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廢墟之家
此時此刻,我只能緊緊摟著懷裡的她,帶著莫名的情緒,在沉默中擔著莫名的心。
一切都變好了。
天氣回暖,春天在日夜變換中降臨。日出得越來越早,街頭響起久違的鳥鳴聲。隨著枝頭新綠,分隔島上不時換著鮮花;連捷運施工都振作了起來,機具敲擊與泥水飛濺中,工人們在朝陽裡淌著辛勤的汗水。
空氣飄著花香、陽光帶著煙塵;上午的館前路緩慢安靜、傍晚的小吃街熱鬧非凡。世界復甦了,萬物在重生中醞釀,訴說起另一段生機勃勃的故事。
不知不覺間,跟薇在一起已經三個禮拜了。一個舒服的週三午後。我跟薇坐在「廢墟之家」,享受著安安靜靜的午間時光。兩人吃完便當,在廢棄課桌椅圍繞下喝著咖啡,沉溺於短暫的寧靜與溫暖的陽光,分享著對方的陪伴。
開學至今一個月,學校生活恢復了應有的熱鬧。社團課上過兩次,接踵而來的競試、科展與段考把大家搞得人仰馬翻。演講社活動開始了,我像一年前那樣,一過中午馬上跑北一女,支援王琬婷學妹,協助「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排練活動。
熟悉的演講社,熟悉的門口大媽,熟悉的校史室與中正樓地下室,只有學妹們是新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內容紮實,光是劇本就厚厚一本,除了相聲還有各種動作、表情與隊形,加上涵蓋大量傳統相聲技法,對二十七個加入演講社還不到一年的高一學妹來說,是一場超乎預期的嚴格鍛鍊。
時間只有兩個月,加上擂臺賽將會決定社團未來走向,演講社內壓力極大,相形之下我的工作反而非常輕鬆。所謂的「支援」比較像是一本「相聲百科全書」,從開始的社內選拔、「大走詩」、「小跟句」,直到之後的分段練習,無論學妹遇到困難,或者同屆之間切磋示範,我都只要坐在那裡等人詢問即可。每次練習開個場,示範幾段,剩下時間裡就是個顧問,她們有問我才顧,可謂輕輕鬆鬆,比起去年社團聯展或六七晚會,這次「支援」根本是來玩的。因此也不用天天來,每週只來三次,一三五,幾週下來已成慣例。
當然,還是有點不同的。
有別於一年前總是自己進出北一女,這次校園裡有了薇。演講社公假時間是十二點半到五點,由於大媽縱容,一般而言中午即可入校,因此總是十二點一過就跑北一女,帶著兩個便當,跟薇溜進「廢墟之家」享用,直到午睡時間結束前離開,前後可以相處一個多小時。
「廢墟之家」位於危樓三樓正中央,是危樓最隱蔽的一間教室。我跟薇利用她回國後的第一個週末合力打掃,把一堆廢棄課桌椅、講臺等雜物組合成「廢墟牆」,花了整個下午,清出一塊既乾淨又隱密的私人空間,完成了「廢墟之家」。
薇的設計很精巧,即使有人經過也不會發現裡頭別有洞天;就算真的走進教室,若非知道如何打開「廢墟之門」,依照一定順序搬開小山也似的廢棄雜物,任誰也無法進入那群精心佈置的,被課桌椅層層包圍的「廢墟牆」內,而不搞得天崩地裂,讓課桌椅跌得到處都是。
「廢墟之門」是廢墟之家的出入口,由一塊重達數十幾公斤的「自強年立牌」充當。北一女有好幾塊自強年立牌,一塊放在光復樓玄關鏡子前、一塊放在圖書館、一塊在訓導處,還有一塊聽說在活動中心某個不知名的倉庫裡。我們使用的這塊很舊,邊緣破損不說,圓形立牌與底座早已分家,之前被扔在圖書館旁圍牆邊,說是要維修,卻總是放著沒人管。
薇設計「廢墟之家」時想起這塊立牌,跑回圖書館一看,「果然還扔在那裡,」她笑吟吟地說:「剛入學就在那兒啦,都高二下了還沒人想起它。給我們當門啊,也是讓它綻放第二春啦。」
「對了,」我問:「上次是誰幫妳搬上來的?這麼重一個玩意兒,妳自己搬不了吧?」
「嘻嘻,我力氣小,手又不夠長,連兩邊都搆不著,怎麼搬呀?」薇笑得好開心:「所以當然要找兩個力氣大的高個子嘍。你猜猜看,我找了誰幫忙呀?」
「呃,該不會……」
「對呀,梁文渝呢,」薇噗哧一笑:「還有她的好姊妹,我們班的旗官胡雯晴。」
「妳……找她們合適嗎?」
「當然合適嘍,人家手又長力氣又大。」薇笑道:「我剛回來就跟梁文渝打過招呼,她還約我吃午飯呢。人家不像你這麼彆扭,一見面就祝福我們,跟我說了一堆你怎麼幫她忙,順子家老頭多厲害的事。梁文渝你瞭解,可沒有那麼乖,沒事就跑去危樓混,我才稍微跟她提了一下廢墟之家,她馬上就說要幫忙,所以就麻煩她搬立牌嘍。」
「妳就這麼直接讓她幫啊?」
「不只她,還有胡雯晴。」薇笑道:「梁文渝很熱心的,不讓她幫還不依呢,我覺得那是她處理尷尬的辦法,通過協助我們蓋愛的小屋,對我們表達祝福,讓她幫忙其實是比較好的。」
「那胡雯晴呢?」
「人家愛問八卦,讓她看現場的還不好嗎?」薇噗哧一笑:「我們三個約一大清早,所以那天才那麼早去學校,趁同學都還沒到趕快搬,就不會被看到啦。」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妳說有『大家的好朋友』會幫忙搬,當天又那麼早出門,原來是找她們去搬立牌啊。」
「對啊,結果發現並不難搬,」薇說:「牌子本身已經跟底座分開啦,大部分時間用滾的就可以,她們兩個一個推一個扶,走得超快,我還要小跑步才跟得上咧。從圖書館到至善樓只隔一條巷子,最累的是爬至善樓樓梯,我扛前面,她們兩個扛後面,說什麼『這樣就會一樣高了』,結果半路上還是休息了兩次,這才終於搬上去。」
「都沒有早到的同學看到嗎?」
「沒有,」薇笑道:「這是精心安排的路線,一般至善樓學妹都會從靠圖書館的樓梯上樓,我們走的是靠危樓的樓梯,那邊因為直通危樓比較髒亂很少人走。過程中只會經過至善樓一樓的二正、一讓兩班,另外兩間教室是教職員單身宿舍,很久沒人住了。加上時間又早,就算被人發現好了,一大清早在那邊搬東西保證是在出公差,一點也不奇怪。」
「這超奇怪的好不好?」我嘖嘖稱奇,追問道:「那要是被早到的教官看到呢?」
「那就賴總務處。」
「如果被總務處看到呢?」
「那就賴教官。」
「要是兩邊一起看到呢?」
「呵呵,實際上是沒人看到呀。」薇哈哈大笑:「這就是找她們幫忙的好處,儀隊形象好,講什麼人家都信,真遇到什麼困難當場隨機應變就可以啦。再說這兩個人口風很緊,起碼不會出賣你。」
「那要是真的被抓到,妳又不是儀隊的,為什麼跟她們湊在一起?這就不好解釋了吧?」
「一個高一同班,一個現在同班,哪裡難解釋了?」薇笑道:「凱啊,你真的很老實耶。我從小到處惡作劇,想藉口這種小事還用得著你擔心?反正搬都搬完了,擔心這個是不是有點馬後砲呢?」
「那搬完之後呢?」
「就各自回去啦,兩個儀隊的氣喘吁吁,不知道的搞不好會以為她們一早就在練習呢,呵呵。」
「妳都不彆扭啊?」
「誰彆扭了,就你一個彆扭吧?」薇哈哈大笑:「人家樂得很呢,你一三五來,她們兩個二四來,來過兩遍啦,一起吃便當一起聊天,廢墟之家早就招待過客人了呢。」
「真的假的?」
「真的啊,彆扭的是你跟梁文渝,不是我跟她們。」薇搖了搖頭,又問:「說起這個,你們聯絡過了嗎?」
「沒有。」
「咦?」薇一怔:「她說上學期跟你約定過,等見到我之後,她就可以再跟你見面了。我回來這麼久了,她都沒有找你嗎?」
「沒有啊。」
「之前不是『講開了』,『有了結論』了嗎?」
「那也不代表一定要見面呀。」我搔了搔頭:「這段時間我很忙,除了妳還有演講社,高二下學期社團一堆事,還有段考,沒事見面幹嘛?」
「我覺得你們還是見一見比較好。」
「為什麼?」
「既然『講開了』,那就該恢復正常呀。」薇解釋:「你借她錢、幫她忙,跟她說明你在等我。結果我一回來你就避不見面,一兩天還有得說,你們從上學期末就沒再見面了。時間一久,人家就會覺得你是故意的,那才會彆扭。喂,問你一句話,你要老實回答我。」
「問啊。」
「你是不是又在當童子軍了啊?」薇笑道:「因為幫人家忙,又拒絕了人家的追求,不想被誤會,所以乾脆保持距離?」
「呃。」
「我就知道。」薇嘆了口氣,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不用這樣,我不介意的。這叫適得其反,幫忙的時候那麼大公無私,幫完之後反而想一堆。這樣做對她不好,找個時間聯絡一下,見見面吃吃飯,別讓人家心裡不舒服。」
「唉,知道啦。」
「你喔,真是的。」
薇笑了起來,捧起涼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這杯咖啡得來不易。說來奇怪,北一女總務處沒有斷危樓的電,因此我們接起延長線,設置了簡易的煮水設備。每次來之前都要帶蒸好的便當、一個空塑膠袋當成垃圾桶,整套手沖咖啡用具,還有一瓶礦泉水。為了防範聲音傳出,豆子都是事先磨好的,然而咖啡香卻藏不起來。說不定北一女師生也覺得很奇怪,不知這種每到中午就飄出的香味,到底是從校園裡哪個角落傳來的。
這麼一來,廢墟之家不但可以吃便當,更有咖啡可以喝,可謂諸事齊備,一步也不用離開。
老實說,危樓並不是個偏僻所在。它是至善樓的一部分,位在校園東北角,與至善樓另一翼呈「L」型相連。危樓共分三層,每層有三間教室,兩翼走廊互通,中間用封鎖線與廢棄課桌椅用以阻隔。「廢墟之家」在三樓中間,隔著一間擺滿櫥櫃的空教室,旁邊是高一勤班。吃飯時間十分吵雜,坐在「廢墟之家」裡,甚至可以聽見學妹們的嬉笑聲。
危樓附近滿是校舍建築,從「廢墟之家」往外看,左邊是至善樓,右邊是科學大樓與中正樓,前方是新民樓,中間則是被四棟樓圍起來的游泳池。游泳池畔種滿大樹,危樓下方長滿籐蔓,籐蔓沿池畔鐵絲網蔓延,伸進整個冬天都沒有啟用的枯乾泳池中。
危樓後方有棟四層建築,隔開危樓與公園路圍牆。三四樓是僑生宿舍,一二樓則是烹飪教室與福利社。午餐時間福利社很熱鬧,無數個外送便當在福利社外整整齊齊堆成一座小山,各班代表擠著領取,有種小時候眷村裡排隊領取補給品的錯覺。
僑生宿舍平常沒有人,只有中午偶爾亮起幾盞燈;烹飪教室總是飄著香,似乎不時有人利用那些設備來加菜。中正樓外有個涼亭,涼亭外是水池,每天都有幾個高三學姊拎著便當跑到那邊吃;游泳池旁有排座位,科學大樓入口有道小階梯,同學散坐各處,享受著屬於自己的角落。
中午的北一女很熱鬧,不像平常那麼嚴肅,有種忙裡偷閒的感覺。只有危樓總是安安靜靜的,在一片溫馨中自外於整個世界。各種聲音飄來,在走廊與教室間迴盪著虛幻空靈的聲音。
就這麼地,「廢墟之家」裡的我跟薇,一起過了好多個舒舒服服的中午時光。今天是三月廿八日,算上整理那天,我們已經在這裡碰頭過九次頭。雖然這段時間每天都跟薇朝夕相處,但若論起最開心的時光,還是在廢墟之家的相處最為甜蜜。
一切都變好了。逍遙的春天,在一個親手布置的祕密基地,儘管只是吃便當喝咖啡,得回薇的我,彷彿終於開始了一段輕鬆而滿足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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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說是自由自在,其實薇這次回來也變了很多。從三月七日重聚至今,我的生活發生了許多重大變化。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開始一起讀書了。
以往薇是不大在乎成績的,不像其他北一女,總認為「過得去就好」。某天中午在廢墟之家吃便當,原本正在聊演講社練習進度,聊著聊著她忽然換了個話題,問我說:
「對了,問你一件事。演講社那幾個高二的,成績都怎麼樣啊?」
「成績?」我一怔:「妳問的是巧怡她們嗎?」
「是啊,她成績好嗎?」
「我不知道耶,」我呆了呆:「我從來沒有跟她聊過這件事。巧怡很要面子的,這種問題最好不要問。」
「呵呵,那其他人呢?上次那位林雪寧?」
「小雪數學很好,其他沒聽她說過,」我想了想:「不過在班上成績也是中間吧。妳們學校要考到前幾名可不容易。為什麼問這個?」
「喔,只是好奇。前兩天遇到馨馨,原本想跟她約吃飯聊聊的,她說最近天天在練習,接下來又要段考,怕名次退步,跟我改約春假再見面。」薇說:「被她一講我忽然想到功課的事,當時就在想,說不定也是時候找你一起讀書了。」
「咦?妳想跟我一起讀書啊?」
「是啊。」
「為什麼?」
「我們是學生嘛,本來就該好好用功呀。」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現在我們是同一個年級了,之後會一起考大學,你總希望我們念同一所學校吧?」
「那當然啊。」
「問題是你功課那麼爛,臺北大學分數都比較高,你考得上嗎?」她勸道:「已經二下了,也該是收收心、想想聯考的時候啦。」
「呃。」
「還沒玩夠,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對吧?」她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我懂,不過讀書是要養成習慣的,趁還沒上高三,我們先把這件事『練』起來,建立固定的行程,每天起碼讀一點,也不用多,重要的是養成習慣,成績什麼的反而不是重點。你覺得呢?」
「這當然是……應該的,」我搔了搔頭:「不過總得要有個目標吧,光『習慣』哪成啊?」
「其實習慣才重要,畢竟是長期抗戰。」薇搖頭:「我知道你的第一志願是政大新聞,這還蠻傷腦筋的,畢竟我念理工組,政大沒有我的科系。不過那是未來的事,分數夠高才能選擇,我們先把讀書習慣養成,成績弄好一點,高三以後再來規劃怎麼填志願。如何?」
「好啦。」
「你看你,一講到讀書就興趣缺缺。」她笑著說,似乎十分傷腦筋:「別賴皮,建立習慣要儘早開始。不然這樣好了,我們把每次段考當成目標,不為分數只是建立習慣。段考前兩週開始,每天不用讀很久,一個多小時就好。金橋打烊就『放學』,除非想多讀,不然就這麼多。如何,還算輕鬆吧?」
「唉,輕鬆不假,只怕沒這麼容易。」我嘆了口氣:「下禮拜就段考啦,什麼兩週,妳是打算從今天就開始的,對吧?」
「呵呵,是啊。」
「妳有行動力,我不跟妳討價還價。」我知道薇已經下了決心啦,那就不可能勸退她了。有什麼意見先讀幾天再說,於是道:
「好吧,那就先這樣試試。」
「咦?今天倒是好講話。」她一怔。
「妳說的也對,下禮拜也要段考了,讀就讀吧。」我雙手一攤:「什麼一個小時就好,只怕妳讀得開心,當場進入高三模式啦。倒是妳自己,為什麼想到這件事?」
「嗯,怎麼說,我覺得這有助我們的感情。」
「讀書?」
「是啊。」
「為什麼?」
「上禮拜不是討論過關於適應的事嗎?我覺得或許用功讀書是最好的辦法。」她忽然說:「你想想,這個階段最重要的工作是讀書考試。一年半下來我的生活變動很大,這幾天我忽然覺得,說不定這些變動,都是沒有好好用功造成的。」
「是嗎?」
「是的,」她點點頭:「跳級是爸爸鼓勵的,他說有本事就跳跳看,反正我年紀比較大,老待在高中這個階段沒什麼意思。跳級之後我才發現自己並不喜歡這麼做,不過跳就跳了,加上後來發生一連串計畫外的事件,生活的重點就改變了。」
