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春雷 (下)

「等了這麼久,終於是你的了,真真實實在你身邊,是你唯一需要守護的感情。」

一點五分。

隨王琬婷學妹步入校史室。裡頭滿滿的學妹,二十幾個女生各自成堆,三三兩兩或坐或站,站著的靠在牆邊,其餘多半席地而坐,有的輕鬆盤腿、有的端正跪坐。

中央一張大桌子,坐著學姊與書包。巧怡跟斌斌、小雪、燕玲坐在一起。馨馨則坐在一座滿是獎牌的櫃子下方,身邊好幾個學妹,高高興興聊著天。

見我們進來,眾人紛紛「噓」,吵雜的室內瞬間悄然無聲。巧怡對我一笑算是招呼,馨馨一怔,這才轉頭瞧見了我。

「哈,來啦!」

她開心起身,排開學妹走到我身邊,對大家說:

「好啦,大家別吵鬧啦。哥……學長到嘍,那我們就要開始練習了。咦?庭安呢,還沒回來嗎?」

「還沒耶。」

一位名叫饒佳欣的學妹接口。這位學妹很熱情,嘰嘰呱呱總愛說笑話,寒訓時經常一句話逗得她們那組哈哈大笑,在嚴肅的演講社裡算是個異數,倒是跟馨馨十分對味。

「好啊,」馨馨笑了起來:「她不在沒關係,那就妳來好了。」

「唉呀,又是我?」

學妹連忙起身,整整裙子,無助地看著四周。見眾人都望著她,臉上一紅,轉身面對我,緊張兮兮開了口:

「學長好……」

「學長好!」

隨著她「帶隊」,全數學妹一起問了聲好。我嚇了一跳,這還真是第一次。忙道:

「各位學妹……還有同學們大家好。」

「呵呵,『還有』同學,咱們變成配角啦。」馨馨噗哧一笑,對饒佳欣說:「來,開始吧。」

「哎哎,是。」饒佳欣滿臉通紅,模樣很像剛剛認識時的馨馨,期期艾艾地說:「歡迎學長蒞臨演講社。這次……本社演出『新世代相聲創作記』,高一社員共有……咦,嗯,二十七名參加。另外還有社長陳巧怡學姊、副社長戴雅馨學姊、相聲組組長林雪寧學姊,文學創作組顧燕玲學姊四位高二學姊……也要參加。其中顧燕玲學姊負責劇本修訂以及社史記錄整理,不會參與演出選拔。」

學妹停了停,倒是沒有提到斌斌。馨馨一笑:

「喂,別停啊。」

「呃,是。」饒佳欣忙道,繼續報告:「所有參與社員皆已完成劇本背誦,經王琬婷同學抽問通過。此外高一社員全數同意……合併她們戲劇社,不分彼此共同奮鬥,壯大本社,成為本校模範社團……」

「繼續,把話講完。」馨馨催促,盯得好緊。

「以上是演講社的狀況報告,接下來請……呃……董子凱學長,對大家講幾句話。請大家掌聲鼓勵,歡迎學長!」

這話一說,所有學妹都拍起了手。我心想原來還有這一齣,當下清清喉嚨,朗聲道:

「各位學妹大家好,我是說唱藝術社董子凱學長。」

馨馨笑咪咪地拉著饒佳欣坐下。二十幾個學妹鼓掌歡迎,臉上帶著奇妙的笑容。

「謝謝佳欣學妹的報告,很高興有機會和學妹們互相切磋。」我續道:「這次跟戲劇社打擂臺,一方面當然是關於演講社未來發展的決定性戰役,另一方面,也是針對相聲組成立一年以來的成果驗收。」我停了停:

「通過一年半的合作,說唱藝術社有幸參與演講社活動,協助貴社建立相聲組。本組成立僅僅一年,如果這次獲得勝利,那就證明了演講社發展方向的確有其優勢,讓合併戲劇社一事變得理所當然,徹底解決來自訓導處的後顧之憂,讓未來一屆比一屆更為強大。」

說到這裡我停了停,看看巧怡,換了個語氣:

「然而,比賽沒有天生的贏家,如同『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劇本內容,只要過程中大家同心協力,像佳欣學妹所說的『不分彼此』,就算最後失敗了,我們依然能夠從奮鬥的過程裡獲得成長與滿足。各位,表演跟比賽不同,最大的差異在於對名次的競爭心。我之所以創作這個劇本,就是希望大家能夠放下那份競爭心,盡情投入表演本身,讓今天的辛苦變成未來甜美的回憶。相形之下勝敗反而是次要的,不要因為這是背水一戰,就忘記了這同時也是最美好的一戰。以上是我的淺見,謝謝大家。」

講完了,當場又是一陣掌聲。只見斌斌站起身來,哈哈一笑,對佳欣說:

「聽到沒?看看人家學長。」

「呃,好厲害。」佳欣滿臉通紅。

「各位,這就是人家為什麼是『榮譽社員』的理由。」斌斌雖然笑咪咪的,語氣卻頗為認真,對全體學妹說:「身為演講社社員,流利的即席演講是每個人都要具備的基本能力。妳們看董子凱學長,讓人家講馬上講,連想都不用想,一邊客氣幾句,一邊還可以把說唱藝術社與本社的關係連結起來。不但提醒這次擂臺賽的重要性,更把劇本與社團的處境互相對照,既激勵我們鬥志,又先一步幫大家打預防針,總結在『這是最美好的一戰』上,替整個活動下了一個積極的註腳。各位,這就是大家需要的能力,也是每位社員,不管妳是哪一組,都必須自我鞭策以達成的水準。知道嗎?」

「知道了!」

學妹凜然回應。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她們的「即席演講訓練」。顯然剛剛饒佳欣學妹的「開場白」不是她一個人的工作,而是每個人都得準備一套,抓到誰就由誰來講。

不愧是演講社,我暗暗佩服,打擂臺不忘本業。就是討厭不先講一聲,要是我跟學妹胡說八道怎麼辦呀?當下笑道:

「好傢伙,原來我是來當活教材的。接下來該怎麼進行啊?」

「庭安,妳來報告。」

巧怡開了口。只見林庭安不知何時回來了,放下手上裝滿飲料的大袋子,走到我旁邊,微微行禮,轉身對大家說:

「各位同學午安。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練習,巧怡學姊指定琬婷負責『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練習工作,我這邊負責大家的出勤、後勤、公假、進度與資料彙整。從現在起所有出勤都要跟我登記,請假必須事前提出,不能事後報備,即使病假也要在當天第一節下課之前找人通知。」說著轉過身來,對我說:

「學長,你的出勤不受演講社指揮,可是也要事先通知我。訓導處說了,學長來不來都好,但是要記錄,這點不好意思了。」

「喔,沒問題。」我一笑:「今年比較嚴格啊?」

「去年一樣,只是都是我幫你登記的啦。」馨馨笑道。

「呃,原來如此,謝了。」

「我也會幫學長登記的,放心。」林庭安親切地說,對眾人續道:「除了出勤,秩序管制也是我的事。請大家尊重琬婷的指揮,讓學姊放心,不要讓學長看笑話。接下來我把隊伍交給琬婷,學長這邊請坐。」言畢拉了一張椅子,讓我坐在大桌子側邊。

我感謝一聲落座,心想原來她們平常如此嚴肅,去年竟然都沒有發覺。只見王琬婷學妹走到中間,左右環顧一番,對大家說:

「謝謝庭安。各位,時間不早,我們要開始分組了。學長建議我們依照『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角色進行分組,我覺得學長的建議很好,以下是我的想法,請大家提出意見。」

王琬婷毫無廢話,馬上進入主題。只聽她說:

「這齣劇本需要八位演員,分成兩位相聲大師、一位指導老師、一位社長、兩位高二社員與兩位高一社員,一共五種角色。依照巧怡學姊指示,由她直接出演社長一角,馨馨學姊與小雪學姊擔任相聲大師,因此還有三組角色要分組。我打算把二十七位同學依照五、十一與十一的數目配成三組,五人組甄選一位指導老師,剩下兩個十一人組分別甄選兩位高二社員與兩位高一社員,甄選結果由該組公推,無法公推則進行投票,依得票數推選上臺同學。請問大家有什麼意見?」

眾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大家都搖了搖頭。巧怡開口問:

「凱子,你有意見嗎?」

「學妹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我搖頭,又說:「只是,妳們三個學姊的角色,學妹們能不能競爭呢?」

「不能。」巧怡拒絕得很乾脆:「我當社長就演社長,這根本不是『表演』;小雪馨馨才講得了『大上壽』,學妹經驗不夠,練不成不如別練。這不是成果發表,我們要拿最強的組合對戰戲劇社,另外五個角色已經足夠訓練學妹了。」

「好吧,那我沒意見。」

我點點頭。巧怡看看王琬婷,學妹忙道:

「好,那就這樣,我們開始分組。請各位依照剛才的五、十一、十一分組,各自……」

「不能『各自』,天黑了都分不成。」巧怡再度打斷:「凱子,你來分。」

「我跟學妹還……」

「不熟就趕快熟,你是學長,不要一直客氣來客氣去的。」

「喔,好吧。」

我暗暗嘆氣,巧怡好神氣,這個面子要做給她。腦袋一轉有了主意,起身說:

「既然社長有令,那我就不客氣了。馨馨?」

「是?」

「妳有社員名單吧?」我說:「請依照學妹的班級順序,一個個輪流叫名字。」說著轉頭面對眾人:「各位,待會兒我會請大家背誦一段臺詞,請各位按照戴雅馨學姊叫到的順序,逐一把臺詞大聲『表演』出來給大家聽。琬婷學妹麻煩妳,每個人唸完後我會指定捧逗分工,請幫我記錄。」

「是。」「沒問題。」兩人分別應聲。

「學妹們,這是在分配角色,請大家盡量表現自己的聲音,有動作會更好。」我又說:「不必拘泥形式,也沒有什麼特定的效果。可以表現得很嚴肅,也可以表現得很好笑。重點在認真唸出來,學長保證……」我一笑:「無論唸得如何都不會有什麼後果。來,注意聽嘍,請大家唸這段。」我頓了頓,笑道:

「我是演講社幾年幾班某某某,今天出來爭取上臺機會。本人是演講社表演能力最棒的漂亮小公主,讓我表演絕對比巧怡學姊厲害很多喔。選我吧,讓我當上明日之星吧,謝謝大家。」

此話一說學妹當場譁然,馨馨斌斌捧腹大笑,小雪掩著嘴巴笑得瞇起了眼睛,燕玲一邊笑一邊忙著抄寫,只有巧怡瞪我一眼,冷笑一聲,對大家說:

「好呀,來吧。馨馨快點唱名,通通給我唸出來,我倒是要看看哪個比我厲害『很多』。」

馨馨一邊笑一邊取出社員出勤記錄表,林庭安乖巧地從馨馨手上拿走,表示讓她來唱名。馨馨還沒笑完,邊笑邊說:

「那妳打頭陣,表演完再唱名。」

林庭安臉一紅,往馨馨身邊一站。只見她輕輕吸了口氣,毫不遲疑地,把我剛剛唸的臺詞一字不漏地「表演」了出來。

別看人家個子小小的,一副禮貌周到的模樣,當真開了口馬上就能「投入感情」,即使那串話十分誇張也沒有絲毫靦腆,可可愛愛地,愛現愛現地唸出臺詞,甚至還拍著胸脯,一副「我保證巧怡學姊比不上我,選我就對了」的模樣。

我心中讚賞,這位學妹真是優秀至極。聯誼時就對她印象很好了,只見她不但表情生動、語調自然,在一眾同學面前完全沒有面子問題,更重要的是她的主動與認真,想來的確是個值得重點栽培的人選。

之所以想出這段臺詞,就是為了測驗學妹們的個性。別看只有短短幾句話,以演講社的嚴肅程度,加上點名巧怡開玩笑的心理壓力,別說表演了,光唸出來就已經非常困難啦。何況字數不少,雖說北一女學生背書沒問題,但我只說了一遍,若非從頭到尾認真專注,只怕想背出一半都不容易。

她的表演讓眾人吃了一驚。我一笑:「捧哏。下一位。」做出第一個分組。

庭安喘了口氣,這才露出羞澀的表情,拿起記錄表開始標註。

接下來就是大家啦,庭安一個個唱名,學妹們一個個站起來「表演」。有的學妹很僵硬,連「幾年幾班某某某」都出來了,而非報上自己的班級姓名;有的學妹很愉快,一副她真的是小公主,或者難得可以開巧怡玩笑很開心的模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樣子,照本宣科者有之,貌似臨刑者有之……林林總總,順利達成讓大家「展示實力」的效果。

幾位學姊表情各異。巧怡看了我一眼,一副「凱子還是你主意多」的模樣;斌斌認真觀察,表情十分嚴肅;小雪欣賞得很開心,這個點點頭,那個拍拍手,似乎看哪個學妹都很滿意;燕玲則拚命記錄,好像整個過程都要列入社史,變成未來的教學範例一般。

至於馨馨,一開始還笑得很開心,看著看著越來越專心,臉上表情奇異,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終於,所有學妹都表演完啦,一個個紅著臉蛋,像是水果攤上擺滿的蘋果。

庭安統計一番,起身報告說:

「學長,全部二十七名同學,計有捧哏十名,逗哏十七名。」

「好,謝謝。」我笑道,起身對大家說:「繼續,接下來是第二次分組。大家注意。」

所有學妹都是一怔,顯然以為剛剛都分完啦,沒想到竟然還有第二次。我笑道:

「這次換一套臺詞,剛才被分配到逗哏角色的,請唸以下這句:『我是演講社社長陳巧怡,今天聽到某某某即席表演,本人覺得雖然有點小錯誤,不過還算認真努力,十分值得嘉獎。學姊希望妳繼續要求自己,努力爭取上臺機會,為本社合併戲劇社大業做出一番讓學姊驕傲的貢獻。』好啦,就這樣。另外強調一聲,剛剛的『某某某』不可以只唸『某某某』,要唸出自己的名字,妳們要假裝自己是巧怡學姊,認真鼓勵眼前的這位學妹。都聽清楚了沒?」

有了剛剛的經驗,眾人紛紛要求我再唸一次。我一笑,一字不漏又唸了一遍。只見那些被分配到逗哏的角色個個專注背誦,十個捧哏的則如臨大敵,等著我唸出要背的臺詞。

我不加理會,對庭安說:

「來,唱名。逗哏的就好。妳站在我旁邊,這次我自己記錄。」

「是。」

庭安一頭霧水,依言開始唱名,十七個面帶苦相的逗哏學妹開始了第二階段的篩選。這次我沒有說明要篩選什麼,只是默默觀察她們的表現,順便記誦學妹的學號姓名。

這段臺詞的主旨在找出飾演「社團指導老師組」的五位學妹,並把剩下的十二個分配到「高二組」和「高一組」去。之所以想出這樣的臺詞,是希望觀察她們是否適任「指導老師」,能不能表現出循循善誘、認真教學的模樣。表現好的放進「老師組」,嚴肅的放進「高二組」,輕輕鬆鬆則的放進「高一組」。

很快地,十七個都分配完畢了。人數有點不平均,「老師組」五個沒問題,「高一組」多了一位,於是我把即席演講的饒佳欣分進高二組。對十七人宣布了彼此的分組。

接下來換捧哏的了,眾人正等我宣布臺詞,我呵呵一笑,對那十個人說:

「好啦,就剛剛那段臺詞,庭安唱名。」

這話一說,十個捧哏的當場唉唉叫。原本等著我換臺詞的,想不到我竟然不換,叫她們直接唸,看樣子剛剛都在等,沒有一個認真去背逗哏的臺詞。

巧怡噗哧一笑,終於被我逗樂了,馨馨更是哈哈大笑,虧道「妳們聽了那麼多遍,唉什麼唉,誰不專心馬上露出馬腳啦」。

不上場也不行,庭安繼續唱名,這次就比較好分組了。捧哏的工作是抖包袱,語氣反應的重要性遠遠高於努力練功,這麼一來個人特質就更加明顯了。態度嚴肅、背誦完整的被我分到高二組,輕鬆自在的被分到高一組。人數倒是很平均,五個五個,剛好分配完畢。

這麼一來,總是讓演講社頭大的分組問題迎刃而解。我一笑坐下。巧怡十分滿意,起身對大家說:

「好,辛苦大家了。現在是下午第一節下課,休息十分鐘,打鐘自動回來,不許遲到。解散。」

話才說完,外頭就響起了下課鐘聲。學妹紛紛輕鬆下來,一個個繞過巧怡,對我說聲「學長謝謝」,前腳後腳走出校史室。

分個組就花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此時校史室都是高二學姊,高一僅有庭安、琬婷尚未離開,席地坐在窗邊,似乎正在討論什麼。

巧怡一笑,悄聲說:

「凱子,你好厲害。剛剛真好玩。」

「妳才是超有威嚴的。」

「唉,不然怎麼辦呢?」她苦笑一聲。轉頭對燕玲說:「妳辛苦了,等一下還要繼續記錄,還是讓學妹幫妳記錄就好?」

「還是我自己來吧,讓學妹專心練功,這次事情太大,她們不能分心。」燕玲搖頭:「之後都是分組練習,那我就不來了,等大排練的時候我再來設錄影機。凱子?」

「嗯?」

「你有空嗎?跟你說句話?」

我一怔,燕玲平常很沉默,難得跟她講幾句話。印象中只有六七晚會那天因為飾演吾爾開希戲份吃重,兩人曾經模擬了將近十分鐘,除此之外無論社團聯展、成果展或公演,雖然她都有參與,卻從來沒有私下跟我說過什麼話。

「咦?」我忙道:「好啊,請講。」

「這是個私人問題,外面說。」

「喔,好。」

我滿頭霧水,只見另外幾個都一副疑惑表情,當下只能起身,陪她離開校史室。

兩人穿鞋關門,來到一旁樓梯邊。燕玲頭髮很短,額頭短短的瀏海,左右跟後面跟男生一樣推得很平,以北一女而言是個很有特色的髮型。只見她微笑一番,說道:

「呵呵,好像這是我第一次找你說話耶。」

「嗯,好像是。」我搔了搔頭:「什麼事妳說。」

「你知道我是樂隊的,對不對?」

「對耶,」我呆了呆,燕玲的確是樂隊的,平常都忘了這件事:「倒是從來沒問過妳吹什麼樂器。樂隊怎樣?」

「我吹Baritone,跟你算是同行,之後有機會再來交流。」她笑咪咪地說:「找你沒別的事,只是不想在巧怡面前講省得她尷尬。阿薇回來啦,你們好幸福,我很為你們開心呢。」

「啊?妳也認識薇啊?」我吃了一驚。

「當然嘛,高一就認識了,加上你跟……小箏學姊的事,誰都知道她跟你的關係呀。」燕玲笑得很開心:「去年社團聯展我還跟她講了一下話呢,後來……就被阿珍學姊趕走啦,沒有親眼目睹你的『壯舉』,很可惜呢。」

「呃,別虧我啦。」

「好啦,我只是想祝福你一聲而已。認識一年了,榮譽社員呢,記得要好好帶學妹,不可以藉著公假偷偷約會喔。」

「才不會。」

「你少騙人。」她掩口而笑:「等一下要跟阿薇溜去危樓,對不對呀?」

「呃,她跟妳說的?」

「是啊,進門時遇到,我們都在中正樓,路上聊了幾句。」燕玲一笑,語氣認真了點:「倒是你要小心出沒。上次就被主任活逮過,今天有督學,還有……」她遲疑片刻:「說不定儀隊那個也會去危樓。反正自己注意就是,別又搞得風風雨雨啦。」

「呃,是。」

「是什麼是啦,笑死人。」她又笑了起來:「另外還有件事,康康說你帶她們去舞廳玩,對不對?」

「唉,對呀。」

「盧教官知道了,你自己小心。」燕玲提醒:「先跟你通風報信,你趁早想個說辭,省得被堵到不好解釋,你黑就是演講社黑,多一點準備總是好的。」

「放心,多謝。」

「下次有表演也要約我去看,原來你還會唱歌。」她又笑道:「還有一件事偷偷跟你說,人家康康現在是分隊長了,成天跟總隊長一起傷腦筋下半年的大賽,到時候你已經高三啦,找你也不方便,人家心高氣傲拉不下臉麻煩你,我這就幫她跟你說啦。大賽之前,你可以幫忙再偷一次對手的資料嗎?」

「呵呵,那可不行。」我笑了起來:「樂隊低銅跟我沒交情,演講社組長拜託我才肯幫忙。」

「管你的,到時候叫阿薇來煩你。」她嘻嘻一笑:「你喔,身邊全是我們熟人,想跑是沒有的啦。巧怡馨馨、阿薇康康,聽說這屆還有你國中學妹,看你往哪邊逃。」

「好好好,算妳厲害。」

我吐了吐舌頭,她不再多說,兩人走回校史室。

我在眾人疑惑中坐下,馨馨本來想問,看看燕玲又看看巧怡,還是把話吞回了肚子裡。只見學妹們前腳後腳都回來了,最後一個進門時,外頭正好響起了鐘聲。

眾人依琬婷要求分成三組,巧怡、馨馨與小雪也加入大家。斌斌已經離開了,燕玲拿起筆記本準備記錄。琬婷等所有人就位,開口說:

「好,接下來我們要開始熟悉劇本了。這邊還是要請董子凱學長幫忙。」說著對我一笑:「學長,請。」

「好。」

我點點頭,走到眾人面前,伸手揮了揮,對大家說:

「各位不用拘謹,坐下練習就好。接下來的活動都是坐著,不用客氣。」

學妹們左顧右盼,誰都不敢先坐。巧怡見狀當先坐下,這一來眾人放了心,紛紛席地坐下。

頗有詩朗隊的感受,我心想,這次的隊伍應該很好帶。我等大夥兒坐定,這才說:

「好,現在開始。我們今天要完成的活動叫做『大走詩』。」我望著滿屋子的眾人:「這是成功詩歌朗誦隊每屆首次集訓時的標準慣例。作法很簡單,就是請大家對著劇本,好像小時候全班一起唸課文一樣,把整部劇本『讀』出來。」

眾人一怔,我又說:

「『新世代相聲創作記』長達八十分鐘,光唸一遍今天時間就用完啦。不過我們就是要這樣做,雖然看起來很呆,但只有如此,才能達成以下的效果。」我停了停:

「首先,這是在訓練身體。我知道妳們已經把劇本背起來了,問題是『背』跟『唸』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背誦是用大腦在記憶,作為第一志願,妳們都是背書考試的高手,但表演不是考試,光把劇本背完是不夠的,表演的瞬間是不容思考的,我們不能一邊表演一邊回憶臺詞,而是要讓身體幫我們記憶,讓嘴巴與四肢自己表演,留出餘裕讓思緒投入在劇本的氛圍當中。這就是為什麼要唸出來,甚至要唸好幾遍的理由。」我稍稍停頓,見大家滿臉疑惑,解釋道:

「我們上臺會緊張。之所以緊張,不是因為臺下有觀眾在看,而是因為我們的腦袋忙不過來。為什麼忙不過來呢?是因為我們的腦子在進行一個『轉譯』的動作。舉例來說吧,」我換了口氣:

「假設劇本要我們演出『拍手』。當劇本進行到應該拍手的時候,我們心裡出現的是『該拍手了』,而不是『把左手右手舉起來,放在胸前,雙手手掌張開面對彼此,用剛好的力道拍出聲音』。我們說拍就拍了,為什麼呢,那是因為拍手這個動作我們已經做過幾千遍,心裡一個念頭,手上一個動作,只是連結在一起,而不是思考如何把拍手這個動作表演出來,在思維與動作中進行『轉譯』。如果每做一動、每唸一句臺詞都在那邊轉譯,大腦就會慢一拍,無法在瞬間兼顧演出情緒與聲音動作,匆匆忙忙顧此失彼,於是就緊張了。」我又停了停,確認大家還在情緒內,又道:

「拍手很直覺,或許大家不能瞭解其中的差別。那換個抽象一點的,如果劇本要大家表演『害羞』呢?這就不直覺了對不對?是該做出忸怩的動作呢?還是搔搔頭傻笑一番?是不是唉呀一聲?還是想辦法讓自己臉紅起來?我們感到害羞,那些動作都會自動跑出來,但如果要『表演』害羞,那就得想想該怎麼演,那就是轉譯了。因此,我們作為演員,不但要記得劇本,更要讓自己的身體記得劇本,劇本要妳拍手就拍手,要妳害羞就害羞,心裡想的是拍手或者害羞的情緒,拍手的動作或害羞的姿勢都是身體的事,在之前就要分開練習完成,上了臺自動演出,不能邊演邊想。」

學妹們都望著我,表情很認真,我試圖把抽象的感受講得簡單一點:

「就跟唱歌一樣,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唱熟了,其實腦子裡並沒有去想歌詞的意義。唱歌時想的不是歌詞歌譜,而是歌聲的感情、自己的感情,如何發揮力量去感動聽眾。這就是表演,不能一直在那邊按照指令執行動作,而是要把心思空出來,讓自己有足夠的餘裕去關心觀眾的反應,同時強化自己的情緒,而不是每背一句就轉譯一次,這樣啥都顧不了。大家聽懂了嗎?」

學妹們有的連連點頭,有的皺眉思考。我一笑,對馨馨說:

「來,馨馨,妳跟學妹分享一下去年甄選社團聯展演員的經驗。」

「喔,原來如此。」馨馨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開心地站起身來,對學妹們說:「去年我們參加社團聯展,為了甄選隊員曾經設計過一段很短的劇本讓大家練習。當時哥……學長幫我特訓,一開始他要我不斷重複,什麼都不教我,只叫我一直重複表演,甚至叫人家……跑到新公園舞臺上表演給路人看。當時我很害羞,只能一直重複,什麼技巧都說不上,結果甄選的時候反而很輕鬆,現場直接發揮,真的完全不用『轉譯』就表演完了。」說著一笑,對學妹說:

「聽完這番話,我才知道當時原來是在做這件事啊。妳們很幸福呢,去年學長都沒有跟我分享其中的原理。」

「當時時間不夠嘛。」我臉一紅,招呼她坐下,對學妹們說:「接下來,學長要跟你們分享第二個重點,這是關於演戲的基本原則。大家都聽過『演什麼像什麼』吧?」

學妹們紛紛點頭。我一笑,搖了搖頭:

「其實這句話要反過來說,重點在『像什麼演什麼』。如果要我表演妳們的社長,那我就要模擬巧怡的樣子、態度、聲音、動作,更重要的是跟妳們相處時的心態,這需要很多很多的背景資料與實際觀察,簡單來說就是我必須『像』個演講社社長。但巧怡來演就很容易了,剛剛她也說了,『我當社長就演社長,這根本不是表演』,這就是像什麼演什麼。」我轉個語氣:

「問題是,多數時間我們演戲都沒有這種好康的,角色安排演國王就是國王,演園丁就是園丁。但今天不同,作為擂臺賽劇本,『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演的是妳們自己,在北一女教室裡,身為北一女演講社社員,表演演講社的學習過程,這要再表演不好就很丟人啦。這種設計是一種取巧,算是爭取地利之便,壓制戲劇社不知道要表演的什麼角色。這次取勝才是重點,我們要延續並擴大這種優勢,讓每個演員都有能力演出這齣戲的每一個角色,通過完全的水乳交融,讓屬於演講社的感受浸潤在表演過程中。這麼一來,表演的本身就會詮釋劇本,劇本的設計也會強化表演效果,便宜佔盡,讓得分超過實力。」我換了口氣:

「因此,剛剛提到的『身體記憶』不能只限制在單獨一句臺詞上,必須每句都熟練,任何人都可以演任何角色,彼此體會互相提攜,妳說上句我接下句,通過『大走詩』,讓每個演員都是完整的演講社,無論演哪個角色都是演自己,同時熟練度也就可以練成了。」

學妹們專心望著我,我又說: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重點,那就是避免忘詞。」我輕嘆一聲:「越重要的表演,就越容易臨場失誤。很多時候練得好好的,一上臺啥問題都跑出來了。一下麥克風不響,一下踩到其他演員摔倒,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大家知道去年我們有一場紀念天安門的表演嗎……」

「通乳丸!」

學妹們嘻嘻哈哈笑了起來,我心想她們果然知道,忍不住也笑了:

「好啦,既然知道就不講古啦。當時擴音器一出現通乳丸廣告,我第一時間嚇得魂飛魄散,雖然馬上就想出解決方法,但是心裡總是擔心發生一個更糟糕的狀況。大家知道是什麼狀況嗎?要不要猜一下?」

「是怕轉得太硬嗎?」一位學妹問。

「不是,既然是『轉』,那就一定會很硬,這要靠投入情緒來解決。方法是根本不要覺得自己在『轉』,要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簡單來說就是臉皮要厚啦。所以不對,還有誰有想法?」

「是怕講得結結巴巴嗎?」

「情緒越投入臉皮就越厚,臉皮越厚講話就越不結巴,這是表演的訣竅。甚至只要情緒夠強,就算結巴也會結巴得很生動,所以不是。再猜。」

學妹們紛紛提出各自的意見,有的說怕廣告放不完,有的說怕回去被懲處。猜了半天我都說不是,大夥兒皺起眉頭,看樣子是想不出來了。

我正要揭曉謎底,就見庭安舉起了手。

「妳說。」

「學長是怕哪位學姊跳出來救場,是嗎?」

「沒錯!」我雙手一拍:「正確答案,這就是當時我最怕的事。我的救場必須等廣告播完才能開始,那段廣告很長,要是哪位學姊覺得我傻掉了決定跳出來救,除非跟我想法一致,不然我的主意就使不出來,那就真的完蛋啦。」說著接回剛剛的話題:

「因此,像這次這麼重要的表演,我們必須對身邊的夥伴們有信心。這就是『大走詩』的功能,我們知道每個人都熟練每句臺詞,就算忘記了,夥伴們也會幫我提醒、幫我『轉』,而不是呆在那邊不知如何是好。沒錯,之前都會練得很熟,但所謂的『熟』通常是我熟我的妳熟妳的,很少會有這種信心,知道在場每個人都熟每句臺詞。這齣劇本設計得很奸詐……就是我很奸詐啦,幾乎每一幕都有兩三個以上的演員在臺上,不大容易發生一個人忘了大家都無計可施的狀態。就是這種信心,讓臺上的我們不怕失誤,可以盡情投入表演,知道即使我『炸』了,後面還有夥伴會幫我接下臺詞、幫我圓場,不會讓我孤伶伶被扔在上頭忍受觀眾的譏笑,擔心都是我害的,讓演講社輸給戲劇社了。」

學妹們睜著眼睛,整間校史室已經完全進入氣氛了。我一笑,又說:

「以上就是『大走詩』的功能。接下來我把隊伍還給琬婷學妹,請各位聽她指揮開始練習。背得起劇本的盡量不要看劇本,背不大熟的可以看一下,原則上還是盡量用背的,畢竟……看劇本也是一種『轉譯』。」我停了停:

「另外,這次開始就不要停,全部唸過一次。請記得學長的話,絕對絕對不要停,無論中間發生什麼事,下課也好,聽見防空警報也罷,什麼主任突然跑進來之類的都一樣,天塌下來都不准停,有什麼話唸完一遍再說。聽見了嗎?」

「聽見了!」大家回答。

「聽見了就一定要做到。」我點點頭,對琬婷說:「學妹,第一幕與倒數第二幕的『大上壽』不必唸,其餘通通唸完。如果中斷就從頭再來一遍,不可以從中間直接開始。無論重複幾遍,一定要完整唸完一遍才結束。瞭解嗎?」

「是,瞭解。」

「那就交給妳嘍。」

我笑道,走到大桌子邊坐下。只見琬婷走到隊伍前面,也不多說,伸手預備指揮。

燕玲對我笑了笑,一副「凱子你還真能蓋」的表情,低頭望著筆記簿,繼續記錄現場狀況。

學妹開始練習了。琬婷很嚴肅,一邊指揮一邊自己也跟著「大走詩」。開始幾分鐘大家唸得參差不齊,唸著唸著找到韻律,逐步進入狀況,聲音越來越整齊,開始有了一定的節奏與默契。

就這麼唸著已經快三點了。我跟薇約好這節下課危樓見面,在勢必須跟巧怡交代一聲,於是起身走到隊伍旁,伸手對巧怡揮了揮,打算跟她咬個耳朵。

孰料,就這麼小小的動作,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學妹紛紛望向我,似乎是被我打岔啦。

我哼了哼,想起去年六七晚會的練習狀態。明明晚上就要上臺,結果一有問題大家立刻停下來討論,全然不顧之前「先走一遍有問題結束再說」的要求。當下對琬婷說:

「咦?怎麼停了?」

「學長是不是……」

「我找巧怡,妳們就停下來嗎?」我哼了哼:「剛剛說了,天塌下來都不准停。重頭開始。」

「呃。」

琬婷有點遲疑,畢竟已經練了二十分鐘啦。巧怡瞪她一眼:

「沒聽見嗎?重來。」

「呃,是。」

琬婷忙道,轉身過去,要求大家回到第一句,乖乖重新開始。

巧怡盯著眾人好一陣子,這才轉過頭來,拉我走到一邊。

「幹嘛?」她低聲問。

「待會兒我有事要出去一下。」我悄聲道:「這節下課我不在,妳幫忙看一下隊伍。」

「你要去哪?」

「危樓。我跟薇有約。」

「你煩死了。」她低聲抱怨:「今天有督學耶,你這不是搗亂嗎?要是被抓到怎麼辦?」

「那請燕玲幫忙把風一下?」

「能不去嗎?」

「不能。」

「討厭,你們約什麼時候?」

「三點十五分我先到。」

「知道了,不要燕玲,我帶你去。」

巧怡哼了哼,也不囉嗦,拉著我走出校史室。

兩人步出門外,各自穿好了鞋。巧怡默不作聲,帶頭走下樓梯,來到一樓閱覽室門口的玄關。

這裡算是個交誼廳,有幾張桌子與長椅、報架、一臺電視機,此外就是萬里長城國畫與江前校長銅像。兩人在長椅上坐下,隔著一點距離。

巧怡有點不高興,沉默了好一會兒。整整齊齊的制服與燙得一絲不苟的百褶裙,雙腿併攏坐在一邊,頗有去年小箏的氣勢。

她的裙子比較短,坐著的時候整個膝蓋都會露出來。是因為高二管得比較鬆,還是她長高一些了呢?一雙小腿比去年寒訓時好像又白了點,鞋子是新的,閃亮的白鞋面,還有一塵不染的黑鞋底。

