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代理人

「你真是個好男生,好溫柔好溫柔,我真的好愛你。」

比賽即將開始,參賽隊伍就位,除了建中、附中以及泰山,北市幾大公立高中幾乎全數到齊。我們抽到十一號,就場序來說不大有利,不過這只是小事,比賽看真本事,在場隊伍只有開南與北一女擁有可與我們一拚的實力。

司儀上臺客套幾句,隨即宣布比賽規則。時間限制一樣是八分鐘,超過或不足半分鐘不扣分,此外每半分鐘扣一分。詩稿佔百分之三十、儀態與表演技巧各佔百分之二十,語調則佔另外的百分之三十。評審一共七人,參賽隊伍計有成功、中山、景美、中正、內湖、松山、板中、復興、華僑、文德、衛理、靜修、稻江、開南、東山與北一女共十六隊,原本還有建中的,聽說一個月前因為不明原因棄權,也讓我們變成了參賽隊伍裡唯一的男校校隊,其餘不是男女合校,就是純粹的女生隊伍。

這麼一想,其實北市高中純男校真少,竟然只有我們跟建中而已。女生的前三志願都是女校,附中起碼還有兩班女生,而那些文德、衛理、崇光或靜修之類的私校也都是女校。說也奇怪,男生都跑到哪裡去了呢?

胡思亂想間,司儀高聲宣布:

「以上是比賽規則,接下來介紹裁判。第一位是著名詩人蕭蕭,請同學們鼓掌歡迎。」

蕭蕭站起身來,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看上去無甚特色,笑容倒是十分親切,揮揮手之後坐了下去。繼續介紹,一路從蕭蕭到管管,除了某個叫做陳正家的是建中老師,其他六位都是成名詩人。我忽然覺得今年陣仗很大,又覺得蕭蕭與陳正家這兩個名字好像很熟,似乎不久前才在哪裡看過。只聽司儀說:

「好,現在開始比賽。一號隊伍請上臺,二號隊伍請至舞臺右方準備。」

一號是中正高中,只見他們男女皆穿軍訓服,男生還打了領帶,分左右兩路上臺。二號是景美樸班,李佩珊學姊帶隊往臺下準備區移動,整整齊齊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的背上被拍了一下。

「學弟,」小丁湊到耳邊,低聲道:「聽說今年景美很厲害,待會兒你要專心聽。」

「哦?」我轉過頭去,小聲說:「對了,你認識那個李佩珊學姊吧?」

「你也認識佩珊啊?」

「沒有,剛剛在門口碰到,大家互相介紹一下,她說認識你。」我搖搖頭:「景美的詩叫做……嗯,叫做『田間路』,看起來還適合朗誦的。」

「田間路?」小丁一怔:「那是蕭蕭的詩啊,好傢伙,她們還真聰明。」

「咦?對耶。」我忽然驚覺,拿出詩稿一看果然是蕭蕭。當下又說:「這沒差吧,詩歸詩,朗誦歸朗誦,蕭蕭就算是評審也不會偏心景美吧?」

「嘿,你知道他當過景美的老師嗎?」

「哦?」我一怔:「我不知道。」

「所以要小心。」

「這沒關係,」我搖搖頭:「七個評審,他一個也影響不了大局。再說我們用的是余光中,大概不會比較差。」

「嘿,那可不一定。文人相輕,只怕還有變數。」

「那也沒辦法了,看情況吧。」

我搖搖頭,轉回臺上。

中正的已經開始了,「Leading couple」式的表演,一男一女實力不錯,詩名剛剛沒聽見。只見他們突破團誦慣例,竟然在安排Leading couple下還用了指揮。這麼一來團誦齊獨誦強,整體效果不差,外行一點的恐怕聽不出差別。

忽然又想,中正應該是男女分班的,所以他們也是從各班選出來的詩朗隊嘍?瞬間忽然有點壓力,這才第一隊而已,表現就如此亮眼,看來今天各校實力都很強,待會兒恐怕有一場硬仗要打。

中正表演結束,七分三十四秒不扣分。二號景美上臺,跟我們一樣,規規矩矩的四排,依次走上舞臺。

表演開始。「田間路」共分十二段,景美的一上臺就報題報校名,負責同學是個聲音洪亮、戴著白手套的女生。喊起口號毫不含糊,比之前聽儀蘋喊儀隊口令不遑多讓。只見她走到中央對裁判敬禮,隨即一個轉身,直挺挺地舉起雙手,原來同時也是指揮。

一個女生從隊伍中走出。「子時、寒窗」,報起副標題。只見指揮雙手一動,第一句「明天仍得趕在太陽之前起床」,全體團誦馬上把詩句整齊劃一唸了出來。

丑時、寅時、卯時……詩句快速傳出。跟北一女不同,她們幾乎每句都是全體團誦,並沒有太多靠分部創造的效果落差。一開始我覺得這沒什麼了不起,跟著又聽了幾句,這才聽出了一點端倪。

全體團誦跟合唱一樣,若無「和音」,怎麼聽都只是一堆人一起唸句子罷了。但這些景美的很厲害,通過指揮,她們竟然可以在同樣都是全體團誦的前提下創造聲音大小差距,換言之就是把團誦當成獨誦在唸,等於每個人都必須獨誦整首詩,加起來變成團誦一般。我並不認同這種方式,畢竟一人獨誦可以投入感情,很多人「一起獨誦」就會顯得有點呆板。然而,這個本事練起來可不容易,起碼咱們從來沒試過,想想她們一定花了不少功夫。

申時、酉時、戌時、亥時,整首詩的表現方法都一樣,不知不覺間已經完成。「八分四秒,不扣分。」時間掌握得恰到好處。整首詩聽下來,我不禁想,如果換成是我們,要我們用同樣的方法來表現,那麼出來的結果會變成「一堆機器人」,還是「一堆董子凱」「一掛吉斌」或者「一窩河馬」呢?

三號是文德女中,連續第二支女生隊伍了。我回過神來,望著她們一身輕飄飄的銀色長袍,一個接一個走上舞臺。

終於有個穿戲服的了,文德的詩叫做「紫陽湖畔的仙女」,內容很花俏,大概講的是她們自己。文德之後是華僑,他們身穿各式不同戲服。相較文德的古典飄逸,華僑不負其名,唸起詩來中英夾雜,一時頗有這是英文朗讀、而非詩歌朗誦比賽的錯覺。

接下來是五號松山高中,這組更花俏,有人扮樹有人扮鳥,唸的詩叫做「北風花園」。花園盛開時打著澄黃鮮紅的舞臺燈,北風吹起時乾冰四處亂灑,詩倒是很短,上下臺加表演還湊不足七分半,被扣了一分。

我微微冷笑,往椅背上一靠,繼續觀賞「表演」。

比賽繼續,各校爭奇鬥艷,各種招數紛紛出爐。乾冰加配樂有之,舞臺燈光加才藝表演亦有之,形形色色歎為觀止。六號是內湖,幾個身穿肚兜的女生在臺前赤腳跳舞,不知跟「負荷」有什麼關係,倒是舞姿曼妙,身材誘人;七號是稻江,團誦嘰嘰喳喳地聽不出在唸什麼,倒是全體都穿著打領結的黑西裝,頗有一種反串演出的模樣。

八號是復興,我心想這隊應該好點了吧,孰料他們更炫,一上臺馬上音樂大作,你扮Bon Jovi我演Gun'n'Roses,人人身穿緊身暴露亮皮背心,甚至還戴著五顏六色的假髮與各種裝飾品。詩名是聽不懂的英文,詩句融合在音樂裡簡直成了重金屬歌詞。想來這掛人根本來錯地方,下回再辦九三九,倒是可以建議主辦單位去復興找人。

眾人都看傻了眼,心想這哪是詩歌朗誦啊,開始至今除了景美中正,各校花招簡直比國中組還厲害。大夥兒面面相覷,一時有種無法適應的荒謬感,好不容易捱到中場休息,詩朗隊弟兄卻只能坐在位置上目瞪口呆,誰也說不出話來。

我正打算起身講幾句話「振作」大家,忽見到孫諭琦與蔣秀蘭同時向我們走來。

我一怔,只見兩人都走到我身邊,彼此互望一眼,似乎都有點訝異。蔣秀蘭開了口:

「北一女的,妳先講。」

「不不不,」孫諭琦忙道:「妳先妳先,我等等沒關係。」

「好,那就多謝了。」蔣秀蘭點點頭,對我說:「喂,董子凱?」

「什麼事?」

「他們……」她似乎有點難以措詞,皺起眉頭,期期艾艾地說:「他們……那是個什麼鬼東西啊?」

此話一說,大夥兒當場哈哈大笑,我笑彎了腰,喘著氣說:

「我哪知道啊?那些玩意兒我可不會。」

「喂喂喂,你們還笑得出來喔?」蔣秀蘭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我們都嚇壞了,我們幾年沒參加,比賽規則是不是改了呀?還把詩當歌唱,這都是什麼玩意兒啊?」

「呃,我能說句話嗎?」老烏龜忽然起身,微笑著對蔣秀蘭與孫諭琦點點頭:「兩位學妹好,我是成功四字頭學長何文彬,幸會了。」等兩人同時答禮,轉頭對我說:

「總隊長,我想跟大家講幾句話。」

「學長請。」

我忙道,讓出位置。老烏龜走到隊伍前,微微一笑,開口說:

「各位,剛剛我都看傻了,你們想必也都不行了吧?」

「幹,」河馬罵道:「那算是個什麼鳥東西啊?」

「這就是『時代進步』。」老烏龜斂了笑容,正色道:「學弟們……還有兩位學妹,這幾年這種『庸俗化表演』的趨勢越來越誇張了。無論我們接不接受,這都是正在發生的事。學長並沒有要你們接受,不過,真正的問題也在這裡,那就是我們實在太保守了。」

大家都皺起眉頭,連蔣秀蘭或孫諭琦也不例外。老烏龜嘆了口氣,點點頭說:

「成功詩朗隊有自己的傳統,要我把隊伍帶成那樣,嘿,我可不幹。問題是,看到這種場面,我忽然發現今天面臨的挑戰比想像中更嚴峻。」他頓了頓:「這裡有開南、北一女跟景美,還有剛剛的中正,大家都是傳統做法,今天是建中沒來,否則大概也跟我們看法相同。然而,這也代表了另一個新的戰場的開啟。」

「是要我們與那種耍猴戲比嗎?」黃肥哼了哼。

「正是。」老烏龜點點頭:「假設後面幾隊都是那種耍猴戲好了,那麼今天的成績,將會決定日後這個比賽的走向。也就是說,今天要不是那種表演拿冠軍,就是我們……或者妳們,」說著看了兩位女生一眼:「……這種走傳統路線的學校獲得勝利。要嘛我們四校全軍覆沒,要不然就是包辦前四名,不會有第三種情況,各位懂嗎?」

「懂!」大家齊聲道。

「因此,今天的表演已經不是冠軍之爭了,」他續道:「而是針對路線、針對詩歌朗誦精神的決戰。學弟學妹們,你們必須使盡所有本事感動裁判,讓他們回到詩歌朗誦的原始目的,是以體會詩的美,以聲音表現詩句的這條正路上。要是今天輸了,那就代表我們輸掉了這個價值,昔日榮耀正式結束,未來這種國中化戰場,成功詩朗隊就只能退出了。我們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嗎?」

「不能!」大夥兒大聲回答。

「那就好好表現,讓他們知道耍花招沒用,實力才是真理。」他認真地說:「不只我們,開南的、北一女的學妹,妳們也把話帶回去給隊員,告訴他們,這是我們共同的戰場,大家無分輸贏,一定要好好表現,知道嗎?」

「瞭解。」孫諭琦說。

「沒問題。」蔣秀蘭道。

「好,那就看妳們的了。」老烏龜點點頭:「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嗎?」

「沒有,你們好好表現,不要留手。」

蔣秀蘭認真地說。孫諭琦附和:

「沒錯,凱子,六十幾個李白,可不能輸給十幾個亂七八糟的國中隊。」

「放心吧,我們就算佔了前四名,還是得分個高下的。」我接口:「冠軍只有一個,我可不讓。」

「那就努力打敗我們吧。」

蔣秀蘭笑道,轉身快步離開。孫諭琦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

「加油,一樣都是慧心學姊的徒弟,她去年就教你了,所以你算師兄,可別丟臉了。」

「呵呵,師妹看我的吧。」

我笑道,目送她往恭班緩步走回。

下半場比賽開始。九號是中山女中,她們不愧是老字號的前三志願,除了兩個「Leading couple」穿著戲服,其他人還是一身長袖百褶裙加上黑皮鞋的「傳統比賽裝」,唸起詩來雖然活潑,但總算維持著詩歌朗誦原貌,沒有搞太多有的沒的花招。

十號是北一女,這兩間女校總是連在一起,國慶是這樣,聽說樂儀隊大賽時兩校也抽到相鄰籤序。接下來是我們,我起身整隊,眾人摩拳擦掌,士氣高昂地走到臺下準備區。只見恭班規規矩矩上了臺,瞬間排好了新公園曾經見過的隊形。

表演開始,大致上跟新公園看到得差不多,繁複細緻的「小部團誦」,孫諭琦指揮得無懈可擊。恭班似乎經過加強訓練,即使會場寬大,唸起來依然清楚分明。不負慧心學姊苦心栽培,氣氛油然而生,「落暮」的光輝彷彿照進陰暗的體育館裡,飄在每個人的耳邊,迴盪著鈴鐺也似的清脆節奏。

表現得太好了,比當天更強。我聽得都出神了,還是希特勒推我一把,這才意識到還有工作要做。當下轉過身來,對詩朗隊的弟兄們說:

「各位注意。」

全體一齊轉身面對我,整整齊齊,連衣服的聲音都是齊的。

「下一個就輪到我們了,」我緩緩地說:「該說的已經說過,該練的也都已經練完,接下來就是我們抱回冠軍的時候了。通過剛剛學長訓示,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今天的比賽非同往日,這是詩朗隊傳統所繫,也是生死存亡之爭。明年還有沒有成功詩朗隊,未來還看得到看不到今天的盛況,都將在這一戰後見分曉。」

大家都認真地點點頭,我又說:

「詩朗隊傳承十六屆,我們拿過九次冠軍,沒有一次不是特優前三名。未來的『趨勢』會怎樣走我們誰也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們這次就要拿到冠軍。就算將來風氣轉變,起碼這也是我們光榮的最後一戰。總隊長在此宣布,只要這次拿到冠軍,我必定爭取到成功一等獎,外加榮譽假三天給大家。此外,」我頓了頓:

「明年我是閻羅王班,也就是說,大概不能回來參加詩朗隊了。碩彥、黃肥、平平或小馬都一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上臺機會。各位,我身為總隊長,去年沒有享受過冠軍榮耀,既然明年也回不來,希望大家能夠努力向前,讓我……讓我們能夠抱一次冠軍,好不好?」

「好!」大家低聲回答,信心滿滿。

「另外,」我又說:「北一女校歌不用唱了,開南也不再是敵人,成功詩朗隊,讓我們作為正統示範隊伍,打下這屆冠軍,讓那些死國中生知道詩歌朗誦該怎麼表演。明年的今天,就是詩朗隊『撥亂反正紀念日』。各位加油!」

「加油!」眾人齊道。

北一女不知不覺表演完了,綠衫客們一轉身,佈景組快步閃到布幔後頭。恭班最後一個下臺完畢,國樂社已在階梯上準備完成。只聽司儀道:

「八分十五秒,不扣分。十一號請上臺,十二號請準備。」

話聲一落,只見佈景組拉開布幔,裁判按下碼錶,國樂社上臺完畢,于鳳鳴邁出步伐。詩朗隊帶著決心上了臺,瞬間四排已然站定,眾人不約而同低下了頭。

場中一陣寂靜。天下無敵的成功詩朗隊來了。昏暗的大廳外是漂亮的陽光,下午三點半,天地一片敞亮。

我站在第一排中間,面對臺下黑鴉鴉的各校隊伍。忽然,一個念頭從心裡湧了起來。

這是最後一次了。

從國小開始,我不知參加過多少次國語文競賽,以詩歌朗誦而言,我曾經分別拿過一次國小獨誦組冠軍加兩次亞軍,國一時是朗誦隊的「Leading couple」;國二再度拿到校際獨誦冠軍,去年更替成功獨誦打下北市第一名。從「老松行」到「我在長城上」,又從「我在長城上」到「海祭」,一路上有陳老師、銘傳學姊、小燕學姊、淑華學姊、慧心學姊,以及成功詩朗隊歷屆學長的栽培鼓勵。從穿著短褲的國小代表變成成功詩朗隊總隊長,從羞澀唸起第一句詩,直到主動出擊「打擂臺」,一路走來,我有了好多好多的成長。

然而,就在今天,這些都要結束了。

也就是說,小燕學姊,我們攜手奮戰的日子,從今天起,再也不會重來了。

今天的詩是「念李白」,即將告別詩歌朗誦的我,忽然發現,這首詩竟然這麼合適用來送給此刻自己。

昔年有狂客

河馬「準備好自動開始」了。「昔年」聽來是那麼遙遠,而「狂客」卻又如此傲人。

號爾謫仙人

平平與河馬,和諧的聲音,剛柔互濟,這是最後一次聽到了。

筆落驚風雨

小燕學姊啊,妳聽到了嗎?黃肥與河馬各自不同的低音,平平與碩彥一個清亮一個高亢,這是多麼完美的配對。當年我們做不到的,兩人在地下室裡一再嘗試卻只能放棄的處理方法,妳看,今天「我們的」隊伍做到了!