「這話怎麼講?」
「之所以答應爸爸跳級,其實是一種對人生的規劃。」薇解釋:「當時我還沒有從仔仔的情緒裡走出來,雖然捨不得樂隊,但被爸爸一講,不知為何覺得說不定這樣也好。學生嘛,如果生活重心是讀書,那也有個……軸心,就像陀螺一樣,不管怎麼轉,軸心都待在原地,也就安定下來了。」
「可是之後就後悔了?」
「不是後悔,」她搖頭:「而是變化太快,根本讀不了書。還沒跟同學變熟就換了一班,高二好多功課要趕,又發現自己錯過了參加社團的黃金時間,別人都在玩,我卻要趕進度。」她輕嘆一聲:「習慣性的用功跟趕進度是不一樣的。讀書很安靜,心很定;趕進度的時候心裡很急,目的性太強,反而變成了壓力。你也知道的,我討厭壓力,這一來反而更不想讀書,變成一直去Ansery玩。」
「這可本末倒置了。」
「剛開始還是掙扎了一下,」她輕嘆一聲:「寒假過後覺得該收收心啦,決定先好好面對這個只有半年的高二,之後安安靜靜升上高三。想不到開學沒幾天就認識了你,一認識就好想跟你出去玩,加上半路跑出一個南非參訪團,北京的事情又那麼突然。當我發現你其實已經很喜歡小箏妹妹的時候,我就在想,說不定這也是個重新思考的機會,於是放棄整個計畫,先確定你跟小箏妹妹的動向,去北京換個心情,之後看看是不是跟爸爸談談,留在加拿大,就不回來了。」
「可是?」
「還是捨不得你。」她輕聲說:「雖然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了,但我還是想你啊。從北京回來後本來想跟你好好談談的,但一見到你,我就發現你跟小箏妹妹還沒有結束,你的心思也還沒有回到正軌上來。如果去年暑假之後就跟你在一起,只怕不但不能把自己整理好,反而還要面對一堆討厭的問題。」
「什麼討厭的問題?」
「跟你無關,別多心。」她搖頭:「說到底還是那個跳級。我只有半年可以追進度,結果光北京就去了兩個月,別說追了,光高二下的進度就差得更多啦。我要嘛靠剩下的一個多月惡補,就算成功好啦,暑假一過也就高三啦,那怎麼陪你?要嘛就乾脆留級,可是……」
「我懂,那可不行。」我皺眉:「總會碰到幾個原本同班的,幾個月前跳走了,年底又留回來了,換成是我也不想跟她們同班。」
「喔,對耶,我沒想過這種狀態,幸好今天班上沒有過去一樂的同學。」薇一怔,笑了起來:「凱你好好笑,果然是個男生,想的都是這種面子問題。我的問題不是這個。」
「那是?」
「留級這件事,是很煩的。」薇嘆了口氣:「就像看書一樣,我喜歡一頁頁往下看,不像某些人喜歡跳著看書。要是我留級了,那就等於之前先跳著看,之後又跳回去看,看得亂七八糟,這樣很討厭。」
「妳的確有點心理潔癖。」
「這個嘛,就不跟你否認了。」她點點頭,又說:「所以既然不想馬上進高三,又不想留級走回頭路,加上跟你有一年之約,那就非回加拿大不可了。不過這也蠻好的,回到溫哥華,上上那邊的學校,換個心情,補一點之前沒跟上的進度。最重要的是重新想一遍之後該怎麼走,畢竟接下來我不再是一個人走了,而是跟你一起走,不能再那麼任性啦,所有計畫都必須把你計畫進去呀。」
「唉,我懂啦。」我苦笑一番:「算妳厲害,一番話講得這麼悲壯,不就一起用功嗎?我答應就是,如果可以這樣可以讓妳有個『軸心』,那別說讀書了,天天考試都沒問題。」
「嘻嘻,你不悲壯,就是嘴甜。」她笑得好開心:「我不是為了要你用功才這麼說的,不過事實的確如此,如果能夠建立起一點讀書習慣,那就多了一個……怎麼講,『兩個前三志願學生努力向上』這種正常的關係,就像之前說的,無論對我們的感情,或者對適應彼此的身分都有幫助,對不對呢?」
「好啦好啦,別戴大帽子。」
「嘻嘻,那就說定啦。」
薇開心地笑了起來,伸出小指,跟我勾了勾。
從當天起,我們就開始一起讀書了。無論是否支援演講社,每天放學兩人都會見面,先去金橋用功到打烊,之後才一起吃飯遊樂。週末假期更是如此,週六讀書週日玩,不知不覺變成了固定的行程。
說也奇怪,打從開始一起讀書,我跟薇的「適應」狀態馬上變好許多。每天在金橋的見面不像約會,反而像是上學期末跟小渝一起用功的感覺。薇需要補強的進度很多,卻不像她說的「亂七八糟」,而是準備了一套完整的「馬拉松讀書計畫」,她每天只會帶一本課本或參考書,當天一定會完成預定進度,從來沒有拖延或分心。
既然她這麼專心,陪著讀書的我也就不能混啦。薇還挺嚴格的,說讀書就讀書,兩人在金橋除了喝咖啡就是讀書,既不聊天也不休息,就這麼一起讀了一個多禮拜,意料之外的成果出現了。
第一次段考,我的成績破了高中以來的歷史紀錄。全科九十不說,連最弱的數學也史無前例地拿到了八十幾分。爸媽的訝異自不在話下,連郭寶英老師都嘖嘖稱奇。全世界只有詩聖一個人覺得毫不奇怪,想來過去也被薇狠狠盯過,餘悸猶存地說:
「不然呢,一個復興美工開除的,你當我是怎麼考上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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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爸媽,薇在媽媽邀請下,於回來後的第五天就去了我家。那天是禮拜天,薇一早就來到我家按電鈴。當天爸爸去公司加班,媽媽要去菜場,竟然把我扔在家裡跟薇上菜場,一去就是兩個半小時。回來後兩人窩在廚房,一邊整理食材一邊開心聊天,直到下午一點多才開始做菜,只見廚房都是準備好的食材,連佐料醬料蔥薑蒜都佔滿了流理臺的每一吋空間。
媽媽拿出看家本領,整了滿桌好菜請她吃。作為「兒子的女朋友」,薇則乖巧地從頭幫忙到尾。媽媽知道薇會做菜開心極了,兩人分享著各種秘技,當然,也出賣了寒假時我自己上菜場,從頭開始學包餃子的所有過程。
吃完午餐她們還不結束,跑進廚房高高興興搞了整個下午。直到將近傍晚,這才腰酸背痛地走出廚房,媽媽脫下圍裙,對我笑道:
「哈,少爺你還在這裡,那就去洗個碗吧,等你洗好我們就要做晚餐啦。」
嘿,才吃完一頓,她們竟然立刻就要做下一頓啦。我連忙跑去洗碗,好不容易搞定出來,那兩個女人竟然已經穿回圍裙,站在廚房門口,一副等我等超久,迫不及待要去大顯身手的模樣。
夕陽西斜,爸爸回家了,媽媽跟薇也搞定了。一桌子好菜,原來中午都是「隨便先吃一點」。爸爸見到薇非常開心,連襯衫都沒換,拉著薇坐在餐桌聊了起來。一老一小一見如故,在餐桌上聊得幾乎忘記我跟媽媽的存在。
薇很知道怎麼與長輩應對,學問又大,一搭一唱間成了爸爸的忘年交。爸爸問起薇的廚藝,媽媽把她誇得簡直跟傅培梅一樣。薇則客氣幾句,表示「我平常也不大做飯,還是跟凱在一起以後才比較常做的」。
「哦?」媽媽一怔,瞪我一眼:「你這小子,沒事還要人家做飯給你吃啊?」
「呃,沒有常常啦。」
「對,好個大爺。」媽媽嘖地一聲,原來只要吃過幾頓薇的飯,我就從少爺變成大爺了。媽媽問薇:「那妳的便當呢,也是自己做嗎?」
「這個……」薇一怔,似乎不是很想提這個話題:「我不帶便當的。」
「為什麼?」
「怎麼講,一個人做菜吃不完,那就得連續幾天吃一樣的了。」
「嗯,這倒是個問題,」媽媽贊同地點點頭,指指我說:「那小子小學的時候我工作比較忙,常常一個禮拜只做兩次飯,一次準備三天份的便當。結果呀,有一天他回來嘟著嘴,說同學笑他天天吃一樣的便當菜,講得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不得已,只好每天幫他換菜,變成天天都得做飯了。」
「媽,」我抗議:「當時只是說一說,又沒有要妳天天做飯的意思,幹嘛老是這樣講?」
「對,嘴上『說一說』,臉上滿是委屈,同學笑一下就回家找媽媽撒嬌。」媽媽笑道,又問薇:「那妳中午都怎麼吃?」
「呃,」薇有點遲疑,紅著臉說:「我們學校有熱食部,不過選擇不多,吃一吃就膩了,多半只是跑福利社買麵包,偶爾也會訂個便當。」
「跟外面訂嗎?」
「是學校統一訂的,我們學校比較偏遠,大部分的店家都不愛送。」
「好吃嗎?」
「這個……畢竟是事先做好的,放了幾個小時,其實不大好吃,隨便吃幾口而已。」
「那可不行,」一聽此話,媽媽馬上跳了起來:「妳都不吃東西,人都長不高啦。這樣好了,以後我固定做兩個,叫凱早上拿給妳,妳吃我做的看看合不合胃口。」
「唉呀,不要啦,」薇連忙辭謝,看樣子剛才就是不想進入這個話題:「我們沒有每天見面呀,這樣太麻煩董媽媽了,不行不行,我想吃好的就來叨擾,跟您一起做菜好啦。」
「不要瞎客氣,我這兒子可沒少吃妳的,聽說還去吃法國料理不是嗎?」媽媽笑道,問我說:「喂,你自己承認,是不是沒事就要薇請客?」
「是啊是啊,」我笑道,捧哏是我的專長:「她對我超好的,什麼好的都來,吃完大餐喝咖啡、喝完咖啡吃宵夜,還買衣服給我穿,之前去澎湖都嘛她出錢,機票旅館一天三餐,玩回來都胖了。」
薇聞言滿臉通紅,推我一把,一個勁兒直跟媽媽客氣。媽媽表示「一個也是做,兩個也是做」,我則說「就算跟早餐打平好啦」。見薇依然搖頭婉拒,爸爸忽然開了口:
「妳沒有媽媽,凱媽媽就是妳媽媽,吃媽媽的便當天經地義,不要客氣。」
此話一說,薇當場紅了眼眶。我正想亂以他語,就見她點了點頭,輕輕地說:
「是,那我知道了。」
當天薇在我家待到晚上十點,本來還要幫忙收拾的,還是爸爸趕我送她回家才終於道別。離開前媽媽對她一笑,溫和地說:
「薇,謝謝妳,幫我照顧這個笨兒子。」
薇的表情很感動,搖了搖頭,輕聲說:
「不會。凱對我最好了。」
「督促他好好讀書,」爸爸說:「兩個人一起努力,一起考上理想的大學。」
「是。」
「最好考上臺大,」媽媽笑咪咪地說:「離家好近,以後就可以天天來吃飯啦。」
「呵呵,謝謝董媽媽。」
薇紅著臉,對爸爸媽媽鞠躬道別,結束了這個做菜做了一天,爸爸媽媽都很開心的「初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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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隔天起薇就有便當可吃了。過去薇從來沒有帶過便當,從小她都是自己買飯吃,爸爸身為軍人,即使沒有值班也沒空幫她準備便當。後來出國了,外國學校都有餐廳,回國後都是自己一個人,「很難準備」,作為一個單親女兒,薇的第一個便當,竟然還是我媽媽幫她準備的。
每天我都會帶著兩個便當出門,如果當天要去演講社,就直接把兩個便當都交給薇蒸,中午一起在廢墟之家吃。如果當天不去北一女,則在早餐的時候「交換」,她還我昨天洗好的空便當,我給她一個新的便當。三個禮拜下來已成慣例,薇十分珍惜,每天都吃得乾乾淨淨,連一顆飯粒都不剩下。
不知因為疼她還是什麼別的理由,媽媽的便當菜色有了顯著改變。不但天天換菜,甚至要我側面打聽薇愛吃什麼。我依言跑去問薇,她聽完只是一笑,隨手寫張紙條讓我帶回去,上面密密麻麻好多道,老實不客氣列出了一堆菜。
把紙條交給媽媽。她一怔,問我說:
「凱,你看過這張紙條沒有?」
「看過啦,」我點點頭:「怎樣?很難搞嗎?」
「難搞?」媽媽皺起眉頭,看著紙條說:「你這女朋友,心思實在太細膩了。螞蟻上樹、炒木耳絲、蝦仁煎蛋、芹菜豆干炒肉絲、芹菜炒肉片、滷蛋、乾煎鱈魚、炒豬肝……還有紅蘿蔔炒蛋。兒子啊,你都沒看出什麼來嗎?」
「不就便當菜嗎?」
「嘿,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媽媽哼了哼:「你不會做菜,不知道這些都是簡單得要命的東西。這樣好了,我問你吧,這些菜哪個你不愛吃?」
「都好吃啊。」
「這張單子她寫多久?」
「馬上寫的,邊寫還邊跟我聊天。」
「所以啦,多麼聰明的女孩子啊,」媽媽長歎一聲:「你看看人家,隨手寫出來都是你愛吃的菜,每項都簡單好做,還寫了這麼多。」說著數了數菜單:「嘿,二十五道,有葷有素,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不知道,代表什麼?」
「代表她連變化都幫我想好了。」媽媽搖著頭:「你一個禮拜要吃五個便當,她就寫了二十五項,不多不少,還都是可以蒸來吃不走味的,最合適做便當的菜。小小一張紙條體貼了你也體貼了我,還寫得這麼大剌剌地,一副你問什麼她就隨便寫寫的樣子,東一個西一個看上去沒什麼規則,其實就是不讓我覺得她都安排好了,方便我依照買菜當天的狀況自己配。天啊,只是一張紙條而已,她連我的面子都顧慮在裡頭,你可得好好疼著人家,這種女孩子太可憐了。」
「呃,為什麼這叫可憐啊?」
「小小一個高中生,又不是伺候惡婆婆,為什麼要花這麼多心思呢?」
「或許希望妳對她印象好一點吧?」
「你笨蛋,」媽媽搖頭:「凱,這麼做不在討好我。她那麼聰明,難道不知道我們都很喜歡她嗎?再說這也不是討好男朋友父母的辦法,真想討好客氣幾句就成了。寫這麼一大串,計較一點的家庭說不定會覺得這個女孩子連客氣一下都不懂,很沒禮貌什麼的。」
「嘿,哪來這麼多講究啊?」
「兒子,你真不懂人情世故,比薇差遠啦。」媽媽瞪著我:「到底人家看上你哪一點啊?這樣好了,你幫我轉告她一句話。」
「什麼話?」
「記得用你自己的語氣說,別說是我要你轉告的。」她不放心地交代著:「你就說,她是你第一個願意主動帶回家來見父母的女朋友。我們都很喜歡她,也都把她當成女兒來看待。」
「這妳說過啦,她知道。」
「重點在後面,我還沒說完。」媽媽搖搖頭:「凱,你知道媳婦和女兒的差別嗎?」
「一個自己生的,一個娶回來的?」
「這不是廢話嗎?我問的是差別。」
「呃,不知道。差別是?」
「媳婦回家後會問婆婆該幫什麼忙,女兒卻會說:『媽,飯還沒好嗎?』」
「所以?」
「所以你跟她說,要她當個女兒,不要當媳婦。」
「呃。」
「懂了沒?」
「懂了。」
「真的懂嗎?」
「懂啦懂啦。」
「唉。」
媽媽搖了搖頭,把紙條收進口袋,走進廚房。
隔日一早見到薇,我把這幾句話一說,只見她想了半晌,歎道:
「凱,這是你媽媽要你轉告的,是嗎?」
「呃,沒有,是我自己這麼覺得的。」
「嗯。」
她點點頭,咬著下唇,半晌後道:
「不行呢。」
「咦?什麼東西不行?」
「我是說,就算嫁給你好了,我也只能是媳婦,不能是女兒呀。」
「咦,為什麼?」我笑道:「我爸媽不是傳統公婆,他們也只有我這個兒子,看到妳喜歡得不得了,要不是我們在一起,搞不好還想收妳當乾女兒也說不定。那妳是跟他們不熟,熟了以後就知道……」
「不。」她打斷我:「你媽媽的意思我明白。凱,你別騙我,這種話你說不出來。我不是不願意當她的女兒,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般人連求都求不到。」
「那妳幹嘛說不行?」
「我有我的理由。」她看著我,神色複雜:「這麼說好了,我沒有媽媽的命。你別問啦,反正他們是你父母,我就會拿對父母的愛來愛他們。這樣就好,可以嗎?」
「呃,薇啊……」
「別說啦。」
「可是……」