忽然想起,去年第一次來支援社團聯展時,我們也是坐在這裡。現在的她,跟當時對我介紹江校長銅像的她,真的變了好多。

巧怡嘆了口氣,看了看錶。

那是一個小小的金錶。說「小小的」還是客氣的說法,巧怡的手指很細,那個錶面幾乎跟她的拇指指甲差不多大。只見她望著手錶皺眉,想了半晌,輕嘆一聲說:

「凱子,你實在很麻煩耶。」

「不好意思啦,」我搔了搔頭,她的語氣透露出「幫你就是了」的態度,當下連忙陪笑:「難得有機會過來嘛,我跟她……」

「我懂啦,真是的。」她打斷,語氣是無計可施的縱容:「小忙一個不要緊,你們剛在一起,我瞭解你的心情。不過今天督學在,教官特別交代過要盯著你不准亂跑。你穿成功制服那麼顯眼,光天化日危樓是不能去的。這樣吧,我幫你安排個幽會地點好啦。」說著推我一把:

「你這人每次都搞這種飛機。我們先在這裡聊幾句,鐘響後我幫你跑樂班找林美薇,等一下你們要談什麼去圖書館視聽室談,別搞太久就是啦。」

「視聽室可以隨便去嗎?」

「我們學校哪裡都不可以隨便去。」她瞪我一眼:「你喔,膽子越來越大了。還危樓呢,去年那麼乖,寒假也規規矩矩的,怎麼一開學又開始造反了?是不是因為我罩著,你就覺得可以亂來了?」

「才不是好嗎?危樓我又不是沒去過。」

「對啦,六七晚會認識梁文渝、三更半夜陪王藝嵐爬樓頂,還有沒有?」

我暗暗心虛,「那三天」跟薇抽菸,「夜探北一女」摸黑找過小渝,國慶日上過光復樓頂樓。這些事都不能跟巧怡講,只得亂以他語:

「妳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梁文渝是儀蘋說的,爬樓頂是王藝嵐自己講的。」

「好啦,對啦。」

「算了,唸你也沒用,現在你是別人的責任了,要黑你們一起黑吧。」巧怡搖了搖頭,又笑了起來:「什麼腦袋忙不過來,一邊帶學妹還可以一邊盤算去約會,倒是通通忙得過來。剛剛講得好厲害,你還真有兩下子,那麼多『秘技』,之前怎麼都不教教我?」

「呃,沒機會啊。」

「去年寒訓只有我跟你,哪沒機會?」

「當時還沒學會呀,」我搔了搔頭:「這可不是跟妳藏私,去年寒訓雖然已經學過『大走詩』,但直到公演當天,我才發現表演的重點在避免『轉譯』,回去想了一輪,比較過去的上臺經驗,就得出整套想法了。」

「公演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知道耶,那天也沒怎樣,自然而然就領悟了。」

「你是怎麼『領悟』的?」

「說來很糗,當時站在臺上,我發現自己可以想很多事情,而非只能表演。」我臉一紅:「說不專心也不會,就是可以跳出表演本身,分心在別的事情上。就像剛剛說的,身體自己表演,腦筋空了下來,那就可以……想一些有的沒的了。」

「都想了些什麼呢?」

「一堆呢,觀察相聲社實力啊、小憶陰陽怪氣啊、跟小光的默契到底是怎麼來的啊,一邊跟小彬表演『虎口遐想』,一邊比較他在漢霖少年團練的本事跟魏老師教的有什麼不同,這種的……」我一笑:「對了,剛剛跟學妹講的那番話,也跟公演當天的狀況有關。那天阿強真的太扯了,妳算是被我害了,我好像都沒有跟妳道過歉,說起來真不好意思。」

「嘻嘻,你不說我倒忘了,讓你跑了可不行。」巧怡瞇起眼睛一笑:「害人家丟臉,一句『不好意思』就想打發過去嗎?想得美,你好好道個歉來。」

「沒問題,小弟這就跟您正式道歉。」我笑道,想了想臺詞,開口說:「本人……董子凱,身為說唱藝術社社長,疏於監督本社社員,造成去年三社聯合公演表演失敗,連累貴大社長當眾出醜,在此誠摯表達最深的歉意,請貴大社長念在兩社交情不予計較。未來本人一定更加努力,致力協助貴社重建榮譽,進而挫敗強敵,完成合併戲劇社的歷史大業。以上誠懇道歉,感謝貴大社長海涵雅量。」

「呵呵,誰答應原諒你啦?海涵雅量沒有,你認真協助學妹吧。」巧怡噗哧一笑:「算了,我才沒有跟你計較那件事咧。講倒是很能講,就是嘻皮笑臉果然是個說相聲的。你這人只會甜言蜜語,滿口大道理,還跟學妹大言不慚。」她推我一把,忽然問:

「對了,我問你,剛剛跟學妹的即席演講,你是事先準備好的嗎?」

「沒有啊,誰知道還有開場白啊。」

「那你還真厲害,說講就講。」巧怡一笑:「既然這麼厲害,這次記得少打屁多訓練學妹,把壓箱底的本事通通掏出來,無論說相聲還是什麼演說秘技之類的都不准藏私。打贏戲劇社你就是演講社第一大功臣,打輸了你就去找主任陪笑賣信用。就是不能光談戀愛不顧演講社,答應我就原諒你,答應了沒?」

「我人都在這裡了。」

「就是分心想溜。」她推我一把:「你搞清楚,這次是來支援我,不只是為了演講社。」

「我知道啊。」

「你哪有知道?」

「欸,為什麼懷疑這個?」我一怔:「我當然知道呀,妳力排眾議,內有山頭外有宜津,既然訓導處答應打擂臺那就是有進無退,還要藉擂臺賽凝聚學妹向心力。一堆事哩,全壓在妳一個人身上,反而演講社壓力還比較小。這些我都知道啊。」

「為什麼演講社本身壓力比較小?」

「我們是攻方嘛,」我皺眉:「只要不是大敗虧輸,那就還有迴旋空間。再說演講社一年來表現良好,訓導處暫時不會下重手,真有事我也可以幫忙緩頰,輸贏進退都有餘地,安穩度過妳的任期並不難,那就沒有非吃掉戲劇社不可的急迫性了。不是嗎?」

「咦?」巧怡一怔:「你還真的知道耶。」

「當然嘛,不然我是來幹嘛的?」我笑了起來:「拜託一下好不好,是妳自己先運作要打擂臺,之後才來找我幫忙的好嗎?我二話不說一叫就來,跟妳說過一個不字嗎?妳決定之前可沒有先問過我,要不是為了妳,我大可勸妳算了,當個縮頭烏龜,不要合併就好了呀。」

「哦?那如果不是……為了我,」她一怔,皺眉問:「其實你覺得不合併比較好,是嗎?」

「不,合併比較好。」我搖頭:「我只是覺得這件事讓妳十分傷神,看起來都不快樂了。小笙讓妳失望、娃娃讓妳擔心,內部氣氛不好,還要隨時注意訓導處反應。聽宜君說不是還滲透戲劇社嗎,這種事妳根本不愛做,又勸說又密謀的完全違背個性。」我嘆了口氣,想想她還真辛苦:

「如果問我個人意見,我覺得合併戲劇社是非做不可的,就算沒有急迫性,但問題還是擺在那裡。過去一年演講社順風順水,六七晚會餘威猶存,讓出司儀讓訓導處龍心大悅,一成立相聲組馬上舉辦校外公演,幾項戰績赫赫有功,這是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天賜良機。妳選擇在這一任解決是對的,但就是委屈了妳,辛辛苦苦規劃未來,那個未來卻不是妳在享受;過程中誰也不能陪妳分憂解勞,到頭來竟然只有我這個外人明白妳的委屈。作為老搭檔,我要嘛像現在這樣幫妳,要嘛勸妳苟且偷安,把事情賴給學妹,讓她們傷腦筋也就是了。」

「那……」巧怡訝異地看著我,輕聲問:「那你為什麼……不勸我『苟且偷安』?」

「妳不會開心的。」我搖頭:「打從接任妳心裡就是這件事。或許放棄就不傷神了,但妳會遺憾。傷神是一時的,遺憾就會持續很久,爽爽快快打一場比較符合妳的個性,再說還有我在,咱們合作一下,硬碰硬用演戲打敗戲劇社,不是很過癮嗎?」

「那要是輸了呢?」

「不是說了,美好的一仗,就算輸了也是甜美的回憶呀。」我笑道:「學妹有彼此,妳只有我,所以我才一直挺妳啊,妳當我那番話是對學妹說的嗎?」

「唉,好啦,你對我最好了。」巧怡臉一紅,忽然起身:「那就這樣,我先去樂班找人。你在這裡等,別亂跑,待會兒帶你去視聽室。」

「知道了。」

我一笑,只見巧怡不等鐘聲,遮羞也似地轉身就走,快速離開圖書館。

三點半。

鐘響下課,圖書館熱鬧起來。有人走出有人走進,加上同時也是打掃時間,往來都是綠制服女生,褪色的綠或嶄新的綠,吵吵鬧鬧地,跟適才靜謐的感覺完全不同。

圖書館很嚴肅,吵鬧的都是迴廊,閱覽室絲毫不受外界影響。校史室裡還在練習,隔著厚重的門,隱隱傳來樓上的「大走詩」聲。

八十分鐘的大走詩,長度比只有八分鐘的詩朗隊比賽整整長了十倍,這也是個歷史紀錄啦。女生果然認真,換成詩朗隊保證搞不了這麼久。咱們畢竟是「第三志願」的「男生」,爆發力是有的,短時間的紀律也不難要求,希奇古怪的創意甚至比她們強上許多,但講到這種反覆認真的耐力,任性逍遙的成功蝶子啊,還是比嚴肅認真的綠衫客們差了一截。

默默坐在交誼廳,望著進進出出的女生,也被進進出出的女生盯著瞧。巧怡跟薇出現了,只見巧怡的表情有點僵硬,薇則滿臉笑容,帶著一個牛皮紙袋,相偕邁入圖書館大門。

「好啦,人到了,你們跟我來。」

巧怡說,轉頭就走,一句廢話都沒有。薇噗哧一笑,兩人隨她走到樓梯下方,一扇厚重的黑色鐵門前。

原來視聽教室在這裡啊,我呆了呆,只見巧怡拿出一串鑰匙,選出一支開了門。一聲「嘰」傳來,裡頭透出滯悶的空氣。

巧怡拎著鑰匙拿給我,對我說:

「哪,鑰匙給你備用,長得都很像別搞錯了。出來不用鑰匙,關上門就鎖上了,所以千萬不要忘記帶,最好根本不要出來,乖乖待在裡頭別亂跑。」巧怡似乎很不放心,遲疑半晌收回鑰匙,轉而拿給薇:「算了,他不可靠,還是妳拿著吧。他真要去哪裡妳就跟著,要是被抓到,就說……我派妳陪他上廁所好了。」

「呵呵,沒問題。」薇笑咪咪地說,似乎覺得巧怡很有趣。

「自己的男朋友,自己收拾吧。」巧怡嘆了口氣,又說:「凱子,你忙完如果還沒放學,那就回校史室,要是放學了就請林美薇送你出去。剛剛我問過了,督學已經走了,不過既然教官有交代,你還是老實一點,要玩什麼明天再玩,別出事了。」

「知道了啦,交代一堆。」我笑道:「鑰匙也不用啦,我不出來,離開時會帶上門。」

「你不要她要,記得明天還我。」巧怡嘖地一聲:「學妹那邊我會看,『大走詩』之後要幹嘛?」

「我懷疑能不能有『之後』。」我搖頭:「如果唸完還沒放學,那先讓她們重複一遍。我覺得不大可能,頂多剩十幾分鐘吧,跟王琬婷學妹說明天就要一段段來了,各組可以依照捧逗先練一下。」

「怎麼練?」

「一樣,變成幾個捧大走詩,幾個逗大走詩,各自唸各自的內容,明天就練這個。」

「之後呢?」

「我會在,一段段找我練,」我搖頭:「講這個太早,熟能生巧,不要逼進度。」

「那你明天會來嗎?」

「會。」

「好,知道了。」

巧怡轉頭看看薇,遲疑半晌,「拜拜」,揮了揮手,轉身走上樓梯。

薇等她走遠,嘻嘻一笑,拉我走進視聽室,關上了門。

這扇門該上油了,開關都發出聲音,倒是非常沉重,邊緣包覆膠條,應該是用來隔音的。

視聽室約一間教室大小,進門處是一般磨石子地磚,擺著個空空蕩蕩的鐵櫃,旁邊一塊「請脫鞋」立牌,看樣子是鞋櫃。裡頭鋪著地毯,後方是木製階梯,彷彿棒球場看臺,一階一階都是給人坐的。

進門處掛著投影幕,布幕旁是兩座大喇叭。窗上覆蓋著厚重的黑色窗簾,一張教學桌上擺著幻燈機。旁邊有一個移動式矮櫃,上有大型電視與錄影機。牆邊設置著卡拉OK機,許多線材捲在後面,連麥克風都是無線的。

好先進的設備,成功可沒有這種地方。不禁羨慕北一女同學,不知道她們都在這裡上什麼課。

薇帶我在階梯上坐下,嘻嘻一笑,說道:

「陳巧怡辦法還蠻多的嘛。」

「是啊,這間好像也是演講社的活動空間,只是我從沒來過。她去班上找你喔?」

「她跑到樂班等我下課,」薇笑著說:「我一見到她就知道你去不了危樓啦。她好好笑,又要跟我裝熟,又覺得自己立場有問題。其實人家是你的好夥伴,下次見到她請你跟她好好講講,不要再這麼彆扭啦。」

「她對自己的『身分』堅持得很,只怕講也沒用。」我笑道:「那也不是針對妳,這次她壓力很大,生怕出一點問題,也是很可憐的。」

「我懂,燕玲說了。」薇點點頭:「倒是你啊,我才回來兩天,這才發現你的交友範圍超級廣。燕玲是演講社的你當然認識,結果康康啊、憶如都跟你那麼熟。」

「其實我只見過韓憶如一次,就是聖誕夜那天。」我搖頭:「倒是妳,我從誰那裡都聽人家說什麼『原來你就是成功那個啊』,一堆妳被我氣跑了回加拿大這種故事。妳說說,是不是都是妳自己亂講的?」

「哈哈,都是誰說的?」

「就康康跟娃娃嘛,喔對,還有小渝。」

「那都不是我說的呀,」薇似乎覺得很好玩:「梁文渝那邊保證是琪琪講的,王藝嵐我不知道哪裡聽的,康康那邊應該是樂隊學姊在傳,說不定就是小熊學姊講的,那也是從王藝嵐那邊聽來的嘛。」

「反正八卦太多了,妳有空澄清一下,省得到哪裡都被人家亂講。」

「你喔,當八卦主角不是很有經驗?」

「那……被小箏聽到總是不大好嘛。」

「她喔,只怕誰也不敢跟她講吧。」薇輕嘆一聲,搖了搖頭:「好啦,八卦放學再講,我還聽了一堆呢。這個送給你。」說著從牛皮紙袋裡拿出一本藍色封面、上書「UAS」三個大字的筆記簿,交給我道:

「在一起的禮物,效期只到社團聯展結束。瞧瞧吧?」

我接過筆記簿,翻開一瞧,只見前兩頁畫了幾張「設計圖」,後面三四頁則寫了一堆「須知」,加上一張積木不像積木,桌椅不像桌椅,像是把一堆破爛傢俱疊在一起的、貌似裝置藝術的不明草圖。此外就是一張打著格子的行事曆,詳細填寫了三、四兩個月份的整月日期。

在所有圖文之下,薇用彩色鉛筆,用幾個顏色漂漂亮亮畫了四個大字:「廢墟之家」。

「這是什麼?」

「沒看到嗎?『廢墟之家』呀。」她開心笑了起來:「這是我跟你的『第一個家』。」

「咦?」

「是這樣的,」她笑咪咪地說:「這次分開八個月,過程中我常常想,如果哪天真的在一起,那就要跟你建立幾個『秘密基地』來玩。我想了好幾個主意,這是其中一個,在危樓那間一起抽過菸的教室,建立第一個秘密基地,取名『廢墟之家』。」

「為什麼要建立……秘密基地啊?」我一怔:「妳家不好嗎?」

「我家當然好,但是不夠。」她笑著說:「記得我們在澎湖唱過『Octopus's Garden』嗎?如果我們可以建立那樣的海底洞穴,就像歌詞說的,幹什麼都沒人管,可以唱歌跳舞,甚至把腦袋放在海床上,『we know we can't be found』,豈不是很好玩嗎?所以就開始想一些好玩的嘍。」

