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學姊的話
妳緊緊抱著我,流著第一次看到的淚;好像我才是獎盃,是妳自己贏來的一般。
十一月十五日。凌晨四點半。
小小的準備室裡,亮著微弱的燭光。
燭火已殘,小小的火苗在靜滯的空氣裡搖曳,飄著香草的味道;空氣凝結在黑暗裡,鎖住長夜的最後幾分中,不肯化開堅持的濃沉。
四壁是暗的,外頭響著樂聲。隔著牆壁,透著虛幻的空洞感。
大姊帶著溫柔的笑容,握住我的手,走到櫃子後頭。
像是寵著我,讓我坐在沙發床邊。沙發床上擺著薄被與枕頭,一陣只屬於她的氣息,從枕頭與薄被上傳了過來。
我心跳加快,寂靜中心跳聲簡直震耳欲聾。她在我身邊坐下,輕輕一笑,像是要我不要緊張。
說也奇怪,望著她的微笑,我就真的不緊張了。
於是,她吻了我。
甜甜地,帶著青草的味道,彷彿平快車窗外傳來的山間氣息。帶著瑰麗的香甜,像是品嚐著精心準備的甜點。
這是她的「初吻」。
不像平常的大姊,這一吻有點遲疑,好像缺乏信心,有種從來沒有吻過任何人的生澀感。
卻又那麼溫暖。
像是個真正的姊姊,又像個第一次接吻的女生。她的味道好香,蜜一般的滋味。
滾燙的舌尖,卻是冰涼的雙唇。她捧著我的臉頰,柔柔的氣息,飄在我的嗅覺裡。
我怔怔地抱住了她。小小的身軀,細瘦的肩膀。迎向她的吻,我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生怕破壞了這個神聖的一刻。
這是她的第一次,此時此刻,我是她的。
摒除所有的雜念,我試著讓自己什麼都不想。但各種感受還是浮晃著從情緒的每一個角落滲透而來。這是大姊啊,明天是詩朗隊最後練習,薇會不會介意呢,我能讓她滿足嗎……複雜的感覺,此起彼落像雨水一般撒落在情緒邊緣,濺動著一陣又一陣的波瀾。
然而,這一吻卻是甜美的。她的氣息好香,乾乾淨淨地,像是撫平著我,溫柔地洗滌著我的憂慮;既甜美又馥郁,既熟稔又陌生,帶著一股從未經歷過的,層次分明的感受。
逐漸,她有了信心,輕輕咬著我的下唇,親吻我的雙頰。
靈巧而細緻,從耳際到脖子。我開始興奮了,她微笑著離開我,伸手解開我的襯衫。
我不知如何是好,任她俯身在胸前,恣意親吻。
我抱著她,撫摸著她的長髮。已經不能分辨她是姊姊還是妹妹了,懷裡的她如此嬌小,長髮軟得幾乎沒有觸覺,冰涼的手伸進上衣,在擁抱間逐漸變暖。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躺在小小的床上,躲藏在櫃子與牆壁之間的窄小空間裡,隔絕著外面的世界。
於是,她褪去衣衫,赤裸面對著我。
我窒息了。
那是完全不能想像的,果凍般的肌膚。她牽起我的手,柔柔地撫摸著那完美的軀體。從肩膀到小腹,從後腰到雙腿,每個地方都是同樣的觸感,每一處都是精心保養的成果。
難以置信的透明感,撫摸時毫無滯礙,這不是凡人能有的軀體,即使「洛神賦」,都沒有這樣的形容。
然而,這樣的身軀,卻真實不虛地,出現在我的掌中。
我們都渴求著對方,一股神聖的情緒壓得讓我連氣也喘不過來。這是大姊的「初夜」,被她愛著的我,必須用自己洗淨自己的過去。我必須用我自己,讓她感受到真正的分享,真正的「包容」。
曾經,小箏與薇,教過我愛是什麼感覺。
今夜,我要把這樣的感覺,傳遞給她。
我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笑了起來,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於是,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深夜裡,我們終於結合。顫抖中燭光熄滅,兩人緊緊相擁,分享了彼此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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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亮了。
黑暗圍繞裡,牆上的鐘看不見指針。結束了與大姊的分享,我只知道過了好久好久,卻又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
大姊帶著滿足的神情,躺在懷裡睡著了。我幫她蓋上被子,輕輕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這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的,最美的一次性愛。大姊像是個未經人事的處女,卻又完全知道如何帶領我們一齊登上最高峰。她非常小心,每個動作都是輕輕的,卻又帶著溫柔,導引並鼓勵著我。
她害羞了,隨著我逐漸掌握的節奏,咬著嘴唇輕聲呻吟。我開始信任自己了,讓才學會如何照顧女生的我,把所有的感受分享給她。
大姊開始催促了,要我不必那麼小心。包容與體諒中,我們放下矜持,與對方一齊探索。忘卻了彼此的身分,珍惜著只有一次的緣份,她卸下艷麗的外表,用完全透明的自己與我交流;我帶著強烈的感受,把所有曾經的愛分享給她。
於是,我們都滿足了。不敢相信的神祕經驗,從來不知道性愛可以這麼滿足。但我卻知道,在此之後,一切都將不同了。
過程中,她無聲地流了淚。
大姊的淚水,這是沒有想像過的場面。她緊緊抓著我,不可方物的面龐上同時有著淚水與笑容。我們一點也不急,像是想要好好體會這唯一的一次,在她的身體裡,緩緩地、牢牢地感受著對方。
這是她的「第一次」,卻給了我。
信任、愛,什麼都不足以形容這種震撼。她擁有比任何人更豐富的經驗,卻只有這一次,有著靈魂。
然而,我卻憑什麼呢?這麼完美的一次,為什麼給的是我?
她錯了。這是不能「還」的。經過這一夜,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能正常相處了。
做愛是一種溝通,這是一年以來短短的經驗裡,我唯一學到的事。沒有完全敞開的心,性愛只是獸性的交纏。惟有互相寬容的愛侶才能「做愛」,那是一種把自己的愛形象化、具體化,毫不保留呈現給對方的,毫不猶豫接受著對方的,終極的方式。
我們溝通了。
於是,一切都敞開了。
驀地驚慌了起來,望著微笑熟睡的她,我知道自己錯了。大姊從來沒有與愛人做過愛,她不瞭解這樣的溝通震撼力有多強。面對她的要求,我竟然答應了她。
急忙站起身來,穿回衣服,我坐在地板上不知如何是好。拿出call機看看時間,已經五點半了。外頭天已破曉,即將到來的,是詩朗隊最後一天的練習。
早上還要跟小渝家見面,傍晚還有我特別約的,當年曾經指導過我,已經專五還留級一年的銘傳學姊。明天就要比賽,週末還因為「扯鈴記」,必須見到馨馨。
馨馨!我頭皮發麻,要是讓她知道了今晚的事,她會怎麼說呢?
四個月後,薇就要回來了。
我又將如何面對她呢?
一時所有考慮同時湧上心頭,我張皇失措,緊張地在準備室裡躊躇。就在這個瞬間,門後傳來「叩」一聲,非常細微的敲門聲。
我連忙開門,原來門被大姊鎖起來了。只見走廊一片強光耀眼,詩聖跟狗弟、森怪出現在門口。
「靠,幹嘛鎖門?」詩聖嚇了一跳:「怎麼是你在裡頭?」
「噓。」我忙道,壓低聲音說:「大姊在睡覺,小聲點。」
「咦?」
詩聖一怔,看了看狗弟,又看了看森怪,皺眉道:
「凱子,你什麼時候來的?」
「一點左右吧。」
「都幹了什麼?」
「呃……」我心下狼狽,搔了搔頭說:「這個嘛……」
詩聖一怔,默默看了我半晌,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皺眉道:
「靠,我懂了。」
我面紅耳赤,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想了想,嘆了口氣。
「好吧,這也好。你畢竟跟別人不同。」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怎麼辦,你要在這裡一直等到她醒來嗎?」
「呃,」我快速在腦海中想了一遍輕重緩急,長歎一聲:「看樣子也只能這樣了,你幫我請個假吧。」
「不用。」
森怪忽然開了口。詩聖跟我都轉頭看著他,只見他簡潔地說:
「回去上課。」
「那大姊……」
「她也要靜靜。」
「呃,這樣好嗎?」
我為難地問,詩聖卻連連點頭:
「嗯,森怪說得也對,大姊也需要冷靜冷靜,你先走吧。」
我疑惑地看著他,詩聖輕嘆一聲,拿起扔在一旁的書包交給我:
「很多事情一時三刻說不清,你明天不是還有比賽?也該鎮定下來吧。」
這麼一說,我也不得不離開了。在詩聖等人目送下,我像被趕走般地離開了準備室。他們都沒有出來送我,我獨自跑進洗手間換上制服,走過空無一人的舞池。
跟往常一樣,空氣裡都是酒氣菸味,夜班人員清理著人去樓空的杯盤狼藉。桌子上堆著椅子,七零八落的樂器,散落在舞臺的每個角落。
又是一天的開始,卻是一個故事的終結。
我茫然走出月光和狗。外頭的天色好漂亮。淺紫色的天,晨光裡飄著沁涼的風。街道上偶爾開過一輛車,野狗悠哉遊哉地橫越忠孝東路。
我很睏了,經歷一個情緒翻湧的夜晚,此刻心裡只剩一片空白。明天就要比賽了,如此疲倦,我該怎麼辦呢?
要是薇在就好了,這麼困難的事,大概也只能問她了吧?
不,還有一個人可以問。
沒錯,可以問妳呢,小燕學姊。過去這種時候都靠妳幫忙,加上明天又要比賽,本來我們就會見面的。乾脆早一天好了,待會兒先送小渝去學校,之後去妳的墳上聊一聊,下午再去學校隊不遲。最後一天本來就不能拚命練,一應雜事也有詩社幹部會處理。高三學長都在,說不定還有個老烏龜。我們可以有個沒人打擾的上午慢慢聊,從「蓮花夢」到「念李白」,從大姊到小渝,安安靜靜地,講幾句心裡的話給妳聽。
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輕鬆許多。發動了車,往小渝家的方向快速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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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整。
跟小渝固定都是六點整碰頭。剛才出來得早,心情也很亂,五點四十五分,我把車停在小渝家樓下,有點焦躁地在附近晃了半天。心情激盪加上整夜沒睡,此刻我什麼都想不出來,只知道事情已然失控,接下去該怎麼辦,卻是一點主意也沒有。
該不該去給小燕學姊掃墓呢?我再度問自己。
這是很不負責任的。望著剛亮起燈的小渝窗口,我反覆思量著。
時間還早,我試圖幫自己開脫,如果待會兒改變心意,頂多也只是遲到幾分鐘罷了。橫豎有整天公假,加上比賽在即,並不會有人為難我。詩朗隊有高三學長頂著,我是點名員,班上只會以為我在詩朗隊。這都不是問題。
明天就要比賽了,今天是賽前的最後練習。我沒有權力任性,更不該把自己搞得這麼累。人家說累的時候不適合想事情,我埋怨自己,果然「出事」了吧。整晚沒睡,此刻我的精神狀態只能用「遊魂」來形容。就算去練習好了,難道真的能夠提振團隊精神,帶領大家進行最後衝刺嗎?
還是算了吧。累成這樣,其實最該做的就是回家睡覺。詩朗隊那邊找個藉口請假並不難,我又沒有獨誦句,那就說喉嚨痛好了,明天比賽今天總隊長喉嚨痛,任誰都會要我乖乖待在家裡休息。反過來說,我勸自己,腦子都不清醒了,真的上山也不知道該跟小燕學姊說什麼。
嗯,好,回家吧。
可是,此刻的我,卻一點也不想睡。
大姊的氣息飄在身邊,書包裡擺著剛才穿過的衣服。她應該還沒醒吧?是不是正在做著一場甜美的夢呢?詩聖他們走了嗎?如果大姊醒來,發現又是獨自一人,卻又會怎麼想呢?
唉,還是等比賽完再想這些事吧。我懊惱地望著小渝的窗口,卻發現燈已經關了,怔忡間鐵門聲響,修長的身影走了出來。
「嗨,凱子,早安。」
小渝笑咪咪地說,陽光般的笑容,精神抖擻。
「嗯,早。」
我說,不禁羨慕那樣的神情。
「咦?」她一怔,皺眉問:「你怎麼啦?」
「呃,我怎麼了嗎?」
「臉色很差,」她關心地問:「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怎麼睡一個晚上反而變得這麼糟糕呢?」說著走上一步,牽起我的手,觀察一番又說:
「你看起來真的很累耶,昨晚沒睡好嗎?」
「呃,嗯。」
「那怎麼辦,今天不是還要練習嗎?」她擔心地說:「為什麼睡不好,擔心比賽嗎?」
這要怎麼講呢,我暗暗嘆氣,只見她背光站著,窈窕的身影後方是初昇的朝陽。瞬間像是醒了點,早晨的氣味飄在周圍,昨晚的一切,突然在朝陽下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渝的身影很真實,也很耀眼。就像她的氣息,象徵著新的一天。
於是,我點點頭,微笑著說:
「我沒事。比賽不要緊,成功詩朗隊呢,最後一天都是雜事,練習只是意思意思,妳放心好了。」
「那就好。」小渝一笑,彷彿我要她放心,她就真的很放心:「那我們走吧?」
「不了。」我搖頭:「我早上不去學校,妳去搭公車,我只是來跟妳說一聲而已。」
「咦?那你要去哪裡?回家休息嗎?」
「我要去掃墓。」
「掃墓?」她一怔:「一大清早的,你去掃誰的墓啊?」
「教我詩歌朗誦的學姊。」我低聲道:「明天就要比賽了,我想跟她講幾句話。這比練習重要多了,妳先去上學,我們……嗯,明天比賽完再見面好了。」
小渝呆了呆,望著我半晌,笑了起來:
「那我也不去學校了,我陪你去。」
我一怔,正想表示「妳怎麼能蹺課」,望著她那專注的神情,突然覺得有著她的陪伴也不錯。見她很講得十分認真不像開玩笑,當下點了點頭,發動車子。
小渝坐進後座,我催起油門,駛進一片漂亮的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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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十分。
找間早餐店隨便吃一吃,我帶小渝往我家的方向騎去。早上的上班人潮都是往市中心走的,我們的方向連交通警察都沒有。清晨陽光好,路樹間滿是鳥鳴。整夜沒睡的我並不累,只覺得陽光十分刺眼。
小燕學姊葬在景美第十二公墓,穿過辛亥隧道不久就到了。我把車子停在巷口,揹起書包吉他,在路旁小店買了紙錢鮮花,牽她走進巷子。
沿路都是蒼鬱的樹木,感覺起來一點也不像秋天。公墓入口十分隱密,順著巷子走到底是個汽車教練場,教練場牆邊有條小路,沿小路爬上臺階就是墓園。小燕學姊的墓在最上頭,去年喪禮後來過一次,依稀記得怎麼走。唯一不同的是當時飄著雨,此刻卻只有一片高遠的晴空。
小渝一句話也沒有問,神情嚴肅,看上去的確像個掃墓的。山路並不好走,我們都揹著書包,我放開了手,默默在朝陽中一階階往上爬。
路越來越小,土石階梯也越來越難走。小渝的白皮鞋髒了,額頭上滲著一層薄汗。
我停了下來。
「小渝,妳確定要跟我一起上去嗎?」
「嗯,是啊。」她一怔:「怎麼啦,不方便嗎?」
「呃,不是。」
「那就不要緊了。」
她微笑著說,推我一把,繼續前行。
就這麼走了十幾分鐘,兩人上到階梯盡頭。我四下環顧一圈,好不容易發現了小燕學姊的墓。只見墓旁長滿雜草,七橫八豎比人還高,有的枯有的青,邊緣銳利滿是絨毛。毫不容情地掩蓋墓碑,有種淒涼的感覺。
我心裡一緊,驀地有些情緒。轉頭見小渝也是眉頭緊皺,問我說:
「凱子,就是這裡嗎?」
「嗯。」我點點頭:「哼,長了這麼多草。」
「那怎麼辦?」
「嗯……」我遲疑半晌:「那也只好算了,我送妳回學校,不用陪我搞。」
「咦?」她一怔:「所以待會兒你還要回來,是不是?」
「呃,是啦。」
「除草喔?」
「放著不管也不是辦法啊。」
「那你打算怎麼除?」
「其實還算簡單,」我試圖講得輕鬆一點:「以前看過人家除草,就是弄把鐮刀,戴雙手套什麼的。不過這要搞一陣子,妳不用陪我耗下去。這樣好了,我送妳下山,妳坐計程車回學校,省得我來回跑。」
「不行。」她忽然說:「這沒什麼,我們把東西放在這裡,一起下去買鐮刀手套。」
「我不要妳陪啦。」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待在這裡。」
「我沒事的。」
「我也是。」
「呃,這是幹嘛呢?妳請假了沒啊?」我歎道,見她認真地望著我不講話,只得說:「好吧,那就謝謝妳了。不過待會兒我自己來,妳在一旁陪我就是。」
「兩個人動作不是比較快?」
「不行,妳穿裙子,山上不知道有什麼蟲子,這種粗活由我來做,不答應就不准妳陪了。」我放下書包吉他,把金紙與花束擺在一邊:「就這樣,講好了,一起下山買東西,待會兒不准逞強。」
「嘿,還不知道是誰在逞強呢。」
小渝這才收回了認真的表情,笑著隨我下山。
兩人跑到辛亥路上找了一間五金行,我堅持只買一把鐮刀,卻在小渝堅持下買了兩副手套。她跑去隔壁便利商店拎了一大包不知道什麼東西出來,隨即又是一前一後,循原路回到山上。