「別說了呢。」她伸手掩住我的嘴,淡淡地說:「來吧,媽媽照顧完你,該媳婦照顧了。快點吃早餐,別涼了呢。」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嘆了口氣,拿起刀叉。
當然,儘管有著莫名的心事,薇對媽媽還是很感激的。不時來家裡走一走,也會買點小東西,什麼巧克力啊、手工餅乾之類的東西讓她帶到辦公室吃。媽媽愛吃甜食,平常捨不得買,說真的也不大會挑。第一次來家裡時薇帶了一盒加拿大楓糖餅乾,媽媽一吃讚不絕口。此後薇總是能夠找到一些奇怪的藉口,像什麼「爸爸有朋友在開店」「逛街突然看到」之類的,不著痕跡買一些看起來沒有很貴,卻十分稀奇的甜點,讓我帶回去孝敬她。
媽媽則以最實際的作為,答應每逢禮拜五就放我外宿,直到禮拜一晚上才收假。這麼一來每週都可以在薇家待三個晚上啦。薇心裡感激,沒事就來家裡住一晚,一家四口吃飯聊天,飯後窩在廚房,媽媽洗碗她弄甜點,或者陪二老聊到深夜,這才回到房間,躺在我的床上,關上燈,「體會你的生活」。
薇是一個很可愛的女生,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像個姊姊,跟爸爸媽媽相處則充滿了女兒的感受。她教會了媽媽怎麼用call機找我,也跟爸爸分享了好多各國遊歷的有趣經驗。她幫媽媽把家裡的老相機拿去博愛路修理,又幫爸爸破解了因為設錯密碼,剛買回來就打不開的名牌公事包。
通過薇的說服,家裡幫我買了一臺嶄新的電腦;在薇的幫忙下,媽媽在廚房裝了一個瓦斯定時器。隨著聽到越來越多次的「乖乖薇」,以及逐漸增加的「笨兒子」,去過我家的薇,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我家的薇」。
較之剛回來的前幾天,兩人之間不但快速完成了「適應」,甚至在很短的時間裡就已經培養出某種奇妙的家人感。跟想像中不同,由於爸媽的參與,「家人」不再是我們定義出來的情人身分,而是一種油然而生的,自然而然的感覺。或許我的家庭就是之前找不到的「介質」吧,雖然時間很短,但那種彷彿早已談及婚嫁,像是在一起很久的感覺,竟然已經出現在我跟薇之間了。
就這麼地,只花了半個多月,薇融入了我們的生活。即使她不承認,卻像是個真正的女兒,套句爸爸的話,「連兒子都幫我帶回家了」。
上禮拜二,當天不用去演講社,我跟薇在金橋讀書。接近打烊時分薇的call機響了起來,她拿起一看,上面是我爸爸的號碼。
薇一怔,連忙走到櫃檯,借電話撥到爸爸公司。兩人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掛上電話回到座位,薇笑道:
「哈,好吃的來了,你趕快回家。」
「什麼事?」
「快回去就是了,叫計程車,車子丟在這裡別管。」
我還想多問兩句,她就推我出了金橋,也不管外頭下著雨,走到路上攔計程車,趕我進去關上車門。
到家時媽媽剛回來,沒有做飯,穿著一身外出服。一見我劈頭就問:
「薇呢?」
「咦?她要來嗎?」我一怔:「她跟爸爸講電話,之後就催我回家了。什麼事啊?」
「好吧好吧,那我知道了。」
媽媽點點頭,催我回房換衣服,這才說起了晚上的事。原來爸爸剛談成一筆生意,某個英國客戶要給他一筆超級大訂單,還說要是做穩了,之後對方還有意要投資爸爸公司。爸爸在新同樂設下晚宴,又在對方要求下來個闔第光臨,約我跟媽媽一起出席。
母子倆在大雨中抵達新同樂,一下車就看到薇坐在玄關跟餐廳經理聊天。經理是女的,一個外表俐落、精神奕奕的套裝女;薇換了一身漂亮的連身長裙,看上去比平常成熟許多。
經理帶我們進入包廂,聊沒幾句爸爸來了,帶著兩個老外,以及一個穿著入時,梳著油頭的中年華人。
相互介紹一番,老外一個叫Reginald另一個叫Richard,兩人是生意夥伴,名片上印著兩個大寫的「R」。老中是什麼愛爾蘭工商促進會的,薇咬耳朵說「這是掮客」。爸爸介紹媽媽跟我,輪到薇時則稱她為「my future daughter-in-law」。薇笑咪咪地直認不諱,與對方聊了起來,幾句對話後連那位掮客也吃了一驚。只聽薇與老外越講越快,講沒幾句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對方操著滿口英國腔,跟薇「swap jokes」個沒完。
當晚氣氛很好,或者說,他們之間氣氛很好,我跟媽媽完全插不上話,只能坐在一旁吃著難得吃到的魚翅鮑魚。薇配合爸爸,在每個需要的時候炒熱氣氛,妙語如珠地跟英國人聊天。她的笑話很厲害,竟然可以模擬不同腔調的英文;澳洲腔、南非腔、威爾斯腔或者正統的英國腔,就跟同學之間用臺灣國語搞笑一樣,讓兩個英國人在大笑之餘又佩服得五體投地。
尤有甚者,整個晚上她講的都是英式英文,不但腔調道地,甚至用詞也能相應轉變。英國客人對薇讚譽有加,表示她的英文是「Queen’s English」,亦即正統的、沒有任何俗諺俚語的典雅英文。這個名詞連爸爸都沒聽過,據Reginald的說法,這種英文連一般英國人都講不好,除非是貴族學校出身的學生,否則日常生活想聽也沒地方聽。
當然,有這樣的「準媳婦」,薇成了當晚的焦點。本來這就是個非正式的聚會,老外之所以要求家人出席,一方面出於禮節,另一方面似乎也在評估爸爸的背景,作為未來投資的參考依據。薇的出現讓飯局極其成功,爸爸高興起來,甚至還一反常態,趁掮客上廁所不在,用中文悄聲對我說:
「兒子啊,如果你真的娶了薇,爸爸這個事業啊,可就不一定傳給你啦。」
我笑咪咪地十分開心,薇則滿臉通紅,笑道「董叔叔開玩笑了」。之後盡歡而散,爸爸送他們回旅館,媽媽陪我送薇回家,在薇的邀請下,上去坐了幾分鐘。
這是媽媽第一次來,薇熱情地帶她到處參觀。媽媽在薇的書房裡停了幾分鐘,似乎在觀察書架上的各種書籍。之後來到星空花園,雖然外頭正下雨,她卻還是注意到了滿園的鬱金香,以及馨馨跟我花了很多時間「重建」的,由不同顏色花卉組成的「K」「A」兩個字母。
回到家時爸爸還沒回來。媽媽換下衣服,走進房間對我說:
「兒子啊,媽媽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嗯,什麼問題?」
「薇不在國內的時間裡,你晚上都會過去她家睡覺對吧?」
「沒有啊。」
「你少來。」
「好啦,偶爾有。」
「當你一個人睡在那裡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屋子裡很冷清?」
「有時候會。」
「那你還把call機留在別的女孩子家?」她哼了哼:「好啦,爸爸今晚不喝醉大概回不來,你去讓人家屋子裡熱鬧一點。」
我愣了愣,只見她也不多說,起身幫我整理幾套衣服,拎著便當,送我到家門口:
「時間不早,明天還要上課。這次識相點,就說是你跟我要求的,知道嗎?」
「嗯,知道。」
「那快去吧。」
媽媽說,推我出了門。
帶著複雜的心情,來到薇家時已經十一點多了。她洗過澡,穿著睡袍躺在沙發上看雜誌。見我進來一怔,忙問:
「咦?你怎麼回來了?」
「我跟媽媽……」我想了想,決定還是照實說:「我媽媽說,要我晚上多陪陪妳。」
薇愕然放下雜誌,沉默半晌,輕輕嘆了口氣:
「凱?」
「嗯?」
「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呃,我也不知道啊。」
「是因為房子太大,裡頭只有我一個人嗎?」
「好啦,」我愣了愣,她的反應還真快:「是啦。」
「你爸爸回家了沒?」
「還沒。」
「那她也是一個人啊。」薇說,停了半晌又道:「凱,這就是我之前說只能當媳婦,不能當女兒的理由。」
「為什麼?」
「唉,總有一天你會懂的。」她輕聲道,搖了搖頭:「那就謝謝她了。你還沒洗澡呢,我陪你洗,順便跟你說一點剛剛那些英國人的事。」
「我……」
「走走走,有話浴室講。」
她哈哈一笑,起身推我上了樓,邊走邊說:
「跟你講喔,剛剛那個大鬍子Reginald表面上是老闆,其實有決定權的人是Richard。你爸爸很聰明,知道不用繞冤枉路,所以才會找上那個掮客……」
她在不知不覺中轉移了話題,帶我走進浴室,站在淋浴間外頭陪我聊天。
當然,洗澡的是我,只有她能講話。薇分析起今晚的飯局,把她所聽到的、觀察到的事對我說了一遍。我邊洗邊聽她高談闊論,心裡暗暗佩服,心想人家果然見過世面,想來從小就被爸爸帶著到處遊歷,看事情的層面跟我完全不同。
轉念又想,今天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作為她的伴侶,我的見識氣度都遠遜於她。雖然知道急不得,之前也跟她爸爸說過要迎頭趕上什麼的。然而,誠如媽媽所說,她到底看上了我哪一點呢?
默默洗完澡,她拿睡衣讓我換上、幫我吹頭髮、煮咖啡給我喝,陪我聊到將近兩點才睡。隔日早上誰也起不來,送她到校時已經超過九點了。
當晚爸爸回家得早,媽媽似乎沒有告訴他我又去了薇家的事。晚餐上聊起昨夜的飯局,爸爸笑道:
「兒子啊,你等著瞧吧。再隔一陣子,爸爸就會讓你吃好的穿好的了。」
「我吃的穿的都不錯啊。」我笑道:「怎樣,客戶很滿意嗎?」
「客戶滿意是基本的,否則就要餓死了。」他搖搖頭:「重點在之後的投資。這個爸爸想跟你聊聊,聽得懂就聽,聽不懂的話……嗯,去問薇也可以。」
「哦?」
「你這女朋友啊,只怕懂的比你想像還多。」爸爸感嘆地說:「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騙上人家的,不過騙上就騙上了,記得要好好珍惜。簡單來說,爸爸正在想辦法讓英國人投資我們公司。我們賣的是電子零件,這種生意很競爭,我不愛上酒店,也不會抱那些國際採購大腿。所以,如果要客戶持續跟我們買產品,最好的方法是什麼,你猜猜看?」
「讓他們投資當股東,變成自己人?」
「正是。」他放下筷子:「不止這樣,還要把工廠開在人家的廠區裡,就算只是個倉庫也好,讓我們變成客戶工廠的一部分。這麼一來,對方的出貨狀況、訂單預估都在我們掌握之中,光是準備材料的先期時間,就可以讓我們省下大量的採購成本。」
「為什麼早知道可以省成本?」
「因為原物料價格是浮動的,今天貴明天便宜,越早知道要買多少,越可以趁價格低的時候買。」
「瞭解。」
「這還是表面上的,裡頭還有更多無形的好處,舉例來說,」爸爸續道:「我們一向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不知道國際大廠的品質管理水準。當我們被投資,甚至在對方工廠有了一席之地後,這些品管訣竅就會逐步轉移過來,如此一來實力就提昇了,也拉開了跟競爭對手之間的距離。最重要的是,這些都是先期準備,如果我們能夠爭取時間養成實力,之後就能跟客戶同步投資大陸,在中國設廠了。」
「大陸?」我一怔:「咦?不是天安門之後全世界都在抵制他們嗎?」
「這才是機會,兒子。」爸爸笑得很開心:「就因為全世界都在抵制,改革開放遇到挫折,因此吸引外資的條件就會特別優惠,這時候進去正是最好的時機。我們工廠小,自己進去很危險,如果用爸爸的辦法,變成外國廠商的一部分,風險就大大減少,也就可以突破投資大陸的限制了。」
「那我問你,」我說:「這些都是我們的好處,英國人反正就是買零件嘛,他們幹嘛還要掏錢投資我們,花這種冤枉錢?」
「好問題。」爸爸點點頭,似乎對我的問題很滿意:「做生意講究雙贏,英國人當然有他們的算盤。大陸市場大,別看他們一窮二白的,總有一天會變成世界頭等強國。六四之後外資撤出,今天大陸可以說是資本的空窗期,市場雖然大,產業鏈卻很空洞。」他想了想,解釋道:
「這麼說好了,就像這些英國人,他們是做通訊設備的,技術來源是一間法國公司。生產線設在愛爾蘭,供應商不是美國人就是臺灣人。你或許不知道,光比薪資,一個愛爾蘭工人的薪水可以在大陸請二十五個大學畢業生。他們又不是最後端的技術擁有者,可以靠授權金過生活,那麼在相同的賣價下,是不是成本越低越好?」
「這當然嘍。」
「大陸的優勢就在這裡,運費又低,如果把工資省下來,加上沒有什麼工會問題、福利支出的,毛利率成長一倍以上不是問題。」
「那他們就去大陸啊,跟投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我們當然有優勢。」爸爸笑道:「剛剛說大陸缺乏產業鏈,意思就是英國人在當地買不到原物料。那怎麼辦,只好自己建生產線了,問題是我們會的他們又不會,因此投資我們是最省錢的辦法。其次,本來在愛爾蘭生產還沒有這種問題,問題是政府沒有三通,我們的產品可以運到歐洲,卻運不到一水之隔的中國大陸。與其繞香港一圈被剝兩層皮,不如直接在大陸設廠製造。更重要的是,這些老外腦子都很死,搞不清楚中國人在想什麼。我們同文同種,光語言就佔了便宜,更別說那些只有中國人懂的商場技巧了。所以,想跟大陸人打交道,他們需要我們當成橋樑。」
「原來如此。所以他們其實更需要我們。」
「正是。」他點點頭:「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理由,簡單來說他們希望把公司賣給更大的跨國企業,如果我們是他們的一份子,那麼他們就會比較值錢。」
「所以那兩個老外並不想當老闆?」
「外國企業跟臺灣不同,股東是不管事的,所謂的老闆其實分成經營者跟持有者,Reginald他們是經營者,即使賣了公司,他們還是掌權的。」
「嘿,那股東多倒霉?」
「不會啊,可以選董事會來監督經營團隊。」爸爸搖搖頭:「這個就講遠了,不過我們如果被投資,那麼他們就是股東,你爸爸還是老闆,你放心好了。」說著微微一笑:
「這個事業還等著你……或者薇來發揚光大呢,怎麼會隨便賣給兩個禿頭老外啊?投資看的是長期收益,一來穩定訂單,二來藉合作提升實力;過程中與對方建立默契,之後搭順風車進大陸,變成第一波投資人。」說著摸了摸我的頭:
「等到一切完成,你大概也當完兵了。屆時你把薇娶進來,爸爸幫你們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小夫妻想幹什麼我都有能力支持。如果願意接手事業,你們也可以坐享其成,在我的協助下穩定發展。」
「嘻嘻,這件事八字還沒一撇呢。」
「沒錯,人生的確有很多變數,」爸爸點頭:「不過你也快成年了,早就不是小孩子啦。都沒有想過成家立業的事嗎?」
「哪沒有?」媽媽笑著接口:「這小子,結婚生子都想到啦。」
我臉一紅,爸爸笑道:
「男人嘛,想遠一點是對的,不用害羞。兒子啊,爸爸對你談戀愛、選志願都沒有意見。不過對於薇,爸爸卻希望你要認真待她,不要隨隨便便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怔。
「她很優秀,會是個好妻子。你三生有幸遇到這樣的人,不要只顧著談戀愛,也該想想如何對她的未來負責,聽懂了沒?」
「呃,聽懂了。」
「唉,你大概還沒聽懂。」爸爸歎道:「兒子,爸爸是白手起家的,過程中害你媽媽吃了好多苦。以前就在想,等你長大,我要勸你不要像我這樣,為了生活把青春都浪費掉了。小時候你寫過一篇作文,裡頭說要『改變這個世界』,記得嗎?」
