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碧海新樂園

三月二十七日。

跟薇玩了整夜,早上在學校睡了個天昏地暗,起來上廁所還被老二取笑春天到了還冬眠。我的菸抽完了,跑到哈草樂園打算跟詩聖要一根,想不到正好遇到小光,被他拉著追問昨天答應跟他講的「流言」,結果三人在哈草樂園聊天,第四堂課也蹺了沒去上。

我隱瞞小箏照片的事沒說,挑一些馨馨講的內幕來交代。小光聽完笑得要命,詩聖倒是蠻嚴肅的,表示「女孩子的第六感比較準」,如果大家都覺得小箏有一些別的意思,這種說法一定有其根據,提醒我不要只會否認裝死,要嘛直接跟小箏把話講開,無論在一起或保持現狀都好;不然乾脆拉遠一點,減少私下往來,時間一久也就正常了。

小光表示保持距離大概很難,畢竟兩社正在合作。這話一說,我突然想起小達已經幫我請了公假,提醒小光幫我打點點名員。詩聖聽說我還要去北一女出公差,嘆了口氣道:

「叫你保持距離,你還特別殺過去,小心越搞越複雜。」

「不會啦,我又不是每天都待在那邊。」我解釋道:「再說,我是去找她的學妹。」

「哼,我看差不多。」詩聖搖搖頭:「上個月在麥當勞認識一個,這個月又跟社團學姊糾纏不清。還以為你會難過多久呢……搞了半天是我想太多了,你根本就是個大花痴,看一個要一個。」

「我一個也沒要,都是好朋友,幹嘛這麼說?」

「好朋友?」詩聖又哼了哼:「跟女生哪有什麼好朋友?要不抓來當馬子開了,要不就被人家搞得天翻地覆,什麼都會發生就是不會變成什麼狗屁『好朋友』。」

「隨你說啦。」

「不聽我的,只怕後悔莫及。」詩聖又道:「你這小子太單純了,女生什麼『只是跟你聊聊』、『大家都是好朋友』的廢話一說,跟你搞個不遠不近,沒過幾天你就昏了。」

「是是是,你對,我昏,」我笑道:「抱歉,下課鐘剛響,我要去訓導處拿公假單啦!」

詩聖哼了哼不講話,小光笑道「記得隨身攜帶愛神棍」。詩聖敲他一個頭,我哈哈大笑,跑到訓導處找小達。

小達不在,訓育組陳組長說他前腳剛走,也幫我請好了公假。我找訓育組幹事賴小姐拿公假單,她偷偷把我拉到一旁,低聲對我說起了剛才的事。原來陳組長對這次社團只有我一個人公假,又要出公差到北一女那麼多天覺得很詭異,北一女對男校學生管制嚴格,加上訓導處又沒有收到公文,無論小達怎麼解釋他都不相信。

「你們那個社長啊,」賴小姐嘆了口氣:「講話也是吞吞吐吐的,前言不對後語,我看八成還是跟那個北一女的小社長有關。」

「程嘉箏學姊啊?」

「是啊,他們交情好嘛。」賴小姐嘿嘿一笑:「這件事你大概也知道了。他在演辯社的時候就這樣,每次北一女小社長一有要求,他就馬上跑來訓導處要這個要那個。動作那麼明顯,問理由又講不清楚,這可不是第一次啦。」

「呃,這次是真有其事啦。」

「我知道,」賴小姐點點頭:「其實每次都是真有其事。劉致達很乖,不像其他某些同學說謊不打草稿,沒事他不會亂請公假。問題在講不清楚,講出來的理由讓人懷疑,所以每次都要搞很久。」

「所以後來總算說服組長了?」

「才沒有呢,」她笑道:「你聽聽你學長的理由,什麼演講社缺乏表演經驗,也不會寫劇本,你兩項都強,正好可以幫忙她們。這話誰信啊?」

「呃,這是實話啊。」

「那為什麼不找劉文朗?」

「希特勒啊?」我搔了搔頭:「學長的本事不在這一塊嘛。」

「是啦是啦,你的本事最好,」賴小姐追問:「那幹嘛只請你一個人?上次新加坡訪問團他們也沒上臺,還不是照請公假?別跟我說大家決定要用功讀書,能少去就少去。」

「那是人家社長指定的呀,活動是人家的,人力要聽她們安排,就算想去玩也要演講社同意啊。」

「哈,北一女小社長指定你一個去,劉致達也會同意?」賴小姐一副講八卦的德性:「要說北一女找你們支援,原本我們還相信幾分,結果這話一說誰也不信了。劉致達只要有機會就想跟那個女生黏在一起,你是學弟,這次又是直接跑到女校去支援,他怎麼可能把這麼難得的機會只給你一個人呢?」

「人家社長學姊堅持的啊。」

「是啦,你的表演是不錯,去年我們都看過了。」她點點頭:「問題不在你有多厲害,而是只有你一個人去很可疑。就算你再怎麼厲害好了,大家一起去也沒關係啊,你們學生都說這叫『福利』。你的搭檔也很厲害,人家北一女為什麼偏偏只找你一個?所以我們都不信。」

「這……」我搔了搔頭,這還真是解釋不清:「那後來為什麼又簽過了?」

「因為教官跳出來幫你掛保證。」

「哪個教官?」

「齊教官啊,」賴小姐往教官指了指:「你們教官看劉致達被問得很急,跑去跟陳組長打圓場,跟組長掛保證說他信得過你,之前也看過你在接待人家學姊,幫北一女演講社處理事情。好吧,你是齊教官班的,他都幫你出頭了,組長也就沒話講了。」

「他這麼好啊?」

「嘿,你別看他那副鐵面無私的模樣,齊教官對學生最好了。」賴小姐嘆道:「上次不是跟你說過你們班導師跑來查你公假嗎?她在訓育組碰了釘子,就去找齊教官談,那次也是齊教官幫你講話才大事化小的。你少沒良心。」

「呃,我不知道嘛。」

「你當然不知道,他又不會跑來跟你邀功。」賴小姐說:「好啦,反正公假也准了,你就去吧。記得不要丟學校的臉,好好幫人家北一女辦事。我跟你說,北一女訓導處可沒我們這麼講道理,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啊,你被修理一頓就算了,回頭公文一來,我們想放你一馬都不行,知道嗎?」

「是,知道了。」

「好吧,那你就快點走吧,」她點點頭,好像有點不放心:「對了,齊教官找你,去跟他報到一下。」

「是。」

我忙道,領了公假單與外出證明,謝過賴小姐,走到教官身邊。

教官正在看公文,見我來只是一笑,把公文收進夾子裡,起身說:

「搞定了嗎?」

「是。」

「陪我去福利社。」

說著轉身就走。我呆了呆,連忙跟上,追著他離開訓導處。

教官步子快,加上人高馬大,我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邊。他問起下午的事,我不敢隱瞞,把整件事情報告了一遍。教官聽完沒說什麼,只是嘿嘿一笑,拍了我一把:

「活動倒是不錯,只是少年人血氣方剛,你在北一女可不要丟學校的臉。」

「呃,知道啦。」我說:「對了,剛剛賴小姐說你幫我們講話,真是謝謝了。」

「不用謝,」他擺擺手:「既然學姊這麼看重你,活動方面也真有其事,那就不用管太多。」說著又是一笑:「這樣吧,我找時間打電話給她們學校教官,請她們給你方便。」

「這……不用吧?」

「不要以為我在找你麻煩,」教官嘖地一聲:「你太菜了,從來沒有在正常上課時間去過女校對不對?告訴你,這通電話一打,你在那裡就自由了。」

「哦?為什麼?」

「你的公假單又不是每個人都看過,上課時間一個男生在女校晃來晃去,被人家看到會怎麼想?」教官解釋:「所以要幫你開脫,讓她們心裡有個底,之後看到你就不會上前盤問啦。」

「是這樣喔?」

「當然,菜鳥一個,回去問問學長。」教官走到販賣機前:「喂,你喝什麼?」

「桂花紅茶,謝了。」

「少喝點這種加糖飲料,」教官彎腰從販賣機裡拿出兩罐飲料,把桂花紅茶遞給我:「還有,北一女跟我們不一樣,學校紀律很嚴格,你要依照上下課鐘聲行動,不要覺得有公假就在上課時間亂跑。」

「是。」

「公假不是放假,一樣要準時進出。」

「我會。」

「所謂的準時是人家北一女的時間,早上七點五十分、放學四點半。」

「知道啦。」

「她們下課時間跟我們不一樣,下午還有一節『大下課』,休息時間比較長。」

「好好好,我會問清楚,聽鐘聲辦事。」

「女校男廁不多,要先記得位置,不要跑錯。」

「拜託,哪這麼笨啊。」

「光復樓靠穿堂那間都是教職員上的,你不要去,小心遇到督學。」

「好啦好啦。」

「不要偷看女生換運動服,也不要看人家做課間操。」

「哪會啊,」我嘖地一聲,心裡不禁有點好奇:「課間操是什麼?」

「反正做你的事,不要做沒要你做的事。」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又問:「你的活動地點在哪裡?」

「呃,還不知道。」

「記得不要東跑西跑,叫你去光復樓就別去圖書館,叫你去中正樓就別去活動中心。」教官似乎不大放心:「行動低調一點,不要耍大牌抄捷徑,最好少橫越操場,也不要沒事就在光復樓一樓晃來晃去,那裡辦公室太多了。」

「是。」

我點點頭,教官對北一女的地形還真熟。

「北一女福利社在哪你知道嗎?」

「呃,知道。」

「不要去。」教官又說:「她們有個風氣,學生會跑到那裡聊天、自習,還是喝飲料什麼的,一堆女生在那裡,你太顯眼了。渴了就先買好東西再過去,不然就找同學幫你投販賣機,知道嗎?」

「知道了。」

「還有,記得要入境隨俗,制服一定要穿整齊,不要搞得滿身大汗,不要把上衣拉出來,不要穿體育服去。既然是支援,那就不要穿球鞋,學校規定黑皮鞋你就穿黑皮鞋,這是禮貌。在家裡可以隨便,去別人家要有個樣子。」

「知道了啦,你看過我亂穿制服嗎?」

「說得也是,你在這方面倒是挺守規矩的。」教官點點頭,又笑道:「就是不愛上課,爬牆出去,穿得整整齊齊的制服抽菸騎車,這到底算是聽話還是搗蛋呢?」

「呃,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的可多了,沒當場抓到不跟你計較,不要以為我是笨蛋。」他盯著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在北一女可不能幹這些事。要是抽菸被抓到,我跟你說真的,那就不用回來啦。」

「好啦,我沒那麼白目啦。」我忍不住問道:「喂,跟你交換個情報,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連班上同學都不可能知道,你是打哪兒聽來這一狗票小道消息的啊?」

「嘿嘿,交換情報是吧?好啊,你拿什麼跟我換?」

「隨你說。要不然你告訴我你怎麼知道的,我以後都不這麼幹。」

「我哪這麼好騙啊?」他哈哈大笑:「少拿本來就不該做的事來換,要換就拿點值錢的來。」

「你還真不吃虧。」我想了想:「好啊,之後我整個月都會去北一女,定期跟你報告學校有哪些人在那裡混,這樣行了嗎?」

「嗯,」教官思考了一下:「好,就這麼辦。」

「那你說吧。」

「我已經說啦,哈哈,怎麼都不懂咧?」他似乎覺得十分有趣,笑道:「就是這樣運作的啊,你瞭解了沒有?」

「沒有,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

「你不是要跟我交換情報嗎?」他笑得很開心:「我跟你換了啊,不過我不只跟你換,有一堆你的混蛋學長也跟我換,就是這樣而已。」

「喔,拜託,」我哭笑不得:「原來你都靠人擺道啊,這算什麼嘛。」

「這叫本事。」他得意洋洋地說:「你上歷史課沒聽老師說嗎?以夷制夷,這種生意最划算了。」

「哼,你不怕有人會放你鴿子,或者放假消息給你嗎?」

「呵呵,誰這麼大膽,倒是來試試。」

「小心魔高一丈,」我沒好氣地說:「就我所知,光是明年代聯會選舉就有一堆利益交換正在談了。到時候大家合縱連橫,只怕一起賣了你。」

「邪不勝正,咱們走著瞧。」教官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反正也是明年的事,再說到時候你一定又有什麼東西要跟我換了,我才不擔心哩。記得在北一女好好表現,以後活得愉快。」說完笑著離開了合作社。

我走回教室拿書包,心想他雖然對我不賴,手段卻很厲害。看樣子這個月並不好混,在北一女要更加小心才是。

離開學校時剛過一點,我跟巧怡約兩點半北一女校門口見,見時間還早,於是跑到金橋喝咖啡。正想利用時間把小箏的透視圖畫一畫,突然發現什麼工具都沒有,只得又跑到金橋的文具部買了尺與圖畫紙,回咖啡部慢慢畫。

拿出小箏給我的信封,抽出只有建築物的那兩張,我剛要開始,卻想起有件事情忘了問她。畫透視圖要先決定消失點數量,一點或兩點,畫出來完全不同。理論上畫房子應該是兩個消失點才對,不過誰知道,與其畫錯不如不畫,只得放棄。反正馬上就要去北一女,到時候再問她好了。

想到即將見到小箏,我不由自主感到有點緊張,這幾天被大家亂說一通,反而不能拿出平常心面對這位「學姊」了。想想詩聖跟薇的說法也有道理,破除流言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說清楚,只要找時間跟小箏把話說開,什麼尷尬也就都會停止了。

問題是,這種話要怎麼講呢?「學姊,請問妳是不是喜歡我啊」「我看我們做朋友就好啦」,這樣講真的好嗎?