詩成泣鬼神

是的,再一次河馬的獨誦,就是這種實力。小燕學姊,這位學長拿不到的冠軍,去年我拿到了。代表我也有如此深厚的功力,當年被妳開啟的腹音與情感,至今都還記著呢。

詩朗隊「刷」地一聲,全體抬頭立正。「念李白」,詩名柔柔地報了出來。小燕學姊,這就是當年我們想像中的團誦能力,六十七個隊員一起報題,整齊劃一不說,可以這麼柔和,連報題都透出情感。「念」是濁音,卻能夠散發遙遠空曠的味道;「李白」只是個名詞,卻在兩個字中把詩仙狂傲不羈、鬱憤不遇的情緒完整表達出來。全體團誦呢,竟然有這麼細緻的變化控制,這就是成功詩朗隊,也是小燕學姊妳教出來的我,今天所帶出來的團體。

「臺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詩歌朗誦隊,朗誦。」

阿義充滿傲氣地說,全體一齊敬禮。我心滿意足,開始了畢生最後一次,也是再造傳說的「念李白」。

詩句飄在場中,表演快速進行;跟每一次站在臺上一樣,臺下只剩一片黑壓壓的觀眾。六十七個「李白」同聲朗誦,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最後幾句。

接你回傳說裡去

小馬的聲音柔美極了,第二部前半如痴如醉,浮浮晃晃地吟道:

回到傳說去

第二部才唸到「傳說」,第一部就跟著唸起了下一句:

傳說的故鄉

兩個「傳說」交疊,聽起來像是整句的「回到傳說的故鄉」。這種「團誦輪唱」是成功詩朗隊獨門絕藝。只聽希特勒深深吸氣,在「鄉」字已斷,回音依舊飄在四周的當口,如暮鼓、似晨鐘般地,結束了這首詩:

故鄉 在樽中

表演正式結束,全體低頭,用寂靜帶領聽眾收掉尾韻。直到再也沒有任何聲音的當口,這才一起整齊鞠躬,「刷」地一響,同時轉身下臺。

臺下靜默了好久好久,先是一陣騷動,接著才陸陸續續地,響起了瘋狂的掌聲。

帶著興奮後的疲憊,也帶著滿身的汗,詩朗隊下臺了。我帶大家回到座位上,只見眾人皆已虛脫,連說笑都沒力氣般地癱在摺疊椅上。

這是一場用盡全力,毫無保留的表演。「念李白」氣勢強的地方很少,下臺後卻比去年的「海祭」更累。我沒有獨誦句,可想而知那些獨誦句多的,像是小沙或碩彥他們更是累慘了。舉目只見河馬喘著氣,黃肥拿起詩稿扇個不停;平平解開領帶「散熱」,吉斌則閉上眼睛,滿臉脫力後的蒼白。

于鳳鳴與徐名耀靠在彼此肩膀上,范天佐開了一罐飲料交給張育德;碩彥雖累卻依然面有得色,小馬一副「我的天,也不能這麼累吧」的模樣。小丁倒是老神在在,臉不紅氣不喘的,襯衫筆挺雪白,身為慧心學姊男朋友果有獨到之處;而平素嬉皮笑臉的希特勒,則把手帕蓋在臉上,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老烏龜滿意極了,走到我旁邊坐下,一把摟起我的肩膀,也不管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大聲讚道:

「好一場表演!學弟,太讚了!當年我們的『念李白』可比不上,你們強過我們太多啦!」

「呼,學長客氣了。」

「一點也沒有,」老烏龜抬頭望了望臺上的衛理女中,只見對方雖然穿著制服,但卻正在扮演著一堆三八修女,真不知道她們這種教會學校怎麼可能容忍此種表演步出校門:「學弟,你們讓我非常感動。這屆的水準實在太好了,如果放到當年,我們就不會有遺憾,一定是冠軍的。」

「不要緊,」我微笑著說:「今天我們一定會拿冠軍,我不相信待會兒開南能勝過我們。」

「我也不信,」他點點頭,心滿意足地一笑:「學弟,謝謝你。」

「這是我該做的。」

我點點頭,心裡滿是印在白色磁磚上的,小燕學姊的微笑。

「六分四十八秒,扣兩分。十五號請上臺,十六號請準備。」

比賽即將邁入終點,板中、靜修都下臺了。此刻正要上臺的,正是本屆比賽最大的敵人,卻也是「傳統詩歌朗誦」的堅強盟友,跟成功一樣位在濟南路上的開南商工詩歌朗誦隊。

將近百人的龐大隊伍,「火鳥」,一首帶著浴火重生意味的詩,對方上臺了。

詩朗隊弟兄坐直身子,宿敵終於來了。蟄伏多年,曾經跟學長們鬥得難解難分,這是我們奪冠之路最大的敵人。只要打敗他們,冠軍就是我們的。延續光榮傳統,再創未來佳績,面對其他「國中化」隊伍的路線挑戰,這是我們最重要的一戰。

百人大隊瞬間排好隊形。八個「Leading couple」各據左右。八個大鼓隱沒在隊伍後方,也跟我們一樣,一面橫跨整個舞臺,油畫畫成的巨大火焰背景,熊熊烈燄般地燃燒在舞臺上。

大鼓咚咚響起,好強的氣勢,全場同時震驚。

鼓聲中,Leading couple破繭而出,漂亮地拉出高音,絲毫不受鼓聲影響。

「臺北市私立開南高級商工職業學校,詩歌朗誦隊,朗誦!」

八個人合報校名,連鼓聲都被蓋了下去。「火鳥」,一樣是全體團誦的報題,有男有女卻又清楚萬分。可怕的實力,絲毫沒有比我們遜色。

終於知道對方的真正實力了,我們面面相覷,當天在中正紀念堂時對方果然留了一手。只見他們快速走詩,一段段高潮迭起,無論唸得多快,聽起來都清楚有力,分部效果也因人數眾多,有種「小部團誦」的感覺。

詩很好懂,講的是重生,重生的隊伍與力量,開南詩朗隊本身就是最佳詮釋。氣勢遠超「海祭」,詮釋能力與「念李白」相當。大夥兒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敵人的實力竟然可以強到這種地步。

驚愕中詩唸完了。大鼓「咚」「咚」兩響,全體用力一轉身,整齊安靜地下了臺。

「七分五十七秒,不扣分。」場中響起瘋狂的掌聲與叫好,比起給成功的更熱烈。只見最後一隊東山高中上了臺,三十人不到,光比氣勢,就讓開南變成了今天的「壓軸」。

我跟老烏龜對望一眼,彼此都皺起了眉頭。

終於,比賽結束了。

四點半,賽場鬧哄哄地,講評剛剛完成。各校隊伍紛紛交頭接耳,只有我們成功詩朗隊,一個個緊張得連話都講不出來。握著拳頭,靜待結果揭曉的時刻來臨。

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我的胃絞成一團。冷汗流在背上,雙手濕滑幾乎無法握拳。場中沒有冷氣,我卻感到陣陣寒意,過去參加過那麼多場比賽,即使聯考,甚至當年送自動筆給菲子,都沒有這麼緊張。

我不能跟詩朗隊多說什麼,一講話大家就會發現連總隊長都緊張了。只能乖乖坐在位置上,左阿義右老烏龜,陪著大家一言不發。

小燕學姊,我忍不住向她求援,我們不會輸吧?

她沒有回答。

其實她根本沒有出現。這麼緊張的情緒下,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展現在眼前,既不飄渺也不朦朧,連神經都是緊繃著的。就算她在四周,我也沒有辦法感受到她的存在。此時此刻,只有司儀手中的麥克風,是我唯一的救贖。

心裡轉著念頭,卻都是胡思亂想。開南校歌怎麼唱的?媽的,誰聽過開南校歌了?北一女的我倒會,不過剛剛已經說好不唱了,還好做了這個決定,不然儀蘋或孫諭琦,甚至王宜君都會跟我沒完。人家輸都輸了,還唱什麼「為我女界增光耀」,這算什麼好朋友呢?

那成功校歌呢,幹,我為什麼要唱校歌?「青年各努力,萬事在人為」,努力都努力過了,唱這種馬後砲有什麼用?等一下上臺領獎該誰去?是總隊長還是社長?歡呼完再問老烏龜好了。我算什麼總隊長,連慣例都搞不清楚,過去哪一年成功詩朗隊沒有上臺領獎呢?

開南,哼,好啦,果然厲害。之前根深蒂固相信「成功是最好的」,看完他們的表演,大概必須把這句話改成「成功是最好的之一」了。傳說中的四大朗誦隊,開南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不過呢,畢竟他們獨誦輸給吉斌,就算並列第一好了,開南還是輸我們。

要是我們都輸了怎麼辦?今天除了我們、開南、景美跟北一女,中正中山也可以算是「傳統派」。所以是六強打十個國中生嘍,以聯考分數而言,我們六校正好也是今天參賽隊伍前六強,原來如此,搞了半天他們是因為沒本事,才會用那種耍猴戲來出奇制勝嗎?

嘿,「出奇」或許,「制勝」談不上吧?我賭今天前三名是成功、開南跟北一女,要是裁判瘋了,那就必須是復興、松山跟文德。

真要那樣怎麼辦?找孫諭琦蔣秀蘭來個校歌大合唱嗎?學建中退出比賽永不參加嗎?嘿,我才不會變成「名次最爛加上最後一屆」的總隊長呢。成功十六年來沒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我可不當亡國之君。希特勒說我是「福將」,這種倒霉事啊,是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

好希望慧心學姊在這裡,我看此刻只有她能從容不迫面對這種緊張情緒了。要是她沒回去,搞不好還會詩興大發,寫上幾句什麼「緊張的詩朗隊啊,汗流浹背;神祕的評審委員們,快唸成績」之類的詩來取樂呢。

想著想著,麥克風忽然開了。一陣緊張傳過心頭,司儀嬉皮笑臉地說:

「各位同學,緊張的時刻到了。以下即將宣布名次……」

司儀嘰嘰呱呱廢話了一遍,這個白痴竟然覺得剛剛都不是緊張時刻。只聽她說:

「我們從優良、優等至特優的順序依序宣布名次。優良的學校是:十三號,板橋中學。」

板中歡呼了起來。我跟阿義互望一眼,彼此都大惑不解。第八名還要慶祝喔?我們沒有第一名都要哭了。

「八號,復興高中。」

哈,「九三九特選隊伍」得了第七,我嘿嘿一笑。

「九號,中山女中。」

大家騷動了起來。中山表現不錯啊,就算比不上北一女或景美,我看也只是伯仲之間而已。第六名,那前面五名還有誰啊?

「以上恭喜優良的學校,接下來是優良名單。一號,中正高中。」

中正歡呼了起來,第五名,他們倒是很開心。我稍稍輕鬆了點,心想這麼一來,裁判的傾向已經很清楚了,傳統模式還是佔上風,起碼明年我們不用廢隊啦。

「十號,北一女中。」

什麼?我大吃一驚,北一女竟然只拿了第四名?成功詩朗隊當場嘩然,北一女那頭卻鴉雀無聲。這怎麼可能,慧心學姊的「落暮」加上精緻漂亮的小部團誦,怎麼可能只拿到第四名呢?是誰殺到前面去了?

還來不及反應,司儀又高聲宣布了優等的最後一間學校。

「十五號,開南商工。」

此話一說,開南與成功同時傳出了「啊?」「什麼?」「天啊?」的大叫聲。開南拿了第三名?這是什麼意思?成功詩朗隊全都呆掉了,雖然瞬間意識到我們贏了,但卻怎麼也不能相信除了自己,在場還有誰能搶在開南前面,跟我們並列特優的。

開南的大聲鼓譟,好幾個隊員忍不住站起來大罵裁判不公。司儀像是嚇了一跳,連評審也轉頭瞪著他們。我感同身受,心想換成是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只聽司儀對著麥克風連連高喊「各位同學請安靜」,花了好一會兒,才在蔣秀蘭「嗶」一聲的哨音中,瞬間安靜了下來。

遠遠地,我看到放下哨子的她,伸手擦掉了眼淚。

「以下,」司儀餘悸猶存地說:「我們宣布特優兩校的名單。」

詩朗隊們正襟危坐,瞬間通通望向臺上。只見司儀看了看名單,像是賣個關子,這才說:

「十一號,成功高中。」

耳中噹地一響,眼前一片昏黑。我們輸了?輸給了誰?

正自震駭,忽聽後頭開始攢動,我立時回神,心知這是維護校譽的關鍵時刻,當下迅速起身,轉頭對詩朗隊道:

「安靜!」

正要起身大罵的詩朗隊都是一怔,瞬間像是被點穴般地動彈不得。我哼了哼:「要有風度,等一下我去查成績。」大家這才頹然坐下,咬牙切齒地,瞪著臺上的司儀。

「最後一個宣布的,是今天的冠軍,」臺上司儀繼續,竟然不顧「分等制不宣布名次」的慣例,毫不掩飾又嬉皮笑臉地宣布道:

「二號,景美女中,恭喜景美獲得本年度高中組詩歌朗誦比賽冠軍。請大家掌聲鼓勵。」

景美的高聲歡呼,場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我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環顧四顧,只見蔣秀蘭與孫諭琦都紅著眼睛望向我,當下邁出步伐,打算衝到評審席去「算帳」。

就在此刻,一隻大手拉住了我。

「我去,你照顧弟兄。」

是老烏龜。他溫暖地望著我,對小丁勾勾手,兩人快步往評審席走去。

比賽結束,老烏龜跟小丁回到選手席。我派阿義去領獎,讓河馬跟大家訓話,自己走到一邊,詢問打聽結果。

七個評審,六個給我們最高分,只有蕭蕭,給了我們異常低的,比稻江還低的總分。語調或表現方式還好,只有選詩一項,三十分裡我們被扣了二十五分。

至於開南,則獲得了同等「待遇」。七個評審裡六個評他們都是第二,只有蕭蕭則給了他們異常的低分。

北一女那邊,各項成績都比我們與開南差,選詩倒是給了極高分。這麼算來蕭蕭給的還算公平,只是因為我們與開南把分數拉了開來,光憑蕭蕭一人的「公平成績」扳不回來,所以落到第四名。

抱走冠軍的景美,則大致與北一女同分,然而蕭蕭卻給了她們難以置信的九十四分,一下子拉到前面,以總分一分之差險勝成功,贏了開南十三分之多。

其實,七個評審,滿分一共七百分。景美六百四十二、成功六百四十一、開南六百二十九、北一女六百二十,這樣的分數,比起第五名中正的五百八十四簡直天差地別。至於那些「國中組」則不用多說,四百者有之,最後一名甚至只拿了兩百九十一。作為傳統派的擁護者,我們勝了。

可是,我不甘心。

表面上來看,蕭蕭似乎作弊了,一開始老烏龜跟小丁也都這麼覺得。後來經過詢問,這才想起講評時他曾針對「詩的不可割裂性」發表過意見。經學長詢問,他乾脆直話直說,表示對我們把「尋李白」與「戲李白」兩首詩任意結合的做法十分不滿,「一首詩有它的靈魂,這樣的拼湊,簡直變成了科學怪人,也不尊重原創者」。

至於開南,他的意見是「詩的內容太粗淺,誰都聽得出來只有一個『我們又來比賽了』的概念,跟後面那些得分很低的學校犯一樣的通病」。至於其他部分,他又表示「開南只重氣勢,跟你們成功的深耕不同,所以即使選詩上沒有扣那麼多分,其他部分還是比不上你們」。

說真的,我們都覺得他是對的。老烏龜痛苦地表示:「真不該要你用『念李白』的。」小丁則說:「我真糊塗,知道打聽對手實力,卻忘了問裁判名單。」

我想了半晌,對兩人說:

「學長們,這不關你們的事。我是總隊長,不會因為裁判是誰改變打法;這是我的『念李白』,我同意選這首詩我就有義務負責。我需要你們幫個忙。」

「什麼事?」老烏龜問。

「別說出真相。」

我說,只見兩人一怔,當下並肩回到隊伍前面。我不管臺上正在頒獎,用詩朗隊全體都聽得到的聲音,對大家宣布「蕭蕭偏袒景美,用他的詩分數就高,刻意在選詩上扣了我們二十五分」。全部隊員都呆了,我裝出一副耐下心來的表情,「好言相勸」地表示「每個裁判感覺不同,或許蕭蕭不認同我們跟開南的表現方式;至於景美,因為她們用的是蕭蕭的詩,蕭蕭自然最懂這首詩怎麼發揮。景美的處理方法或許剛好合乎他的頻率,這一切都不是陰謀,大家必須接受比賽就是這樣,不是只有我們贏,裁判才算公平」。

每個人都生氣了,我故意把這段話講得很沒說服力,詩朗隊也沒有人肯接受我的「解釋」。然而所有人都認了,「既然總隊長這麼說,」河馬開口說:「那這就是結論,我們認輸。」

接下來,忽然間,一個接一個,大家眼眶都紅了。

我心中難受,並不只因為輸了比賽,也不因為我對大家撒了個謊。蕭蕭的看法有其道理,我們輸也是應該的;扯謊的目的是為了復仇之戰做準備,給吉斌留個火種,不但不要安撫大家,反而要激發大家的鬥志,明年捲土重來。

然而,我所難受的理由是,之所以會輸,全是我的錯。

身為總隊長,我有充分的選詩權。學長希望用「念李白」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我不但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使用「還鄉」,更討厭「念李白」在前,錯解詩意於後,比賽前一天任意缺席,把自己搞得一團糟。

四十八小時之內發生了多少事,小燕學姊在天之靈一一看在眼裡。今天的我,並沒有跟她「合而為一」。

這是唯一的理由,我們輸,是因為我沒有專心,沒有一心一意地,跟小燕學姊並肩作戰。

我掉下了眼淚,大夥兒一見,登時放聲大哭,震驚全場。

就在這一瞬間,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忽然,北一女那邊傳來了她們的校歌聲。

大夥兒都呆住了,我咬了咬牙,帶頭唱起了成功校歌。

開南跟上,「意氣凌駕大屯天,工商報國志彌堅」。第一次聽到的校歌,與我們和著音。在超過兩百人的雄壯歌聲中,壓下了臺上俗氣的頒獎樂錄音帶,也壓過了司儀歌功頌德的「致詞」。

唱著校歌離開金華國中,我們在門口留影、互相在詩稿上簽名,同時又再唸了一次「念李白」。之後大家走回遊覽車,我去找了李佩珊、孫諭琦與蔣秀蘭致意。李佩珊學姊鼓勵了我幾句,孫諭琦溫和地表示「你們的確是第一名,不用管別人怎麼想」;而忿忿不平的蔣秀蘭,則與我約好了「明年一起訓練」「下次一起復仇」的約定。

就這麼地,我們輸了比賽,交了朋友,確保了「傳統路線」,悶悶不樂回到了成功。跟去年一樣,我們維持傳統,全體在亞軍獎盃上簽名負責,讓之後的學弟知道「就是我們這屆搞砸的」;也跟去年一樣,阿義拿出陳舊的「恥辱剪刀」,讓我剪下一段獎盃緞帶,點火燒成灰燼。

當然,也跟去年一樣,大家在教務處地下室默默待著,誰也不肯離去。

訓導主任來了,承諾我們榮譽假與獎章;老烏龜、李爾王各自鼓勵一番,河馬小丁也對大家承諾「明年學長一定回來」。

該說的都說完了,眾人依然不肯解散。

我嘆了口氣,再一次站在已經完成任務的詩朗隊前,開了口。

「全體注意。」

眾人瞬間坐正。即使已然結束,他們還是成功詩朗隊。

「各位,該回家了。」我緩緩地說:「不過,在這裡我要宣布一件事。」

大家都望著我,神情疑惑,都到了這種時候了,還有什麼可以宣布的?

