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故事妻

「整個世界只有我能這樣對你,因此無論你愛著誰,都會發現自己愛得很純潔,愛得理所當然。」

海風飄在身邊,陽光照在海面上。三月三十日,青年節次晨,經過整夜航行,臺華輪抵達了馬公。

引擎倒轉,船身放慢速度,清晨中的港口越來越近;廣播器放起音樂,乘客揹著行李,擠在艙口準備下船。我跟薇穿越人群走到停車場拿車,待了整夜的吉普車一片冰涼,玻璃上結著露水,車廂冷如冰窖。

船靠岸了,一陣天搖地動。工作人員連聲呼喊,作為空橋的艙門緩緩打開。瞬間一片刺眼亮起,陽光照進漆黑的停車場。「砰」地一聲,艙門倒下,穩穩架在岸邊。

薇發動車子,尾隨其他車輛魚貫開出臺華輪。撞擊聲響在車輪下,震動中吉普車開出停了整夜的鋼鐵囚籠。一出去就見到阿德大哥,只見他等在港邊,黝黑的面龐上是爽朗的笑,戴著寬大的草帽站在碼頭邊緣。

跟印象中一樣,澎湖刮著溫暖的風,才三月底就有了夏天的氣息。朝陽映在碼頭上,泛著波光的商港一片空寂。左近漁港停滿漁船,在波浪中上下搖晃;集魚燈反射陽光,在風中敲擊著清脆的聲音。

停好車,阿德大哥上前迎接我們。八個月沒見,他看起來更黑了,我跟薇不約而同地連聲恭喜。他笑得連嘴都闔不攏了,連忙對一旁招手,喚來一位身穿刷白牛仔褲,穿著紅夾克的短髮女生。

這是他的未婚妻,頭髮短得跟男生一樣。皮膚曬得又黑又亮,泛著健康的氣息。

相互介紹一番,對方叫做吳秀玲,是個漁港理事的女兒。薇介紹我說「這是凱,也是我的未婚夫」,在阿德大哥訝異的神情中上了車。兩部車一前一後跑到市場吃了頓鹹粥當早餐,這才再度啟程,在豔陽與風沙中向西嶼駛去。

這段路很長,沿路都是單調的景色。整晚沒睡的我打著盹,被薇叫醒時已然抵達西嶼。看看錶不到九點,四野一片荒涼,沒有幾戶住家。

薇也有點累,眼睛紅紅地,笑道:

「董大爺,您還真是舒服啊。快點醒醒吧,我們已經到啦。」

「呃,就這啊?」

「是啊,好地方呢。」

薇說,熄火下車。

我揉著眼睛下車。只見是一條小路的盡頭,一棟嶄新的四層樓水泥公寓矗立眼前。周圍沒有多少房子,彼此之間頗有距離。

地勢很高,遠眺是婆娑的大海,呼呼的風聲響在身邊。

阿德大哥把車停好,走到我們身邊:

「阿薇啊,就這裡啦,秀玲帶你們進去參觀一下,行李交給我就好。」

「那怎麼好意思?」

薇客氣一句,牽我尾隨那位女生,走進未來兩天的「家」。

這棟房子外觀不起眼,裡頭卻別有洞天。佈置很簡單,一樓是客廳、二樓空空蕩蕩地,三樓四樓則各有一個大房間。三樓是臥室,四樓設置涼椅茶几;還有一個小小的酒吧,美其名為「觀海室」,刻在一塊作為匾額的漂流木上。

簡樸的設計,重點在顏色與採光。別看外頭是水泥牆,裡頭卻是一片地中海式的雪白石壁。每層都是三面採光,東西北對外敞開,有的有窗有的根本就是露天的,整間房子既明亮又舒服,有種度假旅館的感覺。

由於是白天,一時看不出照明設計如何。屋裡到處都是盆栽,掛的擺的、牆上地下,綠油油的植物在白色襯托下顯得生氣盎然;陽光照在葉面上,反射著漂亮的翠綠。

更有趣的是樓梯。由於位在裡面,本應是整棟房子最暗的所在,卻沿著樓梯牆面設計了嵌入式的熱帶魚缸。一共三個缸,每個缸都是整片倒梯形的大玻璃;一二樓是淡水水草缸、二三樓是海水珊瑚缸,至於最上層的三四樓,則是「馬拉威慈鯛缸」。怪石往來錯落,缸底鋪滿細沙,藍色黃色的慈鯛養了五六十隻,在燈光照明下閃閃發亮。

好浪漫的地方,我跟薇嘖嘖稱奇。秀玲帶我們走到三樓,簡單介紹過臥房設施,還沒說完就見阿德大哥扛著行李走了進來。

「阿薇啊,這裡很棒吧?」他把行李卸下,笑嘻嘻地說:「那就交給你們嘍,記得走的時候鎖好門,鑰匙放在門口信箱裡就好了。」

「你們要走啦?」薇一怔。

「要上班啊。」他聳聳肩:「秀玲早上有事,我這邊也要去忙了。老闆一直唸一直唸,說什麼中山大學那些人很討厭,他不要跟他們講話。要不是你們面子大啊,老闆一早就要我過去啦!」

「中山大學?」

「就一堆跑來看保護區的教授,囉囉嗦嗦,也不知道在幹嘛。」他一副無奈的樣子,忽然說:「喔,對了,你們確定不去島上了嗎?」

「這次不去了。」薇搖了搖頭:「怎樣,以後確定不能去了嗎?」

「看起來是。縣府那邊說等議會通過,以後小白沙嶼啊、雞善嶼啊,錠鉤嶼都不能去了。」

「完全不能去嗎?」

「這個誰知道?」他雙手一攤:「我想還是可以吧,那些大學教授就可以。不管啦,反正妳不一樣,以後要去再想辦法好了。反正這次不去對不對?」

「嗯。」

「好,那就不用安排船了。」他點點頭:「那明天呢,只要去七美?」

「嗯,不過不能確定是幾點。」

「沒關係,妳再打電話跟我講。」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著客氣幾句,揚手揮了揮,帶著未婚妻離開。

我們送他們下樓,兩人客客氣氣講了幾句「把這裡當自己家」之類的,上車離去,消失在小路盡頭。

薇目送他們遠去,轉身對我說:

「好啦,我們到了。你想做什麼?」

「妳累了吧?」我看了看她的黑眼圈:「先休息休息,下午再出去玩?」

「你會不會捨不得?」

「不會。」我搖搖頭:「只要跟妳在一起,到哪裡玩都是一樣的。倒是妳剛剛說不去島上了,指的是上次去的小白沙嶼嗎?」

「是啊。那裡快變成保護區了,去年不就說過?」

「我還蠻想念那裡的。那這次要去哪?」

「主要是去看心心相映,還要去馬公找陳小姐。」她微笑著說:「這都要等明天,今天太趕了,明天先去看石滬,之後再去馬公拿東西,這樣比較有立體感,也才有話跟她聊。」

「心心相映在哪?」

「七美,要坐船。」

薇笑著說,一副「我都安排好啦」的模樣,牽我走回屋內。

兩人上到三樓,稍微整理一下行李,薇要我去煮杯咖啡,陪我上四樓「觀海室」。我去吧臺洗壺磨豆子,她則坐在躺椅上,看著窗外的大海。

阿德大哥很厲害,滿櫃子都是各式各樣的酒,甚至還有啤酒槍,只是尚未啟用,槍頭還套著塑膠套。他沒有任何咖啡器具,我只能用自己帶來的手搖機磨豆子。磨啊磨地搞了半天,等到磨好,轉頭一瞧,薇竟然已經坐在藤椅上睡著了。

我放下工具,走到她身邊。窗外的風吹在她臉上,長髮飄啊飄地,有種閒適的感覺。

考慮半晌,我輕輕推了她一把。

「呀,」她醒過來,揉著眼睛說:「我打瞌睡了。」

「妳累了,別喝咖啡啦,我們去睡覺吧。」

「沒關係,我要喝咖啡。」她笑著說,聲音慵懶柔和:「打瞌睡很舒服,海浪的聲音好好聽。豆子磨好了嗎?」

「好了,我馬上煮。」

「那我陪你。」

她伸個懶腰,起身陪我走到吧臺。

窗外飄著海的聲音,我們煮好咖啡,洗好器具晾著,回到窗前坐下。

「觀海室」窗子是鏤空的,四扇藍色折疊式百頁木窗左右推開,沒有玻璃或紗窗,讓四樓變成了一個大陽臺。這扇窗比學校黑板還大,外頭就是海,萬頃碧波響著浪濤,不時傳來嘹亮的鳥鳴聲。

「真舒服。」薇捧著咖啡說。

「是啊,真是個好地方。」

「講到這個,我想跟你聊一件事。」她忽然說:「當然現在談這些是早了點,不過還是問你一下。假如未來我們結婚了,你打算住在什麼地方?」

「這很難說吧?」我一呆,想了半晌:「限制條件很多,主要還是看在哪裡工作。若是在臺灣,那不是住我家就是住妳家,房子都是現成的,幹嘛傷腦筋?」

「我不要跟你爸媽住,太拘束了。」

「嗯,那不要緊,我也不想。」我笑道:「頂多是妳得煮飯,不能白吃白喝,那只好委屈妳燒飯給我吃啦。」

「好啦好啦,就記得吃。」她噗哧一笑,推我一把:「我問的是房子。沒錯,在臺灣可以住我家,要是不在臺灣呢?」

「那也得先看在哪裡吧?」

「要是你接了爸爸的事業,就得去Vancouver了。」

「去加拿大喔,」我搔了搔頭,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真要那樣反而不傷腦筋,妳不是有地方住?什麼Marine Drive,還有一個小海灣不是?」

「我住的那條路叫做Dufferin Avenue,Marine Drive是旁邊的大路。」薇搖頭:「那是爸爸的房子,我可不要跟他住。凱,結婚就要搬出來,不能總想賴在老房子裡。」

「好啊,到時候再看嘛。」我笑道:「在臺北很容易,去不去加拿大也得看將來做什麼,妳爸爸的事業,嘿,說得好聽,別說他不一定要我接,只怕真要接還接不下來呢。」

「這是真的,他的事情不好搞。」薇歎道:「不過這不是我的問題。我想說的是,排除工作地點之類的考量,我希望能跟你買塊地,蓋一棟這樣的房子。」

「阿德大哥家這種的?」

「嗯,」她興奮地說:「我已經開始設計了。不用很大,要在有水的地方,不管河邊海邊湖邊都好。還要有個小小的院子,一共三層,最上面的那層要全部打通,變成一個很大很大的空間。」

「嘿,妳還真的在想啊?」我一怔,笑道:「要院子幹嘛?種花?」

「不是,」她搖頭:「要擺一些小小的溜滑梯、盪鞦韆之類的東西給小朋友玩。還有沙坑啊、氣球游泳池啊,這都很佔地方呢。」

「妳倒不想有個私人游泳池?」

「不是在水邊嗎?那就不用游泳池了。」她搖了搖頭:「Vancouver的家就有游泳池,整理起來很麻煩,而且家裡的游泳池也大不到哪裡去,變成冷水大浴缸,其實很沒意義。」

「瞭解。」

我點點頭,原來她家這麼豪華,竟然還有游泳池。只聽她又說:

「對了,那我問你,你要我生幾個小孩?」

「呃,」我臉一紅:「妳今天倒是挺開明的,淨問這些很久以後的事情。」

「你覺得久,其實一點也不久,」她笑道:「你說過啦,大學畢業當完兵,那也只有七年而已,一恍就過啦。如果當完兵就結婚,那麼光蓋房子就要一年,準備又要一年,說不定你當兵的時候我就懷孕了,那還要加上十個月,其實時間並不多。」

「呵呵,妳這是胡亂計算。」我笑道:「蓋房子、準備結婚或懷孕,都可以一起辦理嘛。」

「我能挺著大肚子結婚嗎?」

「是是是,瞭解。」我笑著說,心裡暖洋洋地:「好啊,那就來聊聊。我先問妳吧,妳想早生晚生?」

「早生。」

「為什麼?」

「因為早生早養,小孩早點長大,屆時我們還年輕,還有體力可以玩。」她笑嘻嘻地說:「嗯,又是玩,果然沒個當媽媽的樣子。不過我們年輕也好照顧小孩,就算你忙著工作吧,我一個人也能照顧孩子。」

「我不會讓妳一個人照顧孩子的。」

「哦?你願意夜裡起來幫孩子換尿布嗎?」

「願意啊,應該很好玩。」

「天天做就不好玩了。」

「那更不能讓妳一個人做。」我點點頭:「好,所以早生。多早?」

「你有想法,對不對?」

「對。」

我點點頭,把之前跟馨馨提到的二十七歲說了一遍。薇想了想,搖搖頭:

「我覺得你不用堅持自己賺錢,這件事我們兩個的爸爸都不在乎,要是你問我,我覺得不如在你一退伍就懷孕最好。」

「咦?為什麼?」

「那時候你才二十四歲,我也才二十七,離你說的高齡產婦還有三年。」她一笑:「什麼年代了,三十歲生孩子已經算年輕啦。這麼一算孩子出生我才二十八歲,等孩子成年還沒五十歲,已經算是很年輕了。」

「那不能在大學的時候生嗎?」

「你要當兵,所以不能。」她搖頭:「孩子七歲之前是重要的發展期,這段時間你要在。就算大一就生好了,你去當兵孩子才三歲多,正是需要爸爸的時候,兩年不在太多了。」

「好,瞭解。」

「我很高興你願意早生,」她笑道:「我就怕你只想玩,要我很晚才生。」

「這還是要看妳的意願呢。妳想生幾個?」

「看你。」

「這件事不能看我吧?」

「不,」她微笑著說:「看你。」

「為什麼?」

「因為你喜歡小孩,這是我能替你做的最偉大的事了。」她的表情很驕傲:「凱,我一想到這件事情就高興。我跟你是對等的,很多事情誰做都一樣,就拿煮咖啡舉例好了,原本是我煮給你喝,今天你練成了,那就換你煮給我喝。生小孩不同,只有我能做,而你又喜歡,那我就願意一直做,你想生幾個我就給你生幾個。」

「呃,生小孩很痛呢。」

「是的,不過也是為你痛。」她驕傲地說:「你想想看,世界上有幾十億人,那就代表已經有幾十億人痛過了幾十億遍。我是你的妻子呢,林美薇還怕痛嗎?」

「呃,好好好,妳對妳對,別這麼嚴肅。」我忙道:「真是的,講得這麼偉大,我都不敢讓妳生了。回答妳的問題,我希望有三個小孩。」

「哦?」她一笑:「男生女生?」

「都要,順序是女男女。」

「呀,連順序都想好啦?」

「沒錯,這有道理的。」我解釋道:「大姊姊可以照顧弟妹,老么是妹妹比較可愛,中間最好是男生。我看過人家順序是女女男的,中間的女生容易被忽略,最小的弟弟又容易娘娘腔,照我的安排就沒有這種問題。」

「嘿,你重男輕女喔。」

「正好相反,我是重女輕男,女生給『璋』睡床上,男生玩『瓦』睡地上。」我呵呵一笑:「那是理想狀態,如果不是這樣,甚至只生一個,那我比較想要女生。」

「一個女生很寂寞的。」

「所以多生點。」我忙道,不讓她走進這個話題:「那就這樣,生三個。」

「如果都是男的呢?」

「那也好啊,頂多吵一點。」我聳聳肩:「沒那麼倒霉啦,連三個男的,這是八分之一的機會呢。」

「那可不一定。你看阿玟家,六個女的,這可是六十四分之一的機會呢。」

「隨便啦,反正男女都好,我都喜歡。」

「家裡呢?」

「我家沒壓力,倒是妳真的懷孕了,只怕福利超級好。」

「那真好,你沒有這種壓力。」她開心地說:「好,生三個,比我想的多一個。這樣房子設計就要改了。」

「為什麼?」

「原本我以為你只要兩個。」

「所以只設計了兩間小孩房?」

「是啊。」

「那其他還有什麼?」

「有客廳、書房、餐廳、我們的臥室,還有一間音樂間。」她高興地說:「音樂間很特別,要隔音設備,還要整套音響跟效果器。這是家裡最大的房間,要放得下一套鍵盤、我媽媽的鋼琴,還有一套爵士鼓。」

「爵士鼓誰會打?」

「我會打,不會打的人也可以學啊,沒鼓怎麼搞band?」

「妳要在家裡搞band啊?」

「四個人剛好,」她開心地說:「現在有五個更棒。兩個女兒彈吉他,我彈bass,兒子彈keyboard。哈,打鼓只好交給你啦。」

「哈,這叫做八字還沒一撇,」我笑了起來:「真是的,昨天才說我勉強及格,今天竟然開始想要組band了。就算真跟妳說的一樣,小朋友要長到幾歲才能跟我們一起組band啊?」我算了算:

「嗯,假設我二十四歲跟妳結婚,二十五歲生第一胎,每生一胎休息一年,生到第三胎已經二十九了;小孩最快十二歲獨當一面負責一個樂器,二十九加十二,我都四十一了,整整二十五年band才開張,裡頭還有三個未成年的,是不是久了點啊?」

「唉,照你這麼算的確久了點。」她皺起眉頭:「凱,你還真是掃興,不要一下子就把人家拉回現實好不好?」

「這是妳的習慣啊,還好意思說我?」我笑道:「上次我說想要留在澎湖,妳馬上說什麼我們又不能一輩子待在這種地方。依我看啊,房子先規劃沒關係,做做夢也很開心,真正重要的還是把大學考好。否則就算將來不愁吃穿,被小孩子笑我們只有高中畢業,大概也不怎麼光彩吧?」

「大學當然要考,不過不重要。」她搖搖頭:「按照爸爸的計畫,其實你唸什麼都好,最好進個外文系,對未來比較有幫助。」

「外交系不是更好?」

「那種科系很學術派,只怕沒什麼用。」

「跑到外文系,唸一堆莎士比亞的只怕也沒什麼用。」我搖了搖頭:「這都是賣牛奶的少女,我覺得這一分鐘根本不用去想唸什麼科系,成績不好,講再多都是空話。」

「這倒是真的。」

「所以嘍,還是先把眼前的事情搞定吧?」

「眼前的事,嗯,沒錯,」她又笑了起來:「你知道眼前什麼事情最重要嗎?」

「嗯,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她頑皮地說:「就是好好伺候老婆,把你的薇照顧得服服貼貼地。這麼一來,她就會幫你複習功課考大學,幫你燒菜煮飯洗衣服,讓你過得開開心心。」說著握起我的手:

