不過問題也最多;小嘟是大家的潤滑劑,只要有他在就不會發生什麼衝突。森怪是我們的智多星,別看他不講話,只要講話一定有道理,團裡人人服氣;阿薇是我們真正的金主,所有活動都是她支持的,小小年紀精得跟鬼一樣,如果哪天真出唱片了,我看我們根本不需要找經紀人,就她一個人什麼都搞得定。」大姊微微一笑:

「先不算你,剩下就只有我了。我在團裡的工作是什麼,你知道嗎?」

「主唱兼節奏吉他手。」

「我不是說這個啦,傻孩子,」大姊一笑:「我在談的是角色扮演。其實剛剛都說了,我是這票大爺的老媽子,我的工作是維持這個團,無論實務上的事,或者精神上的角色。」

「意思是說,妳是大家的領導人,是不是這樣?」

「不,正好相反。」她嘻嘻一笑:「呵呵,我是被大家包養的小女人。凱你年紀太小了,不懂這些笨男人的傻瓜心態。我的背景你知道,他們嘴上不說,其實心裡都很擔心我,不然說同情也可以,覺得我需要被照顧,也就不敢隨便改變現狀,只能乖乖待在這裡存錢練功。這麼一想男生都很笨,我一個人在江湖上打滾多少年了,什麼事情沒見過,哪會這麼沒用呢?不過這樣也好,他們越覺得我可憐,那我就越裝可憐,到頭來還是便宜了他們,這叫好心有好報,也沒讓他們吃了什麼虧。」

「嘿。」我點點頭,這話很不好接,於是問:「那除了狗弟,其他人又都想做些什麼呢?」

「很多啊,像森怪想去日本進修,」大姊一笑:「其實就是去日本玩團啦,找一些跟這裡差不多的地方駐唱練功這種的。小嘟沒什麼想法,不過他家是賣高檔器材的經濟情況比較好,也不怕他慢慢想。前陣子有在講要去當爵士鼓老師,不過就憑他那副口條,我看示範可以,教學生只怕第一堂之後就沒案子接了。」

「那妳自己呢?」

「我?」大姊一怔,微笑著說:「我倒是沒想過要做什麼。現階段大概維持這樣,等老一點之後再做打算吧。」

「什麼都沒有嗎?」

「唉,幹嘛問呢?」大姊輕嘆一聲:「夢想當然是會有,可是夢想歸夢想,真實世界的限制還是很多呀。好啦,跟你說也沒關係,我是個女生,雖然……也會想要有個簡單的家,找個可以過一輩子的人嘛,就是這樣。」

「呃。」

「看吧,所以叫你別問嘛。」她臉一紅,嘆口氣說:「可是出來兩年,我唯一喜歡上的也就只有你這個小弟弟。唉,說不定這種情緒只是一種假象,並不是真正的戀情,而是我把某些遺憾投射在你身上的結果。所以你聽聽就算了,不要有壓力。」

「我……」我遲疑半晌:「大姊,我不是有壓力。」

「只是覺得很難面對,是吧?」

「嗯。」

「那就是我的問題,」她說,抬起頭望著我:「其實剛剛說這麼多,我也只是在跟你說這件事情而已。就像我對他們一樣,因為我欠他們情,所以用Ansery來回報他們;他們給我一個可以回去的家,我就努力把家維持得舒舒服服的,讓他們喜歡。」說著微微一笑:

「這是我對他們做的『好事』,這麼做之後,我就跟他們劃清界線了,意思就是從此不欠他們什麼了,跟上次在北一女屋頂時說的一樣,才能開始過一個沒有負擔的人生。他們對我付出的不只是錢而已,而是一種真正的感情,那我就拿感情來還給他們,頂多是彼此的感情不大一樣,他們那叫義氣,我是對他們的擔心,兩個都是感情,也都做了一堆為對方好才做的麻煩事,之後就兩不相欠啦。」

「問題是,兩不相欠之後,彼此又是什麼關係呢?」

「那就不重要了,」大姊搖頭:「或者說,就不強求了。兩不相欠才能平等相處,彼此喜歡當朋友,不喜歡就各奔東西沒有負擔。歡喜結合歡喜分開,這才是真正的歡喜。沒有什麼是不會結束的,重點在結束時有沒有牽絆,牽絆太多,人生過得不開心。」