「嗯。」我點點頭,想起第一次去澎湖的回憶,心裡一陣溫馨。又問:「為什麼要在危樓?」

「去北京前跟你聊過,每搬一次家,我都有種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那裡的感覺。你記得嗎?」

「記得。」

「這次回加拿大,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著那天傍晚在危樓抽菸的樣子,甚至還很想念那兩根菸蒂呢。」薇輕輕地說:「我很想知道,經過這麼久時間,菸蒂是不是還在那裡,是不是還能見到我們回到那裡,見證那個離別前的下午呢?」

「所以才要去危樓?」

「是,但我不要自己去,我要跟你一起去,因為如果菸蒂被清掉了,我會覺得很難受,我不要獨自面對那種難受。」她一笑:「本來想說是不是找個禮拜天帶你溜進來,結果你竟然又有這種支援公假啦,所以我就開始趕工,一早上都沒有認真上課,就是要完成設計圖,跟你一起『施工』。」

「施工?」

「『廢墟之家』啊,秘密基地要好好打造呢。」薇雙眼發光,認真地說:「我們離開了,卻又回來了。那天傍晚我們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那邊,說不定就是這樣的聯繫,把我們又重新牽了回來。我想跟你一起回去,找回當時遺落在那邊的我們,一起改造那裡,在這段期間內變成我們的秘密基地。」她望著我,眼神裡飄著難以形容的情緒:

「或許不能持續多久,等你支援結束就結束啦。但那是我們臨時的家,我們要把它打造得漂漂亮亮的,讓一個原本被廢棄的地方,變成我們第一次共同建立的家。讓兩根菸蒂變成我們的見證,就像我保證過的,縱使離開,最後還會回來。離別是再見的開始,我們就拿這間『廢墟之家』當成我們的開始。你說好不好呢?」

「好……」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卻又有點擔心:「可是,要是菸蒂沒了,那怎麼辦?」

「再抽一根啊,有你有我,那就夠了。」

「但是,等到支援結束,就不能再去了。」

「那有什麼關係?」她笑了起來:「家是家人組成的,不是一間房子,這不是你說過的嗎?租來的房子也是家,危樓總有一天會拆的,越不讓我們去,我們越是要去,把廢墟打造成甜蜜的窩,我們的家不能總是一間破教室啊,對不對?」

「嗯,也是。」

「那就是了,來研究吧。」

兩人翻開簿子開始商議。簡單來說,薇計畫先跟我利用明天下午把那間教室打掃一遍,從左右教室搬來數量足夠的廢棄課桌椅、櫃子與其他雜物,組合成一個掩蓋內部空間的「視覺屏障」,讓我們躲在屏障之後,得到一個小小的獨處空間。

她的計畫十分詳盡,需要多少雜物,如何組裝,怎樣才能組成一個外表毫無異狀,卻能完全遮擋視線的形狀。危樓畢竟是「危」樓,與旁邊至善樓教室雖然相通,卻有封鎖線阻止同學往來,一般無論學生或教職員都不會過去。加上又是三樓,窗戶缺乏清潔,只要設法遮住靠走廊一側,縱使有人經過,乍看之下也不易發覺裡頭有人。

通過薇的計算,以及利用下課實地觀察的結果,她認為大概需要六個公文櫃、九張課桌、十四張椅子,還有包含一個廢棄講桌、幾片廢棄壁報版、一座「自強年立牌」,加上數個紙箱即可完成。她在設計圖上詳細圖解如何安裝這些東西,同時也表示「重點在自強年立牌,那是我們出入的『門』。」

所謂「自強年立牌」,緣自民國六十七年中美斷交,當時國內一片恐慌,有錢人瘋狂移民。為了穩定人心,蔣故總統經國先生把民國六十九年訂為「自強年」,鼓勵國人在風雨飄搖的年代中自立自強,自己的國家自己救,舉辦了一系列愛國活動、教育與宣傳。

當年我還不滿七歲,剛剛上小學。電視上、學校裡都是關於自強年的宣導,學校裡從朝會演講、作文習作,直到國語日報投書都是自強年相關題材。媽媽辦公室的茶杯上都印了代表自強年的,上有國旗下有藍色雙手,其間寫著「迎接自強年」的圖騰,甚至還拿了幾個回家。

「自強年立牌」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一個圓形的巨大木牌,厚約十幾公分,大小比人還高,下面是個長條型底座,圍繞木牌有點木雕裝飾,做得好的上面還有國輝或國旗浮雕,差一點的也會用藍色與金色油漆裝飾立牌側邊。這座立牌出現在所有公家單位裡,從政府單位到學校,幾乎每個單位都有,也都會放在機關學校的正門大堂最明顯處,通常會有一行大字寫著「迎接民國幾年自強年」,印著漂亮的自強年圖騰。

隨著兩岸情勢逐漸緩和,自強年的味道也逐年淡去,那些立牌逐漸變成了各單位迎賓、慶典用的活動背板。由於大家都有,所以其實常常見到,無論出去比賽、高中聯考,甚至新生註冊,每間學校都會利用自強年背板當活動名稱展示板,「臺北市國語文競賽演講組」「七十七學年度高中聯招」「歡迎新生加入成功高級中學」「北一女中第四十四屆校慶暨運動大會」,可謂活動的良伴,廢物利用的典範,自己的立牌自己用,無愧自強精神。

除了佈置,進出危樓也是難題。薇針對地理形勢做出分析,表示演講社活動地點不是校史室就是中正樓地下室。從中正樓地下室出來,經過游泳池就是危樓北側樓梯。這條路看起來很近,但必須利用上課時間通過,下課到處都是人,那就很容易被發現一個外校男生溜進危樓。

反過來說,圖書館離危樓雖遠,卻可以從圖書館後門穿出,沿圍牆雜物與樹木閃避至善樓一樓教室窗戶,繞道危樓與僑生宿舍之間的巷子,從危樓後方進入北側樓梯。「頂多這裡會有偷偷抽菸的同學,或者……同性戀談戀愛,」薇笑道:「就算看到你她們也不會去告狀,省得狀沒告成,自己被問一堆反而更麻煩。」

因此,薇表示「不用每天都去」,「活動地點在校史室就見面,在中正樓就不見」,要我找巧怡確認每天的活動地點,詳細載入行事曆,再來確認實際的見面日期。

另外就是出入時間。薇跟我確認入校許可,表示最好能夠於中午吃飯期間進入學校,那時人雖多,但我畢竟有公假保護,即使發現我在校園內走來走去也講得通,不像上課時間那麼怪異。「脫離」時間則設在午休結束前,那時大家多半還沒睡醒,教官巡堂也結束了,即使走在操場上,也沒有什麼人會注意。

薇興沖沖地說,由於只是打掃與疊課桌椅,「廢墟之家」可以在明天下午建設完成。明天是週末,她會利用各堂下課運送掃具先就定位,大致掃一掃,等中午我支援結束就去會合,兩人合力搬動桌椅,完成後待到傍晚五點半,屆時教職員都下班了,加上她有博愛路後門鑰匙,從僑生宿舍那裡離校就好,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你知道嗎,」薇頑皮地笑道:「我們學校很像美國海關。只要你是外人,想要進來就會嚴格盤查,出去倒是很隨便。我偷看過大門的訪客登記簿,通常只記錄進校時間,很少登記出校時間,所以明天待多晚都沒關係,對學校來說,只要沒抓到你還待在裡頭,就會理所當然認為你時間一到就走了,沒有多待。」

「原來如此。」我笑道:「美國海關管這麼鬆啊?」

「對啊,離境都不用檢查護照的,一副你要走最好的樣子,跟我們學校對待訪客的態度差不多。」薇呵呵一笑,又道:「大概是這樣,你還有什麼問題?」

「嗯,我也不知道啊,明天看著辦吧。」我想了想:「喔,對了,自強年立牌在哪裡啊?」

「目前在圖書館旁邊巷子裡。怎麼了?」

「那個玩意兒很重,要搬上樓可不容易,」我皺起眉頭:「動靜太大,只怕會引起注意。」

「呵呵,放心。」薇搖頭,笑道:「那個很容易的,我已經安排好啦。明天早上自然會有人搬過去,不用你董大爺傷腦筋。」

「誰會搬?」

「大家的好朋友,」她一笑:「先別囉嗦這個,反正有人幫忙。時間不早啦,你先回校史室有始有終一下,我們放學校門口見。」

「呃,知道了。」

我忙道,薇把設計圖收回紙袋,兩人穿鞋關燈,離開了視聽教室。

回到演講社時已經四點十五分了。進門時眾人剛剛完成大走詩,每個人都是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見我回來巧怡鬆了口氣,王琬婷上前報告練習過程。

還有一點時間,我對學妹們說明接下來的練習方式。簡單來說明天依然要「大走詩」,只是換成分組練習而已。學妹一聽又要大走詩個個唉聲嘆氣,巧怡眉頭一皺正要發作,卻見小雪站了起來,對學妹們說:

「學妹請安靜,聽學姊講一句話。」

小雪的聲音雖然柔和,卻有種奇妙的氣勢油然而生。學妹紛紛閉嘴,只見她往校史室中央一站,看了看大家,開口說:

「各位,跟戲劇社的擂臺是四月十九日,就算包含比賽當天,從今天算起只有三十一次練習時間。學長花下兩次的練習時間要妳們練大走詩,代表這件事就是這麼重要,大家不理解可以詢問,卻不能抱怨。知道了嗎?」

「知道!」學妹一齊回答。

「學長的時間很珍貴,」小雪忽然說:「人家身為說唱藝術社社長,這學期有好多重要的工作要進行。妳們以為他可以全程陪同妳們練習嗎?」說著轉頭問我:

「社長,請問你跟恭班的練習什麼時候要開始?」

「呃,」我一怔,原來小雪知道中等運動會的事啊:「還沒確定,但四月總要開始了,不然來不及。」

「省賽呢?」

「正在訓練,也是五月中。」

「樂聲揚主持呢?搶到沒?」

「咦?」我又是一怔,她連我在搶這個也知道:「大概也是四月就要開始了,到手應該沒問題。我跟代聯會那邊有交情。」

「所以了,」她轉過身去,對學妹說:「妳們看,人家學長這麼忙,還有很多……私人活動,支援我們大概就只有這個月,又不可以天天來,妳們還要浪費時間嗎?」

學妹啞口無言。我心中訝異,小雪話裡有話,什麼「私人活動」不知道指的是哪件事。她說「不可以」天天來而不是「不能」天天來,代表她覺得我不該天天來,想來也有別的意思。

唉,士別三日,大家都變了好多。只聽她又訓話幾句,見學妹似乎都乖了,這才輕輕一笑,把隊伍還給我,讓我繼續說明明天分組練習的方式與進度。

說完剛好打鐘,巧怡站起身來,對學妹道:

「好,接下來一起恢復場地。琬婷妳協助燕玲學姊紀錄,庭安妳負責收尾。小雪你送凱子出去,大家謝謝學長。」

學妹一起起身,乖巧地同聲說:

「謝謝學長!」

「呃,不用客氣,」我連忙揮手。只見小雪揹起書包,微笑走到身邊,當下對大家說:「拜拜啦,明天見。」

「學長再見!」

學妹說得好大聲,我臉一紅,小雪噗哧一笑,帶我離開校史室。

放學時間校園充滿各種聲音,由於才剛打鐘,一時還沒有大量的同學湧出。依照去年經驗,此時要儘快脫離,不然待會兒就會跟一大堆女生混在一起啦。於是也不拖時間,與小雪快步走過網球場、光復樓,穿過菁圃往校門口前行。

小雪沿路沉默著,直到走到菁圃榮譽榜,這才開了口:

「凱子,今天謝了,你很棒。」

「不會不會,」我搖頭:「怎麼了,有話要跟我說嗎?」

「嗯。」

「那說啊。」

「先出去再講。」

她搖了搖頭,加快步伐往大門走。

大門尚未打開,大媽坐在傳達室裡。見我出現又是一陣寒暄,小雪站在身邊等我們「聊」。好不容易講完了,教官也出現了,依然是中午那位。見我老老實實一放學就離開,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準備放學事宜,沒有跟我多說。

兩人步出校門,來到貴陽街紅綠燈下。她微笑著問:

「你要回家了嗎?」

「沒有,」我臉一紅:「我跟……林美薇約在門口碰頭。」

「講到這個恭喜你了。」她溫柔地笑著:「等了這麼久,你們總算在一起啦。我很為你高興,記得要一直幸福下去喔。」

「唉,是馨馨跟你說的?」

「不是呢,早上你們動作那麼大,還用得著馨馨說嗎?」她笑著虧我一句,搖了搖頭說:「我是要跟你說一下阿丹的事的。幾句話,邊說邊陪你等。」

「呃,好。阿丹怎麼了?」

「你知道的,我跟他……走得很近。」小雪望著我,表情安安靜靜地,話卻很直接:「之前你跟馨馨都在問我有沒有跟他交往,其實我們很早就把話談開了,大家好好做朋友,不要再進一步,之後就停在那裡,直到今天。」

「所以?」

「在討論『所以』之前,你需要知道我對你的態度。」小雪看著我:「去年寒訓認識你,距離今天也一年了,看著你一路風風雨雨,過程中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當你是好朋友,也一直很關心你。你明白嗎?」

「是,」我一怔,她講得十分鄭重:「妳是好朋友,我一直很珍惜的。」

「我們只剩這次活動可以見面,接下來就高三了。」她又說:「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之前總想找時間慢慢講,在那邊想東想西,事到臨頭卻又說不出來,然後時機就過了,也就不合適說了。總而言之你是好朋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把功課弄好,感情上也別再出問題了,好嗎?」

「呃,我知道了。」

「那就可以講阿丹了。」

她忽道,我一怔,不知道剛剛那幾句話跟阿丹有什麼關係。只聽她說:

「他跟白珛靈……走得也很近,這你都知道,對吧?」

「呃,」小雪的話超級直接,我無法躲避,只得承認:「唉,對。」

「那也沒辦法,人家真的好漂亮呢。」她輕嘆一聲,又問:「那你為什麼不來告訴我呢?」

「我……怎麼講,我不知道你們的相處狀況,這話不好說啊。」

「我懂,這就是我說的,想太多了,應該跟你無話不談的。」小雪沉默半晌,又說:「白珛靈拒絕他了,對吧?」

「對。」

「什麼時候拒絕的?」

「我不大確定,只知道是聖誕節後,寒假之前。」

「果然是那段時間。」小雪停了停,忽道:「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理由。凱子,你跟阿丹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咦?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你覺得沒有,那就是你太忙了,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小雪認真地說:「阿丹從公演後就開始有點不同了,我說不上來不同在哪裡,但就是怪怪的,不像之前那麼直來直往,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停了半晌,似乎在思索什麼:

「然後你們就開始跟聖心工商合作了,他也認識白珛靈了,從此變化就多了。你知道我是怎麼認識白珛靈的嗎?」

「是阿丹介紹的?」

「可以這麼說,」小雪點頭:「這學期我擔任相聲組長,必須加強自己的表演能力。之前跟阿丹固定會去中青社,之後聖心工商跟你們合作,阿丹就把她帶來了。」小雪嘆了口氣:「說句真心話,白珛靈真的太漂亮了,漂亮得好不真實。我見過的女生中,大概只有小箏學姊可以跟她相比吧。」她輕輕地說:

「我一看到白珛靈的樣子,馬上就知道阿丹迷上她啦。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找你聊聊。」

「為什麼?」

「我擔心你跟她發生什麼事,那說唱藝術社要怎麼辦呢。」

「呃,講這樣。」我臉一紅:「是我信用太差啦,不過這次真的什麼都沒有,妳別擔心。」

「沒事的,事後證明你心有所屬。我們這麼熟,說說有什麼關係?」她微微一笑,又說:「當天回家我覺得很不舒服,當然,我沒有資格不舒服,但就是不舒服,甚至還唸了阿丹幾句……之後發現阿丹繼續帶白珛靈去中青社,我就決定不去啦。」

我一怔,沒想到小雪情緒這麼大。只聽她又說:

「從那天起我就不跟阿丹見面了,只是因為寒訓,不得已還是得聯絡。」小雪說:「一開始我不大願意見到他,本來想找馨馨轉告你自己負責,我跟你聯繫就好。結果聽到班上儀隊的講一堆,我……連你也不想見,只好又跟他碰頭,假裝沒這回事。」小雪輕嘆一聲,又說:

「好啦,學期末跟他見面,談完寒訓的事,我們一起去吃了個飯。」小雪停了半晌,低著頭說:「整頓飯他都在聊白珛靈,他自己沒發現,其實已經完全被人家迷倒了。我越聽越不舒服,本來想走掉,還是因為擔心你,這才勉強繼續聽,怕錯過什麼八卦,你被蒙在鼓裡不知道。」