「等你去當兵,她會找爸爸幫你弄個可以讀書的輕鬆差事;退伍後她會嫁給你,幫你生三個小孩。不但如此,還會幫你把岳父大人的東西通通騙過來,不是都說一個女兒三個賊嗎,讓你五子登科,車子房子妻子孩子加銀子什麼都有。怎樣,很划得來吧?」

「呃,那我簡直是個廢物啦。」我搔了搔頭:「這種男人,妳還跟著他幹嘛啊?」

「不會啊,」薇笑道:「在家他是好老公,在外是『海外尖兵』,煮一手好咖啡,還會說相聲,真是多才多藝啊。」

「謝謝妳喔,」我沒好氣地說:「聽起來簡直是個小丑。妳小心點吧,這種老公太糟了。」

「才不會。」她笑咪咪地站起身來,拉著我的手:「再說啦,他還有一個別的本事呢。」

「啊?什麼本事?」

「床上的本事。」她笑道,站起身來:「走嘍,去顯顯本事給老婆瞧。」

我臉一紅,忙道:

「呃,妳都不累啊?」

「累啊,所以更要上床。」她嘻嘻一笑,雙頰緋紅:「昨晚在船上搖搖晃晃的,又冷,我還想要一次。」

「呃。」

「別偷懶,趕快加緊練習,將來要生小孩,這件事還是免不了的呢。」

她笑著說,拉我走下樓梯。兩人經過漂亮的慈鯛缸,往臥房走去。

來到三樓,床上是整齊的被單與枕頭。清一色雪白的枕頭套與床單,應該是給客人用的。

阿德大哥的房子很特別,只有一間臥房,我跟薇走進房內,打開行李箱,取出了兩人的睡衣與睡袍。

兩套衣服,一樣的設計。黑色的上衣與長褲,質地很舒服,既沒有口袋也沒有領子。睡袍還是家裡那兩件,我的是白色的,她的是紫色的,白袍滾著紫邊、紫袍滾著白邊,蠶絲質料有點反光,摸在手裡很舒服,是我們最喜歡的一套。

薇把衣服摺好,整整齊齊擺在床頭。問我說:

「你要不要先洗個澡?」

「不用了,洗澡要搞很久,我怕妳一直撐著睡不好,下午又睡太久了。」

我說,心裡浮起跟小箏分手前夕的某個下午。當時兩人睡到午後,醒來後小箏非常懊惱。薇點點頭,似乎沒有發現我在想心事,走上一步說:

「老公,脫衣服。」

「呃。」

我的臉又熱了,薇的主動讓我很不好意思。只見她伸出了手,放在我的肩頭。

於是,我帶著緊張,幫她解開扣子。

不像昨晚那麼難解,襯衫扣子很鬆,一顆顆地有種應手而開的錯覺。前襟緩緩鬆開,雪白的胸脯出現在眼前。她溫然一笑,任由襯衫滑落地上。

小小的她,莫名地透著艷麗,這是從來沒有在薇身上感受過的,成熟的女人氣息。

解開她的牛仔褲,她配合著讓我脫下。兩人躺回床上,我伸手撥開她的長髮,吻起了她。

帶著殘留的咖啡香,與她的氣息混在一起,濃濃地像是好久沒有喝到的latté,有種似有似無的甜味。

她伸手握起我,十指互扣,讓我壓著她。

在那三天,「懸崖勒馬」的時候,我就是這樣壓著她的。

於是,我再也不能控制了,取走了她的胸罩,脫下了最後的遮蔽。

她的臉更紅了。

上午的房間很亮,窗也開著。陽光照在潔白的身子上,像是泛著光芒。風不斷吹著,我們卻是溫暖的。整夜沒睡的眼前一片白茫,彷彿身在雲間,飄在柔軟的晴空當中。

緩緩地,她幫我脫去了衣物,指引著我,回到了絲緞般的身體裡。

這是一場柔軟而溫暖的儀式,我們赤裸地貼著彼此,暖暖地感受著對方。薇順服地讓我壓著,笑容裡有著滿足的嘆息。於是我也加快了速度,不再猶豫,彷彿急著擁有全部的她。

外頭的浪,響著寬闊的聲音。

臥房裡,是我們原始的呻吟。

時間緩緩流逝,像是窗口不斷飄動的薄紗。或許因為在船上結合過一次了,這次的我們做了好久好久。薇的手越握越緊,不明顯的高潮逐步清晰,隨著身體反應,往復著由鬆到緊、從輕柔到急促的週期。

我好喜歡這樣的她。

沒有狡黠,沒有笑語,完全的赤裸與透明,隨著我的動作上下律動。像是把深藏的自己展示出來,毫不隱瞞地,獻給讓自己驕傲的丈夫。

我知道,她也喜歡這樣的我,完全的主動,帶著一點點的征服感,享受著她的甜蜜奉獻。

「凱……」她輕喘著,帶著滿足的笑意:「我好愛你……」

「我也愛妳啊。」

「別停下來,」她咬著下唇,急促地說:「我還要……」

流動著滾燙的情緒,我們扣著雙手,緊緊結合。

日頭緩緩昇高,兩人在豔陽中繼續著夢幻般的情愛。狂野又美妙,迷醉卻清晰。薇的力氣越來越小了,原本清楚的節奏再度模糊,緊扣著的手指輕輕放開。喘息著,微笑著,仰頭望著我,享受著薄汗中甜美的餘韻。

我正要離開,她卻抓住我,搖了搖頭。

「別走呢。」

「別弄髒了。」

「才不髒呢。」她沙啞地說:「凱……多待一下子。」

我微笑著,抱著依然喘息的她,享受著靜下來的放鬆感。只聽她說:

「凱?」

「嗯?」

「這樣好舒服,好像……」

「好像?」

「好像已經有個小生命……已經在我身體裡開始了呢。」

「呃,只是『好像』吧?」

「別擔心,我有吃避孕藥。」

「妳別嚇我。」

「其實這樣也很好呢……」她說,聲音小了些:「說實話,我好希望現在就能幫你生個寶寶喔……」

「我也希望啊。」

我感動地點了點頭,不禁又想,避孕藥不是一吃就可以馬上做,她其實早就開始準備這一天了。

「你別急著走喔……」

她又說,聲音更小了。

「我不會的。」

我柔聲道,撫摸著她的身體。摸啊摸地,只覺得她逐漸暖了起來。

於是,不知不覺間,她終於睡著了。

散亂的長髮披在枕頭上,逐漸鬆開的結合中帶著空虛。我小心翼翼下了床,起身收拾整理,只見她穩穩地睡著,睡得毫無心事,絲毫沒有被打擾。

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懂了。

我們約好,我要比她活得更久。

這是幸福的。

真的,這好幸福,難怪她這麼堅持。不管離開以前吃過什麼苦,起碼闔眼的瞬間還可以躺在我的懷裡,讓我像現在一樣哄著她,直到永遠睡著,再也不用醒來。

這是一種幸福。

很奇怪的感受,想到生離死別,卻只感受到滿滿的幸福。或許我也睏了吧,早就睜不開的雙眼終於闔了起來。悄悄鑽進被子裡,摟著暖呼呼的她,讓她躺在懷裡,聞著她的髮香。

淡淡的味道,熟悉又令人安心。

於是,在澄淨的陽光中,我也緩緩地,墜入了夢鄉。

醒來時不知幾點,天還亮著,風跟睡著前一樣大。海濤中風聲呼呼作響,搖晃著午後柔和的陽光,搖晃著透明的紗簾。

薇醒了,卻沒有下床,用被子遮著胸口,露出雪白的肩膀,無聲望著我。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來。

「呃,幾點了啊?」

「三點多。」她微笑著說,精神奕奕地,恢復了平素的她:「你睡得好香,很難叫。」

「妳醒多久了?」

「十幾分鐘吧。」她笑道:「凱,你知道你一直抱著我嗎?」

「不知道。」

「抱得那麼緊,我想下床都掙脫不開。」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上廁所急死了,你簡直把我當成救生圈啦。做了什麼好夢嗎?」

「嗯,」我想了想:「糢糢糊糊地,想不起來了。」

「我知道。」

「哦?我說夢話了?」

「是啊,幸好夢到的是我,否則你就慘了。」她笑道:「你一直叫我的名字,要我不要走,再等一下什麼的,想起來了嗎?」

「唔,沒有。」

「好吧,那就不知道你夢到什麼了。」她聳聳肩,裸露的肩頭好誘人:「嗯,還不算太晚,我們出去走走,吃個晚飯如何?」

「好啊。」

「那就起來吧。」

她笑道,掀開被子,推我下了床。

兩個人同時換衣服。她一點也不害羞,邊換衣服邊跟我研究待會兒要去哪裡玩。我有種異樣的感覺,只聽她問:

「喂,你有在聽嗎?」

「啊,什麼?」

「又在發呆了,還沒睡醒嗎?」

她笑道,穿起牛仔褲,套上一件鬆鬆的白毛衣。毛衣是套頭的,胸口有道小小的拉鍊,拉上來可以包住脖子,拉到底則露出乳溝,是一件非常漂亮、極具設計感的衣服。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一笑:

「怎麼啦,在想什麼?」

「呃,沒什麼。」

「沒什麼是什麼?」

「呃,好啦,我覺得妳……」我搔了搔頭:「怎麼說呢,很自然。」

「很自然?」

「就是換衣服啦,什麼都沒穿,也不會不好意思。」

「哦,你說這個。」她笑道,走上一步,幫我扣起扣子:「因為我們是夫妻啊,不止是兩個談戀愛的小朋友,還會害羞什麼的。」

「嗯,或許。」我想了想,讓她幫我把衣服紮進褲子裡:「就是這個『夫妻』,我有點搞不懂。」

「哪裡不懂?」

「我們還沒結婚啊。」

「嗯,這是真的,不過心態上已經適應了。」

「這麼快嗎?」我一怔:「不瞞妳說,我覺得我們是從昨天開始才在一起的。」

「因為我給了你嗎?」

「應該是在車上講的那些話,」我點點頭:「而且也給了我。」

「那是兩回事。你認定我是妻子,覺得永遠都會跟我在一起,所以也就有了丈夫的感覺了。」

「可是我還是會害羞啊。」

「那是你彆扭,要跟老婆好好學學。」她笑道,推了我一把:「好啦好啦,別一直待在這裡了,有話出去說。剛剛我問你要不要去風櫃,你還沒回答我呢。」

「好啊,上次沒去。風櫃在哪裡?」

「在馬公西邊,從這裡開車可以說是最遠的地方。」

「咦,那還要去嗎?」

「嗯。」她點點頭:「這次時間不多,明天要去七美,晚上還要去找陳小姐,禮拜天下午就回臺北了。你別捨不得,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又不是旅行團,趕行程多沒意思?」

「這也對。」

「那你等我一下,我收收東西就走。」

她笑道,轉身打開行李箱,整理起背包。

兩人約莫三點半出了門,帶著「FGMB」,還有「1987」。我們打開車窗,在暖風裡向西開了一小段,不久後出現了一座燈塔。這是當時我們從小白沙嶼回來後看夕陽的地方,熟悉的草原與懸崖,在偏移的日光中閃閃發亮。

薇把車開出道路,在草原上停了幾分鐘,望著漁翁島燈塔微笑一番,隨即掉頭回到203縣道。就這麼又開了十幾分鐘,車子轉進一條小路,來到了「前中校」的東臺營區。

哨兵走出崗哨探視,薇不理會,繼續開了一小段,來到路的盡頭。兩人下車,穿過蔓草中的小徑,回到了彷彿地中海建築的東臺古堡前。

跟回憶中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已經在一起了。薇架起腳架,替兩人照了一張大門前的合照,這就轉身離開,毫不留戀。

發動車子,繼續前行,沿途陸續出現回憶中的景點。我們經過綠得虛幻不真的,曾經一起夢想「是否可以放下一切,來澎湖定居」的二崁草原;駛過滿是貝殼裝飾,老闆名叫「呂酒瓶」,女兒叫做「呂銀壺」,吃得站不直腰的清心飲食店。之後來到小池水庫旁平整如鏡的網垵沙灘,這才又停了車,走到沙灘上,照了另一張合照。

像是憑弔著兩人的過程,我心想。

帶著照片,還有一小瓶又細又軟的白沙,我們繼續前行。經過鎮著海龜的大義宮,通過一線道的跨海大橋,路過大樹遮蔭的通樑古榕,繞過登船去小白沙嶼的岐頭港,終於來到了第一次踏浪的老地方:城前村。

薇像是有點激動,微笑地咬著下唇。兩人把車子停在熟悉的高地上,扛起腳架往海邊走去。

穿過牛羊遍野的牧場,薇哼著Octopus's Garden。我心中充滿懷念,吹著口哨替她和著音。一年了,今天的我比當時長大許多,走過風風雨雨,再度來到此處,心裡滿是說不上來的滄桑情緒。

來到回憶中的地點,只見海水蔓延,淹沒著整片沙灘。這時正是漲潮時間,薇拿出潮汐表看了看,搖了搖頭。

我一笑作為回應。想起一年前她算準時間帶我從海裡走回,兩人牽著手,漫步在一片汪洋中的景象。

當時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立領襯衫,裡頭是橘紅色的比基尼,還有一件短短的泳裙。我躲著她換泳褲,兩人下水走在珊瑚礁石上。那天的陽光好暖,跟今天依稀彷彿;流動的海水透著冰涼,海面泛著波光。她佇立在靜謐中,站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裡,翦影與大海融合為一,美得讓人無法逼視。

我們聊著珊瑚保育、談著當時還不知道就是詩聖的「他」;薇拿小箏虧我,卻在「控制下的環境」裡,注意著回程的時間。

那是個夢幻的,懷抱情愫的一天。她說我太重要了,所以不會冒險;我否認著對小箏的感情,在捉摸不定的氣氛中感受著薇的溫柔。之後是無數的分合,經過整整一年,此刻的我們,終於變成了「夫妻」。

整條路上,我們摔跌過許多次。

走過一圈,兩人卻得到了彼此。

我們震撼著,在陽光下、海風裡、在無邊無際的海邊摟著好不容易得到的對方。這時候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我們既開心又滿足,望著滿是潮水、空無一人的沙灘。

於是,薇又架起相機,認真照了一張照片,鄭重地說:

「凱,這就是我們的婚紗照。」

我點點頭,傻傻笑著,認真點了點頭。

道別城前村,薇繼續開著車奔馳在203縣道上。

沿路兩人都沉默著,帶著奇妙的氣氛。薇默默開了幾分鐘,忽然開口說。

「凱?」

「嗯?」

「記得我們在二崁草原上說過的話嗎?」

「記得啊。」

「乾脆就在這裡吧。」

「城前村?」

「嗯,買塊地,應該也不會很貴。」

她望著擋風玻璃前的公路,像是下著決心。

我看著她,心裡滿是說不出來的感受,點了點頭:

「好。」

「好什麼?」

「好,就這麼辦。」

「買塊地?」

「蓋一棟屬於我們的房子。」

「那要有院子。」

「還要記得要多設計一個房間。」

「沒有游泳池。」

「頂樓要打通。」

「也要裝一面大玻璃。」她浪漫地說:「晚上有星星,白天有海,退潮時還要去踏浪。」

「沒錯。」我微笑著說:「總有一天,我們要走到對面……那是什麼島啊?」

「大倉嶼。」

「大倉嶼。」

我複誦著,像是許下重大的承諾,把這個名字深深印在腦海中。

薇無聲地笑著,握著方向盤。

我默默地,記下了這個帶著期望的承諾。

於是,跨越永安橋與中正橋,經過一直沒有機會造訪的湖西鄉,薇在奔馳中帶我回到了馬公。兩人結束「憑弔之旅」,略過曾經一起夜遊的蒔裡海灘,追著夕陽,在日落前抵達了風櫃。

跟上次去過的山水吼洞一樣,風櫃是個「吼洞」海蝕地形,潮水湧入時會噴水,是澎湖的一大景點。薇把車停在路旁,帶著相機腳架走到岸邊。這裡是礁石岸,站在馬路上就可以看到漂亮的海蝕地形。我們都不知道吼洞的確實位置,只見旁邊有個三層樓高的白色亭子,於是走上階梯,來到位於高處的亭子中。

這個亭子還蠻有趣的,蓋得很有現代藝術風,細長的支柱上架著幽浮也似的亭身。亭子裡一個人也沒有,俯瞰可以望盡整個風櫃的海蝕岩;極目遠眺,大海彼端是櫛比鱗次的小島與暗礁。

太陽西斜,天空火燒似的燦爛。薇指著遠方的島,一一說明這是虎井、那是桶盤,還有遠在海平面下看不到的七美與望安。

今天是中潮,加上正在退潮,風櫃噴水是看不到了。不過濤聲隆隆,卻也別有一股蒼涼的味道。礁石在夕陽中反射著奇幻的顏色,琥珀或鐵鏽、深褐與暗紅,海濤拍擊玄武岩岸,碎裂著雪白的浪花。

美極了,海面上是萬丈金光。日頭斂去了原本的驕炙,融融地,在剛起的晚風中,亮著橘紅色的光芒。

薇架好相機,以海面與礁石為背景照了許多張合照。背對陽光時打著閃光燈,倚靠礁石時延遲曝光。我想像著洗出來後的照片,不禁有種迫不及待,希望馬上看到的衝動。

夕陽減弱,霞光越來越漂亮。薇笑道:

「凱,你也幫我照幾張。」

「我不大會照耶。」

「光好相片就好,」她說,把相機交給我:「我要側面面對夕陽,你背對夕陽照我,這樣就會很漂亮。」

「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想起詩聖的話,拿起相機,指揮她照了一張。

薇穿得少,看起來有點冷。傍晚的海風透著涼,她卻沒有把毛衣拉鍊拉起來,甚至連袖子都捲著。像是想要展示漂亮的自己,不想縮頭縮尾地,留下一張「烏龜」也似的照片。

我又照了一張。她看起來更冷了,於是說:

「薇,就這樣吧?」

「嗯,我怕你沒照好。」

她皺眉想了想,走來接過相機,幫我照了一張當示範:

「就這個角度,我要後面的島跟雲,記得躲掉路邊的車子。」

「好。」

我忙道,接過相機,再照一張。

「你手抖了,」她歎道:「黃昏快門慢,吸一口氣靜下來,照完再吐氣。」

「是。」

我點點頭,依照「要領」,又照了一張。

她還是不滿意,要我左右移動一下多照幾張。我聽話一一照辦,只見她忍不住抖了抖,應該不是每張都成功。

「薇啊,」我實在不忍心:「這樣就可以了吧?十幾張了,總有一張好的。」

「唉,你再照幾張嘛,」她歎道:「今天的夕陽好漂亮,難得來一趟,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就算再來也不一定會來風櫃啊;即使來了,也不見得又會碰到這樣的夕陽。」

「好嘛,我只是怕妳冷。」

我擔心地說,指揮著她,照完了整卷底片。

薇總算滿意了,看著夕陽,把車鑰匙交給我,要我回車上幫她拿「來華助戰洋人」。我趕著跑回去,回來只見她又架好了腳架,拿著快門線,正在照夕陽中的礁石。

我把衣服交給她,她快速穿上,繼續握著快門線,認真望著海岸。

「薇啊,妳在照什麼?」

「慢速水流。」

「這是什麼東西?」

「喔,就是利用長時間曝光,把水流照成跟一片簾子那樣。」她說,目不轉睛地望著礁石:「你應該看過,平常都是照瀑布。」

「嗯,有。」我一怔:「妳會這種攝影技巧喔?」

「會啊,仔仔教的。」

「喔。」

「你又來了,提到仔仔就吃醋。」她笑咪咪地說:「他對你很好的,沒有他,我們也不認識。」

「我沒吃醋啊。」

「你有,別狡賴。」她笑道:「快點承認,不可以跟老婆說謊。」

「好啊,哼,」我故意說:「我承認就是。我老婆沒事就提到老情人,我就要吃醋,妳怎樣?」

「我很高興啊,你吃醋的樣子好可愛。」

「可惡。」

「那我教你個辦法。」她笑著轉過身來,對我眨眨眼,又轉過去繼續照:「你好好跟我學攝影,照好一點,這就不用吃醋了。」

「妳還不是他教的,我幹嘛不吃醋?」

「這叫拿新的記憶蓋掉舊的,你把攝影學好,以後這就是我們的樂趣,中間就沒有仔仔了。」

「嘿,這很沒良心吧?」

「他不會介意的。」薇搖了搖頭:「只要為你好,他什麼事情都肯做。你還吃醋,沒良心的真不知道是誰。」

「我們還是別講他了。」

「好啊,本來就是你想講的。」

薇笑道,收起腳架與快門線,帶我離開了風櫃。

上車時夕陽已然沉落,四野是一片日夜交替的蒼茫。晚風很冷,透著濃重的鹹味,我們把窗關上,打開車燈。

海的彼端猶有餘光,殘留的紅霞掙扎在墨色天幕下,像是金爐裡尚未燒完的金紙。我們都沒有說話,坐在黑暗的車廂裡,默默想著各自的心事。

就這麼回到馬公,街景亮了起來。今天是禮拜五,街上倒是十分熱鬧。每間泡沫紅茶都坐滿了人,男男女女,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往來穿梭。

比去年熱鬧,我心想。薇在港邊停了車,熄火拉手煞車,問我說:

「你餓了吧?」

「還好。」

「是嗎?」她笑道,牽起我的手:「嘿,這麼冰還說不餓,『色鬼配備』熄火啦,趕快去吃點東西吧。」

「吃什麼呢?」

「我沒有安排,找到什麼吃什麼好了。」

她搖搖頭,這就下了車。

我對「沒有安排」感到十分新鮮,信步與她走在馬公街頭「找吃的」。過去兩次都沒有好好逛逛馬公鬧區,只見滿街都是攤販,賣仙人掌果的、賣風茹草茶的、鮮炸蚵仔或現烤小管,以及無處不在的文石店。

兩人隨手買隨口吃,吃得既開心又滿意。薇帶我走進一間看起來蠻大的文石店,兩人邊問邊挑,在琳琅滿目的選擇下看傻了眼。只見每櫃石頭都不同,做成項鍊、手環、戒指或胸針。品質好的擺在櫃子裡,零碎的成簍成堆,一框框擺得到處都是。薇挑了一條漂亮的文石項鍊,銀鍊下吊著同心圓紋理的黃褐色文石墜子,墜子跟舊版伍圓銅板一樣大,在燈光下反射光芒,既精緻又原始。

我們又挑起印章。薇選了一組粗大的、帶著像是雞血石般鮮紅紋路的古樸對章,婉拒了對方「現場刻印」的提議,打算帶回本島,找高手匠人刻出「美藏」與「子納」兩個篆體字當成藏書章。我連聲讚嘆,轉頭發現旁邊擺著一對通體黝黑,打磨出漂亮光澤的對章。開口問老闆娘:

「請問一下,這是什麼材質啊?」

「這是黑膽石。」老闆娘說。

「也是文石的一種嗎?」

「嗯,這是進口的。」

老闆娘有點不好意思。薇一笑,接口解釋:

「凱,黑膽石就是赤鐵礦,英文叫Hematite,其實就是氧化鐵,跟生鏽是同一回事。」

「哦?」

我一怔,想起坐火車去基隆時看到的鐵鍊,信手拿來瞧了瞧。只見這顆黑膽石印章圓潤晶瑩,著手處冰涼堅硬,有種摸著玉石的感覺;通體黑亮,折射著漂亮的光澤,跟「生鏽」實在沒辦法聯想在一起。於是問:

「這真的是生鏽嗎?」

「沒錯,不過成分比例不大一樣。」薇笑著點點頭:「黑膽石含鐵量高,是crystallized……嗯,結晶過的,其實大部分都不是天然開採的,而是靠人工sintering製成的。」

「妳說怎麼製成的?」

「嗯,這個字我就不知道中文怎麼翻譯了,是一種用比材料熔點低一點的溫度,用加熱壓製成形的工法。我只知道這麼多,你不要問下去。」薇一笑,難得地搔了搔頭:「還是講黑膽石吧。別看外頭很黑,如果切割它,裡頭還會噴出暗紅色的氧化鐵,像是流血一樣。它的英文就是這麼來的,Hematite,hem這個字頭就是希臘文的血,很有趣吧?」

「真的耶。」

「所以嘍,有種活著的感覺。」薇笑道:「這是我在Vancouver上化學課學到的,你喜歡嗎?」

「喜歡。」

我點點頭,摸著又硬又暖,裡頭還有「血」的黑膽石,突然發現這才是最好的結婚印章。不但成分是鐵,堅硬又有彈性;更有「血」,是個溫暖的東西。是我們一起看到的,又是薇教我的,購買地點更是兩人定情的澎湖。當下毫不猶豫,對老闆娘說:

「好,這對給我吧。」

薇一怔,正打算掏皮包,我連忙搶在頭裡,趕著對老闆娘說:

「等等。這對印章我出,其他的讓小姐給沒關係,麻煩妳分開算。」

老闆娘似乎覺得很奇怪,點點頭開始包裝。薇一笑,低聲問:

「凱啊,你買這對打算印章做什麼?」

「嘻嘻。」

「好啊,還真心急。」她心領神會,笑咪咪地說:「為什麼選這對?」

「『有血有肉』嘛。」

「有血我懂,肉在哪裡?」薇問,忽然噗哧一笑:「算啦,你別回答,這太色情了。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要刻啊?」

「我回去就刻。」

「這麼早?」

「嗯,」我點點頭:「而且還要自己刻。」

「哦?你會刻嗎?」

「不會,」我笑了起來:「所以要想辦法。不過自己刻是確定的,妳就不要嫌難看。」

「嘻嘻,才不會呢。」

她滿意地笑著,一副「我倒想看看你怎麼刻」的模樣,摸了摸我的頭。

於是,我們帶著兩對印章,牽手離開了文石店。薇戴起項鍊走在路上,模樣就像個觀光客。剛過九點,街上還是一片熱鬧,兩人商量一番,薇跑進路邊雜貨店買了一瓶高粱酒,幾包魚乾與烤魷魚,回到車上,驅車往蒔裡海灘前行。

離開市區街景就暗了,我們開了二十分鐘左右,來到上次去過的海灘外頭。附近是熟悉的黑暗的巷弄,薇把車停在堤邊,兩人下了車。

風裡飄著海的味道,沉雄的海濤聲響在四周。夜裡的蒔裡海岸一片漆黑,白沙在濤聲中泛著光,乾乾淨淨地,透著神祕的氣息。

兩人脫去鞋襪,捲起褲子,薇把吃的喝的、還有「FGMB」都交給我,打開後車廂,拿出裝在背袋裡的「1987」。

「咦?還要帶吉他啊?」

「是啊,」她一笑:「浪漫吧?」

「不怕受潮嗎?」

「我上過油了。」

她帥氣地揹起吉他,赤腳走上沙灘。

兩人踩在溫暖的沙子上,這裡的沙很厚,走起來很吃力。整條海岸空無一人,加上沒有燈,有種連海岸線在哪裡都分不大清楚的感覺。

來到沙灘中央停下,薇要我站著別動,從背包裡拿出一個小袋子,左攤右張,神奇地變出了一張不算小的塑膠墊。只見她小心翼翼鋪在沙灘上,這才打開吉他背袋,從外層拿出了幾根金屬棒。

這是輕便型的吉他支架,她把架子組好放在塑膠墊上,抽出「1987」,穩穩地架在上面。

「嘿,準備得還真齊全。」

「這叫有備無患。」

她笑著坐下,兩人打開吃的,喝起了酒。

海邊很舒服,吃飽喝足加上幾口高粱,周身都暖了起來。遠方亮著漁火,海面平靜地像是沒有一絲風。薇的臉紅紅地,在黑暗的沙灘上泛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光澤。

「真舒服。」我說。

「是啊,喝點酒,陪著你,好像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說,聲音在風裡飄著:「凱,要不要聽我吹一首歌?」

「吹?」我一愣:「吹什麼?」

「這個。」

她掏出一把口琴,口琴極小,黃銅琴身看來頗歷風霜,上頭刻著漂亮的英文字樣,卻不知寫的是什麼。

「這麼小一把啊?」我呆了呆:「這能吹嗎?」

「這叫十孔口琴,最好吹了。」她點點頭:「你會吹口琴嗎?」

「不會吹這麼小的。」我說:「小時候家裡有一把爸爸的,我知道怎麼吹音階,也就是兩隻老虎水準吧。」

「兩隻老虎嗎?好啊。」

她一笑,吸了口氣,吹起「兩隻老虎」。

薇吹得非常慢,曲調跟印象中的「兩隻老虎」截然不同。旋律雖然一樣,樂風卻緩慢而悠揚。她吹得好極了,伴音裝飾音個個不缺,簡直就是演奏一首漂亮的口琴獨奏曲,跟「真奇怪、真奇怪」的兒歌大異其趣。

我安靜聽她吹完,鼓掌讚道:

「哇塞,妳真不是蓋的。」

「獻醜啦。」她笑道:「這可是我的得意名曲呢,小時候以為只是童謠,出國之後才知道這首歌有多紅。這是一首法國搖籃曲,名字叫做『Frère Jacques』。」

「這是什麼意思?」

「是『Jacques修道士』的意思。」她微笑地翻譯給我聽:「歌詞很簡單,『Jacques修道士、Jacques修道士,你在睡覺嗎?你在睡覺嗎?早上的鈴響嘍,早上的鈴響嘍;叮叮咚、叮叮咚』。要不要聽我用法文唱唱看?」

「好啊,這沒聽過。」

「好。乾脆這樣,你認真學一下,學會了跟我來個二部輪唱,四小節一輪,如何?」

「法文耶,我學得會嗎?」

「放心,簡單得很。」她鼓勵道:「那我就唱了,沒把握先別唱二部,跟我合唱沒關係。」

「好,來吧。」

「你聽著吧。」

薇笑道,這就唱了起來。

她的歌聲很柔和,清亮中帶著溫暖。由於是搖籃曲,她唱得非常溫柔,即使是陌生的法文,在她的清唱中依然顯得如此親切。

「Frère Jacques, Frère Jacques, Dormez-vous? Dormez-vous?」簡簡單單的歌詞,從薇小小的嘴巴唱出來,帶著奇妙的異國情趣:「Sonnez les matines! Sonnez les matines! Din, din, don. Din, din, don.」

唱完一遍,我努力跟著學。薇一笑,又唱了一遍,這次聽得更清楚了,我暗暗默記,陪她唱了起來。

兩人唱了幾遍,薇抱起吉他開始輪唱。這下子我有點亂了,跟了兩遍才追上節奏。她笑著又唱了一遍,停手說:

「嗯,不錯嘛,馬上就會了。這樣,改成你自彈自唱,我配口琴。」

說著把「1987」交給我。兩人對了第一個音,我彈吉他,她吹口琴,這就開始合奏。只聽吉他清澈爽脆,口琴明亮繁複,濤聲中是我的歌聲,「叮叮咚」「叮叮咚」地,唱個沒完。

「Frère Jacques」旋律漂亮,在安靜的夜裡聽來很舒服。薇換了口氣,笑道:

「好極了,換首歌。你會唱『Row, Row, Row Your Boat』嗎?」

「會。」

「這首倒會了?」

「嗯,去年才學的。」

「英文課?」

「厚,當然不是,」我笑了起來:「妳當成功是美語幼稚園嗎?英文課教這個不像話吧?我是看電影學到的。」

「哦?哪部電影?」

「星艦迷航記。」

「Star Trek啊?」她一怔:「裡頭唱過這首歌嗎?」

「有啊,電影版第五集。」我點點頭:「寇克艦長、史巴克跟麥考醫官跑到優勝美地國家公園露營,圍著營火唱歌。歌詞不是說life is but a dream嗎?史巴克一直拿這句話跟艦長囉嗦個沒完,一邊唱,一邊爭辯說『人生不是一場夢』。」

「是嗎,那我也要去看看。」薇笑道:「Spock唱歌,這可有趣。不過他說得對,Life is not a dream。」

「嗯,那可不一定。」

「怎麼說?」

「這要看妳從什麼角度來解釋。」

「那你說說。」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搖了搖頭,笑道:「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討論這個簡直是拾人牙慧。不過我也覺得人生如夢,就像現在吧,妳我坐在海邊,明天早上同學還要上課,這不就像一場夢嗎?」

「說得也是。」

「我們認識一年,現在想想,很多事情都像一場夢。」我又說:「或許因為常常熬夜吧,跟妳的回憶都有種夢一般的感覺。就算是白天好了,去年來踏浪、被妳載著上陽明山,回想起來都覺得非常夢幻。」

「是感覺夢幻,還是回憶夢幻?」

「差別在哪裡?」

「一個是覺得很特別,另一個是印象很飄渺。」

「嗯,應該是很特別吧。」我想了想:「畢竟跟平常的生活不一樣嘛。不過被妳一說,好像也有點印象飄渺,模模糊糊的,不是那麼真實。」

「回憶就是這樣,好像很真實,又不是太清楚。」

「嗯,就是這種感覺。」

「沒關係,不用很真實。」她笑道:「就當是夢一場吧,反正我們還在夢裡,也就沒有差別了。」

「只要別醒就好。」

「那就一直不要醒,直到老死。」

「然後繼續做另一場夢。」

「嗯,」她開心地笑著:「這很好,Life is but a dream, death is also a dream。來,『Row, Row, Row Your Boat』。」

我一笑,彈起前奏,薇吹起小小的口琴。

星空黯淡,海面上映著漁火,我們在沙灘上唱了好多首歌。夜深了,退潮的岸邊滿是深色的小小碎石。在潮水拍擊下響著泡沫的聲音。

風起了,帶著暖意,這是個舒服的夜晚。明天還要玩一整天,兩人卻完全沒有回去的意思。零食吃完了,酒也喝了半瓶,渾身暖呼呼地,連冰冷的琴弦,都在手中熱了起來。

時間在浮晃中飄逝,不知不覺漲潮了,原本的碎石再度隱沒,漫長的海岸線緩緩回縮。我們佔據著無人的沙灘,在星空下唱歌聊天,完全忘了時間的推移。

月亮逐漸西沉,皎潔月光一半沒入大海彼端。海面上拉著倒影,反射的光芒讓四周一時亮了起來。我們望著月亮消失,只見餘光一閃,周遭瞬間暗去,天地一片闃靜,天幕籠罩在身邊。

「好暗喔。」薇看著漆黑的海:「原來月光這麼亮。」

「是啊。」

「那也不錯,我們來看星星。」

她伸出手,指著月亮消逝的方向,某顆十分明亮的星星說:

「凱,你知道那是什麼星嗎?」

「火星?」

「不,是木星。」薇搖了搖頭:「你從木星往上看,可以看到三顆比較亮的星星,有沒有?」

「有,那是什麼星?」我認真瞧了瞧:「好多顆都蠻亮的,不過妳說得對,有三顆特別亮。」

「它們叫做Castor、Alhena還有Pollux。」她看了我一眼:「你知道那是什麼星座嗎?」

「我不……」我一怔,笑道:「我知道了。雙子座對吧?」

「你知道啊?」

「妳的星座嘛,」我笑著說:「巨蟹座我會認,就在這三顆上面一點……嗯,不是那麼清楚。」

「所以了,我們的星座是連在一起的呢。」她笑道,靠在我的肩頭:「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還蠻高興的,你知道嗎,這兩個星座是黃道裡靠得最近的兩個星座,我也是這次回去才知道的。」

「真的喔?」

「嗯,所以你要好好記得,即使在天上,我們都連在一起。」

「嘻嘻,這好浪漫。」

「看星星嘛,很容易搞得浪漫兮兮地。」她笑道:「不過講起星座的故事就很悶了,希臘神話的故事都很悲傷,還是不提為妙。對了,你相信Astrology嗎?」

「那是什麼?」

「嗯……占星學,就是看星座算命。」

「妳信喔?」

「幾年前信,」她點點頭:「九年級的時候班上同學很迷這個,還有人跑去看過水晶球什麼的。長大之後大家都覺得很好笑,也算是個有趣的過程。不然你信什麼?面相?手相?紫微斗數?還是都不信?」