不行,挑明講只怕更糟,就不要意思沒表達到,好好的關係卻被破壞了。左想右想沒主意,連咖啡也不想喝了,決定早點去北一女,早點開始早點結束,放學後趕快回家補眠,或許睡夠了就不煩惱了。

出了金橋,來到北一女門口,我摸出公假單去警衛室換證。警衛室除了一位大媽之外還有一個女教官,身穿憲兵制服,肩章上有顆梅花。她看了看我的證件,又看了看胸口繡的名字,冷冷開了口:

「董子凱同學,你跟演講社同學約好在哪裡見面?」

「嗯,這倒是沒講好。」

「那我幫你叫人。你要找的是哪位同學?」

「一年孝班,陳巧怡。」

「好,你在這裡等一下。」

她點點頭,走進校門。

我在門口站著發呆。這時正是上課時間,校園安安靜靜沒有什麼聲音。午後陽光很烈,照得四下一片刺眼。玄關上「光復樓」金字看起來更亮了,左右兩側花圃一片濃蔭;一絲風也沒有,靜悄悄地,好像時間都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憲兵教官帶著巧怡走出來。兩人大老遠在玄關下停步,教官低聲囑咐,巧怡連連點頭。好不容易說完了,這才招手要我過去,教官說:

「好,那你就進去吧。」

「是。謝謝教官。」

「不要亂跑。」

「是,我不會。」

教官看樣子有點不放心,轉身自行離去。

巧怡像是鬆了口氣,笑了起來。

「凱子,你早到了。」

「是啊,反正閒著。我們去哪裡?」

「去校史室,那裡最清淨了。」

她說,帶我走進校園。

這是我第二次來了,上次是去年校慶。正常上課時間果然不同,氣氛嚴肅得多。兩人走過齊教官口中「不要沒事晃來晃去」的光復樓一樓,穿越古舊陰暗的長廊,沿操場與網球場邊緣,來到校史室所在的圖書館大樓。

圖書館外表很低調,裡頭很暗,陳舊的書味飄在空氣裡,一進去馬上覺得周身清涼。巧怡要我在一樓大廳稍候,推開一道電動欄杆,經過像是某種竊盜偵測器的感應門,走了進去。

大廳不大,約莫一間教室空間。四周擺滿椅子,還有幾個報架,應該是某種交誼閱報區。一幅萬里長城國畫佔滿了整面牆,前方有個不知道是誰的銅像。銅像底座寫著「春風永沐」四個大字,走近細瞧,旁邊還有「龍淵校長銅像落成紀念」幾個字。

大概是北一女某屆校長吧,我心想,看了看上頭的銅像。只見銅像滿身銅綠,一個戴著眼鏡的老人家半身像,乍看之下難辨男女。底座左右也有刻字,我繞了一圈,就見左邊寫著:

「臺省光復之初本校學生僅一百四十三人校舍多係木造設備至為簡陋學珠校長自民國三十八年七月接長迄今班級數由三十班增至一百一十一班學生總達六千餘人為我國女子中學中規模最大者而校風純樸成績優異歷屆畢業生均能升入」

一面寫不夠,轉至右邊,只見上頭寫著:「家長無不感戴今值學珠校長退休之際共議建立銅像永誌紀念敬書數語用表欽遲」「家長會長與全體委員謹誌」「中華民國六十年二月一日」等字樣。

我一怔,兩面文意不能接續,看來背面還有一段。見銅像離牆很近,我也不敢隨便「塞」到後面去瞧,只得算了。走回前面又看了看。

這位就是「學珠」校長啦,不知正面寫的「龍淵」又是誰?轉念一想,嗯,有龍有珠,或許一個是名一個是字,只是不知哪個是名哪個是字,總不會一尊銅像寫上兩個人的名字。銘文說銅像是校長「退休時」建立的,三十八年接校長,六十二年退休,當了二十二年校長,難怪人家要「感戴」。不知此人是否健在,要是還活著,生前被塑成銅像,那種感覺一定很奇怪。

巧怡回來了,拎著一串鑰匙,笑咪咪地走到身邊:

「咦?在看校長銅像喔?」

「是啊,」我點點頭:「這位校長待這麼久啊?」

「嗯,她很有名。」

「她叫什麼?」

「江學珠,」巧怡帶我走進電動門,踏上樓梯:「她是個傳奇人物,待得最久,做的事情也最多,綠制服是她換的,初中部是她廢的,補校是她辦的,連至善樓、圖書館、光復樓加蓋,還有活動中心都是在她手中建的。」說著一笑:

「怎麼啦,突然問這個?」

「只是覺得校長也有銅像很有趣罷了,」我又問:「這人還活著嗎?」

「去年過世了。」

「喔,妳倒是什麼都知道。」

「學校沒事就講,校慶講更多,想不知道都難。」巧怡笑道,帶我來到大門緊鎖的校史室:「如果你想知道更多,裡頭還有的是資料。」說著拿出鑰匙開門,在門口脫了鞋子擺好,帶我走進去。

巧怡的腳步很輕,雪白的襪子踩在光可鑑人的木地板上毫無聲音。小小的腳踝肌膚雪白,過膝百褶裙帶著女孩子的氣息。校史室氣息沉悶,想必不常有人來;空間不大,掃得十分乾淨,跟校慶上擺滿展覽品的感覺不同。中央一張大桌子,有點像會議室,桌面頗歷年所,依然光可鑑人。

兩人各自坐下,巧怡把書包掛在椅背上,對我說:

「怎樣,這裡很安靜吧?」

「的確。」

我點點頭,看了看四周,只見各處掛滿史蹟照片,整排鐵櫃沿牆排列整齊,文件資料堆得滿了出來,另外還有好幾個塞滿陳舊獎盃、錦旗與獎牌的玻璃櫃。

突然想起以前的獎盃,當年辛辛苦苦幫國小、國中拿到了無數座,不知那些東西現在都在哪裡?過去學校要我「獻獎」,硬生生把戰利品們從我手中奪去,結果是不是也像眼前這些獎盃一樣,扔在沒人注意的地方沾灰塵呢?

我回過神來,問巧怡:

「這裡平常都沒有人在用嗎?」

「外賓參觀的時候會開放,有時候學姊也會來借場地,大部分都是空的。」她說:「校史室是演講社固定會用的場地,不過這裡不方便上課,我們當成會議室還有排練場所。」

「哦?演講社負責管理這裡啊?」

「不是『管理』,只是使用而已。」巧怡搖頭:「校史室很多古物要小心使用,用起來膽顫心驚,學姊們也不愛來。只是學校空間不夠,有地方給我們就不錯了。這裡平常都上鎖,除社團時間以外想來也來不了,再說這麼嚴肅我看也沒人想來。成功沒有校史室嗎?」

「有,校長室隔壁,在一間會議室裡。」我說。心想那就是我跟小光去年中新友誼之夜練功的地方,裡面也是這種味道,看來老學校都喜歡搞這套,差別只是不用脫鞋而已。

「那我們要怎麼開始呢?」她問。

「嗯,對了,還有正事要辦。」我忙道:「今天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寫劇本,另一個是小箏昨天交代的,要我們想出一個社團聯展表演人員的甄選方式。」

「學姊跟我說了,」她一笑:「她還說,之所以會想到這個主意,是因為你要幫馨馨爭取上臺機會。」

「是啊,不過主意本身是小箏想的。」

「你跟馨馨那麼好喔?」

「她很可愛啊,」我笑道:「不是什麼『脫口秀小馨』嗎?再說她也很積極,有機會幫她忙不是挺好的?」

「這是沒錯啦,」巧怡嘆了口氣:「只是喔,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她可愛。」

「哦?我以為妳跟她交情不錯?」

「我跟她很好啊!」她忙道:「我說的不是我自己,是社團裡某些人。」

「某些人怎樣?」

「嗯,有人不喜歡馨馨,覺得她進社團才多久,學姊特別照顧她,大概是吃醋了吧。」

「她不是社團的『衣食父母』嗎?」

「是啊,她把預算抓得非常緊,要不是她想出一堆省錢的辦法,這次社團聯展的經費應該打死也不夠用。」她搖搖頭:「女生就是這樣,常常會在這種誰吃誰的醋的問題上弄得氣氛緊張,一堆小團體,想想還真麻煩。」

「妳們社團到底有多大啊,哪來這麼多小團體?」

「說大也沒多大,兩屆快一百人。所以更討厭。」

「妳是下屆社長,未來還要靠妳去改變這種風氣,怎麼還沒上任就先唉聲嘆氣的呢?」

「你說得對啦,可是很困難。」她說:「小箏學姊都做不到,要我怎麼做到呢?」

「講到這個,小箏好像覺得妳應該多跟大家相處。」

「我?」她一愣:「我跟大家都很好啊!」

「不是交情問題。她希望妳不要因為當社長就什麼事情都一個人扛,要跟大家商量著辦。」我想了想:「她很心疼妳,要我好好幫妳忙,弄出一點成績來讓大家服氣。」

「嗯,我知道了。」她點點頭,笑了起來:「凱子你看,這就是我說的,女生的問題。」

「什麼問題?」

「小箏學姊對我很好,她卻不自己跟我講,反而要你傳話。」

「她並沒有要我傳話,是我偷偷跟妳說的。」

「哦?」

「她很關心妳,還說妳跟她高一的時候很像。」我笑了起來:「我是不知道她高一怎樣啦,不過妳的確跟她很像。」

「哪裡像?」

「妳有一種社長架勢,可能因為還是高一所以不明顯,等明年升上高二,保證跟小箏一樣很有威嚴。」

「人家才不管什麼威嚴呢,」她搖頭歎道:「想到社團事情這麼多我就緊張。再說功課也要顧,我真怕當上社長成績就退步了。」

「不會的啦。」

「對了,講到成績,你跟小雪進度怎樣了?」

「見面過三次,她很好心,把整個學期的資料都抄給我了。」

「你要加油喔,聽說你的數學很爛?」

「喂,有人這樣問的嗎?」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數學的確爛,還好有北一女的願意幫忙。」

「小雪願意幫忙我覺得很欣慰,這樣你就可以不被社團影響功課了。」

我聞言一笑。

「看吧,就說妳像個社長。」

「咦?什麼意思?」

「『小雪願意幫忙,我覺得很欣慰』,」我學著她的語氣:「講起話來跟小箏一模一樣,好像小雪已經是妳的幹部了哩。」

「呵呵,我才不是那個意思。」她有點不好意思,笑道:「貴大社長願意屈尊幫敝社小馨馨忙,本人著實深表敬佩,感恩戴德。」

我倆一齊哈哈大笑。我接過話題,問道:

「所以呢?今天先寫劇本還是先決定甄選方式?」

「你說呢?」

「先決定甄選方式好了,這樣比較方便,可以先選好上臺的人,讓大家一起來寫。不是省事得多?」

「就像你幫小雪她們寫『看電視』一樣?」

「嗯,那種方式很有效率。」

「好,就這麼辦。」

巧怡思考半晌,提議先寫一個小小的比賽用劇本,數十秒長度,讓大家用同樣的劇本上臺表演;同時請高二學姊做評審,依總分排名次。劇本完成後再依人數需求從積分最高的同學依序往下找。這樣才能公平客觀,減少內部紛爭。

我聞言連忙反對,表示這樣既不公平也不客觀。畢竟這不是考試,沒有標準答案,學姊給分數的方式因人而異,或許某人在三個學姊手中各自贏一分,卻被另一個學姊一次扣五分,結果大多數認定比較好的卻栽在一個人手裡。其次,表演本來就是主觀的,有人愛穩重有人愛搞笑,大家多頭馬車想客觀也難。這種做法不但不能選出最好的隊伍,甚至還會給學姊們找麻煩。

巧怡皺起眉頭,「不要只顧著批評,拿點主意出來」。我建議她像寒訓那樣讓大家自行分組,每組自行推派代表出馬。既然是自行分組,同組交情好,爭議自然也就比較小;就算有什麼爭議,學姊也可以不被捲入。反過來說,就算大家誰也不服誰好了,由於是內部競爭,標準自訂,也免掉客觀性的麻煩,甚至還可以預作篩選,出來的都有一定實力。

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人數就少了,屆時評分容易,也可以來個「大家樂」,搞什麼人人有獎,一傢伙通通抓上臺。

巧怡一聽馬上叫好,笑道:

「凱子,真有你的。這樣我就不必擔心大家因為這件事情傷感情了,你還真想得周到。」

「那也是妳提醒了我,我才知道女生有這種問題。」我說:「如果大家都不爭,那妳原來的主意比較好。換成是我們社團啊,大家一定比較喜歡妳的主意。」

「真好玩,我想到的比較適合男校,你想到的卻比較適合女校。」她嘻嘻一笑:「難怪學姊要你幫忙。那就這麼決定了,我晚點去跟學姊說。」

「等等。」

「又怎麼了?」

「妳不用跟學姊說,直接宣布就好。」我說:「最多請學姊到場旁聽,或者分組的時候讓學姊壓陣,也就是了。」

「咦?為什麼?」

「學姊給妳完整的授權,意思就是幫妳建立權威,妳不要畏首畏尾的。」

「嗯,這樣真的好嗎?」

「不然妳去問她,我保證她就是這個意思。」

「好,我會去問,這種事情還是問她一聲比較保險。」她點點頭,笑了起來:「你還真有趣,簡直就是學姊肚子裡的蛔蟲。」

「既然是內定社長,妳就要有個社長的樣子。」我說,眼前驀地閃過小箏的「肚子」,連忙回神說:「妳看我家學長,對我幾乎是充分授權,什麼也不干涉,相信小箏也是這樣訓練妳的。」

「這我可不確定,反正問問她也沒什麼關係。」

「那妳記得,問的時候不要搞出一副當真在問的態度,」我提醒:「就當成妳已經決定好了,只是尊重她,這才去通知她一聲。這樣她會比較高興。」

「好,聽你的。」她點點頭,忽然嘆了口氣:「唉。」

「怎麼啦?」

「我覺得真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你對學姊沒有感情,」她望著我:「你的意思昨天馨馨跟我說啦,我覺得你真瞭解學姊,如果……如果你是她的男朋友就好了,她真的很需要人體貼。」

我一怔。

「為什麼說她需要人體貼?」

「學姊的事馨馨應該都跟你說了吧,那我就不重複了。」她說:「學姊不會跟我們聊這種事,可是我們都很關心她,畢竟學姊歸學姊,她還是一個女孩子。」

「呃。」我很後悔跟她進入這個話題,又覺得搞不好她也是在套我的話,跟馨馨一個來硬的一個來軟的,於是道:

「感情本來就是主觀的,再說這也都是妳們自己在講,小箏怎麼想,其實誰也不知道。」

「那是你不懂。」

她哼了哼,一副只有她懂的模樣。停了停又道:

「凱子,我想問你一件事,你當我是朋友跟我說,我保證不跟別人講。」

「好呀,妳問。」

「你是不是有別的女朋友啊?」

「沒有啊。」

「真的嗎?」

「真的啊,騙妳幹嘛?」我笑道:「而且妳說的也太好笑了吧,什麼叫『別的』女朋友,我一個女朋友也沒有啊。」

「奇怪,你有女朋友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她皺起眉頭:「而且,既然你有女朋友,那又何必讓小箏學姊一直對你有所期待呢?乾脆讓大家都知道,不也就沒事了嗎?」

「咦?為什麼這麼說?」我一愣:「我說我沒有女朋友,這不是騙人的。」

「不肯講就算啦。」她哼了哼:「你這樣是在玩弄小箏學姊的感情,我覺得很不好。」

「等等,好個大帽子,妳說清楚來。」我嚴肅起來,正色道:「我說沒有就是沒有,這可不是唬妳的。什麼玩弄小箏學姊的感情,這種罪名我可擔不起。」

「那我問你,你是不是跟一個高二學姊走得很近,一起喝咖啡逛重慶南路,還去總統府看降旗?」

「咦?妳說薇啊?」我一愣:「有啊,我跟她是好朋友嘛。」

「那就是承認了?」

「我承認的確發生過這些事,」我一怔:「問題是薇不是我的女朋友。奇怪了,妳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

「我下課看到的。」

「妳跟蹤我啊?」

「誰跟蹤你啊?我要去補習,剛好看到而已,」她忙道:「嗯,說起來也是上個月的事了。你跟那個學姊看起來很親密,走路都勾著手,還不承認是女朋友?」

「她跟我感情很好,不過真的不是女朋友。」

「真的嗎?」

「真的,她快十八歲了,我還沒十六,不大搭配吧?」

「咦?這位學姊這麼老啊?」

「什麼叫老,人家也不過十七不滿十八。」我聽她說薇「老」,忍不住小小反擊了一句。只聽她說:

「好,算我用錯字。那你跟她是什麼關係呢?」

「朋友,F-R-I-E-N-D。就這麼簡單。」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相信你。那你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想想這也是個過分要求,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很奇怪。」她有點遲疑:「凱子,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你在女朋友這件事上不要跟我隱瞞,假如有一天你跟那位學姊真的變成了男女朋友,請你務必讓我知道。」

「嘿,這的確是個過分要求,」我心想這才叫做交淺言深,點了點頭:「好吧,原則上答應妳。」

「原則上?」她一愣:「那就是還有例外嘍?」

「應該說有條件。」

「什麼條件?」

「第一,我很懷疑我會跟她『在一起』,我不希望妳沒事就問東問西,我們的約定也只限於妳一個人,妳不能跟大家講。」

「這沒問題。第二呢?」

「妳要告訴我,為什麼要我答應這件事。」我反問:「妳不覺得這種要求很畸形嗎?」

「的確,讓我跟你解釋一下,」她點點頭,認真地說:「我是在想,既然你說那位學姊不是你的女朋友,那我就相信你。可是如果未來她變成了你的女朋友,我是說如果喔,我覺得我可以幫你私下跟大家溝通,讓大家都接受,不要覺得你是一個花花公子,對你、對社團或對學姊都不好。所以我必須比誰都先知道,只是這樣而已。」

