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初吻

風裡有涼涼的印象,滾燙的唇邊飄著香,這是一個烙印在身體上的,不可磨滅的反應。

凌晨兩點半。

氤蘊飄在浴室,空氣瀰漫乳香。薇在水裡放了一點浴精,隨著熱水衝激,白色的泡泡緩緩鼓脹起來。她坐在浴缸邊,望著水面怔怔出神,似乎正想著什麼,卻沒有出聲。

「妳在想什麼?」

我問。

「嗯,」她轉過頭來:「剛剛放太快了。應該別放的。」

「泡泡浴喔?」

「是啊。」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跟你有距離。」她微笑著說,臉上泛著紅暈:「這是我們在一起後,第一次看著對方的身體呢。」

聞言我臉一紅,她站起身來,笑道:

「凱,幫我脫衣服。」

「呃,還是妳自己來吧?」

「不呢,」她搖了搖頭:「我是你的女朋友,不要害羞。」

我心裡一緊,點了點頭,伸手幫她解扣子。

薇像是個小小的洋娃娃,站在原地,任我解開制服前襟。五顆墨綠色的扣子,既熟悉又感到陌生,放鬆了原本的矜持,我幫她卸下上衣,扔進洗衣籃。

淺紫色的胸罩,細細的蕾絲邊,肩帶襯托肩膀的形狀,她用手遮起胸口。

我有點緊張,解開褲子掛勾。原本以為她會自己來的,她卻動也不動,只是站在原地,害羞地遮掩著自己。

於是,我彎身下去,不敢正面凝視她,把長褲也卸了下來。

眼前是漂亮的小腿,短短的白襪子一片雪白,她只是望著我,雙手抱在胸前,像是個漂亮的石像。

她好美。跟過去那些行將分離,依戀不捨的模樣不同,只穿著內衣與短襪的她,透著神祕的氣質。

姣好的身材,沒有一點瑕疵的肌膚,令人疼惜的小小肩膀,一雙漂亮修長的手。她望著我,溫暖的神情自信而銳利,比印象中更長的頭髮飄在身後,長得幾乎可以遮蔽胸口。

雙手之下,漂亮的腰身帶著玲瓏的曲線,小小的肚臍俏麗可愛,勻稱的雙腿比印象中更長。這是我的薇,一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形象。曾在朦朧中「懸崖勒馬」,也曾在重逢的雨聲中,絲緞似地包覆著我,給過我安心而溫暖的愛。

然而,此刻的她,卻變了。

彷彿更美了,帶著不可觸碰的氣質。已經屬於我的她,竟然比當時更迷人,更有女人味,也更「完美」。

是的,完美。

問題是,完美是不存在的。

對我來說,越完美的東西就越不真實。因此才有「圓滿就是完美」的定義,作弊也似地替完美設下一個可以企及的目標。此刻薇已經是我的了,站在眼前的她,卻已遠遠超過圓滿,展示著讓人訝異的「完美」。

真的,不可想像的完美。我不是沒有見過女生,更不是沒有見過令人著迷的胴體。小箏已經接近完美了,大姊更是成熟艷麗兼備;馨馨俏麗中透著明亮,小渝既柔和又純潔。至於娃娃,則不只有一雙溫暖的手,制服下的肌膚,其實比那雙手更稚嫩,像極了一個吹彈即破的嬰兒。

但是,全都不像今天的薇。

只是望著她,就是無法喘息的強烈衝擊。彷彿集所有優點於一身,卻又毫不衝突地融和在一起,被她獨特的氣質重新演繹,轉化成獨一無二的,神聖而夢幻的存在;重新定義美的標準,「完美」地,展示在面前。

這就是我的薇。

我低著頭,想起了「洛神」。

當時覺得那不只是薇,而是一個想像中的、虛無飄渺的形象。然而,此刻的她,竟然如此吻合那個形象。不禁想起馨馨的話,眼前的景象彷彿印證了之前的預言。只是幾個小時的相處啊,薇展現著完全不同的氣質。

她望著我,既不著急也不懷疑。對自己充滿信心,微笑中展示著自己。

忽然有種印象交錯的感覺。

不知為何,眼前的她很不一樣。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覺得了,自傍晚見到她開始,短短幾小時內她變了好多。當然,她還是她,一樣聰穎快捷,體諒包容,也依然有著乾淨透明的心思,不受情緒、偏見或執念影響。

但是,我卻覺得她變了。

哪裡變了呢?

像是更自信了,對自己的美麗毫不懷疑;也像帶著驕傲,從容不迫地讓我欣賞著完美的身軀。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放下手臂,不再遮蔽隱藏;就像她的神情,不再保留,面對屬於她的我,首次地,解放著所有的秘密。

我詫異地望著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笑了起來。

「怎麼了?」

「呃,」我回過神來:「薇……妳太美了。」

「是嗎?」她笑著說,聲音在氤蘊中迴盪:「那你為什麼停下來了?」

「我……我不敢。」

「不要不敢,」她閉起眼睛,笑著搖了搖頭:「一切都是你的,要驕傲地拿去呢。」

銀鈴般的聲音,迴盪在四壁中讓我懷疑夢還沒醒。我緊張地點點頭,小心褪除了所剩的遮蔽,在不敢逼視的遲疑中,站起身來,面對著一絲不掛的她。

「摸摸我。」

她說,拿起我的手,放在胸口。

於是,經過了漫長的分離,緊張的我,第一次地,掌握著已然屬於我的薇。

再也不必控制自己了,再也不用感到內疚了,我稍一遲疑,用力將她擁入懷中。她是我的了,不是臨時的、借來的;不必擔心天一亮就會消失,無須在日夜變換中與時間競走。我終於擁有了她,不容置疑又毫無保留,這是全部的薇,從頭到腳,從笑語到身軀,從現在到永遠,每個「瞬間」,從今天起都是我的了。

手中是溫暖滑順的身子,懷裡是嬌豔美麗的容顏,薇伸手拉開睡袍,像是不願等待,幫我除去了衣物。

帶著靦腆的情緒,牽著她的手,走進滿是泡泡的浴缸裡。終於知道她為什麼不願意用泡泡浴了,這種時候容不下任何遮蔽。我們在溫熱的水裡緊緊相擁,用觸覺彌補著視覺的缺憾,赤裸地,糾纏著對方。

浴缸很大,我們卻只佔用了一小角。就像這個世界一般,只要能夠在一起,不管外頭如何寬廣,我們都只需要這麼一點空間。

她開了口。

「凱?」

「嗯?」

「你喜歡今天的我嗎?」

「喜歡,」我望著雙頰暈紅的她:「薇,妳好漂亮,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跟以前不同嗎?」

「是啊。」

「我胖了點呢,」她說,抓起泡泡下的手,放在她的腰際:「瞧,這裡,比原來多了一圈。」

「才不會,」我心裡一甜:「妳這樣好好看,哪有胖?」

「還是有的,」她笑著說:「回來連褲子都快穿不下了,明天陪我去做幾件新的。主任說月中就換季了呢。」

「這麼快啊?」

「是啊,服務你們這些臭男生嘛。」

「唉。」

「怎麼啦?」

「呃,這該怎麼解釋呢,」我傻笑著說:「我倒是希望妳們永遠都不要換季呢。」

「為什麼?」

「這個……妳答應不笑我才跟妳講。」

「好,我答應。」

「妳最沒信用了。」

「這次一定有信用。」

「那我講,妳就別笑。」我點點頭,解釋道:「因為,既然妳回來了,那麼車子也就得還妳了。」

「這有什麼好笑的?」

「所以,妳就會騎車上學了。」

「騎車上學又怎樣?」

「我第一次見到妳,妳就騎車載我。」我想起去年的情狀:「有一次忘了在哪,我看妳騎在車子上的樣子,才終於想起妳是一個女生。」

「你說過,我記得。」

「這點小事也記得啊?」

「當然記得,」她笑道:「你說看到我的小腿,還有什麼白鞋白襪的,突然想到我『也』是個女生,還問我穿裙子怕不怕曝光,對不對?」

「這好像是分開來兩次的對話,不過對,這就是我的感覺。」

「哦,我瞭解你在嘆什麼氣了,」她笑了起來:「你還真貪心,人都是你的了,反而捨不得讓別人看。好啦,我不笑你,不過你也真……小氣,穿裙子只是露小腿,又不是穿游泳衣,又看不到什麼,再說只有你會這麼想,別人最多覺得『這女的很拉風』之類的。這麼辦吧,以後我不騎車啦,你負責載我上學,記得早點出門別害我遲到就是了。」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少來,你就是這個意思,」她笑嘻嘻地說:「這也不錯啊,被你載著跑,感覺也不一樣了。」

「妳覺得女生載著男生跑很丟臉嗎?」

「喔,不是。」她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說,從此以後你就會來接送我啦,這很幸福啊。」

「嗯。」

「你不要想太多。」她笑道:「過去我們是兩個人,愛歸愛,卻有距離。現在不同了,我會把自己放在你身上,有些想法可能也會跟著產生變化,你要去適應,而不是亂想一通。」

「什麼叫做『把自己放在我身上』?」

「就是說,我會讓你介入我的事,不再總是一個人處理。」

「像這個接送問題?」

「沒錯。」

「還有別的嗎?」

「很多啊,」她點點頭:「我希望的是跟你一起過生活,很多事情會把你考慮在內。」

「像什麼?」

「吃飯,作息之類的。」

「還有呢?」

「在一起的男女差別吧。」

「這是什麼意思?」

「都是一些小事,什麼吃飯你來付錢,這種的。」

「為什麼要有這種改變?」

「因為呢,『你的』薇也是個女生嘛,」她挪了挪身子,躺在我的身上:「過去我不喜歡自己有個女生形象,總覺得男生會因為這種形象錯誤解讀我的行為。你懂嗎?」

「不懂。」

「那我舉個例。像仔仔好了,他是個大男人,總希望我像個女生。講話常常『喂,這種事情女人少管』之類的,我不喜歡這樣。」

「他就這種人啊。」我點點頭,不知為何不大想聽到詩聖的名字。

「可是我不喜歡。」她又說:「跟你就不會,我們相處起來男女之別並不明顯。以前我覺得這樣很好,只是呢,在一起後就不能如此了。」

「為什麼?」

「因為我還是一個女生。」她輕輕地說:「不承認也不行,再說堅持這個也很笨。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我發現跟你相處雖然輕鬆,有些事情卻還是得站在你的立場幫你多想一想,不能總是堅持己見。」

「像什麼事情?」

「像這個女孩子不女孩子的就是個例子。」她無聲地嘆了口氣:「你是男生,有面子問題。如果我們一直保持過去的相處模式,只怕兩人之間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過來。再說……」她想了想:

「這樣吧,問你一句話,你可要老實說。」

「妳問。」

「你覺得今天的我特別好看,對不對?」

「這是真的。」

「比小箏妹妹呢?」

「呃,」我一怔:「比這個幹嘛?」

「說嘛。」

「好吧,唉,」我點點頭:「沒錯,今天的妳,比較好看。」

「所以之前她比我好看嘍?」

「嗯,也不能這麼說啦。」

「那怎麼說?」

「之前關係不同,」我搖了搖頭:「我的確愛妳,可是看妳的角度跟她不一樣,不是用欣賞女生的想法在觀察妳。」

「那你看她是什麼角度?」

「講這幹嘛啦?」

「不管,你要說,」她催促:「待會兒一起解釋給你聽。」

「呃,好啦。當時她是女朋友嘛,跟她相處,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部分。」

「跟我就不是嗎?」

「嗯,不一樣。我們從來沒有……正式在一起。即使跟妳……很親密,總還是有點保留,不敢往下看,不敢想太多,這種的。」

「因為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她點點頭,笑了起來:「好啦,你不喜歡這個詞。因為我不是你的,是這樣嗎?」

「是啊。」

「這就是我的意思,」她接口:「過去我們不是一對,所以不必顧慮在一起的『位置』。今天我是你的了,所以你看我的角度就會有所不同。我不再是個特別的朋友,而是你的……唉,這要怎麼叫嘛?」

「好好好,女朋友就女朋友,隨妳說。」

「這才對,不要被名詞限制想像力。」她點點頭:「我是你的女朋友,所以你會拿女朋友的眼光來看我。或許對你來說我還是薇,可是,從現在起,我就是『女』的薇了。所以感覺不同,即使變胖了,你還是覺得我比較漂亮。」

「搞不好是妳原來太瘦了。」

「嘿,你要學習女生的心態,天下沒有太瘦這回事。」她一笑,續道:「關係不同,看法當然也會改變。當時你要花上一陣子才能意識到我是個女生,這件事情讓我想了很久。我想知道,到底是因為我的行為導致性別差異減少,還是你這個人比較遲鈍呢?」

「應該是我比較遲鈍吧。」

「不,你對小箏妹妹就不遲鈍。」她搖頭:「這就是奇怪之處,一開始我以為你比較喜歡她那種類型的女生,所以才會自己退開。後來看看你也是來者不拒,這才覺得,嗯,說不定是我自己有問題。」

「我哪有來者不拒啦。」我臉一紅。

「知道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她嘻嘻一笑:「不虧你就是。其實問題就在這裡,我很堅持自己的樣子,不喜歡因為身分不同改變對待別人的方式。這也是之前你不覺得我是女生,即使覺得,也沒有從這個角度看我的理由。」

「嗯,不對。」

「怎麼不對?」

「我很清楚妳是個女生,可是妳也不只是一個女生。」我想了半晌,這還真不好解釋:「妳是薇,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人,女生什麼的當然有,甚至比其他女生還吸引人,但跟其他特質一比,這些漂亮啊,溫柔什麼的,就比較不重要了。」

「這跟我說的是一樣的。」她點點頭:「可是,做了你的女朋友,就不能這樣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必須分工。」她說:「男女有別,不同的身分會造成不同的相處方式。就拿那個身體跟頭的例子來說好了,頭不能幹身體的事,身體也做不了頭的事,不能刻意忽略這種差別。」

「過去妳有『刻意』忽略嗎?」

「我以為沒有,其實很嚴重。」她歎道:「凱,以前你是個小男生,我一直努力當你的朋友。即使愛上了你,還是希望能夠幫助你……怎麼說呢,安全長大吧。」

「安全長大?」

「是。」她點點頭:「安全長大。在不改變你的前提下,讓你接觸到那些我認為很重要、應該學習的事;同時也挑戰你,讓你換個角度觀察世界。更重要的是,我也希望你多面對自己,體察自己的情緒或願望,跟自己和解,進一步愛惜你自己。」

「結果呢?」

「你變了好多,卻又守住了原本的自己。」她微笑著,語氣帶著讚賞:「這個過程很有趣,我不得不承認你很厲害,雖然變了那麼多,卻保持了所有你最好的特質。我愛的就是那個你,也曾經努力幫你守護住這份特質。不過,從現在起,這種做法就得改變了。」

「怎麼樣的改變?」

「我是女生,就要做女生的事。」

「女生要做什麼事?」

「我不再推著你了,」她輕輕地說:「今後我是陪著你,站在你身邊,最多只是協助你去做那些你想做的事,而不是試圖導引你去做那些我希望你做的事。你是我的男人,別看我總是笑嘻嘻的,其實我也希望有人帶領我、保護我啊。我知道你一直想好好照顧我,卻又覺得我不大願意接受你的照顧,對不對?」

「對。」

「咦?回答得倒是挺快。」

「因為事實如此。」我肯定地說:「之前我會猶豫,也不想傷害妳的自尊心。」

「所以,這些都是我自找的。」她嘆了口氣:「這就是不把自己放開的後果。我很好強,即使在你面前也是這樣。」

「這是沒有必要的。」

「沒錯,所以我會改變。」她認真地說:「我跟其他女生沒有不同,會小心眼,也有強烈的佔有慾。我不願意在你面前示弱,許多時候寧可不要見到你,不去跟你溝通。之前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其實我也是會吃醋的,你懂嗎?」

我心疼地點點頭,伸手抱住她。

「可是,這一切都結束了。」她抬起頭來,微笑著說:「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了。一個敬你愛你的女生,在你身邊陪伴著你。當然啦,我還是我,並不會有什麼重大的變化,唯一的差別大概只有態度上的不同吧。」

「怎麼個不同?」

「我會把自己當成女人,做女人的事。」

「這就是我一直想搞清楚的,所謂女人要做的事是什麼事?」

「說實話,我不知道。」她搖頭:「或許只是心態上的改變,並不會真的有什麼差別。我一樣幫你燒飯煮咖啡,一樣跟你親熱,這都不是我所謂的女人的事。」

「那就好。」

「什麼就好?」

「我也不希望妳有什麼改變,」我說:「妳就是妳,我愛的就是妳這個人。如果之前還有保留,那我當然希望妳不要繼續保留。然而,就一個女人來說,妳已經沒得挑剔了,也就不用再多做什麼啦。」

「呵呵,想得挺美,」她笑道:「不見得是多做,搞不好是多找麻煩。你小心點吧。」

「好呀,放馬過來。」

我也笑道,緊緊抱著她,感受彼此的接觸。

水溫逐漸變涼,厚厚一層泡泡浴在時間推移中逐漸消散。薇伸手撥開泡泡,打開熱水。

滾燙的水帶著氤蘊注入浴缸,隨著水面上升,殘餘的泡泡緩緩溢出,一球球漂浮在水面上,沿大理石邊緣流到地板上。薇攔住一把滑落中的泡泡,捧在掌心裡,問我說:

「凱啊,你小時候喜不喜歡洗泡泡澡?」

「我小時候沒有洗過泡泡澡。」

「哦?為什麼?」

「因為我家沒有浴缸。」我聳聳肩:「從小家裡浴室都是淋浴式的,後來搬了新家才有浴缸。再說小時候也很窮,不會去買這種奢侈品。」

「呀,對不起。」她忙道:「那你是什麼時候第一次洗泡泡澡的?」

「其實就是在妳家。」

「真的嗎?」她一怔,開心了起來:「咦,那真好。」

「好什麼?」

「第一次給了我啊。」她笑道,卻又嘆了口氣,語氣有點落寞:「凱,因為我的堅持,失去了很多你的第一次。我真的很後悔。」

「妳指的是什麼?」

「很多啊,只要可以,我總希望你的每個第一次是給我的呢。」

「這很重要嗎?」

「嗯。很多事情第一次的感覺很獨特,之後就算更好,卻還是不能取代那種記憶。」

「妳指的是做愛嗎?」

「也是,」她點點頭,望著泡泡:「不過不只。初戀、第一次出國旅行、第一次吃到什麼愛吃的東西,這些都是過了就沒有的,以後就不一樣的。」

「呃,」我有點難過,搖了搖頭:「其實不是的。」

「為什麼不是?」

「我解釋給妳聽,」我觀察著她:「好吃的東西所在多有,我們還有很長的未來,可以一起嚐遍各式各樣的食物。出國旅行也是,再說我可沒有自己出國旅行過,之前都是跟家裡去。」