「這次我們輸了,不管理由是什麼,輸了就是輸了。在場的誰比我們七字頭更慘?高三學長起碼拿過第一名,高一學弟明年還有機會。七字頭明年升上高三了,本來就不能下來。尤其是我自己,明年是閻羅王班,過去十六年有幾個閻羅王班的回來過了?」

大夥兒都點點頭,這話不假,閻羅王的恐怖在成功裡早已成為神話,即使高一學弟都曾耳聞。

我看了看大家,嘿嘿一笑,點點頭說:

「不過,媽的,誰管他什麼閻羅王藥師王,高三的事高三再說。本人在此宣布,明年我一定回來,他娘的跟他拚了,沒拿過特優第一名,我董子凱絕不畢業!在場的通通都是證人!」

詩朗隊「耶!」地一聲,一齊高聲歡呼了起來。只見訓導主任滿臉苦笑搖了搖頭,老烏龜則笑嘻嘻地推了李爾王一把,看樣子這可不是什麼新鮮事。

大家終於開心起來了,一個個互相鼓勵,承諾對方明年再來。高三學長們大喊「我們都沒這種好康的啦」,學弟們笑道「學長可以留級啊」。在淚水之後,繼以東山再起的承諾,相處了一個半月的詩朗隊成員,終於一個個互道珍重,離開了早已放學的校園。

學長們一一對我致謝,前腳後腳地紛紛離開。高二高一揹起書包回家,高三的回到教室準備晚自習。我婉拒了所有「一起吃個飯吧」的邀約,留在地下室直到隊員全數離開,甚至連希特勒都沒辦法把我抓走。就這麼堅持到最後一分鐘,直到一個人都沒了,通通走光了為止。

空蕩蕩的地下室,只有榻榻米,以及今早出發前士氣高昂的回音。

沒有夥伴、沒有愛人,也沒有小燕學姊的聲音。

終於安靜下來了。

我看了看四周,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於是,忍耐已久的我,再也不用顧慮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十一月十八日。禮拜六。

昨天是悶悶不樂的榮譽假,我在家睡了整天。傍晚跟阿丹通電話,他表示今天下午跟聖心工商約好了在金橋見面。一早醒來只見外頭下著雨,秋雨在陰暗中透著涼意,我揉揉眼睛,感覺自己尚未從前幾天的疲倦中恢復。遊魂般地盥洗出門,望望暗沉沉的天色,決定拔出鑰匙,改搭公車上學。

六點已過,加上又是雨天,應該不會再遇到王藝嵐了。我心存僥倖走上公車,豈料剛收傘馬上看到她。坐在老位置上,身邊擺著書包,笑咪咪地瞧著我。

真是的,下雨天耶,車子裡竟然沒有多少人,才放個假世界都變了。眼見不過去也不行,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強笑著說:

「嗨,好久不見啦。」

她點點頭,臉上掛著莫名的微笑。移開書包讓我坐下,兩人隔著一本字典的距離。我見她只是微笑卻不出聲,心想這也不是辦法,只得打破沉默:

「真是的,一早竟然下雨了。」

她噗哧一笑。

「凱子,你真好玩,只有沒話可說才會扯天氣的好不好啊?」

「呃,是啦,」我搔了搔頭,傻笑道:「我是沒話說啊,怕妳還在生氣嘛。」

「還在生氣?」她一怔:「哪會啊?上次是我不好,後來你消失了,我還猜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呢。」

「沒有沒有,我幹嘛生妳氣?」我忙問:「所以妳沒事了?」

「情緒上嘛,沒錯,」她頑皮地一笑:「不過話先說在前頭,我還是挺喜歡你的。這可怎麼辦呢?」

「厚,這要我怎麼回答嘛?」我雙頰一熱:「妳還真會鬧,這種事情也可以拿來開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啊,」她微笑著說:「上次說靜一靜,我的意思是靜個一兩天,改天再說。哪知道你一不見就是幾個禮拜,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我幹嘛不理妳?」

「這很難說,您老人家是風雲人物,只怕脾氣跟常人不同。」

「嘿。」

「不承認嗎?」她笑咪咪地說:「聽說前幾天跟梁文渝鬧翻了,是不是?」

「我們才沒有……」

「沒有在一起,知道知道,」她笑得更開心了:「你這人幹什麼都搞得驚天動地的,班上都傳遍啦,幸好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這件事。否則啊,搞不好人家還會認為是我害的呢。」

「妳們班?」我看了看她的「信」:「奇怪了,妳們班怎麼知道我跟小渝的事?」

「很難解,是不是?」她笑著說:「傻瓜,當然是儀隊的說的嘛。樂儀隊那麼多人,每班都有好幾個,光算儀隊我們班就有三個,你這叫惹錯人啦。」

「呃。」

「好啦,今天你我都沒有『伴』了,要不要一起吃個早餐,順便把話說開啊?」

我聞言一呆,忙問:

「那阿義怎麼辦啊?」

「我被甩了,他都沒跟你說嗎?」王藝嵐嘆了口氣:「想想都是你不好,你勾引我,他迷上了你的人。結果好好兩對情侶都拆散了。所以你得負起責任來,好好對待我。」

「呃,倒是怪起我來了。」我心想這是什麼邏輯:「先問清楚,你們是為什麼分手的?」

「我跟他說了你的事。」

「我什麼事?」

「就我對你的感覺啊。」

「呃,」我被她這麼輕輕鬆鬆的語氣搞得有點手忙腳亂,人家是辯論社社長,一路挨打可不是辦法,於是說:「喂,妳在開我玩笑,對不對?」

「你說我跟阿義,還是我跟你?」

「哪個是在開玩笑?」

「兩個都不是開玩笑。」她哈哈一笑:「我對你的確有感覺,他也真的跟我分手了,不過這都是同一回事。」

「少把我跟他扯在一起。」我哼了哼:「所以妳是說,跟他分手,都是為了我?」

「嗯,不能這麼講,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為梁文渝。」她搖搖頭:「他的態度很明顯,你只能算是導火線。我的確對你有感覺,卻也沒到非得把他甩了跑來倒貼你的程度。」她嘴上這麼說,手上卻握起了我:

「除非,你也願意跟我出去走走,多聊聊什麼的。」

暖暖的手,嬰兒般的觸感,即使觸碰的是手背依然讓人心旌動搖。我反手握住她,遲疑半晌,開口道:

「王藝嵐,有幾句話我必須跟妳說清楚。」

「可以,不過你別這樣叫。」她臉一紅,挪了挪掌心,讓兩人十指互扣:「我最親近的人都叫我娃娃,如果你肯,那就叫我娃娃好了,否則我不聽。」

「呃,好,娃娃。」我點點頭:「那娃娃,我可以說了嗎?」

「嗯,你說。」她微笑著,聲音很甜。

「我希望我們能正常相處,不要怪怪的。」

「然後?」

「就這樣。」

「那沒問題,」她笑道,似乎鬆了口氣:「凱子,這也是我想跟你說的話。上次真糗,後來跟阿義求證才知道他根本沒跟你講,害人家的心事都被你騙出來了啦。我喜歡你,所以更不希望你躲著我。我們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並不重要,反正現在不用顧慮他了,那就更該好好相處,不要怪怪的才是。」

「那好極了。」

「可是,」她又說:「你這騙人精,這樣輕輕鬆鬆地就讓你下臺階了可划不來。答應我一件事。」

「呃,什麼事?」

「讓我自由自在跟你牽手,就像現在一樣。」她柔聲說,望著兩人互扣的雙手,緊了緊說:「你的手很暖,握起來很舒服。我希望想牽的時候都可以牽著你,除非哪天你又有別的女朋友了。」

「呃,好啊。」我有點尷尬:「這是我賺到吧?」

「哈,不一定。」她笑道:「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反悔啦。傻瓜,都上當了還不知道,虧你還是胡財貴軍師。」

「我上什麼當了?」

「你讓我牽手牽到有女朋友為止,代表你一有女朋友我馬上就會知道,對不對?」

「呃。」

「反過來說,直到你有女朋友之前,你都會這樣牽著我。」她嘻嘻一笑:「牽手是很私密的活動。假如你喜歡上別人了,牽起手來就不是這種感覺,那我馬上就會發覺啦。」

「什麼感覺?」

「就是,」她輕笑著說:「其實你也喜歡牽著我。是不是呢?」

「呃,」我遲疑半晌:「好吧,是。」

「真的嗎?」她高興地說。

「怎麼講,妳的手很特別,牽著妳很舒服。」

「你的手也是。」她一笑:「所以嘍,除非你真的喜歡上別人了,那才會覺得牽我的手不舒服,或者沒感覺。到那時我就會發現了,也就可以先採取行動贏回你。這下子你可逃不掉啦。」

「好啊好啊,」我笑了起來,難得她把話說得這麼明,倒是直接得可愛:「妳這麼漂亮我幹嘛逃?只怕跟我混熟了,到頭來跑掉的反而是妳。」

「或許,」她點點頭,牽起另一隻手,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不過,在那之前,你就會一直牽著我了。」

我臉一紅,只能讓她靠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靠著彼此,「娃娃」的氣息飄在身邊,車子不知不覺到了北一女。「一女中」,黃色站牌下是滿滿的綠衫同學。她放開手,快步擠進人群。我望她的背影,掌心殘留著莫名的感覺。就這麼胡思亂想到了總站,這才回過神來剪票下車。

麥當勞開門了,才進去就見到馨馨坐在「我的」位置上,對面還有一個人。

綠衣黑裙,白皙短髮,制服整齊精潔,容貌英挺細緻,原來是小笙妹妹。只見馨馨大老遠揮了揮手,看來十分開心。

今早真熱鬧,我走上前去,在馨馨身旁坐下。

「哥,好久不見啦。」

馨馨笑道,小笙妹妹微微頷首,「學長」,聲音跟小箏一模一樣。

「妳們怎麼會在這裡?」

「學妹有事找我商量,」馨馨回答,對小笙點了點頭:「那就這樣,妳先回學校,剩下的等我搞定再說。」

「好。」小笙毫不猶豫,揹起書包說:「那我走了。學姊,學長。」隨即轉身離去,消失在麥當勞的玻璃門外。

我目送她離開,轉頭問道:

「妳們在聊什麼啊?」

「就戲劇社嘛,學妹找我幫忙跟巧怡溝通。」馨馨嘆了口氣:「先別談這個,走,我陪你點餐。」

兩人往櫃檯走去。一陣子沒見了,馨馨嘰嘰呱呱說個沒停。原來小笙之前決定待在戲劇社,小箏幫她跟巧怡溝通,想不到巧怡竟然大發雷霆,連小箏的面子都不給,跑到訓導處堅持不讓小笙轉社。北一女社團是自願參加的,本來巧怡並沒有阻止小笙的權力。哪知巧怡發了牛脾氣,藉著演講社正在舉辦校內演講比賽,加上之前表現優異當後盾,硬是找訓導處把小笙留了下來。

我皺起眉頭,表示「這簡直是在鬥氣嘛」,馨馨嘆道「這就是學妹找我的主要理由」。小笙希望巧怡放她一馬,馨馨尊重她的決定,也不覺得兩社之間的鬥爭跟學妹有什麼關係,同意讓小笙自由選擇不加干涉。於是約了早上麥當勞見,兩人才花五分鐘就聊完了,正巧被我碰上。

我聞言有點擔心,端著餐盤回到座位,提醒道:

「妳講得輕鬆,巧怡那邊怎麼辦啊?」

「本來正在傷腦筋,你的出現倒是提醒了我。」她笑道:「就這樣吧,麻煩你去跟巧怡溝通。這件事只有你能搞定,再說你也沒有置身事外的權力。」

「喂,這干我什麼事啊?」

「你是我哥,我的事就是你的事;」馨馨笑得十分耍賴:「你是演講社榮譽社員,學妹是小箏學姊的妹妹,巧怡只聽你的,你正在幫忙演講社合併戲劇社;真要不幸搞砸,還有小光可以當擋箭牌。怎樣,理由夠充分嗎?」

「呃,一大套。」我搔了搔頭:「妳喔,老不見面,一見面就給我出難題。」

「是你自己不跟人家見面的,還能怪我嗎?」她笑道:「反正今天本來就要見面,我幫你搞定那麼多事,幫點小忙又不會少一塊肉。對了,下午跟珛靈那邊講好沒?」

「沒問題,她準時到。」

「在你們學校嗎?」

「不,在金橋,下午兩點。」我一愣:「咦?阿丹沒跟妳說嗎?」

「我本來想偷懶的,」馨馨吐了吐舌頭:「昨天阿丹打電話給我,我唬他說沒空,不過既然被你抓到就去看看吧。」

「嘿,妳也會偷懶啊?」我笑道:「不行不行,白珛靈是妳的人,給我乖乖出席。過去幾次妳幫了很多忙,大家熟得很快,想必是因為有妳這個『潤滑劑』在的關係。」

「她人很好啊,幹嘛要潤滑劑?」

「我沒說她不好,不過總是沒那麼熟。」我解釋:「我只跟她見過一次,默契都還沒出來就要練功了。記得我們跟基隆女中的合作吧?我覺得有個熟人穿針引線比較保險,不會發生意外狀況。」

「這也是,」馨馨點點頭:「嘿,你總算承認當時對基女的態度有問題了。對了,下午巧怡說要來『觀摩』,你同意嗎?」

「好啊,有什麼不同意的?上次白珛靈還說想見見她呢。」

「那還真湊巧,你乾脆把握時間跟巧怡溝通好了。」

「嘿。」

「不管這個,你自己怎樣,聽說詩歌朗誦比賽輸啦?」

「唉。壞事傳千里,妳倒知道得快,不虧是八卦小馨。」

「華玉跟我同班嘛,」她拍拍我的肩膀:「別嘆氣,比賽總有輸贏,特優第二名也不能算是輸啊,再說成功也贏了獨誦不是嗎?華玉把你學弟捧上天了,那位學弟真的這麼強嗎?」

「嗯,真的。」

「我相信,」她點點頭:「華玉平常很驕傲,不是輸得心服口服可沒這麼好講話。學弟是你訓練的,之前就提醒過她要小心,希望今天下午黑象兄弟也有同樣的精采表現。」

「黑象兄弟?」我一怔。

「就你那兩個美男子學弟啊,」馨馨笑道:「黑若澤、向瑞彬,外號是珛靈她們取的,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這段時間我在忙詩朗隊,學弟都是阿丹在帶,寫完『扯鈴記』後就沒多管了。」

「哦?你都沒管啊?」馨馨一怔:「上禮拜六我還跟他們見過一次,表演得不錯,搞了半天不是你訓練的?」

「不是。」

「嘿,那我比他們幸福,能夠得到您老人家的親傳。」

「妳就別取笑了。」我沒好氣地說:「妳為什麼會跟他們碰頭?」

「這個說來話長。」馨馨嘆了口氣:「上禮拜六向瑞陵約我在基隆車站見面。我在臺北車站遇到你那兩個活寶學弟,一問才知他們要去聖心跟珛靈碰頭。他們約下午四點,本來打算先去廟口吃一頓的,所以啦,我就拉他們去找學姊了。」

「找向瑞陵幹嘛?」

「公演後我跟她很熟,常常一起出去聊天,跟社團無關。」馨馨笑道:「再說當天我是學姊,又是地頭蛇,不作個東像話嗎?可惜小妹太窮,正好就找了基女學姊分擔責任。想想向瑞彬是她弟弟,吃一頓也只是剛好而已。」

「嘿,妳倒挺會算的。」

「窮人自有省錢妙法,想想還是高一好,當學姊開銷真大。」她吐吐舌頭:「大家碰完頭去廟口吃了一頓,搞到後來連事情都談不成了。」

「喂喂喂,」我忙道:「妳說看了他們表演,妳要他們在向瑞陵面前表演喔?」

「當然沒有,我哪這麼笨啊?」馨馨瞪我一眼:「哥,你別窮緊張行不行?我是你妹,他們是你的徒子徒孫,誰會這麼找死啊?再說向瑞彬是她弟弟,要洩密早洩密了,輪得到我來扯後腿嗎?」

「他不會,我信得過他。」

「哼,反而信不過我。」馨馨哼了哼:「學姊知道你在訓練聖心,不過也就僅此而已,學弟回家什麼也不講。當天看我們一起出現,改約我們隔天再聊,所以一不作二不休,就陪學弟過去聖心逛逛了,表演是在聖心看的。」

「瞭解。」我鬆了口氣:「所以你們混了一個下午,卻還不知道學弟不是我訓練的?」

「嗯,」馨馨說:「這兩個學弟很乖,除了表演之外什麼都不講,跟你很不一樣。」

「這算稱讚嗎?」

「算啊。」馨馨笑道。

「好啦好啦,」我沒好氣地說:「那妳跟向瑞陵呢,本來打算聊什麼?」

「還不是聊你?」她歎道:「你倒好,把事情丟下不管跑去交新的女朋友。還記得小憶嗎?」

「她又怎樣了?」

「人家鬧自殺啦,你都不知道對不對?」

「鬧自殺?」我嚇了一跳:「喂喂喂,這是怎麼回事?」

「唉,哥,你這人風流債欠不少,小心下輩子生一卡車女兒。」她長歎一聲:「公演結束多久了,小憶一直沒有走出來,沒事就找人打聽一堆有的沒的。管道倒是很靈通,你在幹什麼她全知道,又是儀隊隊長又是信班班花,知道得比我還多。」

「信班班花?」我一愣:「那是誰?王藝嵐嗎?」

「嘿,承認了是吧?」她哼了哼:「你也真是的,王藝嵐跟我隔壁班,男朋友是你們龍吟詩社社長。你不是詩朗隊總隊長嗎?竟然好意思跟夥伴橫刀奪愛啊?」

「等等,妳別吵,」我連忙阻止她:「王藝嵐這件事是個誤會,待會兒再跟妳講。問題是小憶是怎麼知道的?王藝嵐說連她們班同學都不知道。」

「嘿,那我哪知道?」馨馨聳聳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跟你有關的小道消息每次都這樣,神奇管道一堆,都不知道是怎麼傳的。」

我皺起眉頭,想來想去實在不理解,當下把王藝嵐的事扼要說了一遍。馨馨聽完想了想,點點頭說:

「好吧,這麼一說你的確很無辜。那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自己最近還好嗎?」

「嘿,」我稍稍遲疑:「我很好啊,這是什麼問題?」

「你少騙人。」她望著我,亮晶晶的雙眼直透過來:「你有心事沒告訴我,跟王藝嵐有關嗎?」

「我哪有什麼心事?」我忙道:「再說,王藝嵐跟我就那樣,剛剛都說完了。」

「所以跟梁文渝有關?」

「我跟小渝講好暫時不見面,」我說:「這也是一種自清,妳懂嗎?」

「哦,你們暫時不見面啦?」馨馨一怔,卻沒有繼續問下去,反而追問道:「那你到底怎麼了,難道還沒從小箏學姊的事恢復過來嗎?」

「我跟姊姊很好啊,比賽前幾天還在金橋見過面。」

「那你到底怎麼了?」

「等等,妳要問我怎麼了,起碼我也得有點什麼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才能講下去吧?」我強笑一番:「我最近很乖,生活除了詩朗隊就……就沒什麼了,妳幹嘛這麼古怪兮兮的?」

「嘿,『就沒什麼了』嗎?」她嘆了口氣:「哥,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說的我都信,可是你心裡一定有什麼事情不肯跟我說。今天你的眼神一直在閃躲,是不是有事怕我知道?」

「呃,閃妳個頭啦,才沒有。」

「好吧,你不肯講,我也不能勉強你。」她靜靜看了我幾秒,又道:「反正還是那句話,有心事就來找我。我是你妹妹,也就是你最親的人。知道嗎?」

呃,妹妹,最親的人。我心中一動,卻還是沒有接口。

馨馨凝視我半晌,收回眼神,揹起了書包:

「好吧,時間不早了,有話下午再說。」

「嗯。」

我也點點頭,把原封不動的漢堡收進書包,一口喝光可樂,離開了麥當勞。

撐著同一把傘,兩人在細雨中走到北一女。天色很暗,總統府前滿是快步而過的學生。沿途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來到熟悉的紅綠燈下,她才打破沉默說:

「哥?」

「嗯?」

「你的表情很沉重,」她輕聲問:「所以真的有心事,是不是?」

「呃,不是已經說沒有了嗎?」

「不,你有。」她忽然說:「不說別的吧,剛剛跟你提到小憶鬧自殺,你連問都沒有問一句。哥,這很不像你,如果不是心裡有事,那就代表你變了,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哥了。」

「呃。」

「好啦,別呃啊呃的,」她嘆了口氣:「這樣好了,我只問你有沒有。你有沒有一件更傷腦筋的事,比起關心小憶更重要?」

「唉,」我無計可施,只得承認:「好啦,有。」

「那就好,」她終於鬆了口氣:「呃,也不能說好啦,不過這麼一來我就放心了。哥,你到底有什麼心事,為什麼不肯跟我說呢?」

「嗯,只是沒想到要說。」

「因為沒見面嗎?」

「呃,也不是。」我忙道:「喂,綠燈了,趕快進去吧?」

「等一下,你別趕人。你在傷腦筋的事是不是跟姊姊有關?」

「哪個姊姊?」我聞言一驚。

「大姊啊,我姊姊。」

「呃。」

「果然是。」她皺起眉頭,忙問:「哥,她怎麼了?」

「妳幹嘛這樣問?」

「因為你的表情跟她一模一樣。」馨馨說:「昨天跟她見面,本來只是聊聊天,結果一見面我就知道她有心事。」

「她有心事,妳來問我做什麼?」

「你每個禮拜都過去好幾次,表情又這樣,我猜你一定知道她怎麼了。」她嚴肅了起來:「什麼事情這麼傷腦筋,你為什麼都不肯跟我講呢?就算幫不上忙好了,起碼我也可以陪她聊聊啊。你是我唯一的管道,好歹跟我說一點,讓我有個頭緒行嗎?」

「不行。」

「為什麼?」

「因為……這很複雜。」

「怎麼複雜?」

「唉,馨馨啊,」我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有些事情還是別知道的好。」

「像什麼?」

「我不能講,妳少套我的話。」我搖了搖頭:「每個人都有隱私,不是交情好就什麼都能說。馨馨,她是妳大姊,我是妳哥,妳能不能相信我一句話,她的問題不重要,就別問這麼多了吧?」

「不。」馨馨堅持:「正好相反,如果連她跟你都覺得很嚴重,這件事一定非常嚴重,那我就更要知道了。」

「這裡一丁點『嚴重的事』都沒有,妳根本是在瞎猜。」

「你們的表情可不是這樣。」

「好,那我換句話說,的確有事,事情也不小。然而這件事一不影響生活,二不影響交情,放著不管也可以過得好好的,這樣放心了沒?」

「沒。」馨馨搖頭:「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不能跟我說?」

「其實原本告訴妳也沒關係,可是這裡卻有一個為難之處。」

「怎麼說?」

「如果要讓妳瞭解,那就必須先告訴妳她的隱私,而這一點我卻不能妥協,所以不行。」

「她的隱私?」

「是。」

「最近發生的,還是以前的事?」

「我不說,妳別問了。」

「那我這樣問,」馨馨毫不放棄:「你不能告訴我的理由又是什麼?」

「喂,那是隱私啊。隱私是什麼,可以拿來到處亂講嗎?」

「你少逃避問題,」她哼了哼:「哥,你腳踏兩條船,讓學姊懷孕都不算隱私嗎?而你卻都肯跟我講,也知道我在這種事情上是可以信任的。唯獨姊姊的事你卻拿隱私當藉口,這可說不過去吧?」

「那是我自己的事,當然可以講。」

「問題是也牽扯到別人了,學姊、薇姊姊,這都不是別人嗎?」馨馨執拗地說:「你不肯講,是為了保護我跟姊姊的關係,沒錯吧?」

「呃,妳們的關係幹嘛要『保護』?」

馨馨真厲害,連個頭緒都沒有,光是一連串問題就可以逐漸逼近問題核心,打得我幾乎招架不住。只聽她又說:

「嘿,就憑你這麼說,我就知道一定是這樣了。哥,她是我姊姊,這麼多年後還能相認,就算她殺人放火都不會改變我跟她的關係。這段時間你一直是我們的橋樑,可是我必須說,你在無形中已經變成一個障礙了。她什麼都要我問你,你卻什麼都不跟我說,那我要怎麼瞭解她,怎麼當一個好妹妹呢?」

「嘿,好個大帽子,倒是怪起我來了。」我也有點不高興了:「妳講話要憑良心。這段時間或許不長,但我的確一直是妳們的橋樑。妳對很多事情有成見,哪個不是我幫妳開解的?要不是有我,搞不好妳們能講得更少。」

「哦?有嗎?」她一怔。

「就拿吸毒這件事來說吧,」我哼了哼:「妳只知道跟她囉嗦,囉嗦到她都躲妳了,怎麼從來不去想想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呢?妳有問過她為什麼吸毒嗎?妳有問過她吸毒的感覺怎樣嗎?要不是我帶妳去央圖找資料,妳是不是直到今天還覺得她在吸一些大麻海洛英之類的東西,而不是LSD,那種既不傷身,也不會上癮的迷幻藥?」

馨馨一呆,我又說:

「很多事情不是靠碎碎唸就能解決的,妳對大姊很重要,她不願在妳面前缺少自尊,所以我才不跟妳說。最近發生的事必須從她的隱私講起,告訴妳部分資訊是不夠的。而我又信不過妳不會因此對她產生不好的想法,因此才不講,這妳接受了沒?」

馨馨呆在原地,隔了好久好久,忽然說:

「哥,真的是這樣嗎?」

「哪樣?」

「我對她真的這麼重要嗎?」

「妳講這樣亂沒良心一把的。」

「那……我真的給她那麼大的壓力嗎?」

「沒錯。」

「呃,那不行。」她咬了咬牙,一把拉住我:「哥,你別去上課了,我要聽你好好說個清楚。」

「這……」

「你放心,我保證絕對不會因為你說的話,就對她產生任何不好的想法。」馨馨堅決地說:「聽你這麼講哪還能去上課啊?你叫小光幫你請假,我進去說一聲,我們蹺一個上午的課,你好好把事情給我說清楚。」

「喂喂喂,有這麼急嗎?」我忙道:「今天只上半天,下午還要跟白珛靈她們見面,我看……」

「不行,算我求你,你趕快去打電話。」她皺著眉頭,見紅燈轉綠,推我一把說:「那我先走了,待會兒麥當勞見,你一定要來喔!」

說著馬上頭也不回地走進雨中。我眼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快步走過馬路,進了校門。

無計可施地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我打到訓導處請賴小姐幫忙。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疑惑:

「咦?你要請公假?」

「呃,是。」

「跟聖心的活動我知道,」她似乎有點不信:「你們副社長報備過,不是下午的事嗎?」

「呃,臨時有點變化。」我忙道,表示:「對方是昨天晚上才通知改時間的,所以來不及請公假。」賴小姐聞言嘆了口氣,似乎不怎麼買單,不過還是說了聲「好啦,我會叫你們副社長補請。」順手掛上電話。

回到麥當勞,才剛坐下馨馨就來了,看來她也請完了假。我怔了怔,這可是北一女耶,假這麼好請喔?

她拎著一把收好的黑色折傘,傘骨已然彎曲,看起來用了很久。雙頰紅成一片,吁了口氣說:

「呼,真喘。你這邊搞定沒?」

「沒問題。妳呢?」

「我把難題丟給巧怡了,」她笑了起來:「我去孝班找她,唬她說你有急事找我,聽到是你她不答應也不行,碎碎唸一堆什麼『死凱子有話不早講,不知道北一女公假難請喔』,不過還是答應得很爽快,說會幫我搞定。」

「媽的,」原來是這樣,我哼了哼:「倒是賴到我頭上來啦。」

「沒辦法,你面子大嘛。」她笑嘻嘻地說:「這下可好,有一整個早上可以聊天了,想想還真難得。開始講吧?」

「喂喂喂,這簡直是在逼供嘛。」我歎道:「好啦,講就講,不過有件事情可得說在前頭。如果沒有得到我的同意,妳不許去跟大姊說一些有的沒的,一定要假裝不知道,別讓她發現我告訴妳了。」

「沒問題。」

「有問題我就不講了。」我又說:「還有一件事,妳是幾歲被過繼過去的?」

「啊?」馨馨一怔:「大概七八歲吧,小學的時候。怎麼問起這個啦?」

「那麼,」我不答,續問:「之前的事情,妳記得多少?」

「老實說不多。」

「記得家裡其他人嗎?」

「記得。」她點點頭:「我有四個姊姊……起碼當時還是這樣。親生媽媽在我兩歲的時候過世了,之後我們幾個就一直是我爸爸媽媽……就是我親生媽媽的弟弟、弟媳婦在照顧。」

「瞭解。」我點點頭,又問:「那妳生父呢?」

「他很少在家,姊姊們也不喜歡他,每次回來都只是為了躲躲債主之類的。」馨馨皺眉:「你問他幹嘛?」

「等等妳就知道了。」我又問道:「所以……嗯,妳過繼到陳家的時候,家裡還有四個姊姊?」

「當時只剩兩個了。」

「誰不見了?」

「夢夢姊姊跟小芬姊姊,」馨馨說:「夢夢姊姊排行老二,小芬姊姊是老四。」

「小芬姊姊,嗯,她有點遲緩,對不對?」

「咦?」馨馨一怔:「你怎麼知道?」

「大姊說的。」我追問:「她們去哪了?」

「夢夢姊姊是離家出走的,那時候我才兩三歲,不是很清楚詳情。小芬姊姊是社會局帶走的,當時她六歲了,可是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媽說社會局硬要帶她走,媽媽不是監護人,沒辦法把她留下來。」

「還剩兩個姊姊,都在老家?」

「嗯,已經沒有什麼老家了。」馨馨搖搖頭:「我過繼到陳家……其實只是名字過過去,人還住在原來那裡。之後小沈不知道怎樣忽然發財啦,回基隆大搖大擺開了好幾間店,又是海產店又是金紙店,聽說還弄了一間當舖。他把舊房子租給別人開茶莊,之後就把秀斌姊姊跟蘭蘭姊姊帶到高雄去了。」

「小沈,就是妳的生父吧?」我忙問:「帶姊姊去高雄幹嘛?」

「喔,我親生媽媽娘家在高雄,那裡有一些親戚,小沈把兩個姊姊都交給他們帶。」

「瞭解,」我鬆了口氣:「嘿,那他既然發財了,為什麼不把女兒接回去自己養呢?還有妳,為什麼也不帶回去,反而一直給妳養母養,不是環境不好嗎?」

「我才不要跟他呢,」馨馨忙道:「家裡都是一堆流氓,我一個女生跟那些人混什麼?剛剛還沒說完,他在我過繼過去之前就娶了另一房老婆,年紀比大姊大沒幾歲,亂七八糟的,我可不想待在那裡。」

「這是妳的選擇嗎?」

「不是,是媽媽不讓我跟他接觸的。」馨馨搖搖頭:「媽媽說他是個大壞蛋,連錢都不跟他拿,還一直後悔沒有趁他混不好的時候把我們五個都收養了,不然今天大家就不會這樣各奔東西的啦。」

「說得也是,為什麼不一起收養呢?」

「養不起啊,再說小沈也不同意,他不簽字我們也沒辦法。」

「為什麼不同意?」

「我不知道,」馨馨搖搖頭:「每次問媽媽她都不講,問多了就一直哭一直哭,嚇得我都不敢問了。」

「對了,大姊去過妳家嗎?」

「呃,沒有。」

「她不想見到妳媽媽?」

「嗯,這個說來奇怪。」馨馨皺起眉頭:「她連我們相認的事情都不許我跟媽媽講,問她什麼原因也不肯說,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別的顧慮,不過既然她不准我講我就不敢講,所以直到目前為止媽媽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其實媽媽就是她的舅媽呀,也不能算是外人呢。」

「嗯。」我點點頭,想了半晌:「好,那我最後問妳一件事。」

「你問啊,」馨馨微微一笑:「你還真不吃虧,我還沒問你呢,你就問了我一堆。什麼事?」

「妳有辦法聯絡到高雄的姊姊嗎?」

「嗯,這個沒辦法。」

「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們的聯絡方式,」馨馨搖搖頭:「當年我的親生媽媽是跟小沈私奔的,娘家早就把關係斬斷了。我也不知道姊姊是怎麼被帶回去的,怎麼可能聯絡得上呢?」

「所以妳們多久沒見了?」

「隨便算也有六七年了。」

「嗯……」我思考片刻,點點頭說:「那妳告訴我她們的名字。」

「做什麼?」

「跟我講就對了。」

「三姊跟五姊?」

「最好四個都給我。」

「好啊,」馨馨點了點頭,拿出筆記本,依序把沈怡夢、沈秀斌、沈檠芬、沈慧蘭四個姊姊的名字寫了下來,還貼心地註記好排行順序,撕下一頁交給我。

我小心收好,又問:

「所以,妳過繼過去之前,其實叫做沈雅馨?」

「是啊,」她忽然笑了起來:「之後叫陳雅馨,後來我爸欠債跑了,媽媽才要我跟她姓戴的。」

「哦,名字可以這樣一直改來改去嗎?」

「其實從來沒改過。」

馨馨哈哈大笑,從皮包掏出身分證,上頭竟然還寫著「沈雅馨」字樣。我忙問:

「咦?那妳學生證上怎麼寫?」

「戴雅馨啊,只是在『戴』字後面打括號寫一個『沈』。」

「為什麼可以這樣搞?」

「因為北一女很有人情味。」馨馨微笑著說:「我從小都是沈雅馨,戴雅馨只能在朋友之間叫叫而已。後來進了北一女,註冊組聽完我的故事,竟然願意讓我『改宗』。當然學校只管得到學生證,其他什麼月票啊、將來的准考證啊,畢業證書之類的還是得用沈雅馨。你看,北一女不錯吧?」

「這還真難得,那妳媽為什麼不幫妳改?」

「因為她說,總有一天我們都要回去認祖歸宗。」馨馨嚴肅了起來:「她說這個名字是我的『業報』,等到上輩子欠的債都還清了,就可以回家啦。」

「那妳卻要人叫妳戴雅馨?」我想了想:「嗯,這是對媽媽的尊重,是不是?」

「嗯。」馨馨用力地點了點頭:「哥,你還真有趣,竟然會想到問我這種小事。沒錯,就是這個原因,這輩子辛苦都是上輩子欠的債。人家說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媽媽一手養大我,戴家對我有恩,我一輩子都是戴家女兒。今天還不行,十八歲以後我會自己去改姓,這輩子我都要姓戴。」

我聽了十分感動,點點頭說:

「好吧,那我該問的都問完了。馨馨,妳知道我為什麼問妳這些事嗎?」

「跟大姊有關吧?」她遲疑地說。

「沒錯。接下來,換我告訴妳一些妳出生前後的故事。」

馨馨有點緊張,直挺挺地坐在對面。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當時薇要我介紹馨馨給她認識的事。今天薇已經離開了,我卻坐在這裡跟馨馨講這些事。彷彿這是薇留給我的工作,要我接手處理,繼續把那些未完成的故事說完一般。

馨馨長得真像大姊,充其量稚氣了些,或者說陽光一點。大姊的神情總是朦朦朧朧地,感覺起來很帥氣,卻也帶著一股淡淡地、內斂的氣息。不像馨馨,永遠都是那麼乾淨透明。

忽然覺得,自己早已不單純了。

比起馨馨,我的心好像早已蒙塵,高一時那種單純而乾淨,彷彿剛洗完的玻璃杯一般的心情,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道她是怎麼保持這種狀態的,明明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明明生活過得很辛苦,卻可以一直像剛認識時那樣,快快樂樂地,讓人覺得那麼舒服。

她依然望著我,有點疑惑,也有點著急。

我暗暗嘆氣,把大姊的「往事」,鉅細靡遺地對她說了出來。

馨馨越聽越驚訝,張大嘴巴,聽著聽著掉下了眼淚。我給她一包面紙,口中卻沒有停頓,一路把大姊如何幫忙持家、被爸爸推入火坑,又被大家贖出來的故事全都告訴了她。當然,也說起了近來我跟大姊之間的事。

不知為何忽然有種解脫的感覺,彷彿只要告訴馨馨,自己就不用繼續揹負這種心理壓力一般。然而,我又想,這卻是把負擔轉嫁到馨馨身上。這麼沉重的故事,又跟自己息息相關,她一個小女生真的受得了嗎?