東西擱在旁邊,黑底白字的「成功高中」書包與綠底黑字的「北一女」書包靠在一起,兩個書包都擱在吉他上。金紙袋裡插著花,紅白塑膠袋被風吹得嘎啦作響。
我拿出手套正要戴,小渝忽然說:「等一下。」說著打開書包,拿出了兩個黑色袖套:
「戴上這個。」
「這是幹嘛用的?」
「袖套啊,」她說,把東西遞給我:「平常我們都穿制服練習,戴上去就不怕曬黑了。」
「我不怕曬黑。」
「你說的,這裡有蟲,戴上吧。」
「嗯,好吧。」
我點點頭,依言把袖套戴上。左手還不要緊,右手由於要用左手戴,女生袖套又緊,戴了半天都戴不上。小渝笑著幫我一把,這才把袖套戴好,接著又戴上了手套。
我望著她白皙的手臂,皺眉道:
「那妳怎麼辦?」
「小心點就是了,」她搖搖頭:「你割草比較危險。」
我點點頭,取出鐮刀,開始除草。
太陽很大,風卻涼涼地。我抓著長草中段,一刀刀往根部砍。這裡的草很硬,莖脈處往往要用力劃個兩三刀才割得下來。沒過多久就累得滿頭大汗,手也酸了起來。
「要不要換手一下?」
小渝幫我把割下來的草移到一旁,關心地問。
「不用,我自己來。」
我搖搖頭,繼續揮刀。
莫名地,我對這些雜草充滿情緒。長滿絨毛的長草不斷割在手臂上,若非小渝借我袖套,此刻早已滿手是傷。我一刀刀把草割下來,一把把擲到身後,小渝則面帶微笑,不疾不徐地,把「草屍」堆成一堆。
就這麼割了許久,蔓草像是不斷再生般老是割不完。我口乾舌燥,不得不休息片刻。正打算脫手套喝點東西,就聽小渝說:
「來,我幫你。」
說著從塑膠袋裡拿出一瓶保特瓶運動飲料,脫了手套,扭開蓋子,把飲料湊近我嘴邊。
我滿手髒污,也就不跟她客氣了。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瓶子,跟著我的速度,調整著瓶子的傾斜角度。
這一口就喝了將近半瓶,我實在渴了,換口氣又喝了一大口。只見小渝一笑,問道:
「還要嗎?」
「嗯,先這樣好了,謝謝。」
「不客氣。」
她說,拿起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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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地,一個小時過去,無止無休的草依然割不完。我長歎一聲,扔了鐮刀,頹然坐下。
小渝走到我身邊,蹲下身子,「餵」我又喝了幾口飲料。我點頭表示感謝,就聽她說:
「凱子,你先休息一下,換我來割吧。」
「不。」
「你為什麼這麼堅持呢?」她滿臉不解:「沒錯,既然來了,那就不要半途而廢。不過讓我幫幫忙也沒什麼關係啊,你本來就沒睡好,趁機休息一下,可別把自己累壞了。」
「謝謝,但是不用。」
小渝沉默片刻。
「凱子?」
「嗯?」
「這位學姊,」她輕輕地問:「對你來說意義很重大,是不是?」
「是的。」我毫不猶豫地說,想了想又道:「當年是她教我詩歌朗誦的。」
「只有這樣嗎?」
「呃。」我一呆,看著她澄澈的雙眸,不知為何無法迴避問題:「好啦,沒錯,她很重要。」
「重要在哪裡?」
「我說不上來。」
「你愛她嗎?」
「嗯,也是。」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沒那種福氣。」
「哦?」她一怔:「你對她是單戀啊?」
「這個嘛,」我臉一紅:「其實也說不上,她對我也有一點感情……嗯,就是這樣吧。」
「她是什麼時候過世的?」
「我國三。」
「當時你很難過嗎?」
「有一點。」
「有一點?」小渝一怔:「這句話聽起來不像很難過喔。」
「那我該怎麼說呢?」我歎道:「我很難過嗎?我憑什麼難過?她又不是我的。認識以來都是她在照顧我,我卻什麼都沒替她做。那我又憑什麼難過呢?」
小渝聞言先是有點愕然,隨即笑了起來。
「凱子,不會的。」
「不會什麼?」我說,心中頗有歉意,沒有抬頭。
「你一定替她做過很多事,」小渝微笑著說:「別人我不敢講,你這個人很熱心,對沒多少交情的人都兩肋插刀了,何況是對你愛的人?」她停了停,續道:「你會這麼講一定有別的理由,不過不管理由是什麼,你都不需要折磨自己。或許這位學姊從你身上得到了很多,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嘿,真是這樣就好了。」
「一定的。」認真地說:「不然我問你,你覺得自己沒做到的是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應該想想,過去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答應過她卻失約了,如今才會有這麼多情緒?」她點點頭:「我認為凡事只要努力去做,就算失敗了也不應該覺得後悔才對。你一定有什麼事情覺得自己該做卻沒做,或者做不好,所以才會這麼懊惱。說給我聽,好不好呢?」
「呃,」我想了想,搖頭否認:「沒什麼啊,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該做沒做的。」
「是這樣嗎?」她笑著說:「那我換個方法問好了,你除草的時候還蠻有情緒的,是生氣了嗎?」
「呃,這麼明顯嗎?」我臉一紅:「是啦,我是在跟這些草嘔氣。」
「嘔什麼氣?」
「我嫌草長太長。」
「草本來就會長長啊,」她笑道:「別不肯說嘛,為什麼嘔氣?」
「真的是因為這些草。」我遲疑半晌,心裡一團迷糊,覺得實在講不過她,卻又無法迴避她的詢問。只得說:「好啦,算妳會問,講給妳聽就是了。妳聽過一首歌叫做『My Darling Clementine』嗎?」
「沒聽過,這是什麼歌?」
「嗯,那我問妳,」我想了想:「妳聽過一首童謠『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嗎?」
「喔,有有有,」她忙道:「我不喜歡這首歌,後來不是『如何回家見爹娘』嗎?」
「是,就是這首。」
「這首歌怎樣了?」
「妳不喜歡,是因為歌詞很慘,對不對?」我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說:「不只妳覺得,我更覺得,這首歌亂糟一把的,明明曲子寫得很舒服,歌詞卻搞成那副德性。什麼『花兒雖美、花兒雖香,沒人來買怎麼辦』,這種歌詞適合唱給小朋友聽嗎?不知道是哪個白痴想的。說個笑話給妳聽。」
「咦,笑話?」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只有三四歲吧,」我不理她的疑問,續道:「只要晚上睡不著,媽媽就會唱搖籃曲給我聽。她的歌聲很好聽,據說只要一唱我就會睡著,屢試不爽。」我頓了頓:「有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她就唱這首歌給我聽。哪知不唱還好,等她一唱完,我卻當場放聲大哭。」
「咦?為什麼?」
「這個喔,」我有點不好意思:「當時我一直哭,媽媽怎麼哄都沒用,只好問我為什麼哭。一問才知道,原來我覺得那個女孩子太可憐了,花賣不出去,這下子該怎麼辦啊?」
「呵呵,你好可愛喔!」小渝哈哈大笑,忍不住摸了摸我的頭:「來,乖乖別哭,後來怎麼樣了?」
「也沒怎樣,大概哭累了就睡著了吧。」我見兩隻手套都很髒,沒辦法把她的手撥開:「從此之後我就很討厭這首歌了。後來進了國中,有個剛從外國回來的音樂老師教我們唱英文民謠,這首歌就是其中之一。」
「你說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My Darling Clementine。Clementine是一個女生的名字。」
「聽起來是首情歌?」
「不,」我搖搖頭:「歌詞更慘。相比之下『如何回家見爹娘』好多了。」
「呃,真的呀?」
「嗯。」我點點頭:「這樣吧,既然說到這裡,乾脆唱給妳聽。妳北一女的,大概也不用翻譯吧。」當下把手套袖套脫了放在一邊,取出吉他,背上背帶。
小渝一怔,跟著站起身來。我稍微調了調音,望著荒草中的墓碑,遲疑半晌,彈起了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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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燦爛,晴空中吹來呼呼風聲;長草漫天飄動,透散著荒蕪的感受。青天白日下,我坐在小燕學姊墓前,唱完了這首歌。
歌很長,但總是會唱完的。我把吉他放下,望著小渝,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渝回過神來,皺眉道:
「凱子,我聽不大懂耶。」
「哪段不懂?」
「其實都不大懂。」
「喔,好吧。」我想了想:「懂不懂並不重要,反正這首歌就是在講一個名叫Clementine的礦工女兒,不小心失足落水,爸爸不會游泳,女兒就淹死了的故事。」
「喔。」她一怔:「這麼慘啊?」
「是啊。」
「這跟你學姊有什麼關係?」
「有很深的關係。」我點點頭,靜了靜,這才道:
「這首歌我跟她都會唱。前面就算了,反正國外民謠通常唱的都是一堆哀傷的內容。我所不喜歡的是最後一句,『Grow the roses in their poses, fertilized by Clementine』。這句話意思是說,Clementine死了,墳邊長著玫瑰,被Clementine的遺體滋養長大。」
「滋養長大?」小渝一驚。
「fertilized,就是被滋養、被施肥的意思。」我點點頭:「Fertilized by Clementine?這是個多麼恐怖的想法。人都死了,遺體還得被這些植物當成肥料吃掉。妳看看這些野草,」我指著比人還高的草叢:「妳不覺得只要沒人上墳,墳上就會長滿野草嗎?這些草都是怎麼來的?都吃了什麼長得這麼高,還這麼強韌,怎麼除都除不完?」
小渝訝異地望著我,我默默地說:
「從古到今墳墓都會長草。王昭君妳知道吧?墳頭上千古碧綠,被人稱為『青塚』。『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這是杜甫的詩,竟然可以淒涼到這種程度。小時候背過一歲一枯榮,這些草長了絕對不只一年。沒錯,草無情,生死也無情;但那些忘記掃墓、任由雜草叢生的人們是不是更無情呢?」我輕輕地說:
「小燕學姊是生病死的,直到過世後我才知道她走了。她在臨終前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妳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嗎?」
小渝搖搖頭,神色凝重。
「她寫『小凱,我死了之後請記得幫我掃墓,不要讓我被花兒吃掉。』」我終於忍不住了,眼淚簌簌流了下來:「去年我沒來掃墓,被人說無情。今天看到這樣的草,我能不怪自己,又能不恨這些草嗎?」我眼前一片模糊,靜靜地說:
「她過世一年多,我卻只來上過一次墳。妳說我很熱心,對沒有多大交情的人都肯幫忙,結果我卻任由這些草長得這麼長。小燕學姊對我非常好,從小學開始我就受她的恩惠,一直到她畢業離開學校之前,無論遇到什麼事、有什麼困難,都是她在開導我、教育我的。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幫她做過什麼,連死後這麼一點要求,人家臨終前白紙黑字的付託,竟然也沒有做到。」我擦乾眼淚,戴起手套:
「所以,我非把這些草除掉不可。不要妳幫忙,也不會就這麼算了。今天我不去學校,妳也不用一直陪在這裡。妳先回去吧,我要開工了。」
「等等,」小渝忙道:「我沒關係,請你不要趕走我。」
「好,那妳就陪著,」我點點頭,轉身抓起一把草,用力斬了下去:
「反正,今天我一定會把它們砍個乾乾淨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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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推移,驕陽逐步化成烈陽,我一刀刀斬著草,汗水早已浸透制服。身邊滿是青草氣息,小渝戴著白手套,默默在身後幫忙搬運;我頭也不回,一把又一把地割個不停。
袖套上沾滿了不知名的小種子,刀也逐漸鈍了。手套不時勾起毛邊,原本的純白,不知何時染上了青綠的汙漬。
忽然,小渝的手臂被割傷了,一道殷紅色傷口浮現左臂。我停了手,忙道:
「糟糕,傷口深嗎?」
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於是我們繼續。
隨著憎惡的刀,長草逐漸開始稀疏,多的變少,長的變短,前後左右,隱沒的墓碑現了身。拋下鐮刀,我開始拔除草根,盤根錯節漸次被抽出地底;醜惡的觸手們,緊緊抓著芬芳的泥土,試圖抵抗掙扎。
小渝從塑膠袋拿出一包黑色垃圾袋,卻被我阻止。
又過了好一陣子,終於,所有的草都被拔盡了,從小燕學姊到「鄰居」,附近是一片新翻的褐色濕土。小燕學姊愛乾淨,這種亂七八糟的樣子可不行,於是我又用小渝整理好的草堆,抓了一把折成一束當成掃把,彎下身來,仔仔細細地,將四周掃了一遍。
小渝站在身邊,不知道該不該幫忙,只能靜靜等我完成。
草拔完了,環境整潔了,我直起幾乎斷成兩截的身子,走向草堆。
又是一把把地,我把草移到沒有墓地的樹蔭下。小渝一怔,上前幫我一起搬。不久後完成,她笑了起來,問道:
「原來你沒有打算把垃圾帶下山啊?」
「這不是垃圾,」我搖頭:「這是肥料。吃人者人恆吃之,算是一種食物鏈。」
小渝嚇了一跳,神情裡有著莫名的情緒。我們回到墓碑前,脫下手套,好好地把鮮花擺上,插上香,一前一後站在墳前。
墳是水泥砌成的,一塊大理石墓碑幾乎與我等高。「愛女章燕妮之墓」,金字早已斑駁,只有墓碑頂端印在磁磚上的黑白相片,依稀還能見到小燕學姊的笑容。
小燕學姊,我回來了。
我輕輕地說。
她靜靜微笑著,就像當時一樣,如此安靜,那麼甜美。
對不起,這麼久都沒來看妳。
她依然笑著,像是一點也沒有介意,仍是那麼開心。
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眼前一片模糊。學姊一向順著我,既不怪我沒來掃墓,也不計較我跟別人在一起。只是望著大了一歲的我,靜靜地沒有出聲。
成功詩朗隊明天又要比賽了,小燕學姊,詩稿名叫「念李白」,一首余光中的詩。
這首詩其實是兩首詩合併而成的,一首叫「尋李白」,另一首是「戲李白」。小燕學姊,這是我們成功學長用過的詩,當年也輸了,這次我是來幫學長復仇的,就像當年幫妳討公道一樣。
今年我是總隊長,也就是說,臺北最強的成功詩朗隊,是我帶出來的,其實說是妳帶出來的也可以。通過我,一部分的妳依然活在世界上,化作成功詩朗隊的一部分,從未離開。
只是,屬於我的妳,卻早已消失了。
是什麼時候失去妳的呢?又是為了什麼呢?因為妳的過世,還是因為我的疏失呢?是妳畢業造成的嗎,還是早在我們走出地下室那一刻起,妳就已經消失了呢?
去年,妳陪我站在獨誦舞臺上,我們一起拿了冠軍。今年妳還會來嗎?
我早就來啦,她微笑著說,傻小凱,不是一路都陪著你嗎?
妳有嗎?我不禁問,那妳都在哪裡呢?
我一直在你身邊。
是了,我抬起頭,望著磁磚上模糊的笑容,妳的確一直在我身邊。通過「洛神新賦」或「蓮花夢」,小渝或者慧心學姊,妳都不斷幫著我,就跟當年一樣。
國二那年朗誦隊,當時的詩叫做「老松行」。第一句是「晨光初放,把黑暗中沉睡的你驚醒」。妳記得那首詩嗎?妳記得曾經陪我唸過一遍又一遍嗎?如今,沉睡地下的妳,是否也要醒來了呢?
明天就要比賽了,「念李白」與「蓮花夢」,這次我們一定要拿雙料冠軍。小燕學姊,比賽場地在金華國中,我會在那邊等妳。請妳協助詩朗隊,協助吉斌,就像當年協助我一般,讓我們抱回兩座獎盃。如同獻給妳那座一樣的,金光耀眼的獎盃。
妳還記得那座獎盃嗎?那是個連印象都已泛黃了的四月下午,我跟金組長抱著兩個獎盃趕在放學時間回到學校。進了訓導處,我一刻也沒有停留,當場逼主任兌現,把那座獨誦冠軍的獎盃「賞」給我。
當天妳一直沒走,留在地下室等著我回來。我既興奮又緊張,奔跑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獎盃上的緞帶掃過面頰。那天的天氣好舒服,校園裡飄著初春的風,即使在陰暗的地下室,都能見到黃昏時漂亮的、暖和的霞光。
把獎盃放在桌上,妳緊緊抱著我,流著第一次看到的淚;好像我才是獎盃,是妳自己贏來的一般。
是的,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是妳的獎盃。從國中到高中,從詩韻盃到北市冠軍。我既是妳的榮耀,也是妳的代表。明天我會把這樣的光環交給詩朗隊與吉斌,從此以後,不管多久,妳的傳奇會一直延續下去,再也不會消失。
就是說嘛,小燕學姊又笑了起來,我一直在你身邊的。
於是,站在斑駁的墳前,我再也不能控制地,哭了起來。
.