原來如此,我啞然失笑:

「巧怡,謝謝妳。妳想得還真周到。」

「這也不只是為了你,更是為了社團跟學姊。」她強調。

「我懂。」我嘆了口氣:「不過,我覺得妳們也真是夠了,小箏對我不是那種感情,妳們幹嘛一直這麼說呢?」

「她有,你不懂。」

「妳就懂?」

「沒錯,我就懂。」她嚴肅地說:「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但是請你記得,既然你沒有這個意思,那就不要跟她私下走得太近,省得未來……反正就這樣啦,我不想再說了。」

「對了,妳也不要……」

「我不會。」她接口:「馨馨跟小雪她們太大嘴了,這樣會傷害學姊,我才不會跟她們說。」

「嗯,那就好。」

「好吧,那我們繼續社團聯展吧。」

她這才輕鬆下來,繼續討論。

一路討論到將近四點,關於甄選方式總算有了結論。兩人決定依照我的主意進行分組推派,要每組多推幾個讓學姊甄選。簡單來說就是綜合了我跟巧怡的主意,如此一來,不但不會發生同學之間的排擠問題,學姊們也比較有彈性空間,能夠選出合適的人,避免遺珠之憾。

我們同時也完成了甄選用的小劇本。巧怡拿出紙筆,整整齊齊地把它們騰在紙上,簽上名字,準備交給小箏過目。本來也要我簽一個的,我卻拒絕了,畢竟我是「隱形人」,小箏要巧怡在同學心目中建立權威,我還是越少出現越好。

想到這裡,我突然想起明天跟薇有約。於是說:

「巧怡啊,我明天有點事,可能會請假。」

「喔,」她想了想:「那沒關係,我們時間很夠。」

「老實說,我們的時間太多了,」我說:「每天下午三個小時,其實用不了這麼多。禮拜三開始放春假,等小箏看過妳的方案,下禮拜再選一天進行甄選。我覺得以我們的進度,等名單出來,大概劇本也就差不多了。」

「不是要大家一起寫嗎?」

「是啊,我們不用寫全部,只要把大綱弄好,每一段報什麼新聞決定出來,剩下就讓實際表演的組別去寫就成了。至於主播就更有彈性了,根本不用等人選決定,我們自己就可以幫她們先寫好了。」

「咦?人選已經決定啦,」巧怡一怔:「就是你跟我啊!」

「我?」我一怔,笑了起來:「妳糊塗了嗎?男校學生不可能在妳們的活動上臺呀。」

「她們已經去訓導處溝通過了。」

「她們是誰?小箏?」

「還有阿珍學姊。」巧怡停了停:「好啦,其實光她們沒用,訓導處問題一堆,又要小箏學姊寫什麼書面的,主任甚至還把小箏學姊罵了一頓,反正一塌糊塗就是了。最後還是我去找文文學姊溝通才搞定的。文文學姊在訓導處信用很好,之前她還……反正她出馬就成了,要是換成別人來講,即使是小箏學姊,甚至社團老師,我看都沒有機會通過。」說著又皺起眉頭:

「小箏學姊說會自己跟你講啊,她還沒講喔?」

「沒有。」我搖了搖頭:「不過講了也沒用,我是來支援幕後工作的,上臺不是我的事,上次會議的時候就有結論了。再說小箏自己也……」

「也怎樣?」

「反正她說要訓練妳,要我乖乖當隱形人。」

「這樣嗎?」巧怡像是很高興,卻又嘆了口氣:「唉,沒關係啦,反正你是來支援的,大家對你的態度不同,即使上臺也不會搶我的鋒頭。」

「問題是,妳們幹嘛找自己麻煩,還去請文文學姊關說呢?」

「嘿,樂聲揚需要美女戰術,社團聯展這邊也可以使使美男計啊。」她笑了起來:「我懂了,看樣子你是誤會啦。叫你上臺的不是我們,是小箏學姊自己決定的。她說不要你寫什麼『空城計』,但是光憑希特勒學長跟戲劇社唬爛不知道能不能打退她們,所以要想辦法把你弄上臺,這樣我們又多了一個法寶。」

「所以是她的主意,不是妳們的?」

「當然呀,我們敢嗎?」巧怡哼了哼:「學姊喜歡你,那些根本是藉口,真正的目的還是希望給你面子,讓你出出鋒頭。早上我跑去問她,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什麼叫你出力又不讓你出鋒頭,這算什麼,要我不要多嘴。」

「不用啦,多謝她的好意。」我連忙拒絕:「我不想找這個麻煩,再說小達只授權我來幫忙寫劇本,沒有讓我上臺表演。我不能擅自答應。」

「學姊應該已經跟他說了啊。」

「起碼我不知道,」我想起早上沒有見到小達,顯然他已經知道了,說不定正在生我的氣:「就算小箏已經跟他說好了,我不想上,這就算了吧?」

「凱子,這件事情已經決定了耶。」巧怡急道:「訓導處都同意了,主任罵都罵過了,還能反悔嗎?」

「嘿,妳們自己決定,也不來問問我的意見。」我還是搖頭:「這次饒了我,以後機會還多,妳應該利用機會訓練一個固定搭檔才對。」

「如果你堅持,」她看起來很失望:「那我回去跟學姊報告。但是為什麼啊?這可是很難得的呢。」

「我知道難得,不過算了。」我歎道,心裡不禁覺得非常可惜:「理由很多,一時講不清。」

「講講嘛。」

「嗯,簡單說就是功課要顧啦。」

「你少來,找藉口也要好好找,」她笑道:「都跑來這裡支援了,早上還要幫馨馨惡補,這些時候就不管功課啦?」

「就是這些事情忙不過來,我才開始擔心功課的問題。」

「你又不說實話了,」她望著我,毫不退縮:「你既然能來幫忙,過程中自己順便練一下哪裡花得了多少時間?是為了小箏學姊對不對?」

「好啦,是啦。」

「她又不上臺。」巧怡奇道:「你怕什麼?」

「跟她上不上臺無關,就不要我上臺上得高興,到時候又發生意外。」

「什麼意外?」

「這就是意外。」我哼了哼:「妳說什麼這是小箏的主意,我猜八成是妳們幾個趕鴨子上架,先去訓導處招惹,再讓小箏去收拾。嗯,我懂啦,妳們希望我跟小箏有什麼發展,所以假借學姊名義創造既成事實,還請出文文學姊幫忙。好嘛,可惜小箏跟我之間不是那麼回事,妳們八卦講到訓導處去,結果惹了一身腥。」

「拜託一下好不好,就跟你說過那些都不是八卦了……」她想了想,把後面的話憋住了沒說,又道:「這樣好了,我跟你保證,這次你上臺表演,社團內部我幫你顧好,絕對不會發生意外。我是不知道你在顧慮什麼啦,好歹我是負責人,我的保證總也算有點信用吧?」

「好吧,那我知道了。」我微微一笑,心想她還真像個小社長,卻還是搖頭:「就算妳掛保證,那也只能在演講社有效,小達那裡怎麼辦?」

「我去問學姊,她會跟你們學長溝通。」

「滅絕師太呢,要是我的表演有問題,妳們自己挨罵就算了,我黑了怎麼辦?」

「不會的,」巧怡忙道:「要是連你也出問題,那我們一定全軍覆沒啦,哪有那麼遜啊?」

「唉,好啦。」我嘆了口氣:「答應妳就是,不過有個條件。」

「嘿,明明是小箏學姊找你的,結果條件卻跟我開。」巧怡唉聲嘆氣:「你講,我什麼都答應。」

「過程中不要八卦我。」我正色道:「巧怡,妳口口聲聲說小箏跟我怎樣怎樣,問題是我才是故事男主角,有沒有怎樣我清楚得很。我的要求很簡單,上臺不要緊,練習過程妳去約束其他同學,不要再跟我講小箏的事。既然來支援我就好好支援,就不要到時候表演沒問題,兩邊卻搞得很尷尬,那以後大家還要不要見面啊?」

「好。」她毫不猶豫:「你對小箏學姊沒那種感情,那我們本來就不該亂講話。不過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先答應。」

「我能答應才答應。」

「好啦,」她無計可施,聳聳肩說:「答應我,你要對自己誠實一點。」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認真想想,為什麼不接受小箏學姊。」

「我剛失戀,這妳可以接受嗎?」

「我知道,」她忽然說:「你的女朋友移民啦,這件事小箏學姊跟阿珍學姊說過。」

「所以大家都知道啦。」我長歎一聲:「好吧,知道更好,這理由妳接受嗎?」

「不接受。」

「嘿,我幹嘛要妳接受呢?」我拿她毫無辦法,只得道:「好,我答應妳會對自己誠實。小箏很好啊,長得又漂亮,又關心大家,這樣的女朋友有什麼不好的?問題是那都是妳們在說,而且我也不想談戀愛,如果情況有變,反正我會跟妳講,之前也答應妳『那件事』了。」

「唉。」

「別嘆氣,」我哈哈大笑:「沒有當不成媒婆就翻臉的,換個角度想想好了,我可以陪妳上臺,我們本來就有默契,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嗯,好吧。」巧怡終於笑了:「所以是我賺到,這也不錯。畢竟我們一起上過臺,跟你在一起我比較有把握。」

「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妳剛剛說,找我上臺是小箏的決定,對吧?」

「嗯,是啊。」

「所以是她自己要求的,對嗎?」

「欸……對啊。」

「妳不是騙我的,沒錯吧?」

「呃,當然不是嘛。」

「那我會去問問她,為什麼找我上臺那麼重要。」我笑了起來:「順便謝謝她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出鋒頭,自己卻被滅絕師太罵一頓。」

「這個……」巧怡臉部肌肉抽動,終於決定不要隱瞞:「好啦好啦,凱子你還真精明,我不騙你就是。沒錯,你猜得都對,的確是我先跑去訓導處亂講,造成既成事實,之後才讓學姊收拾的。」

「所以小箏根本沒要妳這麼做,對吧?」

「學姊才不會那樣呢。」她臉一紅:「她很要面子的,就算想也不會跟我們明講啦。」

「這才是我認識的她。」我點頭:「那我問妳,殺到訓導處造反是妳的主意,還是馨馨的?」

「你不要怪她啦。」

「那就是馨馨的。」我冷笑一聲:「馨馨有沒有去訓導處?」

「有。」

「她先去的對吧?」

「對啦對啦。」

「這樣我懂了,原本馨馨提議叫妳去,妳不敢,所以派小雪來跟妳磨,馨馨威脅自己去講,妳只好硬著頭皮一起去,是不是啊?」

「我的天啊,」巧怡不敢置信地說:「你好厲害,怎麼通通都猜得到啊?」

「當然嘛,妳們三個最八卦了。」我哈哈大笑:「就這麼兩招,妳以為學姊看不出來嗎?妳保證已經先跟文文學姊講好了,這根本是暗算小箏嘛。」

「沒有沒有,我有先跟小箏學姊講過。」

「去訓導處之前?」

「是啊。」

「那她怎麼說?」

「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巧怡吐了吐舌頭:「我快嚇死了,她聽完我的『建議』,只是瞪我一眼,卻也沒有生氣,半天後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她說:『好,那我去跟其他學姊溝通。』就這樣。」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愣。

「就是她要整合內部意見。」巧怡嘆了口氣:「凱子,妳以為演講社很好講話對不對?大家都聽小箏學姊的?錯了。小箏學姊加入社團的時間很晚,高二學姊們對她空降當社長很感冒,問題是文文學姊支持她,她也真的很能幹,所以大家拿她沒辦法。」說著又嘆了口氣,像是真的很傷腦筋:

「問題是,這個行動有點公器私用,找你就算了,畢竟你的確厲害,要是換成小達希特勒那幾個學長啊,我看其他學姊一定會跳起來造反的。」

「那些學姊又不認識我。」

「可是阿珍學姊認識,她很有說服力的。」巧怡一笑,續道:「這全是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昨天晚上馨馨打電話找我商量,早自習我去找小箏學姊,她說她會跟其他學姊溝通,第一節下課我跟小雪、馨馨商量,第二節下課馨馨就抓我殺到訓導處啦。主任聽了立刻找學姊罵人,小雪聽到主任廣播找人,按照計畫跑到光復樓找文文學姊幫忙,後來文文學姊到了,主任就把我們這些其他人趕回去上課啦。」

「然後呢?」

「第三節下課又聽到廣播啦,這次找的一樣是小箏學姊。我們都很緊張,不知道結果到底怎樣。想不到中午吃完飯學姊就來找我啦,說主任已經同意了,要我專心準備,她會自己跟你說。」巧怡頓了頓:

「我問她其他學姊的事,她沒講什麼,只是要我不用擔心,也沒有怪我跟馨馨亂來。後來我去找馨馨,她說阿珍學姊還覺得很高興,稱讚我們兩個很機伶,小箏學姊表面上沒說什麼,心裡其實是很高興的。」

「嘿。」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想想這也是個榮耀,倒是屆時全場都是北一女搞不好會很尷尬,歎道:「妳們女生的動作還真快。那好吧,決定了就決定了,這麼一說我也不能拒絕啦。那麼接下來的進度還有什麼?」

「嗯,我覺得先這樣,劇本可以趁春假先想想,我們討論一下時間問題就散會,如何?」

「可以,但是我有件事情要麻煩妳跑個腿,討論可以慢慢來,我的事情不能等到放學。」

「好啊,你要做什麼?」

「妳幫我找一下小箏,問她個問題。」

「什麼問題?」她驀地緊張起來:「還有,你幹嘛不自己去問?」

「少多心,我只是不敢在妳們學校亂走而已。」

「好,瞭解,算我多心。」她吁了口氣:「那你要我問什麼呢?」

「嗯,怎麼說呢……」我想了想,決定說簡單點,不讓她知道我幫小箏畫圖的事。於是說:「妳幫我問問她,就說我要知道『消失點』有幾個。」

「呵呵,你要問的是這個啊,」她笑了起來:「不用問啦,兩個,你就這樣畫吧。」

「咦?」我吃了一驚:「妳怎麼知道?」

「學姊叫我告訴你的啊,」她笑道:「我知道她找你幫忙畫圖,中午我們聊到這件事,她忽然想到忘記跟你說有幾個消失點了,所以要我轉告一聲,省得畫錯,浪費你的時間。」

「呃……」

我心想這還真是離譜了,小箏竟然什麼都跟學妹說,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只聽巧怡說:

「凱子,這件事你倒是想多了,你幫學姊畫圖,就像小雪幫你補數學一樣,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跟大家在傳的事情無關。」

「妳這樣想最好,我本來就覺得無關,怕的是妳們亂想。」我點點頭。心想妳還不知道照片的事呢,就聽她笑道:

「嘻嘻,這你就不懂了,女孩子跟男孩子看事情的角度不同,這種事你們會想一堆,我們反而都覺得沒怎樣。」

「妳又知道我想一堆了?」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她嘻嘻一笑:「放心放心,這件事學姊只有跟我說,其他人都不知道。」

「阿珍呢?」

「我套過了,阿珍學姊也不知道。」

「那就好。」我點點頭,心想巧怡倒是很仔細,小箏也對她很放心。看來兩人關係很好,並不只是學姊學妹而已。於是道:

「好吧,那不廢話,趕快把時間問題討論一下,快要放學了。」

「嗯。」她點點頭,於是我們繼續討論。

兩人商量一番,把時間討論出來,之後又檢查了一遍甄選用的劇本確定無誤,這就到了四點半放學時間。巧怡要回去找小箏報告進度,表示如果學姊同意,她就會把劇本交給演講社其他同學,明天下午分好組,讓大家利用春假時間加強練習。

我想了半晌,決定還是請她幫忙,於是說:

「對了,馨馨那邊……」

「我知道,」她接口:「學姊跟我私下說過了,你放心,她會被分在最有機會出線的那一組。你好好教她,相信她會有機會。」

「呃。」

「放心吧,」巧怡一笑,揹起書包:「你交代的事,學姊什麼都準備好啦。」

我搔了搔頭,揹起書包,在她的護送下去了男性教職員用的洗手間。之後她送我出校門,提醒一聲下週見面的時間,這才轉身回到學校裡。

北一女下課時間,四周滿滿都是綠衣黑裙的同學。我在門口站了半晌,本想打個訊息給薇,約她碰個頭的。轉念又想起巧怡看到我跟她在一起的事,心想眼線真多,決定還是算了,信步往中正紀念堂走去,打算到國家劇院咖啡部把透視圖畫好,明天早上跟薇出去前趕過來拿給小箏。

走到中正紀念堂就後悔了,我幹嘛怕她們看到我跟薇走在一起,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寒訓時明明好好的,只是合辦一場活動,竟然莫名其妙地扯出那麼多尷尬情緒。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也沒有說什麼讓人誤會的話,我交我的朋友,幹嘛怕大家看到?