「等等,」我打斷她:「先問妳一句話,為什麼妳一直覺得阿丹跟我之間有什麼問題?」

「我說不上來,但就是這麼覺得。」她搖了搖頭:「一開始他連你的名字都沒有提到,只是一直聊跟白珛靈有關的事。我實在不想聽了,乾脆挑明問他是不是打算跟白珛靈表白。」

「那他怎麼說?」

「他承認了。」小雪點點頭:「他說他知道白珛靈家裡有迷信,打算爭取省賽跟她一起上臺。如果能夠打敗基隆女中,那你就不會反對他們交往了。」

我一怔,原來阿丹是這麼想的。忙問:

「那妳怎麼說?」

「我沒說什麼,只是提醒他要跟你開誠布公,不要做小動作。」小雪搖頭:「他聽我這麼講就不高興了,說我總是站在你這邊,你身為社長根本不管社務,有機會都偏心學弟,若是跟你講白珛靈的事,只怕你馬上就會翻臉,跟小光一起對付他。」

「呃。」

我搔了搔頭,阿丹沒有冤枉我,我的確荒廢社務、偏心學弟,既不贊成他追白珛靈,更反對他跟人家上臺。嘆了口氣,又問:

「那妳覺得呢?」

「他很瞭解你的,這的確是你會做的事。」小雪忍不住笑了:「不過這就是你,他也該習慣了,你身為社長偏心學弟什麼的也無可厚非。倒是有一點他沒提到,我覺得反而才是真正的問題。」

「哪一點?」

「你最偏心我們。」小雪笑道:「無論對相聲社、民俗技藝社,甚至說唱藝術社自己的事,只要演講社有需求你都優先處理。作為副社長,事都是他做,你佔著社長的名義,卻總是跑來我們這邊當榮譽社員。」

「唉,也是啦。」

「所以我不希望你天天來,」她忽道:「這次雖然很重要,但你的責任並不多,讓琬婷帶隊就好。我會定期找你報告進度,需要的時候再請你來,省下你的時間處理別的事,說唱藝術社啊、談戀愛啊,恭班表演之類的,不然就認真上上課,別又因為演講社耽誤到其他任務了。」

「不會啦。」

「我的意見是這樣,公假請在那邊,你自己斟酌。」小雪也不堅持,又說:「其實阿丹的事只有這樣。之後就寒訓了,我觀察他跟白珛靈互動,一開始看不大懂,後來問馨馨,馨馨說她旁敲側擊,覺得阿丹已經表白了,白珛靈也拒絕了,但不是很確定。」

「那妳是什麼時候『確定』的?」

「就剛剛問你的時候。」小雪輕輕地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寒訓結束當天,白珛靈約我單獨見面,親口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小雪追問:「那你怎麼說?」

「我沒辦法說什麼,」我搖頭:「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再說人家也拒絕了。至於一起上臺嘛,白珛靈有提,我沒有當場同意,之後……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你也沒有跟阿丹討論?」

「沒有。」

「為什麼不?」

「我……」我搔了搔頭:「好啦,我承認我並不想介入這件事。她還真是個亂源,不只阿丹,小黑小彬都因為她有了心結,加上……反正他們亂他們的,這件事我也很難表態啊。至於讓阿丹上臺,老實說這很不像話,公私不分就算了,學弟看了會怎麼想,所以就……」

「不管了。」小雪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唉,你就是這樣。阿丹是你的左右手,你得好好注意他的狀況啊。」說著嘆了口氣:

「凱子,我本來不想找你講這些事的,你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上……不開心就會動作很大,原本只想找馨馨提醒你一下。只是她最近心事也很多,所以只能自己講。你放在心上想一想,多關心自家後院,別出事了。好嗎?」

「馨馨怎麼了?」

「你先回答我。」

「好好好,我會留意,說唱藝術社本來就是我的責任,妳的提醒我會放在心上。」我忙道,又問:「馨馨不是好好的嗎?寒訓後我跟她見過面,今天碰頭她也是嘻嘻哈哈的呀。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她有心事。」小雪一笑:「你這哥哥,既不知道她有心事,知道之後又這麼著急,果然是個貨真價實的哥哥。你知道我也有個哥哥嗎?」

「知道啊,不是在念清大?」

「對啊,他跟你好像,我在幹嘛他從來都搞不清楚,有點什麼小事又在那邊大驚小怪。之前生病幾天,他特別從新竹跑回來看我,買了一堆人參雞湯,還被媽媽唸了一頓說感冒不可以吃人參。」小雪笑著搖搖頭:「馨馨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比較像是家裡啊,還是好朋友怎麼了,好像事情很大,問她卻都說沒事,還說什麼『就算有事也是好事』,所以你都不知道?」

「她沒說耶,我也沒看出什麼不正常。」我搖頭:「不過既然她這麼說,那大概就是好事吧。馨馨妳知道的,頂多不說,絕對不會說謊。」

「唉,你還真想得開。」小雪輕嘆一聲,點點頭:「好吧,那就這樣。你還要等女朋友,我們不多聊了。阿丹的事你留意一下,男孩子有什麼話最好直接說開。說唱藝術社跟我們是兄妹社,不要自己兄弟鬩牆了。」

「知道,謝謝妳。」

「多關心身邊的事,不能只有女朋友跟演講社。」

「放心啦。」

「好吧,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等吧。」

小雪點點頭,像是還有很多話想說,卻只是移開眼神,轉身離去。

玩味著小雪的話,抬頭一看薇已經出現了。只見她輕輕鬆鬆走到身邊,牽起手問:

「剛剛那位是誰啊?」

「林雪寧,演講社相聲組組長。」我說:「去年公演她有表演,跟我們副社長搭檔。」

「喔,我記得。」薇點點頭:「『談戀愛』對吧?原來是她,臺上看起來個子好高。你跟她交情很好對不對?」

「對啊,她是我在演講社第一個交到的朋友,還教過我數學。」我說,薇的記憶力還是那麼好:「原來妳還記得那個段子。妳喜歡她的表演嗎?」

「其實還好,那一段有點太刻意了。」薇搖頭:「我不會講耶……沒有你的味道。段子是你寫的嗎?」

「不是,那是我們家副社長寫的。」

「那就講得通了。」薇點點頭:「好啦,那現在去哪裡?」

「去中正紀念堂散散步吧?」我看看錶:「還有半個小時才降旗,慢慢走過去不用急,看完降旗吃個飯,順便聊聊明天怎麼安排。」

「沒問題。」

薇一笑,展步往中正紀念堂前行。

傍晚前夕,天空是淡淡的雲。空氣溫暖濕潤,帶著一點點霧濛濛的氣息。薇問起今天的練習,我擇要跟她分享了幾句。兩人隨口聊著,不知不覺走進中正紀念堂。

舒服的傍晚,廣場明亮而寬闊,白色的巨大牌坊在陽光中閃耀。我心裡滿是幸福感,去年此時才剛認識薇呢,也剛買了新的隨身聽。我一怔,原來SONY R707已經「週歲」啦,每天帶在身上都沒感覺,原來已經陪了我將近一整年。

「怎麼啦?」薇開口。

「呃,沒事。」我回過神來:「只是想起一些去年的事。薇啊,這是妳回來後我們第一次來中正紀念堂耶。」

「是啊,很懷念。」她微笑著:「今天有好多第一次呢。第一次用女朋友的身分親你,第一次跟你在上學期間在學校碰面。還有,下午也是我第一次去視聽教室,竟然是跟你一起去的。」

「哦?妳沒去過視聽教室啊?」

「對啊,很奇怪吧,說不定跟我休學有關,沒趕上相關的課程。」薇想了想,又道:「其實學校裡有很多地方我都沒有去過。今天是回來後第三次去學校,怎麼講呢,有種陌生的感覺。」

「幾個月沒回來了呀。」

「說不定是這樣,幾天前還在阿拉斯加玩呢。」她點點頭,卻說:「或許應該回來幾天再復學的,還沒適應,馬上就上整天課,還蠻疲倦的。」

「咦?好幾天了耶,時差還沒過嗎?」

「不是時差,是……」薇想了想:「是某種心態上的不適應。我回來了,馬上跟你在一起了,穿制服揹書包,點名當值日生,同時適應女朋友跟學生兩個身分,有點轉不過來。」說著看了我一眼,問道:

「對了,聖誕節以後,你去過幾次月光和狗?」

「過年後才去,開學就沒去過了。」

「這件事我也想跟你談談。」她說:「先問你一下,上次上臺表演,你有什麼感想?」

「這個嘛,我想想。」我想了半晌:「老實說感想蠻多的。喔對了,有件事要先跟妳講一聲……」

「仔仔騙你試了一點LSD,我知道了。」她笑了起來:「回來那天打電話給阿玟,她啥都沒講先跟我招認這件事,一副沒監督好你很難跟我交代的模樣,好好笑。你倒是說說看,LSD的感覺如何?」

「怎麼說呢,是一場很奇妙的經驗。」我回想當夜的「超能力」:「感受變得很強烈,一開始有點暈,也有點想吐,適應之後覺得天地都亮了起來,整個人好清楚,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每件事都能觀察到,甚至覺得時間都慢了下來。超神奇的。」

「能控制嗎?」

「可以,還可以自由……切換時間的快慢。像是整個世界都變慢了,只有我跳出時間之外,從某種置身事外的角度觀察大家。」我笑了起來:「本來擔心自己本事不夠,很怕丟狗弟的臉,這麼一來什麼都控制得好好的,說不定根本就是靠那個東西完成演出的。」

「我懂,你很幸運。」她嘆了口氣:「這叫做good trip。人家用trip這個字代表服用後的歷程。LSD會產生幻象,好的時候像你這樣什麼都好,壞的時候會無法控制看到一堆可怕的東西,那就是bad trip了。仔仔膽子真大,要是當天你碰上的是bad trip怎麼辦啊,豈不是完蛋了嗎?」

「原來還會覺得很可怕啊?」我一怔,想起馨馨的話,此刻正是問她的好時機:「那……就妳的經驗,會出現什麼可怕的東西呢?」

「你少套我的話。」她噗哧一笑:「你想問我有沒有用過LSD對吧?我當然用過,說沒有太假了,不過這東西主要是心理依賴,我沒有很依賴,有時候心情不好會用一點,寫歌沒靈感也會用一點,沒有常用,放心好啦。」

「呃,那就好。」

「真是的,想問就直接問嘛。」她嘖地一聲:「回答你的話,bad trip不是看到什麼東西,而是對於看到的東西的感覺不好。」

「這是什麼意思?」

「我這樣解釋看你懂不懂。」她說:「我問你,當天除了覺得觀察力變強,情緒高昂,覺得自己很清醒以外,你有沒有看到什麼幻象?」

「有。」我承認:「聖誕節那天店裡租了一個會噴火的聖誕老公公,我發現自己看到幻象,就是從看到火噴得很慢,火焰好像變成液體一樣時開始的。」

「變成液體?」

「嗯,火噴得超級慢,像是電影慢動作,又很亮,有種黏黏的、像是噴出岩漿之類的感覺,甚至覺得灑到每個人的身上,讓每個人都亮了起來……我不大會講,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場面。」

「這讓你很愉快嗎?」

「嗯,也可以說是愉快吧,那些發光液體……很漂亮。」

「所以真的是good trip,」薇呵呵一笑:「換成是bad trip,或許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但說不定你就會覺得很恐怖,岩漿往大家身上噴,感覺很驚嚇。這就是我的意思,是觀感不同,而不是看到了什麼東西。」

「原來如此。」我接口,難得的機會不要放過,追問她說:「那我問你……這玩意兒確定不傷身嗎?」

「確定啊。」

「那要是身體本來就不好,什麼過敏啊、抵抗力弱啊……」

「那個都沒差。」薇打斷我,似乎不讓我觸碰這個話題:「那我問你,之後還有沒有用過?」

「沒有沒有,就那一次。」

「很好,那你答應我不要用了,可以嗎?」

「咦?」我呆了呆,忙道:「當然可以,那是毒品啊,上次可不是我自己要用的。那妳自己呢,也不再用了嗎?」

「嗯。」

「確定?」

「確定。」薇笑了起來,緊了緊握著的手,甜甜地說:「我有你了,從今以後天天是good trip,我才不要冒險去用那種可能有bad trip的東西。那就約好了呦,再也不碰了,對不對?」

「對,說得這麼甜。」

我心裡甜甜地,卻又暗暗嘆氣。看來今天機會跑掉了,只能改天再找機會詢問她身體的事啦。

「別扯遠了,你還沒回答我呢,」她又說:「上臺表演有什麼感想,分享一下嘛。」

「唉,怎麼講,當天是趕鴨子上架,其實是很緊張的。」

「狗弟就是這樣,你趁早習慣吧。」薇一笑:「不過你上臺經驗多,應該不光只有緊張。在臺上唱歌跟說相聲有什麼不一樣嗎?」

「說穿了其實是一樣的,」我點點頭:「頂多是藝術形式上的差別,就表演本身來說還好。另外就是吉他還沒練熟,只能……努力表演,搞不出什麼花招。」

「懂。」她點點頭:「還有呢?」

「那天情緒很多。」我輕輕地說:「臨時上臺,下面一堆朋友,聽別的團唱歌聽得很有情緒。加上那是妳的舞臺,唱妳寫的歌、唱妳翻譯的歌詞,還有那首『我終於失去了妳』。站在臺上雖然緊張,心裡想的卻都是妳。」

「到底是誰嘴甜啊?」她笑咪咪地說,表情很滿足:「繼續說嘛,你應該還有其他的感想,不只這樣吧?」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把你師父嚇了一跳。」薇笑道:「狗弟說他要你獨唱『One by One』,一開始擔心你沒辦法發揮,想不到你竟然把這首歌唱得比原唱還強烈。他說當時大家退到後面,只有你一個人站在臺上,好像在思索什麼重要的問題。聚光燈打下來的時候你忽然變了一個人,彷彿有一層光芒包圍著你,之後就是超級厲害的表演,遠遠超過他的預期,甚至達到了『天下無狗』的境界。你聽他說過這個詞嗎?」

「沒有,什麼天下無狗,這啥意思?」

「是一次狗弟的上臺經驗。」薇笑著解釋:「以前他上臺表演,仗著自己本事好,總想搞一些厲害花招讓人家佩服,要人『目中有狗』。有一次他唱某首歌唱得很忘我,唱完之後發現自己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出來了,過程中完全沒有炫耀成分,甚至連自己都忘了,所以抄一句武俠小說上的招式名稱,把這種境界稱為『天下無狗』,就是只有音樂,從觀眾到自己都忘了狗弟這個人的存在。」

「呵呵,瞭解,」我噗哧一笑:「打狗棒法,這我看過。他有說是哪一首歌嗎?」

「哈哈,他說他忘了。」薇也是一笑:「狗弟嘛,表演都只看過程的。別扯遠了,你當天在臺上想什麼,可以跟我分享嗎?」

「呃,可以啊。」

「那你說呀。」

「這個喔……不大好講耶。」

「試試嘛。」

「呃,好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搔了搔頭,組織半晌,這才把當天唱「One by One」前,站在舞臺上,「我所反抗的就是這首歌本身」的情緒,簡單跟薇說了一遍。

環境不同,走在薇的身邊,風裡飄著春天的暖意,中正紀念堂的傍晚跟聖誕夜氣氛迥異,表達起來十分不到味。我形容了半天,見薇似乎沒有聽懂,只能嘆了口氣,輕輕地說:

「今天情緒不對,我講得很爛,不然換個方法類比一下好了。我在詩朗隊唸詩是要投入感情的,這我跟妳聊過,對吧?」

「對。」

「但是,每次唸詩,即使是同一首詩,老實說投入的『感情』都不一樣。」我閉上眼睛,想著之前唸詩的感覺:「依照當時的情緒、體力,表演目的,只要投入感情,朗誦時就會出現一個……獨一無二的情緒,這個情緒會貫穿在表演當中,也就成了那次表演的『靈魂』了。」我停了半晌,又說:

「這個想法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現在就跟妳說了。從小我就喜歡公開表演,表演什麼都好,只要表演就是一個……機會,讓我得到只屬於那一次表演的情緒。觀眾越多、表演越重要,我的情緒就越強烈,也會越緊張。卻不是怕輸給對手,或者臺下有人在看的緊張,而是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感受到什麼情緒而緊張。像是……跟暗戀對象告白一樣,心跳得好快,既擔心又充滿幻想,直到表演結束才會……退燒。」

薇靜靜地聽,澄澈的雙眼望著我。

「聖誕夜站在舞臺上,是我人生中最強烈的一次『投入感情』。」我續道:「在此之前,最近一次的上臺經驗是九月份的公演跟十一月份的詩朗隊比賽。九月公演很混亂,狀況很多,我分心得很嚴重,心裡都是與基隆女中爭強鬥勝、代聯會爾虞我詐之類的事,覺得自己爛掉了,糊成一團。」我停了停,感受當時的情緒:

「後來上臺了,問題一堆,又被魏老師抽考又跟學弟臨場演出,加上來自小憶的一堆情緒,表演時心裡都是亂七八糟的念頭,人情世故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投入感情』。」

「後來不是見到我跟小箏妹妹了嗎?」

「是,見到妳們很高興,卻也很震驚。」我嘆了口氣:「那就更混亂啦,下半場表演還有阿強的大爆場,我心裡只想儘快結束,趕快回去找妳們,把一切拋在腦後,甚至還很後悔舉辦那場公演。」