十一點半。
跟小渝一起下了山,走到外頭將近中午。兩人都是一身汗,制服上也沾滿泥土與髒污。我皺起眉頭,問她說:
「唉,這下怎麼辦?妳的制服都髒了。」
「也不能怎麼辦啊,」她搖搖頭:「媽媽在家,我不能回去換。」
「學校沒有替換的嗎?」
「比賽結束都帶回家了。」她笑了起來:「沒關係的,我不在乎。你要換衣服嗎?」
「嗯,要。」我點點頭:「下午有重要的事,非換不可。」
「什麼事啊?」
「放學後有貴賓要來看詩朗隊練習,我是總隊長,不能搞成這樣。」我想了想:「不然妳陪我一下,我家離這裡不遠,回去換件衣服就走。行嗎?」
「行啊。」她笑道:「你家沒人嗎?」
「沒人。」
我搖搖頭,載著她回到我家樓下。把車架好,帶小渝進了大門。警衛老伯正在打瞌睡,兩人躡手躡腳閃身而過,幸好沒被他發覺,不然傍晚媽媽回家後就慘了。
坐電梯來到樓上,我掏出鑰匙,搔了搔頭說:
「我房間很亂,妳別笑。」
「不會,」她笑咪咪地說:「我的也是。」
於是我就帶她進了家門。家裡空氣悶悶的,我把窗子打開,小渝隨我走進房間,左顧右盼地彷彿覺得很有趣,我把冷氣打開,對她說:
「妳隨便坐,別拘束。」
「嗯。」她點點頭,卻不坐下:「我身上髒,你趕緊換衣服吧,待會兒幾點要走?」
「不急,客人六點到,我會打電話去學校請假。」我想了想:「妳坐坐沒關係的,要不要也打個電話到學校去?」
「好,我待會兒打。」她說:「你別管我,我站著等你。沒聽人家說掃墓完應該洗澡嗎?山上有些髒東西,不要跟在身上一整天。」
「那妳怎麼辦,不是也弄髒了嗎?」
「這也沒辦法吧?」
「呃……」我稍稍遲疑了一下:「不然這樣,我拿件衣服給妳穿,妳也洗個澡好了。」
「咦?這不好吧?」她臉一紅:「在你家洗澡多不好意思,再說等一下還不是得穿回髒衣服?」
「這簡單,」我搖了搖頭,瞧了瞧她的身材:「妳可以在主臥室洗。制服可以丟洗衣機,我另外拿一套北一女制服給妳穿。時間不夠妳就先穿走,如果來得及,烘乾之後再換回來也行。」
「咦?你為什麼有我們學校制服?」
「呃,那是薇的。」
「嘻嘻,原來是這樣。」她一笑:「她個子那麼小,我穿不上吧?」
「她喜歡穿大一點的,說這樣比較輕鬆,再說妳也很瘦,試試看搞不好可以。」
「你不覺得對不起她嗎?」
「呃,她沒那麼小氣啦。」
「好,那就……」小渝點點頭,想了想卻又說:「嗯,等等。」
「怎樣?」
「還是別穿她的吧,」她笑道:「你借我一套運動服什麼的,借我熨斗,洗完我燙一下,沒幾分鐘就好了。」
「喔,那也行。」
我點點頭,想起之前跟小玫淋雨的事。帶她來到主臥室,拿了熨斗、燙馬與一套乾淨運動服放在桌上。想想覺得不大妥當,又替她拿了一件比較厚的棉質內衣,讓她在衣服洗完前可以擋著當內衣用。
她微笑望著桌上的衣服,似乎什麼都明白。
我又拿了一套換洗衣服,對她說:
「那就這樣,那我先去洗了,妳洗好後來客廳找我,記得鎖門。」
「你別開門就是了。」
她微笑著說,目送我離開房間,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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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門口等了片刻,門內隱約傳出水聲。我臉一紅,連忙離開,走去客廳撥起了訓導處的號碼。
賴小姐接的,聽我表示「感冒了」,忙問:
「咦?你們明天不是還要比賽嗎?」
「所以要好好休息啊。」
「唉,真是的,都不知道要照顧自己。」她嘆了口氣:「你們學長在這邊,要不要跟他說說話?」
「喔,好。」
賴小姐把電話放下,聽筒裡傳來老烏龜的聲音。
「咦?學弟,你生病啦?」
「有一點小感冒,沒多嚴重。」我忙道:「下午我會過來,學長抱歉了。」
「不會不會,你還是別來了,」他有點緊張地說:「隊伍我來帶沒關係,今天本來就不會讓大家練得太兇。你好好保重,明天上臺不會受到影響吧?」
「我沒有獨誦句,應該還好。」我有點不好意思:「傍晚不是還有銘傳的要來嗎?我還是出現一下吧?」
「不必。」他聽起來十分堅決:「學弟,你是團隊精神所繫。憑你的實力,就算沒有獨誦句也是第一代唸,誰知道明天到場之後哪個白痴會掛掉呢?所以你不要來,乖乖在家裡休息嗓子。早上你沒到大家都有點壓力,我覺得這樣也好,省得那些八字頭過太爽了。下午我不會讓大家太拚,倒是精神訓話會好好說兩句。」
「瞭解。」我又問:「銘傳那邊呢?」
「我跟社長會處理,還有河馬呢,今天他幫你代班,還說好久沒當總隊長了很懷念啥的。反正你沒有獨誦句,如果到了今天還怕缺你一人,我看明天也別比了。」
「知道了。」
「好,你快去休息,」學長溫和地說:「今天沒到是小事,明天沒到才慘。拜。」說著收了線。
我放下電話,跑去外頭洗了個澡。洗完之後舒服多了,又去廚房煮了兩杯咖啡,窩在沙發上邊喝邊等小渝出來。小渝畢竟是女生,搞了半天還沒動靜,我把杯子放下,走去陽臺抽了根菸,越抽覺得罪惡感越大,於是把菸熄了,窩回沙發上發呆。
家裡一片靜謐,陽光動也不動地照在窗外。整晚沒睡,加上忙了整個上午,此刻已經很睏了。在沙發上呆著呆著忍不住打起瞌睡,醒來時卻發現小渝坐在身邊。
「呃。」
我臉一紅,連忙坐直身子。只見她早已換回制服,綠衣黑裙乾淨平整,連襪子都雪白一片。
「咦?我睡多久了?」
「兩個多小時吧,快三點了。」她微笑著說,我望了望她的裙子,忽然發現自己剛剛躺在她的腿上,當下連忙致歉:
「對不起,我……」
「不要緊,你睡得很舒服,應該真的很累吧?」
「呃,是啦,昨晚我沒睡。」
「哦?那你在做什麼?」
「我……我跑出去玩了。」我有點傷腦筋,連忙轉移話題:「妳都搞定啦,動作倒是挺快的?」
「是啊,你們家洗衣機洗蠻快的。」她點點頭:「你睡著也好,省得我燙衣服尷尬。你的衣服我沒洗,放在浴室裡,不好意思。」
「不要緊。」我忙道,心裡覺得她穿過的衣服說不定很香。又問:「那妳要走了嗎?」
「我跟學校請過假了,」她搖頭:「幸好導師沒打到家裡去。你自己呢,什麼時候要走?」
「我不去了,剛剛打到學校,學長要我不用過去。」
「假裝生病,是不是?」她笑道:「你們男校真好,北一女可沒這麼好講話。」
「那妳是怎麼請假的?」
「說實話啊,就跟教官說陪你掃墓。」
「這能過關嗎?」
「因為是陪你,所以沒問題。」她笑道:「凱子啊,你真是個最好的擋箭牌。教官連問都沒有多問,下次我想摸魚打混就抬出你來,嘻嘻。」
「才怪,我看教官是看在妳們比賽冠軍的份上才這麼好講話的。」
「我們拿第一是應該的,跟這個無關。」她搖頭,笑道:「真好,有個沒事的下午可以玩。你餓了嗎?」
「嗯,有一點。」
「那去吃什麼?」
「我煮水餃給妳吃好了。」
「哦?」她一怔,笑道:「好啊好啊,你會煮飯喔?」
「煮水餃,不是煮飯。」我指正:「這跟泡麵一樣簡單,我們家永遠都有餃子,妳等等,我去燒水。」
小渝一笑,點點頭,跟著站起身來。
.
三點十五分。
水餃上桌了,白瓷盤子裡熱騰騰四十個餃子,氤蘊中冒著蒸氣,隔開了相對而坐的我跟小渝。
小渝笑咪咪地,幫我跟自己斟了佐料。我要醬油麻油,她則加了醋。兩人坐在餐桌前,身上都穿著制服。
脫下圍裙擺在一邊,她幫我挾了一個水餃放在碗裡,微笑著說:
「你真的會煮餃子呢。」
「這不困難啊。」
「我煮得不是太生就是太熟,」她歎道:「唉,又是儀隊的,將來怎麼辦啊?」
「這跟儀隊有什麼關係?」
「四肢發達啊,」她笑了起來:「我總是笨手笨腳的,媽媽都不讓我進廚房。以前還發生過一件慘事,有一天媽媽不在,文欣在廚房裡弄晚飯。我看她又要削水果又要炒菜,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去幫她的忙,結果可慘了。」
「文欣就是妳妹妹吧?」我點點頭:「怎麼,削到手啦?」
「不是,是撞到腳了。」她笑道:「文欣嫌我笨手笨腳,要我幫忙熱鍋子。結果我一拿才發現鍋柄那麼滑,一個不小心就砸在文欣腳上啦。」
「呃,沒怎樣吧?」
「鍋是空的,她只是喊痛。」小渝吐了吐舌頭:「晚上卻腫起來啦,好幾天才消腫。從此以後媽媽就禁止我去廚房了,她說『每個人都有極限,妳啊,還是去耍刀丟槍吧』。」
「呵呵,那是她疼妳啦。」
「我知道啊,可是這怎麼行,女孩子總要進廚房的。」她嘆了口氣:「你看你,煮個餃子輕輕鬆鬆,一邊煮一邊跟我聊天,擺盤子也擺得那麼好看。上次煮咖啡也是,動作既熟練又漂亮,哪像我明明是女生還笨成這樣,將來怎麼嫁得出去呢?」
「就憑妳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招牌,我看就不用愁了。」
「那是你對北一女儀隊有遐想,其實我們也就只是個校隊而已。」
「呵呵,不同的校隊可有不同的形象,」我笑了起來:「妳們學校的籃球隊、跆拳道都赫赫有名。我看啊,大概人家還是比較喜歡儀隊分隊長吧?」
「你這人,就是會說好聽的。」
她笑得開心無比,伸出筷子,替自己也挾了一個餃子。
我望著她,不知為何覺得有些低落。就見她開開心心地沾著醋,吃了起來。
又是一股熟悉的感覺,忽然有種「新感覺就要壓過舊感覺」的慌亂浮上心頭。只聽小渝讚道:
「嗯,這個餃子好好吃,是哪裡買的……咦?你在發什麼呆?」
「呃,沒事。」
「凱子?」
「嗯?」
「你今天一直很奇怪,」她放下筷子,輕輕地說:「是因為替學姊上墳嗎?」
「呃,我有很奇怪嗎?」
「有,你看起來很恍惚。怎麼了?」
「恍惚」?我突然緊張了起來:「什麼叫做恍惚?」
「你不喜歡我這麼講,是嗎?」她也一怔:「我是說,你看起來好像一直在想什麼,是不是跟那位學姊有關?」
「呃,也是啦。」
「『也』是,那就是還有別的事。」她點點頭:「說給我聽好嗎?」
「也沒什麼,只是擔心明的天比賽。」
「是嗎?」她望著我,乾淨的眼神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不,你還有別的事。」
「也沒什麼啦。」
「不願意跟我說嗎?」
「小事一件,幹嘛問?」
她沒有接口,端詳我半晌,忽然嘆了口氣:
「好吧,如果你不想說。」
「其實……」我忙道,卻又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唉,也沒什麼,還是別問的好。」
「好,我不問。」她點點頭:「那我問另外一件事。」
「妳說。」
「你覺得,我們之後該怎麼辦?」
「咦?」我一愣:「什麼事情怎麼辦?」
「你跟我,」她毫不猶豫:「我們越來越離不開對方了。是不是該趁早談一談了呢?」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她會選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搖了搖頭,認真地說:
「小渝,今天不要談這個。」
「為什麼?」
「我情緒不對。」
「因為想到學姊?」
「嗯,還有剛剛要妳別問的『事』。」
「那件事,跟我們的感情有關嗎?」
「我不知道,」我遲疑半晌:「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感情已經走到什麼地步了。這樣吧,我問妳好了,妳喜歡我嗎?」
「喜歡啊,」她微笑著說,毫不遲疑:「不是早就跟你承認了嗎?」
「妳喜歡我什麼?」
「不知道,就是喜歡跟你在一起。」
「可是,妳真的瞭解我嗎?」我緩緩地說:「小渝,這段時間跟妳相處很快樂。可是,妳知道我為什麼都不願意把話說開嗎?」
「我知道。」
「妳知道?」
「嗯,我知道。」她認真地點了點頭:「你這人有心理潔癖,心裡有太多事情放不下來,又擔心對不起我,也就沒辦法把話好好說出來,只好自己悶著。是不是這樣?」
我訝異地望著她,想不到連自己都講不清楚的話,就這樣簡單明瞭地被她說了出來。只聽她又說:
「凱子,你這個人可愛就可愛在這裡,對人真心誠意,不會說謊騙女孩子,所以我才喜歡你。」她柔柔地笑著:「說你沒心機,其實你比誰都精明,光看你怎麼處理選舉的事情就知道了。你也不是不會說好聽的,鼓勵儀蘋的時候是這樣,儀蘋說你對詩朗隊的『演講』也很精采。可是,你卻不會跟我說那些話。」她頓了頓:
「我知道自己是個漂亮女孩子,對我說好聽話的男生也不是沒有。可是只有你,會這樣沒有心機地跟我相處,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另一個理由。」
「呃。」
「別不好意思,」她笑了起來:「跟你相處很放心,不然怎麼可能在你家洗澡呢?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對我說,我保證不會多嘴,也不會因為你的話就討厭你,或者覺得你這人很不好之類的。」
我呆了呆,「不會因此討厭我」「不會覺得我不好」,她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所以啦,」她微笑著說:「說說嘛,你到底怎麼了?」
「呃,好吧。」我嘆了口氣,想不到小渝會說出這番話來,停了半晌,心裡組織一下,這才開口道:
「那我就說了。不過有一件事可說在前頭。」
「什麼事?」
「我想說的,妳絕對不愛聽。」
「不會的,」她搖頭:「只要是真心誠意的想法,我都愛聽。」
「好吧,希望是這樣。」我嘆了口氣,點點頭說:「簡單來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件錯事。」
「錯事?」
「嗯,錯事,」我緩緩地說:「或者不講對錯,一件很不該做的事。這件事讓我很懊惱,妳要聽我可以講,但是,希望妳聽完後不要因此對我產生不好的想法。」
「哪會啊?」她嘻嘻一笑:「講得這麼嚴重,你別嚇人了。」
「會,妳聽完就知道了。」
我歎道,頓了頓,開口說:
「昨天晚上,我跑去一間常去的地下舞廳練吉他。那裡有一個……」
.