當下找了公用電話打訊息給薇,「1715CKSDRKA」。果然熟能生巧,那些數字已經逐漸很容易轉譯成字母了,雖然打得很簡略,但她這麼聰明,想必瞭解我的意思是中正紀念堂大門口。不一會兒call機響起「18306371236333322171」,我怔了怔,喔,「1830OPCOFEAP」,薇要六點半才能來,跟我約在劇院咖啡部。

我微微一笑,很喜歡這樣隨性的代號,依言跑去國家劇院,點了一杯冰紅茶坐下來畫畫。

六點半。

圖畫完了,薇也到了,一身綠衣黑裙出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的國家劇院咖啡部。她的精神很好,笑咪咪地很有精神,彷彿昨夜沒睡對她絲毫沒有影響。

薇總是這樣,隨時隨地都精神飽滿,看起來很開心,好像生活充滿了樂趣。她笑吟吟地在對面坐下,也不問我找她幹嘛,只是輕鬆地說了聲抱歉,表示「明天有好玩的,剛剛還在準備」。

當然,問她是不講的,薇要我不要急,「明天就知道啦」,反問我找她什麼事。我說今天去北一女出公差,結束時很想見到她。她笑了起來,表示今天也一直想到我,本來以為我回家睡覺了,沒想到整個下午我們都在同一個校園裡。

聽她這麼說,我忽然發現大家的生活圈真小。成功離北一女只有二十分鐘路程,不管是薇、小箏、巧怡、小雪、馨馨或者其他演講社同學,原來都生活在同一道圍牆後面。轉念又想,其實當我去年跟小玫每天在北一女門口見面的時候,這些人也都在同樣的地方出沒,只不過當時我還不認識她們而已。

世界真小,我對薇說。她笑道之前就說過七個人之內大家都是朋友的理論,如果把範圍縮小到臺北市,甚至只有一個校園,那麼大家真的都該是朋友了。我笑道那可不一定,說起了今天聽到的「社團小團體」。

她聽我說完,想了想說:

「其實這也不稀奇,小團體很容易排外,尤其是演講社那麼大的社團,不可能每個人都跟每個人很好,自然就會形成次級團體,也就容易排外了。」

「所以說應該加入小社團?」

「其實不該加入社團。」她笑了起來:「社團是同好性質的,重點不在社員,而在喜好的那件事。我覺得很多同學都把社團當成一種發揮自我、爭名奪利的試驗場,其實很辛苦呢。」

「社團能爭什麼名、奪什麼利啊?」

「所以啊,叫做『試驗』場。」薇笑道:「北一女嘛,將來都是社會中堅,早點練習,省得將來鬥不過別人。」

「哈,原來參加社團的目的是這樣。」我也笑道:「那妳還不是加入過樂隊,這也是一種『練習』嗎?」

「那是為了總統府表演、隊服上的國旗,還有音樂本身啊。」薇笑道:「道理是一樣的,都是有所為而為,當目的無法達成的時候,我就只好退出了。」

「這就是妳讓人覺得特立獨行的理由。」

「特立獨行?呵呵,才不會。」薇笑著搖了搖頭:「我只是希望找到樂趣而已,沒樂趣的事情我不做。很多人做某些事情是為了別的目的,不是那件事情本身,所以就會很煩惱,我才不要這樣。」

「舉個例子?」

「像考大學好了,考上自己想要的科系不就結了嗎?為什麼又要在班上爭第一第二呢?」薇說:「有人被逼著加入樂儀隊,也有人想進去進不去,其實樂儀隊的標準很先天,功課要好、身材要好,還要長得漂亮,所以更要輕鬆看待。我認識一個同學,長得還蠻漂亮的,問題是個子跟我差不多,想進儀隊是不可能的,每天看到儀隊在操場上練習都覺得很難過,之後逐漸開始討厭儀隊,沒事就批評她們幾句,弄得班上儀隊同學都不喜歡她,這又是何苦呢?」

「這跟我們剛剛說的事情有關嗎?」

「有啊。」她點點頭:「你提到小團體,又說覺得我很特立獨行。其實凱啊,這都是表面的模樣呢,我既不特立獨行也不愛搞小團體,我在找的是一種歸屬感。」

「什麼意思啊?」

「就是一種自己屬於什麼團體的感覺。」

「我也常常這樣想耶。」我說:「我一直在找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好像只有這樣,才會覺得心裡很安定,不會覺得很孤單。」

「等等,這跟我說的不一樣。」薇忽道:「我在找的,是一種『自己屬於什麼團體』的感覺,你在找的卻是『屬於自己的團體』。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在找的只是一種感覺,也很容易達成。」薇解釋:「只要某個團體認同我、接受我,那就完成了。你的說法不同,你要一個屬於你的地方,這裡有佔有的成分。」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說。」

「像詩朗隊好了,我就是其中的一份子,」我解釋:「我要的就是這樣,不一定要我當老大,可是大家都需要我,也認同我,我也認同他們。」

「我看不見得。」

「為什麼?」

「如果詩朗隊真的是這樣,那你不就已經找到了嗎?」她笑道:「你不滿足呢,所以詩朗隊不是你的目標。你愛唸詩嗎?」

「愛啊。」

「所以嘍,這是我剛剛說的『同好會』,你的目的是那些詩,而不是裡頭的人。」

「我也很認同大家啊。」

「所以不會退出,」薇搖頭道:「但是,換一批人你也會認同。問題是你剛剛在找的團體很有佔有性,要大家需要你,你也接受他們,那裡的人是特定的人,還要有個共同目標,這種團體很難找,起碼社團不是,再說你的定義也很模糊。」

「呃。」

「其實啊,」她又笑了起來:「你才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呢。剛剛提到只有你一個人去演講社支援,去年你不是參加獨誦比賽嗎?你交朋友喜歡一對一相處,彼此沒有橫向聯繫,搞得跟特務一樣,這都是特立獨行呀。」

「才不會。」

「你不喜歡被認為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嗎?」

「嗯,不大喜歡。」

「為什麼?」

「這個嘛,或許是從小就這樣,覺得沒什麼朋友吧。」

「所以真正的理由出現了,」她望著我:「原來是不喜歡自己一個人,怕孤單。」

「又回到這裡了。」

「因為這是你『唯一的問題』啊。」她笑嘻嘻地說:「我有六個朋友,你也是六個,今天我們認識,兩個人都多了一個,那也很公平。可是我覺得我的朋友很豐富,你卻覺得自己沒什麼朋友。說句實話,真正的問題就發生在你不願意橫向聯繫上。」

「為什麼?」

「人跟人相處都是一對一的,」她解釋:「可是,我們同時也被織在一張大大的人際網路裡。你習慣以自己為中心畫同心圓,越近的越內圈,越遠的越外圈,最近的那一圈就是你的朋友了。問題是這種架構並不存在,對別人來說你只是網路上的一個點而已。所以你找不到那種團體,總是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很多東西以外,『蒐集』不到你想要的範圍。」

「蒐集?」

「嗯,這很難解釋。」她想了半晌:「或者不要說蒐集吧,你對每個跟你相處的對象都有著強烈的佔有慾。我不是說你一定要人家跟你最好這種的,而是說,你要人家替你保留一個特殊的地位,不管別人生命裡有多少對象出現,你都需要對方覺得『嗯,這個部分是凱子的』,而不接受『嗯,這部分也有凱子的參與』的情況。」

「是這樣嗎?」

「是,所以才要找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

「妳為什麼會有這種觀察?」

「其實根本不用觀察,很明顯。」她微笑著說:「我的話沒有任何評價的意思,只是單純告訴你我的觀察,沒有好壞。」

「那如果要妳評價一下呢?」

「那我會覺得你很辛苦。」她說:「明明是個獨特的人,卻怕孤獨,這很麻煩。你要不要聽我給你一個建議?」

「當然,妳說。」

「你的問題在貪心,想要一次就找到一個屬於你的團體來『不孤獨』。其實這個方向是錯的,解決孤獨的辦法不是把一堆人抓進你建築的高牆裡,要大家都在裡頭膜拜你,以你為中心。而是把自己擺在人際網路上,認識自己獨特的地位,隨遇而安地跟其他小團體互動。這麼說好了,你應該把自己分割開來,這塊給某個團體,那塊給另一個團體,這麼一來你的獨立性不會喪失,卻也會找到很多認同感或歸屬感。」

我沒接口,默默想著她的話。

「凱,我擔心你會很辛苦。」薇放輕聲音:「你看,你的定義好嚴格,要有共同目標、要需要你、接納你,還要你接納他們,在裡頭甚至還要保持一個特殊地位,卻又不能特殊到自外於團體,變成那個團體本身,像是隊長或者領導人之類的。別說這很難達成,即使找到,你一樣會很辛苦,也不快樂。」

「為什麼找到還不快樂?」

「因為要維持,而且你的人生也不能只有這個團體,也要有點別的,家庭啊、愛情啊,小孩什麼的。」她說:「問題是,我發現你有一種對每個團體都使盡全力的感覺,這是做不到的啊,凱。」

「我有嗎?」

「有。」她點點頭:「你想,你只有一個人,一天也是二十四個小時,不可能照顧得到每個人的每個感受。所以要把自己分割開來,如果你是一百好了,你只能付出二十給對你來說的二十,不能付出二十一。不然就會像去年那樣,因為全心投入社團,結果忽略了小玫。其實不管社團或小玫,都不該擁有所有的你才對,你要照顧的事情多了,社團、朋友、家庭、學業、我……嘻嘻,還有程嘉箏,不是挺忙的嗎?」

「喂,我跟她沒怎樣啦。」

「好嘛,我又沒說你們怎樣,」她嘻嘻一笑:「反正意思是這樣,就算做朋友,你也必須把時間同時分成七份……加上程嘉箏變成八份啦。再說你也不能只交朋友不讀書,不回家陪爸媽,只能越割越小,充其量給某些人的時間精神比較多一點,不是平均分配而已。」

「所以對所謂的『團體』也是這樣?」

「更是這樣,」她點點頭:「一對一就要斟酌了,我建議你不要用同好會的角度來找團體,而是以『這掛朋友』『那掛朋友』的角度出發。這樣的團體不難找,只要你認同,一兩個人也可以。不要帶有目的,什麼唸詩相聲都不用,就是偶爾認識投緣就好啦。」

「就像老二跟他的資優班同學?」

「他們只有兩個人,不算。」

「其實有三個,」我說:「老二還提過一個,只是我沒認真聽,所以沒跟妳說。」

「那就是了,三人成眾嘛,否則就像我們兩個這樣了。」她微微一笑:「還有啊,你要注意不要讓自己在小團體裡負擔太多比重。或許你在這裡是老大,在別的地方就是跟班,這樣生活才有趣,也不會讓自己很辛苦。」說著一笑:

「其實每個團體都會自動形成某種平衡搭配,最後變成多一個少一個都不行,這種狀況最合適你了。你看過科學小飛俠吧,鐵雄是完美的領導人,因此一定就會有個不服氣的獨行俠大明,少不了女人珍珍,要有人裝可愛所以有阿丁;哪個團隊沒胖子,因此阿龍也是不可或缺的。」她笑道:

「你看我,昨天跟你一聊卡漫,結果什麼都想起來啦。其實小叮噹也是這樣,一樣五個人,是個完整的團體。別看大雄天天被揍被排擠,一到暑假大長篇,出去探險總是有技安阿福。」

「可是沒有王聰明。」

「的確,這個角色就是所謂的特立獨行,不會被團體接納。」薇點點頭:「你在說唱藝術社,或我在班上都是這樣的角色。所以我說我們都是獨行俠,只好去找別的、跟自己接近的人混,在『正常』的環境裡只能保持一個人,頂多交一兩個朋友罷了。而且那也是個人行為,與團體無涉。」

「聽起來很孤單。」

「所以還是需要一對一的朋友。」她微笑著看著我:「於是,我們就變成朋友了。自然而然,不用辛苦經營,雷一響就會打電話給對方。」

「妳不是還有樂團朋友嗎?」我說:「還有一個神祕前男友,加上補校男人婆不是嗎?」

「呵呵,你對琪琪敵意真重,」她哈哈大笑:「你也有麻吉乾妹三人組、演講社美女花園、娘娘腔朗誦集團,以及搞笑相聲大隊不是嗎?」

「好吧,算妳行。」我噗哧一笑:「我們半斤八兩,嘴都夠壞了。」

「呵呵,這就叫物以類聚嘛。」

她開心地笑著,不知不覺間,牽起了我的手。

又聊了一會兒,兩人都餓了,於是點了簡餐當晚餐。吃完八點出頭,薇要我早點回去休息,畢竟昨晚沒睡,明天又要玩一天。她提醒我不要呆呆穿制服,又要我記得帶身分證,我一怔,問她帶身分證要幹什麼,只聽她笑道「明天會用到,不會把你賣掉」,約好早上見面時間,一起離開劇院咖啡部。

她騎車送我回家,我像昨夜一樣抱著她。百褶裙在風中擺動不止,靠在她背上的感覺卻很溫暖。就這樣地,兩人在溫暖的接觸中,回到了我家。

她沒有多說什麼,送我回家後馬上離開。我望著她一身綠衣、跨揹書包的背影,望著百褶裙下白皙的小腿,還有北一女規定的白短襪與白皮鞋,忽然有了個發現。

其實,她也是一個女孩子。

或許她很特別,比我成熟穩重、懂得多、有錢有見識,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但在這些特質後面,我卻忘記了她也是個十幾歲的、念北一女的,跟大家都一樣的高中女生。跟我處在同一個環境裡,往來著與我類似的對象,做著跟我一樣的事,屬於同樣「團體」的,一個女孩子。

怔怔望著她離去,我想著這些其實本來就該知道的事情,訝異自己的遲鈍,心情複雜地走進家門。

三月二十八日。

又是一個清早站崗的日子。七點整,我依照跟小箏的約定,站在滿是綠衣黑裙學生的北一女門口,準備把畫好的圖拿給她。今天我穿便服,牛仔褲加白襯衫,沒有人知道我是成功學生,因此站在人群當中也就不怎麼顯眼。