「嗯,怎麼講呢,每個我都信。」我想了想:「這麼說好了,我覺得這種東西都是統計學,世界上有太多東西我們不瞭解了,說不定真有什麼道理也未可知。我相信宇宙裡一定有一股力量在影響著我們,神佛都是存在的,有靈魂也有鬼,唯一不能相信的反而是人。」

「怎麼說?」

「就拿占星術說吧,」我解釋:「或許有它的道理,不過解釋的人真的懂嗎?平常聽同學說一堆什麼風火水土的,其實跟中國人說的五行也很像。這些道理應該是相通的,問題是誰又真的懂呢?如果隨便買本書就能算命,那大家幹嘛還要努力工作啊?」

「嘿,這叫存而不論。」她點點頭:「所以你相信萬事萬物都有道理法則,也相信有超自然力量,只是不相信人類能夠掌控,是這樣嗎?」

「或者說,就算能夠掌控,也只能是一小部分。」我點點頭:「像這個星座吧,十二個星座每個月一個,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年氣候不同,夏天出生跟冬天出生的性格上總有點差別。我相信這是一種統計學,問題是例外狀況太多,沒辦法搞得很精確,再說就算能夠建立一套很精確的系統好了,我看也會複雜到誰也搞不懂吧。想要掌握天下所有狀況,那就先得把所有狀況計算進去,算完事情也發生了,那也就不用算了。」

「這個想法還蠻有趣的。」她笑道:「問題是,這些東西也是為了以簡御繁才有的啊。就像易經好了,其實是一套十分邏輯的預測系統,這你也不信嗎?」

「一樣的道理,」我搖搖頭:「我看過一些,我是當哲學看,而不是當算命書看。不過反正程度粗淺跟不懂一樣,所以沒有信與不信。」

「你還看易經啊?」

「五經嘛,可以看詩經,看看易經也不奇怪啊。」

「這倒是,君子好逑青青子衿,也算活學活用。」她嘻嘻一笑,又問:「所以你從來沒有找人算過命?」

「我自己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小時候有人幫我算過。」我嘆了口氣:「說我子女興旺、財運順遂,還有貴人相助什麼的。」

「那很好啊,你嘆什麼氣?」

「這是好的,也有不好的。」

「那是什麼?」

「夫妻宮不順,老來孤獨、病痛纏身,還有什麼要小心車禍、意外傷害之類的。」

「哦?」薇一怔,看了我一眼:「怎麼個夫妻宮不順?」

「其實我也不清楚,這都是爸爸講的。」我搖頭說:「那是一個爸爸的朋友找人算的,我一出生就算了,批文從來沒看過,還有個不能打開的信封,說是必須等我滿二十歲才能拆。」

「真的喔?」她笑了起來:「所以這個信封還在你爸爸那裡?」

「沒有,已經給我了。」

「你倒是沒有偷偷拆開來看?」

「我不敢,」我皺起眉頭:「這種東西就是這樣,說起來不信,但是人家說別拆我就不拆。省得到時候真的出了什麼事情又來懊悔,豈不是很煩嗎?」

「所以還是信。」

「我從來沒有說我不信,」我搖頭:「我只是不大相信那些自稱是大師的人。」

「這個態度很成熟,你可以去學哲學。」薇點點頭:「開放而懷疑,這是研究真理應有的態度。那我問你,那個信封是大師給的,對吧?」

「對啊。」

「裡頭是什麼,符咒?」

「好像只是一封信,寫著到時候該怎麼逢凶化吉的辦法。」

「哦?」

「嗯,爸爸說當年大師已經八十幾歲了,知道活不到我二十歲那年,所以先把解法寫在信裡。說了一堆什麼拆了就不靈啦,命到運轉,先卜後知的,反正就是不能拆,拆了就不靈。」

「那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命是註定的,但是我們可以『運』,也就是可以依照命盤做調整,運作一下什麼的。」我解釋:「另外一句的意思是說卜卦當然可以先卜,不過最好不要先知道,因為如果預先知道未來的事,那我們的行為一定跟著變化,那麼原本的命運就改變了,卜出來的結果也就不靈啦。」

「這還蠻有道理的。」她贊同地說:「聽你這麼說,這位大師搞不好真的有兩下子。不知道信裡寫了什麼,應該是一件很特別的事。」

「我也很想知道啊,」我笑著說:「這跟碰到鬼是一樣的。我相信有鬼,卻也只是沒道理的相信。要是哪天真讓我碰上了,搞不好我還會覺得很高興也說不定。因為這樣就有了結論啦。嗯,世上有鬼,我碰過了。」

「哈,只怕碰到就嚇死了。」

「嚇死總比糊塗死好,」我搖了搖頭:「我有個想法從來沒跟人聊過,既然提到了就跟妳說。妳知道水泥為什麼會凝固嗎?」

「啊?」薇一怔:「水泥?問這個做什麼?」

「我會解釋,妳先回答我。」

「嗯,好像是因為水泥的成份遇到水會產生化學變化吧。」她想了想:「之前聽人說過,不過我沒認真聽。怎樣,這跟遇到鬼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我搖了搖頭:「這只是個例子。妳想想看,水泥是個多麼普通的東西,從蓋房子到旁邊的防波堤,到處都有。可是我們卻都不瞭解水泥凝固的原理。妳不覺得很奇怪嗎?」

「嗯,我倒沒想過。」她點點頭:「不瞭解,那又怎樣呢?」

「不怎麼樣,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用去瞭解。」我又說:「問題就在這裡,很多事情我們都覺得理所當然,每天都在身邊,從來沒有注意過裡頭的意義或樂趣。就不要哪天快死了,躺在病床上想到這件事,忽然發現『啊,我活了一輩子,竟然連水泥為什麼會凝固都不知道,真是白活了』,那就慘了。」

「哦?」薇笑了起來:「你說得還真有趣,為什麼慘了?」

「因為會糊塗到死啊。」我也笑了起來:「當然啦,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這不是很重要。不過對其他的事情也是這樣,我很怕到要死的那一天,忽然發現自己有什麼很想知道的事情來不及去弄清楚,那就死不瞑目了。」

「嗯,這倒是。」她收起了嬉笑的態度:「凱,你會這麼想,我覺得很驚奇。」

「為什麼?」

「我覺得你看事情很自在,不像是這麼想不開的人啊。」

「這不是想不開,」我搖了搖頭:「薇,我跟妳不一樣,很多事情就算非常努力去想,到頭來一樣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等事情搞砸之後回頭看看,這才發現道理很簡單,只是自己沒有注意去而已。過去已經吃過很多次虧了,結果還是這副德性,怎麼改都改不掉。」

「就像當時對小玫?」

「對妳也是一樣。」

「對我?」

「是啊,」我嘆了口氣:「我早該知道我們是分不開的,卻還是走了這麼一大圈,浪費了好多時間。」

「不要緊的,」她摸了摸我的臉:「重要的是,經過這一大圈,我們也更瞭解對方了。凱,其實你是很聰明的,這次回來後你幫我解決了好多難題,這都不是過去的你能做的,你懂嗎?」

「好吧,既然是妳說的,那一定就是對的啦。」我笑道:「那就這樣,我很聰明,這就是結論。」

「你本來就很聰明,哪用得著我來發證書呢?」她笑咪咪地說:「扯遠了,我還沒問完。你說大師說你夫妻宮不順,指的是你會離婚嗎?」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皺眉道:「幹嘛這樣猜?」

「因為他說你子女興旺,小孩都有了,那一定是結過婚啦。『不順』是有問題,並不是不能。」

「這倒是真的。」

「所以我要小心,」她嘿嘿一笑:「原來你是這種人,生了小孩不要老婆,我猜信裡講的就是這件事,要你別生小孩,這樣就沒辦法離婚啦。」

「胡說。」我哼了哼:「那封信是解法。所以啊,搞不好是老婆不規矩,教我對付之道。」

「那你應該趕快打開看看,」薇哈哈大笑:「把能練的先練一下,省得到時候來不及,被老婆吃得死死的。」

「我才不用偷看呢。」

我一笑,抓起她的手腕,笑道:

「老婆,妳要不要乖乖聽老公的話啊?」

「哈,不要。」薇笑道,讓我抓著雙手,裝模作樣地說:「怎樣,你打算怎麼馴服這個惡婆娘啊?」

「像這樣。」

我笑道,壓住她的手,把她推倒在塑膠布上,笑道:

「怎樣,服氣沒?」

「一點也沒有。」

她手上用力,試圖脫出我的掌握。我笑著坐在她腿上,壓得她動彈不得,又問:

「這下沒辦法了吧,要不要聽話啊?」

「哈,我才不怕。」她笑嘻嘻地說:「你力氣大,我打不過你,可是要本姑娘聽話啊,只怕光憑這點蠻力沒用。」

「那這樣呢?」

我笑著親了親她的脖子,薇嘻嘻一笑,癢得縮了起來:

「呀,開始刑求啦,我還是不怕。」

「那我要繼續嘍?」

「等等,」她笑道:「繼續可以,不過你得先親我一下。」說著閉上眼睛,抬起了頭。

我心中一盪,放開了手,輕輕吻起了她。豈料她驀地抓住我的肩頭,快速把我按在沙灘上,趁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上,學著我的樣子,壓著我的雙手。

「哈哈,呆瓜凱!認輸沒?」

她笑得好開心,雙手緊緊按著我。兩人一扭動,原本鋪得整整齊齊的塑膠布瞬間被扯得亂七八糟。我被她按在沙子裡,只覺得領口腰際都是細沙,忙道:

「喂喂喂,快起來啦,沙子都弄到衣服裡頭去了啦!」

「哈哈,那你趕快投降,我就放了你。」

「好好好,我投降。」

「說愛我。」

「我愛妳啊。」

「叫名字。」

「我愛薇,快讓我起來啦。」

「我名字沒這麼囉嗦。」

「好啦,我愛薇。」

「說你會乖乖聽我的話。」

「厚,」我無計可施,笑道:「好啦,我會乖乖聽薇的話,可以放手了嗎?」

「還沒,」她笑道:「那你要聽我什麼話?」

「隨妳說啊,妳又還沒要我怎樣。」

「那好,我想想……」

她一笑,轉起念頭,我見機不可失,用力一掙,當場再度推倒她。也不管什麼沙子不沙子了,毫不客氣地坐在她身上,緊緊抓住她的手,把整個手腕都壓進了沙子裡頭。

薇叫了一聲,忙道:

「好好好,你贏了,沙子都跑到袖子裡頭去了啦!」

「我才不管。」我笑道,感覺著自己衣服裡的沙子:「該妳啦,說愛我。」

「嘿,有樣學樣。」她噗哧一笑,長長的頭髮上沾滿細沙,甜甜地說:「好嘛,我愛我的寶貝老公,薇會乖乖聽凱的話,當個聽話的乖老婆,幫他煮飯洗衣服,生好幾個胖娃娃,夫唱婦隨,嫁雞隨雞,這總行了吧?」

「誰是雞啊?」我笑道:「乖乖薇,說到要做到喔。」

「你要的話,現在就可以做。」她紅著臉,輕輕地說:「凱,我愛你呢。」

「呃。」

我臉一紅,只覺得滿身都是沙子,想想還是不能在這裡亂搞一通,當下放開手,拉她站了起來。

好啦,這一來兩人都狼狽不堪了,我們幫對方拍起沙子,可是細沙依然無所不在。薇笑得好開心,彷彿覺得這種「意外」十分有趣,左右看看沒人,對我眨起眼睛:

「喂,要不要把衣服脫下來沖沖啊?」

「呃,不要吧?」

「這裡又沒人。」

「現在沒有,待會兒有了就慘啦。還有冷到怎麼辦?」

「放心,我有辦法。」

她笑著說,彎身收拾東西,帶著滿身的沙走到車上,打開後車廂,先放好吉他與「FGMB」,又拿出一個大袋子。

她要我脫下外套跟上衣,打著赤膊。自己也脫下了外套,收起皮夾、call機跟手錶,拎著袋子,牽我走回海邊。

來到漲潮的海岸,她左右張望一下,對我笑道:

「來,把衣服脫光,走到海裡沖一下。」

「呃。」我一怔,忙道:「等等,那待會兒怎麼辦啊?」

「放心,我會拿泳褲給你。快點啦。」

我搔了搔頭,只見她笑得很開心,只好紅著臉把衣服脫下。回頭見她一副沒打算把泳褲交給我的模樣,只好忍著害羞衝進海裡,在發抖的冰涼中沖乾淨身上的沙,奔回岸邊。

沒穿衣服實在很不安心,薇拿出一條大毛巾,先不交給我,幫我擦乾上半身,這才讓我圍著,把泳褲遞來。

快速卻又小心翼翼地穿上泳褲,我冷得幾乎都要凍僵了。她從袋子裡拿出T恤、海灘褲讓我穿,要我披著毛巾,認真交代說:

「等一下就這樣,你注意四周有沒有人。換下的衣服先別管,我一上來就按照毛巾、泳衣跟T恤的順序把東西拿給我。記得別弄到沙子。」

「呃,妳真的要換嗎?」我皺眉道,連聲音都在發抖:「別說有可能曝光,這實在很冷耶。」

「所以要快點。」

她一笑,當場脫光衣服,快速跑進海裡。

我連忙從袋子裡取出各項「配備」。只見薇擺得很有規律,毛巾、泳裝與T恤各自裝在塑膠袋中。我一一抽出,差點還掉在地上。轉頭只見她已沖完身體,裸著身子,在漆黑的沙灘上跑了回來。

背後是搖曳著漁火的海面,四周空無一人。赤裸又潔白的她,看得我都呆了。

這一瞬間,眼前忽然浮現「維納斯的誕生」。

她奔至身邊,我連忙回神,把厚厚的毛巾包在她身上擦了擦。薇似乎也快凍僵了,卻還是不疾不徐地接過泳褲,努力讓褲子上不沾到沙,這才把泳褲穿上。

站在身邊守護,我緊張地看著四周。不久後她把衣服也穿好,抽出另一個大袋子,指揮我去裝水,自己則把髒衣褲收進袋中等我回來,邊抖邊說:

「呃,快回車上,別冷著了。」

我如獲大赦,連忙接過袋子,陪她跑回了車上。

薇發動車,打開暖氣卻不上車,拿出海灘鞋跟另一個袋子,用裝來的海水洗掉腳上的沙,這才回到車上,遞過一條毛巾給我:

「快擦乾,袋子裡有衣服。」

「呃。」

兩人顫抖地擦頭擦腳,換上衣服。這時車廂裡已經暖了,兩人對看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怎樣,厲害吧?」她笑道:「這就叫做有備無患,幸好今天把泳衣帶出來了。」

「冷都冷死了,還有備無患呢。妳等等。」

我笑道,下車到後廂拿了酒,上車遞給了她:

「喝一點吧?」

「不了,」她搖搖頭:「我要開車,不能再喝啦。你自己喝,我們開回馬公,找間店吃點東西好了。」

「小心冷到。」

「放心,」她一笑,拉下手煞車:「我可沒有氣喘。」

我一怔,只見她笑得好開心,轉動方向盤,離開了蒔裡沙灘。

這裡離馬公市區很近,約莫十分鐘後我們停了車。兩人穿著涼鞋、休閒褲與外套,裡頭是不為人知的泳衣。我們找間羊肉爐好好吃了一頓,吃完時人家正好要打烊,我們都沒戴錶,一問才知已經凌晨兩點多了,難怪街上都沒有人啦。

沿著203縣道,我們在深夜的公路上往西嶼奔馳。沿途街景很暗,只有海面上依然亮著遠近不明的漁火。薇的精神很好,大概是白天睡夠了,有說有笑地規劃著明天的行程。慘白的車燈照亮前方的公路,夜裡的澎湖,在海濤聲中透著奇異的靜默。

三點不到,我們回到了阿德大哥的家。

把東西搬下車,薇帶我進了浴室。她要我先洗,自己去把沾滿沙子的衣服都處理完畢,扔進洗衣機,這才光著身體回到浴室,笑嘻嘻地說:

「今天可要好好洗個澡啦。」

我已經洗完了,卻沒有離開,待在裡頭陪她聊天。薇撒著嬌要我幫她洗頭,當真洗了卻又嫌我笨手笨腳。洗完出來擦乳液,她照例要我幫忙保養頭髮。就這麼一路忙下來,通通搞定時已經快要五點了。

我去煮咖啡,她穿著淺紫色的睡袍陪在身邊。房子裡安安靜靜地,吧臺的燈光透著暖意。她笑咪咪地望著我,我盯著悶蒸中的咖啡,默默想著適才的她。

天快亮了,窗外透著瑰麗的藍色晨光。我們關了燈,坐在水涼的「觀海室」裡看著朦朧的大海。薇的表情很滿足,捧著咖啡,長髮下是漂亮的頸子。

我開了口。

「薇?」

「嗯?」

「剛剛在海裡,妳好漂亮。」

「謝謝。」她微笑著,開心地瞇起了眼睛。

「薇?」

「怎麼了呢?」

「沒有,只是想叫叫妳。」

「嗯,那你叫吧。」

「太陽快出來了呢。」

「是啊。」

「真像一場夢。」

「嗯。」她緩緩地點了點頭:「不過也該睡了。」

「妳睏了嗎?」

「有一點,而且也別等日出了。」

「為什麼?」

「夢嘛,本來就不該這麼清楚的。」她笑道,放下杯子,起身牽起我的手:「走吧?」

「嗯。」

我也放下杯子,讓她帶著,經過整夜亮著的慈鯛缸,回到了暖暖的臥房。

晨光微亮,房間充斥著瑰麗的深藍。兩人解開睡袍,再次面對著赤裸的對方。

我捨不得地望著她。她紅著臉,微笑著說:

「還想要人家嗎?」

「呃,我怕妳累。」

「你喔,小男生,」她開心地說:「整個人都是你的,只要說一聲『薇,我要妳』,這樣就可以嘍。」

「薇,」我臉一熱:「呃,我要妳……」

「好呀,親愛的。」

她微笑著,粉嫩的雙頰帶著溫柔,輕輕靠在我的懷裡,赤裸的身子,早已燙了起來。

於是,我們再度擁有了彼此。在晦冥轉換間,享受著沒有距離的接觸。天在不知不覺中亮了,我們享受著私密的歡愉,窗外的海面上,反射著閃亮而燦爛的波光。

於是,我們都滿足了。我摟著香氣瀰漫,躺在懷裡逐漸睡去的她,闔上了眼睛。在已然清晰的天地裡,心滿意足地結束了這一天。

三月三十一日。早上十點半。

溫暖的被窩中我睡了舒服的一覺。醒來時窗外響著濤聲,藍色窗扇外透著漂亮的陽光。我睜開眼睛,轉頭只見薇已經醒了,瞇著眼睛躺在身邊,雙頰紅紅地。

「早。」她輕笑著說。

「嗯,早啊。」

我也微笑著。今早的相處很浪漫,雖然睡了整個上午,此刻卻還不想離開那種氣氛。

然而,今天有行程要去七美,薇只在床上稍微待了一下子,隨即下床換衣服。我又瞇了一會兒,她從浴室出來,伸手拉掉我的被子,催促道:

「懶人,起床啦!要去坐船嘍。」

「呃,好冷。」我揉著眼睛:「妳跟阿德大哥約幾點?」

「他說打電話聯絡,不過不能搞得太晚。」薇捧著衣服交給我:「你快去整理一下,我弄點東西路上吃。行李箱裡有個保溫壺,有空煮一壺咖啡帶在身上,記得加糖。」

「咦?妳不是都不加糖嗎?」

「怕冷啊。」

她笑著把我推進浴室,出來時已經收好了「行李」。我趕著磨豆子煮咖啡,她則拿著煎鍋鏟子,做起了三明治。

「咦?」我呆了呆,望著流理臺上滿滿的生菜、麵包、起司與培根:「這些材料都是哪裡來的啊?」

「阿德大哥準備的啊。」

「他這麼貼心啊?」

「其實是秀玲買的,之前還特別打電話問我要買什麼。」薇說,翻著鍋裡的蛋:「伺候你董大爺,誰敢怠慢呢?」

「講這樣。」

我從熱水瓶裡按出一點水,聞了聞覺得水味很重,回三樓拿了一瓶礦泉水,倒進壺裡放在爐上燒。對她說:

「薇?」

「怎樣?」

「我們出去買就好了,幹嘛忙著做飯呢?」

「外面買的東西都有個味道,」她搖搖頭:「我不希望你亂吃一通,再說這也不麻煩啊。」

「妳不麻煩,換成我來做就麻煩了。」

「那是你不會做,煎個蛋很簡單的。」

「嗯,或許,」我點點頭,想起小渝的「四種蛋」:「其實有空妳可以教我煮飯,這樣以後就不是妳一個人煮了。」

「呵呵,這可是你說的。」她笑道,接過我遞來的盤子,鏟進煎好的蛋說:「你真的想學嗎?」

「是啊。」

「為什麼,吃現成的不好嗎?」

「沒有不好,但是也不能都讓妳一個人做了。」我說:「妳看妳的手,都切出一道疤啦。把我教會就可以分工合作。其實我很喜歡跟妳一起忙些什麼,包餃子啊、整理花園之類的都很有趣。」

「咦?」她一笑,煎起火腿:「這時候倒是收起大男人啦?」

「嘿,坐著當廢物的哪算大男人?」我搖頭:「所謂非不能也、乃不為也,真正的大男人應該要什麼都會,想做就做,不想做才找女人做,這才有資格神氣巴啦翹二郎腿等飯吃。小女人拿俏起來也不怕,老子啥都會不做拉倒。那種什麼都不會,只能靠女人做的根本是廢物,沒女人就餓死了,不配稱為大男人。」

「不錯不錯,好個『大男人論』。」她一怔,笑了起來:「這個觀念很讚,你是說真的吧?」

「當然啊。」

「那我回去就教你。」

「幹嘛不現在教?」

「現在趕著出門,教完天都黑了,那可划不來。」她指指烤麵包機:「幫我切一下土司邊,這你會吧?」

「當然。」

我點點頭,接過她遞來的刀,切起土司。

薇停下手望著我,見我切得順,這才繼續煎蛋。麵包切好時水也燒開了,我把麵包裝進盤子裡開始煮咖啡。薇用餐巾紙吸乾培根上的油,切了一點生菜,快手快腳做了兩個漂漂亮亮的「小點心隨便吃」。與此同時咖啡完成,香氣四溢地裝了滿滿一壺。

洗好餐具,兩人回到房間。薇打電話聯絡阿德大哥。我望著擺在一旁的行李,只見薇照例準備了整套毛巾、泳裝與替換衣物;一個大包包不知放了什麼,另外還有相機吉他,以及剛剛做好的早餐。

掛上電話,薇把行李交給我,揹起背包說:

「走吧。」

我看了她一眼。今天她穿著長袖的藍色襯衫,襯衫裡頭是熟悉的橘紅色比基尼上衣,扣子沒扣,只在腰際打了個結,露著小小的肚臍。下半身是一條窄窄的牛仔褲,以及一雙輕便的白布鞋。

「妳好漂亮。」

忍不住地,我讚了一聲。

她笑了起來,拎起車鑰匙,推我出門。

外頭陽光很烈,兩人都掏出了太陽眼鏡,兩副上次來澎湖前她買的Oakley運動款。薇戴起草帽,發動車子說:

「那我們這就出發嘍?」

「等等。」我搖搖頭,按著她的手:「一醒來就忙個沒停,都還來不及親親妳呢。」

「呵呵,小男生。」

她笑道,摘下帽子吻起了我。

燙燙的雙唇,帶著她的味道。甜甜地,帶著甜味的芬芳。

正自開心,她卻離開了我,摸摸我的臉頰,微笑著說:

「老公,早安呢。」

「妳也早安,老婆。」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踩下油門。

港口離阿德大哥家不遠,位在漁翁島燈塔附近,一個叫做外垵的小漁村。沿路一片開闊,我們打開車窗,讓風吹得車廂滿室清涼。外頭是寬廣的大海,中午的空氣有點濕,飄在海面上,霧茫茫地彷彿隔著一層毛玻璃。

抵達外垵漁村,這裡到處都是白色的房子,被蔚藍的大海襯托,有種風景明信片上愛琴海的浪漫氣息。

外垵漁港比馬公小多了,卻也停滿了船。薇把車子停好,我們扛著行李走到港邊。只見不遠處停了一艘漂亮的白色遊艇,長長的船頭,後方是個不算小的甲板;駕駛艙很高,想來艙底別有天地。甲板上擺著玻璃桌,兩張躺椅分置左右。船身漆著四個鮮紅的大字:「羅莎三號」。

我一怔,問薇說:

「咦?才幾個月,已經有三號啦?」

「是啊,很厲害吧?」她笑道:「這就是我爸爸的效率。最近他對澎湖越來越認真了,看樣子買地蓋房子不缺錢啦,哈哈。」說著帶我往遊艇走。

來到羅莎三號,阿德大哥正在岸邊解纜,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旁邊喋喋不休。薇笑了起來,躡手躡腳溜過去,突然給了那個男人一個出乎意料的熱情擁抱。

「國盛叔叔,好久不見啦!」

薇高興地喊著,對方嚇了一跳,轉頭見到薇,當場也熱情地抱起她,滿臉堆笑說:

「啊哈,這次總算見到妳啦,上次可放我鴿子了。」說著轉頭打量我一眼,笑道:「你就是薇薇的小男朋友,對不對啊?」

「是,國盛叔叔你好。」我點點頭,這位想必是阿德大哥的老闆,薇爸爸的生意夥伴:「您老人家貴姓?」

「我姓章,立早章,是她爸爸軍中的老夥伴。」他笑道,一張國字臉曬得黑黝黝地,笑容可掬地說:「你小子還蠻厲害的,鳳平那傢伙管女兒跟管逃兵差不多,講到你倒是『我女婿我女婿』什麼的,怎樣,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啊?」

「先等他當完兵再講吧,」薇笑道:「就不要到時候抽到海軍分發來澎湖,你每天帶他到處玩,被爸爸知道了,又說什麼『爛兵打不了仗』之類的話,那你就慘了。」

「哈哈,要是他真來澎湖當兵,我就把這艘船借給他開。」他指了指「羅莎三號」,問我說:「小老弟,怎樣,這艘船很漂亮吧?」

「沒錯,今天就坐這個嗎?」

「是啊,薇薇指定的,她靠山那麼硬,我敢不遵命辦理嗎?」他哈哈大笑:「這艘船歸我管,錢是她爸爸出的。本來說七美這麼近不用這麼大一艘,薇薇卻說一定要讓你開開眼界。其實啊,你們如果不忙,待會兒我叫阿德教你們學開一下也不要緊。怎樣,有沒有興趣啊?」

「好啊好啊,」我興奮地說:「遊艇耶,這可沒開過。」

「聽鳳平說你很會划船,是不是?」

「我會划,『很』是說不上。」我搔了搔頭,人家是海軍,講這個簡直班門弄斧:「我爸爸也是海軍的,教過我一些。」

「難怪鳳平喜歡你。」國盛叔叔笑道:「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位老長官啊,以前開陽字號的,操艦比誰都厲害,大風大浪的開得比公車還穩,壞習慣是喜歡自己掌舵,放著航海官在旁邊乾瞪眼。可是呢,這老人家就是不大會划船,誰划都贏他,輸了就生氣,有一次跟我比輸了,竟然撂狠話說將來一定要生一個比我還會划的。」

「結果就生了我啦。」薇笑著接口:「問題是,本姑娘游泳可以,划船可沒力氣,十幾年了他也扳不回這個面子。上次跟爸爸說你會划船,爸爸高興得不得了,說什麼女兒白生了這麼多年,倒是找了個乖乖的好女婿。哪天好好練一下子,當眾比拚比拚,給那幾個老不死一點顏色看看……國盛叔叔你可別介意,這可是他說的,我只是轉述而已。」

「呵呵,妳老子就是這幾句話,我才不理他的。」國盛叔叔大笑,對我說:「好啊好啊,你加油吧,趕快練成本事幫你那個死要面子的岳父大人出口氣。不過你也得多吃點,這麼瘦,身上沒幾塊肉的可贏不了我,咱們當海軍的都是飯桶,你一餐吃幾碗飯啊?」

「一碗吧,很餓了才會吃兩碗。」

「那你要好好加油,我都幾歲了,一餐還吃三碗飯呢,難怪被叫飯桶。」他笑道:「那就這樣,不扯了,你們趕快上船吧,我可得先走了。」說著轉頭對薇說:「薇薇啊,這次你們要待幾天?」

「明天就回去啦。」

「這麼快啊?」

「要上課嘛。」

「咦?那今天怎麼不用上課?」

「嘻嘻,我帶他蹺課來玩的。」薇吐了吐舌頭,笑道:「你可別跟爸爸講,給他知道我這麼亂來,下次回臺灣就沒好日子過啦。」

「人家當將官的可不管逃兵,再說鳳平脾氣大,我才不敢胡說。」國盛叔叔哈哈大笑,拍拍阿德肩膀,叮囑道:「那你就負責好好陪他們,今天別回去了。晚上把船開回去加油,明天再清理就好了。」

「知道了。」

「小艇別掉了。」

「喔,哪會啊?」

「不要當電燈泡。」

「我房子都給他們住了。」

阿德大哥搔搔頭,似乎覺得國盛叔叔很囉嗦。薇又跟國盛叔叔聊了幾句,阿德大哥如獲大赦,上船發動了引擎。

兩人在國盛叔叔牽引下登船,他把作為船橋的鐵板抽回,從甲板跳回岸邊,揮手喊道:

「要好好玩喔!」

「我們會的,謝謝國盛叔叔!」

薇揮著手,大聲說。

國盛叔叔依然揮著手,只見船尾激起一陣水花,船身一震,駛離了外垵漁港。

晴空深湛高遠,浮雲鬆軟潔白;藍天白雲中,「羅莎三號」破水航行在寬廣的大海裡。中午的陽光很舒服,透過天蓬,照在小小的甲板上。

阿德大哥忙著開船,我跟薇上下逛了一圈。這艘船比「羅莎一號」豪華得多,下層是居住區,有床有沙發,冰箱酒吧樣樣不缺,還有架大大的電視機。兩人拿了啤酒,坐在甲板上吹風看海,吃著「小點心隨便吃」,舒舒服服聊著天。

從外垵漁港到七美約莫四十幾分鐘,阿德大哥特別繞了遠路,帶我們經過桶盤、虎井等玄武岩島嶼,不時用船上的廣播器介紹沿途風光。他很體貼,偶爾說個兩句,大部分時間都不打擾我們。薇架起三腳架,這裡照照那裡照照,漂亮的大海與雄偉的島嶼,全在快門聲中一一攝入鏡頭。

海面泛著波光,風裡有溫暖的氣息。薇小聲哼著歌,赤腳坐在躺椅上,草帽下是輕鬆的笑。

我渾身熱熱地,不知因為啤酒還是頭上的太陽。見她一直笑著,於是說:

「薇啊,問妳一件事情。」

「好啊,什麼事?」

「妳說要買塊地蓋房子,這是當真的吧?」

「當然啊,怎樣?」

「那妳想蓋在哪邊?」

「就城前好了,」她笑道:「那裡應該很便宜,離馬公又不遠,你說呢?」

「有多便宜?」

「絕對比臺北便宜得多。」她聳聳肩:「我沒概念,不過肯定不是那種幾百萬的價格。不然待會兒問問阿德大哥,我想他應該知道得比較清楚。」

「妳希望買多大的地?」

「兩百坪差不多了吧。」

「還要蓋房子呢。」

「所以呢,嫌貴嗎?」她笑了起來:「這件事八字還沒一撇,我的想法是哄爸爸買。他本來就很喜歡澎湖,投資了那麼多錢,應該願意在這裡弄間房子住。」

「你們談過這件事嗎?」

「其實這是他的主意,」薇點點頭:「前年國慶他回來找國盛叔叔談投資,那時候就想過要在附近租間房子。國盛叔叔要他別急,等生意穩定下來再說。這兩年正在規劃保護區,很多事情都不大確定,這段時間遊艇都不是給觀光客用的,也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嗯,上次說過,都是環保人士、還有什麼學者專家之類的。」

「其實那也只是打著學術名義,用公家的錢來玩。」薇嘆了口氣:「考察嘛,哪個不是用公款觀光?爸爸的想法是搞一家高級生態旅遊公司,專門帶人看地質、賞海鳥,觀察綠蠵龜之類的。」

「聽起來不錯啊。」

「不一定,」她搖了搖頭:「臺灣人不愛玩這種東西,比起來去日本泡湯更受歡迎。我覺得他投資得太早了,不過他說要先卡位,等風氣起來的時候就太遲了。」

「所以,暫時他還沒打算回來買地蓋房子?」

「是啊。」

「妳覺得會是什麼時候?」

「最快兩三年吧。」

「喔。」

「怎麼啦?你很急嗎?」

「喔,不是。」我解釋:「我是在想,如果這的確是妳爸爸想做的事,或許我該考慮一下換個類組。」

「哦?為什麼?」

「我念的是文組,跟這種保育、生態之類的事情沾不上邊。」我解釋:「上次我們聊過將來不能留在澎湖,這趟路上我就想,說不定也沒有那麼絕對。」我望著她,緩緩地說:

「大家都說要考好大學,找好工作,卻都不知道未來該做些什麼。我覺得說不定好好留在澎湖經營事業,發展一些觀光、環保之類的生意也不賴。每天待在這種人間仙境,搞不好也可以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所以要換組?」

「是啊,充實一下關於生態、環境開發之類的學識,以便將來做這個生意。」

「這是真的,可惜不實際。」

「為什麼?」

「你待不住的,」她歎道:「澎湖就這麼點大,除了觀光之外沒有什麼產業。偶爾來玩玩不想回去,真的待久了,你就會覺得悶啦。」

「我不覺得。」

「那是因為你一直在臺北生活,覺得地方很狹窄,人也很多。」她微笑著說:「凱,世界很大的,你應該把眼光放遠一點,不能老從臺灣看世界。澎湖很好,卻也很有限,有一天我們會走遍全世界,說不定到時候你又想留在別的地方,不想回來了。」

「或許。」我一笑:「不過呢,這也要看妳在哪裡。」

「我會在你身邊的。」

「如果去的不是妳喜歡的地方呢?」

「只要有你,什麼地方都一樣。」

「嗯,」我點點頭,忍不住說:「薇,我說句話妳別介意。這些都是妳今天的想法,會不會有一天妳對我厭煩了,到時候一切都化成泡影,現在安排得越多,到時候包袱反而也就會越多。」

「嘿,開始擔心相處問題啦?」她笑著坐起身子,看了看我:「凱,不會的。」

「不會什麼?」

「我不會厭煩你的。」

「為什麼這麼有把握?」

「嗯,這樣解釋看你懂不懂,」她想了半晌:「你擔心的不是沒有道理,不過呢,先把彼此關係放在一邊,我這麼問你好了,你會厭煩你自己嗎?」

「呃,這是什麼問題?」

「你不會的,」她直接下結論:「因為你擺脫不了自己。跟你對爸媽一樣,這是先天的關係,你對他們或自己的愛只會隨著年齡與日俱增。我跟你也是一樣,雖然關係不同,但我們是一體的,從第一天起就把對方當成家人,早就超過愛情,變成了人生的一部分啦。」

「所以不會分開?」

「除非其中一方愛上了別人。」她點點頭:「愛情很難捉摸,這的確是一種可能。可是,就算哪天你愛上別人了,我也不信你就從此不關心我,想把我一腳踢得遠遠的。」

「我才不會。」

「所以啦,這就是我們的牽扯,在一起之後就纏在身上,再也切不斷了。」她輕嘆一聲:「這是我當時看著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之後得到的結論,即使你跟她再怎麼甜蜜,到頭來心裡還是放不下我。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今天就會談到婚姻的理由。你我註定在一起,我們之間的感覺很特別,不只是男女情愛。」