我對小渝說起了昨晚的事。兩人面對面坐在餐桌前,窗外是一片蔚藍的晴空。背對窗戶的她,在陽光中變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翦影。
小渝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彷彿一尊高貴的石像。餃子不知不覺中涼了,我與她之間,再也沒有蒸騰的霧氣相隔。
我講得很詳細,從薇講到馨馨,從馨馨講到認識大姊的經過。繞了一大圈,這才說起了月光和狗、Ansery,以及自己準備加入,正在練功的事。
將近冬天,太陽下山得早,五點剛過外頭已是一片晚霞。霞光從窗裡透入,有種時間推移很慢的感覺。
小渝望著我,模糊的翦影裡有著緊張的神情。我繼續說著碟仙的事,她也聽得越來越專心。
「半亦得」「不留人」,從碟仙到薇家,從薇家回月光和狗,回到小小的準備室。
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講大姊的事。畢竟如果要講,那就必須談到大姊的背景,而那是我不該講給小渝聽的。
小渝沒有追問,只是默著頭,半晌沒有作聲。
快六點了,沒有開燈的餐廳一片漆黑。許多餃子還在盤子裡,窗外是殘餘的夕陽。天際線遠遠地,轉換著不穩定的顏色。小渝終於抬起頭來,原本明亮的眼神裡,也只剩下奇異的神情。
「凱子。」
「嗯?」
「原來你這麼愛阿薇。」她輕輕地說:「原本我不懂,聽你這麼一講,我就懂了。」
我低下頭,避開她的視線。只聽她又問:
「所以,她還是會回來的,是嗎?」
「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默默地說:「應該祝你們幸福吧,還是說你們真的很合適對方呢?我想知道一件事。」
「妳問。」
「既然你愛她愛得這麼深,卻又為什麼跟我這麼親近呢?」她望著我,神情沒有怨懟,只有不解:「我想知道,你一直讓我覺得你很喜歡我,這是我的誤會,還是你真的也很喜歡我呢?」
「呃,」我十分羞愧,低頭說:「如果我說也很喜歡妳,妳會覺得我很糟糕嗎?」
「不會,我很高興。」她點點頭:「被人喜歡總是好的,問題是,為什麼你可以一邊愛著她,一邊卻又喜歡我呢?」
「我不知道。」我說,想了想又道:「可是,我覺得這是不衝突的。」
「怎麼說?」
「妳是妳,她是她,我對妳們的感情不同。」
「這是一件可以分割的事嗎?」
「這不是分割。」
「那是什麼?」
「就像妳對妳的朋友,對張三的情誼跟對李四不同,這種的。」
「嗯,這也是。」她想了想:「所以說,這還是不同的?」
「嗯。」
「可是你卻選擇等她,而不是跟我在一起?」
「這就不能『分割』了。」
「你明明說這不是分割的。」
「我只是藉用妳的話來形容。」
「好吧,或許你有理,我得好好想想。」她點點頭,忽然說:「咦?等等。」
「怎麼了?」
「剛剛你說,你做了一件讓你很懊惱的『錯事』。」她問:「你說的不是玩碟仙吧?」
「喔,不是啊。」
「那你還沒說完呢,」她笑了起來:「對不起,是我打岔了。你繼續講。」
「嗯,時間也晚了。」我看了看牆上的鐘:「我媽媽馬上就要回來啦,妳確定要繼續聊下去嗎?」
「這樣嗎?」她想了想,笑道:「我沒關係,你說可以我就留下來。」
「可以。」
「好,那你繼續說,我們聊到她回來。」
她點點頭,用手撐著下巴,打算聽我繼續講。不知為何,我覺得面對小渝,好像說什麼都沒有關係。於是點了點頭,整理一下心情,決定把一切都告訴她。
然而,才要開口,門口就傳來了鑰匙聲。
媽媽回來了。
家裡沒開燈,我怕媽媽嚇一跳,連忙起身打開開關,往門口喊了一聲:
「媽,我已經回來了,家裡有客人。」
「哦?」媽媽人未到聲先到,走進客廳,見到小渝登時笑了起來:「呀,有個漂亮女生來家裡玩啊?」
「不好意思,伯母您好。」
小渝站起身來,雙手握在大腿前,規規矩矩地跟媽媽鞠躬,我忙道:
「媽,這位是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梁文渝,我們聊聊天,待會兒就要送她回去了。」
「咦?不用啊,」媽媽說:「既然來了就吃頓便飯嘛。梁同學是不是?長這麼高,真不愧是北一女儀隊呢。」
「謝謝伯母,」小渝笑咪咪地說:「叫我小渝就好了。伯母不必客氣,別麻煩幫我弄東西了。」
「不不不,一點也不麻煩,」媽媽忙道:「今天他爸爸不回來吃飯,本來我也不知道小凱要回來的。冰箱沒多少東西,都是隨便吃吃。妳不吃我也得弄給自己吃,還不是一樣要做?」
「那……」
「那就別跟我媽媽客氣。」我笑道:「小渝,我媽媽手藝很不錯,吃到算賺到,妳就別害羞了。」
「嗯,那就打擾了。」
小渝點點頭,微笑著說。
「那你們先聊,我去換件衣服。」媽媽又說:「兒子啊,下次要帶朋友回來吃飯先講一聲,我也可以去買……咦?這盤水餃是你煮的喔?」
「呃,是。」我連忙遮掩:「剛剛回來很餓,就先煮了點。」
「那還剩這麼多,八成是你煮得很難吃,委屈人家儀隊隊長了。」媽媽哈哈一笑:「好,你們等等,飯馬上來,兒子你去幫把冰櫃的絞肉拿去化冰,我弄個獅子頭給你們吃。」
說著媽媽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進房間關上了門。小渝臉紅紅地跟著我,一起來到廚房。
我拿出絞肉化冰,小渝站在旁邊,輕輕地說:
「凱子?」
「嗯?」
「我這樣打擾好嗎?」
「好啊,媽媽不會介意的。」我搖搖頭:「別放在心上,媽媽看到妳很高興。」
「她為什麼高興?」
「嗯,妳很可愛嘛,又有禮貌。」我笑道:「還是北一女儀隊的,從小她就帶我看妳們學姊表演,等一下搞不好還會問東問西呢。再說了,我很少帶朋友回家,難得一來就是個大美女,也難怪她開心了。」
「妳媽媽才不管什麼美女不美女呢。」她微微一笑:「她不會覺得我們的關係很奇怪嗎?」
「我們是什麼關係她又不知道,哪會奇怪?」
「就是不知道才奇怪啊。」
「那她問了我就說,沒問就算了。」
「她會不會覺得我是你的女朋友?」
「呃,」我一呆:「第一印象當然很容易這麼想,不過大概不會驟下結論吧。」
「她見過阿薇嗎?」
小渝忽然問,我一怔,搖頭說:
「嗯,沒有。」
小渝望著我,沒有出聲。我想了想決定別瞞她,補了一句:
「不過我爸爸倒是見過。有一次正好在餐廳遇到,跟她聊過幾句。」
「噢。」
她點點頭,沒有接口。
就在此時媽媽出來了,圍上圍裙走進廚房。小渝回過神來,乖巧地跟在一旁幫忙,陪著媽媽切菜聊天。我想起小渝剛剛聊到的「廚房慘劇」,忍不住說「妳還是別來幫忙了吧」,只見她臉一紅,咬著下唇還來不及接口,就聽媽媽笑著要我閃到一邊,問起了她的廚藝。
這麼一問,小渝更害羞了,連忙搖頭表示什麼都不會。媽媽以為她是客氣,直說「別謙虛,妳愛做什麼菜跟我說,我們一起弄。」
小渝不得不答,滿臉通紅地說:
「呃,伯母……」
「這麼叫太生疏了,妳叫我董媽媽好啦。」
「是,董媽媽,」小渝囁嚅地說:「我真的不會做菜啦。」
「什麼都不會嗎?」
「這個……我會煎蛋。」
媽媽一怔,微笑著說:
「煎蛋其實很不容易,像他吧,」說著我往一指:「這小子愛吃單面煎,黃要生的;我愛吃全熟的,他爸爸則是兩面都要煎,可是裡頭要半生不熟,妳說這有多麻煩?」說著頓了頓:
「真功夫是把這三種蛋煎在同一個平底鍋裡。平常大家都忙,哪有時間一個個蛋煎呢?所以說了,會煎蛋也不錯,哪像他還把我的鍋子煎壞掉過。」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妳要講到哪一年啊?」我忙道。
「養一個鍋子不容易,養兒子也是,誰知道這個兒子笨得連油也不擦一下,還拿鐵鏟子刮鐵氟龍,鍋子兒子都白養了。」媽媽取笑,又問小渝:
「不管他,妳還會做什麼?」
「呃,」小渝正以為逃過一劫了,臉一紅,低聲說:「我還會炒蛋。」
「喔,炒蛋啊?」媽媽笑了起來:「其實也不容易,鍋子最重要了,油多油少拿捏全靠經驗,差一點就會黏鍋。還有呢?」
「水煮蛋。」
「這個嘛,嗯,比較簡單,有沒有什麼其他的?」
「蛋花湯。」
小渝小聲地說。媽媽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說:
「怎麼都是蛋?梁同學啊,妳跟蛋有仇嗎?」
我聞言放聲大笑,小渝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雙手遮臉,卻又吃吃地笑了起來。媽媽忙道:
「好啦好啦,我不是取笑妳嘛。妳才多大年紀,不會做菜也是合理的。平常都是媽媽燒飯,對不對?」
「嗯,」小渝點點頭,遲疑一下又說:「還有妹妹。」
此話一說我又笑了起來,媽媽知道小渝不好意思,作勢把我趕出了廚房。我邊笑邊回到餐廳,回頭一望,只見小渝跟媽媽已經聊了起來。當下回房拿了根菸,躡手躡腳地溜上陽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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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小時左右飯燒好了,媽媽使出伺候爸爸的本領,瞬間弄了獅子頭、豉汁蒸蒼魚、蛋花湯加一盤炒空心菜出來。蛋花湯是她「監督」小渝弄的,獅子頭是小渝幫忙剁的肉,想想威震全國的北一女儀隊隊長刀法竟然用在這種地方還真好笑。其他材料本來都有存貨,三菜一湯、有魚有肉有菜,以半小時臨時準備來說也算是豐盛了。
三人圍桌吃飯,媽媽很識相,絕口不問小渝跟我的關係。說起兩人怎麼認識的,小渝隱瞞了我抽菸的事,說了一遍當時在危樓巧遇的狀況。媽媽一聽就笑了起來,「這小子偷抽菸,妳倒是挺護著他的」。我一呆,就聽媽媽說:
「你以為我平常都聞不出來,是不是啊?」
我心下狼狽,知道她不會當著小渝給我沒面子,連忙轉移話題,繼續「說明」兩人後續的來往情況。媽媽果然對儀隊很好奇,問了頗多細節,只見小渝總算找到一個不尷尬的話題,問什麼回答什麼,許多關於北一女儀隊的祕辛都是第一次聽到。舉凡為什麼隊長的腰帶環是圓的啊,靴子的保養秘技,出隊化妝時塗在臉上的「媽媽的果醬」配方,聽得我們母子倆目瞪口呆。
小渝幫我吹了好多牛,又是「這次大賽都是靠凱子獲勝的」,又是「我們學校從教官到主任都很喜歡他喔」講了一堆,媽媽這才知道我在北一女有多活躍,笑道:
「可惜喜歡他的是訓導主任,不是教務主任。聽說妳們儀隊的成績都很好,妳幫我好好盯著這個頑皮兒子,讓他多讀讀書吧。」
「對了,」我忍不住問:「小渝啊,從來沒問過妳的成績。不是說儀隊隊長成績都很好嗎?」
「呃,是啦。」小渝點點頭:「學校對這點很堅持,如果因為儀隊耽誤功課,可能會被趕出去。」
「那妳的成績怎樣?」媽媽問。
「還可以。」
「還可以是怎樣?」我追問。
「呃,講這個多不好意思?」小渝又臉紅了:「平常都是班上第一名,這次被大賽跟國慶影響沒有全科滿分,變成第二名啦,好在輸給一位也是儀隊的同學,不算丟隊上的臉。至於英文競試,唉,也退到全屆第三名啦。」
「哇塞,」我吃了一驚:「這可是北一女耶,妳的成績這麼好啊?」
「沒辦法啊,怕被趕出去嘛。」她謙虛地說。
「哈,知道羞愧了沒?」媽媽笑了起來:「你好意思問人家成績,自己上次段考那麼驚險過關都不講啦?人家梁同學是北一女的,你一個第三志願,三科考試加起來的分數有沒有人家兩科高啊?」
「我聯考分數也夠北一女啊,誰叫妳把我生成男的?」
「這是你爸爸的錯,不要怪在我頭上。」媽媽笑道:「再說了,你在成功就這副德性,真要進了北一女還得了?每個學期都補考的北一女,哈哈,也沒什麼面子吧?」
「好啦好啦,吃個飯,談這個多煞風景?」我忙道:「妳們多聊聊,我喝湯。」
「這可是梁同學的『作品』喔。」
媽媽笑道,小渝連忙解釋:
「沒有沒有,都是董媽媽做的,我只有打個蛋而已啦!」
聞言我又笑了起來,伸手盛了一大碗,還特別舀了好多蛋花。
就這麼地,三人在輕鬆的氣氛中吃完晚餐。飯後小渝主動幫忙收拾,媽媽卻阻止了她,表示明天還要上課,我也有比賽要打,要我送她回去。
我愣了愣,心想我從來沒跟媽媽提過比賽日期,她倒是什麼都知道。回房幫小渝拿書包,她走到外頭穿鞋。媽媽落在後頭,悄聲道:
「小凱,你今天沒去上課,對不對?」
「呃,」我一怔,見她十分肯定,似乎知道什麼,只得點點頭,承認道:「是啦,我請假了。」
「幹嘛去了?」
「我去替小燕學姊上墳。」
「哦?國中朗誦隊的那位學姊?」媽媽一怔:「就是來家裡吃過一次飯的那位,是不是?」
「嗯,就是她。」
「梁同學陪你去的?」
「嗯。」
「這不大好吧?」她忽然說:「過去那位學姊對你不錯,這一年來你沒事就換女朋友,又是僑生又是社團學姊,今天幹嘛帶她去上墳呢?」
我一驚,想不到媽媽會說出這番話來。就聽她又問:
「你跟這位梁同學上床了嗎?」
「沒有沒有,」我忙道:「她只是朋友,我們清清白白什麼也沒做。」
「那就好,不要太亂來了,」媽媽似乎放心了點,看著我的眼睛,歎道:「你喔,最近都不知道在幹什麼。晚上記得回來睡覺,爸爸已經有點懷疑了。」
我一怔,只見她搖搖頭,推我走到門口,向小渝笑著說再見,目送我們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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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動了車,小渝跟往常一樣默默坐在後座。我們在無言中回到她家樓下,熄火停車。
我把車架好,只見小渝望著我。我說:
「那我要回去嘍?」
「等等。」
她忽然說,卻沒有繼續。
「怎麼啦,不想回去嗎?」
「不是。」
她搖頭,依然不開口。
我不知道她怎麼了,望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牽起她的手說:
「小渝,妳想說什麼,是不是?」
「嗯。」
「那說啊。」
「我還沒想清楚。」她緩緩地說:「凱子,今天是個很特別的一天,只是我們好像還沒把話說完。」
「妳說的是……」
「很多,」她接口:「你昨晚做的『錯事』,或者是我們的關係,都沒有下文。」
「那我們……」
「不,今天到此為止吧。」她搖搖頭:「我的心情很亂,可能需要想一想。凱子,你是個很真情的人,本來我希望今天就跟你在一起的,可是,大概也沒辦法了吧。」
「呃。」
「說起來,我也太天真了。」她輕輕地說:「你明天要比賽,本來我想把自己送給你,當成一個禮物,祝你一切順利的。可是一天下來,我發現你心裡的負擔比我想像中更多,對你來說,我這個『禮物』是不夠的。」
我怔在原地,無法作聲。
「所以了,或許還沒到能在一起的時間也說不定。」她微微一笑,看起來卻很淒涼:「你好好保重,我們暫時別見面了。我需要時間把自己靜下來,你沒有我也可以過得很好。問題是,我希望通過自己讓你更快樂,我去想通如何做到這一點,到時候再見面,好不好呢?」
我只想搖頭,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這樣了,你等我。晚安,祝你們得到冠軍。」
她輕輕地說,轉身走進家門,「咯」地一聲,也是輕輕地關上了鐵門。
好熟悉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像個大鐵鎚般敲在心裡。許多情緒瞬間湧上來,忽然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金星,感到滿是昏黑。
就跟昨晚一樣,那麼慌亂,卻又無法停止。
小渝消失了,我獨自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天空裡既沒有雲也沒有星星,秋風吹得讓人張皇失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不禁問,難道都是因為昨晚的事,才讓一切都快速失控,開始天旋地轉的嗎?