今早天氣比昨天更好,陽光像夏天一樣乾淨,暖洋洋地照在四周,在涼風裡形成截然分明的觸感。長空蔚藍無雲,眼前一片墨綠,襯著總統府古舊的磚紅色建築,倒是挺繽紛亮麗的。

望著這片綠油油的景色,努力找尋可能混在裡頭的小箏。不禁覺得制服是個可怕的發明,本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制服一穿,什麼特色全然消失,通通變成同一個模樣了。

拿馨馨、小箏跟薇的對比就可以發現,截然不同的三個女生,穿起制服走在校門口,誰都不會發現她們有什麼不同。北一女的綠衣黑裙還算有點特色,建中的藏青外套跟對面開南商工的毫無差異,我們的卡其服藍外套更是許多學校的共同制服,從中正高中到一掛職校全那麼穿。這些設計都想盡辦法把大家搞成一個樣子,說一樣的話,想一樣的事,真是個極大的陰謀。

胡思亂想間發現小箏,她似乎沒有認出我,把手背在身後安靜地站在電話亭旁。她不知道我要穿便服,因此一定只在找穿成功制服的。心中有趣,走上前去。

「學姊,我在這邊。」

「咦?你怎麼穿便服?」她眉頭一皺:「今天不去上課嗎?」

「嗯,我今天請假。」

「下午不是跟巧怡約在我們學校?」

「呃,我也跟她『請假』了。」我忙道,把手中的圖卷交給她:「透視圖畫好了,妳先檢查一下有沒有問題,有的話再幫妳修改。」

「好,辛苦你了。」她接過圖卷:「我回去看,反正月底才交。」

「那我先走了喔?」

「等等,今天你要忙到幾點?」

「我不知道,可能會到晚上。」

「那明天呢?」

「明天開始放春假啦。」

「嗯,是呢,我都忘了。」她點點頭:「你春假要去哪裡?」

「大概在家吧。」

「能出來嗎?」

「我媽說我老不在家,要我春假的時候多看看書。」

「好,這比較重要,那我們等下個禮拜再說。」

「妳有事情找我?」

「是啊。」

「那沒關係,看妳說什麼時候,反正之後每天下午都在妳們學校。」

「跟馨馨約好了嗎?」

「有,下禮拜四早上六點半。」

「活動排得真緊。」她停了半晌,又說:「好吧,那就這麼決定,下禮拜四放學後不要排事情,我要找你。」

「唔,好。」

「怎麼啦,不方便嗎?」

「方便方便,」我忙道:「不過是什麼事呢?要不要我先準備準備?」

「沒事,跟你聊聊,」她微微一笑:「如果方便,也可以約你看場電影。」

我一愣,當場心跳加快,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得說:

「好啊,看看吧。」

「是啊,看看吧。」她笑著說:「你先去忙,回頭我再跟巧怡確認一下時間。」說著拿起圖卷對我揮了揮,轉身消失在擠得滿滿的綠衣學生裡。

我愣了半晌,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趁著紅綠燈,離開了這個上學時分的,一天剛開始時的北一女大門。

八點半。

擠了半天公車,好不容易準時到達薇家。等了幾分鐘被管理員認出來,只見他讓我坐到裡面等,還一邊跟我聊天,意外地十分客氣。

沒過多久薇下來了,穿著一身運動服,粉紅色上衣與長褲,短板的白色小外套,還有上次見過的Kipling背包。背包不大,塞得滿滿鼓了起來,笑吟吟朝我走來:「嗯,很準時,」說著拉起我的手:「走吧,快來不及啦。」

「去哪啊?」

「先別問,去就知道。」

她對管理員點頭示意,拉我走出大樓。打開大鎖發動車,戴上安全帽,讓我在狐疑中爬上後座,笑著說聲「抱緊喔」,駛入了上班時分的敦化南路。

我不知道她在急什麼,也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裡,只得乖乖抱著她。順著平直寬敞的敦化南北路,三十分鐘車程,來到了松山機場。

我一愣,只見她熟練地把車停進機車停車場。兩人下了車,她鎖好大鎖,脫下安全帽。

「喂,我們來機場做什麼啊?」我忙問。

「呵呵,傻問題,」她噗哧一笑:「當然是坐飛機嘛。」說著牽我走進機場大門。

機場都是人,有穿西裝的、有穿軍服的、有全家提早出遊的,更有一堆帶著大包小包,不知道幹嘛的人往來穿梭。整個空間囂鬧異常,呼兒喚女加上廣播通報,吵得我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到。

「薇,」我大聲問:「我們要去哪裡啊?」

「你說什麼?」

她拉我擠過滿是人潮的櫃檯,大聲反問。

「我說,我們要去哪裡啊?」

我扯著嗓子又問一次,她一邊閃避匆匆往來的人潮,一邊高聲回答:

「我說,我們要去澎湖!」

「澎湖?」

我吃了一驚,正待詢問,就見到她走到遠東航空會員櫃檯,伸手對我說:

「喂,你的身分證。」

「等等,我晚上要回家啊!我們……」

「放心,晚上就回來。」她笑了起來:「身分證,快點。」

不由分說,只好乖乖掏出身分證,她看了看我身分證上的照片,嘻嘻一笑,憑證件買好機票。兩人走上二樓,完成通關檢查,走進候機室。

這裡總算安靜了些,候機大廳裡滿是等待用的座椅,明亮的落地窗一字延伸,外頭是停滿飛機的停機坪。薇跟我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這才說:

「凱,不好意思,之前沒跟你說要去澎湖。算是個小驚喜。」

「真是太誇張啦。」我不可置信地說:「一天來回,這太拚了點吧?」

「不會不會,」她搖搖頭,笑道:「今天安排了特別節目,沒有要去很多地方,一天剛好。」

「澎湖妳很熟嗎?」

「還好。」

「那妳要帶我去哪?」

「去了就知道啦。」她笑道:「反正不是旺季,沒什麼人會去澎湖玩,不會看到一堆觀光客。」

「好吧,」我點點頭,反正也問不出來:「那就聽妳的,別把我『賣』了。」

「只怕不值幾個錢。」她嘻皮笑臉地說:「當然,那要看賣給誰。程嘉箏的話搞不好願意出很高的價錢。」

「謝謝妳喔。」

「好啦,不鬧你。早餐吃了沒?」

「還沒。妳呢?」

「也還沒。」

「那去買一點吧?」

「不要,機場東西最難吃了,」她搖搖頭,打開背包拎出一個密封袋:「給你,小點心,隨便吃吃。」

我打開密封袋,裡頭是一個整整齊齊切成兩個三角形的半份三明治,麵包去了邊,裹了蛋汁煎過。我心想她還真體貼,拿出其中一個,把剩下的連密封袋一起交回給她。

「謝謝妳,這麼麻煩。」

她笑著搖搖頭,接過我手中的半份,又從背包裡拿出兩罐飲料,一罐桂花紅茶一罐CERES蘋果汁,單手把兩罐飲料吸管插好,把桂花紅茶交給我,一人一份吃了起來。

我覺得很舒服,有種被人照顧的感覺。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地吃著這個被她稱為「小點心隨便吃吃」的精緻三明治,喝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她講過的,我最愛喝的飲料。

吃飽喝足,她把垃圾丟掉。這時正在廣播登機,薇回到座位上說:

「差不多了,要登機了喔。」

「喔。」

「咦?」她看了我一眼:「你怎麼悶悶的,三明治不好吃嗎?」

「才不會,三明治棒極了。」我頓了頓:「沒什麼啦,只是我不喜歡坐飛機。」

「咦?真的嗎,為什麼?」

「也沒有為什麼,就是……」我想了想:「嗯,怎麼說呢,我不喜歡不能控制的感覺。坐在飛機上只能被帶著飛,腳碰不到地,覺得很沒安全感。」

「哦?你有aerophobia啊?」

「什麼?」

「嗯,飛行恐懼症。」她笑了起來,牽起我的手,拉著我往登機門的方向走去:「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害怕坐飛機的人,你怕坐船嗎?」

「不怕。」

「那不是也不能『腳踏實地』?」

「飛機比較可怕。」

「你懼高嗎?」

「不會。」

「所以是不信任飛機。」她點點頭,笑道:「放心吧,坐飛機很安全的,失事機率比開車小多了。」

「其實也不是怕失事,只是不喜歡不能自己控制的感覺。」

「你被我載還不是不能自己控制,腳也碰不到地。」

「畢竟還是在地上跑啊,」我一笑:「再說被妳載,我有信心。」

「呵呵,你信不信那些傢伙開飛機比我騎車厲害,他們有飛機駕照,我連機車駕照也沒有。」她笑道,跟我一起排進登機隊伍。

「即使如此,我還是比較相信妳。」

「那就多謝你了。」

她笑著說,兩人驗完票,順著樓梯走出候機室大樓。陽光非常刺眼,反射在飛機邊緣,亮得人睜不開眼睛。同機乘客三三兩兩走上停機坪,我們跟著人群魚貫走到飛機旁,在吵雜的螺旋槳引擎聲中排隊登機。

拖拖拉拉終於進到飛機裡,加壓的機艙中滿是「飛機味」。飛機有點舊,頭頂行李箱與椅背托盤的塑料都有點泛黃。

我們找到位置坐下,扣好安全帶。薇問道:

「你不是第一次坐飛機吧?」

「出國坐過幾次,上高中之後就不能出去了。」

「對了,我忘記你們男生要當兵不能出國。」她點點頭:「上次是去哪裡?」

「考完聯考媽媽帶我去歐洲玩,那次坐超久。」

「去歐洲比較累,」她表示贊同:「不過其實還有更久的。之前陪爸爸去非洲,先從加拿大飛歐洲,再轉機到開羅,然後再轉機到中非,一趟下來就是整天,想到要這樣坐飛機我寧願待在家裡。」

「咦?沒有直飛的嗎?」

「沒有,溫哥華飛非洲都是從巴黎轉機,運氣不好還有轉兩次的。」薇吐吐舌頭,似乎餘悸猶存:「爸爸帶我去的時候不會這樣飛,他會先帶我去法國玩一兩天,然後再去非洲。他自己一個人就會一路飛過去,人家當兵的很有耐力,我可不行。」

「真好,出差順便玩。」我羨慕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又說:「不過坐飛機還是很恐怖的。」

「這樣吧,既然你不喜歡坐飛機,」她忽然說:「那我們來禱告一下,請天父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快樂地去澎湖玩。」

「咦?」我一愣:「妳信教喔?」

「是啊。」

「怎麼都沒聽妳說過?」

「我沒想到要跟你講。」

「奇怪了,妳家裡沒有十字架,飯前也沒看妳禱告過。」

「那些都是儀式而已,我不來這套。」薇解釋:「基督教相信人只要靠禱告就可以跟天父溝通,不必通過什麼特殊儀式。我睡前都會禱告,這就夠了。」

「妳有去教會嗎?」

「在加拿大有上過主日學,回臺灣就沒有去過教會了。」她哈哈一笑:「跟你說個好玩的,之前在加拿大我去的不是華人教會,回臺灣之後竟然連聖經都看不懂,你說扯不扯?」

「看不懂聖經?那怎麼會?」

「中文聖經是清朝時代廣東人翻譯的,用詞很奇怪,看著很彆扭。」她解釋:「這邊的教會都用中文和合本,聖經也不能亂翻譯,所以我去教會反而聽不懂,不如不去。」

「呵呵,這簡直就是巴比倫之塔嘛。」

「沒錯,你也知道這個故事,」她笑了起來:「不過我們還是不要亂講話好了。畢竟這是聖經裡的故事,拿這個開聖經玩笑,我覺得不是很合適。」

「是是是,不好意思。」我忙道。

「不用放在心上,我不是那種老古板。」她笑道:「那來吧,我教你禱告。」

「呃,我不是教徒耶。」

「那沒差,天父不會拒絕任何人。」她一笑:「我知道你不信,這樣吧,就當是陪我禱告好了,我唱歌你伴奏,就這麼回事。」

「呃,好。」

我一怔,薇講得輕輕鬆鬆,我卻完全沒有排斥感。她唱歌我伴奏,「陪」她禱告,這麼簡單的話,為什麼之前小玫不這麼說呢?

「我講得很簡單,你跟著阿們就好。」

薇一笑,雙手互扣,低下了頭,輕輕唸了起來:

「親愛的天父,我是林美薇,今天跟主內弟兄……嗯,跟董子凱一起去澎湖玩。希望親愛的主能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出門,快快樂樂回家,也同時保佑飛機上每個人都順順利利的,去澎湖完成他們想要完成的事,見到他們想要見到的人。感謝主,奉主耶穌基督之名,阿們。」

我跟著也「阿們」了一聲。問道:

「就這樣啊?」

「是啊。」

「這麼簡單啊?」

「本來就很簡單啊,」她微笑著說:「其實禱告就是跟天父聊天,或者尋求天父指引而已,雖然對基督徒來說是個重要的功課,不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格式。」她想了想:「有些人比較講究,禱告起來一大堆,引用好多聖經上的話,好像天父沒聽過一樣。我覺得這很沒必要,中國人說心誠則靈,其實道理是互通的。有心最要緊,難道講白話文天父就聽不懂了嗎?」

「這也是。那我問妳,禱告後面那個『阿們』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你說這個,」她笑了起來:「這是古希伯來語,現代基督徒拿來當worship的結語,意思有點『希望如此』、『就這樣吧』這種的,英文說truly,或者make it so、so be it之類的意思。反正就是跟天父說,以上是我的禱告,請天父應允,如此而已。」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之前問過一些人,卻沒有人知道。」

「奇怪,這個應該是常識才對。」她想了想:「不過誰知道,或許不是也未可知。對了,你覺得怎麼樣,禱告完心裡輕鬆點沒?」

「嗯,真的耶,有。」

「呵呵,少來。」

「我說真的,」我解釋:「或許因為妳吧,妳禱告的樣子讓我覺得很安心。」

「好吧,那也算有效。」她笑道:「要起飛了,坐好嘍。」

我不再說話,依言乖乖坐好。不知何時飛機已經開始在跑道上移動了,機艙裡很安靜,只有幾聲零星的咳嗽。螺旋槳噪音吵鬧單調,空中小姐介紹完緊急逃生方法,回到座位上靜待起飛。

後座力傳來,飛機在跑道上衝刺。頭上亮著扣緊安全帶的指示燈,陽光從窗戶映入機艙。飛機猛然震動,機頭一昂,腳下一輕,這就離開地面,在噪音中飛進一片蔚藍的晴空。

往澎湖的行程約莫四十分鐘,我看著窗外雲海,不知不覺打起瞌睡。醒來時正要降落,身上蓋著她的白色外套。

揉揉眼睛,只見薇正微笑望著我。飛機逐漸降落,腳下傳來一陣陣空空的感覺。薇牽起我的手,像是要我不要緊張,陪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沒過多久飛機落地,只覺得一陣震動,再度感受到了地面。

薇等飛機停妥,拿回外套穿上。我們跟著爭先恐後的眾人走下飛機,從刮著大風的跑道步進陌生的機場大廈。由於沒有行李,出來很快,沒幾分鐘就來到了外頭的計程車招呼站。

風很大,涼涼地非常舒服。機場外頭沒有什麼建築,空空曠曠地,有種四野無人的蒼涼感。

「凱,你來過澎湖嗎?」

「沒有耶。」

「那很好,」她牽起我的手:「這個第一次,我們一起共享。」

手很暖,細緻的感覺中有著莫名的開心。我正想問接下來要做什麼,就見她拉我找了一圈,來到某輛暗紅色計程車前,伸手敲敲車窗。

司機是個瘦子,搖下車窗,口操臺灣國語:

「林小姐嗎?」

「嗯,我是。」

「上車吧。」司機熱情笑著,按下自動門的開關。我跟薇上了車,司機又問:

「直接去遊艇港對不對?」

「是的,麻煩你了。」

「好。」司機點點頭,發動了車。

我們從馬公機場一路往市區方向開。外頭陽光真好,像是個靜靜的夏天午後。房子都很矮,吹著帶細沙的風,搖下的窗戶把薇的頭髮吹得飄飛不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有種十分特殊的、非常不一樣的感覺。早上才在北一女門口看大家上學,此刻卻忽然出現在一個寧靜而遠隔的外島。陌生的街道邊長滿不知名的樹,陌生的景色從眼前飛逝,就這麼地,來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地方。

我們沒有交談。我有很多話想問她,卻不知從何問起,加上還有司機也不方便說,只得耐下性子慢慢等。薇的心情很好,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像是想著等一下的「驚喜」,準備好好讓我吃一驚。

車子駛進馬公市區,沿街店家拉著鐵門,像是尚未開始營業。或許不是旺季吧,看起來冷冷清清的,跟臺北那種一年四季都很熱鬧的感覺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薇要帶我去哪裡,只知道目的地是什麼「遊艇港」,心裡頗為期待,也有點莫名的緊張。

又開了一會兒,眼前出現了海。藍色的海水在風中擺盪,港邊不斷出現各式各樣停得滿滿的漁船。好久沒看到海了,原來澎湖的海這麼漂亮,蔚藍又廣闊,帶著神祕的氣息。

小時候我住過基隆,那裡的海很不一樣。港邊亂糟糟地,帶著浮油與港口的氣味。港邊的水都是綠色的,也總是飄著垃圾;船雖大卻滿是鏽跡籐壺,天是鐵灰色的,整個景色都很陰沉。

車子在港邊停了下來。薇付了錢,感謝他沒有打擾我們,笑著不讓對方找錢。司機先生千謝萬謝,透著異常濃厚的鄉土味兒。薇帶我下了車,找到一個電話亭,開口道:

「我打個電話,你等等。」

我點點頭,她投入銅板撥起號碼,跟對方講起話來。

我四下環顧,港邊停滿漁船,船邊掛著滿滿的魚燈,透明的大燈泡比西瓜還大,在陽光中反射著漂亮的光芒。風吹過來,搖曳玻璃燈罩,偶爾彼此碰撞,傳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四周空無一人,風吹得呼呼作響,海風傳來熟悉的味道,遠方的藍天一片高遠。這是個不一樣的一天,站在港邊,整個人都舒暢了起來。

薇掛上電話,笑吟吟地說:

「好,搞定。我們等一等,大概幾分鐘就好。」

「等誰啊?」

「等我朋友。」

「妳有朋友要加入我們嗎?」

「不是啦,哪這麼殺風景?」她笑了起來:「好啦,現在可以跟你說個明白了,等很久了吧?」

「是啊,不說一聲就帶我來澎湖,真是太酷了。」

「那你問吧。」

「喔,妳說就好了,幹嘛要我問啊?」我想了想,問道:「等一下要幹嘛?」

「坐遊艇、吃海鮮、踏浪、買文石,坐飛機回家。」她想也不想,又笑了起來:「怎樣,很豐富吧?」

「坐遊艇?」我吃了一驚:「妳有遊艇啊?」

「當然沒有啦,是別人的。」她笑著說:「我爸爸有一個老部下在澎湖。他想搞一間觀光公司,進了一艘底部是透明玻璃的船來試驗看珊瑚觀光行程,現在正在跟澎湖縣政府談一些環保細節,大概一陣子之後就會開始營業了。」

「那他要借我們船嗎?」

「其實算是『搭便船』,」她笑道:「船跟車一樣要一直開,不開就會爛掉。他們定期有測試,我跟他商量好了坐一趟來玩。條件是回去要寫心得報告給他參考。」

「去看珊瑚喔?」

「是啊,很浪漫吧?」她笑道:「之前我在墾丁坐過一次,不但有珊瑚,還看得到熱帶魚。聽說澎湖海域透明度更高,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澎湖名產綠蠵龜。」

「這太酷了。」我讚嘆地說:「那之後呢?吃海鮮,還有……妳說還有什麼?」

「踏浪。」

「什麼是踏浪?」

「嗯,簡單說就是利用退潮時在海裡走走,看看潮間帶與珊瑚。」

「聽起來很棒。」

「我們沒有嚮導,不能玩得很全面,」她說:「自己走有一點危險,也容易踩死珊瑚,所以不會走完全程,只能在岸邊走走。」

「是喔?」我不明所以,又問:「那之後呢?」

「去買文石,另一個澎湖名產。」她笑道:「有一間很棒的店,傍晚會帶你去。」

「什麼是文石?」

「就是一種澎湖特產的石頭,紋路有很多種,都很漂亮,可以拿來做紀念品。」

「買這個幹嘛?」

「晚上就知道了,先別急著問一堆。」她笑道:「我們先去買點東西喝,清清喉嚨,待會兒上船後你還要表演餘興節目呢!」

「等等,什麼餘興節目?」我忙問。

「嘻嘻,不急不急,不會讓你丟臉的,走吧。」她拉起我的手,打算立刻去找商店買飲料,又說:「只是唱唱歌給我聽而已啦,不會要你講相聲或表演詩歌朗誦,不要緊張。」

「嘿,還真的不能表演詩歌朗誦。」

我笑道,「海祭」,這首還是別唸了。當下也不囉嗦,陪她走到港邊附近,找了一間小小的商店買了幾瓶飲料。

回來時有個人站在那裡。高高瘦瘦的,皮膚很黑,神情充滿期待,揹著一把吉他四下張望。見到我們連忙揮手,聲如洪鐘地叫道:

「阿薇!這邊啦!」

「阿德大哥,好久不見,你越來越黑啦!」薇走上前去,笑嘻嘻地說。

「叫阿德就好了啦,每天開船怎麼不黑?」對方笑呵呵地點點頭,把吉他遞給薇:「老闆要我拿這個給妳。他要妳小心,不要碰到海水了喔!」

「放心吧。」薇笑道。我接過吉他,只覺得比想像中輕。這位「阿德大哥」問我:

「你就是她的男朋友嗎?很年輕喔!」

我正要說「不是啦」,薇一把拉住我,搶著說:

「對啦對啦,不要跟國盛叔叔說喔。」

「我才不會,他跟妳爸爸很熟,我才沒有那麼白目。」阿德大哥嘿嘿一笑:「我回去會跟他講,今天來的是妳的學校同學,這樣可以嗎?」

「哈哈,我的同學可沒有男生。」薇笑道:「那就走吧?準備好了嗎?」

「沒問題,跟我來。」

阿德大哥神氣地說,一馬當先,帶我們走過馬路。

對面就是遊艇港,跟漁港不同,空空蕩蕩沒有幾艘船,防波堤上倒是有幾個碩大無朋的油槽。一艘嶄新的船停在港邊,船體漆得五顏六色,後方甲板約有二十個左右的位置。甲板搭著棚子,船頭有幾面旗幟,引擎已經發動了,其他看起來則無甚特別。

阿德大哥帶我們走到船上,把拴著船身的繫繩往一一拋上岸去。船身搖搖晃晃地,幾個壯漢幫忙抽回船板收好繩子,捲在岸邊鐵柱上。阿德大哥說:

「你們要先下去,還是在上面看海?」

「不急,船開了再下去就好啦。」薇說。

「好,那你們先找地方坐,我要開船了。」

阿德大哥點頭,走入船頭的駕駛艙。

我們走到後方甲板。薇把吉他放在長凳子上,拉了兩三個救生衣蓋上,牽我走到左舷後方,站在舷畔往外看。

海很藍,船身在風中晃動。阿德大哥啟動引擎,只聽水聲大作,船身猛地一震,開始向前推進。

薇看著我,嘴角露出幾許輕鬆的微笑,看上去心情很好,瞇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微風吹過她的頭髮,耀眼的陽光在髮際折射;涼風從船舷吹來,帶著絲絲海洋氣息。

出港後速度加快,風也大了起來,劈劈啪啪吹動我們的衣服。近岸波浪不大,船身隨浪起伏。海水顏色逐漸變深,細碎的白浪在海面上形成蕾絲般的綴飾。

四周滿是導航浮標,漂在海上晃來晃去,偶爾見到幾隻海鳥停在上頭憩息。島嶼星羅棋布,白雲在風裡延伸,我們逐漸遠離陸地,在一片蔚藍大海中,朝預定的珊瑚礁海域前行。

薇挽著我,輕輕把肩膀靠在胸口。我稍一遲疑,伸手摟起她的肩膀。

她一怔,看我一眼,眼神中滿是笑意,甜甜地說:

「凱,你很高興,是嗎?」

「是啊。」

「我也很高興。」她說:「謝謝天父,今天天氣真好。」

「應該是妳的禱告生效了,」我笑道:「我們的確『去澎湖完成想要完成的事』了。」

「還沒呢,才剛開始。」她笑道,靠緊了些:「真的,今天的禱告很有用。」

「對了,妳是什麼時候想到要來的啊?」

「就那天陽明山回來,經過北海岸的時候。」

「怎麼會想要來澎湖呢?」

「因為……」她停了半晌:「因為我覺得這裡很遠。」

「很遠?」

「是啊,除了金門馬祖,這是我能帶你去的,最遠的地方了。」

「為什麼要找一個『最遠的地方』呢?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因為這樣才不會被打擾。」她說:「我有一些話想跟你講,又覺得到哪裡講都不好,所以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離人群越遠越好。」

「這還真是夠遠的。」我笑道:「那麼,妳想跟我說什麼呢?」

「還不夠遠,」她笑了起來:「先別急。」

「我還真的有點急。」

「別急呢,」她微微一笑:「你別緊張,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只是幾句話,說完就好。」

「那……」

我聽她這麼說,心裡反而更緊張了。考慮半晌,鼓起勇氣問道:

「薇?」

「嗯?」

「妳要說的話,不會影響我們的友誼吧?」

「嘻嘻,就說你像女孩子吧,想這麼多。」她像是覺得很有趣,笑咪咪地說:「影響當然會有一點影響,不過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影響,更不是什麼不好的影響,你放心吧。」

「那就好。」

我鬆了一口氣,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只聽她又說:

「凱,看到你擔心,我覺得很開心。」

「什麼意思啊?」我一怔:「哪有人這樣說話的啊?」

「因為你在乎啊。」

「我在乎什麼?」

「嗯,這要怎麼講呢?」她偏起頭想了想:「不然我換個方法說。」

「妳說。」

「我只說一次,你要認真聽,以後我絕對不會再講第二次了喔。」

「好。」

「只有一次喔。」

「我明白。」

「好,那我說了,你要好好記住。」

她頓了頓,轉頭凝視著我,水亮的眼神充滿莫名的感覺,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地說:

「我要說的是,請放心,你太重要了,我不會隨便冒險的。」

我一怔。只見她瞇著眼睛嘻嘻一笑,迅速收斂眼神。

「好啦,我說完了,聽懂了吧?」

「呃,只聽懂一點點。」

「一點點就夠了。」

她說,低下頭,不再說什麼了。

我心裡滿是不知名的感觸,她低著頭,靜靜望著船邊的水花,兩人不發一語,各自想著心事。

海風在陽光中呼嘯,船在引擎聲中疾行。約莫半個小時接近預定海域,船身漸漸放慢速度,隔了好一會兒才完全停下來。

阿德大哥把引擎關掉,周遭忽然一片安靜。海風強勁吹著,隨著海浪搖動船身;波浪打在船緣,啪啪作響的聲音,把我們從沉默中叫醒。

「走吧。」

薇開了口,揹起吉他,帶我走到駕駛艙。阿德大哥對我們說:

「你們慢慢來,我不急。」

薇點點頭,從駕駛艙內一道小小的樓梯走了下去。

我也對阿德大哥點點頭,跟著薇,踏上那道非常陡的階梯,小心翼翼往下層甲板走去。

下層說是甲板,實則是船腹裡的空間。左右都是大片玻璃觀景窗,窗邊有兩排椅子。這就是所謂的「半潛艇」,吃水線以下是透明的,的確很適合拿來觀察珊瑚礁。

我跟薇找了個船體中央的位置坐下,望著窗外的水底世界。

海水很透明,四壁響著水聲,眼前是無窮無盡的活珊瑚群,各式珊瑚在水底群聚搖曳。由於在水面之下,整個空間泛著一片綠油油的光芒,不像電視裡那麼多色彩,卻另有一番強烈震撼的真實感。只見珊瑚群向前延伸,隱沒在遠處的海底,成群魚兒游來游去,絲毫不受我們驚擾。珊瑚礁岩佈滿海床,形成千變萬化的花紋與圖案;漂浮的船身受海潮拍打,海草般地飄蕩著。

龍宮般的景色,在這艘只有我們的船上,神祕而安靜地,任我們分享。

太浪漫了,浪漫得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看了看薇,她也正望著我。

「很漂亮,是不是呢?」她說。

「是。」我讚嘆道:「更棒的是只有我們,沒有別人。」

「這就是我要的,」她靜靜地說:「只有我們,在一個沒天沒地的水底世界裡,好好跟你說幾句話。」

「那妳想說什麼呢?」

「我想說的是,」她笑了起來:「今天是三月二十八號,也就是說,我們的賭局,剩下一個月就見輸贏了。」

我一愣,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提起那件事。

「我賭的是五月底,因此,四月三十號之後只要你想起小玫一次,那我就輸了。」她頑皮地一笑:「你輸了要唱歌,上次你也唱過了,這叫立於不敗之地。反過來說,如果我輸了,罰則卻還沒有定,這個風險太大了,所以我要作一個弊,想辦法讓你吃點虧。」

我不語,待她繼續。

「我們認識那天,你說過一句好笑的,叫做什麼『芳草盡在天涯』。」她慢慢地說:「我回去想起你的話,突然覺得當時你應該很難過,我不該亂開你玩笑,所以想了一個主意幫你平衡一下。」她認真地望著我,柔柔地說:

「芳草盡在『天涯』?沒關係,那我陪你找一個『海角』。看看海角有了我,能不能替代你所謂的天涯。」她握起我的手:「凱,我問你,那天你說自從陽明山回來之後,就已經決定不再想她了,是不是?」

「是啊。」

「那之後還有想起她嗎?」

「偶爾會。」

「想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經過一些跟她去過的地方,就會想起一些跟她的往事而已。」

「好,那我再問,」她又說:「你最近快樂嗎?」

「嗯,快樂啊。怎樣?」

「為什麼快樂?」

「這個嘛……」我遲疑片刻,無可迴避地說:「說實話,是因為認識了妳。」

「認識我為什麼快樂?」

「我不會說。」我搖搖頭:「就是很快樂,覺得很滿足,沒有什麼遺憾。」

「假如不認識我,就會不快樂、不滿足,有遺憾嗎?」

「也不能這麼說,」我想了想:「反而該說,要是失去了認識妳的機會,或者認識之後沒有繼續交往下去,那才會不快樂、不滿足,更是莫大的遺憾。」

「因此,你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是不是?」

「是。」

「通過認識我,你覺得快樂、滿足,沒有遺憾。」她滿意地點點頭:「那我想告訴你,也就因為這樣,今天才會來到這裡。」

「我不懂。」

「我解釋給你聽,」她續道:「在臺北,你的生活圈很小,每個地方都跟她去過,所以會不斷想起她。當然,想想她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總覺得你在努力把她忘掉,忘不掉就想辦法壓抑,這是很不健康的。」