「嘿,專撿不重要的說。」她搖了搖頭:「那你的第一次怎麼講?要不是當時我自己退讓,那就是我的了。」

「這是真的。」我正面回答,這時候可不能退縮:「不過那也是妳在鑽牛角尖,這跟初戀的意思是一樣的。初戀,第一次做愛,這都很美好,問題是也缺乏經驗,甚至連自己是不是在談戀愛,該不該做愛都不確定。妳說每次戀情都不一樣,代表每次都是第一次。面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心態與角度來相處。這也是我剛才說不喜歡用女朋友這個名詞的理由,對妳……其實對任何人都一樣,不能一概而論。妳是薇,不是一個身分,不是一個代數公式,括號裡填什麼數字都可以。」

「嗯,這也有道理。」她嘿嘿一笑:「就是有點安慰我的味道。」

「才不是。」

「真的嗎?」她終於抬起頭來,看我一眼說:「凱,這件事情對我很重要。而且,你怎麼想是我最在乎的事。我不希望你只是為了安慰我才這麼說的。」

「真的不是。」

「那我問你,」她忽然說:「我的第一次給了仔仔,你的感覺是什麼?」

「呃。」

「嘿,是不是?」

「等等,妳不要任意解讀我的反應。」我忙道:「薇啊,我們才剛重聚,有些問題實在應該放個幾天再說。不過既然妳問了,那就跟妳講清楚。」我頓了頓,理清思路:「詩聖是我朋友,我認識他在認識妳之前,一開始也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所以,對妳的感情,本來就與他無關。這妳可以同意吧?」

「同意。」

「妳是不是有性經驗,跟我對妳的感情也無關,這也對吧?」

「對。」

「那就是了,我們直到今天才在一起,妳的過往為什麼要對我負責?充其量對象是詩聖,然而要不是因為他,那我們也不會認識,更別說在一起了。所以我對他只有感激,沒有任何負面情緒。」

「那你剛剛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這個畢竟很糗嘛,」我傻笑著說:「他是同班同學,又是好兄弟,妳是我最愛的人。跟妳泡在浴缸裡,聊妳跟他的第一次,就算有點尷尬也不奇怪吧?」

「嘿,倒是很能解釋。」她想了半晌:「好,你說的我都接受,問題是我不覺得你真的這麼坦然。這總沒錯吧?」

「當然,我也會有點嫉妒的。」

「嫉妒我的第一次給了他?」

「嗯,這倒是還好。」

「那你嫉妒什麼?」

「這很難解釋。」

「試試看?」

「唉,怎麼都是這麼難回答的問題呢?」我想了想:「這樣講好了,我嫉妒的不是什麼處女之類的事,而是他見過當時的妳。」

「哦?」薇一怔,坐直了點:「等等,這是兩個問題。你分開講。」

「為什麼這是兩個問題?」

「為什麼不嫉妒第一次,為什麼嫉妒他見過當時的我。」

「呃,分得真清楚。」薇就是薇,打馬虎眼可不行:「關於……第一次,我覺得這不是個問題,妳也知道我有妳、大姊跟小箏三個經驗,而妳們全都不是第一次。」

「嘿,比我還多。」

「呃。」

「好啦好啦,我不提敏感問題。」她輕嘆一聲:「都不是第一次,所以?」

「所以比較好。」

「為什麼比較好?」

「因為,嗯,大概因為比較不尷尬吧。」我想了想,其實非常尷尬:「薇,我真的不喜歡多談這件事。簡單來說就是通過妳們,這段時間我體會了很多。我覺得性愛是一種溝通,如果是第一次,那連緊張都來不及了,一定搞得亂七八糟,不見得就會比較好。」

「這倒是真的。」

「所以了,我很感謝妳們,給我這樣的『教育』。」

「你去感謝小箏妹妹吧,」她嘿了一聲:「瞧,這就是我說的,不可替代的第一次。」

「不,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我的第一次。」

薇一怔,默默想了片刻。

我不敢再說什麼,只見她回過神來,又說:

「好吧,那我知道了。你繼續說嫉妒。」

「呃,這個詞還真不好聽,改成羨慕好了。」我忙道,好不容易脫離了那個話題:「之所以羨慕詩聖,是因為他曾經看過當時的妳。就是這樣。」

「當時的我是哪樣?」

「我沒看過,這妳要問誰呢?」我一笑:「總會有點不同吧。妳剛從國外回來,要重新開始說中文,要上重考班,要習慣臺灣的生活,又是第一次談戀愛……」

「第二次。」她打斷我:「性經驗才是第一次。」

「呃,好好好,不提這個。」我忙道:「反正一定跟現在不同。所以了,我錯過了當時的妳,他卻參與過,這是我覺得羨慕的地方。」

「錯過,嗯,你是這麼想的嗎?」

「是啊。」

「那你錯過的可多了。」她搖搖頭:「照你這麼說,我的初戀才真值得『羨慕』。不過這就是另一回事了,有空再跟你講。」

「沒關係,我在乎的不是初戀幾戀,而是那些沒有看過的妳。」

「為什麼過去的我這麼重要?」

「那是妳的一部分啊,我卻不知道。」

「知道那些要幹嘛?」

「我愛妳啊,這些都包含在內。」

「凱,你的想法卻讓我很驚訝。」她搖著頭:「凱,我不懂,為什麼你在乎過去的我,而不是為什麼我會從那個我變成今天的我的過程。」

「我在乎啊,這是一樣的。」

「不一樣。」

「一樣。」

「為什麼一樣?」

「因為妳被那些事影響,逐步變成了今天的妳。」我不懂為什麼她對這麼簡單的事如此執拗,只得認真解釋:「薇,我們都是這輩子做過的事情的集合,今天的妳如此特別,代表過去的妳一定遇到過很多事情。我愛著今天的妳,當然也就愛著那些造就妳的,讓妳變成今天這樣的事情啊。」

「真的嗎?」

「真的。」我點點頭:「不但如此,我也很可惜自己沒有看過當時的妳,不管妳對那些事情的評價是什麼,但就是因為那些過程,這才造就了今天的妳,我是很感激的。」

「包含仔仔?」

「沒錯。」

「即使我把處女給了他?」

「呃,是的。」

「嘿,好吧,」她苦笑一聲:「就說你這個人很特別,我接受就是啦。不過,凱,我也希望你記得一件事。」

「什麼事?」

「我不是這麼想的。」

「怎麼說?」

「的確,我們都是過去的集合,」她點點頭,認真地說:「問題是,每次碰到一個新的人,我們就等於開始了一個新的人生。我們建立的是屬於彼此的回憶,雖然你認為基礎在於過去的經驗,不過那些經驗也是經過整合、沉澱與重新詮釋的結果。也就是說,當那些過程結束的時候,當時的興奮、激動、傷心難過,懷疑恐懼都不見了,等於過去的我已經蓋棺論定;你所看到的是一個重生後的我,是一個斬斷過去的,沒有『根』的自己。」

「才不是這樣。」

「為什麼不是?」

「就算蓋棺論定,那個『論定』也就變成了之後的『根』,哪裡斬斷了?」我理所當然地說:「不說別的,去年的這個時候,妳其實還是很受詩聖影響的。」

「這個例子有問題,當時我還沒斬斷啊,是你先提醒我,我才發現的。」她點點頭:「所以沒辦法跟你在一起,也是我不敢跟小箏妹妹搶你的理由。」

「妳已經走出來了吧?」

「當然嘛,不然怎麼在一起呢。」

「那這也是當時跟我分開的理由嗎?」

「理由之一,不過十個月前最重要的還是你跟小箏妹妹。」她停了停,輕輕嘆了口氣:「所以,現在的問題反而在你了。」

「我什麼問題?」

「我斬斷了,你還沒有。」她緩緩地說:「就像我跟你講的,還有傷口,還會流血。不過我不要再等了,我願意陪你一起治傷。」

「如果是這樣,那就跟妳說的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

「妳剛剛才說感情不能切割,只能維持、增進或淡忘。那我問妳,妳對詩聖是哪種?」

「淡忘。」

「妳做到了嗎?」

「我做到了。這就是我說的斬斷,所斬的不是感情,而是過去的自己。」

「嘿。」

「你不信嗎?」

「不,既然是妳說的,那我信。」我點點頭:「問題就在這裡,我只能信,而不能理解。所以才會羨慕那些參與過妳過去的人。他們看過變化前的妳,可以參考對照。」

「哈,又錯了。」

「哪裡錯了?」

「他們看不到今天的我。」

「嘿,這倒也是。」

「所以了,凱,」她嘆了口氣:「你的想法很天真,這也是我們還要努力好久的理由。不說別的吧,你就沒有發現自己受到過去多大的影響,還沒整理好就跟我在一起了。不過我也會陪著你努力,你不用擔心。」

「我沒有擔心。」

「因為你覺得自己已經走出來了?」

「我不知道妳認為我還沒有從什麼裡頭走出來,所以沒辦法回答妳的問題。」我搖頭:「不過我們已經扯遠了,剛剛在講的是第一次的問題。」

「那你繼續說。」

「其實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我說:「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沒有體會到那些第一次到底有多重要,或者自己現在還有什麼尚未斬斷,對我而言,跟這樣的妳在一起,就是一個全新的『第一次』,而且是第一次擁有這麼好的第一次,所以我很滿足,一點也不後悔。」

「是嗎?」她終於笑了起來。

「是的,這就是我說的,跟妳在一起,與跟別人在一起是兩回事。妳是獨一無二的,所以這樣的經驗也是獨一無二的,是個非常好的第一次。」

「你跟別人在一起也會這麼覺得嗎?」

「說實話,是的。」我承認:「每個人都不一樣,或許妳給我的感覺最強烈,最快樂,或者最捨不得。可是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都很感謝她們。」

「就是這個每次都算第一次,我實在不瞭解。」

「那我舉個例子好了,」我笑道,吐了吐舌頭,先把話講在前面:「不過先說一聲,這個例子很爛,只是方便形容而已,不要在那邊借題發揮。」

「嘿,」她一笑:「還沒說就怕了,你講吧。」

「其實跟人相處,就跟以前我養小動物的經驗一樣,」我說:「小時候我養過熱帶魚,也養過烏龜,這都是我的第一次,養魚享受的是欣賞魚的悠哉,養烏龜享受的是與烏龜互動、一起發呆。我對魚跟烏龜的感情不一樣,回想起來就是第一次養魚、第一次養烏龜,不能被歸類成第一次養寵物,哪個第一次比較好,這妳聽得懂嗎?」

薇一怔,當場放聲大笑,推了我一把說:

「這是什麼例子嘛。那我問你,你先養魚還是先養烏龜?」

「先養魚。」我一怔:「怎麼了?」

「那我豈不是變成烏龜了?可惡。」她笑得花枝亂顫,捧起泡泡抹了我一臉:「有人這麼舉例的嗎?死傢伙!」

「好啦好啦,」我也笑了起來,邊擦臉邊說:「妳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呢?剛剛就說過是舉例子了,妳幹嘛把自己硬套進去。再說妳想得美,我又不只交過妳跟小箏兩個女朋友。」

「哈,好啊,那我問你,我是第幾名?」

「第一名。我才不上這種當。」

「算你反應快,」她笑道:「我問的是順序。我排第幾?」

「有在一起才算嗎?」

「是啊。」

「那第三。」

「如果單戀也算呢?」

「第五。」

「好吧,這跟第一的確差得遠了點。」她嘿嘿一笑:「這麼一說我可不讓你養寵物了,省得哪天尋我開心,買一頭迷你豬什麼的,有事沒事『薇,要不要吃飯啦』,我可跟你沒完。」

「我才不要養豬呢。」

「那養狗也不行。」她哈哈一笑:「我討厭狗。」

「為什麼妳討厭狗?」

「應該說,狗討厭我。」她笑道:「我從小就被狗咬,爸爸總是抱著我到處逃。在臺灣就這樣,到了南非更嚴重,後來搬到Vancuver才好一點,畢竟對面鄰居養的那條太大隻了,真被咬到會死人,所以總是被鎖在籬笆後頭。」

「為什麼狗老愛咬妳?」

「其實是我老愛搞牠們。」薇笑了起來:「小時候我很皮,又沒有玩伴,所以常常想各種花招來惡作劇。跟你講個好笑的,小時候我跟爸爸住在青年公園附近,那是一個眷村,裡面每一戶都是平房。我家對面有個退休老將軍,養了一隻非常老的老狗,平常都不會動,趴在門口跟石獅子一樣。有一天我覺得應該幫牠『振奮』一下,所以偷了管理站喇叭出來,就是那種拿在手上的,運動會上當成擴音器的喇叭。你看過嗎?」

「看過,然後呢?」

「有一個下午,」薇嘿嘿一笑:「我趁大家都在睡午覺,拿了喇叭偷偷接近那條狗,牠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沒發現我把擴音器放在耳朵旁邊,我趁牠不注意,突然打開喇叭大叫一聲,你知道嗎,牠嚇得當場跳了起來,馬上追著我跑。」

我哈哈大笑,笑得水面晃動不已,滿缸泡泡嘩啦嘩啦地流了出去。薇又說:

「後來就慘啦,那隻狗每次看到我就一直追一直追,真是的,明明都老得不能動了火氣還這麼大,跟我一個小女生過不去。爸爸看到我被咬,還說老狗有老脾氣,跟老將軍簡直是一個樣子,跟我說這叫惹錯狗啦。」

「呵呵,妳爸爸還真不正經,連人家老將軍都罵進去啦?」

「我被咬了嘛,還帶去打針呢。」她嘆了口氣:「你還笑,很痛耶。給你看。」說著轉過身來,把左腳抬出水面,指了指大腿。

我一怔,只見溼漉漉的腿上,有一個非常不明顯的小小疤痕。

「這是狗咬的?」我一驚。

「是啊,本來有一排,長大後只剩這一個了。」她歎道,把腳放回水裡:「這就是頑皮的代價,當時流了好多血,爸爸當然很心疼了。」

「有去縫合嗎?」

「倒是沒有,就幾個洞嘛,貼貼紗布而已。」她搖了搖頭:「不過爸爸倒是跟對面吵起來了,怪人家不把狗拴好,也不承認是我自己惡作劇。」說著又嘆了口氣:

「唉,爸爸這人就是這樣,好起來為朋友兩肋插刀,生氣起來不論對錯,只要我受傷就是人家不對。老將軍看我受傷也覺得很抱歉,一個中將被中校罵了半天,也不生氣,只是把狗拴起來,好好打一頓給我出氣,說什麼太丟他的臉啦。」

「畢竟妳受傷了嘛,直到今天還有個疤。」我心疼地說。

「有疤又怎樣,你又不會因為這個嫌棄我。」她輕嘆一聲:「說起來還是我不好,還害苦了那隻狗,每次只要對我叫個兩聲,就會被老將軍拖去揍一頓。」

「妳覺得很內疚嗎?」

「是有一點。」她點點頭,卻又笑了起來:「不過呢,這並不能改變我愛亂搞的脾氣。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薇也戒不掉惡作劇。看到什麼有趣的就想搞一下,想想這輩子也因為這個壞毛病吃了不少苦頭。」

「就跟妳鬧小熊學姊那樣,是嗎?」

「咦?」她嚇了一跳:「你也認識小熊學姊啊?」

「沒有,這是聽人說的。」我解釋:「有一天我跟娃娃……就王藝嵐啦,在新公園遇到琪琪,她們兩個講沒幾句就槓上了。當時我聽娃娃提到這位小熊學姊,回頭問了她,也就知道妳找她鬧學姊的事了。」

「唉,的確有這麼回事。」她點點頭:「小熊學姊人很好,因為我吃了琪琪的苦頭。之後她就不理我啦,我還難過了好一陣子。」

「那是琪琪自己的行為,怎麼能算到妳的帳上呢?」

「很多事情沒辦法分得這麼清楚,學姊覺得我明明知道琪琪會亂來,卻又不提醒她一聲,對我很不諒解。」

「那妳為什麼不提醒她?」

「當時我也不知道啊。」她歎道:「琪琪一開始不敢跟我亂來,我們是到很後來才發生那件事的,那時候甚至都已經認識你了。小熊學姊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時間就知道的,是樂隊同學跑來跟我說,我才知道得罪她啦。」

「康康嗎?」

「咦?不是。」她一怔:「你也認識康康喔?我說的是一個吹Sax的好朋友。你是怎麼……」

「吹Sax的,邱亞萍嗎?」

「喂喂喂,你先等等吧,」薇像是吃了一驚,忙問:「凱啊,這些人你都認識啊?」

「我只認識康康,」我心想表演的事還不能讓她知道,只得說:「就去年聖誕節。妳也知道我認識妳們儀隊的總隊長方儀蘋,本來只是約小渝去月光和狗找順子,結果被馨馨一吵鬧,幾個樂儀隊的都吵著要去見識見識,一個拉兩個,拉啊拉地就搞了一堆人去,我就是這樣認識康康的。」

「亞萍也去啦?」

「沒有沒有,那是另一回事。」我連忙搖頭:「邱亞萍是康康跟我聊到的,她說妳對這位同學很好,妳還買了一隻Sax送人家?」

「是啊,亞萍很辛苦。」薇點點頭,沉默半晌,忽然說:「凱,你泡夠了沒有?」

「呃,泡夠啦,」我一怔,怎麼話題說換就換:「妳要起來了嗎?」

「嗯。」她點點頭,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聊,也別泡太久了。」

「呃,好。」

我連忙起身。只見薇伸手拔掉水拴,拉我進了淋浴間。

兩人沖好身體,出來時已經三點了。薇披上睡袍,要我幫她「保養頭髮」。說起來這還蠻麻煩的,要先用某種乳液也似的東西抹一遍,再用吹風機吹到半乾,之後換上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油薄薄塗一層,才能整個吹乾。

從沒見過她用這些,每一瓶卻都是開過的。看樣子康康說我是「犀牛」,也不是那麼沒有道理。

手續繁複,光講解要領就搞了半天,加上吹風機很吵,我們沒有多聊什麼。頭髮弄完她也擦完了身體乳液,披上浴袍打算下樓煮咖啡,我忙道:

「薇,三點多了,還要喝咖啡嗎?」

「我不受影響啊,你會睡不著嗎?」

「我也不會,」我搖了搖頭:「這跟咖啡無關,我睡了一天,擔心的是妳的身體。」

「放心好啦。」

她笑道,摸了摸我的臉,下樓走進廚房。

洗碗機「收工」了,薇抽出碗架,拿出洗得閃閃發亮的咖啡壺。我站在一旁看她磨豆子,不禁說:

「薇啊,咖啡壺不要放洗碗機。」

「哦?為什麼?」

「胡大哥說的,咖啡壺雖然不像茶壺可以養,卻也不適合用洗潔精去洗。」

「玻璃的有什麼關係?」薇一怔,從磨豆機裡拿出咖啡粉,放進濾杯裡:「洗碗機洗得很乾淨啊。而且咖啡有油,用水沖不乾淨。」

「他說那點油不要緊,咖啡壺裡有死角,洗碗機沒辦法把死角裡的油洗乾淨,反而會讓洗潔精滲透在油裡,喝起來會有點……呃,粉餅的味道。」

「呵呵,粉餅是吧?」薇笑了起來:「瞭解瞭解,他的形容還真有趣。」

「對啊,總是拿女人的東西來講。」我點點頭:「對了,他結婚了嗎?」

「沒有。你沒問過他嗎?」

「我們平常只聊跟咖啡有關的事。」

薇點點頭,不置可否,開始注水。

這裡要安靜,我不吵她,只見薇偏著頭,專心地望著手中的壺。

好漂亮的神情,我心想,白裡透紅的雙頰,靜靜地站在眼前。誰能相信只在二十四小時之前,她還遠在太平洋上空,而我則獨自傷心,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變化得好快。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眼前的只是幻象,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而已。

想著想著萃取完成,我遞上杯子,接過水壺濾杯拿去水槽沖洗。薇把咖啡分裝成兩杯,把透明咖啡壺遞給我,等我沖洗完畢,這才一人一杯走到客廳裡坐下。

她捧著杯子,熱騰騰的蒸氣撲在臉上,像是享受著這種「咖啡蒸氣」。只見她笑著閉上了眼睛,淺淺喝一口,放下杯子說:

「凱,怎麼突然不講話啦?」

「我在看妳。」

「呵呵,還看不夠嗎?」

「不夠。」

「那你慢慢看,小心看膩了。」她笑道:「我瞭解,你覺得一下子不能適應,是不是?」

「嗯,對。」

「不能適應新的『身分』?」

「好像不是。」

「那是什麼?」

「我覺得該去睡覺。」

「咦,怎麼還在講這個?」她一怔:「喝完就睡啦,你很急嗎?」

「明天要上課嘛,都幾點了。」

「凱啊,你忘了明天是婦女節啦。」薇笑了起來:「學校是要去,不過老師沒幾個在的。北一女沒幾個男老師,明天連訓導處都只有一個教官留守。」

「咦?對耶。」我恍然大悟:「所以妳不打算去了?」

「去還是會去,不過等於跟大家玩一天。」薇搖了搖頭:「其實這種節日還真莫名其妙,只有婦女放假算什麼,讓大家方便逛街嗎?」

「對了,婦女節只有老師放假嗎?」

「不會啊,學生也算。」

「所以北一女的確放假?」

「嗯,我們學校的規定是十八歲才放假。」她想了想:「法律上只要十八歲就是婦女了,不管身分是什麼。說起來我的確可以放假,不過大部分同學都沒有放假,所以一般來說也沒有人會真的不去。」

「要是換成我們啊,有這種好康的絕對不會放棄的。」

「可惜你不是婦女。」她笑道:「老實說,我也不願意放假。好久沒見到同學了,第一天上學就可以跟大家玩,不是很好嗎?」

「這是真的。可是妳都不睡覺,到時候腫著眼睛跟人家玩,妳當人家是在跟熊貓玩嗎?」

「唉,好好好,剛剛笑我是烏龜,現在又說我是熊貓啦。」薇一副無計可施的模樣:「凱啊,你快變成老媽子啦。我喝完就睡,這總行了吧?」

「這又不是為了我,妳怎麼這麼沒良心?」

「我想跟你說話嘛。」

「不是還有一輩子?」

「呃,唉,是啦。」她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的確,不急著講。不過到底這麼久沒見了,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呀。好啦好啦,睡就是了。」說著站起身來,直接拿著兩人的杯子往廚房走。

「呃。」我連忙追上去,對她說:「薇,妳是不是不高興啦?」

「沒有。」

她搖了搖頭,把還冒著蒸氣的咖啡往水槽裡一倒,沖了沖杯子擱進洗碗機,這才說:

「你說得也對,該睡了。走吧,我們去睡。」

我搔了搔頭,一時摸不清她的情緒。只見她拉起我的手,默默走回了房間。

她把燈關了,只開了星空花園的「路燈」。暖暖的光從落地窗照進來,映在一動也不動的紗簾上。

薇把床鋪好,解開睡袍,在黑暗中鑽進了被窩裡。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見她望著我,黑暗裡的眸子又亮又清楚,透露著說不上來的神情。

我也脫下睡袍,上床躺在她身邊。又隔了許久,我才開口道:

「薇?」

「嗯?」

「妳覺得很掃興,是不是?」

「有一點。」

「對不起嘛,」我忙道:「我只是不希望妳太累,身體還是要顧的。」

「是啊。」

「不然這樣好了,」我轉過身去:「妳不想睡那就別睡,我們繼續聊,早上覺得累了就別去,這樣好嗎?」

「不用啦。」

她嘆了口氣,伸手抱著我:

「你是對的,我們睡吧。」

我連忙換了個姿勢,讓她躺在我的胸口。赤裸的身體靠著彼此,第一次地,抱著已經屬於我的她,躺在空了八個月的床上。

薇一動也不動,暖暖的身子靠著我。應該是很熟悉的擁抱,感覺起來卻帶著陌生。仔細想想,其實過去也只有抱著她幾次,多半的時候,我們都是面對著面,而不是親暱地、赤裸地抱著彼此。

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太沒有情調了些。

這是我們的第一夜,薇說了,第一次總是不同的。今晚她保證有什麼想法,因此即使累壞了,也堅持著不肯去睡。

想到這裡不禁有點臉紅。左右琢磨了一下,決定先把氣氛弄輕鬆,再陪她「繼續」。上學什麼的一點也不重要,她本來就可以放假,我這邊也有碩彥擋著,幹嘛那麼「犀牛」呢?

於是,我開了口。

「薇?」

沒有回應。

咦?我一怔,低頭看了看,只見她閉著眼睛,呼吸既輕又緩。

睡著啦?我呆了呆,輕輕幫她順了順頭髮,又喚了一聲:

「薇,妳睡著了嗎?」

還是沒有回應。

呃,真的睡著了。我有點吃驚,雖然知道她很累,可是也不能睡得這麼快吧?再次確認她真的睡著了,我嘆了口氣,不禁心疼了起來。

連續拚了好幾天,這才總算回到安哥拉治,沿路趕飛機回到臺灣,見我一面後又忙著回北一女註冊。說真的,忙成這樣,累也是應該的。

再說,她的身體又不好。

剛剛講到邱亞萍,她就忽然不泡澡了,硬生生打斷了那個話題。聰明如她,既然已經知道我認識樂隊同學,大概也就猜到我要問她身體問題了。

所以,她不想講嗎?

還是說,她需要更多時間來慢慢講呢?

望著懷裡的她,說真的,我還蠻怕知道真相的。

今晚我們重逢了,也在一起了,換成在過去,我一定說什麼也不肯睡,陪她一路聊到早上再說。我得回了夢想中的她,嗯,比夢想中還要完美的她,照理說,應該是興奮地怎麼也睡不著吧。

可是,我卻沒有這種期望中的興奮。

為什麼呢,我問自己,是因為今晚的氣氛不對,還是因為心裡有別的事?

的確,今晚的氣氛很不一樣。說不好也不會,我們跟以前一樣聊得既快又深入,很多沒有預料到的話題都講了,現在想想,還真像根本沒有分開,這段時間都在一起一樣。

而且,經過幾個月的分離,有些事情我也不再迷惘了。跟她比較「接近」,很多話題都有個結論。雖然不是每個問題都有共識,卻也做出了「沒有共識的結論」,就像以前我們曾經建立的默契,即使意見不同,也要有個結論。

當然,更多東西只講了一半。她似乎有很多心事,或者說很多想法吧,卻也不像不願意講,反而有種要講的話太多,一時講不完的感覺。

所以,氣氛的確有點不大對,她心裡也有別的事。然而,這都不是我沒有感到興奮的理由。

那我是怎麼了呢?

還是說,她的情緒,是因為我的反應造成的?我沒有那麼興奮地跟她相擁而泣,不像以前那樣激動地說不出話來,所以有點失望嗎?

其實也不是這樣。有相擁而泣啊,我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要不是她推我去盥洗,光是醒來時的「驚喜」,我大概就會傻在那裡老半天吧。

那我的情緒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甚至連個因頭都想不出來。望著天花板上逐漸暗去的銀河,我抱著薇,默默思索著。

思索間銀河越來越暗,忽然,我發現四周好亮。

天亮了。

我一怔,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看了看書桌牆頭上的鐘。

五點十分。

過了這麼久啦?我愣了愣,感覺起來才幾分鐘,怎麼時間走得這麼快啊?

一時之間有點轉不過來,薇躺在懷裡連姿勢都沒換。我有點慌張,只覺得周遭環境不大對頭,彷彿這不是現實世界,那場在機場結婚的夢還沒醒。

不,我是醒著的。我告訴自己,薇的體溫、觸感、昨晚喝的咖啡、冒著氤蘊的浴室,直到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泡都是真的。做夢是沒有嗅覺的,此刻四周卻飄著她獨特的體香。我抱著她,躺在她的床上,這都是真的,都不是夢。

或許剛剛我也睡著了,因此時間才會走得這麼快。我放下了心,這也難怪,望著天花板睡著有什麼稀奇,睡得不沉,醒來不知身處何處也很正常。就說該睡一下吧,夜裡的情緒總是怪怪的,加上期待了好幾個月,緊繃的神經一直沒有放鬆。我的情緒很正常,甚至可以被解釋成過度疲乏,三個月了,從北一女校慶到今天,我從來沒有好好讓自己休息過。

想到這裡又睏了起來,眼皮好重,彷彿下一分鐘就會睡著。我閉上眼睛,抱著懷裡的她,再睡幾分鐘好了,反正時間還早,等太陽出來,昨夜的情緒就會煙消雲散。我就可以跟薇展開新的生活,永遠在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於是,帶著對明天的期盼,我終於睡去,放下了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負擔。 

三月八日。婦女節。

醒來時薇已經醒了,穿著制服,笑吟吟地望著我,桌上是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

「醒啦?」

「呃,」我揉了揉眼睛,沙啞地問:「我睡著了。現在幾點?」

「六點半。」

「喔,」我點點頭,才睡了一個多小時:「妳怎麼醒的?」

「我開了鬧鐘。」她坐在床頭,微笑著說:「凱,你睡得好嗎?」

「還可以,只是補眠一下。」我遮著嘴打了個呵欠:「妳自己呢,睡不夠吧?」

「不夠,不過很舒服。」她笑著說,跟印象裡一樣柔和:「凱,睡在你身上很安心,我好喜歡你抱著我睡覺,暖暖的好舒服。」

好甜蜜的聲音,我心中一暖。

「還有,」她又說:「我要跟你道個歉。」

「咦?」我一怔:「道什麼歉?」

「你是對的,」她點點頭,笑意裡是難得的認真:「昨晚不該撐著聊天。睡一覺醒來覺得好開心,很多事情都想開了。」

「那就好呢。」

「你也變成熟了,知道要慢慢來。」她滿意地瞧著我,像是在欣賞什麼藝術品:「我好高興,能夠跟這樣的你在一起。」

「呃,好說。」

「那就趕快起床吧,」她點點頭,拉我站起來:「喝杯咖啡,換洗一下,待會兒要送『你的』薇上學喔,呵呵。」

「呃,」我搔了搔頭,傻笑一番:

「這還真需要適應一下。」

於是,我們喝完咖啡,換上衣服出了門。身上的制服是新的,自從學校換新制服後就一直擺在薇家當備援,穿起來有股新衣服的味道。

就像這一天,是個新的開始。

在薇家待了將近三十個小時,走出大門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樓下警衛正在外頭照顧盆景,見到我們,熱情地打起招呼。

薇開心地謝謝對方這段時間「幫我照顧房子」,牽著我的手,像是確認我們的關係一般,在警衛面前走了出去。

外頭還有點雲,不過氣溫已然回升許多。今天是婦女節,路上比平常更空。我從書包掏出鑰匙,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笑得很開心。

兩人走到車邊,我蹲下身子,開了大鎖。

「凱?」

「怎樣?」

「車子怎麼會在我家?」

「啊?我停來放的啊。」我說:「去機場前一個晚上就停過來了,怎麼了?」

「那天晚上你睡哪?」

「睡我家。」

「嗯,」她點點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沒事,那走吧。」

我點點頭,起身收好大鎖,發動了車,對她說:

「上來吧。」

她開心笑著,斜揹書包,跨上車,抱起了我。

我心裡一陣溫暖,彷彿終於等到了今天。感受著她的體溫,催動油門,駛進了早晨的敦化南路。

今早天氣很好,雖然冷,卻有著乾淨又漂亮的陽光。

帶薇上學,不知為何讓我非常開心。這是個陌生的感覺,卻又有種「以後都會這麼做」的新鮮感。像是註冊一間新學校,第一次坐公車上學這樣的興奮。

時間不早,我們先到成功小吃街買了一堆吃的,薇在眾目睽睽下拎著早餐再度上車,我加速離開濟南路,來到北一女圍牆外頭。

把車停好,兩人並肩走到學校門口。今早是北一女唯一的男教官在指揮上學,我跟此人不熟,不想走太近,在貴陽街郵筒旁停下腳步,對薇說:

「那就這樣,放學後過來接妳?」

「今晚要回家報到了吧?」

「嗯。」

「那沒關係,先吃個飯再回去,」她笑著說:「親愛的。」

我怔了怔,一陣感動衝上心頭。上次在澎湖她也這麼叫過,想不到,經過了漫長的八個月,竟然在今天,這麼一個平凡無奇的早上,我又在北一女圍牆旁邊聽到了。

「呃……」我喃喃地說:「親愛的。」

「嘻。」

她一笑,轉身離去,消失在滿滿的綠衣同學中。

這一天就這麼開始了。到校時剛好遲到,今天是總隊長自己執勤,王又勤把我從罰站隊伍拉出來,俯耳道:「下次遲到直接走出來,這樣拉出來反而比較明顯。」

我微笑著跟他道謝,正打算離開,就聽他說:

「早上載的那個辣妹是誰啊?」

「你看到嘍?」

「是啊,新人不斷,每個還都是北一女,這女的頭髮好長。」他笑著虧我一句:「男兒本『色』,不愧是本校第一大花邊新聞教主。不要每次都不承認,這次又是哪掛的,樂儀隊?」

「不,」我嘻嘻一笑:「她是我的女朋友。」

王又勤一怔:

「你馬子不是儀隊分隊長嗎?」

「喔,不是,」我笑得十分開心:「大家誤傳,小渝只是我好朋友。」說著走進穿堂,把疑惑的他晾在那邊。

早自習一樣混亂,碩彥見到我只是點頭,連點名簿都懶得拿起來。詩聖還沒到,小光看我把書包放下,開口說:

「今天倒是遲到了點。」

「呃,是啊。」

「沒罰站?」

「門口遇到王又勤。」

「嘿,惡勢力。」他嘖了一聲:「詩聖說你又去機場了?」

「是啊。」

「好啦,節哀順變,或許人家馬上就回來了也說不定。」

「沒錯,這是真的。」我笑道:「托您金口,昨天早上剛進家門。剛剛遲到就是送她上學,這還真是見笑了。」

「哦?」小光睜大了眼睛:「所以還是回來啦?」

「是啊。」

「那你們……」

「搞定了。」

「嘿,恭喜恭喜,」小光拍手大笑:「好好好,真是讚,總算搞定一樁心頭大事。喂,這次可得乖一點,從去年到今天搞出多少事啦?」

「是,我知道。」

「那其他的『戰果』怎麼辦?」

「暫時先冷靜一番吧?」

「冬天都過完了,冷靜個頭啊?」他笑道:「算了,不干我事。那敢情好,趁你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先把該講的事情交代一聲,省得隔兩天又跟人家窩起來跑了個不見人影,到時候我這邊就慘了。」

「演講社的事吧,那邊又怎麼了?」

「四月初就要跟戲劇社PK啦,你不是要去幫忙?」

「對啊,巧怡要你約時間?」

「她說就是明天,會自己跟你約。」他搖了搖頭:「這次按照往例,演講社把重責大任交給學妹了。林庭安學妹,還有她的麻吉王琬婷。」

「嘿,巧怡還真敢,」我吐了吐舌頭:「誰是老大,林庭安?」

「不,王琬婷。」小光搖頭道:「林庭安被巧怡內定成下屆社長了,昨天親口講的。演講社還沒人知道,你可別去大嘴。」

「那她還自己大嘴?」

「巧怡要我問你意見。」

「喂,她家選社長,要我囉嗦什麼?」

「你再裝死沒關係,當年是誰跟小箏學姊關說的?」

「巧怡是小箏自己找的,我關說的是馨馨。」

「學姊總問過你吧?」

「是啦。」

「所以巧怡也來問你。」小光笑道:「起碼我馬子比較幸運,不用問小達那種白痴。小彬他們比去年的你差遠了,只會講相聲,社團卻接不下來。」

「這麼一說,你覺得小彬比較合適接社長?」

「我只是拿他舉例,你少來套話。」他推了我一把:「你偏心小黑,別人看不出來,以為我也看不出來嗎?倒是演講社那邊怎樣,你沒問題吧?」

「好啊,我可以幫忙。你上不上?」

「我不能去。」

「為什麼?」

「巧怡要我待命,看看要不要幫忙社團聯展。」

「原來如此。那她打算怎麼安排?」

「她會跟你說。林庭安的人事安排怎樣?」

「我跟學妹不熟,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怎樣。」我想了想:「庭安不錯啦,很認真。我不方便建議,如果巧怡找她,那我也樂觀其成。」