「是家人。」

「對啊,」她笑道:「所以當時我才會一時糊塗,把你讓出去。」

「因為反正分不開?」

「就跟自己兄弟交了女朋友一樣。」

「可是現在不同了?」

「沒有不同,只是弄清楚了,」她搖搖頭:「我們的確愛著彼此,夫妻的愛、情人的愛,所以就該拿情人的態度、夫妻的身分來看待對方。這很簡單,也方便及早規劃將來。」

「所以妳不後悔跟我在一起?」

「哈,常常後悔,卻又離不開你。」

「妳別鬧啦。」

「好好好,不鬧,」她嘻嘻一笑:「是你自己要問笨問題的。我當然不後悔,這麼年輕就可以找到一輩子的伴侶,高興都來不及,哪裡還會後悔呢?」

「妳真的確定我是『那個人』嗎?」

「嗯,我確定得很。」她嘿嘿笑道:「所以你是跑不掉的。凱,你放心,那些假設問題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我會設法排除『危險』發生的可能性。」她稍稍嚴肅了些:「這件事我們聊過很多次了。你很多情,這不是壞事,然而這種性格也會導致出軌。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你永遠對我保持新鮮感,陪著你跟別人相處,接受你對別人的感情。」她想了想:「拿梁文渝舉例好了,你對她有感情,那我就接受你的感情,學著跟你一起愛她。你對她好,我就對她更好;你們有跟我不同的感情,那我就尊重你,體會那種感情,而不是霸佔你,強迫你壓抑對她的感情。如此一來,你就會自動找出一套跟她相處的辦法,就像你對馨馨那樣,不但不會侵佔我的感情,反而會產生更多美好的感情。跟對我的不一樣,甚至是只屬於她們的,獨一無二的感情。」她頓了頓,驕傲地說:

「這就是我的信心。凱,整個世界只有我能這樣對你,因此無論你愛著誰,都會發現自己愛得很純潔,愛得理所當然。那種愛是光明的,是天父喜歡的,只會讓身邊充滿愛,而不是被情敵、對手或者恨我們的人包圍。」

「薇,妳真的這麼覺得嗎?」

「我對你有信心。」

「我希望自己值得妳的信任。」

「放心吧,你值得的。」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丈夫,」她認真地,毫不懷疑地說:「你是一個充滿愛的,正直的人。」

「呃。」

我臉一紅,伸手牽起了她。只見薇依然笑著,陽光映照的容顏中,滿是飛揚的神采。

引擎聲漸漸減緩,經過數十分鐘航行,「羅莎三號」接近七美。遠方出現星羅棋布的小島,隨著船隻接近,不久之後已經可以看到港口了。

薇帶我回到船艙,兩人換上泳裝,各自穿起一件即使弄溼也沒關係的上衣與休閒褲,把換下來的衣服摺好擺在船艙裡,回到甲板上。

七美南滬港就在眼前。船身緩緩轉向,阿德大哥關掉引擎,用慣性靠近岸邊。碼頭上有個身穿「中盛企業」背心,水手模樣的人等在那裡。「羅莎三號」搖搖晃晃地往碼頭撞去,輕輕擠壓水泥岸邊的廢輪胎。

纜繩扔下,對方接過繫在岸邊。阿德大哥走到甲板上,推出空橋讓岸上的工作人員固定,對我們說:

「好啦,你們好好玩吧。待會兒確定要在海邊接嗎?」

「是啊。」薇笑道:「如果不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五點整,別遲到了。」

阿德大哥笑道,拎著背包交給我,帶我們下了船。

水手模樣的人是國盛叔叔的雇員,他跟我們打起招呼,牽來一輛破破舊舊的摩托車。我接過鑰匙,朝他客氣幾句,只見對方憨憨地十分熱情,表示「會去石滬那裡牽車」。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正想多問幾句,薇就笑著道了謝,催我發動車子,道別兩人。

七美的風比西嶼還大,破舊的摩托車響著隆隆的聲音。我們跑到附近店家買了一點飲料零食,憑著地圖,往雙心石滬方向前進。

七美是澎湖第五大島,薇說這裡漁業發達,是澎湖最重要的漁港整補基地。話剛說完就經過了幾個超大型的油槽,想來是漁船的「糧食」。兩人騎過發電廠,薇要我停車,左右觀察一番,走上一條小小的石子路。

三分鐘路程,左右都是防風林。路的盡頭豁然開朗。一片大海出現在林子後方,沿著寬闊的海岸線,懸崖般的玄武岩地形向北方遠遠延伸。

我們都嚇了一跳,眼前的景象蒼涼雄偉,四週卻空無一人。腳邊是階梯般交互錯落的玄武岩節理,遠方是一道道柱子般的玄武岩石壁。石柱黝黑筆直,無聲地矗立在海邊;崖上草皮稀疏,牛羊點綴其間,閒適地吃著草。

這是我第一次「踏」在玄武岩上,之前只在課本上看過的六角形節理,竟然一塊塊出現在腳下任我踩踏。澎湖到處都是玄武岩,上次去的小白沙嶼就有座玄武岩山。卻不像現在靠得這麼近,就在腳邊,可以隨意踏上去。

我轉頭看了看薇,只見她笑咪咪地說:

「這裡叫做大灣,是個釣場。」

「釣魚的地方?」

「是啊,一塊塊平臺,不是很合適釣魚嗎?」她點點頭:「這裡是潮流交會之處,非常適合釣魚。你釣過魚嗎?」

「小時候家裡長輩帶我去過,不過我不喜歡。」

「為什麼?」

「太殘忍了,」我皺眉道:「魚鉤插破魚的嘴巴,魚痛得一直掙扎,大家還又笑又鬧的,我總覺得這些人心腸很硬,整個活動也很可怕。」

「那你還真心軟。」

她點點頭,牽我走在節理上。這裡有一座白色的小小燈塔,景色極其開闊。面對大海左邊是漂亮的玄武岩斷崖,右邊就是剛剛下船的南滬港。薇指指腳下說:

「下面是海蝕洞,如果趕上大潮,聲音比風櫃還大喔。」

「真的喔?那不會垮下來嗎?」

「嘻嘻,你還擔心真多。」

她笑著推我一把,牽我順地勢往下走。這裡有一道長長的木製階梯,走到盡頭是一座小小的海灣。這時正是漲潮,灣裡滿是深藍碧綠的海水,邊緣隱沒在水下,看起來不知有多深。

薇指著海灣,問道:

「凱,你有浮潛過嗎?」

「沒有,」我一怔:「這裡可以浮潛啊?」

「不但可以,而且很安全。」她指著海灣兩側的石壁:「你看,這裡的地形等於是個圓形的洞,大概兩三個人高吧,漲潮時跟外面連在一起,退潮以後就會被圍起來。」

「所以可以浮潛?」

「是啊,而且還有好看的魚。」她點點頭:「這跟石滬的原理是一樣的,漲潮時魚兒游進去,退潮後就被困在裡頭。我沒來過,阿德大哥說不要到大灣的大海灣裡游泳,因為七美附近洋流很強,這裡最安全,也不算深。」

「所以妳想來浮潛?」

「今天不行。」她輕嘆一聲:「現在在漲潮,大概要等五點左右才能下水。你願意我們明天來,今天是趕不及了。」

「如果妳想,那我願意。」我點點頭:「不過安全措施要做好。」

「你放心。」

她笑道,牽我離開了小海灣。

兩人氣喘吁吁爬回懸崖上,繞過海蝕洞,下到一個佈滿圓石的海灘邊。這個海灣大多了,右邊是剛剛爬過的懸崖,左邊則是另一座懸崖,中間有個玄武岩小島,外頭就是海。岸邊佈滿大小石頭,偶爾還有一些貝殼,或者珊瑚的骨骼碎片。

薇說這裡退潮時是潮間帶,可以涉水走到島上。我望著綠油油的海灣,嘆了口氣。

「咦?你怎麼啦?」

「呃,沒事。」我搖了搖頭:「薇啊,澎湖好漂亮。每個海灘都不一樣,真是個特別的地方。」

「所以才想要留在這裡,是不是?」

「是啊。」

「你很喜歡海,跟爸爸一樣。」她點點頭:「的確,澎湖的海很特別,爸爸在這裡待過一年多,他也說不想離開。」

「那為什麼這邊的人要離開?」

「因為生活辛苦啊。」

「討海不易,是吧?」我嘆了口氣:「說得也是,不然就不用發明石滬了。不過也虧得這樣,這裡才保留得這麼好,不像本島的風景區都很糟糕。」

「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維持。」

「如果開發了,大概就沒了吧。」

「那要看怎麼開發。」

薇搖了搖頭,離開海邊。

兩人循一條小小的石頭路回到公路上。找到了車,繼續向前騎去。沒過多久出現一座石頭牌坊,上面寫著「七美人塚」。薇表示這是七美名字的來源,說是明朝倭寇為亂,有七個女人為了保住貞節投井而死,之後井邊長出七棵大樹,後人就在此處設了七美人塚。

我們都不喜歡這個故事,刻意越過此一景點不去。一路經過小小的七美燈塔、漂亮卻有著淒美傳說的望夫石、由玄武岩節理侵蝕成牛頭形狀的臥牛、有著漂亮白沙與海蝕岩洞的月鯉,一路玩到豬蹄形狀的下港海岸、以及千百萬年前由岩漿灌入海裡凝結而成的,瑰麗玄奇的龍埕海蝕平臺。兩人站站下車站站玩,在呼呼的海風中,望著翠綠湛藍的乾淨海水,在呼嘯的風裡享受著這座風景千變萬化,令人讚嘆驚奇的漂亮小島。

「心心相映」像是個永遠到不了的目的地,七美東海岸公路一直向前延伸,彷彿怎麼走都走不完。太陽掛在天上,摩托車聲響在耳邊。這是個與世隔絕的下午,我們探路也似地騎在路上,承諾著再度造訪的約定,幻想著將來能在澎湖買地蓋房,自己駕船來七美度週末的場景。

離開龍埕,兩人來到分岔仔,這裡有個被海蝕作用切割出來的巨大片狀海蝕柱。之後是小臺灣,一個形狀跟臺灣本島幾乎一模一樣的天然海蝕平臺。兩人在將近被漲潮淹沒的平臺邊照了好多張照片,戲稱這裡是「被淹沒的臺灣」。薇教我如何在大太陽下調整光圈快門、利用遮光片照慢速水流,我則拎著快門線,試著照了好多張。

小臺灣之後是一片綿延的高地,高地上長滿短短的草。這裡叫白馬坡,白馬沒看到一匹,倒是隨處可見吃草中的黑牛與黑羊。陽光正好,寬廣的草原配上石頭與沙地,翠綠與金黃的顏色反射漂亮的光。驀地一群羊橫越馬路,我們遠遠停下,望著眼前恬靜又安適的景色。不禁覺得,這一抹難得的寧靜,卻又遠勝海邊的頭角崢嶸了。

薇帶著笑,安安靜靜下了車。對我說:

「怎麼停下來啦?」

「這裡好舒服喔。」

「嗯。」她點點頭:「很適合你。」

「哪裡適合了?」

「你屬牛的嘛,」她噗哧一笑:「滿地都是吃的,景色又美,可以邊吃邊看風景,豈不快哉?」

「好傢伙,原來在虧人啊?」我沒好氣地說:「妳屬什麼,豬對不對?好意思沒事就煎火腿培根,有沒有覺得對不起同類啊?」

「哈哈,算你倒霉,找到一頭老母豬。」

她笑嘻嘻地說,扮出一張很好笑的「豬臉」,捏捏我的鼻子。

「好啦,笨牛,快走吧。」

「哼,被豬催著趕路,還要跟她心心相映。」

薇聞言哈哈大笑,上車抱起我。

兩人繼續前行。騎了幾分鐘,路旁忽然出現一個詭異玩意兒。那是一座兩三個人高的「塔」,塔身是石頭做的,共分九層,每層都是扁扁的圓柱型,一層比一層小,形狀像極了一個高達九層的西式大蛋糕。

塔頂有尊金龍塑像,雕工倒是不錯,就是有種莫名的喜感。薇一見就笑了起來,說道:

「啊哈,看到金龍寶塔,雙心石滬就到了。停車停車,別再走啦。」

我聽話把車子停在塔邊。薇下了車,整整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摸出一條橡皮筋紮起馬尾,笑道:

「來吧,我們去看心心相映。」

說著牽起我的手,沿公路走了幾步。難得看到薇紮馬尾,看上去既俐落又帥氣。

正看得開心,薇已停下腳步,來到某個懸崖的旁邊,指指下方說:

「看,這就是心心相映!」

低頭一瞧,只見在懸崖下方的海裡,赫然出現了大名鼎鼎的雙心石滬。

我嚇了一跳,原來此處地勢這麼高。只見崖下潮水正盛,石滬隱沒在海中,泛著黝黑的顏色。

海是深藍色的,在石滬內部透著瑰麗的綠。石滬形狀美極了,兩個心型疊在一起,在變化萬千的海裡透著神祕的形狀;順著心型,一道石滬邊緣延伸而出,看上去像個優雅的電吉他,載浮載沉地,飄在沁涼的海水裡。

我歎為觀止地望著,薇挽起我的手臂,笑道:

「好像一把吉他喔。」

「對耶,我也這麼覺得。」

「兩顆心,一把吉他。」她微笑著說:「難怪大家都說這個好看,真的,好漂亮的形狀。」

「可以下去嗎?」

「先等一下。」薇看了看錶:「現在是三點四十,我們等半個小時,四點十分再往下走。」

「哦?為什麼?」

「雙心石滬最好看的樣子是稍稍露出一點頭來,在下面就看不到了。」她解釋:「滿潮是三點整,四點會露出頭,我們看完全貌後再下去,下到石滬裡的時候水就退了,那就可以進去『摸魚』啦。」

「真的會有魚嗎?」

「當然了,這本來就是設計來捕魚的嘛。」

她笑道,在崖邊找了個平坦處,拿出昨晚的塑膠墊鋪好,牽著我坐下。

退潮了,水面降低,雙心石滬透出碧海,露出了漂亮的形狀。

我抱著薇,站在聳立的崖邊,望著緩緩現身的「心心相映」。

這是個神奇的時刻,經過一整年分合,我們終於回到了這裡。潮水像是個說故事的人,戲劇性地揭起鬼斧神工的布景;海風吹在身邊,牛羊散落山上,我們是這齣戲裡唯一的觀眾。

薇的身子很暖,雖然只穿著泳衣與襯衫,卻帶著微笑,迎著呼呼作響的海風。

「下去看看吧?」

「嗯。」

我點點頭,牽著她走上小路,往岸邊走去。

這條路很長,也很原始。滿地都是碎石子,也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蚵仔空殼與捕魚器具。我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努力讓自己不被路上的雜物絆倒。好不容易來到海邊,只見退潮中的海水下,滿是參差不齊的,長滿青苔的大石頭。

潮水繼續在退,石滬離我們只有幾公尺之遙。然而,由於水底高低起伏大,石塊又多,這段路可不好走。我跟薇對望一眼,彼此都有點膽怯。

然而,這樣的膽怯只持續了瞬間。都來到這裡了,已經等了一整年了,千里迢迢之後絕不能興嘆而返。薇二話不說,從包包裡拿出了兩雙防滑鞋。

我們脫下長褲收好,牽起對方的手,彼此鼓勵微笑,踩進冰涼的海水當中。

幾公尺的距離,走起來彷彿相隔千里。這裡的石頭異常滑,又不平整,沒走幾步就會遇到難以前行的深坑或斜面。薇緊緊握著我的手,我一邊望著她細瘦的腳踝擔心,一邊試圖找出可以前進的道路。

除了石頭,水草也是問題。別看這些藻類植物一副飄在水中的樣子,其實每株質料都很硬,劃在腳上簡直像刀割。加上又長又亂,一不小心就會被纏住,若是真的跌倒了,只怕立刻會陷入石頭縫隙裡,折斷腳骨都有可能。

當然,我們都很小心。薇的手難得這麼熱,顯然緊張得不得了。我認真照顧著她,就這麼走了將近十分鐘,我們終於走出水底的亂石陣,來到石滬邊緣。

「呼。」薇喘口氣,雙頰都紅了。

「看,到底還是成功了。」

我笑著說,繼續牽著她,走進石滬裡。

從上頭看不出來,其實雙心石滬很大,走在其間才能感受到它的巍峨。石滬內部很不好走,水底凹凸不平,石牆摸起來既滑又刮手,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籐壺。

雙心石滬分成內外兩個「室」,各自只有一人寬的入口可供進出,大小就像兩個半圓形的天然游泳池。剛退潮的石牆是濕的,咕咾石縫隙裡長滿苔蘚,還有許多進進出出的不知名小蟲。

薇穿著比基尼,水面剛剛淹過她的大腿。白皙的肌膚走在原始的環境裡,有種異常柔弱的感覺。

「薇,」我擔心地問:「這裡沒什麼會咬人的東西吧?」

「哈哈,最多是螃蟹,小心點就是了。」

她笑著說,小心翼翼牽著我走進外室。

海水被石滬攔在裡頭,不算淺的池子裡到處都是魚。有的大如鐵尺,有的小似腳趾,還有幾隻胖胖的米色河豚,可愛兮兮地游在石牆邊緣。

魚很多,圍著我們。兩人涉水而過,進入內室。

石滬圍牆很高,約莫肩頭高度,站在其中有種看不見外頭的錯覺。身上都濕了,足畔魚兒游來游去;偶爾跳出水面濺著水花,此外就是海濤與風的聲音。

真浪漫,我心想,牽著「妻子」走在交纏的愛心裡,這是某種難以形容的幸福。耳邊是大自然的聲音,腳下是流動的海水,掌心裡有著她的溫度,誰能想到,這裡原本是設計來捕魚,用以改善窮困的地方呢?