「為什麼不健康?」

「因為她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可能光憑不去想就消失了。」她說:「那天晚上你也說過,之所以不能接受程嘉箏,主要理由也是因為小玫剛走沒有情緒。代表那件事一直在影響你,你只是不斷跟自己否認而已。」

「我對小箏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啊。」

「我知道,我也不是在談她。」她說:「凱,你是個非常浪漫的人,卻讓這些情緒一直牽絆著,妨礙了你的浪漫。你顧慮太多,會想一堆有的沒的,做起事來也綁手綁腳。」

「所以?」

「既然通過認識我,你覺得快樂、滿足,又沒有遺憾,那就該把過去的事情放下,體驗新的生活。」她頓了頓:「所以今天帶你來這裡,只有我跟你,在一個不能輕易來到的,沒辦法記下確實地點的海底,過一天沒負擔的快樂日子。」她輕輕地說:

「回去之後,只要哪天又觸景傷情了,對什麼事情遲疑了,或者找到一個你愛的人,想去追求卻不敢行動的時候,就請你回想這裡,想想這個只有你跟我的地方,想起曾經有一個人在這裡支持你、鼓勵你,希望你繼續快樂、滿足而沒有遺憾地走下去,直到找到想愛的人,走上要走的路的那一天。」

我咬著下唇,沒有接口。

「我也是這樣呢,」她輕輕地說:「我也希望通過你的陪伴,留下一點永遠都忘不掉的回憶,用來『覆蓋』一些沒辦法忘掉的事,因而快樂滿足,沒有遺憾地過著我的人生。你說說看,這樣子好不好呢?」

「好。」我感動地說。

「這就是我要說的,」她望著我,認真地道:「我希望用我的海角,幫你克服你的天涯。也希望你用你的海角,幫我克服我的天涯。」

「那麼,什麼又是妳的天涯呢?」我終於問。

「他。」薇毫不猶豫地說:「我的前男友,咫尺天涯,就是這個人。」

「他對妳的傷害那麼深嗎?」

「深不深不知道,但我就是沒有辦法忘記他。」薇低聲說:「認識你之後,我覺得有些事情正在變化,或許我很形式化,必須有一個儀式,幫助我跟他告別。」

「我能幫忙嗎?」

「你已經幫了忙了,」她笑著說:「我們都在這裡,這就是我要的全部,你已經給我了。」

「薇……」

「不要問,我並不在乎。」她阻止了我,又說:「另外,既然說到這裡,那我還有一件事。」

「妳說。」

「你記得剛才在上面,我跟你說的話嗎?」

「記得啊。」

「我要補充一下。」

「妳說。」

「我希望,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也不要輕易去冒險。好不好?」

「嗯。」

我一怔,點了點頭。不禁覺得,她對我的「在乎」,早已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

「那我就放心了,畢竟這不是一個人可以控制的事。」她避開我的眼神,輕輕地說:「凱,謝謝你。」

「薇,我才要謝謝妳。」

「好吧,嘻嘻,那我們就不要謝來謝去啦,」她終於放鬆下來,微笑地說:「趁著還沒走,我們多看看四周,把這一切都記在心裡。好嗎?」

「好。」

我點點頭,聽她的話,不再多說。

我們又在船底待了許久,一起望著無垠的海底世界。氣氛很好,兩人都沒有說話。珊瑚礁平緩地在水底擺動,魚群偶爾晃到船邊,好奇地往裡頭瞧。

緩慢的時間終於停了下來,天地之間,彷彿只有我們兩個人。

又過了很久很久,薇才打破沉默。

「凱?」

「嗯?」

「差不多該唱唱歌了。」

「呃,真的要唱啊?」我微微一笑:「妳還真的很喜歡這個活動哩。」

「你唱歌好聽嘛。」她說,拉開布套,抽出吉他,抱起來調了調音:

「你想唱什麼?」

「還是披頭吧,難得大家都熟。」

「好。」

她點點頭,想了半晌,彈起一段前奏。

我一聽就笑了起來。這首是「Octopus’s Garden」,大意在講一隻章魚邀請朋友到海底的「章魚花園」去玩,那兒既陰暗又溫暖,躲在沒有人知道的珊瑚礁裡。無論海上風暴多麼強勁,不管外面有多少天敵,大家都可以安安全全地唱歌跳舞,順便「把腦袋放在海床上」。

這首歌很有意思,經常被改編成外國童謠。第一次聽的時候我很好奇為什麼會有人寫這樣的歌,後來聽ICRT,這才曉得原來有一次某個披頭成員跑去潛水,覺得當天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回去後就完成了這首歌。

跟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我不禁想。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前奏結束,她重新彈了一遍,與我同聲唱了起來。

我們唱著有趣的歌,看著天地之間只有彼此的對方。背景一片碧綠,此外就是寬廣無盡的大海。
I’d ask my friends to come and see 我邀請我的朋友們來參觀

薇笑著,如風地刷著琴弦。吉他聲響在船艙裡,在四壁間反彈著清脆漂亮的和聲。

我開心地唱著,想像自己就是那些章魚。是啊,如果真有這樣的「祕密基地」,那我們真的可以這麼快活,悠哉遊哉地,享受風暴下的自在呢。

我們在外島的海底,沒人知道我們在哪裡;這是屬於我們的世界,連呼叫器也收不到訊號。等到離開之後,即使下次相偕重遊,卻也不可能找到完全一樣的地方了。

間奏響起,薇變換著指法,熟悉地彈出像是電吉他般的眩麗音符。神情如此快樂,邊彈邊對我笑,笑容像是一朵盛開的鮮花,連整片珊瑚都無法和她比美。不禁覺得異常滿足,在這麼一個全世界都在上班上學的日子裡,跟聰穎溫柔的她,唱著這麼有趣的歌,待在這麼神祕幽靜的地方。如此人生,到底還有什麼事情能夠更開心,更滿足呢?

間奏結束,終於到了最後一段。

我忽然擔心了起來。

一切都太美好了,好到讓人擔心。這樣的快樂是不能持久的,晚上還要回家,之後就是一樣的社團與課業;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什麼都不會改變。瞬間的感動只在頃刻就要結束,加入十六年來的每一天,變成明天的回憶。

我不想離開這裡,不想停止這樣的快樂,不想結束。

歌詞說「happy and safe」,唱著唱著我卻很想流淚。薇看著我,感受著我的心情,先一步紅了眼眶。

總要結束的。雖然明天還是這樣的自己,也還有長長的人生可以相伴遊玩。我卻覺得,今天的一切,只要離開這裡,那就永遠不會重現了。我們已經走上了一條新的道路,卻還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彼此的探索過程已經結束,從此以後,兩人之間必將改變,不會再像今天一樣,如此感動,這麼單純了。

是的,有所改變。這一天的快樂只能持續一天。所有幸福都會離開,一切美好都將消失,成為日後飄渺又朦朧的,難以捉摸的回憶。

我們都唱不下去了。她把吉他放下,緊緊抱住了我。我把她摟在懷裡,任她滴著莫名的淚水。不用解釋也毋須說明,我們都有一些情緒需要抒發。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薇看上去非常灑脫,其實比我敏感得多。她活在一個孤單的世界裡,雖然有那麼多好玩的東西相伴,到頭來卻總是自己一個人玩;雖然有許多好朋友,卻也沒有「加入任何團體」。只是堅強又孤獨地把自己與世界隔離,沒有人是她的支柱,也沒有真正的伴侶。

但是,她卻陪著我,在這裡。

認識才一個月,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值得她的情誼,或許就像她說的,因為萍水相逢,才讓彼此之間沒有負擔,可以用最真實的,「純粹」的態度,在無形中發展出彼此的情誼。

因此,她沒有誇張,對她來說,我真的很重要。

對我來說,她也真的很重要。

這就是為什麼不能「冒險」的原因。我們的相聚是一場因緣際會下的奇蹟,這樣的感情既不能複製也無法期待,是一個驚喜的巧合。因此,不論未來如何演進,這段感情都必須小心守護、小心珍惜。

抱著她又過了很久很久,我心中暗暗發誓,從今以後,我要好好珍惜她。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讓這一瞬間的感情永遠留住,永遠像現在一樣快樂。總是陪著她,讓她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相擁在碧綠的海底裡,我默默地,對懷裡的她說。

回到岸邊時是下午一點半,阿德大哥很識趣地一直沒有打擾我們。下船前薇跟他擁抱了一下,把吉他交還給他,微笑說了聲謝謝。

阿德大哥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把纜繩扔到岸上,等底下的壯漢繫好,放下通道,三人一起下了船,帶我們走到岸邊的一臺摩托車旁,拿出鑰匙交給薇。

「回來的時候也停在這裡,鑰匙插著就好。」

「不會被偷吧?」薇問。

「不會啦,馬公這麼小,偷了也沒地方藏。」阿德大哥笑道:「那你們好好玩,我先回去了。」

「嗯,謝謝你了。」

薇點點頭。阿德大哥呵呵一笑,自顧自地走回船上。

薇走到那臺裝了一個置物箱,像是披薩外送車一樣的摩托車前。發動了車,我也一如往例爬上後座。車子發動,離開了豔陽下的港口。

我們去港邊餐廳吃了一頓簡單的海鮮當午餐,海瓜子、炒魷魚加上鹹魚雞粒炒飯,兩菜一湯不到半小時就吃得盤底朝天。飯後兩人各自抽了根菸,享受片刻寧靜,之後再度驅車,奔馳在刮著大風的馬公市區。

不多久來到一個叫做城前的地方。薇把車騎下203縣道,轉進小巷子裡,經過一段複雜的迷宮巷弄,穿過一座廟前廣場,順著矮房子與羊腸小徑,騎上一座位在海邊的高地上的小丘陵。

這一帶視野極其開闊,四周沒有大樹,只有一片像是牧場般的廣大草原。草原盡頭是遼闊的大海,翠綠湛藍交映,天地汪洋連成一線。

把車停好,薇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個裝得滿滿的大塑膠袋,牽我沿草地往海邊走。下午陽光很強,四周安安靜靜地沒有聲音;草原上有幾頭牛,懶洋洋吃著草。

繼續往下走,眼前出現防風林。穿過防風林是一片佈滿碎石的沙灘,以及正在退潮中的,一望無垠的蒼茫大海。

退潮的岸邊佈滿海藻,石縫裡滿是翠綠。綠得像是泛著螢光,海浪的聲音遠遠傳來。

「到了。」薇說:「我們就從這裡開始踏浪。」

「真的要下水嗎?」我一愣。

「不然怎麼走?」她指著對面的小島:「對面是大倉嶼,平常踏浪會一路走到那個島上。只是今天沒有嚮導,所以不會走那麼遠。」

「那個島離這裡多遠?」

「不到兩公里。」

「兩公里,這麼遠喔?」我一呆:「我穿牛仔褲耶,怎麼下水啊?」

「不用擔心。」她從背包裡拿出了兩個防水袋,遞出一個給我:「這裡有泳褲和T恤,塑膠袋裡有防滑鞋,穿好之後才下去。」

「那妳呢?」

「我也換啊,呵呵,你要不要偷看啊?」她嘻嘻一笑:「好啦,不鬧你,我早就穿好泳衣啦。你快去換,我在旁邊等你。」

她微笑著轉過身去。我臉一紅,心想這可不是辦法,四下瞧了瞧,跑到轉角一塊大石頭後快速換好衣服,小心翼翼捧著換下來的衣服別沾到沙子,這才走回她旁邊。

薇已經換好了,頭髮盤在頭頂,披著一件白色的立領休閒衫,休閒衫的扣子沒有扣上,裡面是一套橘紅色的比基尼,泳褲上還套著一件同款式的泳裙。

由於有休閒衫罩在外面,她穿比基尼的樣子並不會很暴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腰身,纖細的小腹上有著可愛的小肚臍,橘紅色泳褲襯托白皙修長的一雙腿,心裡不由自主地有點緊張。我們換了鞋,她把短袖拉起來露出肩膀,微笑著牽起手,走進退潮時的海水當中。

水很冰,岩石凹凸不平,好在穿了防滑鞋並不會刮傷腳底。兩人慢慢走進海裡,腳下傳來沁涼的感受,地面隨深度越來越模糊。我有點緊張,把手牽得很緊。薇也很小心,一步步慢慢前行。

這時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分,午後陽光照在海面上,隨波浪反射出點點閃光。四下異常寧靜,連風聲都停了下來。

我們專心走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這麼摸索了二十幾分鐘,水深很快超過了膝蓋。薇停下腳步,看了看錶。

「嗯,最多走到這裡了。」她說:「我們在這裡站一下,四點整就要回去。」

「為什麼?」

「因為現在是退潮,」她解釋:「今天是農曆二月二十一,潮汐表上的乾潮是四點六分。也就是說四點六分過後就開始漲潮。」

「漲潮會漲多久?」

「很快,半個小時就會漲到大概這裡,」她伸手在腰際比了一下:「我已經算好時間了,四點整往回走,回到岸上還有時間可以沖沖腳,換好衣服離開都來得及。」

「妳還真是計畫周詳哩。」

「當然啦,不然會有危險。」她笑道:「哪像你這麼好運,什麼都不用準備,只要玩就行了。」

「誰叫妳之前搞得那麼神祕,早知道要下水,我也可以先準備一下啊。」

「沒關係,反正我都準備好了,重要的是玩得開心。」

「那現在要做什麼,研究潮間帶嗎?」

「沒有,其實我並不喜歡這種活動。」她搖了搖頭:「不要說生態不熟可能會碰到一些有的沒的了,光就踏浪而言,這兩年開始流行,很多沒有公德心的人把附近的珊瑚破壞得很厲害。」

「那妳還來?」

「我們只是走走,而且我們走的地方都很淺,沒有活珊瑚。」她說:「阿德大哥說之前還有人把砂石車直接從這裡開到大倉嶼,一路上壓死不知道多少珊瑚。你說是不是很誇張?」

「的確,太扯了。」

「所以了,我覺得這種活動應該禁止才對。」她嘆了口氣:「不過踏浪很有趣,一堆人都在搞這條路線,看樣子只要跟錢扯上關係,縣政府也沒有辦法真的禁止。」

「不說那個,」我又問:「那我們要做什麼呢?就這樣站著嗎?」

「是啊,說說話嘛。」她笑咪咪地說:「你看後面。」

我依言回頭,放眼望去只見一片汪洋大海,適才的海灘已經離我們很遠了。

四下都是海,光影中的她彷彿站在海中央。陽光灑在身上,細碎的浪花打在腳邊。冰涼的海水隨潮汐流動,除此之外空無一物,只有我們兩個人,靜悄悄地佇立在這裡。

「你看,我們正在海中間,」她笑道:「除了海就是你,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我覺得有點可怕。」

「才不會,這一切都是控制好的環境。」她平平高舉雙手,深深吸了口氣:「天很高,海很闊,跟你站在這裡,感覺好舒服。」

我怔怔望著海水中俏然而立的她。這種景致太夢幻了,明明是個普普通通的日子,我卻站在一片汪洋之中,身邊還有美得難以言喻的她,感覺很不真實,如同一場虛幻的夢境。

「凱,你喜歡嗎?」

「超級喜歡。」

「那以後常常出去玩,」薇笑著說:「下次我再想個地方,看看去東部或者墾丁,反正越遠越好。」

「那要等夏天了,」我說:「其實,我覺得像今天這樣,也就很開心了。」

「說得也是。」她說:「有一些事情說開也好,不然顧慮一堆,反而玩得不開心。」

「哦?像什麼?」

「像是我們要來踏浪啊,」她笑道:「你很容易想東想西,如果知道要換泳裝,搞不好你就會說不要了。」

「才不會,我覺得這樣的妳好漂亮,不看白不看。」我也笑道。

「呵呵,真的嗎?」

「嗯,」我點點頭:「薇,不怕妳笑,一直到昨天晚上,我才開始覺得妳是一個女生。」

「咦?為什麼?」

「我們是好朋友嘛,」我搔了搔頭,發現頭髮粗粗地,感覺起來都是鹽:「之前沒有把妳當成女生來看待,直到昨天晚上看到妳穿制服的樣子,我才發現妳也是一個女生,」我頓了頓:「而且是一個道道地地的,非常漂亮的女生。」