昨夜,我跟大姊,做了不該做的事。
廿四小時以內,我的心情,有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今天不該去給小燕學姊上墳的,就算要去,也該自己去,不該找小渝。
昨晚不該去月光和狗找大姊的,比賽在即,放著詩朗隊,如此任性。
整天下來,我的情緒是亂的、支離破碎的;睡眠不足加上體力耗盡,不該說的話都說了,所有的決定,也都是不負責任的,後果堪慮的。
默默發動了車,我坐在車上,回想著昨夜的事。
然而,再怎麼想都已經太遲了。十二小時之後即將比賽,此時此刻,我卻還在這裡,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個「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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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六日。臺北市高中職詩歌朗誦比賽。
秋末清晨,豔陽照在濟南路上。今天是詩朗隊比賽日,一早遊覽車就停在學校門口。「海神通運公司」,望著車體上漆得五顏六色的海豚圖案,我嘖地一聲,走進校門。
沒過多久就要出發了,詩朗隊集合地點在教務處地下室。經過六週準備,今日將見分曉。我帶著緊張情緒走過穿堂,來到斑駁的地下室鐵門前。
門內安安靜靜地,若非知道大家都在「保護喉嚨」,甚至以為自己走錯了門。我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推門進去,見到滿室集合中的詩朗隊隊員。
跟去年一樣,眾人分組坐在榻榻米上。地下室空氣很悶,陳舊的榻榻米味飄在四周;陽光從氣窗透入,點亮一道道塵埃中的光束。
見我抵達,眾人看上去輕鬆了點,紛紛湊前上來打聽我的身體狀況。我一一應付,放下書包,召集詩社幹部詢問準備情況。碩彥表示後勤一切順利,從沒有冰的礦泉水、補充用的乾淨制服、兩大桶彭大海、針線與急救包,一應鞋油領帶加上道具佈景、國樂社樂器皆已上車待命。阿義則表示便當已經訂好,中午學校會送去金華國中,詩朗隊不用派人接應。
我安心不少,走到隊伍前簡單說了幾句話。一樣是保護喉嚨、不用緊張什麼的,只見大家都默默點頭,看樣子還是蠻緊張的。
國樂社來了,一共七八個人,帶隊的是班長嘟嘟。我跑去跟他客氣一番,他則笑咪咪地說:「總算有機會讓你幫我請公假啦」。
跟去年不同,這次我是總隊長了,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時間。整隊點名之餘,一連串組長叮嚀、主任訓話的忙個沒完。好不容易搞定「長官」,還要等老烏龜、李爾王他們出現。我見時間尚早,抽空找了吉斌,兩人站在校門口聊天,順便替他打氣。
吉斌看上去狀況不錯,蒼白的臉色下是安安靜靜的神情。他的身體比較弱,前幾天跟恭班打對臺時還請過病假。不過,此刻看來還蠻穩定的,偶爾扯幾句笑話,也都能夠笑得出來。
碩彥跑出門口,看了一眼遲到罰站中的長龍,通知我說李爾王他們上午有課,中午才會過去金華國中會合。我點點頭,不知為何覺得畢業學長不在有點不安心,拍拍吉斌,拉著碩彥,回到教務處地下室。
八點半,出發時間到了,詩朗隊排成兩列出校搭車。天氣很舒服,秋風預告著冬天的涼意,燙得筆挺的制服襯衫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純白。上車後再次點名,我宣布相關「注意事項」:領帶不要拿下來、不要大聲講話、不要個別行動、不要把自己搞得一身汗、不要未經報備偷看國中組、即使去了也不要高聲譏笑、不要喝太多水、不要抽菸、不要喝冰飲料……不要這個不要那個,反正什麼都不能做,只要專心準備上臺就行了。
大夥兒忍俊不禁,我也覺得這些話很好笑,在笑聲中把麥克風交給阿義,回到座位上收斂心情。我的位置在最前面,一張窩在擋風玻璃前自閉也似的雙人座。直到此刻,在忽然發生的胃收縮與冷汗中,這才終於感受到了賽前的緊張。
「臺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金色的字體在校門上閃閃發光。跟去年一樣,臨行前望著校門,彷彿某種自我鼓勵的儀式。去年我們輸了,這次捲土重來,我對金字暗暗發誓,上次在明倫國中輸掉的,這次我會從金華國中贏回來。
整車都有點浮躁,即使一個人坐在前面,各種聲音還是不斷傳進耳中。我閉上眼睛,忍著不去管大家,一邊整理心情一邊胡思亂想。想著去年的比賽,想著昨天給小燕學姊掃墓的事,也想著這陣子發生的,各式各樣的「意外」。
希特勒走了過來。
「學弟啊,」他一樣笑得那麼開心,一屁股在身邊坐下:「怎麼一個人悶著不說話,是不是緊張了啊?」
「呃,」我回過神來,忙道:「沒事沒事,我正在安靜。」
「瞭解。」他會心一笑:「時間差不多了,記得訓話喔。」
「會會會,等阿義講完。」
「嘿,阿義,你們倒是能夠維持表面和平。」希特勒笑道:「整件事真是一團糟。想想你也真倒霉,之前有小達,現在有阿義,每個小心眼都碰上了。算了,不管他,這是我們第二次出征了呢。」
「這是學長的第三次吧?」
「嗯,是啊,還有一次沒有你。」他點點頭:「希望這次能拿第一名,哈,也算是給老骨頭一份送舊禮物了。」
「放心,一定會的。」
「我相信你,」他看起來很輕鬆:「開南、北一女實力都摸清了,建中也棄權了,雖然聽說今年景美還蠻強的,不過再怎麼強也只是個班隊,打贏是別想了。這麼說來咱們還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我倒是比較擔心吉斌學弟。」
「哦?他怎樣?」
「他看起來很緊張。」
「是嗎?我覺得還好。」我想了想:「不過畢竟是『獨』誦,緊張也是應該的,去年我也很緊張。」
「不,他跟你不同,」他又說:「去年你蠻快樂的,緊張歸緊張,起碼還笑得出來。你瞧他。」說著往吉斌一指,只見學弟獨自坐在後方,望著窗外出神:
「他總是一個人躲在旁邊。你乾脆過去幫他打打氣,省得人家悶壞了。」
「不用。」我搖搖頭:「他很穩,剛剛已經聊過了。學長放心吧。」
「總隊長開口,我當然放心。」希特勒一笑:「過去哪一次不是靠你過關斬將的?喂,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明年你還會下來嗎?」
「會啊,為什麼問?」
「你在二〇三,」希特勒皺眉道:「不出意外,明年就會直升三〇三,那可是閻羅王班耶。我聽說閻羅王對高三還搞社團的管得很兇,弄不好還會被強迫轉班。這樣你也敢下來喔?」
「嗯,那就看到時候怎樣了。」我想了想,笑道:「最好這次拿冠軍,下次也就不來了。轉班事小,砸招牌事大。」
「哈,贏了就跑是吧?」
「那是一定的。」
「唉,這也是我非下來不可的理由。」希特勒點點頭:「去年輸了,這次不來簡直遺憾終生。幸好你肯接總隊長,到底讓我放心一點。」
「這跟我接不接總隊長有什麼關係?」
「你是福將啊,」他笑了起來:「哪次憑實力的比賽你輸過了?算我運氣好,跟著你雞犬升天,這種穩贏的仗一定要打啦,哈哈。」
「那都是靠大家幫忙啦。」
「不,其實是我最厲害。」希特勒笑道:「要不是我拉你進說唱藝術社,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你早被演辯社污染了,今天哪會來當總隊長呢?」
「搞不好我就會去選代聯會主席了。」
「那可不行,你去選主席,總隊長怎麼辦啊?」
「瞧你說的,我哪有這麼重要呢?」
「你喔,都一路搞到今天了,還這麼謙虛做什麼?」
希特勒笑嘻嘻地說,拍了我一把,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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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動了,搖搖晃晃跟上次坐平快車差不了多少。這輛車說是雙層巴士,其實下層只有行李儲藏空間。我找范天佐下去清點物資,自己走到走道中央,打開麥克風,對大家說:
「各位,請安靜一下。」
車子裡倏地靜了下來,從高一到高三一共六十七個隊員、國樂社八個社員,加上五個詩社社員一齊轉過頭來。我清清喉嚨,又說:
「各位同學,我們馬上就要抵達比賽會場了。本人在此代表詩朗隊對國樂社同學們致謝,請大家給他們掌聲鼓勵。」
隊員們依言拍起了手。國樂社的有點不好意思,嘟嘟是國樂社副社長,代表發言道:
「總隊長,您客氣了。」
「不會。」我搖搖頭:「國樂社配詩朗隊是我們的光榮傳統,這次時間趕,國樂社卻還是替大家準備了五段精采的橋段。從現在起,我們都是一體的,詩朗隊的成敗就是國樂社的成敗。」我停了停,又說:
「各位隊員,這次我們是去復仇的。去年輸給北一女,這次開南也捲土重來,不過這都不要緊。一來我們清楚對手實力,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的實力才是決勝關鍵。上一屆我們練了三個多月,這次只有一半時間,大家卻能練成不輸給『海祭』的功力,在此我要向大家表達本人最高的敬意。」
「這是總隊長英明啦。」河馬笑道。
「總隊長您別客氣。」我也笑道:「不管怎樣,今天我們已經出師了。帶著學校期望,也帶著歷屆學長建立的優良傳統。各位,按照慣例,如果輸了就要唱校歌離場。這次我不讓大家練校歌,因為,我相信成功是最好的,我們根本不用練校歌。在場記得校歌怎麼唱的舉手。」
沒有一個人舉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是頑皮的表情。
「哈,都不會是吧?」我笑了起來:「好,我也不會,那就都別唱。在場是合唱團的請舉手。」
大夥兒一怔,包含河馬在內,十幾個合唱團的隊員舉起了手。我嘻嘻一笑,對他們說:
「你們聽好了,由河馬學長負責教唱,下午打敗北一女後你們負責唱北一女校歌送走她們。到時候就不要不會唱。」
合唱團隊員們面面相覷,平平皺眉道:
「喂,凱子,這樣不好吧?」
「沒什麼不好,出事我來扛,你唱就是。」
我笑道。只見河馬哈哈大笑,伸手敲了平平一個頭,神情得意地說:
「沒出息,總隊長讓咱們這麼幹,大家盡管唱就是了!人家北一女關係好,真要出了事啊,也是滅絕師太或施慧心找他算帳,你敢不唱就給我試試看!」
「是是是,我唱我唱。」
平平吐舌道,大家笑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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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了,十五分鐘車程,遊覽車停在金華國中大門前。
隊員依序下車,排成四列站在門口。國樂社同學取出樂器,詩社社員鑽進行李箱搬運物資。阿義跑去警衛室通報,不一會兒詩社學弟把「佈景」拿了出來。只見一幅巨大的「陰山動、龍門開」水墨畫拉開,左右中間各有旗桿撐著,那是我們跟成功儀隊來借的旗桿。
旗桿不長,畫倒是挺長的,巍巍峨峨展開在隊伍後方,頗有一種旌旗飄揚的感覺。
一位金華國中女老師出來了,像是有點驚訝,顯然並不知道成功詩朗隊第一個到場的傳統。在她的帶領下,一行人絡繹進入學校,來到位在賽場中的,已經擠滿國中團誦隊伍的體育館大禮堂裡。
跟去年不同,今年沒有「集合區」,這是早就打聽到的消息。學弟們就算了,學長們都有點不滿。我微微冷笑,袖手旁觀讓阿義跟那位女老師喬了半天,這才終於爭取到某個看臺上階梯型的轉角,把隊伍帶到樓上。
這麼一搞已經九點半了,國中組比賽即將開始。高中團誦組比賽時間是下午一點半,獨誦組則是半個小時後的十點整。我跟河馬商量一番,決定兵分兩路。我帶吉斌去獨誦會場,河馬帶大家去金華國中司令臺做最後練習。練習時間最長一小時,之後解散自由活動,看看國中組什麼的,中午再回來集合吃飯。至於吉斌的獨誦句,則由小沙學長幫忙頂過去。
再度交代「保護喉嚨」「不要搞一身汗」「絕對不可以公開嘲笑國中組」,我被河馬攆了出去,只見他笑嘻嘻地說了一堆「你還不放心我嗎」,當下帶著吉斌,來到位於圖書館的比賽場地。
獨誦比賽很可憐,一共十四所學校,指導老師加選手不過才三十個人。評審還沒來,一排七個位置上擺著名牌、評分表、礦泉水與麥克風,看上去還挺唬人的。
我們一起完成報到手續,我幫吉斌抽到四號籤,手氣不算好。領了選手胸花別在胸口,吉斌乖乖讓我「照顧」,找到位置坐下。就這麼會兒功夫,一個身穿開南制服的高一學妹走進會場。
仔細一瞧,只見她胸前也掛著胸花,身邊一位又高又帥的指導老師,還有上次見到的,開南的「Leading couple」隊長蔣秀蘭。
蔣秀蘭見到了我,微微冷笑,支開指導老師,帶著學妹往我們走來。
吉斌看我一眼,我對他搖搖頭,對方來到身邊。
「哈,董子凱,你們倒是很早到。」
「蔣秀蘭。」我點點頭。
「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學妹,一年級的王郁芳。」她神情得意地對學妹說:「這位是成功詩朗隊董子凱總隊長,旁邊這位是?」
「我叫吉斌。」學弟說:「學姊妳好。」
「董子凱,你的學弟很有禮貌,跟你不同。」蔣秀蘭笑道:「怎樣,準備得如何了?」
「剛好夠打敗你們沒問題。」我說。
「好,那就場上見分曉。」她冷笑:「到時候就看看你們怎麼個『沒問題』吧。」
我一笑,拉吉斌坐下,不再理會。
吉斌望了望四周,若有所思發呆半晌,忽然對我說:
「學長?」
「嗯?」
「還有幾分鐘,跟你請教一件事。」他看了看錶:「去年你來比賽,也是這樣的心情嗎?」
「什麼心情?」我一怔。
「求勝啊。」
「喔,你說這個啊,」我點點頭,微笑道:「不,當時我只管自己準備,剛剛那種戲都讓學長去演。這就是學長的功能,你不必理會,專心準備上臺就好。」
「要是我輸了呢?」
「你不會,」我搖搖頭:「不過當真輸了也就算了,比賽總有輸贏,不必太認真。」
「學長不是很在乎復仇嗎?」
「那是詩朗隊,跟獨誦無關。」我笑道:「再說去年我贏了,沒有『仇』要『復』。」
「所以獨誦輸了也沒關係?」
「有關係,不過跟成功詩朗隊無關。」我解釋:「吉斌,獨誦榮耀是屬於你自己的,我雖然是總隊長,對你而言卻只是一個有點經驗的學長而已。『蓮花夢』是你的詩,這是你的比賽,不用考慮詩朗隊,只要好好把詩唸出來就行。」
「比賽能不管名次嗎?」
「能。」
「為什麼?」
「名次都是主觀的,」我想了想:「這樣解釋吧,上面有七個評審,就算六個給你滿分,只要有一個給零分你還是會輸,卻不代表在另外六人心目中你不是第一名。學弟,你不用討好所有人,只要把自己放進詩裡,什麼都別管,好好經歷一場情感上的觸動就好。」
「所以說,就算輸了,我也不會對不起成功詩朗隊?」
「光憑你這麼問,你就不會對不起任何人了。」我鼓勵地一笑:「吉斌,詩歌朗誦是情感的表達,獨誦比賽的情感是唯一的、獨立的,是只有你自己能夠詮釋的。你想對得起大家,那就先對得起你自己,找到這首詩跟你連結的地方,找到你的『意義』,光憑這樣就夠了。」
「我懂了。」他點點頭:「學長?」
「嗯?」
「上次你唸這首詩,我問過你關於詩背後的故事,你還沒跟我說。」
「嗯,我倒忘了。」我看了看錶:「還有十五分鐘,你想聽喔?」
「是,如果可以。」
「不會影響情緒嗎?」
「沒關係,我希望被『影響』。」
「好,如果這是你要的。」
我點點頭,只見他眼中滿是莫名的神情。於是說:
「這個故事嘛,要從一個我的國中……不,國小學姊講起。當年學長參加國中詩朗隊,這位學姊曾經……」
說著我就講起了小燕學姊的故事。我講得不長,也沒有很仔細,只是概略地把小燕學姊跟我怎麼認識、如何指導我當廣播員,教我腹音與切割句子,跟我有過一場連戀愛都不算的感情,以及最後她的過世,加上那張「不要被花兒吃掉」字條的始末,擇要說了一遍。
故事說完了。吉斌怔怔望著我,沒有作聲。
我嘆了口氣,點點頭說:
「大概就是這樣。當然啦,只有這麼點時間,其實很難講個清楚,不過我能說的都在裡頭了。問題是你聽懂了嗎?」
「嗯,不知道。」他怔了怔:「學長的意思是……」
「只要唸詩,我就會想到她,」我解釋:「重點就這麼簡單。當然,每一首詩都是不同的,詩韻盃我唸『洛神新賦』,心裡想的是某人;唸『蓮花夢』給你聽,想的又是另外一個人。不過,只要唸詩,不管哪一首,我都一定會想起這位學姊,畢竟我的技巧、腹音,甚至對詩的感覺都是她教的。」
「嗯。」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我看了看錶:「差兩分鐘就開始了,也沒時間跟你細聊。我想告訴你的只有一句話,那就是詩是你自己的,情緒也是你自己的。不用顧慮成敗名次。站在場上你唯一該做的,只是把這首屬於你的詩表達出來而已。懂嗎?」
「懂了。」
「懂了就把這些話忘掉吧,」我笑道:「希望不會影響你的情緒,不然可就對不起你了。」
「不會。」他肯定地搖了搖頭:「學長,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
「一個問題問你。」
「什麼問題?」
「聽完我的故事,你找到想找的東西了嗎?」
「嗯。」
「跟我的故事有關?」
「非常有關。」
「好,那就好。」我點點頭:「希望你好好表現,我要走了,你別緊張,記得坐到選手席去。」
「我知道了,謝謝學長。」
吉斌一笑,對我揮了揮手。
我搔搔頭,有點不放心地走到觀眾席。忽見綠影一閃,一個北一女在我身邊坐下。仔細一瞧,原來是慧心學姊。
「學弟,」她微笑著說:「又見到你了。」
「妳也來啦?」我一怔,高興地問:「都高三了,還能請公假出來喔?」
「諭琦幫我請的。」她點點頭:「你來陪獨誦代表,是嗎?」
「是啊,妳也是吧?」
「沒有,」她搖搖頭:「學妹很厲害,不用我管,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是啊,」她笑得十分開心:「算是個紀念吧,去年我們也在這裡呢。」
「其實是今年,上次比賽是一月初。」
「哦,還沒一年啊?」她一笑:「這麼說來時間過得也不快,發生這麼多事情,原來只過了十個月而已。」
「發生什麼事情?」
「認識你啊,」她笑道:「上高三,參加那麼多活動,又參訪團又中正紀念堂晚會的,詩也寫了好多首。」
「對了,妳們獨誦代表也是恭班的嗎?」
「不,是一個愛班的詩社學妹。」
「二年級?」
「嗯。」那就跟馨馨同班了,我又問:「這位同學的功力如何?」
「呵呵,你很緊張,是不是?」她笑了起來:「怎麼說呢,當然沒辦法跟你比。不過學妹很有天賦,感覺很好,這麼一想跟你也蠻像的。」
「詩是妳寫的嗎?」
「嗯,叫做『關於一條魚的三個想像』。」
「這麼長的名字?」
「本來叫做『想像魚』的,」慧心學姊噗哧一笑:「不過這個名字太任性了,內容講的是想像,不是魚,我把主詞變成了形容詞,其實有點詞不達意,還是這個名字好。」
「內容講的是什麼?」
「就是從魚看人嘍。」
「從魚看人?」
「嗯,」她點點頭:「這是有一天買菜想到的。魚攤上一條條死魚擺在那裡,我就在想,那些魚要是沒死,不知道心裡都在想些什麼。是想找吃的呢?還是想要趕快長大看看更大的世界?或者因為海裡有好多『壞魚』,覺得心驚膽跳也說不定。」
「嘿,真有趣。」