「可是……」薇一怔:「你的表演很棒啊,完全沒有你說的混亂,看上去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這就是我特別提起公演的理由。」我望著她:「要說客觀表現,公演那三段表演是我打從學相聲以來最好的表演,卻也是我有生以來最沒有感情的表演。或許像妳說的bad trip吧,我覺得自己失去了靈魂,不再是個感情豐富的表演者,只是……一個表演著什麼的『匠人』而已。」

薇不語,等我往下說。

「之後是詩朗隊比賽,這次是詩朗隊復仇之戰,我又是總隊長,想不投入感情都難,那就比較好一些了。那段時間發生了好多事,跟小渝相處、跟娃娃往來,比賽之前又……跟大姊有了接觸,好多情緒跑來跑去,來回衝擊我的情緒,結果……反而像是一段醞釀期,讓公演之後的我逐漸醒過來,重新開始感受這個世界,直到聖誕夜那天,我才終於找回了那種站在舞臺上的情緒。」我換了個語氣:

「我不知道那天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情緒,或許因為音樂吧,或許因為LSD的刺激,完全陌生的環境與臨時上臺的緊張,一下子把我的防線全都打開了。甚至覺得,自從……我也不知道自從什麼以後,我的情緒都是壓抑著的,不敢完全放開的,不像那天,除了自己的情緒,還有當時新出現的情緒,整個晚上一波又一波湧上來,完全沒有辦法控制。」

「都是哪些情緒呢?」

「當天大姊跟我……道別,那件事很有情緒。其他像是找順子幫小渝忙的安心,跟娃娃把話說開鬆了一口氣,看她們兩個人言歸於好,覺得……不知道為什麼很有失落感;拿著康康的短號,覺得再度摸到管樂器很……像是碰到老朋友,之類的。」

「這些都是『情緒』嗎?」

「單獨來說,不是。」我搖了搖頭:「重要的是它們都發生在同一個晚上。這是我有生一來第一個不孤單的聖誕節,身邊滿滿的朋友,小光巧怡、馨馨詩聖、阿誠小李、小渝娃娃,月光和狗的大家,康康儀蘋憶如小星星。我抱著妳的『1987』,站在妳的舞臺上,聽臺下喊著Aphrilis,身邊……卻沒有妳。」我望著她,眼前滿是聖誕夜的聚光燈:

「這麼多的情緒,一層層慢慢堆疊。之後上了臺,連唱好幾首歌都像在熱身,直到狗弟忽然要我唱『One by One』,我才真的發現,這下子非得面對不可了。」

「面對什麼呢?」

「面對自己。」我說:「這首歌太赤裸了,如果要唱就不能逃避,人都站在那裡了,那就只能面對了。我想著歌詞,想著所有發生過的事,忽然發現了這首歌的意義,於是所有的情緒就有了結論,我把感情完全投進去,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之後就唱完了。」

「我有一個問題。」

「妳問。」

「你的話好強烈。」她望著我,水亮的雙眼映著夕陽的光澤:「我想知道,剛剛你用了『感情』跟『情緒』兩個詞來形容你的感受。這是兩種不同的感受,還是只是用詞上的差異而已?」

「哦,妳發現了?」我一怔,點點頭:「薇,妳果然敏銳。這是不同的,情緒是……就只是情緒,是心裡的感覺,講不出來抓不到,只能讓它們在心裡跑來跑去。一旦足夠強烈了,夠清晰了,這才能去面對、理解它們,找出其中的意義,變成可以掌握的,可以被『投入』的『感情』。」

「所以情緒是不能掌握的,感情是清晰的,所以能夠掌握,可以這麼說嗎?」

「應該換個說法。情緒是……心裡的異物,只能被動控制,控制得好就是……控制得好,失控了就會很難處理。感情是針對過去情緒的總結,是已經體會過、理解了的情緒,跟手腳一樣是自己的一部分。」我點點頭:「每次站上舞臺,我都是拿已經整理過的感情,投入當天的表演,像是一種印證,引導我在表演過程中感受那種只屬於那次表演的……新的情緒,讓這個陌生的情緒觸動我,在臺上享受過程,回去再慢慢整理,加入之前的經驗,變成一個新的感情。聖誕節那天不同,上臺前就是一堆情緒,每個都強烈,每個都陌生,壓得喘不過氣,也很難消化它們。反而是唱完了『One by One』,這才真正總結了出來,變成一個新的感情,或者說一個結論吧。」

「所以,」薇追問:「你已經能夠掌握那個『結論』了嗎?」

「是啊。」

「如果是,那你能用一句話講給我聽嗎?」

「當然可以,」我點點頭:「不但可以,這句話全世界也只有妳一個人聽得懂。我的結論是:我不要放棄任何一個感情。我要讓每顆星星都在天上閃亮,不能變成『夜光沙』。」

薇一怔。

「妳懂,對不對?」

「呃,我懂。」

薇訝異地望著我,眼神裡透露著莫名的心疼,輕輕地說:

「凱,為什麼呢?」

「我就是不要。」

「你做不到呢。」

「我做得到。」我搖頭:「就是因為我做得到,所以妳回來了。」

「但是其它的『星星』,也就變得跟夜光沙一樣黯淡了。」她望著我,柔聲說:「凱,你不能這樣強迫自己。人生是由一段段過程組成的,重點在『過』那個字。你記得我們在這裡聊過的例子嗎,一張張舊照片,它們只是照片,覺得開心就看一下,不開心就收著不去看,照片的意義是我們心裡的意義,照片裡的故事卻是已經結束了的呢。」

「不,」我用力搖頭:「如果不去掌握,不去努力,當然就會隨著時間不見了。這是妳教我的,只要做出努力,就會沒有遺憾了。不是嗎?」

「不是。」她搖頭:「沒錯,努力就沒有遺憾,但不表示你就『掌握』了,它們就『閃亮』了啊。努力只是單純為了不遺憾而已,而不是讓那些照片裡的場景重新活回來啊。」

「那就是不夠努力。」

「是嗎?」

她望著我,似乎在思考什麼。隨即伸手進書包,掏出了筆盒。

我呆了呆,不知道她拿筆盒做什麼。只見她盤腿坐了下來。

廣場中央,穿著裙子。

「來,坐下。」

她拍了拍地板。我滿心狐疑,依言坐在地上。中正紀念堂的石磚地十分粗糙,我不禁替薇擔心。只見她毫不在乎,從筆盒裡拿出一把鐵尺、一把塑膠尺。蓋上筆盒,放在地上。

薇的筆盒是一個藍色的金屬小盒子,正反兩面互相隔開,兩邊都能打開。筆盒看上去很舊了,表面十分斑駁,不像一般女生的文具那麼精巧。之前問她為什麼不買個新筆盒,還被她取笑「老了就嫌醜,你是用這種心態在找女朋友的嗎」,看來是用久了有感情,捨不得扔掉。

她雙手各拿一把尺,開了口:

「凱,剛剛你說,每顆星星都要閃亮,不能變成夜光沙。對不對?」

「對。」

「被我抓到了。」她嘿嘿一笑:「這就叫做患得患失,講好罰一首歌。」

「等等,」我鬆了口氣,還以為她要幹嘛呢,原來是找藉口要我唱歌啊,笑道:「那可不行。我們講好的是對彼此的感情患得患失,剛剛講的是我所有的朋友,跟約定不同。」

「你所有的朋友,」她笑道:「難道我不算其中一個嗎?」

「呃,當然算啊。」

「作為『純粹的朋友』,」她笑咪咪地說:「『邂逅』一年的『青青子衿』,陪你去過『海角』,當過你的『臨時情人』,已經是『你的薇』的我,這顆『星星』夠亮吧?」

「當然啊,」她說得好浪漫:「妳是最亮的呢。」

「那就是了,這麼亮,千萬不能變成夜光沙,一定要努力掌握,讓它繼續發亮,絕對不能隨著時間消失不見了,是不是呀?」她笑吟吟地說:「你還想逃嗎?這可是患得患失中的患得患失,閃閃發亮的患得患失,這可不能放過你。來吧,不用學新的,聽節奏。」說著拿起兩把尺,叮叮咚咚地,在筆盒上敲起了一段節奏。

薇的動作超快,我連忙認真聆聽。她用塑膠尺敲擊筆盒中央,用鐵尺敲擊筆盒邊緣,塑膠尺的聲音比較悶,節奏單調穩定;鐵尺靈活響亮,敲在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聲音。

反覆八個小節快速打完,鐵尺一變,從筆盒邊緣由遠至近打出一串不同的聲音,導引著熟悉強烈的節奏。

這是「One by One」。

我呆在當場。只有節奏沒有配樂,加上氣氛不對,這首歌可不好唱。就聽廣場號角響起,已然到了降旗時間。

見我不開口,她節奏一換,再度回到前奏,哼起「One by One」的前奏曲調,配合手上的「鼓聲」,打完一趟又是一趟,像是在等我進入狀況。

她是來真的。我心道。「One by One」的編曲非常簡單,一組幾乎從頭到尾都一樣的鼓法,管風琴與Bass,三個樂器森怪一張磁碟片就搞定了。薇竟然用兩把尺加上哼聲就能伴奏,這本事還真不是蓋的。

她依然望著我,神情堅持。

我無計可施,輕嘆一聲,低聲唱了起來。

廣場飄著風,斜陽照在紀念堂頂,金光閃閃亮著燦爛的霞光。

短短兩三分鐘,歌唱完了,薇有模有樣地把「尾奏」打完,這才停手,放下了「鼓棒」。

我們沉默半晌,薇笑了起來。

「怎樣,很難唱吧?」

「唉,對呀,」我搔了搔頭:「哪首歌不好唱,一定要唱這麼難唱的歌嗎?」

「你唱得不錯啊。」

「哪有,比那天差遠了。」

「沒錯,這就是我要你唱這首歌的目的。」薇望著我,笑道:「一樣是臨時要你唱,剛剛你在唱的時候,有沒有『投入感情』啊?」

「當然有。」

「但是不一樣,對不對?」薇似乎覺得很有趣:「你說的嘛,每次都有新的情緒。我只問你一句話,這次唱的時候,你心裡有那些別的『星星』嗎?」

「呃,沒有。」

「為什麼沒有?」

「情緒不一樣嘛。」我皺眉:「天大地大春天傍晚,跟聖誕夜的月光和狗,完全不能比較的好嗎?」

「那你剛剛是什麼情緒?」

「跟妳唱歌的情緒。」

「沒錯,你也沒有辦法產生其他的情緒。」她望著我,眼神中都是認真:「你的薇,跟你在曾經踏過的廣場裡,第一次坐在地上,做一件從來沒有一起做過的事。八個月的分別,在一起的第三天,你能兼顧其他的『星星』嗎?」

我搖搖頭。

「這個薇,」她溫柔地說:「等了這麼久,終於是你的了,真真實實在你身邊,是你唯一需要守護的感情。前天我們談過,感情不是維持、增進就是淡忘,既不能切割,也不能像包袱一樣扛在身上。我會陪你面對,但是你不能再對別人動情了,是不是?」

「是。」

「那就讓那些星星自己閃爍、自己燒盡、自己沉到海裡,自己埋藏在沙子裡吧。」她輕輕地說:「凱,我要的是一個全部的你,而不是總是對每個人、每段感情都患得患失的那個……小男生。只要我們一直走下去,那我們就會一直在天上閃閃發亮。還不只一顆,而是無數顆。如果沒有緣份永遠在一起,那就讓所有的回憶變成夜光沙,等哪天有人想起它們,在海邊翻一翻,欣賞它們最後的餘光,也就很好了呢。」

「妳別說這種話。」

「這很浪漫呢。」她微笑著說:「一個故事一顆星星,之前去山水沙灘的時候我就在想,滿滿的沙灘,那麼多夜光沙,這是多少故事的累積,多少悲歡離合都在我們翻開的瞬間再度亮起來,像是提醒我們,不要忘記那些故事呢。」

「所以?」

「如果我們有那麼多故事,」她輕聲說:「就算變成夜光沙了,那又有什麼不好呢?每個故事發生的時候都是閃亮的星星,每天在一起都有新的故事,你還不滿足嗎?」

「嗯,是啦。」

「所以了,放輕鬆點,讓你的『感情』們自己燃燒吧。」她柔聲勸道:「不要一刀切割,讓薇陪著你慢慢維持、增進或淡忘。我愛你,也愛著你的愛。你的感情很珍貴,要好好體驗,隨著緣份逐漸發展,說不定有一些會持續發光,而不是被燒盡或遺忘。你不能把感情當成蒐藏品,小心翼翼生怕發生變化,緊緊抓著不肯放手呢。」

「好嘛,知道了。」

「真是的,好好的男生,滿身的包袱。」她笑道,忽然問:「咦?幾點了,怎麼還沒降旗?」

「早降完啦。」我呆了呆:「剛剛在唱歌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我以為妳是故意不管的。」

「啊,真的呀?」薇一怔,嘻嘻一笑:

「討厭,兩個壞東西。」

沒看到降旗,兩人踏著夕陽走回重慶南路,跑到公園號旁一個鎖匠攤子複製了巧怡的鑰匙。薇要我明天把原件還給巧怡,從書包拿出一大串鑰匙,興沖沖把新打的鑰匙別進去。

我一怔,望著那串管家也似的鑰匙圈,只見每把鑰匙都貼著標籤,標籤是印表機印的,蠅頭小字標註得清清楚楚。我不禁咋舌,問道:

「這都是學校鑰匙啊?」

「是啊。」

「還用印表機印,這會不會很麻煩啊?」

「一開始會,畢竟鑰匙太小啦。」她點點頭,笑道:「要去買這種小小的標籤貼紙,先在電腦上排版,排好再套印表機。一開始比較麻煩,過程中可能印壞幾張,之後就簡單了。」

「搞這麼麻煩,幹嘛不用寫的?」

「我寫字很隨便,這麼小的字很難寫,寫不好看不如不寫。」她一笑:「這才叫做蒐藏品,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哪像你。」

「喂喂喂,不要借題發揮。」我忙道:「每一支都是妳蒐集的嗎?」

「沒有沒有,每個人出的公差不同,這要靠大家彼此交換,」她嘻嘻一笑:「好幾個人呢,結果也只有這麼一串。講到這個我還要問你,去年國慶日你跟阿玟跑到光復樓頂看煙火,你打哪兒來的鑰匙?」

「就之前跟娃娃溜進妳們學校呀,不是跟妳說過了?」我解釋:「我看到她有一大串,說見者有份,她就借我打了一份。後來跟她聊天才知道原來是妳給的。」

「嘻嘻,的確有這件事。」薇一笑:「我看她很頑皮,所以跟她分享,覺得她也會加入我們的『鑰匙蒐集部隊』。你有帶在身上嗎?」

「我沒事帶妳們學校鑰匙出門幹嘛?」

「溜進去玩啊,不是都有入校許可了嗎?」

「我哪敢啊,」我吐了吐舌頭:「拿這串鑰匙完全是蒐集好玩的,跟蒐集徽章一樣。難不成妳真的拿來用嗎?」

「當然,鑰匙幹嘛用的,不就是拿來『破關』的嗎?」她笑了起來:「你這是坐擁金山的笨財主,我可是每天都帶在身上,想去哪裡玩就拿出來用。對了,你那串有樂器室的嗎?」

「嗯……」我想了想:「有。」

「儀隊隊長室?」

「也有。」

「哇,她真厲害。人家一共給你幾支?」

「二十九支。」

「這麼多?」薇一怔,拍手大笑,整串鑰匙叮叮噹噹直響:「那太妙了,當時我才給她十幾支,有些是後來弄到的就沒跟她分享了。她果然開始蒐集啦,明天你把你那串帶來比較一下。」薇笑道:「我去統計統計,看她缺哪幾支就順便幫她打一份,你再拿去給她。」

「呃,妳自己拿給她就好了。」

「幹嘛,不好意思啦?」薇噗哧一笑:「是她才該不好意思吧?我們的事她保證已經知道了。我出現在她們班不大方便,你幫我拿去,她會瞭解我的意思,之後就不尷尬啦。」

「妳什麼『意思』?」

「就表示友善嘍。」

「唉,表示友善又能怎樣呢?」我搔了搔頭:「妳們女生太愛講八卦了,光巧怡一個就很難搞了。好啦,妳打好給我,我去找她就是。」

「你好意思說,自己亂搞男女關係,結果我變成八卦女主角,這輩子沒那麼紅過。」薇推我一把:「我才回學校三天,聽到的全是你的八卦。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我哼了哼,保證沒好事。