「記得,當時你還問我『這個世界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要改變』。」
「嘿,你還真的記得。」他微笑著點點頭:「小時候你答不出來,那我今天再問一次。為什麼要改變這個世界?」
「呃,你是真的在問嗎?」
「是啊。」
「這個嘛……」
我皺眉想了想,不知為何,心裡突然冒出了許多面孔。
火車上揹著全身家當的痀僂老婦,一早帶著小孩趕火車去南港,卻連馨馨讓出的位置都被人搶走的女工媽媽。
大姊總是帶著滄桑的神色,馨馨在計程車上累得睡著的模樣。
大姊的爸爸,那位早已發財,在基隆開起當舖、香鋪與茶行的「小沈」;小渝媽媽流著眼淚,淚水滲在袖口,袖子覆蓋的手腕上,有著一道即使復健完成也消除不掉的刀傷。
我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爸爸,這個世界太不完美了,當然要改變。」
「哪裡不完美?」
「我不會說,」我搖了搖頭,卻沒有改變我的答案:「我只知道這是個不公平的世界,我過得不錯,謝謝你跟媽媽,可是有太多人過得很糟糕。」
「所以要改變?」
「沒錯。」
「要怎麼改變?」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等我長大,自然會想出辦法來。」
「嗯,這就是爸爸想跟你說的,」他望著我,神情十分驕傲:「兒子,人生不能只有賺錢養家。爸爸從來沒有希望你『有出息』,什麼立大功賺大錢的,只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認真去做,過得快樂滿足,跟你愛的人在一起,嗯,也幫我生個漂亮的孫女,這樣就好了。」
「咦?孫女?」
「是啊,我有兒子了,也不過就這樣嘛,哈哈。」他笑道:「我一直想要個女兒,以前我們窮,光養你一個就很吃力了。這陣子跟薇相處,我覺得你的福氣比我好得多,所以更覺得你應該把時間花在找出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擔心怎麼吃飯、怎麼賺錢之類的事情上。」
「找出我想做的事,跟薇又有什麼關係?」
「這麼說吧,每代都有每代的命,爺爺那一代在戰亂裡求生存,整個人生都給了國家,能夠活下來、有個眷村漏水房子住就不錯了。」他唏噓地說:「爸爸這一代運氣不錯,拜大環境之賜可以靠努力換來溫飽的生活。如今公司正要起飛,你也快成年了,交了一個這麼優秀的女朋友。兒子,人生很短暫,感覺起來你媽媽才剛生下你,結果今天你卻可以跟我聊生意、聊怎麼改變世界。爸爸可以替你打基礎,薇家裡也很富裕,你們的生活是沒問題的,所以更應該把時間花在充實自己,找到想做的事,過一個有意義的人生才對。」
我心裡感動,點了點頭,問道:
「那麼,什麼是你所謂的有意義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這要靠你們自己找答案。」他搖了搖頭:「一個人的意義可能是另一個人的荒唐,我沒有預設立場。你說要改變世界,其實每個人都在他的工作崗位上改變著世界,不一定要當大官賺大錢才有資格。人家說公門裡好修行,造橋補路也是功德,不管你是一個小公務員,甚至只是個掃街的清潔工,當你在凌晨把街上的垃圾掃掉之後,第二天的世界就已經被改變了,你說是嗎?」
「嗯。」
「不過呢,爸爸還是希望你能多做一點啦。」他笑道:「我兒子嘛,也不能只是去掃街,總要找一件對你來說意義重大的事情去做才好。」
「我會努力的。」
「努力要有結果,少小亂努力,老大一樣徒傷悲。」他點點頭:「不過我對你的未來很有信心。看到你跟薇的樣子,我相信你們有你們的福氣,絕對會有個光明的未來的。」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因為你才這麼小,卻已經擁有穩定的基礎了。」他認真答道:「或許這話說得有點早,不過我覺得你跟薇很有個夫妻樣子。分開來看,她是個很不錯的大家閨秀,至於你嘛……這副德性我就不講了。不過兩個人站在一起,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非常優秀,看到你們,我就覺得人生很有希望,覺得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所以更要自我要求,不要亂丟call機。」
媽媽接口。爸爸一怔: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要對自己負責,不要散漫的意思。」媽媽嘿嘿一笑:「你說得好聽,吹起牛來也不臉紅。我們這個兒子啊,還是挺隨便的。」
「孩子嘛,東西亂丟算什麼?」爸爸嘖了一聲,搖頭道:「你媽就這樣,專管一些雜七雜八的小事,咱們別理她。爸爸說的你懂了嗎?」
「懂了。」我心裡慚愧,認真地說:「我會努力的……呃,也會檢點自己。」
「那就是啦,」媽媽笑道:「你爸爸這輩子就想要個女兒,看到薇高興得不得了,連你的『散漫』也不在乎。你把爸爸的話記在心裡,眼前可以努力的就是好好考大學、好好選個科系,好好利用成功高中……還有北一女的資源,像當年一樣讓我們刮目相看。行嗎?」
「我會啦。」
「那就趕快吃飯吧,」媽媽笑道:「菜都涼了,待會兒還要做便當呢。」
爸爸一笑,拿起筷子,聊起了別的事。
那是一場少見的心靈對談,爸爸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隔天早上去薇家吃早餐,我把爸爸的話告訴了她。薇捧著熱騰騰的咖啡,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打岔。等我說完,這才放下杯子,鄭重地說:
「凱,我也希望我們有那樣的未來。」
「一定會的,」我說:「連爸爸都這樣講了,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定沒有什麼克服不了的。」
「只要我們在一起。」
她輕聲說。我不知道該講什麼,傻笑了起來。
.
一天天過去,薇跟我越來越甜蜜,兩人除了上課以外的時間幾乎都在一起,因此也逐漸接觸到了我其他的生活。像是社團這邊,學期末我就要交接社長了,盤點一下四大任務都只剩收尾工作,要說還有什麼事,那就是本屆的成果展,以及上學期末跟小光約好的,以「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為藍本,爭取參加國家劇院實驗劇場的「實驗劇展」活動。
實驗劇展限制大學以上相關科系才有資格報名,作為一個高中社團,我們找不到可以諮詢的對象。寒訓時我跟阿丹、小光決定分頭找管道,阿丹直接問劇院,小光託爸爸找關係,我則請「背景很硬」的阿誠幫忙牽頭。
孰料,一番努力皆是徒勞。阿丹說劇院服務臺不肯幫忙通報,小光爸爸認識的都是廣告或公關公司,是他們要找劇院排檔期,不是劇院欠他們情;至於阿誠這邊,電話上的他唉聲嘆氣,表示「媽的兩廳院真是個神奇的單位,問誰都說不歸他們管」「凱子你還真能找事,老人家我要聯考了好不好」。
我跟薇聊天時提及此事,當場她沒說什麼,隔天卻幫我聯繫到一位劇院的竇組長,甚至跟對方約好當週週末下午帶我們去劇院,「聊一聊你們的計畫,順邊參觀實驗劇場」。
我連忙問起原委。原來竇組長是國光藝校老師,認識一位碩果僅存的國劇臉譜大師,這位大師住在薇小時候住過的眷村裡,現已過世,房子是他女兒在住,一位被薇稱為「翁阿姨」的中年單身婦女。
小時候薇很喜歡去大師家串門子,沒事就偷一張老先生畫的資料臉譜當面具玩。聽我說起需要劇院人脈,一通電話找上翁阿姨,透過她穿針引線,跟竇組長接上了頭。
竇組長跟翁阿姨交情很好,他自稱是大師的「私淑弟子」,大師去世後還跟翁阿姨一起整理出版大師遺作。聽說有個「魏龍豪帶出來的」「高中相聲社團」想瞭解實驗劇展,當下義不容辭地跳了出來,這才有了這場約會。
我大喜過望,連忙通知小光阿丹,見面當天還帶了小黑跟小彬,一行五人加上薇,帶著忐忑的心情,第一次來到這個位於國家劇院內部,從來沒有機會一睹廬山真面目的「實驗劇場」。
是一個已經熱起來的好天氣,當天下午空氣很亮,對整個臺灣來說是個刺激的一天。三月十七日,成立五個月的中華職棒終於迎來開幕賽,臺灣歷史上第一個職業棒球聯盟的第首季第一戰,由統一獅隊對戰兄弟象隊,將在下午兩點半於臺北市立棒球場正式開打。
跟大家約好兩點半劇院見,我跟薇在重慶南路吃過午飯,沿貴陽街往中正紀念堂走。薇看了看天空,忽道:
「天氣真好。可惜了。」
「可惜什麼?」
「今天是職棒開幕賽呢,可惜今天要去實驗劇場,」薇嘆了口氣:「原本我想跟你去看這場『三個第一次』的棒球賽的。」
「什麼是『三個第一次』?」
「第一次跟你去看球賽,中華職棒第一次比賽,」她可惜地說:「也是我第一次看現場棒球賽呢。」
「哦?之前妳都沒看過?」
「加拿大的不好看,爸爸答應帶我去看美國大聯盟,結果一直黃牛。」
「沒關係啦,」我忙道:「職棒都開打了,之後還有比不完的比賽。開幕賽一定很熱門,就算想買票也買不到吧。咱們不湊這個熱鬧,將來去看『兩個第一次』也不賴呀。」
「說得也是,我是上個禮拜才知道中華職棒要開打,想必已經來不及買票了。」她笑了起來:「不能兩個第一次,我一定要湊三個。這樣好了,等爸爸回國邀他一起去看,這樣就多了一個『第一次爺兒倆看棒球賽』啦,這我才答應。」
「沒問題,等他回來一起看。」
「那就約好嘍,沒有他都不去看喔?」
「聽廣播行嗎?」
「廣播不算,」薇笑道:「我跟你一起聽過轉播,算另一個第一次。」
「好喔,算盤打得真精。」
我笑道,牽著她的手,兩人來到中山南路,在中正紀念堂對面等紅綠燈。
不知為何,附近人好多,來來往往都是年輕人,跟平常週末下午靜悄悄的模樣十分不同。許許多多年齡比我稍大一點的年輕男女,有的從介壽路、外交部的方向過來,有的從南門、中山南路的方向過來,都在這裡等紅綠燈,彷彿要去參加什麼大型活動一般。
中正紀念堂今天有活動啊?我一怔,這才發現對面廣場也聚集了一大群人,遠遠傳來像是有人通過麥克風發表演說的聲音,卻聽不出在講些什麼。
是職棒的加油團嗎?那幹嘛去中正紀念堂?還是廣場上有實況轉播?那也不會通通都是年輕人啊。正打算觀察一下,就見紅燈轉綠,當下牽薇過了馬路。
貴陽街中山南路口的紅燈很久,綠燈倒是很短,平常還夠用,今天身邊人多,走到一半燈就開始閃了。我們連忙小跑步,趕在紅燈亮起之前過了馬路。
「呵,人好多。」薇一笑,雙頰紅紅的,額頭泛著點汗。
「是啊,不知道裡面有什麼活動。」
「那趕快過去看看,」薇看了看錶:「還有二十分鐘左右,搞不好是職棒的活動呦,湊個熱鬧也不錯。」
兩人加快步伐,從人行道走近大中至正門。我邊走邊覺得古怪,裡頭傳來的聲音很激烈,帶著悽厲的嘶吼,不像是什麼活動,反而像是之前抗議遊行聽到的吶喊聲。
不知為何,心裡忽然浮起了去年鄭南榕出殯時,看到詹益樺自焚的景象。
我連忙把這股奇怪的心思逐出腦外,就這麼來到大中至正門。兩人一瞧,同時停了腳步。
真的是示威抗議耶,只見廣場上聚集幾百人,說多不是很多,但也足夠算得上是一場示威遊行的規模。群眾坐在廣場上,大中至正門口甚至還有人在靜坐,麥克風與喇叭設置在音樂廳臺階,許多綁著布條的年輕人,還有一堆嚼著檳榔、抽著菸的「群眾」,站在抗議人群外圍。
不斷有人加入隊伍,看模樣似乎都是大學生。廣場散散亂亂地,彷彿有組織又沒有組織。附近有幾個民進黨攤位,掛著淺綠色的黨旗,還有一面左右深綠色條紋,中間有紅色「八菊同心」,充滿日本軍國主義附庸感的,代表臺灣獨立的巨幅旗幟。
薇一怔,望向我:
「凱,這是在幹嘛?」
「示威抗議吧,我聽一聽。」
我忙道,薇不喜歡街頭示威,加上上次跟小箏看鄭南榕出殯的經驗,我對這種場合可以說是能躲就躲。只聽喇叭聲音單薄尖銳,喊著一堆「老賊擴權」「萬年國會」之類的口號,轉頭對薇說:
「知道了,這是在抗議國民大會擴權的。」
「國民大會擴權?」薇又是一怔:「國民大會是最高民意機構耶,他們還有什麼『權』可『擴』啊?」
「咦?妳不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就幾天前啊,報上都有寫。」
「呵呵,原來你還有時間看報啊?」薇笑了起來:「這倒奇了,每天都跟你在一起,我怎麼都沒看到你在看報紙?」
「訓導處有啊,我沒事會去翻翻。有些事情還是得看報才知道。」
「像這場示威抗議嗎?」
「沒有,我不知道今天有活動。」我搖頭:「這陣子最大的事就是上次妳說的那個立陶宛宣布獨立了,還有就是關於萬年國代的爭議。」
「那太好了,」薇開心地說:「我還來不及重新訂報,最近發生什麼都不知道啦。來來來,趕快跟我說。」
「太吵了,不要在這裡講。」我皺起眉頭,耳邊被喇叭聲刺得有點不舒服:「這樣吧,我們離遠一點,從下面走,我們邊走邊講。」
「下面?」
「呵呵,秘密通道呢。」
我一笑,牽著薇從大中至正門往旁邊走。這裡有一個地下停車場人行出入口,我帶著她走進停車場,總算安靜了些。
「你好厲害,」薇望著廣大的停車場,只見裡面沒有太多車,問我說:「說走就走,怎麼知道這裡有入口啊?」
「我常來啊,廣場底下是停車場,一共六個入口,」我解釋:「天氣太熱可以避暑,突然下雨了也可以避雨。停車場連通劇院跟音樂廳,走這邊還有一點點冷氣,廁所沒人用很乾淨,設施很好的呢。」
「那我們該怎麼走?」
「那邊。」
我指了指「國家戲劇院」的標示,牽起了薇,展開步伐,問她說:
「妳最近都沒看新聞嗎?國民大會這件事鬧很大的呢。」
「我都在陪你。」
「呃,我也陪著你啊,新聞還是要看啦。」我心中疑惑,去年天安門之前都是她叫我看新聞的:「簡單來說是這樣,妳知道今年要選總統吧?」
「哦?不知道。李登輝任期到了嗎?」
「今年到了,總統六年選一屆,他的總統任期是蔣故總統過世後繼任的,這次是他第一次自己出來選。」
「什麼時候選完的?」
「還沒,下禮拜三國民大會才要投票,這就是問題的開始。」我想了想,說道:「妳別急著問,這還蠻複雜的,我只知道一部分,妳別插嘴,不然就說不下去了。」
「好,你說,」她一笑,乖乖閉嘴:「我不插嘴。」
「唉,就別等一下又在那邊亂。」我笑了起來,她的表情很有趣,當下整理整理思緒,試圖把這段時間從新聞上聽到的過程簡單講給她聽:「大概是這樣的,自從李登輝繼任總統以來,國民黨裡面一直在內鬥,面對今年的選舉,去年李登輝讓國民黨秘書長李煥當行政院長。大家都覺得李登輝這麼做是打算先讓李煥上一層樓,等今年選舉的時候提名他當副總統,想不到這是一個圈套,原來根本是要架空他。」
「我聽不懂。」
「這麼說好了,國民黨一黨獨大,秘書長的權力大,可以影響國大代表,那就會影響總統選舉了。所以李登輝先用行政院長換掉李煥的黨職,控制國大代表,這叫調虎離山之計,進一步鞏固權力。」
「這是你的觀察嗎?」薇一怔。
「我哪觀察得出來?這是自立晚報上寫的。」
「你還看自立晚報喔?」