走著走著,薇忽然抱住了我。

小小的身子,透過泳衣,透著既冰涼又溫暖的奇妙感覺。她輕聲說:

「凱,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好舒服。」

「在這裡,心裡很平靜。」她說:「好像什麼都不用擔心,真希望永遠都不用離開。」

「我也是。」

「可惜時間到了,你看外頭。」

她往石滬外頭指了指,我踮起腳尖一瞧,「羅莎三號」不知何時已然現身,靜靜停在遠方的海面上。

「咦?我們要從這裡上船啊?」

「阿德大哥會來接。」

我呆了呆,心裡十分捨不得。時近傍晚,陽光已然減弱,冰涼的海水隨潮汐退去,陽光曬得石頭一片乾燥。水面越退越低,魚兒游泳的空間受到擠壓,竄在腳下,觸碰著赤裸的雙足。

我滿心感動,望著她,輕輕地說:

「薇,謝謝妳。」

「謝什麼?」

「謝謝妳等了我一整年。」

「不用謝,這很值得。」

「明天還想去浮潛嗎?」

「不了。」她一怔:「為什麼問?」

「我覺得很夠啦。」我說:「明天來浮潛,又會弄得很趕。我覺得妳想安靜一下,是不是?」

「嗯。」她點點頭,笑了起來:「你倒是真的知道。」

「那我們晚上乾脆去看看星星,或者待在觀海室裡聊聊天,睡到自然醒什麼的,妳說好嗎?」

「好啊。」她笑道:「這樣好舒服,可以一直抱著你。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去浮潛了?」

「我猜的。」

「是嗎?」她摟著我,輕聲說:「你也越來越瞭解我了呢。」

「我是老公嘛。」我笑道:「那現在呢,要走了嗎?」

「差不多了,能看的只有這樣。」她點點頭:「其實我們根本不能進來的,這裡是別人的產權,只是平常沒人管而已。待會兒先回家洗洗澡,換一套暖一點的衣服,我們晚上還要去馬公找陳小姐拿東西呢。」

「那我們怎麼上船?」

「到外頭等,阿德大哥會過來。」

「好,那我們走。」

我說,正要牽她走出內室,卻被她拉停了腳步。

「凱?」

「怎麼啦?」

「這麼急著走嗎?」

「不是說……」

「傻瓜,怎麼這麼不浪漫呢?」

她笑道,閉上眼睛,吻起了我。

帶著海的味道,兩人站在雙心石滬中,旁若無人地吻著彼此。當然,四周其實一個人也沒有,一邊是聳立的懸崖,另一端則是寬廣的大海。石滬重重包圍著我們,薇像是捨不得般地靠著我,軟軟的胸部傳遞著厚實的觸覺,雙臂嬌小得令人疼惜,柔柔地、依賴地,摟著我的肩膀。

海風鹹鹹地,透著涼意;吹在石滬周圍,裹著甘美的氣息。

海浪擠了進來,水面在兩重石滬裡搖晃擺盪。陽光灑在腳邊,點點金光,浮盪著漣漪。

跟以往不同,這一吻帶著依賴與眷戀,有著屬於小女生的纏綿。薇越來越愛我了,透明的心裡滿是濃濃的愛意。咬著我的下唇,吻著我的肩膀,輕喘聲中帶著迷醉的情緒。若非天寬地闊,彷彿就要褪去衣衫,在這個浪漫的地方與我結合。

其實,我忽然想,那又如何呢?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阿德大哥遠在海上。此時的心心相映,是我們的。

然而,我卻不敢。

不像腳下的魚兒,可以悠哉游哉享受沒有限制的生命。我們受限於文明的規則,即使此處如此原始,彷彿開天闢地以來,只有我們兩個來過。

我們緩緩結束了吻,對望一眼,走出石滬。

「下次還要再來。」我說。

「一定會的。」

她對石滬揮手,像是在道別。

石滬外頭有道石岸,白色的人工大石頭,看起來像是一道保護石滬的防波堤。我們小心翼翼走了半晌,來到石岸邊,我當先爬了上去,伸手拉著薇,讓她也爬了上來。兩人滴著水,在風中對大海招手。阿德大哥響了幾聲汽笛表示回應,放下小艇發動引擎,破水向我們駛來。

岸邊都是碎石,他不能靠得太近。我跟薇等船停下,攜手再度走進水裡。沒走幾步水深了點,來到船邊時,海面已然達到胸口高度了。

阿德大哥一手一個拉我們上船,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笑嘻嘻地說了聲「那就回去嘍」,隨即發動引擎,掉頭開回「羅莎三號」,接舷讓我們登船。

我跟薇協助他起錨。阿德大哥教我們如何操作電動錨,三人著實搞了一陣子。他把小艇吊起來,固定在船身右側,走回甲板說:

「你們玩得開心嗎?」

「開心啊,」薇笑道:「就是時間太短。」

「時間長了會曬傷的。那就直接回去嘍?」

「好,」薇點點頭,想了想又說:「嗯,剛剛好累,我們想休息一下,待會兒有什麼事你用擴音器通知好了。」

「這樣嗎?」阿德大哥一怔。

「記得,用廣播喔。」

薇笑著眨眨眼,阿德大哥這才會意,連忙點了點頭,快步走進駕駛艙。

薇等他離開,嘻嘻一笑,這就拉起我的手,鑽進下層的船艙裡。

我們依然穿著泳衣,薇打開放在船上的背包,從裡頭拿出早上換下來的衣服。沒過多久引擎發動,船艙裡一陣震動,船尾激起滿天的水霧。隨著巨大的聲響,「羅莎三號」重新啟航。

船身在風浪中加速,上上下下地,有種天搖地動的感覺。窗外是漂亮的藍天,艙內只有一張小小的沙發。通往甲板的門依然開著,透過敞開的大門,外頭是飛濺的水花。

薇看了看窗外,轉過頭來,對我一笑。

我舔著下唇,渾身滾燙。

她緩緩走到身邊,帶著笑意,脫下泳衣。

我興奮地,任憑她也把我的衣物除去。

是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緊張得連心臟都要跳出來了。短短四十分鐘航程,阿德大哥站在我們頭頂上。窗邊沒有窗簾,外頭是一片大海。我們卻裸著身子,帶著海的味道,抱著對方蜷曲地在冰涼的沙發上。

這艘船,是薇爸爸投資的。

羅莎三號,是以薇媽媽來命名的。

我跟薇,卻在這艘船的肚子裡,卸掉了滿身的衣物,赤裸地摟著對方。

多麼浪漫啊,卻又如此深刻。進入她的一瞬間,我不禁深深被這種「巧合」震撼著。

薇享受地閉上了眼睛。咬牙輕輕哼著,不讓聲音傳出去。

我感受著她那絲緞般的身體,摟著自己的「妻子」,像是許下什麼承諾般地,對這艘船、對薇的父母,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試圖證明自己有多麼愛、多麼疼惜她。

薇一直笑著,收縮著興奮的身體,滿足地讓我照顧著。赤裸的手臂環繞著我,在忍不住的顫抖中,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跡。

浪越來越大,水聲也越來越響。

於是,我們結合,跨過寬廣的大海,從七美往西嶼前進。

船艙上下震動著,周遭響著隆隆引擎聲。薇收縮著身子,緊緊咬著牙,在幾乎聽不見的呻吟聲中,完成了與心愛的丈夫的結合。

我們滿身都是愉悅的汗水,彼此交融,已然分不清是誰的滋味了。薇輕輕鬆開了緊繃的身子,瞇著眼睛,滿足地微笑著,喘著氣。

這是個神奇的片刻,我們像初嚐禁果的少男少女,驀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奇妙的場合。兩人眷戀不捨地離開了彼此,快速整理自己,害羞地看了看對方,隨即又迅速地緊緊相擁,像是一刻都不肯浪費。

「凱。」她咬著嘴唇,甜蜜地望著我。

「我愛妳。」我感動地說:「薇,我真的好愛好愛妳。」

「我知道呢,」她滿足地笑著,看了看四周:「凱,這艘船,是以我媽媽的名字命名的呢。」

「是啊。」

「躺在這裡,就像回到她的身體裡面一樣,」薇帶著孺慕的聲音,驕傲地說:「可是,今天她的女兒,卻也已經長大了,也可以跟媽媽一樣,準備懷一個像自己一樣聰明漂亮的寶寶了呢。」

「那是一定的,」我感動地說:「薇,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像妳這樣聰明,也一定會跟妳一樣漂亮的。」

「我好希望我們生個男生喔。」

「為什麼是男生呢?」

「因為會長得很像你啊,」她笑嘻嘻地摸著我的臉:「小小的凱,從我的肚子裡跑出來,用我的身體餵他長大,每天都會越來越可愛,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好了。」

「那要是生的是女生呢?」

「嘻嘻,那我就要好好寵她,」薇笑道:「既不讓你打也不讓你罵,只要你少疼她一點,我就罷工不做飯給你吃。」

「喂喂喂,有這麼過河拆橋的嗎?」

「當然嘍,你想想看,這可是小小的薇呢,這麼可愛,被你欺負了還得了?」

「才怪,連長大的薇我都疼了,何況是小小的薇呢?」

「好呀,『連』長大的薇都疼,」她假意生氣:「這個字的意思就是說,既然有了小小的薇,長大的薇不是那麼重要了,是不是呀?」

「厚,妳就是會亂講。一個薇就那麼開心了,要是我有兩個薇,一大一小,豈不是更開心嗎?」

「哼,只會說好聽的,小心我揍小小凱出氣。」

「哈哈,妳揍啊,」我笑道:「棒頭出孝子,多揍點,將來就會有個乖兒子幫我照顧妳了。」

「那你幹什麼去了?」

「我可以翹著二郎腿當老爺啊,」我笑道:「不然就是當什麼海外尖兵去,報效國家,這不是妳最喜歡的嗎?」

「真是的,」薇嘻嘻一笑,看了看周圍:

「媽,你看他啦,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要賴皮呢。」

我聞言一笑,把她摟進懷裡,再度吻起了「長大的薇」。

兩人嬉笑戲謔,幾乎忘了彼此都是赤裸的。忽然間,船艙裡響起一記響亮的聲音:

「阿薇啊,我們快靠岸嘍。」

忽然的聲音把我們嚇了一大跳,我跟薇都「啊」地叫了起來,隨即對望一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快,我們要穿衣服啦。」

我忙道,跟薇同時起身,急急忙忙找著衣服。

薇滿臉通紅,從「FGMB」中拿出替換用的貼身衣物交給我,一邊穿,一邊哼了哼:

「死阿德,隔著媽媽肚皮,叫那麼大聲是要幹嘛啦?」

我一怔,只見她噗哧一笑,快速穿上了衣服。

回到外垵漁港,薇跟我換上衣服,行若無事地出了船艙。薇的雙頰紅紅地,彷彿有點不好意思,帶著難得的嬌羞。

牽她走上甲板,阿德大哥停好船,放下鐵板,對我們說:

「那就這樣嘍,我得先回馬公了。」

「謝謝你啦。」

我說。只見薇對他點頭致謝,陪我下了船。

「羅莎三號」在港中晃動,薇回頭望著船身,一時沒有作聲。

我跟阿德大哥都不敢講話,薇獨自在船邊站了許久,這才轉過身來,伸手對阿德大哥揮了揮。

阿德大哥傻笑一番,解纜回到船上,抽走鐵板,發動羅莎三號離開港口。我跟薇站在港邊,目送遊艇消失在海的那一頭,這才回港邊取車,把行李放進車子裡。

薇上車打開窗戶,卻沒有發動車子,只是坐在駕駛座上,望著港邊的夕陽。

我看著她的側影,霞光在她的臉上染上一層金黃。

「凱。」

「嗯?」

「剛剛好舒服。」

「是啊。」

「有種媽媽在保護我們的感覺。」

「嗯,我也感覺到她了。」

「真的嗎?」她一怔,睜大眼睛,高興地轉過頭來:「凱,你是說真的嗎?」

「羅莎三號嘛。」我微笑著說:「妳爸爸的船,妳媽媽的名字,我們……那個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後來妳又那麼說,證明我們想的都是一樣的事。」

「那你有沒有很不好意思?」她笑道:「被我媽媽看到你在『享受』她女兒,有沒有覺得很害怕啊?」

「才不會呢。」我也笑道:「我們很親熱,很愛對方,妳媽媽如果還活著,一定也會為妳高興的。」

「嗯。」她點點頭,忽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那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啊,這麼鄭重?」

「如果,」她望著我:「我說的是如果,我從今天開始就不吃避孕藥了,早點幫你生個孩子,你願意跟我這麼早就結婚嗎?」

「啊?」我吃了一驚:「喂喂喂,妳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她笑了起來:「嗯,也不能說是真的啦,這只是個假設狀況。我想知道你會不會馬上就想跟我結婚生寶寶,開始在一起的生活?」

「呃,那聯考怎麼辦?」

「孩子是我在生,你不會受到影響啊。」

「那妳就不用考了嗎?」我皺眉:「再說如果真是那樣,我的生活一定會受到很大的影響,結婚當爸爸耶,就算今天懷孕好了,等生出來也高三了,我們是不是得先考完聯考再說呢?」

「我也會考啊,你緊張什麼?」她呵呵一笑:「瞧你擔心的,大概上次被小箏妹妹嚇壞啦。我不是說一定要這樣做,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很急?」

「我很期待,卻沒有很急。」

「所以等大學以後?」

「這個嘛,我還是希望等到自己有能力一點啦,」我說,心裡卻好希望能夠如此:「再怎麼說也要到十八歲,更別提之前答應過妳爸爸要有點本事什麼的。然而,排除這些實際上的考量,我的確恨不得今天就可以娶到妳,可以跟妳一起過夫妻生活。」

「嗯,這就是我想知道的。」

「知道以後呢?」

「唉,我看也只能繼續等了。」她嘆了口氣:「男生必須十七歲才能結婚,你還有四個月才十七歲,除非有了小孩,否則是不能結婚的。凱,我說這些話沒有什麼意思,只是很想跟你趕快在一起,一分鐘也不想跟你分開。你懂嗎?」

「我懂。」我點點頭:「其實我們一個禮拜已經有三天在一起了,早上都見面,白天還要上課,就算結婚好了,最多也只是多了四個晚上而已。」

「那不一樣,這是感覺上的差別。」

「嗯。」

「沒關係,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別放在心上。」她搖搖頭,強迫自己回到現實,發動車子說:「好吧,講太遠了,我們也該回去啦。等一下先洗個澡,別拖時間,我們還要去馬公找陳小姐。你餓了嗎?」

「有一點。」

「沒關係,」她笑了起來:「這裡回去很近,我們動作快一點,洗完去上次去過的清心飲食店飽餐一頓。」說著發動車子,離開外垵漁港。

追著天邊的殘霞,兩人沒過多久就回到了阿德大哥的家。收好東西上樓洗澡。此時黃昏剛過,遠方天際線有著漂亮的紅光。我們沒有打開浴室燈,反而打開窗戶,讓鮮紅的暮色從窗外透入。

霞光中的薇是個朦朧不清的赤裸翦影,我吻著她,在奇異的色澤中享受溫暖的熱水。洗淨著海的味道,清滌著留在身上的、屬於對方的氣息。

洗完澡,換上輕鬆的運動服,我照例幫薇保養頭髮。之後薇整理相機,我煮咖啡放進保溫壺。準備停當再度出發,兩人在剛起的晚風中開到清心飲食店,在貝殼裝飾的餐廳裡,大快朵頤吃著生拌鐘螺、海膽、香酥炸大蝦、酸菜煎煮魚與紅蟳粥。吃得兩人開心不已,吃完時將近八點。

沿著空蕩的縣道,我們開過漆黑的跨海大橋,經過白沙鄉與湖西鄉回到馬公。今天是禮拜六,路上人更多了,滿街都是出來閒晃的澎湖人。馬公街道小,加上彎曲不直,薇決定把車停在漁港邊,下車步行。

晚間的漁港很熱鬧,到處都是賣吃的小攤子。烤魷魚、花枝丸、鳥蛋或臭豆腐,各種香味在空氣裡游移。漁船停在港內,港邊到處開著燈。燈火映在水面上,搖曳著斑斕的波光。

天氣很好,空氣很透明,這一夜剛剛開始。我們各自買了一杯仙人掌冰,在酸酸甜甜的滋味中沿著港邊找路。海風帶著港的味道,港邊水聲潺潺;薇的心情很好,笑嘻嘻地哼著歌。兩人走進小巷子,穿街過馬路,約莫十幾分鐘,終於來到了「澎湖的故事妻」。

小小的店面,嶄新的招牌,這是一間貌似西門町飾品店的小店。手寫的「澎湖的故事妻」招牌擺在門口,亮著暖洋洋的燈。

推門走進店裡,門上風鈴叮噹作響。放眼四處擺滿各種手繪創作卡片、明信片、詩集與筆記簿。小櫃子上琳琅滿目地都是小瓶子,上標「星砂」;文石印章與玻璃風鈴、布面筆盒、小冊子或便條紙,印著不同的彩繪圖案。

牆上掛著「愛妻七大守則」與「愛夫七大守則」,還有顏色、畫風各異的心心相映、鯨魚洞、燈塔或島嶼畫作。花俏繽紛地佔據著每一面牆壁。

我跟薇牽起手,裡頭走出一位女生。二十幾歲,看上去比大姊大一點。這就是去年在泡沫紅茶店認識的,約好送我們「心心相映」的老闆娘陳小姐。

一見到我們,她馬上打起招呼,熱情地說:

「哈,你們真的回來了!」

「回」來了,這個字充滿親切感,我跟薇雙手一緊。一年不見,她竟然一眼就認出我們。只見陳小姐招呼我們走進後頭,在一張擺滿圖畫紙、小卡片的桌子旁坐下。笑容可掬地說:

「怎樣,我的小店可愛嗎?」

「很棒,」薇笑道:「還沒機會好好逛一下呢,才剛開幕喔?生意好嗎?」

「小生意嘛,也沒有好不好。」她聳聳肩,瀟灑地說:「是搞得蠻轟動的,頭幾天客人不少,還打破了幾個瓶子。真正要看夏天,畢竟冬天澎湖沒有多少觀光客。」

「這裡的東西都是妳的創作嗎?」

「是啊,」她點點頭,驕傲地說:「有畫有文字,都是小東西。一開始可以用手繪,將來可能就要用印的了。來來來,先把答應的事情完成再說。」說著拿出圖桶,打開蓋子,抽出一張對開大小的圖畫紙,也不管桌上滿是東西,這就攤了開來。

那是一張手繪的「心心相映」。蠟筆畫作,漂亮的大海中兩顆勾纏在一起的心,線條簡單有力,顏色奇幻瑰麗;海面畫得很抽象,石滬本身卻只是簡單幾筆。彷彿有著生命,躍動在平面的紙上,帶著浪花一起飛舞的感覺。

我跟薇都看呆了,這幅畫雖然簡單,卻給人某種說不上來的衝擊感。尤有甚者,在一片蠟筆的粗放線條裡,用鉛筆畫著兩個小小的身影。一男一女,牽著對方,正要走進石滬內室。

這就是薇跟我了,我心想。只聽對方開了口:

「怎樣,就是這幅,你們喜歡嗎?」

「喜歡!」我跟薇同聲讚道。

「這幅畫我早就畫好了,不過有個小地方還沒有完成,一直在等你們回來。」說著要我們站起身來,仔細打量兩人一番,笑道:「裡頭的你們只打了草稿,要等你們回來這天,看你們穿什麼再來畫。」