「好,那你自個兒跟她說。」小光點點頭:「今天放學我要找她,你也會去站崗吧?」

「沒有啊。」

「連我也騙是怎樣?」

「好啦,我會去。」

「那就這樣,放學載我過去,你跟巧怡講幾句,再看她怎麼安排好了。」

「這樣好嗎?」

「哪裡不好了?」

「巧怡說過,只要幫忙任何跟薇有關的事,她都覺得對不起小箏。」

「見個面算什麼?」

「是沒有啦,不過要是好死不死被小箏看到了呢?」

「你這人,還想得真多。那你跟麥當勞的約在哪裡?」

「大門啊。」

「那不就結了?」小光哼了哼:「凱子,一句話勸你,既然選擇了就不要猶豫。等人家等成那副德性,回來了又偷偷摸摸算什麼東西?」

「我沒有偷偷摸摸啊,」我忙道:「那是因為對方是巧怡,她跟小箏比較好,所以不想為難她。你老婆耶,我幫她考慮你還囉嗦?」

「哈,連我都不管,你倒是閒事管不少。」

「我捅的簍子嘛。」

「好吧,態度負責,算是知恥的。」小光一笑:「那就這樣,放學一起過去,少廢話。」

「知道了。」

我點點頭,想起薇的模樣,不禁有點著急,覺得這一天彷彿還有好久才會過完。

今天是婦女節,既沒有導師也沒有各科老師,整天等於都是自習課。去年今天我剛認識薇,當時爬牆出去跟她見面,兩人在中正紀念堂散步、餵魚,聊「逍遙自在」、聊她對當時還不知道是詩聖的「他」的感情,一起看降旗,學著打call機……

那段時間,的確是「逍遙自在」的。之後是翻滾湧動的整年,此刻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望著窗外的晴空,我呆呆想著過去一年來的種種變化,不知不覺過了一個上午。詩聖將近中午才到,當時是歷史課,他把書包一放就拉我去哈草樂園。本想安慰兩句的,聽我說薇已經回來了,當下一怔,皺眉道:

「咦?那大姊倒是沒跟我講。」

「你跟她見面了嗎?」

「昨天晚上啊。」

「幹嘛?」

「還不是聊你的事。」他沒好氣地說:「大姊嘴上不說,心裡悶得要命,狗弟那幾個只會嬉皮笑臉也惹不起她。所以森怪就找我去陪她喝酒,喝到半夜我都掛了,騎車回家差點出事,結果還是搞不定。」

「她酒量這麼好啊?」

「他媽的,明知故問,」詩聖瞪我一眼:「人家練過的。」

「呃,她應該知道薇回來啊,」我連忙轉移話題:「就昨天白天,我在睡覺,薇打電話給她過。」

「那大概是她們講了什麼,大姊不想被我問吧。」詩聖聳聳肩:「喂,那你跟大姊的事阿薇知道了嗎?」

「知道了。」

「誰講的,大姊還是你?」

「大姊應該跟她說過。」

「電話上?」

「應該是。」

「好吧,只要不是你自己講的就好。」

「為什麼?」

「你這人只會說相聲,講人話有困難。」詩聖哼了哼:「大姊跟阿薇有她們的溝通方式,不管再嚴重的事都沒關係。你也別理她們了,大姊講過就好,之後大家還要聚聚,別搞得那麼尷尬。」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要問你。」

「啥事?」

「你老家在高雄到底幹什麼的?」

「市議員啊,順便賣點有的沒的。」他一怔:「我沒講過嗎?議員那邊老頭死了就沒人幹了,說好選一下結果大家通通躲起來。這段時間只有港邊生意還有在做,不過那也是老二在管。」

「你二哥?」

「是啊。問這幹嘛?」

「這樣,我問你,」我想了想:「大姊家的背景你都知道吧?」

「我只知道她自己,還有那個王八蛋老子。」

「那她的妹妹們呢?」

「咦?這倒沒有聽她提過。」詩聖一愣,彷彿覺得怎麼連這種事情都沒有想過:「上次聖誕節馨馨說你在問,結果大姊來了兩個人都閉嘴啦。怎麼,要我幫忙找妹妹,是不是?」

「嘿,反應真快。還是馨馨已經請你幫忙了?」

「沒有,我跟她沒這個交情,見面只能打屁幾句,她又不知道我家是幹嘛的。」說著想了半晌:「凱子,打聽沒問題,不過你先回答我一句話。」

「什麼話?」

「你這是為了乾妹,還是為了大姊?」

「都有。」

「不要都有,」他不耐煩地說:「選一個。」

「好吧,主要是為了大姊。」

「嘿,我就知道。」他瞪了我一眼:「有壓力了是吧?跟你說,我不大贊成。」

「為什麼?」

「你這叫沒良心。」他哼了哼:「之前本來就打算問這個,結果一直忘記。好啦,阿薇回來了,覺得對不起人,馬上就想要做點好事。我跟你講,這是跟我私下說,要是你去問了大姊,搞不好還會惹她生氣。」

「呃。」

「不要不講話,我說的你懂了沒?」

「懂了。」

「既然懂了我就幫你打聽,」他歎道:「說到底這也是件好事,你把資料給我,我先問問再跟你商量要怎麼跟大姊講。媽的,這也得等先找到人再說,過年大家都在老家你不講,等我回臺北了又來放屁。這件事不好弄,大海撈針,只怕要點時間。」

「不要緊,那就萬事拜託了。」

「你少嬉皮笑臉,」他哼了哼:「自己幸福快樂,剩下的事情不要一高興就忘了問。你不是很好奇阿薇的身體嗎?記得要問,不要又隨便算了。」

「我在找機會。」

「那你好好找吧,」他搖了搖頭:

「我看啊,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中午吃飯時間,詩聖拿著一個牛皮紙袋跑了個不見人影。飯後我走到外頭洗咖啡壺,正打算回教室睡覺,就見到阿義往班上走來。神色漠然,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走到我面前說:

「凱子,有空嗎?」

「呃,有。」我一怔:「什麼事?」

「上樓說。」

他冷冷地道。我心中嘀咕,回教室把器材收進抽屜,碩彥走到身邊,低聲問:

「凱子,阿義找你幹嘛?」

「我不知道啊,他要我上樓講。」我皺眉道:「順便一下,看樣子午間靜息回不來,你這邊幫幫忙。」

「沒問題。」他點點頭:「一件事注意一下,小心他要你幫忙詩社的事。」

「詩社?詩社什麼事?」

「沒空講了,你自己看情況辦吧。」他搖了搖頭,一副「你不用我囑咐」的模樣。我點頭答應,走出教室。

阿義轉身就走,我走在他身邊,只聽他說:

「怎樣,林碩彥要你小心我,是吧?」

「他沒說小心什麼。」

「龍吟詩社,」阿義冷笑一聲:「他怕我用詩社反攻演辯社,正在跟學弟賣好。笨蛋,只剩下一個學期了,我才懶得管這種事。」

「那你找我幹嘛?」

「你上來就知道了。」

他哼了哼,兩人沉默來到忠孝樓樓頂。

忠孝樓很舊,樓梯爬到盡頭是一扇鐵門,開門就是頂樓,不像北一女那邊還要爬鐵竿梯子開頂蓋。這扇門平常都是鎖著的,只能從裡面開,外頭進來要用鑰匙。

阿義走在前頭,鐵門開處是一個不知為何存在的天棚。棚下幾張廢棄課桌椅,只見一大掛人坐在那邊。

唐宇同、小便人、「七爺」跟張志皓,還有三個不認識的。

我一怔,這些人怎麼會聚在一起?心裡轉著念頭,豬哥糖笑臉迎上,伸出長毛大手,一把拉我至眾人間。

「哈,『小諸葛』來啦。」他爽朗地笑著:「來來來,凱子,這裡你誰不認識,我幫你介紹一下。」說著指了指小便人:「這個是廖續滸,被你從管樂詹那裡氣走的短命總幹事;張志皓跟你同班不用介紹,人家在你的扶持下把演辯社輸給了林碩彥。」又指著另外一個高個子:

「這是天文社副社長周仲青,本來倒戈支持管樂詹,結果被胡財貴用公假平等化的煙幕彈打中,臨場叛變支持演辯社,結果什麼都沒撈到,反而被胡財貴譏笑一頓什麼『連凱子的小計謀都看不透,還想跟我要幹部嗎』,算是標準成功呆,被你害慘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說著又指著另一位長相清秀的傢伙說:

「至於剩下這位,我不囉嗦,讓他自我介紹吧。」說著把手一揮:「許大哥,來。」

那位仁兄站起身來,身材高大,胸肌壯碩。伸手跟我握了握,神態倒是挺大方的,跟其他「敵人」不同:

「董兄你好,久仰大名。我許名誠。」

「許兄你好。」

對方先禮後兵,我看了看他的學號姓名。一時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不知道在哪裡聽過。

「我們也算有緣了,就是從來沒有機會認識。」他古古怪怪說了一句,放開手道:「我是成青社的,良善是我好兄弟,他對你讚譽有加,只見過一面,倒是常常提起你。」

他指的是成青社社長林良善,當時跟豬哥糖一起去演辯社踢館的「智慧型罪犯」。我笑道:

「他也很厲害,成青雖小,倒是個個英雄。」

「你們還真假惺惺,」豬哥糖哈哈大笑:「凱子,許大哥是咱們成青社的地下總指揮,不是幹部,但是大家都聽他的。好啦好啦,明人不說暗話,今天在場的個個被你害過,可以說是苦主大集合。難得請到胡財貴的大靠山,我們有句話想跟你請教一聲。」

「什麼話?」我早有預備,冷冷地說。

「下一屆代聯會,你站哪邊?」

「現在已經有『邊』了嗎?」

「這裡就是。」

「嘿,倒是真急。」我笑了起來:「嗯,天文社、成青社,還有兩個演辯社系統的。這樣就想打天下啦?」

「萬丈高樓平地起。」豬哥糖聳聳肩:「怎樣,瞧不起我們這掛人,是吧?」

「不敢。」我搖頭:「您老人家的本事我見過,上次選舉真是花招百出。問題是我早就不管代聯會的事了,你們找我是想算帳還是想結盟?」

「不結盟,就算帳。」七爺開了口。

「嘿,這厲害,您又開口啦。」我一笑:「好吧,那請算帳。我就一個人,這個帳你們八個……七個,打算怎麼算呀?」

「等等,董兄可別誤會。」地下總指揮開了口:「我們不打不相識,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上次的事跟這次無關,我們重新再來。當然啦,」他嘿嘿一笑:「董兄實力我們都是領教過的了,要是不先打聲招呼,到時候又鬧得像這次一樣手忙腳亂。所以了,簡單一句話,我們要派人選下屆主席,董兄願意合作嗎?」

「其實叫凱子才能談合作,董兄什麼的實在聽得彆扭。」我搖頭:「目前為止我沒有要參與下一屆代聯會選舉。如果各位覺得我是個阻礙,那也只能請大家放心,就當我這個人不存在好了。」

「你一開始的確不存在,結果半途殺出,把大家搞了個落花流水。」豬哥糖笑道:「凱子,我們要的不多,合作或是不合作,只要你一句話。」

「我不參與算合作還是不合作?」

「你如果真的不參與,那也可以算是合作。」

「那好吧,我不參與。」

「要是到時候又參與了呢?」

「不會的。」我嘆了口氣,認真地說:「跟你說句真心話,這次選下來我覺得很寒心。大家都是同學,結果搞得爾虞我詐,連朋友都做不成。」說著指了指阿義:「問他就知道,我有幹什麼沒幹什麼只怕大家心裡都有數,也不用在這裡說場面話。反正我不願參加,請各位放我一馬。」

「那如果詩朗隊有人要組聯盟呢?」阿義忽道。

「哪個學弟笨成這樣,你讓他們來跟我講。」

「齊雲鵬、范天佐。」

「哦?」我一怔:「是不是還有徐名耀?」

「嘿,這你還能說不知道嗎?」

「我只是去年在北一女校慶碰到他們,聽說也是你開的公假單。」我搖頭:「阿義,這是你的社員,我可沒有私下聯絡什麼。這學期還有中等運動會,只怕詩朗隊沒空管選舉的事。」

「上學期比賽都能管,這學期倒是不行了?」他冷笑一聲:「所以,你不會運動學弟出來競選?」

「我多半會要他們別找自己麻煩。」

「說得好聽。」張志皓開了口:「之前當牆頭草,最後卻為了打擊阿義跟老敵人聯手,你的話誰能信?」

「老敵人指的是阿貴嗎?」

「不,我說的是林碩彥。」

「你當演辯社叛徒,小心變得跟他一樣。」我冷笑一聲,又指指阿義:「阿貴為了勝選,把副主席換下來很合理。問題是他也得替碩彥安排出路啊,你怎麼不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

「阿貴的角度?」他冷笑著說:「是啦,大家都幫他想,結果一將功成萬古枯,又有誰來幫我們想呢?」

「你很對,不過誰想都好,就是輪不到我一個說相聲的來想。」我搖搖頭:「各位,小弟奉勸一句,大家都要高三了,即使選贏了也輪不到你們當權。學弟自有學弟命,老骨頭打過一仗就該退伍啦。小弟承諾絕不扯後腿,這就不跟大家哈啦了,今天就這樣,如何?」

「好。」豬哥糖有點失望:「凱子,我們不逼你。要是改變主意可得先通知一聲,是敵是友,都可以有個商量。」

「我不會的,不過沒問題。」

我笑道,轉身就走。只見阿義與「總指揮」都跟了上來,隨我走進樓梯間。

「還有什麼指教?」我停下腳步。

阿義看了看許名誠,擺擺手道:

「許大哥你先。」

「好,不好意思。」

許名誠客氣了一下,拉我走到一邊,低聲道:

「董兄,我就叫你凱子了?」

「沒問題。」

「那你也可以叫我阿誠。」

他笑道。就在這個瞬間,我忽然想起他是誰了,訝異之餘搶在頭裡,滿臉堆歡地說:

「阿誠是吧?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說有緣卻不相逢啦。原來是你。」

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我感嘆不已,想不到聽說了一年,都高二下了才認識他:

「這麼說來,那我們也可以算是某種兄弟了。」

「呵呵,這是我的榮幸。」他笑著說:「雅雅還常常提到你呢。」

「真是的,好久沒見到她了。她還好嗎?」

「不錯啊。」

「幫我跟她講一聲,就說好久不見,別怪哥老是在忙些有的沒的。」

「我會轉達。」他笑道:「你的確總是在忙些有的沒的,那倒不是藉口,再說我都跟她講過啦。哈哈。」

「這還真是糗啊。」

我搔了搔頭,心想原來遠遠知道一堆,真正的管道竟然在這裡。只聽他又說:

「好啦,本來只想跟你『相認』一番的,想不到你的反應這麼快。那我沒事了,阿義還要找你,我就不打擾啦。」

「是是是,我們有空再聊。」

我忙道,只見他微微一笑,回到天臺。

阿義等他離開,看我一眼說:

「走吧?」

「嗯。」

我點點頭,兩人再度動身,沉默地向樓下走去。直到走到二樓,他才說:

「你急著回去嗎?」

「沒有。」

「蹺課平臺?」

「沒問題。」

於是我們改變方向,沉默中來到小樓梯。一左一右,在一樓與二樓的轉角處坐下。

今天學校比較亂,想來是婦女節的關係,不一會兒就有人經過。阿義望著我,開口道:

「凱子,知道我要說什麼嗎?」

「不外乎找我算帳吧?」

「找你算帳?嘿,不。」他哼了哼:「簡單一句話,娃娃沒跟你在一起,對吧?」

「對。」

「你拒絕她了?」

「對。」

「為了梁文渝?」

「不。」

「所以現在沒馬子?」

「不,我有。」

「哦?」他一怔:「又找到新的倒霉鬼啦?」

「不,是老情人。」

「程嘉箏學姊?」

「沒啊,人家都高三了。」

「等等。」他訝異地坐直身子:「凱子,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對吧?」

「這種事情哪能開玩笑?」

我說,心裡十分驕傲。

「對方……就是那位『洛神』?」

「詩韻盃決賽那天就跟你說過呀。」

「呃,所以說,你在跟娃娃……往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有這位了,是嗎?」

「遠早於娃娃,」我點點頭:「不過當時還沒追上人家。說來慚愧,才剛搞定。」

「所以你也從來沒有追過梁文渝?」

「跟你一樣,從來沒有。」

「哼。」他似乎被我刺了一下,卻說:「好吧,那顯然之前我全都誤會了。在這裡鄭重跟你說聲對不起,過去的事,還請你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不是這樣的。」

「什麼意思?」

「阿義,你是因為娃娃跟我翻臉的嗎?」

「當然還有阿貴。」

「所以你恨我幫阿貴?」

「我恨你因為搶娃娃,所以站到阿貴那裡去。」

「我是因為說唱藝術社才站到阿貴那裡去的。」我搖了搖頭:「還有,我從來沒有搶過娃娃,是你覺得我跟小渝在一起,自己跑來搶小渝,又不問個清楚。」

「這就是我跟你道歉的主要理由。」

「阿貴?娃娃?還是小渝?」我毫不放鬆:「你要找一個主要理由,不能跟我隨便帶過去。」

「好,」他哼了哼:「阿貴。」

「這就是了。」我點點頭,難得他也承認了,歎道:「阿義,我們真的不該搞成這樣的。」

「唉,是啊。」

「那就算了?」

「如果你肯。」

「我當然肯。」我點點頭,伸出了手:「還是朋友?」

「等等。」他搖了搖頭,沒有伸出手來:「我先把話說清楚,省得到時候你又覺得我是小人。」

「你說。」

「阿貴那頭,我會找機會跟他算總帳的。」

「所以要我袖手旁觀?」

「是的。」他沉默半晌,忽道:「很不容易,但你不能管。」

「你報復不容易?我袖手旁觀不容易?」

「你袖手旁觀不容易。」

「我不會參與的。」

「從你剛剛的話,我聽得出來。」他點點頭:「但是,我必須先跟你講清楚。省得到時候我出手了,你我關係跟之前一樣,你又為了自保而跳出來幫他,把我的計畫搞得一團亂。這次我不會留餘地,跟他胡財貴也沒有和解的空間。你就不要正義感發作,回頭又跑出來當和事佬。」

「所以你會很狠?」

「狠不狠看你解讀,」阿義搖頭:「不過對阿貴而言,嗯,他大概會永生難忘吧。」

「呃。」

我心中一涼,這話說得恐怖,想想今天的自己,就算再怎麼有正義感吧,我也絕對不要介入。於是說:

「好,既然是這樣,那我絕不干涉。」

「所謂的不干涉,就是連他問你,你也不能幫忙,更不能聽了什麼通風報信。」

「我明白。」

「你要自己分辨哪些事情是我做的,哪些是流言。」

「不必,我反正一律不管,謠言到我這裡為止。我什麼都不做。」我認真地說:「然而你也必須承諾,事後不能找說唱藝術社麻煩。」

「如果是朋友,當然不會。」他伸出手:「那就這樣,過去的事一筆勾銷。」

「咦,過去怎麼啦?」

我一笑,再度伸出手,與他握了握。

就這樣地,我與阿義修好了。當然,經過之前的事,我對他依然有所提防,也一樣不認同他對娃娃的行為。只是,回頭想想,他頂多只是做得狠一點,我也沒有真的對人好到哪裡去。不禁同情起他的處境,或許他也有滿腹怨氣,是我無法理解的。

是啊,無法理解。得到了薇的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嗎?