「不能光看中央日報,那個不大客觀,要看就要兩邊看,正反合,唯物主義史觀,共產黨的法寶。」我笑了起來:「喂喂喂,講好不打岔的,精采的還沒來呢。」
「是是是,呵呵。」薇笑道,再度閉上了嘴。
「這個李登輝啊,我看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嘖地一聲:「全國都覺得他會提名李煥,結果消息傳出打算提名一個叫做……叫做……也是姓李,名字我忘了,反正是個不知道哪裡跑出來的人當副總統。這下子李煥跳腳了,跟司法院院長林洋港,還有蔣緯國他們公開跟李登輝決裂,要求用投票方式決定由誰代表國民黨參選副總統,不讓李登輝說了算。」
「結果?」
「結果國民黨大老勸大家團結,反對派就輸啦,李登輝跟……那個人驚險獲勝,得到國民黨提名。」我續道:「想不到,李煥竟然鼓動了幾個老國代,運作林洋港跟蔣緯國出來參選。之後又是一番鬥爭,經過黨內大老斡旋,後來林洋港主動退選,這件事才告一段落。」
「那……」
「還差一點,別插嘴。」我笑道:「總統是國民大會選舉產生的,這些國大代表多半是大陸來的,四十幾年沒改選,原本躲在動員戡亂臨時條款之後一直沒退休,前陣子竟然提案要修正臨時條款,讓他們當到死,凍結增額代表名單,甚至還想干涉立法權。這次政爭把問題浮上檯面,社會上有很多聲音覺得不能再讓這掛人繼續尸位素餐了,所以這陣子民進黨一直抗議,聽說昨天黃信介還跑到總統府去提交解散國大的請願書,後來被憲兵扛出去,新聞鬧得超大。搞不好今天的抗議就是昨天那件事惹起來的。」
「原來如此,你還真的知道耶。」薇連連點頭,笑道:「我可以說話了嗎?」
「可以可以,妳說吧。」
「我還是要問國大代表的事,」薇不解地問:「他們不是本來就有立法權嗎?什麼叫做干涉立法權?」
「他們沒有啊,那是立法院的權力。」
「創制複決啊。」
「這個喔,說起來很複雜,簡單來說國大的創制權是訂立大原則,立法院依照國大的原則去訂實際法條。複決是國大可以推翻立法院訂的法律。這兩個比較像是公民投票,而不是在那邊一條條制定法律。」
「我不懂。」
「這樣舉例好了,」我笑道:「假如說,國大創制說男校學生可以自由出入女校,那立法院就要針對如何確定誰是男校學生、什麼時候可以進入、可以進入哪裡之類的細節去制定法律。假如立法院訂一個法律說女校學生不能進入男校,那國大也可以複決廢除,說女生進男校沒關係,不用理會立法院。這樣聽懂沒?」
「這什麼例子嘛,」薇哈哈大笑:「你看你,腦子裡裝的都是這種東西。瞭解瞭解。」停了片刻,又說:
「凱?」
「嗯?」
「幾個月不見,你真的變了好多。」
「哪裡有?」
「時間不夠,我們結束後再說。」她搖搖頭,問道:「剛剛那些事,你都是從報紙上看來的嗎?」
「還有聽廣播,教官也會講一點。」
「你自己有什麼看法呢?」
「嗯,老實說我沒什麼看法,」我搖了搖頭:「我只是去知道而已。這幾年世界變得好快,一開始覺得說不定只是因為上了高中,長大一點了而已。結果上次天安門事件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事後想了好多,加上妳爸爸又說要關心天下大事,這段時間我比較閒,也就多留意了些。這才發現這幾年真的是一個變動很快的時代,社會上的事啊,學校的風氣啊,流行的趨勢,甚至……很多價值觀的是與非,都跟以往認識的完全不同。感覺起來小時候學的觀念好像一個個都要過時了,又也沒辦法理出個頭緒,那就只好多看看、多聽聽,記在心裡,說不定將來就慢慢懂了。」
薇不語,睜著雙眼望著我。
「唉呀,妳別這副表情啦。」我被她看得有點糗,忙道:「快遲到了,先不談這個。等一下還要跟人家竇組長報告,我不能這樣亂糟糟的。」
「嗯,好。」
薇輕輕一笑,再度牽起我,往劇院的方向走去。
.
兩點半。
抵達劇院時眾人已然到齊,見我帶著薇,每個人都是一副很想認識她的表情。小光嘻嘻一笑,阿丹偏頭打量,似乎都在觀察「這女的到底特別在哪裡」。小黑小彬不敢造次,只是靦腆地對薇說了聲「學嫂好」。
我笑著幫所有人介紹,大家客客氣氣問好,著實亂了一陣。
就這麼說著竇組長出現了。只見他身材高大,穿著白襯衫西裝褲,皮帶有點舊,脖子上掛著識別證。隔著老遠伸手打招呼,聲如洪鐘地說:
「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的,是不是?」
「是,竇組長嗎?」我連忙上前:「敝姓董,這幾位是我們社團的幹部。這位林同學您認識了,就是她與您聯繫的吧?」
「對對對,翁小姐常提到妳呢。」他爽朗地一笑:「就是太能聊了,每次跟她敘舊都講到天黑。來來來,帶你們去會議室,我們在那邊聊。」說完轉身就走。
我們連忙跟上,只見他步履寬大,一馬當先走在前頭,帶我們來到售票區旁一扇厚重的金屬門前,用識別證刷了卡,推開金屬門,領眾人進去。
國家劇院外部富麗堂皇,辦公區倒是十分樸素。裡頭跟迷宮一樣,我們緊隨著他穿街過巷,來到一間毛玻璃隔出的會議室內。
會議室裡一張長桌,乾乾淨淨的白板;椅子都是皮革辦公椅,透著嶄新的氣味。
竇組長招呼我們先落座,出去找了一位蔡專員進來。蔡專員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女性,短髮黑白相間,身穿套裝,個子不高,臉部線條有點剛硬,模樣透著幹練。
彼此客氣一番,我等眾人坐下,起身向竇組長與蔡專員介紹出席社員,隨即表明來意,希望以說唱藝術社的名義報名實驗劇展,給「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一個參與甄選的機會。
竇組長與蔡專員聽我說完,點了點頭,竇組長說:
「謝謝董同學的說明,你請坐不要客氣。我讓蔡小姐介紹一下實驗劇場,之後再針對實驗劇展的相關規定詳細討論。」
「好。」
蔡專員打開筆記簿,看了我們一眼,單刀直入地說:
「各位同學大家好,歡迎光臨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位於國家戲院三樓,是一個開放的『黑盒子』。所謂開放,指的是實驗劇場沒有固定舞臺、catwalk或觀眾席。讓藝術家沒有任何限制,可以自由發揮。」她停了停:
「跟戲劇院大劇場不同,實驗劇場的功能是探索,是個讓戲劇表演團體不受舞臺限制,得以探索新的表演型態的空間。適合帶有前衛性、實驗性的劇本發揮,所以叫做實驗劇場,或者簡稱ET。」她停了停,又說:
「傳統劇場觀眾都是面對舞臺的,劇團在舞臺上表演,像是被一個鏡框框起來,觀眾在鏡框裡欣賞、觀照和反思,所以又被稱為『鏡框式劇場』。ET的特色正好相反,表演者依照自己的想法搭設劇場佈景,甚至可以跟觀眾融合在一起。因此,我們也舉辦實驗劇展,就是想要推廣這種新型態的舞臺表演,打破傳統框架。」
我們連連點頭,只聽她又說:
「實驗劇展跟ET是相輔相成的。ET是探索的空間,追求的是實驗性的視角與技法,那麼實驗劇展的劇本也就要求必須有『實驗性』。換句話說並不是為了傳統戲劇型態舉辦的,而是希望劇團能以創新的表演形式跟觀眾互動,打破表演給觀眾看的單向傳遞,讓戲劇成為一種藝術家與觀眾之間的溝通。通過甄選與補助,扶持有創意、有想法的新銳劇團。」她停了停,似乎在確認我們跟得上:
「因此,參加甄選的團體必須具備一定程度的專業性,而不能只是成果發表而已。這也是為什麼實驗劇展要求具備大專以上相關科系,或者獨立劇團資格的理由。你們作為高中社團,一來是業餘人士,二來對戲劇理論學習尚淺,經驗不足,基本上是不具甄選資格的。」
「沒有任何破例可能嗎?」我問。
「原則上沒有。」她搖頭:「跟大劇場只要企畫案寫得好,加上有錢就能借不一樣,實驗劇展會針對演出劇團進行補助,從舞臺搭建到行銷宣傳,這些都是國家的錢,因此甄選辦法定得非常嚴格,不管是不是有名的劇團,劇本都要先行篩選一遍,以免水準不足的劇本浪費資源。之後進行甄選,選得上的才能演出,別說你們了,一般大學社團想要進入甄選階段都難上加難。」
「所以差別是年齡,而不是本事嗎?」
「簡單來說是這樣。既然辦法這麼定,那就一定要遵守。」她搖了搖頭,遲疑片刻,又說:「當然,這是藝術的空間,那就不能排除……天才藝術家的可能性。除非你們的劇本真的非常非常優秀,那我們說不定可以針對這樣的劇本上簽呈,延請業界前輩特案審核,經過一定審批程序,還要確定你們的確有表演該劇本的實力,這才有機會用專案方式進入甄選,跟其他隊伍競爭。」她又停了半晌,嘆了口氣說:
「不瞞你說,這條路非常難走,根本是不可能的。畢竟有這種能力的團隊……別說沒見過幾個了,就算有也都是專業團體,那就不用走實驗劇展這條路,直接寫個案子來借場地就好。不是我看不起你們,但以你們的學習歷程來判斷,用專案進入甄選根本是……癡人說夢,好的表演場地到處都有,為什麼一定要參加實驗劇展呢?」
「呃,」我忙道:「不是我們自我膨脹,但是您連我們的劇本都沒有看過,為什麼就能假設我們沒有這個能力呢?」
「我沒有假設什麼,只是單純的判斷而已。」她搖了搖頭:「你們的劇本是關於相聲的,這項藝術很傳統,天生就有著一方在臺上說,一方在臺下聽的固定型態。加上之前已經有了『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成功,觀眾一定會拿你們跟那齣戲比較的,因此不但要突破表演形式的限制,還要打破那齣戲已經設下來的記錄。我說的不只是劇本,就算劇本有這個創意,表演者也要具備能夠詮釋劇本的成熟表演能力。姑且不論能力經驗,光是打破框架這件事,別說你們,連大部分成熟劇團也都離這個境界差得很遠。」
「……」
「作為國家戲劇院,」她換了個語氣,聽起來有點嚴肅:「我們的責任跟一般商業表演場地不同。『國家』戲劇院有著提升『國家』藝術水準的任務。換句話說,我們在提供服務的同時,也是一個品質的守門員,要讓國家把資源用在合理的團隊身上。恕我說句難聽的,你們並不是我們心目中的團隊。」
我們面面相覷,沒有想到她會把話講得這麼直,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竇組長見狀,連忙跳出來緩和氣氛:
「謝謝蔡小姐的說明,關於實驗劇展嘛,我們的門檻的確很高,不過也不是沒有變通的方式。」竇組長看看薇,看看我,呵呵一笑:「小朋友初生之犢不畏虎,這也是藝術家的精神,問題是為什麼一定要參加實驗劇展呢?如果只是想要使用ET,那也可以提出正式申請來租借,而不是繞一個彎路,大費周章進入甄選呀。是因為經費的關係嗎?」
「不是。」小光忽然開了口:「竇組長您好,我叫做紀衡光。我們的想法是,大劇場我們是用不到的,所以選擇實驗劇場。如您所說,如果要在國家劇院表演,那我們的確必須具備能在這裡表演的水平,所以我們希望參加甄選,要是選得上,那就代表我們夠資格,差別只是年齡問題。要是我們本事不夠,那也就摸摸鼻子怪不了別人,所以才會來跟二位請教,看看能不能給我們一個公平比較的機會。」
我聞言一怔,原來小光是這麼想的啊。
「想挑戰很好,不過失敗率很高。」竇組長勸道:「為什麼不乾脆直接租借場地呢?你們的重點應該在表演本身,而不是通過實驗劇展證明實力吧?」
「我們想先試試看,如果甄選失敗,那就不用出來丟人現眼了。」小光搖頭。
「其實這也是可以考慮的,」我開了口,小光把話說得很硬,我要緩頰一下:「請問竇組長,如果想要租借場地,我們需要具備什麼條件?」
「不用一直這麼叫,叫我竇大哥好啦。」他呵呵一笑,似乎很高興我願意考慮:「首先當然是檔期,ET檔期很滿,要很早就安排好。其次提出申請的單位必須是國內註冊的表演團體,光憑你們學校是不行的,這可能需要你們請魏龍豪老師幫忙。之後就是一些文件、企畫案什麼的,另外就是經費,這個我們可以提供給你們資料,你們回去研究研究,有什麼問題直接跟我說。」
「瞭解。」我搶在頭裡,不讓小光繼續講話:「那麻煩竇……大哥這邊給我們一些必要文件,我們先回去商量,之後再跟您請教。」
「對嘛,路是人走出來的,我很期待看到你們有所發展。」竇大哥溫然一笑,又說:「我會請蔡小姐這邊準備,你們下禮拜看哪一天過來拿一下,來之前先打電話,順便帶一份你們的劇本過來,我們內部先評估一下,說不定看完之後有別的想法,我再跟……社長你聯繫,如何?」
「跟我聯繫好啦,」薇終於開了口:「我們學校近,過來比較方便。」
「那好,妳的聯絡方式我有了。」竇大哥一笑:「今天算是談得蠻好的,你們加油,不要被規定嚇跑了。走走走,我帶你們去參觀實驗劇場。」
「太好了,謝謝竇大哥。」
我忙道,領著眾人起身,跟竇大哥、蔡組長一一稱謝。竇大哥讓蔡組長先行離開,帶我們從後方的員工電梯,來到了實驗劇場的後臺。
這裡是一間非常寬大的房間,裡面堆積著各式各樣的木板、建材,似乎正在準備搭建舞臺。竇大哥說:
「小心走,別絆倒了。」
說著帶領我們穿過後臺,打開一扇高大的門,帶大家走進實驗劇場。
於是,在薇的陪同下,小光、阿丹、小彬、小黑與我,第一次進入實驗劇場,用自己的雙眼,實地感受「國家級」劇場的真實面貌。
劇場開著幾盞燈,感覺起來暗暗地,卻有著奇妙的「專業感」。空間不算小,但是比想像中還是稍微小了一點,實充其量三四間教室左右,沒有固定舞臺,兩面觀眾席圍著一方空間,有種視需要彈性調整,演員跟觀眾混在一起的感覺。
器材上蓋著帆布,天花板掛著舞臺燈。竇大哥表示最近要演「大家安靜」,劇場中央擺了幾張沙發,搭了一個有窗有門的佈景,其餘只有一張大茶几,加上凌亂縱走的,複雜交錯的各種線路。
那是一個神奇的經驗。雖然滿是施工中的雜亂,但油然而生一股神祕的、濃烈藝術氣息的強烈感受。周遭安靜無聲,彷彿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凝結著緩慢的氣氛,像是一片黑絨組成的布幔,沉默地籠罩著我們。
我們都震撼了。
這就是國家級的表演場地,對一個業餘的、高中等級的社團來說,站在分不清哪裡是舞臺本身的偌大空間中,我們頭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情緒。
我們四下張望,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奇異的神情。竇大哥帶我們參觀一圈,隨即領我們回到會議室。
他出去了片刻,回來時拿了一大包資料交給薇,跟我們又說明了一些關於實驗劇展的歷史、甄選規則之類的事,這才送我們離開,陪大家走到劇院地面層外頭。
站在巍峨的石牆邊,竇大哥再度提醒我們「你們資格不符」,表示除非劇本能讓評審委員激賞,否則登上實驗劇展舞臺的機會只怕十分渺茫。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說:
「同學們,這就是公務流程。就算我有心幫忙,也必須按照規定來辦理。」
「我們瞭解。」我說:「今天真是麻煩竇大哥了,謝謝您的鼓勵。回去我們會好好商量一下,如果決定試試看,那我還會再來請教竇大哥。」
「沒問題,隨時歡迎你們。」
他爽朗地說,東北大漢像個巨大的鐵塔,轉身走進劇院。
.