雨停了,陽光透出深鎖重雲,反射在館前路一灘灘的積水上。故事已盡,馨馨帶著淚痕,握起我的手。

「哥,謝謝你。」

我有點不知所措,愣在原地一時沒有接口。只見她抽出面紙擦了擦眼睛,輕輕地說: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也謝謝你,這樣子照顧著她。」

「我那是……」

「你不用說,」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會誤會的。哥,你真是個好男生,好溫柔好溫柔,我真的好愛你。」

「呃。」

「大姊能夠認識你,」她緩緩地說:「還有薇姊姊,那是她的福報。從今天起,我終於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她了。」

「怎麼面對?」我忙問。

「好好當個妹妹,乖乖聽她的話,不要傻傻地只會囉嗦。」馨馨吐了吐舌頭:「真是的,我什麼都不懂,之前都錯怪她了。她真的好堅強,是我們都不能懂的。我只要乖乖當個好妹妹,乖乖陪著她就好啦。」

「喂,妳可不能……」

「放心,我不會說出來的。」她搖搖頭,眼中依然泛著淚光:「你說得對,這是她的隱私,你的確不該跟我講。不過講就講了,我會把這件事埋在心裡,應該改變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與她的關係。」

「嗯。」

「其實你早該跟我說的。」她嘆了口氣:「這麼說來我一定有什麼問題,才讓你不敢跟我講。哥,這段時間你也揹著很大的心理壓力,對不對?」

「是有一點啦,那不重要。」

「你辛苦了。」她溫柔地說:「如果沒有你,我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她是我姊姊,你是我哥哥,你跟她非親非故,卻對她這麼體貼,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嗯,大家都是兄弟姊妹嘛。」我臉一紅。

「是啊。」

馨馨甜甜地一笑,坐到我身邊來,輕輕靠在我的手臂上。

離開麥當勞時是十點半,下午跟白珛靈她們有約,兩人不能跑遠,於是改換陣地去剛開門的金橋喝咖啡。這是個安靜的早上,李姊端來咖啡就跑不見了,咖啡部裡空無一人,只有我跟馨馨的聲音。

大姊的話題結束,兩人不約而同轉移了焦點。她提起演講社的近況,告訴我舉辦演講比賽的各種趣事趣聞;隨即話鋒一轉,提到了社徽。

「咦?社徽?」我一愣:「早賣完啦,我都沒跟妳說嗎?」

「沒啊,一千個都賣完啦?」她嚇了一跳:「你都賣給誰了?」

「其實是小光賣的,他朋友多,各校賣一賣,我也不知道他賣給誰了。我自己留了一些,倒是一個也沒有去賣。」

「嘿,那他還真厲害,我們自己還有一半沒賣呢。」她嘿嘿一笑:「不過這次不用你幫忙,去年那些錢還有將近兩萬塊沒花完,加上公演賺的,社團裡有得是錢。」

「其實妳可以叫巧怡凹小光,去年沒這條線,今年就不用我幫忙啦。」

「嗯,只怕不行。」馨馨搖搖頭:「最近我們誰也不敢惹巧怡,她有點陰陽怪氣的,跟斌斌她們都快翻臉了。社團裡只有我還能跟她講幾句話,搞不好你或小光的影響力比我們還大點。」

「這怎麼行?」我擔心地說:「不是馬上就要合併戲劇了嗎?連內部都搞不定,怎麼跟人家打啊?」

「合併戲劇社是巧怡堅持的,大家其實沒有那麼熱心。」

「這樣不行。」我皺眉:「是和是戰都得團結,就算放棄,也必須在有共識的前提下一起放棄。身為幹部就要支持社長,要嘛說服她別幹,說服不了就當她後盾。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陽奉陰違的成何體統?」

「問題是我們說服不了她啊!巧怡……」

「妳看,妳一開口就是『說服不了她』,怎麼都沒想過讓她來說服妳們呢?」我打斷馨馨:「是否擴張社團版圖,本來就是一件可以討論的事。妳們都很優秀,意見不同就想辦法整合,怎麼反而鬧起情緒來了?我在這裡傻傻幫妳們寫劇本,結果妳們連練都沒練就開始吵架,把我跟小光、阿丹都當成呆瓜嗎?」

「話不能這麼說,你又不是不瞭解巧怡,她決定的事,我們能說什麼?」

「那是演講社社風,從文文學姊、姊姊到巧怡都是這副德性。」我笑了起來:「文文學姊外柔內剛,姊姊外剛內柔,兩個人都知道怎麼安撫社員。妳們家巧怡外剛內也剛,姊姊選妳當副社長就是希望通過妳的協助來調和大家。妳倒好,一副沒事人樣子,對得起姊姊嗎?」

「喂,我哪有沒事人了?」她忙道:「要不是我天天跑幹部,她們早翻臉啦。」

「包含小雪嗎?」

「咦?你特別提她幹嘛?」馨馨一愣:「其中就小雪跟巧怡吵得最兇。小雪對巧怡這樣對待小箏學姊的妹妹很不高興,吵了好幾次,幾乎已經不講話啦。」

「哦?小雪也會這麼激烈啊?」

「你才知道,她跟小箏學姊交情不同,這可是踩到底線了。」馨馨歎道:「我覺得這是公事,不該把私人交情計算進去。可是畢竟大家都有情緒,很多時候也不能分得這麼清楚。」

「這是什麼意思?」

「小雪跟小箏學姊交情最好,你不知道嗎?」馨馨一怔:「你忘啦,上學期末你們成果展,小雪幫你跟小箏學姊配對上臺,不是還被小箏學姊罵了一頓嗎?」

「喔,對對對,」我猛然想起這件事:「姊姊說她『以策略之名行報恩之實』,當時只有妳一個人懂,這是怎麼回事啊?」

「唉,其實只是一件小事,小雪小題大作,小箏學姊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馨馨雙手一攤:「簡單來說,高一上小雪出過事,連續曠課三天達到退學標準,小箏學姊知道後幫她扛了下來,這才讓小雪安全過關,沒有被退學。」

「哦?」我一怔:「這麼嚴重?小雪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她們兩個都不肯說。」

「那姊姊是怎麼『扛』下來的?」

「幫她請公假啊。」

「這還好嘛。」

「一般來說,沒錯。」馨馨點點頭,頑皮地笑道:「就像巧怡今天幫我請公假一樣,夠紅的社長自然有辦法。問題是公假要事前請,事後補請很麻煩,當時小雪又要參加國慶排字。學姊對訓導處的說法是她忘記排字不能請公假,又忘記把公假單遞出,所以問題在學姊不在小雪,小雪只是傻傻聽學姊話就沒來了,不知道學校其實不准。」

「這種藉口太勉強了吧?」

「我也覺得,」馨馨一笑:「不過我們跟你們這些臭男生不同,北一女很講究榮譽感,一般來說都不會撒謊。小箏學姊你又不是不認識,講起話來一副小大人模樣,就算藉口有點爛,主任還是相信她的。」

「嘿,那姊姊沒被修理嗎?」

「哪沒有?大過一支呢。」馨馨吐吐舌頭:「所以小雪才覺得過意不去,北一女消大過可不容易,要不是上學期六七晚會功過相抵,說不定直到今天那支大過還掛在學姊身上。」

「嘿,真厲害。」

「滅絕師太白叫的嗎?」馨馨噗哧一笑:「這已經不錯了,你看看倚天屠龍記,換成真的滅絕師太還會清理門戶呢。小箏學姊不喜歡公器私用,當時她才剛當上社長,這麼做真是大大違背個性,搞不好社長被拔掉都有可能。難怪小雪對她這麼忠心,愛屋及烏,為了學妹都跟巧怡槓上了。」

「這可不是幫姊姊忙的辦法。」我歎道:「好啦,我會去跟巧怡溝通,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是嘛,你最好了,包在你身上的事從來沒砸過。」

「嘿,少拍馬屁,我才不信這套。」

我瞪了她一眼,只見馨馨無辜地望著我,笑了起來。

十二點半。

兩人都餓了,把書包丟在咖啡部,跑到重慶南路上吃了一頓自助餐。剛回來就見到小光與阿丹,只見他們各自拉了一張椅子,坐在我的位置上聊天。

見我們回來,小光揮了揮手,哈哈一笑說:

「好啦,阿丹,這次算你贏。一頓茹絲葵,時間決定再跟我說。」說著轉過身來,不由分說敲了我一個頭:「都嘛你啦,什麼點名員,要蹺課也不先講一聲,搞得大家雞飛狗跳,還讓我賭輸了。」

「你在說什麼啊?」

我一頭霧水,只見馨馨跟兩人打過招呼。小光又說:

「一早賴小姐廣播阿丹去訓導處,問了一堆什麼你突然打電話來請公假,是不是真的要跟聖心見面之類的事。」小光笑道:「阿丹反應快,扯了一堆屁話幫你遮掩過去。回頭跑來問我你去哪了,我以為你又跟高個子辣妹出去玩啦,他卻一口咬定你絕對有『緊急公務』要辦,這就賭了一頓茹絲葵。剛剛一來看到馨馨書包只好認輸,這不是你害的嗎?」

「嘿,」我一笑:「妳怎知道這是馨馨書包,卻不是什麼『高個子辣妹』的?」

「儀隊的會掛演講社社徽嗎?你蠢斃了,有這種搭檔算我倒霉。」他笑道,問馨馨說:「喂,你這個乾妹妹,有事找我兄弟也不先講一聲,八成是早上去麥當勞堵人對吧?」

「沒錯。」

馨馨笑道,簡簡單單帶了過去。小光又說:

「哈,你早上沒來,真是錯過一場好戲。」

「哦?怎麼了?」

「你問他吧,我遲到在門口罰站,人家可目睹了整個經過。」

小光一指阿丹,阿丹嘻嘻地說:

「凱子,記得阿強嗎?」

「他又怎樣了?」

「他不錯,是個可造之才。」阿丹笑道:「這傢伙是口琴社的,離開說唱藝術社後竟然變成了人家的副社長,也算另起爐灶了。」

「那又怎樣?」

「今早有件重要的事,你都忘了嗎?」阿丹笑道:「真是的,不愧是演講社榮譽社員,她們的事永遠擺在前面。早上不是有政見發表會嗎?」

「呃,我沒忘啊。」我忙道,心下狼狽,其實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

「三個候選人上臺發表政見,一直搞到八點半,連第一堂課都只上一半。」阿丹歎道:「學校真是瘋了,我看教務處又要找訓導處翻臉啦。不管這個,你知道除了三個候選人以外,另外還有『餘興節目』吧?」

「就是那個團隊介紹嘛。」

「沒錯,結果有個叫王志強的傢伙,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變成了管樂詹的幹部。」阿丹續道:「本來只是三個陣營的幹部介紹,哪知道一輪到他,到這王八蛋竟然脫稿演出,變成幫你自我介紹了。」

「幫我自我介紹?」我一呆:「這話怎麼講?」

「嘿嘿,很精采的,」阿丹笑了起來:「他扯了將近三分鐘,內容應該是早就準備好的,聽起來一大串像在背書,口齒倒是很清晰,看樣子『串活』沒白練。」

「喂喂喂,到底講了什麼啦?」

「他說,這次代聯會選舉有很多『蛀蟲』在裡頭攪和,這就是在說你了,」他哈哈大笑:「連名帶姓喔,『說唱藝術社社長、詩歌朗誦隊總隊長、二〇三班董子凱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要大家注意『不能讓這種壞份子支持的人當選,這麼一來代聯會就會被爛人把持,不能幫同學謀福利了』。」

「靠。」我不敢置信。

「就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人家留級一年,爬過的牆比你請過的公假還多。」阿丹笑道:「當然了,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胡說什麼,站在下面聽他發神經,沒過多久就被全校同學噓下去了。管樂詹不知道你沒來,特別上臺公開道歉,說了一堆『說唱藝術社社長是我好朋友,這都是誤會啦,哈哈』這種的,才把尷尬場面遮掩過去。」

「所以你紅了。」小光接口:「本來是幕後黑手,從今天起全校都知道有你這號人物啦。我看乾脆你宣布參選算了,什麼胡財貴、管樂詹的知名度都沒你高。」

「拜託。」我沒好氣地說。

「還沒完呢,」小光又道:「第二節下課,管樂詹親自跑來班上找你道歉,想不到正好胡財貴也跑來找你商議,冤家路窄,竟然就在門口嗆了起來。」

「沒出事吧?」

「沒動手,如果你問的是這個。」小光笑道:「勸架的是平平跟林碩彥。算你有本事,兩個人原本水火不容的,這下子竟然口徑一致,像是多好的麻吉一樣,跟你的交情比跟這兩個候選人還好。」

「那是詩朗隊的影響力,跟我個人無關。」

「不管,反正有他們在,胡財貴跟管樂詹都被隔得遠遠的,精采的還在後頭。」小光又說:「好啦,第二節下課熱鬧不過癮,第三節換唐宇同來了。你沒來他撲了個空,只好叫詩聖轉告你『儘快退出選戰,小心人身安全』。詩聖一聽就火了,當場翻臉,跟那小子對捶了幾拳。」

「呃,鬧大了嗎?」

「嘿,可不小。」小光哼了哼:「唐宇同那傢伙,我真搞不清楚他是站哪邊的,這裡逛逛那裡走走,路道跟你很像,同行相忌難怪淨找麻煩。他跟詩聖都是管樂詹的人,竟然跑到我們班來嗆聲,這不是小看人嗎?詩聖沒他那麼肥,打起來不過癮,黃益夫不爽跳出來助拳,人家拳擊社副社長果然厲害,這下子可把豬哥糖狠狠揍了一頓,事情才算結束。」

「我的天老爺。」我皺眉道:「拳擊社是支持王又勤的,這也算藉機幫糾察隊出一口氣吧?」

「嘿,我看八成是這樣。」小光點點頭,忽然說:「咦?這倒是個好機會,乾脆你去找王又勤謝幾句,順便把他拉到你這邊來當關鍵少數吧?」

「哈,我早就這麼幹了。」

我笑道。小光大笑:

「果然是個蛀蟲,真有你的!」

「阿強果然沒冤了你。」阿丹也說。

「唉,這下子越來越複雜,你們還有心情開玩笑。」我歎道,心想這段時間沒多管,本來打算讓情況自然發展,下禮拜再出手的。想不到局面竟然快速失控,加上不知道阿義在後頭又搞了什麼飛機,看來下週有得忙了,當下對兩人說:

「真是抱歉,我跟他們胡搞一通,想不到……」

「等等。」一直默不作聲的馨馨忽然使個眼色:「待會兒再聊,你們學弟來了。」

三人同時回頭,只見向瑞彬、黑若澤同時出現在二樓轉角。阿丹對他們招手,兩人快步走來。

「學長、學姊。」

我點點頭,見桌子太小,招呼大家在一旁沙發區坐下。眾人各自拿水杯揹書包,亂了好一陣子才落座。

馨馨坐在身邊,跟我靠得很近。我開口問學弟:

「你們都準備完成了嗎?」

「報告學長,都完成了。」向瑞彬說。

「聽說上週末你們跟馨馨學姊見過面了?」

「呃,是。」黑若澤接口,漂亮的薄唇好像女生一般:「學姊請我們吃廟口,也陪我們去聖心練了一個下午。」

「嘿,沒事別凹學姊,人家很省的。」我笑道:「上禮拜我在忙詩朗隊,沒趕上你們在社團課的最後練習。怎樣,要不要先表演一次給我看看?」

「呃,這裡嗎?」向瑞彬看了看黑若澤:「學長,如果要表演,這裡可能不行喔。」

「因為還要扯鈴嗎?」我笑道:「我要你們陪她們練習,並沒有要你們陪著練扯鈴。遇到動作擺個樣子就好,來,開始吧。」

兩人互望一眼,彼此都苦笑一番,似乎沒想到一來就要被我「考試」。正要起身就見到我搖了搖頭,只好乖乖坐著,開始表演。

「扯鈴記」是我替聖心寫的「省賽專用段子」,由於民俗技藝社沒有受過相聲訓練,我特別選出黑若澤與向瑞彬陪她們練習。一來讓學弟有點基礎,二來也是「拿種子部隊訓練種子部隊」,兩邊實力接近,不會一下子就讓「代理人」感到挫折。最好的練習就是上臺表演,這種互相砥礪、甚至帶有競賽意味的練習,是最接近上臺經驗的訓練辦法之一。

黑若澤與向瑞彬的「代表權」是競爭出來的。向瑞彬不用說,漢霖少年團的訓練讓他穩坐高一社員第一把交椅,「扯鈴記」裡也由他負責捧哏。一般來說捧哏的最好看上去忠厚一些,因此,在向瑞彬本來就是個瘦高個子的前提下,面如冠玉的黑若澤,就扮像而言是搭檔的唯一選擇。

當然,光看長相是不夠的,黑若澤自有他的本事,反應奇快不說,表演起來有種天生的魅力。乍看之下有點玩世不恭,然而只要一開始表演,卻又馬上充滿喜感,透散著一股吸引觀眾的,說不上來的魅力。

真要說他有什麼缺點,大概就得說這個人太「漂亮」了。雙眼靈動深邃,手指又細又長,活像個從小練鋼琴的女生;自然捲的頭髮帶著淡褐色,皮膚白得跟小箏大姊有拚。聲音柔亮清晰,唸起「串活兒」字字分明。之前讓他上臺試講「滿漢全席」,雖然只是照著段子唸,卻也有著讓人眼睛一亮的優異表現。

某次社團課後找他聊天,得知他是家中老么,上有兩個姊姊,媽媽是中美混血兒,聽說是當年打韓戰的美國大兵跟一位酒店小姐生的。爸爸做進出口貿易,賣一堆床墊枕頭之類的東西。大姊已經嫁人,二姊在高雄唸研究所。

擁有這麼漂亮的外表,黑若澤待人倒是挺和氣的,對學長恭敬有禮,對同學親切溫和。成績則非常優異,第一次段考是班上第二,全年級排序在前百分之十以內。想想看,這還是說唱藝術社創辦以來功課最好的一個人哩。

我跟阿丹都非常喜歡他,倒是小光近來經常挑三撿四的,似乎看到他就有點不順眼。我對他的態度有點疑惑,不過既然小光有意見,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改天應該抽空私下問問,看他對黑若澤到底有什麼觀察。

對我來說,學弟表現越好,說唱藝術社就越有前途。本屆學弟潛力奇佳,除了「黑象兄弟」之外,舉凡「阿達」范姜義達、「大胖」肖武德、「共匪」華國健,或者「軍閥」伍傳芳都是一時之選。在之前的競賽裡,自然而然形成了「共匪配軍閥」與「大胖配阿達」兩組搭檔,較之眼前的「黑象兄弟」,另外兩組也一樣表現優秀。反而是猴子精也似的陳式彬一直缺乏搭檔,今天換明天找的,直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出一個合適的捧哏與他搭配。