送阿義回班上,他問起所謂的「老情人」。我沒有多說,只是微笑一番,簡單幾句去年麥當勞什麼的。他聞言長歎一聲,好像十分羨慕,拍拍我的肩膀,什麼話都沒有說。

下午的課很輕鬆,音樂美術聯課活動,除美術外兩堂都是自息。今天教透視圖,想起去年的事,我突然發現,原來大家上的是一樣的課程。

聯課活動還沒開始,我趴在桌上補眠了整堂課。放學鐘響立刻醒來,揹起書包打算離開學校,小光走來問:

「睡醒了吧,這就去找巧怡嘍?」

「嗯。」

「待會兒我會見到麥當勞那個嗎?」

「看情況,我不想在北一女門口待太久。」

「知道知道,老情人多,不想讓別人傷心。」他笑道:「你喔,見不到面拚命找,見面之後拚命躲,這種人生還真可悲。自己小心點吧,就不要段子還沒講完,馬上下臺一鞠躬啦。」

他笑道,本來想迂迴問問白珛靈的事,緩急之間卻沒有機會開口,只得點了點頭,陪他出了校門。

來到北一女,小光下了車,逍遙自在地往門口走。我鎖好車,看看時間正好下課,走到門口時巧怡已經出來了。只見小光推她一把,巧怡瞪他一眼,這才跟我打招呼:

「凱子。林美薇回來啦?」

「呃,是啊。妳怎麼知道?」

「訓導處、樂儀隊、馨馨、王大社長,還有那個囉嗦碧禎。你開心了沒?」她哼了哼,似乎不是很開心:「我長話短說。你要來幫忙看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對吧?」

「對。演講社表演日期是?」

「四月十九號,禮拜四。」她看了看四周,似乎不願意見到薇:「我把事情交給林庭安學妹了,她全權負責成敗,但表演本身靠王琬婷學妹,角色跟你在詩歌朗誦隊當總隊長差不多。」

「那我怎麼幫忙?」

「明天開始有公假,原則上跟以前一樣,你當導演幫忙看她們練習。庭安已經幫你請好了入校證拿過去給成功了,你自己去你們訓導處拿。平日公假中午到放學,週六是升旗完到放學,地點不是校史室就是中正樓地下室看庭安安排。明天在校史室,一點開始,第一天要分組你不能遲到,之後就跟寒訓一樣你愛怎樣就怎樣。」

「呃,都安排好啦。」我搔了搔頭:「也不先說一聲……咦,等等,不是說我們別拋頭露面嗎?」

「我想過這件事,其實你跟我們合作誰都知道,講的又是相聲,根本騙不了人。」巧怡哼了哼:「再說我哪有那麼笨,當然不會用『指導擂台賽排戲』的事由幫你申請入校嘛,一樣是社團聯展,訓導處連問都不問就答應了,根本沒有發現我在掛羊頭賣狗肉。結果公假請到四月二十七日,笑死人,擂台都打完了你還可以進來混。」

「瞭解,這還真希奇。」我笑了起來:「那妳自己呢,不是有角色?」

「演員嘛,你怎麼導我怎麼演,又不是只有表演,過去什麼事都嘛這樣。」巧怡話中有話,暗暗批評我幾句,又說:「另外看你時間,學妹說要找你開個會。」

「不用了吧?」我一怔:「發公文來就好,有什麼話妳們學校講,浪費這種時間幹嘛?」

「好吧,你說了算,公文早就發去成功了,你們訓導處果然沒有跟你講,真是什麼學生就有什麼訓導處。」她哼了哼:「我知道啦,你嫌談情說愛時間不夠用,演講社的事都嘛浪費時間。那我再問你,社團聯展我就不找你了,沒意見吧?」

「講話不要那麼酸,沒意見。」

「我夾在中間很難做人。我找小光你要批准。」

「這不是代表說唱藝術社,他是小光,又是妳男朋友,說什麼批准?」

「好,那我也發公文過去。」巧怡點點頭:「不過呢,反正你們天天碰面,有什麼建議就跟你麻吉講,他說了算。」

「等一下。」小光打斷她:「我先講清楚,安排整場的表演我比不上凱子。妳在這裡想一堆有的沒的,到底要不要我支援還不一定呢。到時候真有需要我還是會找他,別說我沒先講。」

「隨便啦。」巧怡哼了哼:「你們一丘之貉,再囉嗦我就不找你們幫忙了。」

「好好好,誰跟他一丘之貉,」小光陪笑,對我說:「我們閃了,你慢慢站崗吧。」說著拉著巧怡,快步「脫離」。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心想小光還真讓著巧怡,有些事情明明大違本願,卻還是笑咪咪地陪笑不囉嗦。巧怡也是夠彆扭的了,薇就薇嘛,小箏才不介意,不知道她在介意什麼。

就在此刻薇出來了,混在一群北一女中間,長髮飄在身後,一看就知道是她。

她揹著一女書包,書包有點舊,不像身上的衣服那麼新。走到身邊,微笑著說:

「等很久了嗎?」

「喔,不會。」

「剛剛在跟同學講話?」

「是啊,演講社社長,還有小光。」

「陳巧怡我認識。」她點點頭,牽起我的手:「那現在呢,你要去哪?」

「去吃個飯嗎?」

「好。不過先去一下中華商場,我要做衣服。」她說:「你有認識的店家嗎?」

「有一間。」

我點點頭,牽著她走到車子旁。我彎下身來開鎖,只聽她說:

「凱,今天我找過康康了。她說你們要辦一個洗塵活動啊?」

「呃,大嘴巴。」我承認:「對,狗弟的主意,他愛熱鬧。」

「不要辦了,我會去跟他說。」

「咦?為什麼?」

「回來就回來嘛,弄得那麼盛大做什麼?」她微笑著說:「大家熱鬧一下可以,不過不要拿我當成重點。我跟康康、亞萍都講好了,找個禮拜六下午,大家在月光和狗自己聚聚就好。」

「如果妳是這麼想的,那我沒意見。」我點點頭:「不過也可以這樣,狗弟說愚人節還有活動,乾脆整合一下,我們上臺表演一首歌就好。妳覺得呢?」

「The Rose啊?」

「呃,康康也講啦?」

「她沒講,」薇搖了搖頭,表情很愉快:「我猜的。凱,你就是會耍浪漫,不過這首歌太苦了,我們好不容易終於在一起了,不要唱這種歌。」

「那唱妳寫的歌?」

「也不要。」

「為什麼?」

「我寫的歌都不成熟,平常唱唱可以,有康康她們就不必啦。」薇笑道:「你別看康康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她的本事可大了,別給她聽我寫的歌,否則我的面子往哪擺啊?」

「才不會,妳的歌很好聽呢。」

「那是你,我做什麼你都喜歡。」她笑了起來:「別囉嗦。最近我剛剛聽到某個很厲害的歌手,有一首歌我希望你能唱給我聽。就那首好了,配樂我來改,我自己請康康她們幫忙,反正不是正式表演,這樣好嗎?」

「所以也不要在愚人節那次?」

「不要。那次你別上臺,讓我來。」她看著我,眼中透出莫名的神彩:「如果你不反對,那就這麼約定了?」

「呃,好吧。」

「別失望。」她牽起我的手:「凱,你不瞭解,一方面我覺得最近的心情不適合唱The Rose,另一方面,其實那首歌也算是我們的定情歌。苦是苦,不過也寫出了某些過程。我希望把歌留下來,等到哪個最有意義的日子再來唱,你說好嗎?」

「什麼是最有意義的日子?」

「哈,就是我正式被你囚禁在家裡的日子嘛。記得要存錢,黃金寶石不便宜。」

「呃,好好好。」我臉一紅:「就這麼辦,那妳要我練什麼歌?」

「我幫你拷一卷,臺灣大概沒得買。」她點點頭:「到時候再說,先帶我去做衣服吧?」

「是。」

我笑道,「帶」這個字好浪漫,我開心地發動了車,拍拍後座,讓她坐上來。

兩人來到中華商場。捷運已經開始施工了,圍欄圍得到處都是,我沒地方停車,只好把車停遠一點,放在紅樓戲院旁邊,沿著紅樓殘破的磚牆走出來。

我們路經那排每次表演都會來買花的花店。我想了想,拉薇走進去,買了一朵紅色鬱金香送給她。薇開心地把花捧在手上,問道:

「凱,你很喜歡鬱金香,是嗎?」

「是啊。」

「為什麼?」

「一方面是花語吧,」我解釋:「鬱金香的花語是告白、高貴與神聖,我覺得跟妳很像。再來就是我很會種鬱金香,小時候媽媽帶我去花市,都讓我負責種鬱金香……還有風信子。」

「為什麼你很會種鬱金香?」

「因為難種。臺灣的氣候不大適合,媽媽每次種都不成功。」我解釋:「所以了,國一那年我媽生日,我在之前找了個假日跑去花市,跟人家買球莖順便請教,之後種在學校,趕在媽媽生日之前終於種成功了。當時媽媽很高興,之後都叫我種,種啊種地就變成高手了。」

「真的喔,你還真乖。」她笑道:「難怪你幫我種了那麼多,我還在想你是找誰來施工的呢。」她想了想:「對了,凱,問你一件事。」

「妳要問種鬱金香嗎?」我笑道:「我不是一個人種的,馨馨也來幫過忙,搞得一團糟,還是阿姨幫我們善的後。」

「真的嗎?那她也很乖。」薇笑道:「只是苦了阿姨啦。我不是要問這個。我要問的是,你在我回來之前做了這麼多事情,當天在機場沒有見到我,有沒有一種很想放棄的感覺?」

「呃,什麼叫做『很想放棄』?」

「就是覺得,這些事情做得很無謂。有嗎?」

「無謂是不會,」我搖了搖頭:「不過倒是很擔心後來怎麼辦。」

「什麼事情怎麼辦?」

「像餃子啊、湯圓什麼的,吃不完怎麼辦?」我笑道:「兩百個耶,我媽媽知道我在幫妳包,帶回去的話她又要問東問西啦。其他像是表演都約好了,妳家的錢被我挪用給小渝了,這種的。」

「也就是說,你不打算等看看,說不定我只是遲幾天?」

「妳最有信用了,要改一定會先跟我講。」我搖搖頭:「當然,我也不是說妳這次沒信用,可是畢竟之前妳說覺得我們大概沒希望了,又聯絡不上,自然會往壞處想。」

「那麼,如果真是這樣,你會很傷心嗎?」

「會啊。」

「所以當天就很傷心了?」

「是啊。」我點點頭,想起那天在機場外的感覺:「而且也覺得很活該。」

「活該是什麼意思?」

「之前我對不起妳,有點罪有應得的感覺。問題也在這裡,就因為是自己害的,反而會更難過。」

「你沒有對不起我。」

「我害妳傷心,就是對不起妳。」

「我對你從來沒有傷心,只有捨不得。」

「那也差不多。」

「唉,好吧,反正現在也沒有這種問題了。」她嘆了口氣,隨即抬起頭來:「凱,地方到底在哪裡啊?」

「愛棟,走過天橋就到啦。」

我忙道,加快腳步,不久後就來到了之前做衣服的店家。

老闆一見到我就笑了起來,熱情地打起招呼,笑道:

「呀,又來做衣服啦?」

「今天是女生要做,北一女制服。」我點點頭,對薇說:「妳量吧,我等妳。」

薇笑咪咪地往中間一站。老闆放下剪刀,拿起皮尺幫薇量尺寸。薇老老實實站著不動,老闆快手快腳地沒多久就量完了。只見他在一本小簿子上寫半天,留下姓名與聯絡方式,這才問:

「好啦,要做幾套?」

「七套。」薇說:「衣服裙子各七件,褲子做三件好了。」

「七套?」老闆一怔,忙問:「同學,妳說的是七套嗎?」

「是啊。」薇笑咪咪地說:「怎麼了嗎?」

「沒事沒事,做這麼多喔?」他不可置信地搔了搔頭:「妳做這麼多不好吧?馬上就夏天了,人也會變瘦,到時候改起來很麻煩喔!」

「我不會變瘦。」薇笑道:「再說褲子我只要三件啊,也算聽你的了。反正你做七套就是,我懶得洗衣服,每週洗一遍,一套準備臨時替換,這樣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老闆忙道:「那可能要久一點,三個禮拜行嗎?」

「太久了。」

「那這樣,我一套套做,妳分開拿行不行?」

「行。」薇一笑:「七套三個禮拜,那就三天拿一套。不過褲子我急著要,真等三個禮拜,學校就換季啦。」

「好,就這麼辦。」老闆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我先做褲子,三天後跟第一套一起拿。」

「這還真麻煩,」薇笑著說:「三天就要來一次,你要記得請我喝茶。」

「呵呵,沒問題。都是妳來拿嗎?」

「也可能是他。」薇指了指我。

「他我認識啊,老主顧啦,人家很好玩的,上次來做一件風衣,妳知道嗎,他還拿……」老闆開心起來,攔都攔不住,比手畫腳地把我做風衣的事情一古腦說了出來。

我暗暗傷腦筋,這下可好,風衣還在小渝那裡。只見薇笑吟吟地「哦」「真的喔」「那很有趣」之類地跟他聊了幾句。之後掏錢付訂金,老闆連忙搖手,客氣半天說什麼老主顧了不用不用,打躬作揖送了我們出來。

我有點緊張,擔心薇問起來要怎麼跟她講。只見薇走了幾步,對我說:

「好啦,搞定。現在去吃什麼?」

「呃,妳想吃什麼?」

「吃點小吃就可以。」

「那去吃一條龍?」

「要吃水餃幹嘛不吃你的?」

「那改成鍋貼,去點心世界?」

「沒問題。」

她點點頭,挽起我的手,走下樓梯。

下班時間,點心世界人很多,捷運施工又很吵,裡頭亂糟糟地,有種不大穩定的氣氛。我跟薇找了個角落坐下,當著「鮮肉鍋貼」匾額點了二十個。沒過多久鍋貼送來,薇拿起筷子,看了看周圍的陳設,想了半晌說:

「凱,這裡都沒什麼變呢。」

「妳來過嗎?」

「嗯,小時候爸爸常帶我來。」

「對,妳說妳住過青年公園那邊。」

「不過快拆了。」

「中華商場啊?」

「是啊,」她靜靜地說:「我們那個眷村也是。上次回來爸爸還去過一次,區裡說國防部打算改建,正在研議一些法規。」

「那還早嘛,法規都還沒訂,真要拆也要好幾年呢。」

「是啊,可是爸爸很捨不得。」她說:「那裡是爸爸媽媽住過的地方,這麼多年了,裡頭還是原來的樣子。」

「真的喔?沒有租給別人嗎?」

「眷村不能隨便亂租,」她搖搖頭:「我們不缺這個錢,不必惹得人家講話。倒是維持很不容易,阿姨每個禮拜都會過去掃一掃。所以如果現在就過去,說不定還能直接住進去呢。」

「這還真不容易。」

「爸爸想媽媽就是這樣。」她輕嘆一聲:「爸爸你見過了,也該知道他就是這種人。把舊房子弄得跟紀念館一樣,除了鋼琴在新家,其他簡直一點都沒變。連……」

「連?」

「唉,連桌上的打字機都維持當時打到一半的樣子。」薇的聲音變低了:「媽媽過世前幫爸爸打一封給國外的信,打著打著昏迷了。媽媽過世後打字機一直擺在那裡,爸爸罩了個玻璃罩,紙都黃了,卻一直沒有變動。」

我暗暗吃驚,想不到她爸爸竟然癡情到這種地步。只聽薇又說:

「算了,不講這個,省得影響胃口。剛剛衣服店老闆說你做了一件風衣?」

「呃,是啊。」

「怎麼都沒穿?」

「這個嘛,唉,」我嘆了口氣:「跟妳承認吧。上學期我跟小渝最後一次見面,那天很冷,我把衣服給她披著,之後就沒有拿回來了。」

「嘿,難怪。」她笑了起來:「剛剛就覺得你的表情很詭異,原來還有這種溫馨場面啊?」

「薇,我那是……」

「不用解釋。」她打斷我,搖了搖頭:「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覺得替你身邊的女生披一件風衣,跟當著我的面對小箏妹妹表白,哪件事我會比較難過?」

「那當然是後面的了。」

「所以,我覺得沒什麼。」她搖搖頭:「凱,你不可以因為跟我在一起,就忘掉我們平常是怎麼相處的。知道嗎?」

「呃,知道了。」

「不過也得小心,」她嘿嘿一笑:「我分得清楚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心裡有鬼。就跟我不介意你和別的女生來往、相處一樣,我也會介意你跟別人動感情,像以前那樣。」

「我不會了。」

「那我們走著瞧。」她笑道:「你還沒有沉澱完成,我懂,我也會陪著你。不過我不會永遠都那麼好說話的,這點請你放在心上。之前你不是我的,我知道自己的身分。現在我們在一起了,如果有任何一次,即使是一次,只要你對任何人動了真感情被我發現,我就會立刻離開你。知道嗎?」

「我知道了。」

「你要真的知道。」她嚴肅地說:「凱,愛是有佔有慾的。以前你感覺不出來我的難受,以後我絕對不會再隱瞞了。如果你真的對任何人動情,無論是誰、無論程度高低,甚至不只是男女關係的感情,只要動了真情,足以影響到我們之間的相處,那我就會離開,遠遠離開,讓你再也找不到我。你懂嗎?」

「我懂。」我認真地說:「薇,請妳放心。擁有妳之後,無論什麼人,都不再能夠進到我心裡了。」

「好,你說放心,我就真的放心。」她點點頭,表情非常肯定:「凱,你不要因為我的話而緊張,我純粹只是不希望讓你有誤會的空間而已。剛剛說的不包含阿玟和馨馨,你不用擔心她們兩姊妹。我知道自己的極限,之所以跟你把話說得這麼直,就是為了維護我們的感情,不是在警告你,也不是不信任你,你瞭解嗎?」