廣場上依然在抗議,大學生越來越多了,看起來已經突破千人大關。我們都有話想跟對方說,於是離開了中正紀念堂,跑去平林新月,針對剛才的事聊了一下。
小光看起來非常想要挑戰實驗劇展,阿丹則跟薇要資料,低頭讀著不發表意見。小黑小彬坐在一旁聽小光高談闊論,一時都插不上嘴,彼此之間完全沒有交談。
顯然因為白珛靈,我心想。
聊了一會兒,阿丹終於放下資料,看了看小光,看了看學弟,問我說:
「社長,你的想法呢?」
我愣了愣,「社長」,不知為何,光憑這兩個字我就知道阿丹是反對參與甄選的。在勢不能不表態,轉頭看了看小光,嘆了口氣說:
「瞧今天的模樣,參加甄選的難度只怕比想像中更高。這樣吧,一句話,小光你的建議還是參加,對不對?」
「對。」
「如果是這樣,那就要先針對失敗之後的下一步先行討論。」我說:「如果甄選失敗,甚至連甄選機會都沒有,那我們要不要像竇大哥建議那樣租借實驗劇場,自己辦公演?」
「我覺得不錯。」阿丹說。
「你們呢?不要都不講話。」我問兩位學弟。
「我覺得可以,」小彬點點頭:「如果從現在就開始準備,那麼含上暑假還有四個月,假設檔期沒問題,那就跟去年九月一樣,只是地點改在實驗劇場,這很厲害的,可以把規模再放大一點。」
「另外就是演講社、民俗技藝社那邊。」小黑說:「可以跟她們合作,加上宣傳,說不定可以連演兩場,而不是只有一場。」
「嘿,都不說話,原來想法這麼多。」我一笑,問小光:「你說呢?」
「不行。」
「為什麼?」
「剛剛在裡頭說過了,」他哼了哼:「甄選沒過,代表我們本事不夠。這樣一來租借實驗劇場很丟人,我才不要靠魏老師的面子。」
「所以如果失敗,就找別的地方?」
「沒錯。」
「那就是還要甄選。」我暗暗嘆氣,點了點頭:「好吧,那就甄選。阿丹你說呢?」
「我猜我沒有上臺機會,你們說好就好。」
「哦?」我一怔:「為什麼這麼說?」
「這麼難的甄選,當然要在選角上好好安排,」阿丹笑了起來:「才八個角色,你跟小光佔兩個,學弟總要派兩個吧?還要找友社,我推薦巧怡、小雪、馨馨跟珛靈,四比四男女均等已經把名額用完啦,你少在這邊假客氣,出手就要贏,我可是不敢的。」
「那白珛靈怎麼說?」我哼了哼。
「她呀,自然有人會幫忙訓練,」阿丹嘿嘿一笑:「再說我也帶她去中青社,人家練得只怕比你們幾個都勤。」
「誰會幫忙?」我心中嘀咕,難不成阿丹已經發現小光喜歡白珛靈了嗎?
「馨馨啊,她們不是麻吉?」阿丹無所謂地一笑:「不然就你跟小光嘍。」
「唉,這事兒八字還沒一撇呢。」我嘆了口氣,想了片刻,搖搖頭說:「我們先別討論這麼細,接下來好幾件事情要忙。小彬你把資料拿去影印幾份,週一分給在座每個人,大家先讀一讀。」
「是。」
「我們先讀資料,薇麻煩妳找時間跟竇大哥聯繫一下,就說我們還是要參加甄選,把實際甄選時間、過去幾屆實驗劇展的狀況摸清楚,讓大家好評估。」
「沒問題。」
「等薇確認檔期之類的事,阿丹你這邊也想一下,如果真要參加,那我們這學期有什麼需要調整的課程啊、活動之類的,只剩兩個月就要交接了,還有這麼大的活動,要刪要調都好,拿個想法出來。」
「呵呵,你這社長真好當。」阿丹一笑:「知道了。」
「至於小光這邊,你還是……」
「我會想想,」他打斷我:「你被那個蔡小姐嚇到,我可沒有,她只是怕麻煩而已。什麼『那一夜』根本亂講,連看都不看我們的劇本就在那裡亂比,我們的舞臺設計根本完全符合她所謂的『開放空間』,倒是表演能力這點的確是問題,所以要狠狠逼大家,當然你也別偷懶,就不要你的劇本超強,結果大家演出搞砸了。」
「唉,」我長歎一聲:「你喔,信心多到淹死人,我可不敢當。」
就這麼地,我們暫定還是參加甄選。這下子後續可忙不完啦,眾人又聊了幾句才解散,我跟薇告辭大家,起身準備離開。
阿丹小彬同時起身,看樣子有話想單獨跟我說。兩人對望一眼,小彬忙道:
「學長先。」
「不用客氣,」阿丹一笑:「學弟請。」
「呃,謝謝。」
小彬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對我說:
「學長,可以說句悄悄話嗎?」
「好啊。」
我帶他走到一旁,小彬低聲道:
「學長,你要陪學嫂,我長話短說。」說著看了看尚未離開的小黑:「學長知道我跟若澤有點問題,對吧?」
「對,我知道。」
「我可以請學長幫個忙嗎?」
「你說。」
「請學長幫我跟他溝通一下,就說我跟白學姊真的沒怎樣,他愛追就追,不要把我當成情敵。」小彬有點懊惱:「這件事本來不該跟學長講的,可是我問馨馨學姊,她卻說找你準沒錯,要我放心找學長幫忙。」
「本來就該跟我講。」我點點頭:「先跟你確定一下,你對白珛靈沒有任何『想法』,對吧?」
「就只是當個學姊而已……」小彬頓了頓:「嗯,我對她沒有任何想法。」
「那我問你,」我追問:「你是不是另外有個喜歡的人啦?」
「呃,」他臉一紅,連忙搖頭:「沒有啊,學長幹嘛這麼問?」
「沒事,不承認算了。」我笑了起來:「你的話我會找時間跟小黑轉告,你跟他等於我跟小光,不能帶著心結練功。小彬啊,知道我為什麼要問你剛剛那個問題嗎?」
「這個嘛,我……我不知道。」
「因為很多事情講清楚就沒事了。」
「所以才麻煩學長幫我轉告啊。」
「問題是你不肯跟我說實話,就算幫你跟小黑講了,他也只會覺得我在幫你遮掩。」我笑道:「你被誤會得很嚴重,其實跟小黑算是同病相憐。為什麼不乾脆直接跟他承認呢?」
「他不會信的啦。」
「好吧,這也有可能。」我點點頭:「我跟他講就是。至於你這邊,要不要學長給個忠告?」
「呃。」
「不要算了,不勉強。」
「不不不,學長請別誤會,」他忙道:「我很需要學長的意見,剛剛只是……」
「只是害羞,我瞭解。」我笑道,拉著他彎下身子,俯耳說:「小彬,每個女生都有喜歡的溝通方式。學姊是什麼樣的人,難道你會不清楚嗎?」
「呃……」他一怔,詫異地道:「原來學長真的知道。」
「當然,也不看看你喜歡上的是誰。」
「那……」他臉紅得更嚴重了:「所以學長覺得,我應該直接對她表白?」
「只要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就好。」
「學長覺得她會拒絕我?」
「沒有,我是說要有心理準備,這種事可沒辦法打包票。」
「那學長覺得……我被接受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只能怪你方法錯誤。小彬啊,問白珛靈沒有用,她沒談過戀愛,對這種事情只怕遲鈍得很。你早該來找我了,笨笨纏著白珛靈,害小黑誤會你,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小彬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馨馨很好,真誠又大方,的確是個讓人心動的女孩子。」我緩緩地說:「不過,我想她還沒有做好交男朋友的心理準備。我可以幫你鋪路,不過對她最有效的辦法還是直話直說,不要顧慮太多。」
「是。」
「『是』是怎樣,要我幫忙不要?」
「要要要,」他忙道:「多謝學長。」
「好,那我會跟馨馨探探口風,有什麼想法再跟你講。」我微笑著拍了他一把:「小黑那邊你別擔心,你們的事就是學長的事。快回去吧,禮拜六下午火車擠,就不用跟我客套啦。」
「是,謝謝學長。」
他連忙告辭,跑去對大家說了幾句,甚至還乖乖地對薇鞠了個躬,「謝謝學姊幫忙」,這才快步離開。
阿丹一笑,等小彬走遠,走上前來:
「嘿,凱子,你們又說又笑的,是在講什麼有趣的事啊?」
「他要我跟小黑疏通一下,說他沒在追白珛靈。」我嘿嘿一笑:「你懂的,情敵嘛,這可影響交情了。」
「沒錯,這嚴重。」他輕描淡寫地說:「我要講的事跟你這位社長夫人有關,一起講吧?」
「咦?好。」
我點點頭,帶他走到薇身邊。阿丹開口說:
「林同學啊……」
「叫阿薇就好。」薇笑道:「有何指教啊,副社長大人?」
「這不公平,我是阿丹。」他嘻嘻一笑:「指教不敢。只是打聽一下,妳有沒有認識臺灣省政府的人?」
我吃了一驚。好傢伙,動作這麼大,只見薇也是一怔:
「臺灣省政府?你要做什麼?」
「喔,凱子沒跟妳講。」他點點頭:「說唱藝術社想參加相聲省賽,問題是資格不符。我看妳辦法很多,想說那就問一下,有就有沒就沒吧。」
「是麼?」薇點點頭,望著阿丹:「嗯,我沒認識的。」
「那就算啦。」
阿丹聳聳肩,一副「反正我也只是隨口問問」的模樣,轉身就走,甚至沒有客氣幾句。
薇默默等他走遠,想了一下,對我說:
「你先跟小光他們說再見。」
「好。」
我這才回過神來,走到小光身邊。他又點了一杯喝的,坐在小黑對面,兩人似乎正在聊天。
「喂,我要走啦。」
「學長慢走。」小黑忙道。小光坐在原地沒動:
「小彬跟你說什麼?」
「他要我轉告學弟一句話。」我笑道,對小黑說:「小彬要我跟你講,他沒在追學姊,或者說追的學姊跟你不同,顯然你是誤會了。」
小黑一愣。小光笑了起來。
「他跟你承認啦?」
「咦?你知道喔?」
「馨馨嘛,是不是?」他笑道:「我是從道理猜的。笨死了,直接跟馨馨表白就好了,玩那套找麻吉幫忙有屁用?」說著轉頭對小黑說:「聽見沒,人家是馨馨拜把哥哥,社長說的最準。好啦,情敵少一個了。還要跟我扯什麼?」
「呃……」
小黑手忙腳亂地看著我們,想講什麼又不敢。不知道小光找他幹嘛,難道是要跟小黑攤牌嗎?
心中快速權衡一番,本來想留下看狀況的,轉念又想說不定這是個好機會。如果小光真的對白珛靈有意思,那他就是在逼退小黑,這種場合我不在比較好,留個後路,之後才方便調和大家。然而小光這邊也要先提醒一下,省得他跟小黑有什麼衝突就不好了。於是笑道:
「好啦好啦,知道就算了,可別說出去壞了搭檔好事。小黑,你的敵人不是小彬,再說情敵也不能算是敵人,你懂為什麼嗎?」
「不懂,為什麼?」
「情敵是一種很有趣的生物,」我看小光一眼,對小黑道:「就品味來說跟自己差不多,應該當好朋友。我一樣不干涉你的事,反正自己小心,好好跟小光學長請教請教。」
「嘿,我哪有你厲害?」小光哈哈大笑:「小黑啊,社長教誨要好好聽進去。情敵可以做朋友,社長身體力行,可不只是打高空說大話而已。」說著對我點點頭:
「好啦,我跟學弟聊幾句再走。阿丹要幹嘛?」
「沒事,我找時間跟你講。」
「他最近怪怪的,你自己觀察一下。」
小光提醒。我想起小雪的話,點頭不語,走回薇身邊。
.