「那妳對薇呢?」

「說到重點了。」她輕嘆一聲:「阿薇啊,真是讓人傷腦筋。這人過得太幸福了,什麼都有,好強得要命,卻又聰明得誰也講不過她。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沒有媽媽吧,問題是這件事我也幫不上忙啊,所以只好欠著,牽絆就牽絆,最好牽絆一輩子,代表她過得好好的,什麼事情都不需要我幫忙。」

「所以妳才認她作妹妹,才對她說那句話?」

「是啊。」

「那妳的方法還是有漏洞嘛,」我一笑:「『對每個愛你的人都做一件好事』,那也得看人家是不是需要那件『好事』啊,起碼對薇就是沒效的。」

「嗯,她真的比較不一樣。」大姊補充:「不過,我跟她之間,畢竟還是把話說開了。」

「關於我嗎?」

「還有別的事,不過現在只有你。」大姊點點頭:「不管有沒有漏洞,我的方法在大部分情況下還是很有效的。這樣吧,也不用找別的時候了,就今晚算了。」她站起身來,低頭望著我:「答應我一件事,算是回應我對你的感情,之後我們正常相處,再也不用提起這件事了。好嗎?」

「什麼事?」

「我要你。」

「什麼?」我嚇了一跳:「妳要什麼?」

「要你啊,跟我做愛。」

她微笑著說。我跳了起來,正要說話,就聽她道:

「凱,別緊張,這件事情我已經跟阿薇報備過了。」

「可是……可是……」我期期艾艾地說:「為什麼?」

「如果我有很好的理由,你就會同意嗎?」

「呃。」

「不錯嘛,」她笑了起來,牽起我的手:「凱,你也長大了,竟然沒有直接說不會。那你要聽聽我的理由嗎?」

「呃。」

「這就是要了,」她一笑,望著我的眼睛:「因為,我活了二十幾年,有過數不清的男人,卻從來沒有跟一個我喜歡過的男生做過愛。這理由你接受嗎?」

我訝異不已,一時腦中空白,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卻只是微笑著,望著我的眼睛。

冷氣機的聲音響在周圍,燭火已然燒到盡頭了。微弱的火光在蠟淚中掙扎,準備室裡暗得幾乎看不見彼此。我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只見她也望著我,水一般的雙眼映著火光,在黑暗裡閃爍。

沒錯,終大姊一生,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做愛」。

多少人擁有過她,卻都是那麼醜陋。美艷的她曾是男人的玩物,卻從未真正地,跟一個她愛的人,體會過那種滿足愉悅的,水乳交融地,身心合一的快樂。

我是她第一個愛過的人。

這樣的我,曾恣意又毫不珍惜地,享受過小箏與薇賜與的,那種來自愛人的快樂。

她說得對,感情是一種債,縱使短時間賴得過去,長久下來卻依然得還。經過前陣子與菲子的對話,這段時間以來面對小箏的感覺,我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我不懂大姊為什麼喜歡我,或許真的只是因為我跟她遇過的男人不一樣而已。但這不重要,面對眼前的她,望著她那閃亮的眼神,我發現,自己早已欠了「債」。

是什麼時候欠下的呢,我只欠大姊一個人嗎?我這個人一定有什麼問題,一定有某種行為必須改變。若非如此,今天我不會站在這裡,既不會有小箏,也不用面對小渝。只會快快樂樂地,跟薇在星空花園裡種花、喝咖啡,天南地北地聊著世界與未來,期盼著趕快長大,趕快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大姊望著我,等待著我的回應。

跟馨馨一樣的面龐,帶著難以形容的神情。

就這麼辦吧。

我對自己說。一人一件事,講個清楚,這不難。管他後天就要比賽,管他現在是幾點,這是我欠下的「債」,不能等到下次再還。

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也不知道做了之後會發生什麼結果。然而,只要不會對不起薇,那就不能不做,做了也沒有關係了。

其實這麼做才是對得起薇。同樣地,也才對得起每一個對我付出感情的人。我早就該跟薇在一起了,其他每個愛我的人都應該離開我,這樣她們才會得到幸福。

我看起來是個好人,其實只是個笨蛋而已。除了薇,沒有人跟我在一起會幸福的。

於是,我認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