「嗯。」

「還有,」她又說:「信任是很煩人的,建立不易,摧毀卻很簡單。以前我沒有權力要求你什麼,你也從來沒有騙過我,所以也就沒有信任問題。你要我放心,我會真的放心,然而一旦你說的跟你做的有所出入,我會比不信任你更難過,也就會當場離開,你懂嗎?」

「懂。」

「那就好,」她吁了口氣:「這些話我一直在考慮怎麼跟你講,想不到這麼容易就講出來了。你沒有不高興吧?」

「只要為我們的感情好,我高興都來不及。」

「那就好。呀,鍋貼要涼了,」她忙道:「趕快吃吧,對不起,我太嚴肅啦。」

「別說對不起。」

我忙道,拿起筷子。

週四下班時間,外頭交織著施工與車聲。點心世界開著新聞,電視上陳水扁正在質詢交通部官員。我不禁想起小渝,不知她家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默默吃了幾分鐘,薇忽然說:

「對了,凱,以前你是樂隊的啊?」

「是啊,國中的時候。」

「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咦,沒有嗎?」我想了想:「我以為我說過。嗯,大概沒聊到這裡吧。怎樣?」

「你會吹什麼?」

「其實都會一點。」

「都會一點是什麼意思?」

「就是每部都會一點,東吹西吹。」我一笑:「剛進去的時候我是學Baritone的,後來當隊長一定得兼任小號。再後來樂隊人才凋零,加上樂器不大夠,大部分低音部的都只剩一兩支,誰缺席我就頂一下,吹啊吹地每個都會了。誰叫我是隊長呢?」

「想一想嘛,吹過哪些樂器呢?」

「嗯,最熟的就是小號跟Baritone,之後吹過Tuba、Trombone、Mellophone,法國號……很爛算不會好了,我還會一種被戲稱為『喇叭花』、管口比較特別的Euphonium。長笛嘛,只能吹那些國歌國旗歌、行進分列式之類的;簧片樂器就比較遜了,屬於濫竽充數等級。」

「這麼多啊?」她一怔:「Euphonium是……上低音號吧,怎麼個特別法?」

「上低音號有很多種,分粗管細管,」我解釋:「細管是Baritone,聲音比較尖,粗管的才叫Euphonium,聲音比較圓潤。一般室內用的Euphonium是抱在胸口的,管口朝上,吹嘴與管口垂直,那種我沒吹過。另外有一種行進用的為了讓聲音向前送,所以轉九十度設計,長得很像很粗的小號,吹嘴跟管口成一直線,這種比較少見,因為一般行進樂隊直接用Baritone就可以了。至於我會的那種比較特別,跟室內用的Euphonium一樣抱在胸口,但是管口延長,轉了個彎面對斜上方,長得很奇妙,所以被稱為喇叭花,原則上還是算室內樂器,但行進時聲音方向很對,加上又是斜抱著,臉不會被喇叭遮住,視野既好聲音又優雅,也不像Tuba那麼重,是我最喜歡的樂器。」

「真的喔,還有這種款式的,領教了。」薇睜大眼睛,似乎覺得十分稀奇:「咦?我們樂隊好像沒有這支耶。」

「的確,」我點點頭:「上次校慶觀察過,妳們學校樂隊只有Baritone沒有Euphonium。或許因為大部分都是室外演奏吧,細節不用做那麼多,加上女生力氣小,Baritone就夠用了。」

「但你們以前國中的樂隊卻有?」

「是啊,」我輕嘆一聲:「我那個國中是景美區最老的國中,輝煌時代人數比我當年多好幾倍,樂隊也是那時候創辦的。後來學校沒落了,競爭不過附近新學校,那些舊樂器也就一支支壞了沒辦法補充,想來也是一種盛世遺跡吧。」

「呀,別傷感,」薇一笑,又問:「繼續講Euphonium,這支……喇叭花,聽起來音色如何呢?」

「Euphonium嘛,怎麼講,低音銅管嘍,」我回想當年帥氣指導老師教過的內容:「這個樂器的管徑是逐步放大的,不像小號、Baritone那樣前後都一樣粗,直到喇叭口才放大,所以聲音會……在管子裡包覆起來,跟法國號或Tuba那種溫潤的聲音比較像,又不會太低音,獨奏起來非常好聽。」

「瞭解。」薇點點頭,又問:「那你為什麼吹簧片樂器比較遜?」

「黑管那些很難吹啊。」

「黑管為什麼難吹?」

「好啦,其實也沒有難吹,只是沒學會什麼技巧,只能照譜吹,Sax也是,不像那些銅管樂器下過功夫,可以吹自己想吹的歌,這樣才叫做會不是嗎?」

「打擊部呢?」

「我們的打擊叫做『組』,很陽春,只有小鼓、大鼓跟四音。四音只練過幾天可以說是不會,還好樂器壞了沒錢修四音變三音,小鼓從小當童軍就學過,大鼓就更簡單了。」

「原來你還當過童軍,」她一笑:「難怪喜歡日行一善。那木琴什麼的呢?」

「跟鋼琴一樣啊,照譜敲就好,再說也沒幾次要用的。」

「不錯嘛,算是全才。」她像是有點驚訝:「那你怎麼沒想到要參加成功管樂社?」

「學長找我去說唱藝術社嘛,我也很喜歡相聲啊。」我說:「另外,之前樂隊經驗不好,我不想再來一次。」

「為什麼經驗不好?」

「就是要倒隊嘍,常常有種這是末代樂隊,就要亡在我手中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學校沒錢。我們那幾年學生越招越少,整屆十班才不到三百人,樂隊滿編要五十五個,六分之一都樂隊,大家還要不要上課啊?又不是妳們學校樂儀隊。」

「這倒是真的。」她點點頭:「我們學校樂儀隊那麼大,也不過佔了總人數的百分之十幾吧,難怪你們會倒隊。」

「不只這樣。那天聽康康說妳們樂儀隊還有國民黨支持,出去表演完全不愁經費。我們那個小國中哪能比,連教練的薪水都發不出來。」說著嘆了口氣,反問她道:

「薇,妳問這個幹什麼?」

「喔,只是好奇。」她說:「今天跟康康見面,她說你有個國中學妹也在我們樂隊。我就在想,之前好像跟你聊過我會什麼樂器的事,卻沒聽你說你也會,不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只是沒想到要講吧。」我皺眉道:「奇怪,我記得講過啊。」

「沒關係,如果是沒想到要講,那就不是什麼問題。」

「那怎樣才是問題?」

「嗯,這麼說吧,」她考慮半晌:「凱,我問你一句話。你覺得我會很多樂器,對吧?」

「是啊,不是還會彈豎琴嗎?」

「是啊,不過也是『凱的黑管』,濫竽充數。」她呵呵一笑,續道:「一般來說,遇到同好總會講兩句,像我自己就很愛跟人家聊音樂的事。我們無話不談,這個部分卻完全沒有觸碰到,我以為你是刻意不談的。」

「沒有啊,真的只是沒聊到。」

「那就好。」她微笑著說:「你記得嗎,去年我們剛剛認識,有一天跟你去中正紀念堂,你問我平常都在做什麼,我隨便說了一點,想不到你馬上就有壓力,還說什麼比不過我之類的。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幹嘛記得,我一直這麼覺得。」

「所以了,我擔心你對樂隊的事情也是這種心態。」薇嘆了口氣:「你要知道,我們之所以建立感情,跟這些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希望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輕輕鬆鬆的,不是總想跟我比個高下。」

「薇,我知道妳在說什麼了。」我點點頭:「先回答妳,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跟妳比高下很沒意思,我又不像妳那麼見多識廣的。之前跟妳爸爸討論過,我會努力加強自己,所以那是未來要做的,我不必因為過去的自己沒妳本事大而羞恥。不過這裡倒是有個別的問題,我說出來妳聽聽看。」

「好,你說。」

「從昨天到今天,我們相處了二十幾個小時,」我緩緩地說:「中間還有睡覺跟上學,時間其實並不多。可是,妳已經不是第一次讓我覺得妳有很多顧慮了。」

「我有很多顧慮?」

「是,很多。」我點點頭:「一下擔心這個,一下擔心那個。就像這個樂隊的事好了,只是個沒聊到的話題罷了,妳卻擴大解釋成是不是給我壓力。我沒跟妳聊過的事情多了,妳知道我會打中國節嗎?妳知道我曾經是舞龍隊的嗎?我有跟妳說過我差點被玻璃砸死的故事嗎?這些都沒有吧?那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嗎?」我輕嘆一聲,牽起她的手:「不瞞妳說,這種想法才會給我壓力。我一直覺得天下最沒有壓力的事情就是跟妳聊天,我們什麼都可以談,直來直往的很舒服。可是,這次回來妳有點變了,好像很小心,生怕我們之間出什麼問題。是不是這樣呢?」

「呃,」她怔了怔,點點頭說:「好,是。」

「為什麼?」

「我怕失去你,」她回答得毫不保留:「既然決定跟你在一起,那就要好好經營彼此的關係。我要防範可能的問題,不能任由問題發生,不在第一時間解決。」

「嗯,我懂。那妳知道我會吹Euphonium了,就覺得可能的問題已經被防範,或者第一時間就解決什麼問題了嗎?」

「當然不是這麼說的嘛。我只是……」

「妳先等等,」我打斷她,笑了起來:「妳知道嗎,這種心態有句成語可以形容。」

「哪句?」

「患得患失。」我認真地說:「薇,這是不對的。我們是『純粹的朋友』。如果總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努力設定彼此的角色,豈不是太累了嗎?」

「我有這樣嗎?」

「有啊。」

「那你舉個例。」

「像那個男人女人就是。」我說:「我本來就是男的,妳也很有女性特質,只要正常相處就能分出男人女人。我不知道妳的考量是什麼,不過我真的不在乎什麼出去誰付錢這種事。接妳上下學很高興,不是因為男人有接送責任,或者想給別的同學看之類的。純粹只是因為我開心,跟男人女人無關。」

「我的意思是……」

「等一下。」我不讓她打斷:「薇,快樂的事情才需要守護。一起上下學很快樂,那就一起上下學,妳騎我騎都一樣。我騎很好,有種帶妳出去玩的感覺;妳騎也很好,我喜歡妳總帶我去一些好玩的地方,又可以抱抱妳,這都很開心。」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

「講個笑話給妳聽,」我笑了起來:「之前有一天我跟爸爸聊天,我問他怎樣才算是個男人。你知道他怎麼說嗎,他說男人要公正、勤勞、誠實跟堅毅。妳覺得這像是什麼?」

「咦?」她笑了起來:「這不是我們的校訓嗎?」

「是啊,很有趣吧?」我笑道:「重點就在這裡,妳看,北一女校訓竟然可以變成衡量男人的標準。回到剛剛在講的問題,我覺得男人女人什麼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做的事情有沒有道理,是不是該做的事。」我頓了頓:

「我們既然在相處,那就該珍惜這樣的相處,讓每個瞬間都快樂。我覺得只要跟妳聊聊天就很開心了,不管地方是星空花園、是澎湖、還是這裡,」我看了看鬧哄哄的點心世界:「這裡有妳,就是個有趣的地方。我們才吃二十個鍋貼就可以聊這麼久;如果是我一個人來,那麼一定吃完就走,搞不好還會覺得桌子髒,坐得不舒服。」說著望了望袖口:

「當然啦,這裡還是很髒,其實不是很舒服。」

薇無聲地笑了起來,放下筷子,伸手握住了我:

「凱,真想不到你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呃,這也只是一種感覺啦。」

「有這種『感覺』,證明你真的變了。」她似乎十分感嘆,移座到我身邊:「真沒想到,才八個月沒見,你一下子就長大了這麼多。」

「呃,有嗎?」

「嗯。」她望著我的眼睛:「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可是,這樣的你,已經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了呢。」

我搔搔頭,傻笑了起來。

「你說得沒錯,」她又道:「這次回來,我的確有點患得患失。凱,我對感情是很認真的,比起在一起後又失去你,我寧願根本不要跟你在一起。我不希望哪天分手了,之後永遠不能見面,那樣的結局太難過了,你懂嗎?」

「我不覺得會。但就算不幸分手好了,難道我們就不能當回朋友嗎?」

「不能。」

「妳跟詩聖不也是朋友?」

「我沒有像愛你這麼愛他。」薇搖了搖頭:「凱,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我不能失去你,你懂嗎?」

「呃,那就跟我保持之前那樣,開開心心的就好。」我忙道,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這樣吧,跟妳做個約定,以後如果有這種情況,就按照約定處罰。」

「哦,好啊,什麼約定?」

「如果妳再患得患失被我抓到,那就親我一下。」

「哈,那我每天都要患得患失。」

「等一下,我還沒說完。」我笑道:「地點才是重點。如果妳被我抓到患得患失,經我指出無法反駁,那就得在妳們學校,或者成功校門口親我一下。必須是上下學,有教官在,而且不能隨便親一下,一定要慢慢親,親得很甜蜜,讓大家都看到才算。」

「哈,你當我怕這個嗎?」

「妳會怕的。」我點點頭:「一兩次沒關係,多幾次總會被問的。我是男生,只賺不賠。」

「好啊,那你如果也患得患失呢?」

「那妳決定罰則。」

「好,如果是這樣,你就罰練一首歌,自彈自唱,曲子由我指定。」她點點頭:「三天練成,不能一拖就是好幾個月。如何?」

「嗯,好。」

「那就這麼說好了。」

她伸出小指頭,兩人勾了勾,同時笑了起來。

這麼一來,我覺得輕鬆了不少。薇開心地牽著我,也不吃鍋貼了,起身付錢離開點心世界。我們一路聊著走回紅樓戲院,薇想了想,還是要我騎車。

回到敦化南路時剛過八點。她下了車,整整散亂的頭髮,對我微微一笑,輕輕地說:

「好啦,那你趕快回家吧?」

「所以車歸我?」

「嗯。」

「那明天早上幾點?」

「六點整,你直接上來。」

「這麼早啊?」

「我要幫你弄早餐啊。」

「喔,那好,就六點。」

「你要吃什麼?」

「妳弄什麼我吃什麼。」

「嗯,我冰箱沒多少東西。」她想了想,搖搖頭說:「好,沒關係,我會想辦法。那就這樣,明天見嘍?」

「記得早點睡。」

「是,」她一笑:「親愛的。」

我一怔,只見她轉身離去,走進大廳。

我坐在車上,望著她的背影。薇站在電梯口看著我,大廳裡燈光柔和。不一會兒電梯來了,她微笑著對我揮揮手,這就進了電梯,消失在眼前。

我有點捨不得,在樓下又待了一會兒。晚風逐漸冷了起來,嶄新的制服有種擋不了風的感覺。我發動車子回到家,媽媽一見我進門馬上拉我坐在客廳,問起了薇的事。

我一五一十,把認識薇的所有過程都告訴了媽媽。媽媽聽了驚嘆不已,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只是問我說:

「這些事情可以跟爸爸講嗎?」

「嗯,妳想講的話。」

「那麼,」她又說:「我想請她來家裡吃一頓飯,可以嗎?」

「我去問她,應該可以吧。」

「好,那你就跟她說。」媽媽點點頭,微笑著站起身來:「兒子,這也算恭喜你了。這個女孩子很特別,希望你好好珍惜人家,不要三心兩意。」

「我不會了。」

「這是第一天,之後還有很長的日子。」她緩緩地說:「記得媽媽的話,時間越久的愛情,才是越好的愛情。不能只是一下子的激情,激情過了就沒有了。」

「我們不是這樣的。」

「那好,」她點點頭:「也晚了,你這麼累,還是早點睡吧。明天會見到面嗎?」

「當然會啦。」

「別忘了找她來吃飯。」

「我會記得問。」

媽媽笑了笑,轉身走進廚房。

獨自回房間,掙扎半晌還是去洗了個澡。身上還有昨晚泡泡浴的味道,想想天氣這麼冷,其實也不用天天洗澡的。

洗完澡已經十一點多了,收好書包,躺在好像已經有點陌生的床上。我望著熟悉的天花板,想著薇,也想著這一天。

終於,我們在一起了。

經過多少分離,我跟薇,還是打敗了命運,回到彼此的身邊。

這是個歷史性的日子。三月七日,從此以後,將會是我們的「紀念日」。

其實三月二日也是,那是我認識她的日子。突然之間,有種才認識五天,就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的錯覺。

當然不只五天。其實是三百七十天。嘿,三月七日,三百七十天,這是什麼巧合呢?