薇笑吟吟地站在原地,隔空對小光揮了揮手,我轉頭一瞧,只見小光也笑嘻嘻地揮手回應。當下轉身離去,過了愛國東路的馬路。
「現在要去哪?」我問。
「時間還早,」薇笑咪咪地說:「如果你不介意,那我們回中正紀念堂餵魚吧?」
「咦?裡頭有示威抗議耶。」
「我想去感受一下。」薇說:「不過呢,我也不喜歡他們一直批評政府,那些話聽多了心煩。我們單純餵魚,看看走來走去的人,聊幾句話再走。」
「沒問題。」
我點點頭,牽著薇走進大孝門。
五點剛過,滿天都是漂亮的陽光。午後很安靜,雲兒閒散地亮著又白又暖的光。我們信步走到水池邊,買了兩罐魚飼料,一人一罐坐在石頭上,只見魚兒緩緩游了過來。
四周都是人,多半只是匆匆經過,也有慣例出現的週末午後全家福。廣場上正在呼口號,聲音雖大卻很模糊,迴盪在寬闊的廣場四周,在樹梢與建築物中響著虛幻的回音。
薇撕開罐子上的封印,倒了幾顆飼料在手上,開口道:
「凱啊,剛剛那個阿丹,跟你的交情怎樣?」
「不錯啊。」
「是嗎?那你為什麼敵意這麼重?」
「敵意?」我一怔:「對他嗎?」
「是啊。」
「我……唉,我那不是敵意啦。」
我嘆了口氣,簡單幾句把小黑喜歡白珛靈,我暗暗擔心小光移情別戀;阿丹表白未成,白珛靈要我同意讓阿丹上臺的事情說了一遍。
薇聽得很專心,握著飼料沒有往水裡投。我又講起了白珛靈「家裡的事」,表示「她實在長得太漂亮了,難怪大家都被她迷住,前仆後繼的」。
薇笑了起來。
「那你怎麼沒有被迷住?」
「這什麼話?我有妳啊。」
「如果沒有我呢?」
「那也……」我頓了頓,連忙改口:「反正我就有,這種狀況不存在。」
「只怕不但存在,還搞得非常驚險。」
「哪會啊?我對白珛靈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說的驚險不是指她。」薇搖頭:「不過你不是也覺得人家很漂亮嗎?」
「漂亮又怎樣?小渝也很漂亮、馨馨也很漂亮、娃娃也很漂亮,連巧怡都很漂亮,」我哼了哼:「樂儀隊的通通都漂亮,我認識的美女用卡車算的,結果還不是跟妳在一起。妳再這麼說我要不高興啦。」
「哈,光找美女做朋友,還好意思跟我不高興。」薇笑著推我一把:「說真的啦,那個白珛靈,是不是真的比大家都漂亮呢?」
「單純就長相而言,她的確很漂亮,」我想了想:「要說比大家漂亮,我覺得也不至於,畢竟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那你喜歡哪種類型?」
「嗯,怎麼說呢,像妳這樣的,不然就要像姊姊,馨馨啊、大姊都好。」
「我們是哪樣?」
「怎麼說呢,漂亮得很有個性。」我點點頭:「妳很知性,溫和中帶著聰明,還有點犀利;馨馨很陽光、也很乾淨;姊姊外表看起來冷冷的,認真看一下又會覺得很溫暖。我喜歡的模樣當然要漂亮,而且不能是那種什麼大嘴紅唇性感尤物那種光火辣卻不耐看的樣子,重點在五官要精緻,那種什麼陽光運動美女我就不懂得如何欣賞。」
「呵,所以是要五官精緻?」
「這是基本的,粗鼻子大臉的就不提啦,」我嘻嘻一笑:「我說的是個性,漂亮不夠,要表現出妳們獨特的個性,不能光只有一張漂亮的臉。精緻的五官是……一張畫布,真正的美女不但要有一張上好畫布,更要勾勒出她的個性,不然就只是個洋娃娃,沒有什麼感受。」
「哦?」薇一笑:「所以白珛靈長得沒有『感受』?」
「對。漂亮歸漂亮,看完就會忘記。」
「是因為她跟你不熟嗎?」
「不是。」我搖頭:「每個人都是從不認識開始的,第一次認識妳的時候,妳給我的感覺就是一道眼神,很透明又很溫暖,又深又清澈,長相反而是後來才注意到的。馨馨也是,認識那天我覺得她很陽光,直到今天還是很陽光,她五官長得很像大姊,但是給人的感受就完全不同,那次妳在金橋介紹大姊給我認識,我就完全沒有聯想到她長得跟馨馨幾乎一模一樣。」
「所以,白珛靈就只有那張臉,看不到感覺?」
「或許是那張臉真的很漂亮吧,把感覺遮蔽了。」我想了想:「一加一減,反而就沒什麼特色了。」
「因此你不受影響?」
「沒感覺是要怎樣受影響啦?」
「這話說的,」薇笑了起來,又問:「那相處之後呢,她的個性不好嗎?」
「呃,其實還蠻好的。」
「笨嗎?」
「聰明得很,而且很謙讓,又很體貼。」
「哦?」薇一怔:「這就奇了。」
「奇什麼?」
「嗯,我認真講好了。」薇點點頭,正經了起來:「凱啊,我不是在說你真的對這個女孩子有什麼情緒,反而是,一個被你認定這麼好的女孩子,你對她的評價,跟你對她的親近程度有非常大的落差。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我搖頭。
「嗯,這不好解釋,」薇想了想:「平常我們認識一個人,要是覺得人家很棒,除非出於嫉妒,不然會不由自主地對對方產生好感。你不算沒見識的了,如果連你都對這位白同學有這麼高的評價,那你表現出來的態度反而是一種不正常的疏離,或者說事不關己。是這樣嗎?」
「嗯,原來如此。」我點點頭:「這倒也是。我對這位同學,就像妳說的有點事不關己。說是討厭人家也不會,就是有種好像這人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像是一個路人一樣的感覺。卻也不是不想跟對方往來,只是自然而然就忽略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嗯,我知道。」她笑著說。
「哦?那妳講。」
「你覺得這人太不真實了。」
「對!」我擊掌贊成:「還是妳厲害!我想過很久都不知道為什麼,被妳這麼一說我就懂啦!」我高興起來:「這陣子學弟啊、阿丹這些人被白珛靈影響得很煩人,我總覺得他們都在幹一些奇怪的事情。這麼講就對了,就是因為我覺得白珛靈太不真實了,好像有種故事裡的人物的感覺,所以覺得大家都很無聊,簡直就是被小說主角迷倒了的感覺。」
「所以嘍,」她笑道,又問:「你有點生氣,我指的是阿丹,對不對?」
「我也不知道我是生氣還是傷腦筋。」我搖了搖頭:「先不提阿丹,妳剛剛說的『驚險』是什麼意思?」
「哈哈,原來還沒忘,」她微微一笑:「我是在說,回來之前本來打算放棄你的,還好沒有。別扯遠,你在傷什麼腦筋?」
「學長學弟同時搶一個不能談戀愛的友社社長,這還不夠傷腦筋嗎?」
「哈,好像在哪聽過這個故事。」
「喂。」
「好啦,不虧你。那我問你,剛剛那個高個子學弟喜歡上馨馨啦?」
「咦?妳聽見啦?」
「我的聽力跟你一樣好。」
「嘿,那以後講悄悄話要小聲一點。」我點點頭:「對啊,小彬喜歡馨馨。」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猜到很久了。」
「怎麼猜的?」
「他沒事就跟白珛靈混在一起,我去問白珛靈,她又說沒有感覺到學弟有什麼企圖。」我解釋:「所以啦,那一定是別有企圖,白珛靈跟馨馨最好,所以就往那裡猜了。」
「所以不是從學弟身上感覺到的?」
「沒有,小彬隱藏得很好,馨馨的事他不敢跟我說,我是從事理猜想的。」
「嗯,不錯嘛。」
「什麼東西不錯?」
「判斷力啊。」她點點頭:「凱,這次回來後我發現你對人際關係看得又快又準,是因為參加選舉的關係嗎?」
「說不定。」我想了想:「不過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這樣不好嗎?」
「不好?當然不會。」她搖了搖頭:「只是不大一樣而已。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是生阿丹的氣,還是因為擔心造成社團內鬨,所以在傷腦筋?」
「說真的,我不知道。」
「那我猜一下好嗎?」
「好啊,妳說。」
「我覺得你在不高興阿丹挑戰你的權威。」
「啊?」
「沒錯,我就是這麼覺得。」她正色道:「以前聽你提起這個人,當時就覺得他不會安安份份地待在你手下,今天一看果然如此。或許你沒仔細想,不過潛意識裡已經感覺到威脅了,是嗎?」
「覺得他想挑戰我的權威?」
「喔,不。他的確在挑戰你的權威,只是你才剛感覺到而已。」
「其實也還好吧?」我想了半晌:「他是很好的幹部,事情多半是他在做。我在社團比較像是神主牌,那他就是廟公,我們分工很清楚。」
「只怕廟公想爬上神壇,神佛就生氣了。」她哈哈一笑:「算了,這是你的社務,我不多嘴。這樣好了,一句話你有空想想。」
「好,妳說。」
「你要讓自己開心。」她認真地說:「社團不重要,如果當神主牌才開心,那你就繼續當你的神主牌;要是當煩了,那就把社長讓出來專心練功。你的實力本來就是社團第一,當不當社長都是神主牌,你瞭解嗎?」
「妳要我卸任社長啊?」
「沒有沒有,那是你的選擇。」她忙道:「我說的是,你要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我覺得你並不喜歡當社長,覺得事情一堆很煩,還不如弄個表演,練練段子之類的事來得快樂。」
「這是真的。」
「所以了,我只是心疼你,不想看你逼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她放輕了語氣:「這麼問好了,你不是說這次選舉讓你覺得很懊惱嗎?」
「是啊。」
「現在阿丹也要讓你懊惱了。」她緩緩地說:「他的樣子不大對,今天你不覺得,隔一陣子就會覺得不舒服。之後要嘛不高興,要嘛反擊得毫不留情。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武裝起來,好好跟他相處,就算有問題也能解決。」
「我沒有武裝什麼啊。」
「你會的。」她認真地說:「凱,你很厲害,從升起警戒網到反擊對手只是一瞬間,說不定還有人會覺得你很陰險。之所以勸你找些喜歡的事情做,不要戀棧,就是擔心到時候手段太狠,殺雞用了牛刀。」
「我在妳心目中是這種人啊?」
「哪種人?」她一怔:「不,你誤會了。這無關仁義道德,你的問題不在手段,在力道控制不好,幹什麼都誇張。這才是我的意思,並不是質疑你的出發點。」
「瞭解。」
「你既然不喜歡管那麼多閒事,」她又說:「那就好好栽培他,就算不把社長讓出來,也可以轉移實權,跟小光專心搞表演,像高一那樣開開心心的不是很好嗎?至於你說的美女社長,我建議你少管閒事,讓學弟跟阿丹去鳳求凰,我們坐在一旁看戲就行了。」
「我的確不想管啊。」
「不,你想,只是在壓抑。」她看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你的理由是什麼,可是你比較站在學弟那邊。是因為阿丹讓你有壓力了嗎?」
「嗯,應該不是。」
「那就是偏心學弟了?」她笑道:「好嘛,學弟的確長得漂亮,你說那個社長也很美是不是?原來是一團好意,想要幫學弟配個神仙眷侶啊?」
「這我承認。」我點了點頭:「我是尊重人家的個人信仰啦,不然倒是蠻希望看到小黑跟她有結果的。」
「這都是雞婆。」
「所以才會什麼都不做。」
「卻不是不想做,只是壓抑。」
「好吧,妳要這麼說也可以。」
「那你自己想想,我不多說。」她點點頭:「反過來說,另一個學弟對馨馨有意思,這件事你怎麼看?」
「那要看馨馨。」
「你覺得馨馨對學弟有意思嗎?」
「嗯,應該沒有。」
「為什麼?」
「嗯,一來跟我有關,」我搔了搔頭:「妳知道的,我就不多講了。二來我覺得馨馨需要人家疼,一個小學弟啊,只怕提供不了這樣的肩膀呢。」
「那是你從哥哥的角度看事情。」薇笑了起來:「嗯,這個哥哥不錯,心裡想的都是妹妹。不過談戀愛跟這個沒關,不然當時妳跟小箏妹妹,今天跟我又怎麼說?」
「所以妳是說,」我臉一紅:「妳或小箏都在『照顧』我?」
「之前的確是這樣。」她毫不遲疑:「至於今天,我覺得我們都知道怎麼照顧對方,那就比較正常了。建議你直接跟馨馨講,不用繞著圈子側面打聽。除非你不認同這位學弟,否則我猜馨馨搞不好已經發現,也想問問你的意見。」
「嗯,好,那我下次問她。」
「所以你不反對?」
「反對當然是不反對……」我想了半晌:「小黑跟小彬都是很好的男生,小彬穩重誠懇,小黑體貼溫柔,女生跟他們在一起應該會幸福吧。」
「可是?」
「怎麼說呢,也沒什麼啦,只是覺得馨馨……」我皺眉思考,不知為何覺得「小彬配馨馨」這件事有點不大對頭:「不知道耶,或許我想太多吧,小彬人是不錯啦,稍微有點固執,說不定不怎麼體貼,不過應該還是個負責任的人啦。」
「負責任的人,」薇呵呵一笑:「談戀愛又不是找幹部。所以是擔心學弟不能保護馨馨?」
「說不定是,我覺得馨馨比較需要安全感。」
「咦?」薇一怔:「你發現啦?」
「早就發現啦,」我也一怔:「這很難發現嗎?」
「當然難。」她點點頭:「馨馨外表堅強,也很獨立,一般人不容易發現她沒安全感。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好久了,大概高一下吧。」
「認她當乾妹之前?」
「應該是。」
「這也是認乾妹的理由?」
「一部分是。」我點點頭:「當時她對我有點迷戀,我把這種情緒導引到兄妹上去,不但不尷尬,更是對她保證,不會因為任何理由拋棄與她的感情,想跟她當一輩子朋友這種的。」
「那我懂了。」她嘆了口氣:「當時我之所以不贊成,就是怕你害她越陷越深。想不到你們可以發展得這麼健康,倒是蠻讓我吃驚的。」
「這要歸功馨馨,她很陽光。」
「其實你也很陽光。」薇一笑,把飼料擲進池子裡,只見魚兒蜂擁而上,水面波瀾濺動:「凱,你會用積極的角度來處理事情,也很堅持,這都是你的優點呢。」
「不是覺得我優柔寡斷嗎?」
「是我說的嗎?」薇想了想:「應該不是。不過優柔寡斷跟堅持並不衝突。就是因為堅持,才會在遇到反省的時候優柔寡斷,明明知道沒辦法繼續,卻還是不能割捨,這就讓人感到優柔寡斷了。」
「妳在說的是哪件事?」
「很多啊,之前明明愛著小箏妹妹,卻不能放棄我。」
「我從來都不能放棄妳。」
「那如果說,」她看著我:「我說的是如果,這次我真的不回來了,你怎麼辦?」
「我會等妳。」
「如果我回來了,卻不想跟你在一起呢?」
「那也可以做朋友。」
「反正就是纏著我,對吧?」
「現在才看出來,哈,已經來不及啦。」
「好吧,反正吃虧的不知道是誰。」
她笑道,倒出一大把飼料在手上,揚手一揮,只見水面同時出現許多小小的漣漪。
魚兒們爭食飼料,錦鯉們放下優雅,張開大嘴爭奪著小小的綠色顆粒。薇看著牠們,忽然說:
「對了,關於實驗劇展的事,我有個想法。」
「妳說。」
「你不可以不高興。」
「不會。」
「我覺得你們爭取不到。」
「因為我們不是『專業劇團』嗎?」
「因為劇本不好。」她說:「凱,劇本是你寫的,我當然希望你能一戰成名。不過我覺得你的劇本格局太小了,應該沒有機會被選上,更別說破格錄用了。」
「呃。」
「別不開心,」她又說:「本來你們就不是專業團體,對手是相關科系大專生,比不過人家很合理。這並不代表你的東西不好,而是等級不同。羽量級拳王打不過重量級選手,因為比較基礎不平等。你瞭解嗎?」
「所以?」
「所以我希望你跟小光溝通一下,放棄這個主意。」她的眼神滿是鼓勵:「凱,與其做一件失敗率很高的事,還不如一開始就先計算好成功的可能性。我爸爸是當兵的,常把不打沒把握的仗之類的話放在嘴上。小時候跟他抬槓,問他要是這樣,那為什麼有『勝敗是兵家常事』這句話。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
「妳說說看。」
「他說,勝敗的確是兵家常事,因此永遠都要考慮打敗仗後的結果,不能因為準備充足、武器精良、對手想投降什麼的就掉以輕心。如果贏面不大,那就避戰不打,這麼一來打的都是勝仗,自然就百戰百勝了。」
「問題是,很多時候勝負難料,不打打看怎麼知道?」
「沒錯,我也是這麼問的。爸爸卻說打仗要看目的,戰爭只是達成目的的手段之一,很多時候戰場上的勝負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勝負要看怎麼收拾殘局。」薇點點頭:「與其戰敗不如保存實力,讓敵人有種我們總是百戰百勝的錯覺。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按照自己的行動準則辦事,敵人看不懂,就會覺得『啊,他們一定又有什麼陰謀了,過去就是這樣百戰百勝的』,還沒打就怕了三分,這叫不戰屈人之兵,其實我們根本不堪一擊,只是人家不知道而已。」