「呀,那可不行。」薇忙道:「我們今天下午去七美,已經回去換過衣服啦。妳要畫的話可不能畫我們現在穿的,當時我們都穿泳衣。」

「那妳要我畫泳衣嗎?」對方一笑。

「嗯,」薇想了想,問我說:「凱,你覺得呢?」

「畫『情人裝』好了?」

「不,那套是『當時的』。」薇笑了起來:「那這樣,就畫我們的制服吧?」

「哦?」

「沒錯沒錯,這主意好,」她開心地說,轉頭對陳小姐道:「就這麼決定,我們要畫平常穿的制服,這樣也可以代表時代,畢竟我們都是高中生呢。」

「好啊。」對方連聲贊成:「這好玩。將來你們回來,我還可以幫你們畫將來穿的衣服,剪成一樣大小浮貼上去。就跟小時候玩剪紙娃娃一樣,來幾次穿幾套,這樣你們就會常常回來了。」

「嘻嘻,妳這麼喜歡我們『回』來啊?」我笑著問。

「當然了,澎湖是個好地方,可惜大家都想往外發展,很少年輕人願意回來。」她嚴肅地說。隨即道:「那就這樣,你們的制服長什麼樣子?」

「很簡單。」薇說明:「我唸北一女,綠上衣黑百褶裙;他的制服白衣黑長褲,還有領帶。就這麼簡單。」

「瞭解。」對方點點頭,拿起畫筆、水彩與調色盤:「那我現場畫,你們先逛一逛,幾分鐘就好。」

「我們看妳畫。」

我說。只見陳小姐一笑,調起顏色,準備作畫。

圖很大,兩個人影卻很小,說是畫人,其實只是用筆尖點出個人形的色塊而已。陳小姐先跟薇確認顏色,用黑色混合綠色調出了「北一女綠」,隨即運筆如風,沒幾下就完成了「我們」。頗有某種畫龍點睛,即席創作的感覺。

薇很興奮,睜著水亮的眼睛,望著她用吹風機把水彩吹乾。之後陳小姐在圖上簽名,在我的要求下畫了個漂亮的玫瑰圖型在背面,錶框完工,裝進盒子交給我們,完成了去年的「承諾」。

薇高興地打算付錢,卻被對方拒絕,表示這是送給我們的,因為我們是「第一對因為故事妻回來澎湖的朋友」。又對我們說,只要我們心裡有著對方,有著澎湖這塊人間天堂,那麼每次回來她就都會免費幫這幅畫「換衣服」,「只要你們在一起多久,就有多少新衣服可以穿」。

之後我們又逛了一圈,在她的介紹下,兩人看遍了店裡的各種東西。陳小姐很健談,對澎湖這塊土地的熱情更是溢於言表。她是桶盤人,大學唸日文,畢業後在廣告公司上班,曾經多次發表散文、翻譯與新詩作品。之所以想到開這間店,一方面是對本島的生活感到厭煩,思念遠在大海彼端的故鄉;另一方面也是滿足自己的創作個性,希望通過「澎湖的故事妻」,完成一個浪漫的小小夢想。

「故事妻」名字來自她以前的筆名。大學時陳小姐在臺灣讀書,寫信給澎湖的朋友,寫著寫著覺得有種在寫人生故事的感覺,因此有了這個署名。不枉這個名稱,店裡的作品都跟感情有關,男女戀情、對鄉土的感情,都是她的創意來源。她又說,「只要你們愛著澎湖,那麼故事妻的創作中,就有了你們的故事」。

一場奇妙的談話,我跟薇在店裡待了整個晚上。離開時兩人買了好多東西,陳小姐送我們出去,約好一年後再見。她又說,下次如果有空,她會帶我們去南海玩一玩,「欣賞一些平常觀光客看不到的漂亮景色」。

出來時剛過十點,我們把東西放回車上,一時還不打算離開。兩人走在港邊,薇望著熱鬧的漁港燈火,忽然說:

「凱,這次來澎湖,我的感覺很不一樣。」

「怎麼說?」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她停下腳步,背對著漁船:「無論跟仔仔,或者Markus在一起都這樣。有些話我不會跟他們說,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可是,只有跟你,我卻什麼都能說。」

「像是什麼事?」

「就像現在正在說的,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她緩緩地說:「沒錯,我喜歡交朋友,然而我並沒有幾個真正的朋友。或許因為小時候一直搬家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非常想要定下來。」

「妳是說嫁給我嗎?」

「這是一部分,」她點點頭,笑了起來:「你真是的,老想著這件事。嫁給你當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你會一直陪著我,再也不會離開。」

「本來就會,不然結婚是幹嘛的?」

「以前我不確定,」她搖起了頭:「直到今天從七美回來,我才真正有這種感覺了。」

「為什麼?」

「我不會說,為什麼也不重要,」她想了想:「重要的是,我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我終於相信你會一直陪著我,永遠都不會離開。」

「我當然會。」

「所以我也不再患得患失啦。」她笑著說,笑容裡滿是輕鬆:「這次回來我很緊張,謝謝你一直耐心陪著我,包容著我的疑慮與任性。從今天起我就不緊張了。凱,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不知道,什麼日子?」

「愚人節的前一天。」她哈哈大笑:「再過一個小時就是愚人節啦,從今以後,我們可以笨笨地在一起,什麼也不用傷腦筋。認識一年多,我們總算可以笨一點,單純一點了。」

「我很容易,只怕妳笨不起來。」我笑道,牽起她的手:「薇,我好愛妳。」

「我也是呢,」她甜甜地一笑:「凱,我一直夢想著自己是你的妻子,可以就這樣嫁給你,在家當個笨笨的小妻子。每天笨笨地燒菜給你吃,笨笨地幫你照顧家,笨笨地幫你準備一個溫暖的窩,讓你什麼都不用擔心。這是我的小小願望,想不到竟然已經這麼接近實現的一天了呢。」

「哈,妳要燒好吃的菜給我吃,只怕也不能太笨喔。」

「嘻嘻。」

她一笑,不再接口。

漁火亮著,我們摟著對方,走在愚人節前夕的馬公港邊。街上依然熱鬧,晚風仍舊帶著海的氣息。明天就要回去了,跟前兩次不同,這趟澎湖之旅我們都很滿足。沒有第一次那麼夢幻,也不像暑假時充滿心事。

我們都是放心的,無憂無慮,對未來充滿期待,「心心相映」著。

當晚又去了一趟蒔裡海灘。這次什麼也沒準備,兩人脫了鞋子,捲起褲管,走在厚厚的沙灘上。又漲潮了,沙子帶著白天的餘溫。遠方有人在沙灘上烤肉,夜空中沒有雲,只有滿天的星星。

薇唱著歌,歌聲在風裡飄蕩。星星閃爍著,一個個數不完的故事,昭示著兩人數不盡的未來。從故事妻出來後薇一直很高興,像是想要做些什麼,卻找不到合適的事情來「慶祝」。我想起剛剛買的一本小簿子,想了半晌,開口說:

「薇?」

「嗯?」

她應了我一聲,卻沒有停下歌聲,好像「嗯」也是歌詞的一部分。

我笑了起來,拉著她停下腳步:

「先別唱歌,聽我說一句話。」

「好,」她依言停下:「你說。」

「妳不寫日記的,對吧?」

「偶爾會寫,怎麼了?」

「我們來寫日記吧?」

「哦?」她一怔:「怎麼想到要寫日記呢?」

「因為跟妳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樂。」我說:「我不想忘掉這些日子,可是未來我們還有好多好多日子,總不能每件事情都記在心裡。所以來寫日記,就用剛剛買的那本小簿子,紫色那本。」

「嗯,好啊。」她點點頭,卻說:「問題是那本很薄,寫不了幾個月。要不要明天再去買幾本?」

「不。」我搖搖頭:「我們寫完就回來,寫完一本買一本。」

「呵呵,這可花錢啦。」她開心地說:「沒問題,這樣就可以常常回來了。反正澎湖也不遠,坐飛機可以當天來回,我們可以利用週末過來。」

「那就約好嘍?」

「問題是只有一本啊。」

「沒關係,我們合力寫,」我笑道:「一天妳寫一天我寫,有特殊狀況再換過來,如何?」

「沒問題,就這麼說定。」

她笑道,在黑暗中點了點頭。沒有月光的海灘一片漆黑,只有那雙閃亮的眸子,依然在靜夜裡閃閃發光。

於是,我們離開了蒔裡海灘。

回到西嶼時是午夜一點,樓梯間的魚缸在黑暗裡亮著熱帶的顏色。兩人喝著帶出去又帶回來的,保溫壺裡的咖啡,在觀海室長窗前邊喝邊聊。我們把燈關了,漁火在海平線上搖曳著漣漪中的光芒。薇說起自己小時候的故事,也分享了好多從來沒聽過的,深藏在心裡的情緒。

我默默地聽,陪著她,守護著兩人在澎湖的最後一夜。海風很涼,海浪的聲音也很好聽,沙沙地響在遠方,有種天寬地闊的感受。

那一夜很長,卻也很短,不覺破曉天明,故事卻只說到一半。我們跑到床上,摟著溫暖的對方繼續聊。天色越來越亮了,她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彷彿跟風聲合而為一,遠遠地,飄蕩在潮汐往來的碧波間。

紗簾在海風中飄動,故事在朦朧中遠離;摟著妻子般的她,我在低沉的對話中,緩緩地睡著了。

於是,終於到了最後一天。

四月一日,愚人節。我跟薇睡了舒舒服服的一覺,禮拜天下午,西嶼的陽光比前幾天都好。醒來時剛過兩點,兩人幾乎同時起床。四點就要登船了,時間剛好夠我們收拾東西加上吃頓午餐。兩人都沒有賴床,盥洗完畢,精神抖擻地把房子整理乾淨,同時也收好了行李。

我去煮咖啡,薇弄了「小點心隨便吃」裝在盒子裡,拿起相機照了一遍房裡的模樣作為紀念。午後三點,兩人道別睡了三個晚上的「家」,在三個魚缸的送別下把行李搬上吉普車,依照約定將鑰匙放進信箱,離開了西嶼。

下午天氣很舒服,暖洋洋地照在203縣道上。我們都有點捨不得,坐在狗弟的吉普車上,彼此沒有交談。

四十分鐘車程,抵達馬公港時已經快要登船了。臺華輪優雅地停在港邊,登船口滿是揹著大包小包的乘客。有的是休假的阿兵哥,也有的是運送各種商品的工人。忙進忙出地,在工作人員協助下準備登船。

阿德大哥再度現身,陪我們辦理登船手續。不一會兒另一個船公司的員工走了出來,阿德大哥把我們交給對方,揮手笑道:

「阿薇、凱子,下次再見嘍!」

「阿德大哥再見。」我說。

「多謝你舒服的小窩。」薇笑道。

他咧齒微笑,瀟灑地揮手離去。我們上了車,在船公司員工帶領下把車開進船艙。這次沒有臥鋪了,兩人把行李放在車上,上樓找到座位,輕輕鬆鬆地走上甲板,享受臨別前的海風。

船還沒開,港邊一片忙碌。阿德大哥也沒走,站在港邊望著臺華輪,身邊站著他的未婚妻秀玲。薇大聲對他們喊著再見,也不管一旁其他旅客的異樣眼光。我也揮手招呼,只見秀玲推了阿德大哥一把,他才看到甲板上的我們,伸手高喊「一路順風哦」。

汽笛響了,阿德大哥的聲音飄在風裡。擴音器開始廣播,港邊關門收橋、解纜鬆繩,驀地一陣劇震,隨著汽笛聲響,緩緩駛離了馬公港。

阿德大哥還站在那裡,依然熱情地揮著手。有種今朝離別,下次又要很久才能見面的感覺。

當然,事後證明,這是我跟薇最後一次來澎湖。隨著臺華輪逐漸遠去,終其一生,阿德大哥再也沒有見過薇。而我自己,則要等到漫長的十六年後才會再次與他碰頭。屆時他已經有了兩個小孩,一個國二一個小五,已經從國盛叔叔手中買下船公司,變成澎湖遊艇事業的一方霸主了。

回程比去程快,四個多小時就會抵達高雄。我跟薇站在甲板上,吃著三明治喝著咖啡,在海風中聊了一個多小時。她突發奇想,下到停車場取了「1987」,跑回甲板上唱起了歌。

這一來可熱鬧了,許多乘客跑來圍觀,唱著唱著加入了我們。薇會唱的國語歌不多,索性把吉他交給我,讓我彈了一堆校園民歌陪大家同樂。之後突然跑走,不知從哪兒生出了兩根鼓棒,敲著鐵製的船板當節奏,把氣氛弄得越來越熱鬧。

兩人與一堆旅客合唱到夕陽西下,海上的落日很漂亮,海面火燒般地一片通紅。薇放下鼓棒,幫我照了好多張照片。之後又有個去澎湖拍水下攝影的人主動表示願意幫我們照,也不用薇的相機,拿著一臺看上去十分嚇人的「大砲」,啪啪啪,幫我們照了整卷。

回到高雄時已經快要九點了,兩人趕著回臺北,沒有多加逗留。原以為薇要開車回去的,不料她只是一笑,就把車子開到高雄火車站。抵達車站時森怪竟然等在路邊,原來他有事情要來南部,早就跟薇約好在此取車。

兩人連行李也不帶,陪森怪哈啦幾句,揹著「FGMB」、相機與「1987」就去趕火車。森怪不愛說話,這回更只是笑了笑說聲「快走吧」,從薇手中拿走鑰匙與一個信封,逕自離開高雄車站。

一路風塵僕僕,火車開動後兩人總算輕鬆下來。時間已晚,外頭沒風景可看。我跟薇各自叫一個火車便當,吃完後靠著對方休息。凌晨一點,當被好心的旅客叫醒時,我們已經回到了臺北。

走出車站,天上飄著細細的雨,外頭安安靜靜地,路上沒有什麼車。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薇看著冷清的臺北街頭,嘆口氣說:

「好傢伙,十一個小時才回到臺北,可以來回跑兩趟日本啦。」

「那現在呢?」

「回家吧。」她似乎有點不捨:「明天還要上學,我看八成又要遲到啦。」

「呃,」我呆了呆,上學,感覺起來根本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無奈地說:「我都忘了今天是禮拜天啦,那就趕快回去吧。」

「好。」

她點點頭,露出一個奇妙的笑容,走到路上,攔起了計程車。

就這麼地,第三次澎湖之旅結束了。兩人回家洗澡收行李,上床時將近三點。我們都累壞了,剛倒下就睡了個人事不知。果不其然,隔天早上果然睡過了頭。

四月二日上午,臺北下著無聲的雨。醒來時薇還在睡,我揉揉眼睛,看看鐘竟然已經十點半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慌慌張張地搖醒薇,緊張地說:

「喂喂喂,別睡啦,起床嘍!」

「呃,」薇揉著眼睛,惺忪的語氣中帶著微笑:「凱啊,早啊。」

「一點也不早啦,」我忙道:「現在已經十點多啦!我們得趕快起床了。」

「喔,」她慵懶地一笑:「十點多,那又怎樣?」

「要上學啊,已經遲到三堂課了耶!」

「那有什麼好擔心的?」她笑了起來,好整以暇地伸個懶腰,笑道:「今天倒是轉性了,你不是要去演講社支援嗎?從禮拜四就開始蹺課了,還怕一個早上不去學校嗎?」

「呃,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哈哈,話就是這麼說的。」她哈哈大笑,笑得人都醒了,摟起我的脖子,頑皮地說:「笨蛋,昨天不是愚人節嗎?跟你開個小玩笑,結果都四月二號了還這麼呆。你忘了這禮拜放春假嗎?」

「啊?」

「是啊,禮拜四清明節,禮拜五才上課呢。」她笑得十分開心:「這就叫做過太爽了,連放假了都不知道。乖,別緊張,今天不用上學,我們繼續睡一下吧?」

「妳說真的假的,這個禮拜是春假啊?」

我尚未反應過來,只見薇笑得很有趣,聳聳肩說:

「是啊,很開心吧?」

「厚,那妳昨晚還說什麼明天要上學?」我這才發現上當,皺眉道:「妳老實承認,其實本來就知道對不對?」

「當然知道啦,」她笑得很頑皮:「我又不是你,去學校只知道玩社團。好啦好啦,別廢話了,天氣這麼冷,還是窩在被窩裡抱老婆才是正經的啦。」

「等等。」

「又怎麼啦?」

「既然妳早就知道是春假了,」我哼了哼:「那我們幹嘛還要蹺課去澎湖?為什麼不等禮拜六下午出發就好了?再說既然有這麼多天,那我們幹嘛急著回來,不多留個幾天玩一玩呢?」

「小孩子氣,就知道玩,」她笑了起來,解釋道:「那是因為臺華輪。我想帶你坐夜船,這樣才有臥鋪可睡。問題是船期配合不上,只好出此下策,要你蹺課兩天陪我去。反正你也沒有什麼損失,不然呢,去學校你就會認真上課了嗎?」

「真是的。」

我不滿地說,只見她嘻嘻一笑,拉起被子蓋住我,又說:

「好啦,別生氣了嘛,這樣我們又可以多相處好幾天啦。玩在前頭還有什麼好抱怨的?不瞞你說,今天我們另外有個活動要趕場,現在還早,再賴床一下,中午我幫你打電話跟你爸爸報備一聲,之後就要跟大家出去玩嘍。」

「大家?」

「是啊,阿玟狗弟他們,」薇一笑:「還有仔仔跟順子。他們說這算幫我接風,加上很有沒有一起出去玩了。所以配合你我跟仔仔,利用春假出去混個幾天。還有什麼問題嗎?」

「呃,那要去哪?」

「太平山。」

「就上次妳本來要帶我去的,還要辦什麼入山証的地方,是不是?」

「沒錯,等了一年,終於可以去啦。」薇笑著說,摟起我的脖子,頑皮地鑽進懷裡:「所以嘍,接下來幾天會很累,我們先睡一下,中午再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唉,這麼一嚇,我都醒了。」

「不會的,」薇搖了搖頭,輕笑著說:「讓老婆抱著,你馬上又會睡著啦。」說完不再言語,只是躺在我身上,輕輕蹭著我的胸口。

我滿心甜蜜,摟著暖呼呼的她,情不自禁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