這是我「真正」跟薇在一起的開始。

帶著不安,也帶著期盼。

有點不同,卻又如此熟悉。

是個全新的開始,我們卻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談到了問題核心。「在一起」,從在一起的定義、該做的事、面對對方的態度、可能發生的問題,直到面對問題的處理方法……我們無所不談。

當然,有些問題沒有談到,也有些以為會做的事情,卻沒有做。

我們沒有談到她的身體,也沒有談到她在加拿大的生活;我們沒有接吻,也沒有迫不及待地,熱切地擁有對方。

跟想像中不同,卻跟以往完全一樣。我們聊著天。

我默默想著這一天裡發生的事情,牆上的鐘好大聲,秒針「啪」「啪」地,聲聲催我入睡。

我閉上眼睛,帶著對明天的期待,緩緩讓黑暗籠罩著四周。就這麼地,結束了跟薇在一起的第一天。

隔日清晨。

一早鬧鐘就響了,我睡了場難得的好覺,二十分鐘內梳洗換衣完畢,揹起書包往門口走。穿好鞋正要出門,就見媽媽揉著眼睛走了出來。

「凱啊,這麼早就要走啦?」

「媽媽早。」我點點頭:「對啊,我要出門啦。」

「先跟她見面嗎?」

「是啊,她說要做早餐給我吃。」

「那還真甜蜜。」媽媽聳聳肩:「這樣也好,你們都是年輕人,早餐不吃不行,晚上也該好好睡覺不要熬夜。人家時差好了沒?」

「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瞧人家多認真,一回來馬上註冊。哪像你,連接機都可以當成請假理由,越大越會造反了。」

「媽,哪有一醒來就唸人的啊?」

「好啦,我不管你,」她也笑道:「談戀愛嘛,我能理解,光明正大的我也比較放心,講清楚其實對你自己最有利。對了,昨晚上床後我才想起有一句話沒跟你講,你急著走嗎?」

「一句可以,」我笑道:「兩句就太多了。」

「好,我就一句。」她一副拿我沒輒的樣子:「兒子,談戀愛很好,不過這可不是試婚,記得跟她慢慢來。」

「咦?」我呆了呆:「試婚?」

「是啊。」

「這是什麼意思?」

「嘿,再問就不只一句嘍。」媽媽笑了起來:「我的意思是你們要慢慢來,不要一下子就燒光了,讓熱戀期間維持得久一點,長遠來說比較有幫助。」

「為什麼?」

「因為這樣比較穩定。」她搖頭道:「好啦好啦,你急著走,我不跟你說這些。記得約她來家裡吃飯,我跟你爸爸都很喜歡她,要是你聽我的,搞不好這就是未來的媳婦。」

「嘿,想真遠。」我點點頭:「好,這件事我會跟她說,我想她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你說來家裡吃飯啊?」

「是啊,昨晚妳交代的嘛。」

「唉,就說你沒在聽。」她揮了揮手:「算了,有空再講好了。記得不要談戀愛談得高興,待會兒又找藉口不去上學啦。」

「我才不會咧。」

「她不會我信,你說不會,只怕藉口都想好了。」她搖著頭:「看看之前的成績單,幾百堂公假,真要都在練相聲啊,我看連魏龍豪都要拜你為師了。」

我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連忙逃跑,出了家門。

一路飆車來到薇家,走進大廳時警衛正在打盹兒。我躡手躡腳上了電梯,忽然發現薇家的安全防護其實十分脆弱。電梯一路直通大門,雖說必須持有鑰匙卡,其實樓下警衛就是最後一關了。薇家只有一扇門,也不是關上就自動鎖上的那種,要是鑰匙卡遺失,有心人士只要觀察夠久,就可以找到機會潛入她家洗劫一番。

來到樓上,我先按下門鈴,這才掏鑰匙開門進去。只見薇早就醒了,整身制服加圍裙,拿著鍋鏟正在煎培根。

她一笑,隨即繼續烹調。我走進廚房,笑道:

「早啊,這培根真香。」

「也不叫我一聲,光關心培根。」

「好啊,親愛的,早安。」我也笑道:「我不關心培根,不過還真香呢。」

「沒良心,也不問問培根哪裡來的。」她笑咪咪地說:「來得倒是挺早。本來以為你會準時到的,那就不用等啦。」

「也只差二十分鐘而已嘛。」

「你幾點出的門?」

「五點二十。」

「十分鐘就到啦?」

「妳家不遠啊,過個隧道就到了。」

「嘿,騎車要小心。」她提醒:「什麼過個隧道,隧道前後都不算啦?你家到我家起碼五公里,還要等紅綠燈加上停車上下樓,你起碼騎到六十幾了吧?」

「嗯,差不多。」

「摩托車騎過四十就很危險了,你要小心安全。」

「好啦,我知道了。」我連忙轉移話題:「對了,妳還沒講呢,培根哪來的?」

「從豬身上切下來的。」她一笑:「廢話,當然是去買的嘛。昨天晚上我去超市買了點東西,不然早上還真買不到。對了,提款卡要還我。」

「喔,對。」我忙道:「先講一聲,裡頭已經沒剩多少錢了喔。」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你借給梁文渝了。沒關係,我在乎的是提款卡,昨晚我身上現金用完了,還好超市可以刷卡。」

「咦?那妳拿提款卡也沒用啊。」

「帳戶裡有,爸爸幫我匯了。」她搖搖頭:「不過起碼要四五天才會到帳,所以這幾天可能要吃你的。你有錢嗎?」

「有,昨晚剛領零用錢,抽屜裡還有一兩萬。」

「那夠了。」

「薇?」

「嗯?」

「小渝的事妳沒介意吧?」

「沒啊,」她一怔:「昨天不都說過了?」

「確定一下。」

「好,確定,沒有。」

「那我要不要把借據給妳?」

「借據?」她又是一怔:「凱,你要人家寫借據啊?」

「沒有沒有,」我忙道:「那是她家人硬要寫的,說什麼不能這樣,公事公辦之類的。」

「喔,你是跟她家裡談的?」

「本來沒打算見面,可是她爸爸媽媽說一定要見見我,畢竟這是一筆大錢。」

「嗯,也是。」她點點頭,指了指旁邊:「幫我拿盤子來。」

我連忙遞上一旁的白瓷盤,薇把培根鏟進盤子裡,放在一旁,打開水龍頭放水,又把平底鍋裡的油倒進排水孔中,倒得又準又俐落,一滴都沒有滴在水槽裡。

抽了幾張餐巾紙擦拭平底鍋,薇邊擦邊說:

「凱,借據你收著,不要給我。」

「為什麼?」

「那是你借她的啊,我又不能幫你討。」她笑道:「跟同學要債多難看啊,再說她也不會賴著不還,要是數目小一點,其實送她也不要緊的。」

「嗯,這是妳的錢,我可不能送她。」

「你忘了,當時說過這是你的錢,都用了還假客氣。」她一笑,把餐巾紙扔進垃圾桶,將鍋子放回爐上,點起小火又問:「對了,你每個月有多少零用錢啊?」

「一週一千五。」

「咦?我問過這件事,對吧?」

「嗯,對。」

「什麼時候問的?」

「這我就想不起來了。」

「奇怪,我也想不起來。」她皺起眉頭,從冰箱裡拿出四顆蛋,問我說:「你吃蛋吧?」

「吃啊。」

「選個style。」

「隨便啦。」

「不要隨便,你自己都怎麼弄?」她追問:「我看到冰箱有蛋,別跟我說你都吃白煮蛋。」

「哈,我就吃白煮蛋。」我笑道:「我煎蛋從來沒成功過。這陣子的確在妳家練功,不過還是煎不好,不是焦就是硬,還不如吃白煮蛋。」

「我來煎啊,你要吃怎樣的?」

「好啊,那我不客氣了,」我笑道:「單面,蛋黃要生,最好蛋白邊緣有點焦。」

「好個大爺。」

她一笑,這就打起蛋來。只見兩個漂漂亮亮的蛋滑進鍋裡,傳出滋滋的聲響。

我站在一旁觀看,只見薇似乎在想事情,拿著鍋鏟沒有動作。蛋白在熱鍋中逐漸凝結,只在瞬間,就浮起了幾個大小不等的泡泡。

「呀。」

薇回過神來,拿起鏟子把兩顆連在一起的蛋鏟入磁盤,皺眉道:

「凱,你用過我的鍋子,是不是?」

「是啊,練煎蛋。」

「你沒擦乾淨。」她搖搖頭,把培根與蛋都交給我:「你先端出去,我弄一下就出來。」

我依言把盤子端出去,只見桌上已經擺了馬鈴薯沙拉、裝好盤的沙丁魚罐頭、一盤深褐色煎過的不知何物,還有一壺現榨的奇異果汁。

真豐盛,我心想。走回廚房,只見她正在炒蛋。

「妳吃炒蛋啊?」

「嗯,是啊。」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像是正在想什麼重要的事,問道:「凱,問你一件事。你跟我說過你愛吃sunny side up,對吧?」

「太陽蛋,對啊,我愛吃這種的。」

「不,我問的是你有沒有跟我說過?」

「咦?好像沒有。」

「那還真奇怪。」薇想了想:「凱,我有點Déjà vu,你別理我。」

「妳說妳怎樣?」

「喔,Déjà vu,」她笑了起來:「這是法文,不過英文也這麼講,算是一種英文的外來語。意思是對某種本來應該感到陌生的東西覺得很熟悉,或者什麼事情好像發生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似曾相識。我心裡一動,問道:

「這個字怎麼寫?」

「法文有diacritic……咦,這要怎麼翻譯,我不知道中文叫什麼,」她似乎覺得很難解釋,想了想說:「就是在某些字母上面加一撇啊、兩個點什麼的,用來標記發音的符號,你看過嗎?」

「有有有,」我點點頭:「德文裡有,電影裡看過。」

「還知道德文,」她微微一笑:「不過德文跟法文不同,德文裡有diacritic的是不同的字母,法文只是發音上的不同。英文裡直接拼D-E-J-A,空格,V-U就可以了,diacritic忽略掉不寫也沒關係,唸法跟法文一樣都是Déjà vu。」

「怎麼用?」

「這是個名詞,直接說就可以了。就一聲『嗯,Déjà vu。』」她把火關了,把炒蛋鏟進一個長形容器中:「就跟剛剛一樣,我覺得有那種感覺,直接說『Déjà vu』,或者『feels like Déjà vu』都可以。」

「所以,嗯,妳剛剛覺得有種……Déjà vu的感覺?」

「是啊。」她又開始擦鍋子:「發音倒是挺準的。剛剛問你愛吃什麼蛋,這件事我好像做過。你又說沒有,這就是Déjà vu了。」

「搞不好妳真的問過。」

「可是我想不起來。」

「我們講過那麼多話,哪能每件小事都記得啊?說不定是我說過忘了。」

「嗯,這是沒錯,」她點點頭:「不過這也不能算是小事。你的喜好我都記得,再說我們認識才一年而已,一年內問過什麼我大概都不會忘記。」

「嘿,記性這麼好?」

「你也不賴,」她一笑,卻又皺起眉頭:「可是你也不記得,倒是記得我問過零用錢的事。這還真怪了。」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說不定就是沒講過啊,那當然不會記得,傷這種腦筋多無謂啊?」我笑道,見她已經擦完鍋子,伸手幫她解開圍裙結,她把圍裙掛好,一起回餐桌坐下。

薇似乎還在想這件事,一時沒有動手。我「喂」了一聲,這才笑著回過了神,起身倒了果汁,拿起杯子說:

「來,cheers。」

「嗯,」我也舉起杯子,笑道:「慶祝在一起之後的第一次早餐,謝謝我親愛的薇。」

「嘴真甜。」

她愉快地笑了,彷彿忘了「Déjà vu」的事,兩人舉杯互碰,敲出清脆的聲音。

我們愉快地吃著早餐。這頓早餐真豐盛,其中還有我沒吃過的東西。薇說那叫做corned beef,中文叫馬鈴薯醃牛肉,是老外常吃的早餐項目。「跟我們吃蛋餅差不多,就是油了點。」

由於來得早,開動時正好六點整。我心想薇抓時間抓得真準,不知道這對會做飯的人來說是不是很容易,還是她也花了很多心思在這上頭。我望著她,當著滿桌豐盛又可口的早餐,不禁問:

「薇啊,妳幾點起來的?」

「五點整。」

「昨晚幾點睡?」

「十點左右吧。」

「自己醒的嗎?」

「是啊。」

「那就好。」

「什麼事情就好?」

「我是說,自己醒來代表睡夠了。」我解釋:「不然的話,這樣睡應該很不舒服。」

「咦?睡七個小時還不夠啊?」

「夠是夠,不過應該睡八個小時。」

「嘿嘿,有人要吃早餐啊。」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雙數就好。」我忙道:「六個小時也可以,不過以我們這種年紀應該睡足八個小時。我怕妳是開鬧鐘醒的,所以問一聲。」

「雙數又怎麼樣?」

「這是睡眠週期,每兩個小時一個循環。」

「哦?」她一怔:「這是聽誰說的?」

「我看牛頓的。」

「你有訂牛頓?」

「還有科學眼,我對這種科學雜誌很有興趣。」

「是嗎?那很好。」她點點頭:「這不會因人而異嗎?」

「雜誌上沒講,不過我猜會。」

「所以了,不一定適用於我。」

「那妳是怎麼睡覺的?」

「就睡啊。」

「我是問,妳睡多久才覺得舒服?」

「嗯,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她偏起頭想了想,忽然一怔:「咦?凱啊,我又……」

「Déjà vu了,是不是?」我笑道:「這次不是,我們聊過這個話題。妳說有種方法可以控制做夢,談過一下。」

「對,Lucid Dreaming。」她嘿嘿一笑:「好啊,凱,你這個裝傻的,記得很清楚嘛。記不記得當時是怎麼談起這件事的啊?」

「呃。」

「記得,對吧?」她笑道:「你夢到我跟小箏妹妹都嫁給你,我們還都穿著樂儀隊制服。嗯嗯,好小子,這下子兩個都當過你女朋友,樂儀隊的也認識了一堆,算不算美夢成真啊?」

「厚,有這樣虧人的嗎?」

「夢是現實的延伸,」她一笑:「反過來說,醒來記得的夢,也可能導引或暗示行為,往那個方向發展。說不定你會認識康康、梁文渝她們,就是這樣被暗示的。」

「妳少拿一堆心理學來唬爛我。」

「好吧,被抓到了。」她吐吐舌頭,笑道:「嗯,我剛剛的確以為又Déjà vu了。凱,我還蠻討厭這個感覺的,多謝你一下子就幫我想起來。」

「Déjà vu怎麼了?」

「蠻可怕的。」

「為什麼?」

「那種感覺有點像是記憶被消除了,自己卻不知道,只剩下一點片斷。」她皺眉道:「我很不喜歡忘記事情,問題是Déjà vu又不代表真發生過。這種感覺很不好,能免則免。」

「說不定是夢到的。」

「的確有理論這麼說,」她點點頭:「喂,邊吃邊講,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有一派理論說Déjà vu是夢到的事情後來發生時產生的感覺,畢竟夢會忘記,但我們也不會憑空做夢,夢裡的內容不管多離譜,素材還是從生活經驗取得的。」

「這話怎麼說?」

「拿你上次那個夢來舉例好了,」她笑道:「那是個春夢,我、小箏妹妹、樂儀隊、結婚,不是還有什麼我們校慶、中正紀念堂集團結婚的嗎?這些都是現實生活的素材,夢裡只是重新組合一番,你不可能夢到從來沒有經驗過的事物,像你沒去過建中校慶,所以絕對不會夢到建中裡面長什麼樣子,這種的。」

「所以?」

「平常我們的五官一直在接受資訊,不重要的被忽略,這就叫視而不見。」薇解釋:「可是夢裡就有可能發生,等到下次注意到了,就覺得是Déjà vu了。」

「這還蠻有道理的啊。」

「所以了,說不定我夢見煎蛋給你吃,問你愛吃哪種,剛剛就Déjà vu了。」薇點點頭,看起來放心了點:「那也好,只要不是問過忘記就好。」

「就算問過忘記也沒什麼了不起啊,我常這樣。」

「那是你心不在焉,其實你的記憶力很好。」

「換言之,妳自己每件事都很專心嘍?」我藉機說:「這樣不是很累嗎?」

「還好,」她搖搖頭:「再說我也沒有件事都很專心。」

「說到這個,我覺得其實妳跟諸葛亮很像。」

「諸葛亮?」

「是啊,武鄉侯,孔明,臥龍先生,三國蜀漢劉備的謀臣。」

「我知道諸葛亮是誰,我是問哪裡像?」

「沒事就在動腦筋。」我說:「以前看三國演義,我就常常覺得諸葛亮活得還真辛苦。不管問他什麼都有答案,而且總是早就想好擺在那裡的。那要沒人問呢?要是情況改變了呢?豈不是白想了?」

「所以?」

「我是說,像他這種人,大事當然該想一下,可是一堆小事臨時再想去都不遲,妳跟他都那麼聰明,什麼事情轉眼就想出來了。幹嘛不休息休息腦袋,反而沒事就在想一堆可能的問題的可能解法,辛苦得要命?」

「我覺得……」

「我還有一句,」我續道:「更別說事情都是相關的,一個問題搞不好有八個答案,每個答案又連動到別的問題,這樣想來想去不是很累嗎?更別說永遠想不完了。」

「所以呢,省省功夫?」

「的確。因為妳不可能掌握全天下的各種狀況,因此大部分預先想好的答案都有漏洞,只要一個漏洞發生,那就前功盡棄,白想一通了。」

「所以該怎麼辦?」

「想個大概就好了。」

「我就是這樣子啊。」

「妳才怪,」我笑了起來:「妳習慣都把每件事情都想得好好的,窮盡一切可能,想在事情前頭,還逼自己記得每個細節。這樣太累了,我希望妳放輕鬆一點,不要過得這麼辛苦。」

「問題是,」她輕輕地說:「連想清楚都會出事了,不多想想還得了?」

「我覺得想大節就好。」

「什麼是你所謂的『大節』?」

「每件事不同,妳這麼聰明,隨便想想就會知道。」我說:「不講別的,這次妳講了好多擔心的事,其實那些考量都只是為了讓我們不要出問題而已。但是,妳也知道我愛妳,更清楚我們很能溝通,只要這兩點存在,那我們的未來就是可以放心的,無論愛情本身,或者遇到問題時的處理能力,看起來都很『安全』啊。」

「呃。」

「怎麼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薇詫異地說:「沒錯,這麼想來的確什麼顧慮都沒了。凱,你好厲害,光這番話我就比不過你啦,這叫提綱挈領,以簡御繁。」

「厚,好個出口成章。」我噗哧一笑:「我沒那麼厲害,您過獎了。這叫懶人有懶人的辦法,笨蛋也有生存之道。」

「呵,瞧你可愛的。」她笑咪咪地說,看起來非常開心:「你懶是有一點,誰敢說你笨啊?提綱挈領是哪來的?」

「不知道,只知道提綱是提起魚網繩頭,挈領是拿衣服要拎領子。以簡御繁也不知道。怎樣,夠笨吧?」

「呵呵,就算笨,也是我親愛的凱。」

「嘻,說得這麼親熱。」

我笑道,心裡一陣暖意。只見薇笑吟吟地望著我,不再接口。

吃完早餐,或者說吃完了滿桌子早餐,我飽得連動都不能動了。看看鐘才六點四十,薇去煮咖啡,我把收桌子收好,只見她拿了兩個保溫杯出來,遞了一個給我。

「凱,帶到學校喝。」

我高興地接過。兩人回到樓上拿好書包,一齊出了門。

今早天氣好,晨光漂亮地照在雲端。白雲邊緣點亮金黃的光芒,空氣裡飄著樹的味道。我發動車,薇跟昨天一樣抱著我,沿平直的林蔭大道,七點二十分左右,兩人來到北一女。

一樣把車放在貴陽街,我們在滿是綠制服的同學中牽手往校門走。走著走著,她突然問:

「凱,今天放學一樣見面吧?」

「當然啊。」

「你都沒有什麼事情要做嗎?」

「沒有啊,怎麼了?」

「嗯。」她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社團不忙嗎?」

「暫時不忙。」

「不是昨天才跟陳巧怡談事情?」

「那還好,她們有個活動要我幫忙,跟去年社團聯展一樣,中午有公假去妳們學校支援。」

「原來如此。」

她點點頭,不說什麼。

就這麼來到學校門口。今天負責指揮上學的是葫蘆,發現我先是揮了揮手,見我牽著薇,又是一怔。

我有點狼狽,對她點頭致意。薇也看到她了,停下腳步,轉頭問我說:

「你認識盧教官?」

「是啊。」

「她不是負責儀隊的嗎?」

「我就這樣認識的。」我直言不諱。

「那我們是不是不該在她面前太親密了?」

薇忽道,快速放開了手,動作迅速得令人訝異,我忙道:

「薇,這是什麼話?妳我都在一起了,還怕被葫蘆知道嗎?」

「這是一回事,但又何必惹人傷心呢?」

「惹誰傷心?」我哼了哼:「如果這樣,那我豈不是連送妳上學都不行了?」

「怎麼說?」

「這邊都是妳同學,無論小箏、小渝或娃娃都有可能出現啊。」

「所以更不該這樣。」薇看著我:「你說今天中午還有公假要來我們學校支援?」

「是啊,」我一愣,怎麼又跳回這裡了:「所以?」

「所以去年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她說,眸子裡充滿了莫名的神情:「是什麼活動?」

「呃,社團聯展。」

「演講社的?」

「是。」

「所以嘍,一年過了又是一年,每年都是這個時候,我能不擔心嗎?」她輕嘆一聲:「這次你認識的人更多了。樹大招風,大概也不方便來我們班找我了吧?」

我皺起眉頭,拉起她的手:

「薇,妳不能這樣。不是都說好了嗎?」

「說好什麼?」

「要對彼此的感情有信心。」

「所以我又在患得患失了,是不是?」

「沒錯。」

「我承認就是,」她態度忽變,嘻嘻一笑,頑皮地說:「那就願賭服輸,乖乖受罰。」

我一呆,只見她迅雷不及掩耳地,當著同學與葫蘆的面,吻起了我。

既堅定又熱切,毫不猶豫,跟以往的她完全不同。

多麼熟悉的氣息啊,這是印象中的、薇的味道。就像在小白沙嶼、臨別前的星空花園一樣;我緊張得動都不敢動,連抱她都忘記了,彷彿是個初戀的小男生,直挺挺地任她抱著,任她大膽親吻著我。

滾燙的雙唇,甜蜜的吻。甜甜的舌頭,任性的吻。

我心跳如雷。短短的一吻,像是過了好久好久。

這是我們「第一個」吻。

是的,第一個吻;經過多少分合,總算相聚了的薇跟我,在北一女門口嚐到了第一次的吻。跟以前不同,也跟即將擁有的經驗不一樣;這是我們正式在一起後的第一個吻,就像薇說的,是個獨一無二的「第一次」。

初春、剛跟薇在一起;豐盛的早餐、漂亮的週五清晨。

葫蘆,校門口的同學;綠成一片的街景,以及剛剛發芽的,貴陽街上的行道樹。

風裡有涼涼的印象,滾燙的唇邊飄著香,這是一個烙印在身體上的,不可磨滅的反應。我放下所有遲疑,閉上眼睛摟住她,旁若無人地,在透亮的晨光中,享受著屬於薇的愛。

然而,再怎麼甜蜜,這一吻總是要結束的。我們依依不捨分開了彼此。卻依然面對著面,手牽著手,微笑看著對方。

晶瑩的雙唇,小小的薇舔著嘴角。甜蜜而嬌柔,像是在享受適才的餘韻。

我雙頰滾燙,身邊滿滿上課中的綠衫同學。光是兩人的動作,就足夠引人側目了。

「呃,」我輕聲說:「薇,葫蘆在看耶。」

「呵呵,她是儀隊教官呢。」薇小聲笑道:「你糟糕啦。」

「才不會,」我心裡滿是感動:「她看到最好,這樣就不必靠馨馨八卦啦。」

「那你今天會不會來找我?」

「好啊,怎麼約?」

「你要帶隊到幾點?」

「公假是請到放學。」

「那你三點十五分來。」薇神秘兮兮地一笑:「不要到班上,去危樓,之前跟你抽菸那一間。」

「確定嗎?」

「確定,就那裡,我們三點二十分大下課,你先溜進去,不要被看到。送你一個禮物。」

「什麼禮物?」

「到時候就知道啦。」

薇開心地說,放開雙手,嘻嘻一笑,轉身往校門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光復樓玄關,我心虛地看了葫蘆一眼。她瞇著眼晴打量著我,嘴角帶著淺淺的嘲笑,搖了搖頭,一副覺得我很調皮的模樣。

我搔了搔頭,連忙轉身拿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到學校時差點遲到,快步在鐵門關閉前踏進校門。今天的教官是賤人李,糾察隊是一個不認識的高個子。

第一節下課去訓導處請外出單,賴小姐已經簽好了,一反常態說了半天,左提醒右提醒就是警告我「不要再跟去年社團聯展一樣搞得風風雨雨的」。

我笑咪咪地連聲答應,她又提醒「答應丁主任的中等運動會要開始準備了」,表示由於這次恭班整班出動,無論補課、學校活動、大小考試都得避開;加上經過班上討論,很多人都表示補習不能缺課,是故只能利用上課時間請公假練習。

滅絕師太同意公假,卻認為時間尚早,北一女剛開學活動比較多,裁示四月初再開始練習即可,因此暫時還沒有確實的公假規劃。

賴小姐嘆了口氣,抱怨兩句「幹嘛不讓說唱藝術社出馬算啦,詩朗隊加上人家一整班,安排起來超級麻煩的」。說完卻又笑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

「那你先去準備準備,有什麼可以先做的就提前準備一下。北一女那邊每次都嘛一開始拖死狗,事到臨頭又搞得十萬火急雞飛狗跳。上次中正紀念堂晚會就是個血淋淋的教訓,這次準備時間多,再來一次通乳丸就沒有藉口嘍。」

「呵呵,知道啦。」

我笑道,拿著滿手公文離開訓導處。

好久沒有去北一女支援了,手上的假單光捧著就很有份量。所謂「假單」一共分成四個部分:北一女與成功的公文影本、成功的公假單、成功的外出單,以及北一女的入校證明。兩校風氣不同,成功的很簡便,公假單是一次寫好的,整次活動通通寫在同一張上,紙張只有半張A4大小,載明班級、姓名、座號、社團名稱與公假事由,蓋上訓育組章;至於日期時數則只寫了「三月九日起至四月二十七日止,週一至週五每天午間靜息起至當天放學,每週六上午,其餘時間照常上課」這麼一句話。

說來好笑,四月初還有春假,公假單也沒排除,一副反正放假就不用特別寫出來的模樣。外出單則更簡單了,正面一樣是班級姓名座號社團與事由,章換成洪教官的,時數欄則是「詳公假單」。想來校風如此,反正公假外出那麼多,能怎麼方便就怎麼方便。

北一女正好相反,說是「一份」入校證明,實則是三十七張文件,一天一張,從今天起到四月廿七日社團聯展為止,每週一到週六,不算春假那週,總共三十七天每天四小時的完整入校證明。詳細載明我的學校、班級、社團、幹部名稱與入校事由,蓋好北一女訓導處、訓育組與批准教官的章。除了日期與時間,其餘每張都是同樣的內容。

此外就是兩校的公文影本,這些文件必須隨身攜帶,入校時還要查驗。北一女門禁森嚴,去年一開始都有查,即使有入校證,沒帶公文就進不去,後來跟大媽熟了,只要登記入校即可,連入校證都不再查了。

兩間學校重點不同,北一女入校證跟鈔票一樣,遺失不補發,少一張就少一天;成功的外出單或公假單都可以補發,卻要付工本費,一天二十五元。若是這次的外出單掉了,嘿,以三十七天計算得花九百多塊。看樣子學校是拿罰錢來讓大家謹慎保存,減少訓導處作業麻煩。

說來好笑,三十七天,高達一百四十八堂公假,成功跟北一女兩邊竟然都沒有事先知會我,還要靠巧怡轉告才知道。去年支援社團聯展搞得那麼驚天動地,賴小姐瞪眼,滅絕師太瞇眼,這次一片風平浪靜,顯然大家都習慣我去支援了,連講都懶得講一聲,難怪巧怡可以「掛羊頭賣狗肉」。

回到班上上課。上午校園很安靜,春風飄在身邊,像極了詩裡的「暖風薰得遊人醉」。薇不知道有什麼出人意表的主意,坐在教室裡,我的心思早已飄進了午後的危樓,浮想聯翩中四堂課倏忽而過,活脫就是「直把杭州作汴州」。

中午下課鈴響,我吃完便當,掏出今天要用的入校證、外出單、公假單與公文,整理成一疊,跟放在抽屜裡厚厚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劇本一起收進書包,看了看抽屜。

由於剛開學,抽屜還是空空的。我習慣把課本放在學校,只有考試前或學期末才帶回家。忽然想起「那三天」,當時薇即將遠赴北京,帶我溜進北一女,跑到二年樂班教室收抽屜的事。

在我心目中,薇是「學校外的薇」,兩人相處不是蹺課就是深夜、不是水鯤就是她家,雖然常常見到她穿制服,卻從來沒有覺得她是跟大家一樣的「北一女學生」。

不像一般女生,薇的抽屜很隨性。裡頭教課書很少,考完沒整理的考卷倒是比較多。其他不是小說就是樂器配件,還有整套的咖啡器材。這麼一想其實她也是去玩的,煮咖啡、辦「黑戶」、跑危樓抽菸、蒐集各處鑰匙、跟小渝蹺課、找娃娃鬧學姊、鼓勵重考班同學……邱亞萍學樂器,和琪琪交換笑話紙條。嚴肅的北一女校園,在她眼裡根本是一個尋歡作樂的遊樂場。

然而,自從她回來以後,這種感覺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只是接連兩天送她上學而已,很奇妙地,跟去年發現她是女生一樣,我在不知不覺中「發現」了她是一個跟大家一樣,穿著制服上學的學生。或許因為身分改變了吧,高二的我與高二的她,就像暑假離別前說的,經過那麼多變化起伏,今天的她,既是我的情人,又跟巧怡馨馨她們一樣,是同年級的「學生」。

之前問過她成績,她說差不多二十幾名,作業也是隨便寫寫。但仔細一想,其實「北一女班上二十幾名」可不是什麼隨便就能做到的事。她玩得那麼兇,沒事回加拿大,又跳級又去北京,能在整班五十幾個當初考進來時各自都是班上第一名的女生當中拿到二十幾名,嘿,她是哪來的美國時間啊?

搔了搔頭,再度望了一眼空空蕩蕩的抽屜,摸了摸學號上繡的兩條槓,揹起空空蕩蕩的書包,起身離開教室。

迎著暖暖的春風,慢條斯理走到北一女時是十二點五十分。北一女午休結束時間是一點半,鵝黃色的光復樓反射著陽光,午休時間的北一女,帶著某種既嚴肅又慵懶的奇妙氣氛。

大媽不在,傳達室裡坐著一個海軍教官,正在跟兩位站著的高一學妹講話。這位教官我認識,之前還去實踐堂看過我公演。我站在傳達室外簽到櫃檯等候,她轉過頭來,瞧見了我。

「董子凱啊,來支援了。簽一下吧。」

她笑道,推過登記簿。我連忙抽出入校證交給她,她在入校證上簽了個名,等我登記完畢,把入校證還給我,對身邊的學妹說:

「那妳們就帶學長進去吧。記得幫人家買飲料。」

我一怔,這才發現兩位學妹都是演講社的。個子小小的是林庭安,高個子是王琬婷。兩人都在寒訓有不錯的表現,之前也都參加過聯誼。

外頭很亮,傳達室很暗,明暗對比間一時沒有發現她們。我跟教官道謝,兩位學妹鞠躬告退,走出傳達室,快步走到光復樓玄關,林庭安這才停下腳步,對我說:

「學長,我去合作社幫你買飲料,你要喝什麼?」

「啊,不用客氣啊。」

「這是教官要求的,」她微笑著說:「這兩天有督學,請學長『乖乖待在校史室不要亂跑』,要我先幫你買好飲料,請學長不要自己跑到合作社去呢。」

「呃,瞭解。」我搔了搔頭,待會兒跟薇還約在危樓呢,連忙從書包掏零錢:「那就麻煩學妹了。茉莉蜜茶……跟光泉的『勁』好了,兩罐就好,科學大樓販賣機就有。」

「巧怡學姊說請學長。」她搖頭不接,對王琬婷說:「婷婷,學長就交給妳了。記得先分組喔。」

「知道了。」

王琬婷學妹點點頭,「學長請」,帶我走進玄關。

嘿,去年都是自己來,這次竟然有學妹接待,當學長果然待遇不同。只見林庭安轉身離開,我隨著王琬婷走進光復樓玄關。

午休時間,沁涼的走廊一片寂靜。王琬婷身材修長,制服穿得非常「標準」。北一女服儀規定嚴格,乍看之下大家都很守規矩,其實除了小箏,幾乎每個女生都在服儀上玩著小小的花樣。像娃娃的制服就做了腰身,小渝的裙子邊緣縫了鬆緊帶;馨馨的襪子是一般白襪「偽裝」的,而巧怡的皮鞋,則因外購的緣故所以鞋底是黑色,跟一般同學白鞋面白鞋底不同。。

薇不用說,整身訂做,裙子比規定稍短,只是觸碰到膝蓋,並沒有依照規定「過膝」。小雪喜歡用半透明黑髮夾,高一時沒注意,還是聽馨馨說才發現。這次寒訓她甚至戴著一個一樣是半透明黑色,卻帶著蝴蝶結的髮夾。不知因為寒假管得鬆,還是高二了比較調皮。阿珍學姊更隨便,總喜歡在制服裡穿一些別的衣服,冬天毛衣夏天襯衣,甚至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顏色,紅的、黃的,被綠色領口襯托得十分明顯,聽說常常被教官唸,她卻總是嬉皮笑臉說什麼「天氣好冷啊」「不方便脫啊」之類的話打發過去。

或許因為才高一吧,王琬婷的制服完全符合學校標準,標準的綠制服、標準的過膝百褶裙、制式的白襪白鞋,背影有點去年小箏的味道。這位學妹比較嚴肅,寒訓時都不大講話,表演起來卻直追那些練了好久的學姊。走在她身後,看著整身的規矩制服,不禁覺得巧怡選她當這次社團聯展的「總隊長」,似乎的確有點道理。

經過好幾間安安靜靜的辦公室,王琬婷像是忽然發現自己一馬當先有點失禮,腳步放慢,不知不覺來到我的左後方。我一笑,低聲說:

「學妹不用客氣。」

「呃,不好意思。」

「不會。」我微笑搖頭:「對了,聽巧怡說,這次是妳負責排練,是不是?」

「嗯,是啊。」她忙道:「不過只是掛名啦,學姊還是在。聽說之前都是學長指揮的?」

「我只是顧問,」我搖頭:「趁高一下訓練學妹是妳們社團的慣例。妳不用管我,顧問就是妳們問我才顧,其他時間都只是個擺設,需要幫忙講一聲,不需要的話就不用理我。」

「學長才不要客氣,」她搖頭,輕輕嘆了口氣:「我們要跟戲劇社打擂台,這是演講社的生死存亡之戰,結果學姊把事情交給我,我覺得壓力好大。請學長務必多多指教。」

「放心。」我溫言道:「那等一下怎麼安排?」

「我們要先分組,然後各自背劇本。」王琬婷終於笑了起來:「會很好笑喔,學長看了就知道。」

「為什麼好笑?」

「因為……我偷學了學長的技巧,」她有點害羞:「是這樣的,之前馨馨學姊分享經驗,說學長在去年中正紀念堂晚會練習時,教大家用一種叫做『小跟句』的技巧來帶隊,結果一下子就讓學姊們完全進入狀況,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台詞,很快就能先過一遍劇本了。聽說是成功詩歌朗誦隊的秘技,對不對?」

「嗯,還沒分組的時候要『大走詩』,分組後才能『小跟句』。」我一怔:「原來妳們會啊?」

「還沒試過,所以第一次要請學長指揮。」她微笑著說:「不過大家已經把全部劇本都背完了,也通通抽考過了,等一下只要分組完畢就可以丟本,直接……大走詩,是不是這樣說?」

「瞭解,那太好了。」我有點訝異,頓時發現她們的態度十分嚴謹,這才像是我心目中的演講社:「是誰要大家先背劇本的?」

「庭安。」學妹說:「她想很多,總是通通準備在前面,大家都很服氣她。另外還有一件事要麻煩學長。」

「妳說。」

「我們這次來了二十幾個人,但角色只有八個,不知道該怎麼選拔?」

「這很容易。」我一笑,從社團聯展到六七晚會,僧多粥少總是她們最傷腦筋的問題:「直接分組,每組練一對角色,最後才讓各組內部投票推舉。」

「咦?」王琬婷一怔:「讓各組自行推舉嗎?」

「是的。一來各組彼此競爭,二來內部投票沒有外部壓力。」

「對對對,這主意好!」學妹笑逐顏開,像是放下了心頭大石:「謝謝學長,那太好了,這樣就不傷腦筋啦!那可以……」

「我會『建議』,」我一笑:「放心,巧怡在。」

「多謝學長,你真的好周到呢。」

她笑咪咪地說,兩人步出光復樓,經過「綠牆通道」,來到圖書館。

熟悉的陰涼圖書館、熟悉的江前校長銅像、熟悉的萬里長城國畫與飄著書香的大廳,兩人走上二樓,來到熟悉的校史室。

數十雙白鞋整整齊齊擺在門口,門後嘰嘰喳喳傳來女生的聲音。我一怔,忽然想起去年的場景,這才發現,原來上次來校史室,已經是六七晚會當天的事了。

經過了漫長的九個月,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妙感覺油然而生。當時還是緊張的小高一,身邊還有小達與范胖。小箏讓我獨自面對一屋子不懷好意的學姊,巧怡、馨馨、小雪、斌斌她們都是小學妹,甚至連宜津都還沒有離開演講社。我獨自忍耐小箏目光,從無到有在一個下午裡安排表演,準備站上有生以來最多觀眾的舞台,一邊演出天安門事件,一邊默默等待海峽彼端的薇平安歸來。

如今,再次回到這裡。薇,已經是我的了。

不再是成果發表的榮耀演出,也不是臨危受命的重責大任。這次時間充裕、支援完整,使用我寫的劇本,演員是一群嶄新的學妹。但表演本身的成敗,卻比之前每一場都更加嚴峻。

就像王琬婷說的,這是演講社的生死存亡之戰,打贏了就能合併跟演講社一樣古老的戲劇社;要是打輸,就必須面對訓導處質疑,取消多年來辛苦建立的四大組,收縮整併,退回一個只有演講項目的單一功能社團。

帶著強烈的情緒,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換鞋開門,再度走進這間跟演講社夥伴們一起奮鬥,曾經在悸動與緊張中,成就過許多榮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