這次的目的是「教女生」,黑象兄弟的搭配比較對味兒。因此我安排「軍閥配共匪」負責寒訓挑大樑,也讓「大胖配阿達」準備下學期的樂聲揚。這樣一來每組都有重大活動,整年下來都有上臺機會。比起去年只有我跟小光,起碼「種子部隊」已經多出了兩倍。

黑象兄弟坐在沙發上表演,兩人看來都有點不自在。說起來也不能怪人家,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我面前表演「扯鈴記」,加上坐著施展不開,金橋不能大聲講話,想想也是夠彆扭的了。不過這是我的刻意要求,打算瞧瞧兩人在環境限制下的默契如何。基於自身經驗,我一直認為功力還是其次,只要與搭檔默契足夠,即使再怎麼彆扭,表演起來應該不會太糟糕才對。

沒過多久表演結束。三個學長加一個學姊彼此互望,小光打破沉默說:

「嘿,你們這樣就想見人啦?」

學弟面面相覷,只聽小光哼了哼:

「練了一個月,成果就這麼點。瞧著。」

說著他也不管我有什麼意見,當場跟我對起段子。我呆了呆,這傢伙還真不客氣,也不問問我到底練過沒。當然,段子是我寫的,跟小光也不是第一天搭檔了,這種臨場抽問可難不倒我,於是也就一搭一唱地講了起來。

才講了個「瓢把兒」,小光忽然對阿丹使個眼色,只見阿丹笑咪咪地接著講了下去。我一呆,發現他竟然搶了我的捧哏角色,見小光冷笑一聲似乎不打算接口,只好捧逗互換,以逗角陪阿丹繼續表演。

沒幾分鐘講完了,小光嘖地一聲,對瞠目結舌的兩人說:

「看見沒,這才叫實力。你們那算什麼玩意兒?好意思代表社團,去教人家民俗技藝社嗎?」

學弟們都不敢作聲。我見氣氛緊張,連忙打圓場說:

「好啦,剛剛只是個示範而已。學弟表現不差,只是被環境限制了沒有放開。學長教你們一個原則,以後就會好一點了。」

學弟們正襟危坐,小光面無表情望著兩人。我乾笑一聲,續道:

「表演是不能看環境的,有時候在臺上,有時候還得拿麥克風,必須因地制宜,不能硬套公式。魏老師第一次上課不是說過了嗎,當年祖師爺還不是擺個地攤就講,講到後來還進宮給慈禧太后講,所以環境不是重點,你們必須放輕鬆,投入表演本身。」我想了想:「表演給四個人聽,跟表演給十萬個人看是一樣的,目的都是為了讓觀眾覺得有趣。我讓你們坐著講,那你們就坐著講嘛,沒有動作臺步,聲音出不來都沒關係,不要因為跟平常不一樣就覺得彆扭。你們不該想『啊,那這個動作沒做怎麼辦』,該想的是『嗯,學長姊們有沒有覺得有趣呢』,這樣懂了沒?」

「可是,」黑若澤開了口:「學長,段子是你寫的,每個包袱你都知道,還有什麼有趣可言呢?」

「嘿,那可不一定。」我搖頭:「魏老師的錄音帶你們聽很多遍,難道就覺得很無聊了嗎?很多段子只有一兩個包袱而已,其他全是引子,重點在包袱怎麼抖,抖起來有沒有舉重若輕。你們淨顧著臺步動作,就算上了臺,面對沒有聽過這個段子的觀眾,結果還是兩個機器人,照既訂程式在走而已。」

「是,我懂了。」黑若澤點點頭。

「那你呢?」我問向瑞彬。

「嗯。」他也點點頭,口中卻說:「可是,以前在少年團,團長都要我們完全按照公式走,就算只有一點差錯都要重來。」

「那是練功,跟實際表演不同。」我解釋:「你們表演經驗不夠,練起功來當然要一絲不苟。問題是上了臺就不能重來啦,無論練得怎樣,上臺只有讓觀眾笑一個目的,其他什麼也別想。知道嗎?」

「是,知道了。」

「好,」我點點頭:「其實你們的表現已經很好了。在家多練練,上臺表演不必拘泥小節。小光?」

「幹嘛?」

「你還有意見嗎?」

「當然,一大堆呢。」他哼了哼:「不過也不急著現在講,你們兩個多聽社長教誨。都像這樣扭忸怩怩的乾脆回去抱馬子算了。」說著忽然一笑:

「當然啦,這件事嘛,人家社長也可以傳授一點經驗就是了。」

「靠。」

我哼了一聲。只見小光哈哈大笑,氣氛這才輕鬆下來。

六人聊了一會兒,巧怡前腳後腳也到了。她像是不願意在大家面前跟小光太親熱,拉著馨馨坐到一旁。學弟們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演講社社長學姊,我介紹大家認識,巧怡微微一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看著巧怡,不知為何覺得她跟之前有點不大一樣。講起話來談笑風生,不講話時冷若冰霜,一股奇妙的氣勢油然而生,頗有去年小箏的味道。

今天她跟馨馨都是來「旁聽」的,公演後我們跟演講社唯一共同活動只有撰寫「新世代相聲創作記」而已。她們忙著招生、新訓與演講比賽,我這邊也被詩朗隊搞得分不開身。難得有個合作機會,正好藉機讓她們認識一下聖心的人。很久沒以社團身分見面了,地點雖然一樣是金橋,身邊卻沒有當年的小達、希特勒、阿珍或小箏。一時之間,只覺得彷彿少了些什麼。

對我來說,公演是個心態上的轉捩點。或許因為有過高中以來最好的一次個人表現吧,近來我對說唱藝術社的活動參與感很低。不但再也沒有提起「四大任務」,也不再像過去一樣,很想舉辦一堆熱熱鬧鬧的大型活動。眼前除了跟小光、阿丹他們分頭撰寫「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以及準備「代理人戰爭」外,唯一在乎的,大概也只剩訓練學弟這件事了。

姑且不論小達對我的態度,過去學長們的確給了我很多機會。說唱藝術社舞臺雖小,我卻因此有了今天的發展。高二上不知不覺過了一半,我希望在下學期前把七位學弟訓練到我跟小光當年的水準。如此一來,之後的各項活動就可以交給他們去辦,也能在過程中選出社團幹部,把社團交接下去。

聊著聊著,馨馨忽然提議兩社不妨來辦個聯誼,表示過去大家合作愉快,今天升上高二,也該讓學弟學妹們認識彼此,培養一點感情什麼的。小光聞言沒出聲,阿丹連聲贊同,倒是巧怡皺起眉頭,開口問道:

「聯誼?有空搞這個嗎?」

「妳們很忙嗎?」阿丹問。

「忙?嗯,是有點忙。」巧怡哼了哼:「阿丹啊,你們倒是很開心,我這邊都快忙不過來啦。一連幾週演講比賽剛辦完,之後馬上又有校慶靜態資料、校慶晚會、聖誕晚會司儀要弄;五個組都還在辦內部研習,更別提『新世代相聲創作記』還沒開始練,哪有這種閒功夫搞聯誼啊?」

「咦?還沒練喔?」我一怔:「不是四月就要上臺了嗎?」

「沒空啊,連段子的最後確認都還沒完成,只有我一個人怎麼確認?」巧怡嘆了口氣:「我不抓人人就不來,大家各忙各的,你又不來幫忙。」

「那是妳們的表演,我怎麼幫忙?」我笑道,藉機說:「巧怡,妳別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資料可以讓學妹準備,校慶晚會找一個人負責帶就好;斌斌不是演講組組長嗎?司儀交給她訓練就成了。至於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只要妳一句話,我們也可以幫忙訓練。」

「這話也對。」阿丹道。

「這不合適吧?」小光卻說。

眾人一怔,巧怡冷笑一聲。阿丹看看小光,問道:

「為什麼不合適?」

「這是演講社的內部活動,我們幫忙訓練,回頭戲劇社又有話講。」小光搖頭:「再說了,自己學弟訓練得怎樣了?你忙著處理聖心,凱子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怎麼,要我去帶嗎?」

「話不能這麼說。」阿丹陪笑道:「凱子之前忙詩朗隊,這下子空出來啦。我的想法是你來訓練學弟,我回去把社團那一堆事情搞定。演講社這邊如果願意,凱子本來就最有交情,人家是社長,劇本也是他寫的,那就讓他去訓練學妹好了。」

「嘿,妳說呢?」小光問巧怡。

「我的學妹,我自己會訓練。」巧怡搖頭,對馨馨說:「妳說呢,要請凱子來幫忙嗎?」

「沒什麼不好啊,哥最會訓練人了。」

「妳就是愛生事。」她瞪了馨馨一眼,轉頭對我說:「凱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有空講句話嗎?」

「呃,好。」

我忙道,只見她站起身來,連忙尾隨她走到洗手間外的陽臺上。

又下起雨了,水花淅瀝瀝地濺在窗臺邊緣。巧怡望著外頭,半晌後才說:

「凱子,剛剛不是針對你,別介意。」

「不會,」我問道:「怎麼啦,社團有困難,是不是?」

「嗯。」

「說來聽聽?」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最近演講社氣氛不大好,」她皺起眉頭,彷彿十分疲憊:「你的建議都對,只是我叫不動她們。這陣子事情大部分是我一個人在做,幾個幹部個個有問題。」

「馨馨也是嗎?」

「她還好,」巧怡搖頭道:「馨馨很幫忙,大部分正常社務、分組訓練都是她在管。之前我在忙演講比賽,好不容易忙完了,後頭幾件事卻還沒開始,想想頭都要爆炸啦。」

「幹部怎麼了?」

「唉,簡單來說就是不贊成我合併戲劇社。」

「為什麼?這不是早就有的共識嗎?」

「什麼共識,連馨馨都不贊成。」她哼了哼:「演講社有七個幹部,除了我跟馨馨之外,每個幹部也同時負責出任一個小組組長,這你知道吧?」

「知道啊,所以?」

「我們一共有六十三個社員,新聞組最大有十八人,其他都是十個上下;」巧怡解釋:「簡單來說,各組都擔心戲劇社一併進來,馬上就會變成社團裡最大的勢力了。」

「哦!」我恍然大悟,早上聽馨馨說我就覺得有點奇怪,演講社那麼多人,總不會每個人都因為小笙的事跟巧怡起衝突啊,這下子我就懂了,原來是本位主義作祟,這跟演辯社也沒什麼不同。

「所以了,大家明著不講,暗中誰也不願意促成這件事。」巧怡續道:「更過分的是她們沒事就找小箏或阿珍學姊講一堆有的沒的,學姊本來不想管,講多了也會跑來說我幾句,搞得我裡外不是人,事情很難辦。」她忿忿不平地說:

「問題是事情已經做到一半了,學校也同意了,今天抽回來可下不了臺。宜津沒事就來搞內部破壞,連小笙都被她騙得變節啦,你說該怎麼辦?」

「巧怡,這就是社長,妳擔心的事情永遠比大家高一層,其他人不理解也是合理的。」

「你這話跟沒說一樣。」

「不然我問妳,妳有五個組,五個組長都反對嗎?」

「嗯,燕玲還好,宜君那邊反對得最激烈,不過只有小雪跟我當面吵過,碧禎比較聽小雪的。」

「小雪喔?」我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她也會吵架嗎?」

「嘿。」巧怡冷笑一聲,算是回答。

「那斌斌呢?」

「斌斌忙都忙不過來了,只是對我說,她不喜歡我這麼獨裁。」

「唉,有時候獨裁也是難免的。」我點點頭,想過一遍彼此的關係,對巧怡說:「這樣吧,我問妳,合併計畫不能停對不對?」

「對,不能。」她堅決地說。

「如果停下來會怎樣?」

「那就糟了,就算訓導處沒說話,宜津那邊也會給我苦頭吃。」巧怡恨恨地說:「我絕不能讓她得逞,這人不只會看熱鬧,搞不好還會趁我們內部大亂的時候趁機拉社員。我這可不是危言聳聽,你看,連小笙都被她拉跑啦。」

「別急別急,我聽懂了。」我笑道:「這是小事,我幫妳想個主意來整合意見,怎樣?」

「真的嗎?」巧怡一怔,當場高興了起來:「凱子,你有什麼好主意?趕快說來聽聽!」

「好主意說不上,陰險一點倒是真的。」我一笑:「其實啊,問題核心在斌斌,難道妳看不出來嗎?」

「咦?為什麼?」

「斌斌很穩重,在演講社裡的信賴感也最強。」我解釋:「妳們畢竟是『演講』社,如果要整合意見,那就非得從這位演講組組長下手不可。斌斌是小雪的老搭檔,她可以擺平小雪,妳說碧禎都聽小雪的,那麼五組起碼就有三組搞定了。宜君那裡我幫妳跟她說,妳自己出馬穩住燕玲,不就整合完畢了嗎?」

「嘿,你說得簡單。」

「巧怡,妳搞不清楚,剛剛馨馨在幫妳做球。」我笑道:「她建議辦聯誼,妳以為真的是要讓學弟學妹出去玩嗎?不是的,她希望通過外部力量,讓我們有機會介入妳們內部事宜,以便幫妳整合意見。」

「咦?她是這個意思喔,我怎麼都沒聽她說?」

「因為那也要我同意啊,再說妳又那麼『獨裁』。」我笑了起來:「這樣,妳就大發慈悲,讓學弟妹一起玩玩吧?教妳一個好的,這件事妳別介入,只要同意就好,剩下的讓馨馨去搞,要她找幾個反對最力的、沒有參與『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高二社員負責安排,到時候我會幫妳各個擊破收買人心,也會找機會擺平斌斌,這麼一來意見就好整合了,阿丹小光加我,大家都不是陌生人,我們會不著痕跡鼓勵大家一番的。」

「為什麼聯誼會產生這種效果?」

「因為是在玩嘛,過程中比較容易建立交情,比較沒有心防。」

「嗯。」

「所以了,這件事妳只要答應就好,剩下的我跟馨馨會搞定。」我想了想:「妳自己好好準備『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把任務分組先整編出來,如果需要我來當導演什麼的,那也只要說一聲就好。」

「等等,你剛剛說聖誕晚會司儀讓斌斌負責訓練,是不是?」

「嗯。妳要信賴妳的幹部,她們才會覺得有參與感。」

「我又沒有不信賴,是她們自己興趣缺缺的。」巧怡哼了哼:「好啦,我要馨馨跟她說。你說校慶晚會那邊也要找一個人來帶,那你有沒有建議人選?」

「有,」我一笑:「小雪。」

「呃,那我也叫馨馨跟她講?」

「不行,這個妳得自己找。」我搖頭:「聽我的,找小雪不能假手他人。妳要是沒有把握,那就跟她說我也想要觀摩校慶晚會練習,特別跑來找妳討論,聊著聊著就決定找她了。」

「為什麼要這樣?」

「嘿,聽我的準沒錯,放心好了。」我推她一把:「好啦,別扯了,白珛靈她們應該已經來啦,我得回去了。」

「等一等。」巧怡忽然說,拉著我的手:「凱子?」

「怎樣?」

「你……」她想了想措詞:「剛剛這些事,你其實早就想好要跟我講了,是不是?」

「嗯,一部分是,」我點點頭:「另一部分是聽妳說才想到的。怎樣?」

「你為什麼要幫我想這麼多?」

「沒有為什麼,就是想到嘛。」

「嗯,那我這樣問。」巧怡望著我:「你幫我想這些,是為了報答小箏學姊嗎?」

「喔,不是啊,死沒良心鬼,跟妳真是白拋媚眼。」

我笑嘻嘻地說,拉著她往裡頭走。

回到沙發區,聖心的果然來了。民俗技藝社社長白珛靈,帶著高一學妹倪詩涵,坐在大夥兒中間。

巧怡不認識白珛靈,我幫兩人介紹一番。白珛靈客客氣氣與巧怡握了手,似乎對這位「北一女大社長」很尊重。巧怡則微微一笑,表情看上去有點客套。

我心中一凜,突然發現,她對白珛靈似乎有點敵意。

這麼想起來,我也越來越會解讀巧怡了,雖然神情不露任何破綻,然而在那副溫和的笑臉下,巧怡卻明顯對白珛靈表現出嚴重的防備,或者說排斥感,想來跟對方的長相有著直接關係。白珛靈非常漂亮,除了左眼眉角有一道小小的胎記之外,其餘可說是位難得一見的、氣質典雅的大美女。無論細而清楚的雙眉、水靈般的大眼睛,從膚質到身材都無懈可擊。態度莊重恬靜,既有小箏的神祕感,又有薇的落落大方;聲音柔和漂亮,舉措無不合宜。縱然身材不高,卻給人一種小渝儀蘋那樣的,英挺直爽的俏麗感。

更重要的是,白珛靈非常「精緻」。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第一印象。美女滿街都是,有的漂亮有的身材好,「精緻」的美女卻很少。現實生活裡的人比較真實,無論再怎麼漂亮、保養得再怎麼好,臉上總有一些天生的質感,跟漫畫或言情小說封面上那種既朦朧又細膩的樣子有所不同。

然而,白珛靈卻給我這樣的感受。乾乾淨淨的輪廓,一點瑕疵也沒有的臉蛋;眼神又亮又盪漾,雙頰滑潤柔皙;又長又整齊的睫毛自然捲起,沒有塗抹的雙唇水嫩豐澤。「精緻」到了極點,不染一絲塵埃,非常「透明」。

未曾經驗過的震撼,過去接觸過許多女生,沒有任何人給過我這種感覺。馨馨有點孩子氣,大姊成熟了些;小箏飄逸卻不「清楚」,薇則笑語宴宴,印象裡只有一泓深邃的眼神。

小玫內向沉默、雅雅單純可愛;小渝帥氣柔和、娃娃直爽愉悅。每個女孩子都有獨一無二的特殊氣質,卻都不像白珛靈那般,才看第一眼,就無法不注意到她的容貌,被那樣的美貌深深吸引,感到震撼不已。

上次去聖心就這麼覺得了,今天第二次見面,這種印象竟毫無減色半分。二十二歲前不能近男色,如此超級大美女,至今竟然沒有交過任何一個男朋友。

難怪巧怡不自然了,我心想,女生看到更漂亮的女生總會如此。初次見面時連小光都盯著人家直發呆,幸好當天巧怡沒去,否則這兩個傢伙又要吵不完啦。

她還沒看過對方扯鈴呢,我又想,那種優美而流暢的動作,渾身柔若無骨,那才叫真的美麗。我回過神來,對白珛靈說:

「真不好意思,要妳們大老遠跑來。」

「不會。」她搖搖頭,認真的模樣讓人不禁多看兩眼:「每次都是你們來,這回也該讓學弟們休息一下。」

「妳們練得如何了?」

「嗯,學弟示範得不錯,我們學了很多。」

她客客氣氣地說。小光笑道:

「哈,那可慘了,兩個活寶剛剛才被訓了一頓。不然這樣,待會兒先聽妳們表演,之後看我們怎麼幫忙好了。」

「表演的事等一下。」她一笑,對我跟巧怡說:「兩位社長,聽說寒假你們會一起辦寒訓,是不是?」

「是啊,」我看巧怡一眼:「怎麼啦?」

「這個月向你們學習,我跟詩涵都學到很多,」她說:「如果方便,不知道寒訓可不可以也讓我們參加呢?」

「哦?妳們打算參加寒訓嗎?」

「是的。」她點點頭:「社團裡討論過,我們希望把相聲納入正式課程。之前大家上過一點歌仔戲,這是我們唯一接觸過的民俗戲曲項目。如果你們同意,我們會就會成立一個相聲組,讓有興趣的社員參加。」

「妳們成立相聲組不用經過我們同意啦,」我笑道:「所以寒訓是第一步?」

「可以這麼說。」

「這個我是不反對,」我稍一遲疑,心裡迅速轉著念頭,轉頭問巧怡:「那妳的意見呢?」

「我管不著,相聲組的事由小雪決定。」

巧怡不置可否地說。我心想果然如此,看了看小光,覺得他不便表態,於是決定找阿丹求援:

「喂,副社長,你意下如何?」

「我覺得很好啊。」阿丹會意,漫不在乎地說。

「好吧,那就這麼決定。從寒訓開始,我們協助民俗技藝社建立相聲部門。」我直接下結論,對巧怡說:「寒訓由阿丹負責,如果妳不反對,後續就讓阿丹跟小雪討論相關事宜。」又問白珛靈:「原則上先這樣,你們大概會出多少人?」

「十個人以內。」

「沒問題,到時候我會叫阿丹把相關資料、費用跟課程表拿給妳。費用記得要先付,那些都是給指導老師的。」

「瞭解。」

她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巧怡,微笑著說:

「這就謝謝兩位了。」

我點點頭,只見巧怡客套地笑了笑。當下轉移話題,聊起省賽的事。

距上次在聖心首次見面已然一個多月,當天小光、阿丹跟我一齊表演了「樓下有遊行!」與「捕風捉影」兩個段子給他們聽。由於地處偏僻,聖心的社團活動就數量或規模而言都比我們這些北聯公立高中差得遠。兩段表演加上隨後的「座談」,說唱藝術社三大臺柱同臺演出,連表演帶吹牛,果然贏得了對方一致的好評。

作為「代理人」,聖心是我們計畫中用以對戰基隆女中的合作對象之一。之前陸續跟彰中、竹中或武陵都有接觸,然而就地緣關係來說聖心還是不二人選。省賽在下學期,尚有半年時間準備。在我們力下說詞,加上馨馨推波助瀾,「代理人計畫」獲得白珛靈首肯,民俗技藝社接納說唱藝術社提案,成了我們的「羽翼」。

然而,由於對方不在臺北,無論去中青社上課或平日聯繫都不是那麼方便,因此我特別找學弟擔任合作窗口,精心設計了「合練」的教學模式。回去之後完成「扯鈴記」,跟阿丹花了整整一週午休時間替向瑞彬、黑若澤進行特訓,這才有了今天的小小成績。

隨著詩朗隊練習益發緊湊,我把聖心這邊的事宜都交給阿丹來負責。阿丹非常投入,每週兩次固定報告進度。據他表示,白珛靈與倪詩涵的理解力極強,雖然從來沒有接觸過相聲,只是通過學弟「示範」,加上說唱藝術社的影音資料輔助下,兩人進度快得不可思議,幾週下來,已經有了某種「可以上上小場面」的本事了。

當然,省賽不是小場面,基女也不是省油的燈。阿丹打聽到對方已然知悉「代理人」計畫,特別選出兩位高一學妹擔任省賽選手,不但由阿芝親自訓練,也請漢霖方面針對選手特質量身打造了一個段子。阿丹又說,這兩位學妹「頗有你跟小光當年的架勢」,就算爭一口氣吧,今年也會更加努力,「不能讓說唱藝術社一戰成名,耀武揚威到我們頭上來了」。

還有半年才比賽,我心想,基女倒是很積極,看樣子未來必有硬仗要打。阿丹看看白珛靈,續道:

「大致上是這樣,畢竟公演上兩社處得不是很好,她們有點復仇意味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針對凱子,」小光笑道:「其他人跟我們相處得還不錯。」

「嗯,這種『不單純』的情緒只怕更難對付。」阿丹嘿嘿一笑:「所以嘍,社長大人,誰捅的馬蜂窩誰負責,詩朗隊比賽結束了,之後你要自己盯啦。」

「知道了啦。」我搔了搔頭:「真是的,哪來這麼多有的沒的啊?」

小光阿丹都笑了起來,白珛靈聽我們講來講去,忽然開口道:

「社長?」

「呃,叫凱子就好了。」我搖搖頭:「怎樣?」

「好,凱子。」她認真地說:「阿丹說得對,這段時間都是學弟在指導我們。如果可以,接下來我希望你自己來看看我們練習,多給我們一點意見。」

「呃,這個當然,」我忙道:「不過我也希望妳們也同樣能夠抽空來參加我們這邊的活動。像是中青社的相聲課,或者找機會上臺表演表演也好。畢竟練習是一回事,實際的表演經驗更重要,當年我跟小光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有機會上臺表演嗎?」

「機會是找出來的。」我想了想:「不然這樣,乾脆趁寒訓一起完成好了。這學期我們社員多,學弟也需要上臺機會,看看演講社這邊能不能支持一下,讓大家趁寒訓多練習,寒訓結束時驗收。」說著問巧怡:「大致上就這樣,妳意見如何?」

「活動太多,只怕學妹受不了。」

「細節再說,反正只要上臺總是好的。」我不理會巧怡的冷漠:「好,那接下來呢,要不要練習一下?」

「在這裡嗎?」白珛靈一怔。

「喔,這裡當然不行啦。」

我笑道,只見兩位學弟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當下帶大家離開金橋,來到新公園露天表演臺。

外頭依然下著雨,露天觀眾席全濕了,一行人只好走到臺上。很奇怪地,巧怡雖然有點興趣缺缺,卻也不像之前一樣先行離開,反而一直跟著馨馨,全程參與下午的活動。

難得兩社正副社長都在,加上小光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白珛靈看上去好像有點害羞。只見她從書包裡取出扯鈴,問道:

「那就開始了?」

「嗯,」我點點頭:「先走一次,有什麼問題待會兒一次檢討。」

「嗯。」

她點點頭。說時遲那時快,黑若澤忽然走上一步,接過她的扯鈴。

我一怔,只見白珛靈嫣然一笑,兩人似乎頗有默契。

黑若澤望著她,俊俏的嘴角滿是笑意。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心下狐疑,忍不住往小光望去,只見他哼了一聲,直挺挺地望著黑若澤。

他的眼神敵意極重,雖說小光平常就對人不大客氣,卻也很少露出這種程度的表情。我訝異不已,心想其中必有緣故,就見白珛靈與倪詩涵各自站定,鞠躬報名,開始表演。

幾句臺詞說完我又吃了一驚。兩人表現好得出人意表,無論咬字、臺風,動作、甚至節奏掌握都完全不像是一對剛剛開始學習的新手。要領面面俱到,表演一絲不苟;逗哏字字清晰,捧哏句句到位。角色之間默契極佳,甚至比得上去年中新友誼之夜時的我跟小光。

在場只有我跟巧怡沒看過她們表演,只見巧怡滿是不可置信的訝異神色,我則嘖嘖稱奇,繼續往下看。

動作橋段開始了。黑若澤遞上扯鈴,倪詩涵微笑著接過去。我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黑若澤把扯鈴拿走的理由。原來露天表演臺上沒有講臺,扯鈴無處可放,想來他們已經這麼做過很多次了。就見倪詩涵輕輕一揮,扯鈴驀地有了生命,當場快速轉了起來。

「扯鈴記」是一段以「學」跟「逗」為主的段子,結構很簡單,大意是智角教愚角玩扯鈴。倪詩涵是逗哏的,介紹一招就得示範一招,不過真正困難之處卻完全落在捧哏的白珛靈身上。倪詩涵是學妹,一招招只要表演出來就好;白珛靈則必須想辦法學得很搞笑,表面上看起來笨手笨腳,卻又不能把「鈴」弄丟,什麼掉在地上之類的,這才是真功夫所在。

就像表演魔術,變出兔子不難,變的時候動作漂亮、舉重若輕才難。更進一步,如果還想在表演時出一點花招,像是變不出來啊,兔子忽然變成鴿子之類的「出搥場面」,那就更得擁有超強的實力才能辦到。扯鈴表演亦然,「螞蟻上樹」「快馬加鞭」固然困難,想讓螞蟻上不了樹,或者「快馬加鞭」時一不小心踩在軸線上,卻又不讓鈴飛出,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白珛靈不愧是學姊,每個動作都演得很可愛,卻每每能在千鈞一髮時收回彷彿失控的扯鈴。這份本事非同小可,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當時只是隨手寫寫,她們竟然真的可以把這種「幻想中的動作」表演出來。

這一瞬間,我就知道「代理人計畫」成功了。「扯鈴記」是個非常大膽的實驗,除了一般段子的各種笑點,這一段的致勝關鍵幾乎全靠動作達成。民俗技藝社是新手,光憑相聲實力大概打不過長年冠軍的基隆女中。因此段子設計必須出奇制勝,以「學」來彌補「說」之不足。

當然,畢竟這還是相聲表演,「說」是少不了的。在此我也有取巧之處,由於講的是扯鈴,這門技藝學問很大,光憑那些繁複的招式名稱就能湊成一段以「串活」為重心的傳統段子。再者,通過一招招名稱介紹,段子邏輯性較強,也就不大容易發生忘詞情形。就算真的忘了,那也只要少說一招就好,觀眾並不會發覺。

更重要的是,每一招的介紹都是「說」,作為逗哏,倪詩涵只要把段子清清楚楚唸出來,頂多示範一下即可,不像其他傳統段子必須擁有堅實的基本功基礎。反觀捧哏的白珛靈不但要抖包袱,更得努力演出那些笨拙的扯鈴動作,比起倪詩涵辛苦得多。

因此,當我見到眼前的表演,當場就知道計畫已經成功了。今天才十一月底,動作方面搞定,接下來有漫長的五個月時間足以把兩人的表情、語調磨練完成。屆時「扯鈴記」必能大放異彩,在省賽上勇奪冠軍。

想得高興,不知不覺表演已然結束。白珛靈巧妙地收回扯鈴,兩人鞠躬下臺。眾人報以熱烈掌聲,只見巧怡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們。

真是一段成功的演出,我心下讚嘆,拍手笑道:

「了不起,表演得太好了!」

白珛靈微微一笑,客氣地說:

「凱子你別客氣,哪裡有問題還是要跟我們講呢。」

「嗯,怎麼講,『說』的部分當然還有進步空間,」我點點頭:「不過就整體效果而言,就算今天上臺吧,我看也沒什麼問題了。」

「你取笑了。」

「不,」我搖搖頭:「妳們的表演果然厲害,『扯鈴記』不是那麼講究『說』,這種程度已經很夠了。當然,省賽對手沒那麼容易對付,未來還有很多可以修正的地方,不過主要困難已經突破,剩下的都不難。」

「我同意,」小光接口:「妳們的問題在語調,聽起來稍微生硬了點。另外,一招與一招之間的空檔也接得不大順。凱子,這要怎麼解決?」

「這很容易,」我想了想:「嗯,這樣吧,學我們詩朗隊的辦法,來個『小跟句』好了。」

大家都疑惑地望著我,我忽然懷念起希特勒,心想去年還有他,今年卻只剩我一個人既會說相聲又參加過詩朗隊了。當下解釋:

「這很簡單,就是彼此把對方的臺詞在心裡默唸,就像說單口相聲一樣,輪到自己的才發出聲音。還有,不是每次練習都要搞得這麼累,扯鈴可以回家自己練,平常練習只要對詞就好。兩個人坐下來,甚至閉上眼睛對詞,設法讓自己默唸的那句跟對方唸出來的那句速度拉齊,久而久之就會變得很流利,不用多想就會自動跑出來。」

兩人對望一眼,似乎有點不明白。小光一笑,點點頭說:

「有道理,這法子不錯。就像聽錄音帶,一卷帶子聽久了,一首歌唱完心裡馬上就會跑出下一首來,妳們多練練就知道啦。」

「還有,記得用這種方法練習時不要太大聲。」我補充。

「為什麼?」倪詩涵問。

「這很難解釋,」我想了想,一時不知怎麼說明:「喂,小光,你來講。」

「哈,這的確很難解釋。」小光嘿嘿一笑:「媽的,難解釋的就要我講。這麼說好了,妳們知道上臺表演講話會越講越快嗎?」

「嗯。」兩人都點了點頭。

「所以了,練習的時候要把聲音放低一點。」小光解釋:「小聲練習成了習慣,一上臺就會發現音量不足,為了讓聲音放出來只好用力講,這麼一來就會比較累,速度自然就快不起來。」

「然而,這並不代表妳們應該放慢速度,」我接口:「充其量只是不讓速度失控而已。這個技巧很好用,妳們可以回去試試看。」

「起碼我跟凱子都是這麼練的,」小光笑道:「就跟那些在殯儀館唸經的師父一樣,自己練習唸得唏哩呼嚕,一旦出去超渡別人,可就伊伊呀呀,好聽得很了。」

「這是什麼鬼例子啊?」

我不禁好笑,只聽大家都笑了起來。小光又說:

「好好好,都別吵鬧。學弟?」

「是。」向瑞彬與黑若澤同聲道。

「客人表演完畢了,你們也練一遍吧?」

「呃。」

兩人搔了搔頭,見我不表反對,只好硬著頭皮走到中間。黑若澤接過扯鈴,兩人對望一眼,開始表演。

大家都望著他們。學弟不會扯鈴,遇到動作只好虛晃一招帶過去。輪到自己學弟,小光跟我就沒那麼客氣了,指導起來只能用「教訓」來形容。想想學弟也蠻慘的,當著三位學姊加上一個女同學,講沒幾句就被我們叫停修正,各項要求也遠比對白珛靈她們機車得多。

當然,這些都是講給白珛靈她們聽的。人家畢竟是女生,又沒接觸過相聲,加上遠來是客,總不好意思沒事就「修」人家一下。對學弟沒那麼多限制,藉著要求學弟,我跟小光趁機把所有須要注意之處一一提出,原先白珛靈還不瞭解我們的用意,只見馨馨跟她咬了幾句耳朵,她才進入狀況,拿出筆記簿,把我跟小光所有提出來的問題通通記了下來。

雨在不知不覺中停了。四點半,層雲裡透出西斜的陽光。練了整個下午大家都很餓,一行人決定去衡陽街德州炸雞吃晚餐。我見小光巧怡走在隊伍前頭,當下落後眾人,叫過黑若澤,低聲道:

「學弟,問你一件事。」

「學長請講。」

「這段時間以來,」我望著他那俊俏的臉孔:「你跟白珛靈見過幾次面?」

「嗯,」他想了想:「大概五六次吧。」

「每次都跟向瑞彬一起嗎?」

「呃,」他稍稍遲疑:「幾乎都是。只有一次是我自己跟學姊碰頭。」

「做什麼?」

「姜誠學長要我拿一些資料給民俗技藝社,我跟學姊約在基隆車站見面轉交。」

「就這樣?」我追問:「人家有沒有請你吃個飯,還是喝杯咖啡什麼的?」

「呃,有。去廟口。」

「週末嗎?」

「不,是這個禮拜四,社團課之後。」他回答,想了想又補充:「就是前天,學長出去比賽的那天。」

「所以其他時候都是跟向瑞彬一起去的,是嗎?」

「是。」

「阿丹呢?」

「學長也都在。」

「嗯。」我心想差不多了,又問:「那我再問你,阿丹有沒有跟你們說過白珛靈的『故事』?」

「咦?沒有。」他一怔:「學姊什麼故事?」

「沒關係,沒有就算了,有空再說。」我點了點頭:「這樣吧,下禮拜一中午你來班上找我,我們找個地方吃便當聊天,我把這件事情跟你說一下。」

「也找小彬去?」

「不,」我搖搖頭:「只有你。記得別大嘴,到時候你就知道原因了。」

黑若澤一怔,乖巧地點了點頭。我拍他一把,展開腳步趕上眾人。

七點整。

大夥兒在德州炸雞邊吃邊聊。由於是第一次見面,巧怡話不多,席間多半都是小光馨馨在打屁,兩個學弟乖乖地坐在一邊。倪詩涵學妹很大方,相形之下白珛靈就沉穩得多,總是微笑著點頭或搖頭,漂亮的模樣既跟大家親近,卻也有點距離。

結束時外頭又下雨了,禮拜六晚上的衡陽路很熱鬧,騎樓擺滿攤販,積水與車燈把路上照得一片燈火通明。

眾人在騎樓下道別。馨馨瞧我一眼,拉著白珛靈、倪詩涵與向瑞彬一齊去火車站搭車;黑若澤望著他們離去,嘆了口氣,打聲招呼自行離開,只剩阿丹、巧怡、小光跟我還站在德州炸雞門口。

我對阿丹使個眼色,他會意,拍了拍小光說:

「喂,待會兒你有空嗎?」

「幹嘛?」小光一怔,看看巧怡問:「找我有事?」

「嗯,有些東西要跟你商量。」

「那凱子呢?」

「我們不找他,」阿丹笑嘻嘻地說:「我要八卦他,這小子可不能參加。怎樣,有沒有空嘛?」

小光皺起眉頭,看樣子似乎在擔心巧怡不高興。我嘻嘻一笑,聳聳肩說:

「好啊,你們八卦我才不聽。我負責送巧怡回去,順便告訴她一些『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相關注意事項。你們要見面再找時間見就是了,小倆口不必難捨難分,這種情緒大家都理解。」

「靠。」

小光嘖地一聲,見巧怡悶不吭聲,一邊揮手作別,一邊被阿丹拉回德州炸雞。

這麼一來只剩我跟巧怡了。她皺眉道:

「凱子,你跟阿丹在搞什麼飛機?」

「唉,有些話小光在不好講。」我從書包裡掏出傘:「走,我送妳回去,路上慢慢講。」

巧怡似乎有點遲疑,點了點頭,走進傘下。

從桃源街走到國防部,這一帶都是政府機關,街景很暗,路上也沒有多少行人。兩人默默走了十幾分鐘,我見氣氛差不多了,這才開口說:

「巧怡?」

「嗯?」

「妳剛剛心情不好,是不是?」

「幹嘛這麼問?」她一怔,閃避道:「你都知道啊,還不就下午講的那些事。」

「不,我問的是妳跟小光。」

「我跟他又沒怎樣。」

「妳又來抄我的話了。」我笑道:「現在妳懂了吧,有心事不想說的時候這句話還蠻好用的。妳在煩什麼?跟白珛靈有關對不對?」

巧怡一怔,放緩腳步問:

「你又知道了?」

「妳的樣子很明顯。」我一笑:「白珛靈怎麼啦?妳覺得她對小光有意思嗎?」

「呃,才沒有。」

「那就是在擔心小光對她有意思了?」

「喂,你問這個幹嘛啦?」她閃避著我的眼神:「才第一次見面,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說得好,就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有點誤會也是很正常的。」我笑了起來:「巧怡,都是好朋友,那我就直說了。小光並沒有看人家漂亮就胡思亂想,他對白珛靈的『殷勤』其實別有目的。」

「呃。」巧怡一呆:「所以他的確在對白珛靈獻殷勤,是不是?」

「那也算不上是獻殷勤,妳太過敏了。」我笑道:「看吧,我就知道妳又吃醋了,難怪一待就是整個下午。巧怡妳不能老是這樣,小光對妳很專情,不會看哪個女生漂亮就馬上移情別戀的。」

「當然,他又不是你。」

「嘿,沒事扯我幹嘛?」我哼了哼:「妳再這麼說,我就不跟妳說下去了。」

「呃,好啦,對不起。」她忙道:「那你快說,他幹嘛對白珛靈獻殷勤?」

「嗯,這麼說好了,妳有注意到黑若澤學弟對白珛靈的神情嗎?」

「啊?」她一愣:「沒有啊,什麼神情?」

「我這個學弟啊,大概是被人家迷住了。」我嘆了口氣,不禁想起當時的自己與小箏:「這段時間以來我都沒有參加他們的練習,想不到才過了短短一個月,我這學弟就看上人家學姊了。」

「嘿,這也不算什麼新鮮事吧?」巧怡虧我一句,又問:「那你跟我說幹嘛?」

「問題是,白珛靈是不能追的,所以小光才跳出來管閒事。」

「為什麼白珛靈不能追?」

「因為她的『身世』。」

我說,當下把白珛靈的背景簡單說了一遍。巧怡越聽越訝異,一聲不響聽我說完,皺起眉頭。

「所以了,」我又道:「因為這是白珛靈的私事,我們不大方便跟學弟講;加上這段時間我不在,阿丹冷眼旁觀不插手,小光急性子妳又不是不知道,所以就跳出來管閒事了。」

「這是他跟你說的?」

「不用他來說,」我搖了搖頭:「我一看就明白了。」

「嘿,你們還真是好兄弟。」巧怡不可置信地說:「你什麼都沒問,光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學弟對白珛靈有意思,也知道小光在管閒事?」

「嗯。這就叫做男孩子的默契。」我笑了起來:「巧怡,那是妳沒注意,其實阿丹馨馨都看出來了。不但如此,他們也知道我要來跟妳講,所以一個帶走白珛靈,一個帶走小光,替我製造機會。」

「真的是這樣嗎?」巧怡似乎不大相信:「凱子,你可不能因為要幫小光遮掩,就來跟我說這種假話喔!」

「我才不會,他又沒怎樣,什麼叫做遮掩啊?」

「好吧,那我相信你。」她點點頭,卻又嘆了口氣。

「又怎麼啦?」

「凱子,問你一句話。」巧怡低下了頭:「我是不是一個很麻煩的女生啊?」

「不會啊,幹嘛這麼問?」

「我常常小心眼,又很容易鑽牛角尖。」她咬著下唇,輕輕地說:「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開導我了,如果沒有你,我看我跟他早就分手啦,問題是我也不能只靠你啊,這樣下去該怎麼辦呢?」

「也沒那麼嚴重啦。」

「不,」她忽然說:「最近我常常想要找你問這句話,你覺得我跟小光繼續下去會有好結果嗎?」

「你們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有,」她搖搖頭:「問題就在這裡。他對我很好,可是我常擔心總有一天他會突然跑掉。你別介意我這麼說,當時你跟小箏學姊也很好,結果還不是說分手就分手,大家都覺得很惋惜。」

「這是兩回事,我跟姊姊有我們的問題,跟你們是兩回事。」

「我懂,問題是大家相處都有問題。」巧怡低聲說:「小光對我很好,可是他對別人也很好。我常常在想,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地方真的比別人強。長得既不如小箏學姊也比不上那個白珛靈,個性又差,大家都不喜歡我。或許我跟小光只是一時衝動,或者真的只是因為以前認識才在一起的。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我,去找別的女生的。」

「妳這麼想,等於是在趕走他。」我搖了搖頭:「巧怡,談戀愛不是買菜,不是新鮮就好。兩個人相處需要花時間磨合,妳這麼說沒道理。」

「這種事能講道理嗎?」

「不能,」我笑了起來:「所以更要用心去體會。妳先入為主覺得小光有一天會離開,碰到什麼事都會往那邊去想。就拿今天來說好了,小光在做什麼大家都懂,在場高二的沒一個不瞭解,身為女朋友,偏偏就只有妳一個人不明白。真是的,還好是跟我說,被他聽到只怕當場氣死。」

「你可別去跟他講。」

「我哪這麼笨?」

「好嘛好嘛,算我小心眼行不行?」她哼了哼,嘴角卻露出微笑:「凱子你看啦,小光這人也真是的,知道我有誤會也不來跟人家澄清,每次都靠你來講。你說這人是不是有點糟糕?」

「才不會,」我笑道:「他哪敢跟妳講?妳不是不承認就是就亂怪一通,只怕不講沒事,講了反而更糟。」

「我是這種人嗎?」

「我看差不多。」

巧怡哼了哼,假裝生氣揍我一拳。我哈哈大笑,任她挽著手,兩人在雨中慢慢步行,有說有笑地回到了位在小箏家附近的宿舍。

收了傘,巧怡站在漆黑的大樓騎樓下,掏出鑰匙,微笑著說:

「凱子,謝謝你送我回來。」

「別客氣。」

「今天的話,記得別跟小光說。」

「這妳提醒過了。」我一笑:「妳也記得,別跟文文學姊說喔。」

「其實我跟他的事我姊都知道。」

「哦?那文文學姊的意見呢?」

「她啊,其實不大給我意見呢,」巧怡輕嘆一聲:「跟你不一樣,姊姊從來不干涉我在做什麼。我常常覺得,其實跟小光在一起之後,除了他這個死大男人以外,我好像只剩下你一個朋友了。」

「才怪,」我微笑道:「妳還是有很多朋友的,只是時間分配不過來而已。」

「是麼?」

「是的,」我點點頭:「妳的幹部們,尤其是馨馨,大家都是妳的好朋友。我們身為社團領導人,很多時候必須裝個樣子出來,卻不改變我們還是原來的自己,妳不必放大解讀。」

「唉。」

「別嘆氣。」

「凱子,」巧怡忽道:「問你一件事,你要誠實回答我。」

「妳問。」

「如果我跟小光真的分手了,你會不會很不諒解我?」

「不諒解?」我一怔:「妳跟他分手與否,跟我們的交情沒有關係啊,我跟姊姊分手妳們就不諒解我了嗎?再說啦,剛剛講了半天,妳怎麼還在擔心這件事啊?」

「我們都還小啊,」巧怡道:「看看你跟學姊,我常常想,說不定現在談的戀愛都只是一場遊戲而已。我們真的可以跟同一個人永遠走下去嗎?而那個人,卻又是今天身邊的這一個嗎?」

「或許不是,但這也不重要。」我嘆了口氣,想起過去曾跟薇、小箏聊過的種種內容:「巧怡,我們這種年紀談戀愛本來就不會有什麼結果,限制條件太大了,將來考到哪裡,會不會有人突然出來橫刀奪愛,都是完全不能掌握的。」

「那我們為什麼還要繼續談戀愛呢?」

「重點是那個過程。」我輕輕地說:「我們都在找一個合適自己的人,如果非常幸運,說不定今天找到的已經是那個人了,也或許我們會一直換一直換。但就是這個過程,才是我們需要學習的啊,妳說是不是?」

「所以該怎麼面對呢?」

「談戀愛還是很好玩的嘛,」我微笑著說:「小光很好的,面對不斷變動的過程,我們享受著就好了。」

「就是因為他很好,我才怕啊。」

「或許未來會有更好的,」我說:「或許他長大就不那麼好了。再不然,說不定他真的這麼好,還一直好下去,直到哪天妳發喜帖給我也很難說啊。」

「你討厭啦。」

「好啦,我當然討厭,不然妳幹嘛喜歡他不喜歡我哩?」我笑了起來,問道:「待會兒他還會過來嗎?」

「呃,我想會。」她臉一紅。

「那我還是快閃吧,」我笑道:「省得被他發現我跟妳講不完,吃起醋來我可慘了。你們自己吵有我幫忙,要是我跟他打起來,那就沒人能勸架啦。」

「唉呦,討厭。」巧怡笑道:「反正一句話啦,凱子,謝謝你。」

「謝是不必,少找點麻煩倒是真的。」

我笑道,揮手道別巧怡,獨自快步離去。

就這麼著,一個安安靜靜的週末下午結束了。望著巧怡走進家門,我站在滴水的屋簷下想著莫名的心事。回到家時剛過九點,本想溜去月光和狗看看,轉念想起媽媽提到爸爸已經在懷疑我的事,加上比賽至今依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大姊,只得乖乖待在家裡,打消了念頭。

淅瀝瀝的雨下了整夜,次晨我一早就醒了,陪媽媽買菜吃早餐,混到將近中午才找到藉口出門。禮拜天路上很安靜,我見雨勢已小,於是發動車,騎去了薇家。

這陣子沒事就會過來一下,雖然待的時間都不久,不過一個禮拜總也會來個兩三趟。對我來說,偶爾過來走走,在她家煮煮咖啡、練練吉他什麼的,也有某種讓自己安靜下來,跟自己相處一下的效果。

白天班警衛是個高瘦的中年人,長得有點像齊教官。我跟他打過招呼,從信箱裡取出一堆帳單廣告信,刷卡走進電梯,上到十六樓。

一樣是整齊潔白的環境,看樣子阿姨來得比我更勤。走進廚房煮了一杯咖啡,豆子很新鮮,這是上週胡大哥送我的蘇門達臘曼特寧,墨色豆子香氣四溢,琥珀色的汁液在白瓷杯中氤蘊蒸騰。

咖啡豆跟紅酒一樣,是要「養」的。烘好不能馬上喝,必須放個幾天。曼特寧一般烘得比較深,深焙豆養豆時間短,三四天就能達到最好的味道。然而胡大哥的曼特寧卻烘得比較淺,都放了七八天了,才剛剛達到好喝的邊緣。

捧著咖啡走進星空花園,裡頭一樣沒有花,空曠的空間裡桌椅堆疊,少了薇的這裡充其量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大陽臺。望著陰鷙的天色,站在屋簷下喝完咖啡,我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想著前幾天跟我在這裡聊天的大姊,也想著當天上午,站在芒草荒塚與藍天之間,默默幫我搬運雜草的小渝。

莫名地,覺得有點慌亂。

也是莫名地,覺得好像一切都已經走到盡頭了。

薇還有幾個月就回來了,說真的,這幾個月並不難熬。想起昨天早上握著我的王藝嵐,嗯,娃娃,我不禁問自己,到底為什麼我會一直跟這些女生往來,而不是安安靜靜地度過這個學期,等著「我的薇」回來呢?

驀然一個想法湧上心頭,我怔了怔,放下咖啡杯走進房間,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寫信吧。跟這幾個禮拜以來一樣,我幾乎每週都以「週記」的模式寫信給她。從抽屜拿出一張薇專用的信箋,我望著紙上燙金的大寫「L」藝術字體,又發了半晌的呆。

這段時間我都在她家寫信,也都用著她的信紙。薇曾說,這份信箋是她爸爸「用剩的」。當年從事外交工作,他一向用這種特製的信箋來寫個人信件。小時候的薇常常溜進爸爸書房偷個一兩張,珍而重之當成寶物,寫一堆「秘密」。

不禁好奇那些秘密是什麼,小小的薇,心裡有什麼秘密呢?我望著信箋,考慮半晌,這才動起了筆。

薇:

又是一個禮拜。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禮拜天下午,我在妳書桌上寫信。外頭下著雨,剛剛喝完一杯胡大哥烘的曼特寧。如果此時此刻妳也在這裡,那麼一切就完美了。

講到胡大哥,這陣子我固定在月光和狗跟他碰頭。他說我煮咖啡的功夫進步得比練吉他快,之前還好好譏笑了狗弟一番。上禮拜他提到要收我當徒弟,不知今晚是否會兌現。倘若當真拜師了,那麼等妳回來,我就多了一樣可以與妳分享的本事啦。

這週發生了很多事。詩朗隊、大姊,還有我們跟聖心工商的合作。簡單來說,詩朗隊比完了,團誦第二獨誦冠軍;與聖心的「代理人計畫」正式開始;至於大姊跟我,則是有了新的發展。

詩朗隊方面,簡單來說我很失望。成績倒是其次,主要問題在身為總隊長的我不夠專心。或許失敗因素很多,不過我還是必須負起敗戰的主要責任。如果我更專心一點,相信結果會有所不同。當然這是事後論,事到如今講什麼都太遲了。

跟聖心的合作倒是蠻順利的,對方資質不錯,我的段子也達成了想像中的效果,不過真正值得一提的反而是個花邊新聞。我們社團有個學弟叫黑若澤,長得超級帥,我發現他正在暗戀聖心的社長白珛靈。那位社長很漂亮,跟學弟站在一起簡直是楊過小龍女。倘若不是因為白珛靈有某種宗教理由不能談戀愛,我倒覺得這兩人還蠻合適的。

特別提到這件事,是因為我忽然發覺,身邊的人好像都在談戀愛。

是不是因為青春期呢,還是因為自己走過一圈?自從上了高中開始,不管我自己,或是身邊其他人,大家都把時間精力花在這件事上面。分分合合不說,是是非非也不斷。上一封信裡跟妳提過陳天義,我的搭檔小光也與演講社社長打得火熱。忍不住想,假如大家都把這種心思放在學業或社團上,或許生活會比較有建設性一點也未可知?

想來好笑,這是國中老師的老生常談,想不到我竟然開始這麼想了。這就是老了嗎?

今天是十九日,相信妳已收到了信,也得知大姊對我說了她的「秘密」。問題是,就在比賽前一天夜裡,在尚未收到妳的回信之前,我卻與她發生了關係。

薇,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種感覺很奇妙,不是男女情愛,也不是對她的任何同情憐憫。我想了好幾天,唯一能說的,反而就像妳跟我之間的感覺一樣,是某種家人也似的、感情上的溝通。

我不知道妳能不能理解,經過這件事,她已經真的變成我的姊姊了。我在乎她的感受、在乎她的每個喜怒愛樂。或許這麼說很奇怪,但是,真正接觸了她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早已跟她建立了一段緊緊相連的感情了。

大姊說她跟妳報備過,作為她的「第一次」,我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問題是,對不起妳依然是個不爭的事實,即使有再多理由,我都不再能夠面對妳了。

薇,我要再強調一次,我跟她不是男女情愛。問題是,經過那麼多風風雨雨,我已經學會不再拿動機來當行為的藉口。我們有廝守終生的約定,這種行為早已踰越分際。也就是說,再一次地,我又背叛了妳。

或許妳早就預料到了吧,這是不是妳當時說要分開一陣子的原因呢?剛剛站在星空花園喝咖啡,我忽然想通了這個道理。認識至今九個月,分分合合之餘,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在一起,為什麼必須分隔兩地,彼此受苦的真正原因。

因為,我配不上妳。

妳曾說,分開是為了「沉澱、考驗,以及經驗這個世界」。我不知道自己沉澱了沒,這麼點時間大概也談不上什麼經驗,不過就考驗來說,顯然我又失敗了。八月到現在才多久,我身邊一直有人晃來晃去。我忍受不了寂寞,我討厭一個人,從梁文渝到大姊,我從來沒有真正安靜下來,耐心地等著妳回來。

真正愛妳,就該讓妳離開我。幾天來我一直在思考,直到剛才在星空花園裡總算想通。對我來說,妳是唯一的、不能取代的,而這樣的感情也一直牽絆著妳。三月中正紀念堂裡的妳是那麼逍遙自在,四月在澎湖的妳又是如此瀟灑浪漫。自小四海為家、無拘無束的妳,是不該被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綁住的。

妳說我們像「家人」,那好吧,這也代表無論我們是什麼關係,在彼此心中都有一個無可取代的位置。那就這樣吧,坐在妳的房間裡,用著妳的信箋寫信,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現在想想,上次在澎湖對妳說的那些話其實非常不負責任。這樣的我,根本沒有權力要求妳的任何承諾。

有關上一封信裡妳提到一起出去玩的計畫,倘若有緣,有朝一日我願與妳共同實現。假如真有那一天,那就代表我們又經歷了很多年的沉澱、考驗與經驗。或許那時的我,才有資格說愛妳,也才真有這種福份,與妳交換一份終生的承諾吧。

就這樣了。下一封信再說吧。小時候老師教我們要有禮貌。事到如今,唯一能說的,竟然也只有謝謝與對不起而已。

愛妳的凱 1989/11/19

放下筆,我望著信箋,忽然有種已經寫到盡頭的感覺。每次寫信給薇都是這樣,或許因為無法立刻聽到她的回應,彷彿她正望著我,深邃的凝視讓我無可躲藏,在那抹淡淡的微笑中,藏著我猜不透的心思。

從書包拿出另外兩封「週記」,忽然輕鬆下來。把信箋封入信封,我像從事什麼重要儀式般地寫好地址貼上郵票。還有一週才寄,話卻早已說完。薇很聰明,她知道我的意思,既不會誤會也不會生氣,就算不同意好了,充其量也只是取笑一番,再怎樣都不會被這樣的內容傷害的。

於是,我把信封收好,下樓洗了杯子,關門關窗設好警報器,離開了薇家。

外頭依然下著雨,雨勢有點控制不住的感覺。我掏出鑰匙,走進雨中發動了車,回頭望了一眼她家的玄關,騎進了靜悄悄的臺北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