「聽說儀隊交接的那個蛋糕,是你帶梁文渝去做的,對不對?」

「咦?妳聽誰說的?」

「對不對嘛?」

「對啦,」我搔了搔頭:「就她們儀隊要做個蛋糕送學姊,小渝說不知道怎麼做,我就帶她去一間……」

「花旗蛋糕,」薇打斷我:「知道知道,你好厲害,談完設計談價格,一肩扛下所有工作,儀隊交接那天學姊高興得不得了,還一直稱讚你是全才呢。」

「才不是這樣,我只是帶她去,出個主意,剩下都是她們自己搞定的,所謂的設計也只是建議她們照抄儀隊徽章,我連最後長什麼樣子都沒見到。」

「好啦,我又不是在講這個,你解釋什麼。」薇嘖地一聲:「先回答你的問題,是胡雯晴說的,儀隊的旗官,你認識對吧?」

「咦?妳也認識她呀?」

「她也是樂班的呀。」薇笑了起來:「說到這個,妳知道我這次復學,整班同學都是重新認識的嗎?」

「咦?怎麼會?」

「我高一跳級嘛,認識你的時候在二樂,之後出國那麼久,原本的同學現在都已經高三了呀。」薇笑了起來,一副很傷腦筋的模樣:「七字頭升上高二,重新分班後產生了一個新的樂班。說起來好複雜,我念過七字頭高一樂班、六字頭高二樂班,現在又要適應七字頭高二樂班,兩年不到認識三組同班同學,光記名字就累死人啦。」

「唉,這還真辛苦。」

「別扯遠,我在講胡雯晴。這女的好高,她說她一八二,比我高二十四公分耶,跟我講話還要彎腰。」

「她是儀隊旗官,當然高了。」

「這話說反了,是因為人家高,才變成儀隊旗官的。」薇笑道,又說:「這個女生好酷。前天我回學校註冊,回到班上只待了兩堂課就急著回家找你,來不及跟大家認識。昨天婦女節幾乎整天自習,我上臺自我介紹,接下來馬上紅啦,整天下來大家都圍著我聊不完,你知道為什麼嗎?」

「班上多一個人啊,又沒見過,當然引人注目。」

「才不是,她們想認識的不是我,而是『那個拿獎章的人的新女友』。」薇嘿嘿一笑:「胡雯晴是從梁文渝那邊聽來的,一跟我講到話馬上問我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了。她說你在等我回國,我們約好驚蟄重聚,要是我回去註冊,那就代表我會留下來,也就會跟你在一起啦。這話是你說的吧?」

「呃,對。」

「所以嘍,什麼流言,全是你講的。」薇推我一把,笑得好愉快:「凱啊,你跟梁文渝搞出一副癡情少男模樣,拒絕她等我回來,我是很感動啦,不過這是我們之間的悄悄話,你去跟一個喜歡你的儀隊隊長說,人家一百多人等著聽八卦,想不被傳流言也很困難吧?」

「我……我沒想到話會被這樣傳呀。」

「不管,就是你的錯。」薇嘖地一聲:「胡雯晴講話好直,她說你跟梁文渝本來好好的,校慶那天都等著要恭喜她了,結果糊里糊塗變成不聯絡了,搞了半天原來是我『從中作梗』。這話聽起來不大好聽,但她一臉想看看我到底是何方妖孽的模樣實在很好笑,所以就跟她多聊了幾句。結果發現人家只是好奇,對我其實沒有敵意,一節課聊下來反而罵了你好幾句,還我要小心你,說你『交往太複雜了』。」

「呃,去她的。」

「你別生氣啊,我幫你說了很多好話呢。」薇忙道:「你也知道梁文渝,那個人不大喜歡解釋自己,有什麼誤會都是笑一笑隨人家講。像胡雯晴那種直腸子,誤會你只能說是剛好而已。」

「唉。」

「你還嘆氣,還不只這一件呢,等一下跟你說個更誇張的。」薇看了看錶:「六點半了,先吃個飯吧?」

「好啊,吃什麼?」

「去之前帶你去過的『添財』,如何?」

「太好了,」我笑了起來:「一年啦,我超想念那個黑輪的。」

「就知道吃。」

「我的意思是……」

「超想念當時跟我……一起吃的黑輪。」薇笑著打斷我:「好啦好啦,鬧你一下不要什麼都解釋。走走走,吃黑輪,當時不是女朋友,現在吃起來更開心,對不對呀?」

「對對對。」

「就是嘛。」

她噗哧一笑,牽我過了馬路。

兩人回到「添財」,裡頭滿滿的客人,老闆娘好不容易把我們塞進一個角落的位置,跟兩位貌似下班聚會的西裝男併桌。我想起高一新生盃那天遇到薇跟琪琪的場面,心裡不禁一陣感慨。

拿了滿桌黑輪,點了壽司生魚片,西裝男轉頭望向我們,似乎覺得「這兩個小朋友還真能吃」。我跟薇邊吃邊聊,她胃口很好,吃得非常開心,吃著吃著講起了所謂「更誇張的」。

「什麼?」我吃了一驚:「楊淑芬也是妳們班的?」

「沒錯,」薇看著我的臉,顯然早就料到我的表情:「前天回學校,我發現她也在樂班,當時就想糟了,這傢伙是有名的長舌婦,這下子還來不及認識大家大家保證就先認識我啦。昨天一去果然如此,班上同學每個都知道我是誰,圍著我打聽問八卦,被我一問通通說是楊淑芬講的。」

「唉,那個女人。她說了什麼?」

「多了。」薇噗哧一笑:「梁文渝啊、王藝嵐啊、校慶上爭風吃醋啊、你在九三九誆主任啊、怎麼胡搞你們學校選舉啊,一堆事,有的我聽過有的沒有聽過,反正班上同學多半沒聽過,被她一講都像是真有其事。人家講得活靈活現,好像親眼目睹一樣,最後還來一句『結果還是栽在本班新同學手中啦』,替我們浪漫的戀情下了結論。」

「什麼結論?」

「你是孫悟空,我是如來佛,縱你上天入地本領通天,一樣逃不出我的魔掌。如何,精采嗎?」

「她超討厭的,」我心裡厭煩:「她才白骨精呢。就這樣嗎?」

「她還講了一堆別的,不過事涉別人隱私,就不跟你說了。」薇續道:「不只她呢,這一班多得是各路菁英,你愛四處招惹,一堆人都跟你有點關係。我們班上有一個演講社的、兩個辯論社的、一個極光詩社的,更別說樂儀隊的,你瞧瞧,世界是不是很小?」

「演講社的誰?」

「一個叫做李育柔的,你認識嗎?」

「喔,認識認識。她是演講社文創組的。」

「跟你熟嗎?」

「還好,文創組比較靜態,之前是六七晚會認識的,其他就是演講社活動的時候會出公差,沒有太熟。她也會說我八卦呀?」

「她沒說什麼,很文靜的一個人。」薇說,忽然噗哧一笑:「不過人家倒是記得你耳垂很厚,還說你跟猴子一樣動來動去靜不下來,這又是什麼『故事』啊?」

「喔,沒啦,」我忙道:「就公演那天她幫我上妝,當時覺得很彆扭,什麼『故事』都沒有。」

「呵呵,好,反正才跟同學相處兩天,之後就知道了。」薇嘿嘿一笑:「嗯,至今只聽到這樣,不曉得明天還有沒有新的。怎樣,好玩嗎?」

「薇啊,妳別去聽那些話好不好?」我搔了搔頭:「我幹過什麼都告訴妳了,流言都嘛斷章取義,之前連馨馨都誤會過我,我們談我們的戀愛,妳別去聽這些東西啦。」

「我不聽,人家要講啊。」薇笑道:「我又不在乎,她們講得開心很好啊,我這個『女主角』一下子就跟大家混熟了。我還要跟她們相處一年半耶,早點混熟不是比較好嗎?」

「最好別跟那個楊淑芬混太熟。」

「她啊,語言無味,我只是個『談資』。」薇笑著搖了搖頭:「說這些話只是跟你逗著玩,我很高興看到你擴大交友圈呀。比起去年,其實現在的你比較……怎麼說,願意跟人相處呢。」

「那是妳不在,我沒事找事。」

「嗯,我瞭解。」她認真點了點頭:「雖然有點撒嬌成分,不過你這句話倒是實話。這正是我們約好分開一段時間的理由,各自經驗世界,之後一起分享。頂多沒想到你真的『找』了那麼多『事』,事後想想有沒有覺得很累?」

「累是還好。」我搖頭,想了半晌:「只是厭倦了,尤其是代聯會選舉,選完之後覺得很……糟糕,另外就是辜負了很多人,非常不負責任。」

「你辜負了誰?」

「大姊,」我說:「還有娃娃。」

「梁文渝呢?」

「我跟她講開了,倒是還好。」

「什麼叫做『講開了』?」

「就是跟馨馨差不多吧,」我又想了片刻:「重新定義彼此的關係,她也很祝福我們,算是有了結論,也就不覺得對不起她了。」

「只怕未必。」薇搖了搖頭,卻說:「不過那也是未來的事,你自己確定就好。對了,講到阿玟,你最近都沒聯絡她嗎?」

「自從聖誕節後就沒有了。」

「為什麼不聯絡?」

「呃,有點尷尬嘛。」我臉一熱:「聖誕節之後我都在……收心,寒假她跟馨馨出國玩了,之後妳就回來了呀。她還好嗎?」

「聽起來還好,回來當天打電話給她,還沒見面。」薇說:「不過她說她生病了,要我先別去找她省得被傳染。你知道她生什麼病嗎?」

「咦?」我呆了呆:「她聖誕節之前重感冒,還沒好啊?」

「感冒這麼久啊?」薇一怔:「那還出國玩?你也不關心人家一下,起碼通過馨馨問候幾句嘛。」

「呃,是啦。」

「算了,我自己問吧。」薇嘆了口氣:「你喔,知道的覺得你避嫌,不知道的就會覺得你漠不關心啦。阿玟很敏感的,你不要顧慮我,該關心的還是關心一下,好嗎?」

「我知道了。」

「那就這樣,我說完了。」薇一笑,忽道:「凱?」

「嗯?」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問我?」

「呃,這麼明顯嗎?」我一怔,點點頭:「是。」

「那為什麼不問?」

「這個嘛,」我看了看隔壁的西裝男:「唉,怎麼講,還沒到氣氛上吧。」

「別嘛,直接講就好了。」

「好吧,我說。」我暗暗嘆氣,人家是薇,瞞不過她只是剛好而已,決定正面把問題講出來:「那我就直說了。妳回來才三天,我們講了好多話,但是說來說去都在聊我,或者說我跟……別的女生相處的狀況。」

「是啊。所以?」

「妳對我很不放心,是不是?」

「喔,沒有啊。」

「那為什麼總是在這個話題上打轉?」

「這也要怪你吧,呵呵,」薇笑了起來:「八個月不見,你豔遇那麼多,問問又怎麼了呢?這也是溝通的一部分呀。」

「妳覺得只有這個……話題,需要溝通嗎?」

「從某種角度來看,的確是。」她稍微認真了起來:「不然我問你,這八個月,除了跟那幾個女生相處,加上參與選舉,你還幹了些什麼?」

「呃,老實說沒幹什麼。」

「所以嘍,那些是這段時間裡你最重要的情緒。」薇溫柔地望著我:「八月離開時你跟小箏妹妹剛復合,九月回來你已經有了很多變化了。我是國慶隔天早上走的,你從寒假時就在等我回來了。代表所有你口中、同學口中發生的事,其實都發生在短短四個月的時間裡。這段時間你的情緒起伏很大,你自己發現了嗎?」

「的確。」

「現在呢,已經事過境遷了嗎?」

「大概還沒有吧。」

「因為你還沒有消化完那些『情緒』,變成『感情』啊。」薇說:「我知道你愛我,但你也需要時間。我對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再跟任何人動情,然而針對那些還沒『動』完的『情』,你是打算自己處理,還是讓我陪著處理呢?」

「讓妳陪著處理。」

「這就是我在做的呀。」她微笑著說:「陪你、問你,觀察你的需要,支持你。這樣不好嗎?」

「問題是……」

「是?」

「我覺得妳對我不放心。」

「關於你跟其他人之間的事嗎?」

「說來奇怪,我覺得不是。」我皺眉說:「我覺得妳並沒有在介意娃娃或者小渝……還有大姊的事。問題就在這裡,我覺得妳對我很不放心,卻不知道妳在不放心什麼。」

「我沒有啊。」

「我覺得有。」

「我沒有。」她搖頭:「擔心你是有的,擔心未來是不是能一起走下去也是有的。卻不是擔心你跟其他人怎麼樣,而是跟我之間……怎麼樣。這樣說你懂嗎?」

「如果是這樣,那……」

「那?」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思索半晌,覺得抓不到自己實際的想法,搖了搖頭:「算了,大概是我想太多了吧,反正妳……不要患得患失,或許隔幾天就沒事了。」

「呵呵,剛剛被罰的不知道是誰呢。」

薇一笑,拿起筷子,搖了搖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兩人又吃了一會兒,周遭客人逐步離開,餐廳裡慢慢安靜下來。電視機上放著晚間新聞,說是一個叫做立陶宛的國家正在大規模抗議,蘇聯軍隊突襲一間立陶宛軍醫院,KGB抓走了一些人,立陶宛議會緊急開會,美國副總統奎爾公開要求雙方克制,分離主義者發表聲明什麼的。

薇跟我都沒說什麼話,新聞上陌生的國度正在進行陌生的抗議。我覺得氣氛怪怪的,決定換個話題,開口問道:

「薇?」

「嗯?」

「電視上在說什麼啊?」

「立陶宛啊,」她看了我一眼:「波羅的海旁邊的一個國家,正在鬧獨立。為什麼問?」

「呵呵,我不想繼續剛剛的話題嘛。」我笑了起來:「沒話找話說,承認總行了吧?」

「你好可愛。」她噗哧一笑:「好啊,跟你說。你知道蘇聯有十五個加盟共和國吧?」

「課本上有,就俄國嘛,講得不清不楚。」

「我們的課本太八股了,只怕沒過多久就要改寫啦。」她歎道:「蘇聯不只是俄國,俄國是蘇聯的一部分。簡單來說當年俄國共產黨鬧革命,建立一種組織叫做蘇維埃,一開始是委員會的意思,後來就變成俄共的最高權力機構了。共產黨的目標是世界革命,讓每個國家的共產黨一起革命、合力建立共產世界,於是把各國的蘇維埃聯合起來,用『最高蘇維埃』管理每個國家的小蘇維埃政權,這就是蘇聯,俄國只是其中一部分,當然也是最大的一部分。」

「原來如此。」

「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革命,內戰打了好幾年,共產黨獲得最後勝利,建立了蘇維埃共產俄國,之後又跟隔壁幾個白俄羅斯啊、烏克蘭啊、外高加索之類的國家一起成立了蘇聯。蘇聯是聯邦制國家,直到今天一共有十五個加盟共和國,立陶宛就是其中一個。」

「所以立陶宛也是獨立的國家,不是蘇聯的一個……省?還是州之類的行政區?」

「名義上是,骨子裡卻是蘇聯的傀儡政府,蘇聯的加盟共和國都是這樣。」薇解釋:「立陶宛是很古老的國家,一度很強盛,十字軍的時候就跟西歐打過仗,中世紀打敗過蒙古的金帳汗國,也曾經攻進莫斯科,幹過連拿破崙希特勒都做不到的事。立陶宛在二次大戰時是蘇聯的附庸,後來被德國佔領,納粹滅亡後再度被蘇聯併吞,變成了今天的加盟共和國。」

「他們現在想獨立?」

「從被蘇聯併吞後就想獨立了,俄國人一直欺壓他們,立陶宛也一直有分離主義的武力反抗,前年還有非常大的遊行示威抗議。看今天新聞的模樣,沒過多久就會發生變化了吧。」

「不會變成天安門事件那樣嗎?」

「我覺得會,不過爸爸說蘇聯經濟很差,都自顧不暇了,他覺得說不定會成功。」

「你們是什麼時候聊這個的?」

「就這次回去啊,」薇說:「這幾年世界變化很快,他覺得共產黨覆滅在即,沒事就跟我聊。」

「那中共呢?」

「中國的狀態不大一樣,六四之後世界都在封鎖中國,中共會怎麼變化很難說。」薇輕嘆一聲:「其實我很想再回去看一看,只是這輩子大概不可能了吧。」

「妳想回北京?」我一怔:「上次那麼驚險,妳還要……」

「我只是想一想,不會這麼做的,你放心。」她搖了搖頭:「時過境遷,當時那邊認識的人都離開了,我只是想看一眼今天的天安門廣場而已。別說你了,爸爸絕對不會讓我去的,再說今天有了你,什麼風險我都不肯去冒,只想好好陪著你,一起聯考,一起談戀愛,這樣就好了。」

「唉。」

「算了,講這個太悶了。」她搖了搖頭,卻又笑道:「都是你,亂換話題,比不換還悶。好好吃個飯聊共產黨幹嘛,快點吃啦。」

「對了,」我想起一事,忙道:「講到吃飯問妳一下。我媽媽說想請妳去我家吃飯,妳覺得呢?」

「哦?」她一怔:「為什麼?」

「媽媽想見見妳嘛。」

「呃,這合適嗎?」她臉一紅:「我們才剛在一起,這樣是不是太正式了一點?」

「她只是好奇而已,」我忙道:「妳不願意也不勉強啦,別當真。」

「呵呵,我當真了。」薇笑了起來:「那我問你吧,你想要我去你家吃飯嗎?」

「想啊。」

「哦?為什麼?」

「這個……」我遲疑了一下:「怎麼講,我們也不能說是『剛在一起』,這是去年就約好的。我家沒有那麼嚴肅,爸爸媽媽都很尊重我,媽媽對妳很好奇,畢竟之前爸爸見過妳,跟媽媽一直稱讚妳有多好。所以媽媽也想見見妳,如此而已。」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薇笑著問,似乎覺得我爸爸喜歡她很開心:「我是問你的想法,為什麼想要我去你家吃飯呢?」