「嘻嘻,謝謝稱讚。」她笑道:「其實我不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女生的樣子,穿裙子最麻煩了,騎車也不方便。」

「那妳之前的男朋友呢,不是說妳很『辣』嗎?」

「唉,別提了,」她歎道:「他是個標準的犀牛,根本不會注意到這種小事,我花了一堆心思打扮,他也從來沒有發現過,久而久之也就懶得搞了。」

「說不定他只是沒跟妳講,其實心裡很喜歡妳為他做的事呢。」

「我懷疑。不過那也不用再研究啦。」

她嘆了口氣,看我一眼,問道:

「凱,為什麼講起這個?」

「妳不想提,我不說就是了。」

「沒關係,」她搖了搖頭:「我只是好奇你在想什麼。」

「也沒什麼啦,只是覺得妳很漂亮,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妳分手,所以隨便問問。」

「漂亮不漂亮,不是兩個人在一起的理由。」她說:「程嘉箏也很漂亮,你不是也沒打算跟她在一起?」

「呃,那算我問錯問題,」我忙道:「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為什麼分手?」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低下頭:「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或許是他覺得壓力太大了吧?」

「壓力太大?」

「嗯,他這個人很隨性,不喜歡想東想西的,跟我們正好相反。」她微笑道:「對他來說,我只要乖乖當個女朋友就好,不必要是一個朋友,或者一個伴侶。」

「這樣就會壓力太大嗎?」

「或許不是這個原因,不過他也不大喜歡跟我談心。有段時間我們常常不講話,一悶就是一整天。」

「所以妳覺得,給了他太大的壓力?」

「嗯,搞不好。」

「我覺得說不定他只是不會表達而已,」我想了想:「妳很主動,也很強勢,講起話來條理分明。搞不好他在妳面前有話不知道怎麼說,所以乾脆不說。」

「原來我很強勢。」她嗯了一聲:「那還是壓力太大,不是嗎?」

「這也是啦,不過我覺得妳不用一直想這件事,」我說:「搞不好就像妳說的,他是一個很隨性的人,而妳卻是一個想很多的人,本來就遲早要分手的。」

「嗯,也對。」她點點頭,沉默半晌,又問:

「凱,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只是隨便說說。」

「不,你不是,」她搖了搖頭:「告訴我為什麼。」

「呃,好吧,」我心想還是瞞不了她:「剛才妳在船上說要想辦法忘掉『他』,我就在想,搞不好妳其實並不想忘掉他,只是不想繼續想他而已。」

「這有什麼不同嗎?」

「當然不同,忘掉他就是把他否認掉,當成沒這個人,把『照片』撕掉。不想繼續想就只是不想繼續想,把照片收進相冊,不再賦予任何意義,那是為了活得開心不煩惱,心態完全不同。」

「嗯,說得有理。所以呢?」

「所以我覺得,妳也該像之前勸我的那樣,不要壓抑,面對這件事。」

薇不說話,靜靜看著我。

「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妳一直想也不會改變什麼,」我又說:「就像妳說的,那是人生的一部分,忘掉他是不可能的,妳該做的只是想辦法不受影響而已。」

「這也是。」她點點頭:「只是,我常常想,搞不好因為我做了什麼,或者說沒去做什麼,他才會那樣離開我。」

「我覺得不是。」

「為什麼不是?」

「就像妳說的,妳比較會想,總覺得要是再多想一點,搞不好就會有所不同。」我說:「妳們北一女的都這樣,遇到事情總相信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突破,只要多做一點、多努力一點就能搞定。問題是談戀愛可不一樣,就像小玫離去的事好了,不因為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就會改變,她要離去就離去,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所以……」

「妳聽我說完。」

「好,抱歉,你說。」

「妳說過,換成是妳,絕對不會讓小玫就這樣離開,一定會去做什麼,即使改變不了,起碼心裡舒服。」我說:「回去後我想了很久,我覺得妳說得不對,這種做法不但不能改變什麼,反而是在折磨自己,不讓自己休息。」

薇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薇,剛認識妳那幾天,我覺得妳很逍遙自在,什麼事都輕輕鬆鬆的,這幾天我卻發現妳對很多事情都很堅持,不會輕言放棄,即使知道最後會失敗,卻還是一直做。」

「我對你會這樣嗎?」

「不會,」我搖搖頭:「可是妳對『他』會,我想這就是妳一直放不開的理由。妳覺得他走是妳的錯,卻沒有發現你們可能只是不合適而已。」

「哪裡不合適?」

「這我哪裡知道呢?」

「那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相信妳一定很努力,跟他在一起能做的事,甚至不能做的事,妳保證通通都做過了。」我想了想:「反過來說,如果有什麼沒做的,大概也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不會去做,或者說做了絕對沒用,試都不用試,這才不做。」

「所以,你要我別再想他了,是嗎?」

「是啊,妳說的嘛,當所有的努力都努力過之後,也就沒有遺憾了吧?」

「嗯,有理。」她終於點了點頭。

「薇,妳看看四周,」我對她說:「我們在這麼舒服的地方,妳卻老是想著那些不開心的事。不是很不值得嗎?」

「的確。」她認真說,笑了起來:「凱,謝謝你。沒想到你會對我說這些。」

「不會啦,平常都是妳在鼓勵我,偶爾也要平衡一下。」

「呵呵,那我再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

「程嘉箏。」她笑咪咪地說:「說真的,她那麼漂亮,搞不好你們很合適,為什麼不接受人家呢?」

「喂喂喂,提她幹嘛啊?」

「平衡一下啊,」她嘻嘻一笑:「誰叫你對我說教,那我就找個主題虧虧你。呵呵。」

「哼,隨妳說,我無所謂。」

「你最好是無所謂啦,小心到時候被人家打得招架不住,」她笑道:「她這種漂亮女生最厲害了,一旦主動出擊,你一個小男生根本沒辦法抵抗,註定會被乖乖牽著鼻子走。你說得神勇,時間一到立刻投降,到時候再來笑你不遲。」

「哼,她是學姊耶,我哪會喜歡她?」

「學姊怎樣?」

「年紀比我大啊。」

「我不是年紀也比你大嗎?這有什麼關係?」她嘿嘿一笑:「這種觀念真很好笑,只能跟比自己小的女生談戀愛,骨子裡還是個大男人。」

「不是這樣的,」我連忙解釋:「明年她要上高三了,哪有時間談戀愛?」

「這不等於承認了?」她哈哈大笑:「所以你的問題是沒有時間相處,並不是不想跟她在一起。」

「才不是,我只是在說明年紀的確會產生問題而已。」

「這不是年紀問題,是年級問題。」

「隨妳講啦,真是的。」

「那我問你,如果不是因為聯考,你會接受比年紀你大的女生嗎?」

「嗯,或許吧。」

「或許是會還是不會?」

「那我怎麼知道?這是個假設性問題。」我說:「這種事當然要等發生了才會知道嘛,又不是在相親,哪有先開好條件的?不喜歡的時候條件怎麼好都不喜歡,真的喜歡了,不管差幾歲都不是問題。不是這樣嗎?」

「呵呵,是啦是啦。」她點點頭:「所以結論是不喜歡她,唉,那就只能怪她苦命了。」

「妳少貓哭耗子,她哪有什麼苦命?」

「單相思很苦的,你不瞭解。」薇輕輕地說:「談戀愛是一件很累的事,兩個人在摸索中逐漸靠近,成功機會最多只有四分之一,以機率而言實在不是什麼值得樂觀的事。」

「為什麼是四分之一?」

「兩個都不喜歡、各自單相思,還有兩個人都互相吸引。」她說:「只有最後一種才會成功,那不是四分之一?」

「那也不盡然,當年我追小玫,起初她對我也沒感覺,最後還不是成功了?」

「那也算兩個人互相吸引,」她呵呵地笑了起來:「頂多說,她的反應比較遲鈍。」

「算妳狠。」

「我才不狠,搞不好你對程嘉箏也反應遲鈍。」她微微一笑:「建議你你最好動作快點,不要等人家都要聯考了才反應過來,屆時連談戀愛的時間也沒有,豈不可惜?」

「薇,妳真的很煩耶,」我忍不住抱怨:「好好的一天,不要一直拿小箏來開玩笑好不好?」

「好好好,我又不是開玩笑。」她作了個鬼臉:「心裡有鬼,才會怕人說。」

「才沒有。」

「你說沒有就沒有,」她一笑,牽起我的手:「不講她就是了。我們再看看海,差不多要走啦。」

「現在幾點了?」

「三點五十。」

「這麼晚了啊?」我一愣:「我們不是才剛來嗎?」

「呵呵,因為你覺得開心啊,快樂的時間總是不夠用。」她緊了緊握著的手:「不過也不必可惜,直到你跟程嘉箏在一起前,我們都能像這樣出去玩。」

「薇,妳不要再亂講了。」我有點不高興,本來想甩掉她的手,想了想忍住沒做:「我不喜歡妳一直這樣說,明明不是這樣,幹嘛還一直講呢?」

「不是哪樣?」

「我既沒有跟她怎樣,也沒有想要跟她怎樣,妳為什麼要一直拿這件事來開玩笑呢?」

「我不是在開玩笑啊,」她一怔:「你幹嘛不高興?」

「那更糟,這表示妳根本不瞭解……」我頓了頓,忍住本來想講的話不說:「反正妳不要這樣說就是了。」

「你的話沒說完,」她追問:「繼續講下去。」

「沒什麼,就是這樣而已。」

她看著我的眼睛,半晌不講話,似乎想看出我沒說的話是什麼。我避過她的凝視,她嘆了口氣,輕輕地說:

「好吧,凱,是我不對,你別生氣啦。」

聽她這麼講,我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忙道:

「沒有啦,抱歉。」

「既然你不想聽,那我就不提她了。反正你喜不喜歡她不是我可以干涉的,自己小心就是了。」

「小心什麼?」

「小心以為不喜歡其實喜歡,或者不喜歡卻擋不住對方攻勢。」

「好啦,真是的。」我忍不住笑了:「妳還真不放棄任何一個說教的機會。」

「是啊,哈哈。」

她也笑道,兩人之間又輕鬆下來。

轉眼間已經四點了。薇再度牽起我,往海灘方向慢慢走回去。沒過多久我就感覺到水位正在升高,走在水裡阻力很大。雖然一直往淺灘走,海平面卻總是維持著膝蓋以上的高度。

我有點緊張,腳步快了些,薇把我拉住。

「不要急,時間還夠。」

我聞言靜了靜,跟著她的步伐,一步步向前走。

回程比去程久了些,我們花了半個小時才回到沙灘。兩人走到某個不知為何存在的水龍頭前洗好腳,她遞了一條毛巾讓我擦乾。之後各自躲起來換衣服,離開時沙灘已經快要被淹沒了。

我們拎著裝濕衣服的袋子,走回高地草原上的停車處。太陽已然西斜,身上盡是柔和的夕陽餘暉。薇心情很好,邊走邊哼歌,一遍又一遍地,依然是那首「Octopus’s Garden」。

我沒有跟著唱,只是偷偷望著她,看著她在霞光餘暉中的容顏。

這一天快要結束了。走過夕照的草原,我們不再交談,唯一聽見的只有她的歌聲。氣氛寧靜而遼闊,像是今天的每一分鐘。我們緩緩踏過草原上的小路,回到摩托車旁邊。

薇把要還給阿德大哥的東西包好放進置物箱,又把兩人的濕衣服收進背包,發動車子,轉頭對我道:

「凱,我們要走了。」

「嗯。」

我點點頭,轉過頭去,看看夕陽中的草原,以及遠方漲潮中的海灘。

「再會了。」薇嘆了口氣:「謝謝這個地方,讓我們有個浪漫的一天。」

「就是啊。」

「我們會再回來的,」她輕輕地,卻又堅定地說:「一定會的。」

「下次再來的時候,希望我們還像今天一樣。」

「或者更多。」她說。

「嗯,」我認真地說:「或者更多。」

薇無聲笑了,再次載著我,在金光閃耀的落日中踏上歸程。

回到馬公天色已晚,薇把車停回港邊,陪我走到市區找了一間泡沫紅茶喝東西休息。這兩年泡沫紅茶很流行,臺北到處都是這種店,想不到原來馬公也是這樣。放眼望去滿街一間又一間,爭奇鬥艷各具特色,讓我們一時沒辦法決定要去哪一間。

兩人終於找到一間安靜的小店,各自捧著一杯金魚缸大小的飲料喝得不亦樂乎。一天下來我們都累了,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喝著飲料,微笑望著相處了整天的對方。

經過這次「旅行」,我們之間的氣氛像是有了細微的變化。我說不上來變化在哪裡,卻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同。像是更貼近了些,也更瞭解了些,此刻的我們,頭一次不必說話就能溝通。

不知受到早上的三明治、海底美景、她的眼淚,或者泳裝下的身段影響,此刻的她更迷人了。薇是個道道地地的女孩子,美貌而細緻,溫柔又敏感,從各個方面來看都是那麼完美。想起下午站在海中央的她,再度想起開學時在植物園沒有見到的,在想像中靜靜搖曳、不染俗塵的荷花之海。

不禁覺得,那片期待中的荷花,其實早已在身邊默默綻放許久了。

我不知道薇在想什麼,卻明白她微笑中的滿足情緒。她一直笑著,也一直望著我,眼神中沒有什麼雜念,只是滿足地享受瞬間的寧靜。她費盡心思安排了這麼特別的一天,所求所盼的,或許也只是這樣的一段時光罷了。

離開前我們認識了一個人。她的年齡比薇大幾歲,剛從臺北回到澎湖老家,打算開一間賣手繪明信片與小飾品的紀念品店。此人很健談,發現薇在觀察她畫畫,馬上跟我們聊了起來。

她的作品很有味道,一張張手繪卡片上滿是簡單有趣的圖畫與文字,薇特別喜歡其中一張畫著七美島「雙心石滬」的卡片,對方一聽當場大方送了給她。我笑道一張可不夠,不料對方卻搖了搖頭,表示就因為是「雙心」,因此只能給我們一張。如果還想要,那就必須承諾下次再來澎湖玩,「心心相映」地,再度造訪這個美麗的世外桃源。

她又說,等明年她的小店開張,她會預先替我們畫一幅更大的「心心相印」,也會事先寫上兩人的名字,掛在店裡等我們來拿。如此一來,不但能夠確保我們再度到來,更也預祝我們在接下來的一年裡「繼續相愛,一起期待」。

我跟薇在微笑中與她完成了一年的約定。於是,帶著滿滿的回憶,以及未來的約定,我們終於放棄購買文石的計畫,趕赴機場搭機回臺北。

走出松山機場時已經超過九點半了,兩人都有點不捨,卻不知道還能繼續做些什麼,只能站在機場門口,默默望著臺北市熟悉的光之海。

良久,薇輕輕說了聲再見,帶著「心心相印」消失於停車場盡頭。留下依然佇立的我,回想著下午靜謐的陽光,以及這段長空碧海中的,永生難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