「不過這些都是人的想法,其實魚根本不會想。」她又說:「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人看什麼都從人的角度出發,卻忘記幫魚想想。不管是求生、成長與死亡,三種面向都是人的思慮,卻硬要套在魚身上,『幫魚想事情』。」
「嗯,有意思。」
「因此,也就有了這首詩,」她點點頭:「本來嘛,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不過我寫得還蠻輕鬆的,大概沒人看得出來這是被死魚激發出來的靈感。等一下你可別笑,省得學妹一緊張,氣氛都沒了。」
「喔,我不會啦。」
「我也知道你不會,」她笑咪咪地說:「學弟很乖,就是嚴肅了點。希望你學會放輕鬆,或許人生會變得比較有趣也說不定。」
「唉。」
「怎麼了?」
「我可沒妳這麼瀟灑。」
「瀟灑嗎?」她想了想,笑道:「這倒是個新鮮想法。我覺得我一點也不瀟灑,什麼事情都會牽動我,常常覺得自己分心分得很厲害。相形之下你很專心,其實專心也是一種瀟灑,你懂嗎?」
「不瞭解。為什麼專心也是一種瀟灑?」
「因為專心起來就不會管旁邊的事……咦,要開始了。」她打斷我,只見評審已然就位,司儀拿起麥克風:「嗯,這個有空再聊好了,我們專心聽別人唸詩,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鮮想法。」
「呵呵,好。」
我點點頭,只聽麥克風響起,一個老師也似的「司儀」開口說:
「各位選手,各位指導老師,歡迎各位蒞臨金華國中。七十八學年度臺北市公私立高中高職詩歌朗誦個人組比賽正式開始,請大家……」
我與慧心學姊相視一笑,心裡浮起去年的場景。
「……以上就是相關規則介紹。現在開始比賽,一號請上臺,二號請準備。」
一個復興高中的男生走上講臺,開南王郁芳回頭望我們一眼,隨即又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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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分二十二秒,不扣分。」三號下臺了,評審毫無表情。
「四號請上臺,五號請準備。」司儀說。
該吉斌了,他從準備席上起身,不慌不忙走到臺前站定,慢慢向國父遺像敬禮。
我忍不住緊張,他卻十分寧定,像是很有信心,又像是心思早就不知飄到哪裡去了。慧心學姊一笑,低聲說:
「這個學弟好像當時的你,反而今天的你一點也不像當時的你。」
我一呆,只見吉斌對裁判彎身鞠躬。閉上眼睛,吸了口氣。
不自覺地,我也吸了口氣。
驀地,他開了口,一樣閉著眼睛:
倏忽綻放 頓然消失
幽香裡徒留殘留的夢
淡淡的紫 沉鬱的青
水波外再也不見暈染的漣漪
好漂亮的聲音!我不禁讚嘆。若非害怕破壞氣氛,當場就想大聲叫好。吉斌的「味道」太漂亮了,柔柔的嗓音裡有著濃濃的情緒,才開頭而已,就把整首詩的氣氛帶了出來。
評審都呆掉了,雖然背對著我,卻也瞧得見他們忍不住抬頭觀望的動作。吉斌先聲奪人,場中選手露出吃驚之色,尤其是準備席上那位五號的稻江女生,更是驚得花容失色,還沒上臺就傻在那裡。
「臺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吉斌,蓮花夢。」
吉斌報了校名、自己的名字與詩名,一個廢字沒有,連語氣都毫無中斷,彷彿這些都是詩句一般。
我吃驚不已,只聽學弟一句句、一段段唸著「蓮花夢」。整間賽場瀰漫著不知名的氣氛,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詩句迴盪在空間裡,飄飄渺渺地、虛幻不真地,似有似無卻晶瑩剔透,毫無痕跡滲透進每個人的情緒裡。
四分半鐘,恍若一瞬間就結束了。包含我在內的觀眾像是大夢初醒,愕然驚覺後響起了瘋狂的掌聲。我張口結舌,完全無法相信這就是「我」訓練出來的學弟,連拍手都忘了,只是震驚地望著他走下臺,又看了一眼慧心學姊。
學姊拍著手,微笑的表情充滿贊許。轉頭對我一笑,滿意地說:
「學弟,他真的跟當時的你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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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五十八秒,不扣分。」司儀說:「八號請上臺,九號請準備。」
北一女代表下臺了,熟悉的綠色身影深深鞠躬,踩著乾乾淨淨的黑皮鞋離開舞臺。
「關於一條魚的三個想像」,慧心學姊的詩果然與眾不同。明明是個關於生死、命運與選擇的嚴肅話題,卻在輕鬆的「詩人之眼」中變成魔法般的俏麗幽默。這是我第一次聽詩歌朗誦笑出聲來,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可是別出奇招,跟吉斌的虛幻飄渺可謂各擅勝場、難分高下。
慧心學姊一笑,看樣子還蠻滿意的。「怎樣,好玩吧?」她說,笑咪咪地扶了扶眼鏡。
比賽至今快一個小時了,各隊實力互見,比起去年大有進步。我暗暗評估對手實力,心想至今只有北一女代表能跟吉斌拚個不相上下,其他就只能等開南王郁芳上臺,才能知道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
王郁芳抽到十二號,倒數第三個上臺。說起來這個籤序不大理想,跟吉斌的四號也差不多。學長說過中間號碼贏面最高,幸好吉斌先聲奪人,截至目前為止裁判應該還是以他為「標準」。即使北一女表現不錯,大概也不能撼動這種第一印象。
吉斌很乖,下臺後一直待在選手席上。我見臺上選手實力不強,正打算出去抽根菸,就聽慧心學姊說:
「學弟,出去走走吧?」
「好啊。」
這還真巧,我點點頭,兩人離開會場。
外頭陽光還是那麼好,上午天色很亮,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會場離大門不遠,兩人並肩走出門外。我點起一根菸,慧心學姊打量我一番,笑道:
「還在抽菸啊?」
「是啊。」我有點不好意思:「妳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過抽菸對身體不好,能不抽就別抽。你有菸癮嗎?」
「說實話有一點。」
「那可糟了。」她望著我:「上癮的話就很難戒了,你一天抽多少?」
「大概半包。」
「那還有救,從現在起戒了吧?」
「咦?」我一怔:「妳倒是挺有看法的,家裡有人抽菸嗎?」
「家裡,沒有。」她笑了起來:「國中時耍太妹,倒是抽過一年。」
「妳說妳自己喔?」
「是啊。」她頑皮地說:「當時年紀太小,交了一堆壞朋友,大家抽就跟著抽了,最高記錄一天還抽到一包呢。」
「後來怎麼改邪歸正的?」
「記了兩大過,被家裡抓去轉校啦,」她笑得好有趣:「媽媽把戶口遷到朋友家,讓我進了弘道國中,聽說還特別託了議員幫忙。這下子可慘了,每天從蘆洲搭公車上學,累死人之餘,終於瞭解了抽菸的壞處。」
「呵呵,這簡直是孟母三遷嘛,」我不禁好笑,她的邏輯真跟別人不同:「那妳倒是很厲害,這就考上北一女啦?」
「好不容易習慣這一帶啦,再換路線怎麼得了?」
「所以是怕搬家才努力考試的?」
「應該說怕換公車,」她笑著說:「現在好啦,東吳就在旁邊,之後可簡單了,畢竟東吳分數沒有太高,比臺大政大好考得多。」
「講到這個,妳要考哪裡啊?」
「東吳啊,不是說了。」
「什麼系?」
「法律。」
「哦?為什麼?」
「地方近嘛。」她笑道:「東吳城區部就法律系可以唸,其它都在本部。臺大法商我應該考不上吧,所以就湊合湊合考東吳好啦。」
「妳是這樣選學校的啊?」
「是啊,人各有志嘛。」她微微一笑:「有人想賺錢,有人想走學術路線。我呢,就想好好待在同一個地方,不想跑到外縣市去辛苦。」
「奇怪,妳不像這種人啊。」
「哪種人?」
「妳不是對什麼事情都很有好奇心嗎?」
「嗯,這也是,」她點點頭:「不過唸東吳就不能有好奇心了嗎?其實好玩的事到處都有,像你抽菸的樣子就很好玩,不一定要跑很遠才能找到樂趣。」
「我抽菸的樣子又怎麼了?」
「很熟練,不像一天半包。」她笑道:「重點在心情,有趣的事俯拾皆是,只看你怎麼觀察而已。再說法律系也很有趣,可以看別人吵架,聽一堆好玩的故事。」
「這會有趣嗎?」
「有趣啊。」她點點頭:「我爸爸是檢察官,沒事就講一堆人家怎麼吵吵吵的故事給我聽。跟你說喔,法院裡面千奇百怪什麼人都有,說有趣真是有趣極了。他也說過,這個世界上沒幾個好人,難得當個好人就要好好當下去。你說,這是不是也很有趣?」
「呃,妳說是就是。」
「你不認同,呵呵,這也怪不得你。」她笑著說:「我大概當不了法官吧,寫一堆你關幾年他去槍斃什麼的也很違背個性。不過未來的事情很難說,唸什麼跟幹什麼不一定有關。搞不好根本考不上東吳法律,也就不用傷腦筋了。」
「那妳的第二志願是什麼?」
「其實還沒分第一第二,等成績出來再說。」她搖搖頭:「中文、人類學、傳播科系都不錯,我還沒決定,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妳倒是非常隨遇而安。」
「這是個性,勉強不來的。」她看了我一眼,忽然說:「喂,打根菸來抽吧?」
我一呆,「打根菸來抽」,這是一句怎麼也想不到慧心學姊會說的話。只見她笑咪咪地不像在開玩笑,當下遞過整包菸,只見她熟練地叼了一根出來,把整包菸又還了給我。
「嗯,七星,這還蠻貴的。」
「呃,」我望著菸盒上剛剛她叼過菸的開口處:「妳真要抽啊?」
「好久沒抽了嘛。」她笑著說,接過打火機,點上火,抽了一口。
真是個出乎意料的場景,慧心學姊穿著綠制服,陪我站在金華國中門口抽菸。我呆得連自己的菸都忘了,沒過多久手指一燙,只見菸已燒到濾嘴,連忙彈掉菸頭,收起菸蒂。
慧心學姊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看上去好像很享受一般。半晌後睜開眼睛,微笑著說:
「呼,好久沒聞到這個味道了。」
「呃,感覺好嗎?」
「早就戒了,其實並不好。」她搖搖頭:「不過卻勾起了一點回憶。嗯,你先別說話。」
我一笑,知道她又「詩興大發」了,連忙乖乖閉嘴。只見她抬起頭來望著馬路,過了半晌,忽然說:
「你有紙筆嗎?」
「有。」
我連忙抽出隨身小筆記簿交給她。慧心學姊接過紙筆,把抽一半的菸交給我,輕聲說:
「你先進去,要學妹等我,我馬上回來。」
「是,知道了。」
她微微一笑,點點頭,揮了揮手。我望著手中她抽過的菸,就見她轉身而去,消失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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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愉快的心情,把慧心學姊抽過的菸抽完,回到比賽場時十一號剛好下臺,東山高中的帥哥,長得挺像霹靂虎的。「四分三十九秒,扣一分。」時間掌握得不怎麼樣。司儀等他下去,「十二號請上臺,十三號棄權,十四號請準備。」呼喚開南王郁芳上了臺。
我本來想找北一女代表傳話的,這下子無法分心,只得乖乖在觀眾席坐下。王郁芳微笑著走到臺前,對國父遺像微微彎身,轉身向評審鞠躬,似乎評審比國父還大。
「各位評審委員,各位師長同學大家好。我是開南商工王郁芳,朗誦的題目是『我在長城上』。」
我吃了一驚,好傢伙,竟然用了「我的」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開口又嚇了我一跳,跟我招數相同,在詩前加上了王昌齡的「出塞」作為「帶段詩」:「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一個小女生,幾乎沒有任何腹音,聲音高亢漂亮,「點題」效果極佳。我愕然望向臺上的她,只見對方低下頭,靜了半晌。
我吃驚不已,用同一首詩還能說是巧合,畢竟市賽常用詩無非那麼幾首,「我在長城上」是當年銘傳學姊選的,銘傳曾用這首詩打下大專組冠軍,跟「李白傳奇」「水祭」或「愛的辯證」一樣,都是洛夫寫的「比賽常用詩」。問題是,連前面加上的「出塞」都一模一樣,這麼一來就是學到我的招數了。我皺起眉頭,正疑惑她的範本從何而來,就見對方再度抬頭,表情卻已完全改變。
「我在長城上」是一首愛國詩,詩人登臨長城,極目萬里間追思秦漢光榮,面對赤化山河垂首蹀躞,感嘆國破家亡仰天悲嘶。王郁芳的表情非常道地,而那種瞬間轉換的功夫,讓人不禁嘆服。
別人不懂,拿這首詩打下國中組、高中組兩次北市冠軍的我不能不懂。這首詩看起來蒼涼,其實每段都有許多細微變化。無論手勢動作、聲音表情皆須配合詩句。此外,這首詩許多地方十分白話,唸起來缺乏韻味,關鍵處必須自行修正。舉例來說,「爬上了居庸關,直上八達嶺」,這裡的「了」字就是多餘的,唸起來破壞韻律,對文意無甚幫助,朗誦時就得刪去。果然,王郁芳也刪了這個字,又多了一個學我的明證。
一樣的詩,每人唸法不同。「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當年銘傳學姊把句子切成「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小燕學姊說那是團誦唸法,幫我化繁為簡,變成「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後來我練成腹音,唸長句子不用換氣,於是再度簡化成「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去年詩韻盃初賽,碩彥不服我名次較高,學長還拿這句當例子分析過我的唸法結構。
此刻,望著臺上的開南學妹,聽她唸著跟我一模一樣的「我在長城上」,我不禁疑惑萬分。一樣的「出塞」,一樣沒有「了」的「爬上居庸關」,也是一樣重複兩遍「鼠竄狐奔,黃沙滾滾」,卻在重複時把「黃沙滾滾」放在前頭,我不禁冷笑一聲,這是我當年拿國中組冠軍的處理方法,今天大家比的是高中組,連去年的我都修正過這一段了,妄想憑這幾招奪得冠軍,開南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沒錯,去年我是冠軍;的確,吉斌是我訓練出來的。開南倒好,不知從哪兒抄來了我的本事,竟然癡心妄想以此打敗吉斌?「我在長城上」是小燕學姊針對我的特色一句句調整出來的,感情面上則是慧心學姊在露天表演臺外一首首示範引導出來的。王郁芳資質很好,唸起來一絲不苟、頗有大將之風;然而,這樣就想贏過成功獨誦代表,對方也未免太小看詩歌朗誦這回事了。
更不用說,純以情緒濃烈度而言,就算換成我來唸「我在長城上」,以今天的實際表現來看,說不定還會敗在吉斌的「蓮花夢」手下。
「蓋過了風中長城的低吟」。一樣是「吟」字拉長聲,她唸完了,學著我靜靜望著評審,幾秒鐘後才敬禮下臺。
我有點生氣,更多的卻是不屑。見蔣秀蘭正轉頭瞧來,我眉頭一皺,暗暗對她勾勾手,示意「到外頭講」。
她嘿嘿一笑,起身陪我出了門。兩人來到陰暗的走廊上,我還沒開口,就聽她得意地說:
「如何,我們學妹很強吧?」
「嘿,抄襲的本事一流。」我毫不客氣:「你們打哪兒學來我的處理方法的?」
「『你的』處理方法?」她一怔:「董子凱,你在說什麼?」
「那首詩啊,妳少來。」我冷笑:「好嘛,去年我用這首拿冠軍,今年你們就跟著學是吧?那也該針對學妹的音色調整一下啊,『劍在鞘中輕嘯』,這句女生唸多容易,只要把『劍』跟『輕』唸清楚就好了,何苦學我強調『嘯』這個字呢?」
「咦?」她也吃了一驚:「等等,你說什麼,這首是你去年的比賽詩?」
「少裝,詩可以一樣,處理方法怎麼可能相同?」我滿心不爽:「你們有點出息好不好,用哪首詩是你們的自由,問題是處理方法幹嘛學我的?妳等著看,這種生吞活剝是贏不了我學弟的,妳學妹實力很好,可惜女生唸法不該跟男生一樣,所以你們輸定了。」
「誰學你的處理方法了?」她也不高興了起來:「董子凱,我就說你們成功的腦筋都有問題,我看你根本是瘋了。這首詩是學妹自己選的,我們從來沒有管過她要怎麼處理,什麼叫學你的?害怕學弟輸給郁芳,也不用先來講這種話!」
「哦?」我一愣,瞧她的模樣不像在說謊,當下問:「那這樣,我倒是問問妳,學妹是不是另有指導老師?」
「我不知道,她是校內比賽冠軍,一向都是自己練的。」
「我可以跟學妹說幾句話嗎?」
「不可以。」她哼了哼:「你滿口鬼話,說不定這些都是唬我的。什麼去年冠軍詩,死無對證誰知道?」
「你們去年也派了獨誦代表,妳去問問就知道。」我忙道:「不然這樣,我背給妳聽,要不是我練過,怎麼可能背得起來?」
「你保證先背過了,成功最會打情報戰,我才不上你的當。」
她哼了哼,拂袖而去,臨走時還「呸」了一聲。
我愣在原地,心中大惑不解。蔣秀蘭沒有騙人,看樣子果然並不知情。那麼問題就在王郁芳本人身上了。我左思右想,怎麼都想不出在哪裡見過這個人,當下只得算了,正打算回到場內,就見慧心學姊走了回來。
「咦?」她一怔:「你還沒進去喔?」
「呃,我是剛出來。」我回過神,搔了搔頭:「學姊,剛剛發生了一件很稀奇的事。」
當下我就把整件事對她講了一遍。慧心學姊聽完也是一怔,想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哈,我也不懂。不過這證明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好玩的事到處都有,真的不用到外縣市找。」
她笑著說,輕輕推我一把,兩人回到賽場。
十四號已經比完了,裁判正在講評。一個老師也似的人物打著計算機,看上去正在計分。選手們乖乖待在選手席上,慧心學姊俯身靠近我,悄聲說:
「你緊張嗎?」
「嗯,有一點。」
「上次你倒是沒有多緊張。」她微笑著說:「你知道嗎,本來我參加這種比賽都不會緊張的,上次我卻緊張得很。」
「緊張什麼?」
「我怕你輸。」
「哦?」我一呆:「怕我輸?」
「嗯,怕你輸。」她微笑著說:「學弟,我們的關係很奇怪,既是好朋友也是競爭對手。說真的,當時我一點也不想贏過你,聽司儀公布到第三名的時候還真的是緊張死了。」
「為什麼?」
「因為你很認真啊,」她甜甜地說:「在新公園、在舞臺上,你都是那種表情。新公園裡你的眼睛好亮,舞臺上你的表情好專注。我不希望自己贏過你,因為我希望那樣的眼神、表情永遠留在你身上。可是,身為比賽代表,我也不能刻意讓你,所以當時的確是出了全力,並沒有就此放水。」
「我懂。」我怔怔地點點頭,心裡觸動著:「學姊,謝謝妳。」
「不用謝啊,我很喜歡那樣的你呢。」
她笑著說,伸手又摸了摸我的臉頰。
就這麼地,講評不知不覺地結束了。我回過神來,只見外頭人影晃動,瞧制服似乎是成功詩朗隊的弟兄,想來大家已經練習完畢,跟去年一樣,跑來關心獨誦結果。
我雙頰一熱,剛剛慧心學姊的動作可別讓他們見到了。與她一起起身,各自走去選手席,坐在自己的學弟妹身邊。
司儀再度回到講臺上,微笑著說:
「各位同學,計分已經完成。以下宣布比賽結果,請報出名字的同學留在會場裡,等一下還有頒獎儀式。」說著頓了頓,像是賣關子般地說:
「比賽結果從後面開始宣布,首先是優良的學校。第一個是……」
.