「就見見嘛。」我臉一紅:「我們都……約好永遠在一起了,我也想跟家人分享呀。」

「分享什麼?」

「我的……我的薇嘛。」

「嘻嘻,你害羞了。」薇笑道:「好,既然是你想要的,那我去。什麼時候?」

「看妳方便,」我忙道:「媽媽每天都會做菜,不然就這星期天?」

「會不會很麻煩她?」

「星期天反而好,她要上菜場,比週間輕鬆。」我開心地說:「那我今晚回去就跟她說,妳確定喔?」

「嗯,確定。」薇點點頭,問道:「那我要不要帶點禮物去?」

「不用,妳是晚輩,我們家不來這套。」

「一點花什麼的?」

「不用……」我停了停:「不然這樣好了,帶個甜點吧。」

「哦?」薇追問:「你媽媽愛吃什麼甜點?」

「她愛吃甜食,什麼甜點都好。」我笑道:「妳愛客氣,那就讓妳發揮一下。我媽媽很省,平常買的都是一些很簡單的東西,什麼黑糖糕、車輪餅之類的。妳見多識廣,想個主意帶點外國新鮮貨,不用貴,稀奇一點更好。」

「呵呵,見多識廣,手上沒東西也變不出來呀。」薇笑了起來:「你倒是很能發號施令,那我問你,她吃不吃牛軋糖?」

「超級愛吃。」

「小餅乾?」

「也愛吃。」

「好,那簡單,我會準備。」薇滿口答應,看樣子已經有了主意。

「那妳會帶什麼?」

「到時候就知道了。」

她一笑,搖頭不答,笑咪咪地望著吃剩的盤子,露出一絲甜甜的微笑。

七點四十五分,兩人離開添財,走在泛起涼意的重慶南路上。打烊時分街景黯淡,空氣裡飄著濕氣,濕氣裹著街燈,暈染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暈。

薇的腳步很輕,雪白的鞋子走在街上彷彿完全沒有發出聲音。制服袖口拂在臂上,熟悉的質感帶著幾許嶄新布料的僵硬,輕輕挽著我,觸感十分飄忽,不像真正的觸碰,反而像是一陣飄過身上的風。

我放慢腳步,感受著她的陪伴。

八個月的分離,過程中一再思念的她,已經跟我在一起了。走在身邊,無論聲音、步伐,甚至體溫都如此清晰。在那段時間裡,我有好多疑惑想要問她,好多心事想要跟她分享;連抱著「1987」時,都在想像真正抱著她時,會是什麼感覺。

此刻,她就在身邊,想抱就可以抱,想問什麼都可以問,想說什麼都可以說。

但是,我卻不知道該做什麼、該問什麼,又該說什麼。

驚蟄當天,從清晨直到深夜,來去機場的我歷經了一場激烈的情緒變化。從期待到失望、從放棄到解脫,疲倦的一覺醒來,連日夜都分不清,卻在那樣的狀態下得回了薇。

明明應該覺得非常滿足的,卻完全缺乏真實感,像是夢還沒醒,又像是嗑了藥站在舞臺上,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跟預期的狀況完全不同。

說是回來了三天,其實才過了……五十個小時而已。這麼短的時間裡,我們相處過整夜、吃過兩次她做的早餐、去了兩間餐廳、去中華商場做了衣服,甚至還在北一女校園見過面。

我們說了好多話,交換了許多「心得」,信任問題、男女角色、患得患失、舞臺經驗、感情如何「斬斷」、「第一次」如何定義……兩人的交流比去年更密集,遠超「純粹朋友」,完全不用熱身,彷彿八個月的分離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跟薇,真的在一起了。

問題是,為什麼完全沒有真實感呢?

是她變了嗎?還是我變了?抑或是,我其實沒有準備好呢?

比起此刻的感受,無論麥當勞的邂逅、澎湖的海角、社團聯展當天的校史室,甚至「懸崖勒馬」時黑暗的房間,都不像現在這麼飄渺。中正紀念堂裡的她、水鯤裡的她、星空花園的她、小白沙嶼的她,二崁草原上關於「家」的討論,中正機場臨別前的約定,那些早就消失了的場景,回想起來,竟然都比眼前來得真實。

為什麼呢?

我憂心了起來,轉頭望了她一眼。

她停了腳步。

「凱,怎麼了?」

「呃,」我一怔,這才發現我們剛剛都沒有講話,忙道:「沒事沒事,我恍神了一下。」

「在想什麼呢?」

「胡思亂想而已,沒事沒事。」

「胡思亂想也有個內容呀,」她微笑著問:「想了什麼,說給我聽嘛。」

我望著她的笑容,彷彿帶著心事,卻又好像毫無心事,側影在街燈下俏麗溫和,當下只能嘆了口氣,點點頭說:

「好,跟妳說。不過別亂想喔。」

「不會,你講。」

「我覺得……」我想了想措詞,覺得怎麼形容都不對,只能直話直說:「薇,跟妳在一起兩天多了,直到現在,我都還是有種……不大真實的感覺。」

「喔,原來如此。」她一怔,點了點頭:「很正常啊,我也覺得呢。」

「咦?妳也會啊?」

「呵呵,當然會呀。」她笑了起來:「才兩天多,很多事情需要適應啊,傍晚不是跟你聊過了,同時要適應學生與女朋友兩個身分,感覺起來還蠻疲憊的。坐在教室裡上課、早上被你載上學、牽著你的手,都像是在夢裡一樣,的確不大真實啊。問你個問題。」

「妳說。」

「回來到現在,」她看著我:「你覺得我跟離開前有什麼不同?」

「哪次離開?」

「都可以,不然就說最近的一次吧。」她停了停,又道:「國慶那次回來不到一個月,雖然沒有常常見面,但每次見面我們都聊很多。當時你會覺得不真實嗎?」

「呃,不會。」

「跟小箏妹妹在我家?」她追問:「去水鯤聊天?在機場接我爸爸?這些都不會覺得不真實嗎?」

「都還好。」

「那跟我做愛?」

「呃,」我臉一紅:「也不會。」

「當時也是一陣子沒見啦,為什麼當時不會覺得不真實,現在就會呢?是不是我有了什麼變化,這才讓你覺得不真實,不像是你印象中的我了?」

「嗯,說起來妳沒有什麼變化耶,」我想了想:「說不定是因為這次分開比較久?」

「其實沒多久,」她微微一笑:「從國慶到現在才四個月,你忙都忙不完了。我反而覺得之前去北京還比較久。這次回加拿大的生活很平靜,頂多只是跟朋友們出去玩一玩,感覺起來時間一下子就過了。」

「但是一回來,就覺得我不真實了?」

「我沒有覺得『你』不真實,」她搖搖頭:「而是『我們』不真實。」

「喔,」我呆了呆:「瞭解。所以妳是說,我們只是還沒有適應這樣的關係,而不是彼此有什麼改變,是這樣嗎?」

「是啊,很簡單的。」她笑道:「你看,我一講你就馬上懂,我們之間的默契一點也沒有減少呢。我們剛在一起,我拿女朋友的身分對待你,你拿男朋友的眼光看待我,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比起之前你……腳踏兩條船,當然會覺得很不真實嘍,是不是呀?」

「喂喂喂。」

「呵呵。」她一笑,又說:「凱,別著急,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就算一下子適應不來,之後也會慢慢適應的。不然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想想就懂。」

「妳問。」

「不要覺得我掃興喔。」

「唉,」我嘆了口氣,想必是個掃興的問題:「沒關係,妳說吧。」

「小箏妹妹。」她放輕了聲音:「社團聯展當天,你追上了她。當晚等大家都走了,只剩你們兩個人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像現在一樣,覺得跟她之間很『不真實』呢?」

「嗯,是有一點。」

「那你花了多久時間適應?」

「其實第二天早上就好了。」

「哦?這麼快?」薇一怔,追問道:「那你是怎麼覺得『就好了』的呢?」

「不知道耶,」我搔了搔頭:「當天送她回家,下了一場大雨,她頭髮都淋濕了,感覺起來不像平常的她。第二天早上出太陽了,我去接她上學,看到她跟平常一樣的模樣,就覺得……正常了。」

「跟我卻沒有這樣?」

「對啊,很奇怪。」

「那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這種『正常的關係』。」薇笑了起來:「你跟她之間有一層基於社團的關係,學姊學弟,社團活動,還有演講社的啦啦隊。你慢慢喜歡上她,從姊弟關係逐步發展,社團聯展當天的表白只是身分上的確認而已。或許當晚情緒很激動,隔天睡醒就發現其實沒有什麼變化,小箏妹妹依然是那個學姊社長,你還是叫人家姊姊,之後那個愛你愛得纏綿悱惻的『嘉嘉』,當時還沒有誕生呢。」

「呃。」我臉一紅。

「因此,你不是適應得很快,而是根本沒有什麼要去適應的。」薇又說:「我們不一樣,我們之間只有彼此,我們各自有自己的生活,那些生活裡並沒有對方,因此也就沒有任何緩衝,一旦關係改變,那就是整個世界都變了,所以需要適應。」

「是這樣嗎?」我疑惑地問:「或許我們之間……只有對方,但跟妳的感情也是慢慢培養的,不是從三天前才開始的呀。」

「沒錯,但『關係』是。」

「那……針對新的『關係』,我們該做什麼?」

「那就是我們要一起定義的了。」薇微笑著說:「之前我們是『純粹朋友』,只要溝通就好啦。現在是伴侶了,那就會產生新的相處方式,這是我所期待的,換個說法,就是我們要用對彼此的愛,來建立一種新的生活模式。」

「那會是什麼呢?」

「不知道呀,所以才要適應嘛。」薇笑道:「我問你,變成女朋友之後,你打算怎麼……對待我呢?」

「呃,這要怎麼講啊,」我搔了搔頭:「就繼續愛著妳啊。」

「沒錯,『愛』『著』,」她點點頭:「『愛』是早就有的,重點在『著』那個字。我們要一起找出屬於我們的相處方式,這是接下來最重要的課題。這個『不適應』,就是一個新的起點,我們的一輩子,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是啦。」

「那就別擔心啦。」她溫然一笑:「凱,我愛你,你放下心來,讓我們一起找出未來的道路,好嗎?」

「嗯。」

「別患得患失喔。」

「才沒有呢。」

「呵呵,偶爾患得患失也不錯呢,」她校道:「你唱歌很好聽呀。」

「還是被妳親比較好。」

「呵呵。」

薇笑了起來,牽起我的手,離開了這個話題。

我們回到貴陽街取車。我蹲在地上開大鎖,薇站在車旁望著燈火通明的北一女校舍。我把大鎖扣在車邊,見她都不說話,於是問:

「妳在看什麼?」

「沒什麼。」她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只是在想,不知道我要花多久時間,才能重新適應回去上學的生活。」

「這件事對妳來說這麼困難嗎?」

「倒不是,」她還是搖頭:「只是……怎麼說呢,反反覆覆的,上高中才一年半,中間就有這麼多波折。我喜歡穩定一點的生活,幸好現在有你了,大概可以定下來了吧。」

「妳放輕鬆點啦。」

「嗯,我會的。」她點點頭,忽問:「對了,你知道我們班是哪一間嗎?」

「跟去年不一樣嗎?」我呆了呆:「那不知道,只知道在中正樓。」

「在那裡,」薇伸出左手,指著中正樓某間教室:「四樓,最靠菁圃的那一間。今年很幸運,教室在這邊。」

「為什麼幸運?」我問:「原來妳們每年教室都不一樣啊?」

「因為這間一邊是樓梯,一邊是小陽臺,陽臺下面就是菁圃,甚至是最高的一層,」薇開心地說:「有種放逐邊疆還是野外露營的感覺。另外沒錯,每年教室都會大風吹,要等公布才知道。前天回來註冊幸好記得問,不然就會跑到別班去了。喂?」

「嗯?」

「一次問一個問題。」她忽然說:「你有沒有發現,只要你對什麼事情有興趣,就會一次問兩個問題?」

「咦?有嗎?」

「有,你常常這樣。」她笑了起來:「好像在急什麼,前一個話題還沒聊完,下一個問題就問出來。有種你其實並不在乎別人回答什麼,只想把問題問出來的感覺。」

「哪有?」

「那我問你,我剛剛說喜歡這間教室,理由是什麼?」

「因為一邊是樓梯,一邊是小陽臺。」

「那有什麼好喜歡的?」

「妳不是說像什麼……露營一樣?」

「像露營一樣有什麼好喜歡的?」

「呃,對啊,為什麼?」

「所以嘛,別急著問,我還沒有講完啊。」她推我一把:「還不承認。那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學校每年教室都不同呢?」

「我不知道呀,這件事還蠻奇怪的,不都一樣的班級數目嗎,為什麼要換來換去呢?」

「因為我們學校任務很多,國慶要清空,聯考是考場,有的時候還要當闈場。加上校舍小,每年學生數量又不同,教室有的大間有的小間,還有傳統要顧,所以會變來變去的。懂沒?」

「什麼傳統?」

「就那三棟樓嘛,」薇一笑:「不是說嗎,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理想中高一明德樓、高二親民樓,高三至善樓,接下來就可以念大學啦。問題是至善樓一半是危樓,補校又在親民樓,明德樓又不夠所有高一班級,最後變成高一分兩半,一半明德一半至善,高二中正樓,高三光復樓。學校為了讓大家都走過一遍『大學之道』,所以會分來分去,大風吹,盡量讓大家都繞過一圈,算是討個吉利。懂沒?」

「呃,懂了。」

「說到這個也很好笑,今年高二主要在中正樓,但是從善班到莊、敬、嚴班都在光復樓,正班沒地方去,竟然擺回了至善樓。一個年級分三棟樓,也是很亂啊。」

「真有趣。」我點點頭,又問:「妳還沒講完呢,為什麼那間教室像是露營……還是放逐邊疆什麼的?」

「那邊有個小陽臺,」薇指著她的教室:「去年我就很羨慕那邊的班級,跟其他班隔著樓梯,可以站在那邊往下看。臺灣的學校門禁太嚴了,下課時間又短,在那邊發發呆很舒服的。」

「妳也會發呆啊?」

「會啊,我常常發呆呢。」她笑了起來:「你對我有一些奇怪的認識,其實我很喜歡發呆。發呆是很健康的,把腦子放鬆一下,讓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子裡跑來跑去,不特別想什麼,是很舒服的呢。」

「我從來沒有看妳發呆過。」

「那是因為跟你出去玩啊,聊天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發呆呢?」她搖頭,笑道:「好啦,別發呆啦。我們該回去了。明天怎麼約?」

「我練習結束去找妳?」

「不要去班上,你早一點出來,直接去危樓。」她點點頭:「我們趕快忙一忙,先把『廢墟之家』完成,中午我會準備午餐,吃完就開工。」

「妳要怎麼準備啊?」

「那你就不用傷腦筋啦。」薇笑了起來:「來,發動車子吧,送女朋友回家嘍。」

我點點頭,這就發動了車。薇輕巧地坐進後座,在我的脖子上親了一下。

乘著沁涼的晚風,我們回到了敦化南路。我坐在車上,她獨自下了車。微笑一番,開了口:

「凱?」

「嗯?」

「找一天,在我家待一個晚上,好不好?」

「我也想啊。」

「明天很忙的,」她又說:「要建立廢墟之家,還要去買甜點呢。你早點睡。」

「妳也是。」

「要想我。」

「我想了好幾個月呢。」

「慢慢來,不要著急。」她忽然說:「我們在一起了,這是不會改變的。很多問題不急著馬上解決,你放下擔心,好好跟我在一起,我們會越來越開心的。」

「我知道了。」

「適應嘛,總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她點點頭,輕輕地說:「這五十幾個小時我過得很滿足。謝謝你,一直在這裡等著我。」

「是我才該謝謝妳。」

「明天早上一樣來吃早餐,」她笑了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六點整就要到,快吃快走,我七點整要到學校。」

「這麼早喔?為什麼?」

「嗯……有件好玩的事,要找人一起做。」

「喔,知道了。」我問:「什麼好玩的事,妳要跟誰玩啊?」

「做完再跟你講,反正明天早點來,不要遲到。」

「知道了。」

「可是騎車還是要騎慢點。」

「我會。」

「那就這樣,別捨不得了。」她笑咪咪地說:「乖乖凱,明天見。」

「明天見。」

我依依不捨地望著她。晚風沁涼,搖動著她的裙擺。已經是我的了,我心想,街燈下亭亭佇立著的她,真的已經是我的了。

薇笑著揮了揮手,轉身進了大門。輕巧的身影走到電梯口,隔著柔和明亮的大廳,對我又揮了揮手。

微笑的臉,金碧輝煌的門廳。

於是,終於放心了的我,這才發動了車,離開了晚風中的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