「特優,北一女中。」
北一女代表低下了頭,慧心學姊連忙牽起她的手。
緊張的情緒湧現,我看了看吉斌,卻發現他似乎不以為意,只是定定地望著評審席。
「特優,開南商工。」
瞬間的興奮衝上腦際,開南輸了!我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只見蔣秀蘭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也沒安慰學妹,完全不能接受般地往這邊看過來。
「特優,成功高中。」
最後報的是第一名,跟去年一樣,我們贏了!臺上司儀還沒把「場面話」講完,場外已經傳來了隱隱的歡呼聲。
這是詩朗隊的「觀戰」隊伍,跟去年一樣,在外頭焦急等待著成績揭曉。比賽結束,司儀宣布頒獎,我陪吉斌搞定所有繁文褥節,與其他選手一起步出會場。
詩朗隊弟兄們一哄而上,團團包圍住不知所措的吉斌,一邊歡呼一邊傳閱著金光閃閃的獎盃。我閃到一旁,只見慧心學姊帶著學妹走來,對我微笑著說:
「學弟,恭喜了,兩年連勝,實在不容易呢。」
「這都多虧了學姊的指導。」我忙道,看了看她身邊的獨誦代表。
「你先忙,等一下『重頭戲』就要開始了。」她轉頭對那位愛班同學說:「華玉,走吧。」
「學姊請稍等。」那位同學說,走上一步,開口道:
「你就是董子凱吧?」
「是啊。」我一怔。
「我叫郭華玉,剛剛來不及認識你。」她微笑著說,「72329」「愛」,儀態落落大方,短短的頭髮剪得整整齊齊,完全合乎北一女的嚴格標準:「我跟戴雅馨是好朋友,她果然沒有吹牛,你把學弟訓練得真好。」
「不敢不敢,妳的表現也很棒。」
「卻還是輸啦,」她笑道,嘆了口氣:「唉,馨馨說得沒錯,跟你打對臺太可怕了。祝你們下午一切順利,拿個雙料冠軍。」
「謝謝妳。」我笑道,不禁佩服人家真有運動家精神:「不好意思,我就不跟妳說這句話了。」
「不會啊,那是恭班的事,我才不在乎。」
她一笑,牽起慧心學姊的手,瀟灑地步出場外,就此消失。
我鬆了口氣,正要加入興奮中的大家,忽見蔣秀蘭跟王郁芳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身邊。心下一怔,縮回步伐。
「董子凱。」蔣秀蘭微微冷笑,開口道:「不錯不錯,果然實力堅強,難怪你這麼神氣。」
「妳學妹表現也很好,」我看著十分沮喪的王郁芳,心想既然勝了就別搞出一副神氣模樣,見詩朗隊弟兄湊上來,當下說:「比賽總有輸贏,剛剛我去打聽過了,學弟學妹總分只差九分。一共七個裁判,我們這叫險勝,學妹不用氣餒。」
「她不會的。」蔣秀蘭道:「哪像你,不但滿口胡言,還滿肚子的陰謀詭計。」
「妳言重了。」
「沒關係,我們先輸一場,好戲還在後頭。」她哼了哼:「下午團誦還要見面,到時候再看你們差幾分好了。」
「沒問題,下午見。」
我說。客客氣氣目送兩人離去,只見周圍詩朗隊隊員個個面露不渝之色,黃肥罵道:
「媽的,輸都輸了,還神氣個屁啊?」
「人家也是很驕傲的嘛,」我搖了搖頭,心想還是別跟大家講剛剛的「我在長城上事件」好了,於是說:「再說學妹也在旁邊,總不能說什麼很佩服我們之類的吧?」
「嘿,那施慧心怎麼說?人家不是很有風度嗎?」黃肥一笑,摟著吉斌說:「還是咱們學弟強,接下去就是大家的事了,可別像去年那樣,讓獨誦一枝獨秀了。」
「那就走吧,」我看了看大家:「怎樣,早上練得還好吧?」
「還不錯,」碩彥接口:「河馬沒讓大家唸太多遍,氣氛還是有的。對了,凱子,有個自稱是你國中學弟的人來找過你。」
「哦?我的國中學弟?」
「沒錯,一個小帥哥,好像希望你過去聊聊。」
「好,謝了。」我心想時間還早,於是說:「那就這樣,大家先回集合區去休息,便當送來沒?」
「阿義在處理,我不知道。」
碩彥搖頭,正準備帶大家離開,忽見吉斌走出來,朗聲道:
「學長,這次真的謝謝你了。」
「喔,不會不會,」我對他一笑:「是我該謝你替學校爭光,辛苦了。」
「不。」他搖搖頭,又說:「學長,剛剛的故事很感人,我在裡頭體會很多。你才真的辛苦了。」
「呃……」我一呆:「這沒什麼啦。」
「總而言之,謝謝你。」
他輕輕地說,伸手與我一握。
這一瞬間,我才發現,表面看來安安靜靜的他,手裡竟然流了那麼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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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體育館集合區,我見便當已經送來了,當下要求阿義點名發便當,自己一個人下樓「赴會」。此時國中組早已解散,各校都在退場,放眼望去盡是身穿戲服的國中組選手。我找了半天,這才找到了自己的國中。
選手穿得很花俏,男生燕尾服,女生則是一身連身蓬蓬裙,看上去簡直是來跳探戈的。我一眼望見國中時專門帶朗誦隊的陳老師,心中一喜,連忙快步走去,笑著打起招呼:
「陳老師!」
「咦?」老師一怔,認出是我,高興地說:「呀,這是董子凱嘛,你也來比賽啊?」
「是,我是成功詩朗隊的。」
「我就知道你會來,剛剛還想到你呢,真是好久不見啦!來來來,」老師笑容可掬地說,拉我走到學弟妹前,對大家介紹道:「各位同學,這位是你們學長,人家很厲害進了成功高中,之前也是學校朗誦隊的。大家跟學長問好!」
「學長好!」學弟妹們聽話地說。
「呃,大家好。」我忙道,問老師說:「對了,這次你們第幾名啊?」
「第五。」老師微笑著說:「比去年差一點。可惜你畢業了,不然說不定還會更厲害。這兩年團誦表現得還不錯,獨誦倒是從來沒有打進過前五名。」
「那沒關係的,多多努力就是了。」我客氣一番,又問:「老師,剛才有人轉告我說有個學弟在找我,不知道有什麼事,老師知道嗎?」
「咦?我不知道啊。」老師一怔,轉頭問大家說:「你們剛剛有人跑去找學長嗎?」
「是我。」一個高個子學弟走出隊伍:「學長你好,剛剛是我找你的。」
「你是?」
「我叫王明晏,是王淑華的弟弟。」
「哦?你是淑華學姊的弟弟啊?」我一怔,當場高興起來,一瞥望見他是國二,想來是我畢業那年入學的:「呀,這還真難得,好久沒見到你姊姊了,她還好嗎?」
「呃,她很好。」學弟看了看四周,拉我走到一邊,低聲道:
「學長,姊姊知道你今天會來,她要我轉告你一句話。」
「哦?什麼話?」
「她要我跟你說,『我在長城上』並不是只有你可以唸。」學弟看著我,似乎有點緊張:「學長靠這首詩拿了冠軍,卻沒有去章燕妮學姊的墳上說一聲謝謝,她覺得很不高興。」
我大吃一驚,念頭一轉,忙問:
「等等,你姊姊考上哪裡?」
「開南商工,她高三了。」
我當場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王郁芳是從哪裡取得「範本」了。淑華學姊跟小燕學姊同班,兩人交情很好,國一上一起參加朗誦隊,國二時也曾競爭過獨誦代表資格。當年小燕學姊以些微差距險勝,兩人卻不因此破壞交情,反而一塊兒處理詩稿,完成了小燕學姊當年比賽用的那首「龍種」。
隔年我出任獨誦代表,銘傳學姊把「我在長城上」交了下來,兩人還一起幫我修改處理方法,以便不讓我被都是女生的「銘傳技法」限制。淑華學姊的本事在切割詩句,小燕學姊則以表演見長,兩人合力的成果,替我造就了當年那座金光閃閃的獎盃。
小燕學姊過世的消息是淑華學姊說的,那陣子她都陪在病床旁邊。當然,字條也是經由她轉交的。我心下震撼,怎麼也想不到淑華學姊竟然就是王郁芳的指導老師。這麼一來,也明白了她選「我在長城上」,又把那些處理方法原封不動教給王郁芳的理由了。
她氣我沒去給小燕學姊上墳,更氣我違背誓言,再度用「我在長城上」拿到高中組冠軍,卻連謝都沒跟小燕學姊謝一聲。她讓王郁芳用這首詩對我示威,若能以此打敗成功獨誦代表,更是帶著「小燕學姊站在別人那邊」的味道。
我怔在當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見學弟滿臉抱歉,囁嚅地說:
「學長,這些話是姊姊要我轉告你的,可不是我的意見。」
「呃,我明白,」我回過神來,點了點頭:「跟你無關。問你一件事。」
「學長請講。」
「你姊姊在說什麼,你都知道嗎?」
「我知道。」
「那這樣,你也幫我帶句話給她。」
「沒問題,什麼話?」
「你就說,」我想了想:「昨天我已經去上過墳了,謝謝她的提醒。」
「好,我會轉告……」
「我還沒說完,」我打斷他,冷冷地說:「另外,你也跟她說,今早高中組獨誦開南輸了,我在這裡預言下午他們照樣會輸,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他一頭霧水,見我語氣不善,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
「因為,小燕學姊只會站在我這邊。」我冷笑一聲:「就這樣,通通記得了嗎?」
「呃,記得了。」
「那就幫我把話帶到。」我滿肚子火:「媽的,草長得比人還高,到底是誰沒去上墳啊?小燕學姊的立場從沒變過,開南想贏過成功,等下輩子再看看有沒有機會好了。」
我哼了哼,當場拂袖而去,既沒跟老師說再見,也不理會學弟還呆呆站在那裡。
憋著氣回到集合區,只見老烏龜與其他畢業學長都來了。還沒轉過情緒,老烏龜馬上走來關心「身體好點沒」,甚至沒有先去打聽獨誦結果。我頗有罪惡感,連忙表示「已經沒事了,謝謝學長」,他這才放下心,轉頭問起吉斌比賽情況。
吉斌不擅多言,大部分是我幫他回答的。老烏龜歎道「可惜沒聽到學弟的精采表現」,又連聲稱讚吉斌老半天。好久沒見到李爾王那些學長了,大家跟當時一樣溫和又風趣,除了剛下成功嶺一個個剃著笑死人的小平頭,其餘都跟當時一樣,彷彿我還是個高一學弟一般。
除了老烏龜,四、五字頭學長都沒聽我們唸過「念李白」。李爾王本來要求大家來一遍,我卻表示「待會兒不是還有嚇嚇別校的傳統嗎」。聞言幾個學長都笑了,這才放我們一馬,等別的學校入場後再說。
大家一邊吃便當,一邊聊著早上的趣事。原來河馬帶大家練了幾遍之後就不練了,一堆人從司令臺回來,坐在看臺上欣賞國中組的「精采表演」。國中組一向花招百出,今年不知道是不是各校預算太多,一下子這邊穿戲服,一下子那邊放乾冰;有人帶動唱、有人在臺上跳舞,從小虎隊到Europe什麼都有,搞得一點也不像詩歌朗誦,反而有種綜藝節目的味道。
原本大家不敢笑的,後來看到連河馬都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這下子可就「解禁」了,一個個不顧形象捧腹大笑。小丁見苗頭不對,本想帶眾人跑到外頭,孰料下一隊是他的母校南門國中,一時好奇心發作,也就留下來「看看那條舞龍到底跟詩歌朗誦有什麼關係」。
我跟老烏龜相視苦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早上他沒來,我在獨誦會場,高三學長竟然帶頭造反。不過這也好啦,平常大家太嚴肅了,偶爾有件事情取笑一番,或許可以減緩一點上臺前的緊張情緒也未可知。
適才情緒變化很快,我沒什麼胃口,隨便吃兩口就把便當扔了。見大家都很輕鬆,當下摸了摸口袋,走到校外打算抽根菸。
才出去就見到一輛遊覽車停在門口,車門開處,黃衣黑裙白襪黑鞋,下來了一堆景美女中詩朗隊。我連忙把菸放回口袋,只見五十幾個繡著「樸」的女生陸續下車。今年是樸班代表景美出賽,樸班按景美排班是最後一班,應該是第三或第四類組班級。我心想生物組打敗文組取得代表權,這還真是件新鮮事。
金華國中校門沒開,只有剛剛走出來的警衛室旁小門是開的。我連忙讓路,只見對方魚貫而入,經過時都看了看我的制服。就這麼一字長蛇陣走了老半天,忽然有個跟在隊伍後頭的女生停下腳步,向我走來。
「60929」「智」,這是高三指導學姊。
對方留著一頭捲捲的頭髮,看上去非常時髦,不知道因為景美校風自由還是已經高三,就算髮禁已開,換成北一女可不能這麼率性。只見她看了一眼我的學號,微笑著說:
「成功高中董子凱?」
「呃,是。」我一怔:「學姊是?」
「你忘記我了,我可記得你。」她笑道:「我叫李佩珊,是去年的獨誦代表,比你早一號上臺,拿了第三名。」
「喔,就是妳喔?」我呆了呆:「是是是,失禮了。學姊今年也來指導學妹啊?」
「是啊,直屬學妹嘛。」
「咦?她們不是樸班的嗎?」我望著她胸口的學號:「妳是智班,怎麼會是直屬學妹?」
「呵呵,我們學校不同屆的樸班叫旁系學姊妹,直屬是看高一分組之前的班級。」她笑著說:「樸班班長高一是儉班的,我高一也是,所以我是直屬學姊。施慧心來了沒?」
「瞭解。」我一怔:「妳也認識慧心學姊啊?」
「認識啊,我們一起辦過活動呢,」她偏起頭想了想:「嗯,升高二那年暑假,幾個學校詩社辦了一個『七詩營』,你們學校龍吟詩社也有參加,小丁這次有來吧?」
「有有有,大家都到了。」我笑道:「妳升高二,嗯,那時候我還沒註冊呢。原來大家都是熟人,我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別客氣,你本事好,難怪拿第一。」她哈哈一笑:「今年我可是來報仇的,施慧心說你是成功總隊長,是不是?」
「是啊。」
「『念李白』?」
「沒錯,」我一怔,笑了起來:「好啊,這可不公平,慧心學姊什麼都說了。妳們的詩拿來瞧瞧。」
「嘻嘻,你這學弟挺會耍賴的,」她笑道,翻起了書包:「沒問題,拿去看吧,等一下還要比個高下呢。」說著摸出詩稿交給我,只見上頭寫著「田間路」,作者是詩人蕭蕭。
這是一首組詩,依地支十二時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分別由十二首短詩組合而成,內容在講農家生活的艱辛,以及對土地的感情等等。
我快速讀了一遍,只覺得節奏感很豐富,十二段切起來應該不難處理,對仗排比多,非常適合女生團誦,以選詩而言是個聰明決定。只是不知道女生唸起這種「辛苦詩」是否合適,尤其景美校風一向比較快樂,要是給成功詩朗隊來唸啊,那才真是絕配呢。
忽然發現自己把學姊晾在一邊,連忙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李佩珊嘻嘻一笑,又說:
「嘻嘻,你好專心啊。」
「呃,不好意思。」
「我們的詩怎樣?」
「不錯不錯,選得很好。」我連連點頭:「果然是勁敵,看來下午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跟你們比賽本來就是硬仗。」她客氣了一句,見學妹們已在穿堂集合完畢,於是說:「好啦,那我要走了。你加油,待會兒場中見。」
「嗯,學姊再見。」
「嘻,真有禮貌的小學弟。」
她一笑,轉身往景美隊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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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十分。比賽快開始了,各校隊伍陸續進場,復興的、板中的、中山的、中正的,還有早就到場的景美,場中不斷有人進出。聲音迴盪在空曠的體育館裡,逐漸有了比賽即將開始的緊張氣氛。
大夥兒吃完了,詩社幹部們收好垃圾裝成一包,國樂社把樂器裝在攜帶盒裡。再點過一次名,阿義下去找主辦單位討論練習事宜,我則集合眾人,把隊伍帶到場中的預備位置。
大家都有點興奮,躍躍欲試卻也默不作聲。阿義回報主辦單位同意我們可以先上臺排一次隊形,我走到眾人面前說:
「全體起立。」
詩朗隊「刷」地一聲,整整齊齊站了起來。我左右看看,開口道:
「各位隊員,現在我們上臺走一次隊形。各位聽我口令,喊停的時候立刻停。等一下由何文彬學長充當司儀叫名,扛旗子的先上臺,同時國樂社上臺預備,等國樂社坐下之後第一排才開始前進。全部動作限制三十秒完成,有沒有問題?」
「學長?」站在第四排排頭的于鳳鳴開了口:「我要等國樂社都坐好了才能走,對不對?」
「對,不過旗子一上臺就開始計時。你的動作要快,卻也不能用跑的。」
「知道了。」
「另外,下臺不按順序,詩朗隊從面對舞臺左邊下臺,第一排先走。旗子走右邊,國樂社跟在旗子後頭,一樣要算時間,大家可得小心注意,不要唸完就鬆懈了。」
「要是摔倒怎麼辦?」吉斌問。
「好問題,學弟想得很周到。」我笑了起來:「老生常談,從哪裡摔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假裝沒事繼續走。後面的要小心,不要踩到前面的摔成一堆。這是朗誦比賽,不會因為摔倒扣分,別變成保齡球就好。那就這樣,還有沒有問題?」
「『帶段詩』一樣準備好就開始,對吧?」河馬問。
「一切靠學長了。」
「下臺以後旗子去哪?」一個詩社社員問。
「直接帶出場外,遊覽車在就上遊覽車,不在的話把旗子跟旗桿分開,旗子摺好包住旗桿,好好放在一邊,那是儀隊的旗桿要小心照顧。」
「那上臺前呢?」
「這就是現在要喬的,」我一笑:「好啦,走一遍就知道。不用排隊,直接到舞臺旁集合!」
大家當場快步走到舞臺邊。我帶旗手上臺瞧了瞧,要他們在前一組下臺時直接上臺,躲在舞臺右側布幔後預備。同樣的,旗子上臺時國樂社也跟著去,屆時臺上有椅子就坐椅子,沒有椅子就站著拉,不能浪費時間搬椅子。
嘟嘟表示沒問題,我見臺下詩朗隊已然整隊完畢,走到舞臺中間找到中線,轉身望了望臺下。
幾個隊伍都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我對詩朗隊喊道:
「各位,待會兒上臺後以我為中心標齊對正。平平?」
「有!」
「你是第四排正中央,待會兒對齊我把位置記住,等第四排上臺後直接修正,不用等另外三排。瞭解嗎?」
「沒問題。」他笑著說。
「好,那就開始。」我點點頭,低頭對臺下已然準備好的老烏龜說:「學長,口令。」
老烏龜一笑,朗聲道:
「好。幾分幾秒不扣分。十一號請上臺,十二號請準備。」
不愧是老烏龜,又響又亮的口令,只怕屆時用了麥克風的司儀都比不過他。只聽口令一喊,旗手們立刻快步走出,三人熟練地邊走邊拉開距離,一幅畫著陰山龍門、黃河奔馬的蒼勁水墨畫,展現在舞臺中央。
臺下一片掌聲,水墨畫張開時國樂社已然就位。烤雞魚面露緊張,帶著遲疑邁出腳步。
第四排上臺完成,第三排跟上,與此同時平平已經抓到正確位置。隨即是第二排、第一排,全體站定的那一瞬間,碼錶才剛走了二十四秒。
眾人一齊低頭,只有站在第二排右邊的河馬閉上眼睛,靜了半晌。
大廳一片寧靜,瞬間的靜默像是過了好幾分鐘。驀地,他忽然睜開眼睛,暮鼓晨鐘地唸起了「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的第一句。
昔年有狂客
平平立刻跟上,變成兩人團誦:
號爾謫仙人
黃肥、碩彥同時接口,四種聲音互不統屬,卻又整整齊齊:
筆落驚風雨
三人同時停止,只聽河馬鼓足腹音,單獨完成最後一句:
詩成泣鬼神
全體一起抬頭,整齊又「柔和」地,報了題:
「念李白」。
該阿義了,他微微一笑,咬字清晰、從容不迫地報了校名:
「臺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詩歌朗誦隊,朗誦。」
「停。」
我舉手一揮,當場叫停大家:「好!上臺練到這裡,接下來跳到『酒入豪腸』那一段。各位不用留力,我要聽音量。」說著對齊雲鵬道:「學弟,你等我走到臺下,看手勢開始。」
「是!」齊雲鵬說。
我從臺邊樓梯走下去,只見場中眾人紛紛轉頭,望著我走到中央走道正中間。
我高舉右手,「三、二、一」數完手指。臺上齊雲鵬會意,唸出了他的獨誦句。
這一小段是「念李白」裡轉折最多的一段,既有全體團誦的「一吐就半個盛唐」,亦有吉斌與小沙又輕又柔的「水晶絕句」與「輕扣我額頭」。我特別選了這段,只聽臺上大聲的字字分明,小聲的清脆柔亮,音量無懈可擊,連站這麼遠都聽得清清楚楚。
音量測試完畢,我高聲喊停,走回舞臺邊,仰頭對臺上說:
「音量沒問題了,等一下就按照剛才這樣發聲,接下來練速度。『天下二分』?」
「在!」張育德大聲回答。
「學弟準備好自動開始,」我微笑著說:「全體注意,團誦不准放砲,誰放砲就取消誰的榮譽假,不管你是幾年級。全體預備。」
大夥兒全神貫注,只見張育德左右瞧瞧,像是吊大家胃口般地半天不出聲,驀地忽然開口:
天下二分
小楊學長舉重若輕,接了下句:
都歸了蜀人
第一部快速接上:
你踞龍門
第二部毫不含糊:
他領赤壁
回到第一部:
龍門
又到第二部:
赤壁
全體一起,迅雷不及掩耳地唸出最後一句:
都歸了蜀人
接得太好了,我忍不住拍手叫好,這麼短的醞釀,竟然一個放砲的都沒有。招手叫停大家,點點頭說:
「好,速度OK。希特勒?」
「學長在這兒呢!」他笑道。
「『故鄉在樽中』,準備好自動開始。」我朗聲道:「各位,這是最後一句,唸完直接下臺。這裡練尾韻與下臺隊形,記得要給尾韻留下足夠時間。開始!」
希特勒會心一笑,這可是難題。從最後一句開始練,等於前面的氣氛醞釀都不見了。就見希特勒不疾不徐地把句子唸完,全體詩朗隊同時低頭。這是我們一向的結尾處理方法,最後一句唸完後停個半晌,讓餘韻飄一下再下臺。
感覺很好,「尾韻」倏忽而逝,全體「刷」地一聲立正站好,從舞臺左右分別下了臺。十九秒,時間掌握得很準,臺下再度響起掌聲,詩朗隊緩緩回到集合區,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
老烏龜面帶微笑,跟幾個畢業學長一起走回來。我示意讓他講講話,只見他微笑搖頭,於是走到隊伍前,對大家說:「各位,剛剛大家的表現還可以。以下是幾個需要加強的小地方,第一,快接慢唸,快接大家做到了,問題在你們的慢唸,聽起來簡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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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續我們,幾間學校陸續上臺「練功」。中山剛上臺北一女恭班就來了,孫諭琦帶隊進場,清一色長袖綠制服裙裝黑皮鞋,北一女的標準比賽服裝。
我跟老烏龜揮揮手,走上前去打招呼。孫諭琦讓大家坐下,笑咪咪地迎上前來。
「凱子,你們來得挺早嘛。」
「我們一早就來啦,」我笑道:「妳跟慧心學姊碰頭了嗎?」
「出發前見過,聽說你們獨誦又拿第一了,不錯不錯,名師出高徒,很神氣對不對呀?」
「不敢,」我謙遜道:「重點在下午,還請手下留情。」
「那就不能答應你了,」她笑了起來:「凱子你少假客氣,趕快把『內部問題』搞定吧。聽說你跟儀蘋家大小姐鬧翻了,是不是啊?」
「沒有啊?」我一怔:「妳說的是梁文渝吧?我們沒怎樣啊。」
「哈,沒怎樣?」她笑道,走去儀蘋身邊拉了她過來:「來來來,說說妳們家分隊長怎麼啦。」
「凱子啊,」儀蘋皺著眉頭,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一站:「你說說,你到底跟小渝怎麼了啊?」
「她跟我很好啊,妳在說什麼?」
「你們分手了,是不是?」
「呃,」我忙道:「儀蘋,我跟她從來沒有在一起過,哪裡談得上什麼分手不分手呢?妳幹嘛這麼說?」
「我也不知道啊,這是她說的。」儀蘋搔了搔頭,動作還蠻好笑的,加上穿黑皮鞋看起來矮了點,看上去絲毫不像是個威震全國的北一女儀隊總隊長:「昨天聽說她請假,今天一早我就跑去問她怎麼了,她說你們講好分開一陣子,有沒有這回事?」
「嗯,這倒是有啦。」我有點不好意思:「所謂分開一陣子,是指大家先回去想想彼此的關係,不是分手,妳誤會小渝的意思了。」
「是嗎?我看她跟分手也差不多,神不守舍的。」儀蘋歎道:「凱子,我覺得你們很相配,還有什麼好想的呢?有什麼困難你跟我說,我幫你跟她溝通一下。小渝跟我最好了,包在我身上絕對沒問題。」
「唉,這個嘛,妳就幫不上忙了。」我搖頭苦笑:「儀蘋謝了,等一下還有比賽,現在不適合講這件事。妳放心,我跟小渝好好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絕對不會跟妳客氣,妳幫我多照顧照顧她,好嗎?」
「嗯,這沒問題。」
「那就是了,謝謝妳。」我點點頭:「那我回去了,祝妳們拿第二名。」
「嘿,口氣不小。」
孫諭琦笑了起來,我對兩人揮揮手,儀蘋皺起眉頭,轉身離開。
比賽即將開始,我快步走回選手席坐下。阿義坐在我身邊,只見他看了我一眼,低聲道:
「嘿,你關係不錯嘛,跟人家總隊長有說有笑的。」
「還好啦。」我哼了哼。
「一件事跟你講在前頭,」他忽然說:「等一下就比賽了,這次你總隊長當得不賴,身為詩社社長,我這邊先謝過你一聲。」
「不用客氣。」
「不過,今天比完之後,詩朗隊也就解散了。」
「所以?」
我聽他語氣不善,馬上提高警戒,只聽他說:
「詩朗隊解散之後,我們就各走各路了,是不是?」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我緩緩地說:「那我別無選擇。」
「瞭解。」他冷笑一聲:「凱子,你倒是沒有罪惡感。藝嵐的事,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嘿,即使我都沒跟她見面,你還是堅持要誤會下去,是這樣吧?」我哼了哼:「那隨你好了,我問心無愧,你要恨我是你的自由,我管不著。」
「倒是賴得乾淨。」
「總比你拿她當藉口,其實根本只是移情別戀好一點。」
阿義聞言一怔,警戒地看了我一眼: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知我知,真有必要說出來嗎?」我微笑著說:「我無所謂啦,對你一番好意,算我笨蛋就是了。你想做什麼盡管做,我等著接招。」
「好,你有本事,我會的。」
他冷冷地說,轉過頭去不再交談。
我心裡不舒服,心想阿義也真是夠了,就算有什麼恩怨,難道不能等比賽打完再來算帳嗎?姑且不論他拿王藝嵐的事怪我很沒有道理,就算有道理好了,身為詩社社長,上臺在即,難道不知道投入感情的重要嗎?
瞧他那副德性,包準是剛剛跟儀蘋講話時吃醋了。老實說就算迷上小渝好了,光聽儀蘋那幾句話,阿義會不知道我跟小渝根本沒怎樣嗎?才見過幾次面啊,我哼了哼,人家小渝跟你是什麼交情,阿義連吃醋的資格都沒有好嗎。
愛情果然惱人。我憑什麼說他呢,昨天凌晨我在哪裡?整天又去了哪裡?比賽在即?投入感情?搞到今天才進入狀況的我,又有什麼臉去批評阿義呢。
算了,我暗暗嘆氣,朋友一場,竟然弄得這麼難看。想來不只是王藝嵐的事,或許小渝也只是個幌子,阿義對我的情緒,搞不好跟代聯會選舉有關。他怪我跟阿貴結盟,不幫他搶回演辯社社長,我看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換句話說,等到比賽結束,他就會跟我翻臉了。
唉,別想了,還有仗要打呢。我搖了搖頭,硬生生把自己從阿義的態度中抽出來。轉過身去,回到隊伍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