「等等。」
「嗯?」
「妳講這個,是要我不要硬拚實驗劇展,對吧?」
「對啊。」
「那麼妳所謂的『敵人』,指的卻又是誰?」
她一怔,笑了起來:
「凱,你的反應還真快。沒錯,我說的是阿丹,還有其他說唱藝術社的社員。」
「包含小光嗎?」
「沒有,小光是跟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
「所以妳是說,如果實驗劇展失敗,我們在社團裡的地位就會受到影響?」
「我說的不是『地位』,」她搖搖頭:「奇怪,你好像很在乎這個。你跟小光是社團的臺柱,也是大家安心的來源。社團之所以能蒸蒸日上,之所以能夠形成力量,主要都是因為這種假象。」
「假象?」
「嗯,這是假象。」她點點頭:「去年你們公演。當時只有一位學弟,就是剛剛那位高個子吧?他的表現不錯,不過也就只是這樣而已,就算半年來有點進步,就算其他學弟跟他差不多好了,比起你跟小光還是差一大截。」
「這不公平,我們練得比較久,當初高一參加中新友誼之夜的時候我可比不上今天的小彬。」
「你聽我說完,」她解釋:「不管因為年資或天資,今天你跟小光就是最強。你看看學弟的樣子,對你不光只是尊重而已,簡直就是把你當成偶像來崇拜。問題是,身為偶像形象最重要,如果實驗劇展失敗,那你的實力也就被看穿了。我不是說你實力不好,而是說,你的實力到底到什麼程度,就會被大家摸清楚了。」
「所以?」
「看不穿的實力才是實力。」薇說:「一山還有一山高,這沒什麼好可恥的,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打不過文化大學戲劇系很奇怪嗎?問題是你的學弟不會這麼想,他們覺得你是神,只要有你出馬什麼都能搞定,甚至你只是坐在那邊都能帶著大家過關斬將。所以百戰百勝變成了你的責任,一旦這種假象破滅,那你以後再也管不動學弟了。」
我沒接口,默默想著她的話。
「所以,放棄吧。」她柔和地說:「這場甄試太難了,不是業餘團體做得到的。」
「既然這樣,那妳為什麼又幫我們介紹竇組長?」
「我也不懂啊,去了才發現的。」薇說:「聽蔡小姐說的話,站在實驗劇場裡,我覺得自己好渺小,所以才想到說這些。」
「所以該放棄?」
「嗯,與其花那種時間精力,還不如多陪陪我呢。」
她笑道,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心裡一軟,本想就這麼答應了她,稍稍遲疑,卻還是搖了搖頭。
小光不會同意的。
或許薇說得對,小光也不會聽不懂。問題是,只要我一說放棄,那他保證會翻臉。
誠然,我們約好失敗就自己辦公演,但那也是甄試失敗的「替代方案」。連試都不試就放棄,小光一聽就會跳腳。
薇說打仗要看目的,從她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場必敗的戰役。那麼,我們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小光想要跟我做一場表演,至於我自己,卻只是為了滿足他而已。
薇說得很對,這是一件螳臂當車的事,失敗率極高,很有可能只是白忙一場。
但是,如果是為了小光,即使失敗又如何呢?一起因為某件事努力,一起使盡全力,光這個過程就已經足夠了。就跟「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一樣,是個註定失敗,卻在失敗裡成長的過程。重點不在實驗劇展,而在小光。
遠方隱隱約約響起降旗的號角聲,廣場抗議群眾大聲喊叫,像是想要壓過國旗歌的樂聲。
我嘆了口氣,還是參加甄選吧,不到三個月我們就要交接啦,就算實力被學弟看穿了又如何?他們本來就該贏過我們,本來就該一屆比一屆強才對。最近正在考慮下屆社長人選,我看不是小彬就是小黑,橫豎他們也參加了這個計畫,到時候即使失敗也是一起失敗,就跟詩朗隊一樣,失敗是成功之母,甚至還可以凝聚向心力,替下次奠定基礎。
於是,我抬起頭。沒有說話,只是嘆了口氣。
這就足夠回答了。薇輕嘆一聲:
「還是不能放下?」
「過程很重要。」
「好,這也對。」
「妳不會不高興吧?」
「不高興?」她一笑:「當然不會,為什麼要不高興?」
「這樣就會少陪妳啊。」
「嗯,餘悸猶存。」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不用怕,你不能陪我,那我陪你也行。以後乾脆算我一份,只要你這邊擺得平就好。」
「妳要加入表演啊?」
「沒啦,我又不會講相聲。」她笑道:「我只是陪著你,幫你們處理一些練習上的雜務,買買吃的、影印劇本什麼的,算是你的小助理,怎樣?」
「呵呵,這怎麼好意思?」我終於笑了起來:「這麼厲害的小助理,只怕沒隔兩天就變成導演啦。那好,我回去跟小光商量商量,反正這件事也沒那麼急,先看看他的想法再說。」
「因為我要參加?」
「喔,不是。」我解釋道:「是針對妳剛剛的話。妳說得很有道理,說不定小光也能認同。這個活動是為他辦的,就算放棄也要先經過他的同意。」
「他對你真的很重要,對不對?」
「是啊。」
「因為是搭檔?」
「也是個難得的朋友。」
「那我懂了。」薇點點頭,微笑著說:「你還真幸福,有愛你的人、有知交好友,還有那麼好的爸爸媽媽。應該要滿足了。」
「是啊,我很滿足呢。」
我點點頭,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不再多說,坐在池畔聊天餵魚,望著逐漸出現的人群,在越來越吵鬧的中正紀念堂一隅享受兩個人的小小世界。降旗時間已到,遠方的麥克風與吶喊聲壓過了號角的聲音。
聊著聊著,薇忽然問:
「咦?還沒降旗嗎?」
「已經過了,」我搖頭:「剛剛妳講話講一半的時候就在降旗了。」
薇嘖地一聲,拍了拍手上的於飼料殘渣,對我說:
「討厭,一堆抗議的,害我沒聽見,你聽見幹嘛不提醒我?」
「我就是怕妳聽得心煩,所以才不講的。」
「那可不行。」她哼了哼,拉起我的手:「我們補唱。起立。」
「好。」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拉著薇起立。
兩人相視一笑,轉身望向遠方的旗桿,在晚風中一起唱起了國旗歌。
池畔都是大樹,旗桿隱沒在樹蔭後方。遠方天空是殘餘的晚霞,橙紅的夕照映在樹蔭上方。
兩次陪薇看降旗都沒成功,我邊唱邊想,當年承諾她「常常」看降旗,結果認識一年多,也才來過那麼幾次。
薇站在身邊,專注地望著遠方孤伶伶的旗桿。鮮綠的制服上繡著金色的學號,裙擺在風中擺盪。
去年就是這個模樣。除了頭髮長了些,其他無論天色、周遭的感受,甚至學號上的兩條槓都沒有改變。由於休學,此刻我們一樣都是高二,走過一圈,我變了這麼多,她卻替我保留了原本的自己,完全沒有改變。
同心同德,貫徹始終,青天白日滿地紅。我們唱完了,薇吁了口氣,笑道:
「呼,好久沒唱國旗歌啦。」
「妳在學校都沒降旗嗎?」
「沒有啊,每天都急著出來等你。」
「唉。」
「怎麼啦?」
「薇,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這麼久了,我都沒有陪妳看降旗。」
「我懂。」她笑著搖搖頭:「這不重要。」
「不,這很重要。」
「不重要。」她依然笑著:「重要的是,從今以後,我們就可以一直這麼做了。」
「是啦。」
「你沒有信心嗎?」
「當然不會。」
「那就對了,不用替過去的事感到抱歉,也不用擔心明天會怎樣。」她笑道,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聖經上說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只要今天快樂,沒有憂慮,不就已經很好了嗎?」
「是啦。」我點點頭:「可是,妳真的沒有憂慮嗎?」
「沒有呢。」
她輕笑著說,搖了搖頭。
黃昏時分,薇在池畔牽著我的手。手涼涼地,就像她的身子一樣單薄。我的感覺很複雜,既覺得幸福,卻又有點不安。夕陽在暮色中沉落,又一個跟薇相處的日子,在初上的華燈裡告終。
當天是週六,晚上我可以外宿。我們都餓了,跑到永康街吃高記。薇的食量一向很好,較之她嬌小的身材算是個大食客。兩人點了好多菜,本以為可以帶一點明天中午吃的,結果竟然還是吃了個盤底朝天,挺著吃撐的肚子付賬離開。
決定步行回家,兩個吃得飽飽的人漫步在晚間的信義路上。我們走過國際學舍、邁過建國高架橋,步經美國在臺協會,越過信維市場外頭冒著蒸汽的夜市攤販,不知不覺已經回到了敦化南路。
比起上次陪娃娃走回家,從永康街走到薇家彷彿只是散個步。薇家地段實在太好了,能夠住在這麼精華的地區,她家的財富還真是令人難以想像。
薇開了口。
「怎麼啦,都不講話?」
「呃,沒事沒事。」
「沒事是什麼事?」她微笑追問:「我們討論過呀,發呆也會想事情。你在想什麼?」
「那是妳,我發呆就發呆。」
「呵呵,你剛才可不是在發呆。」她笑道:「東看西看,心裡一定有事情。講給我聽嘛。」
「唉,也沒什麼啦。」我搔了搔頭:「只是覺得,妳住這麼好的地段,妳家還真有錢。」
「所以?」
「像妳這樣的千金大小姐,到底看上我哪一點啊?」
「咦?」薇一怔,噗哧一笑:「你還真的是在胡思亂想呢。看上你什麼不好說,不過保證不是看上你的錢。這樣有沒有放心一點?」
「呵呵,那我就放心了。」我哈哈大笑:「我的撲滿已經快空啦,死豬沒油水,再被妳這麼聰明的狐狸精看上還得了?真是的,亂講一通。」
「我狐狸精,比你有錢,到底是誰在騙誰啊?」她笑嘻嘻地說:「幹嘛想錢的事?」
「就想到啊。」我搔了搔頭:「就像媽媽說的,老是吃妳的,其實還是很不好意思的。」
「人都是你的了,還拿我的錢去幫助別的女生,講這種話不會害羞嗎?」她取笑,又說:「我有便當啦,天天換菜好幸福,你媽媽手藝超級好,我覺得很划得來呢。」
「便當又沒幾個錢。」
「你別一直錢啊錢的,媽媽的愛心再多錢都買不到。」薇推我一把:「少來,你想的不是這個。什麼事情這麼難講,說給我聽不行嗎?」
「好啦,講講講。」我臉一紅:「上次爸爸不是說我們看起來很配,會有個光明的未來嗎?」
「是啊,所以?」
「我就在想,妳這麼個千金大小姐,跟著我這麼個傻小子,會不會其實……耽誤了妳。」
「哦,原來又在想這個。」她點點頭,表情認真了些:「凱,我以為我們很久以前就討論過這件事了。」
「是,」我說:「可是,這陣子跟妳相處,從廢墟之家到今天下午妳對『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意見,我都覺得……」
「配不上我?」
「這是一種說法,」我點點頭:「不過我想得更現實一點。我是在想,會不會有一天我們真的結婚生子了,我們的孩子會覺得爸爸什麼都不懂,而媽媽卻這麼萬能,覺得……」
「媽媽很可憐,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爸爸吃軟飯的,只會拍馬屁甜言蜜語順便花媽媽的錢?」薇笑了起來:「來來來,還有什麼這種亂七八糟的趕快說一說,等一下回家就沒空講了,晚上還有事情要忙呢。」
「呃,妳幹嘛說這種……」我一怔:「等等,晚上要忙什麼?」
「練歌啊,你患得患失,沒個完的。」她笑道:「凱啊,你還真是的,患得患失到孩子身上去了。今天要練一首曲子又難歌詞又多的。換我問你了。」
「好,妳說。」
「今天下午不是看到示威抗議嗎?」
「是啊,怎樣?」
「我們明天下午再過去看看,如何?」
「呃,為什麼?」
「不管嘛,算我想看,你去不去?」
「妳想看我當然會陪著去啊。」
「『陪』著去,」她說:「代表你並不想去,為什麼?」
「唉,就上次陪小箏去看鄭南榕出殯,結果看到人家自焚嘛。那種場合還是能免則免,想知道什麼看新聞就可以了。」
「你似乎對整件事情都很反感,或者說不認同,是不是?」
「我沒有什麼認同不認同,」我搖頭:「只是不想去那種場合而已。」
「那你的看法是什麼?」
「我沒啥看法啊。」
「就這樣?」
「嗯,畢竟我不知道來龍去脈啊。」
「這倒奇了,」薇望著我:「今天下午聽你說那麼多,我以為你很關注這件事的。」
「關注是一回事,看新聞也是關注,去不去現場並不重要。」我搖頭:「其實關注又如何?這兩年沒事就抗爭,我也沒有每個都去搞清楚在幹嘛啊。再說那些都是學生,學生抗爭最無聊了,吵來吵去被政客利用,到頭來沒一個有出息的。」
「你既然沒搞清楚,憑什麼覺得他們被政客利用、沒一個有出息的?」
「他們不是說要終結萬年國會,召開什麼國是會議嗎?」
「是啊。所以?」
「那跟學生有什麼關係?」我搔了搔頭:「國大代表連總統都可以選,我人微言輕,能有什麼『所以』?這些大學生要求終結萬年國會,召開國是會議,說是說得好聽,這些人自己有投票權了沒?真要召開國是會議,會找這些學生參加嗎?」我嘆了口氣:「古人說書生造反三年不成,上次鄭南榕出殯,當天晚上那些大學生通通是一堆亂喊的傢伙,虧我爸爸還說他們很有理想,我看到他們跟孫震的『對話』,那根本不是理性對話,根本是一種『我們也算個人物』的作秀,我並不贊成。」
「所以你認為,學生不該參與社會運動?」
「不,」我搖頭,想起滅絕師太說的「主義思想」:「我覺得學生應該積極參與社會上的各種事情,然而所謂的『積極』是指多去瞭解,取得足夠的資訊,還要避免預設立場,認真反省仔細思考,然後才去進行那些活動。學生畢竟是學生,還在求學階段,不也代表了還有很多事情的想法並不成熟嗎?大人世界裡或許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利害關係,那些政客說的話更是不必相信。像這樣的學運,給我一種急著想參加大人的事、急著想證明自己也是個人物的感覺,只怕到頭來都被人利用,變成砲灰也說不定。」
「這就是你對整件事情的看法嗎?」
「不,我對整件事情毫無看法。」我搖頭:「即使要我提出什麼看法,那也得等我先去瞭解一番,起碼有點意見再來討論。要說我有什麼看法,這就是我的看法,不管爭取什麼都要通過理性討論,那種自焚喊口號,一堆人往中正紀念堂去根本是在證明自己,我是不贊成的。這些人今天會被人利用,真要哪天拿到權力,只怕做得比今天的政客還糟。所以我才說,我只是去知道那些事,並不代表我想去參加。喂?」
「嗯?」
「這跟剛剛我們說的話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她認真地說:「你願意去瞭解,卻不預設立場,想要理性討論,卻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你身上有一個特質是我或我的朋友都沒有的,也就是因為這個特質,我打從第一天就想跟你在一起。比起那些錢不錢,這個特質才是最珍貴的。你知道是什麼嗎?」
「呃,不知道。」
「你不自私。」薇輕輕地說:「我說的不是『自利』,斤斤計較利益這種的,而是願意把自己攤開來,用真心面對世界,為了成就大家而奮戰的那種無私。你懂我的意思嗎?」
「呃,懂。」
「這是很難得的。」她望著我:「認識你至今,你對我一直是透明的。不單對我,其實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誰找你都肯幫忙,問你什麼都肯回答,也願意為人付出,儘管自己並不喜歡。像今天下午的實驗劇展,」她嘆了口氣:
「聽完我的話,其實你已經有點打退堂鼓的意思了。但是一想起紀衡光,你又願意逼自己去試試看。之前聽你說那些選舉的事,或許當時你有很多『自利』的企圖,但那也是先去幫朋友才漸漸想到的,事後又會檢討自己的動機,結果放棄了所有的戰果。這樣的你,是很不自私的,你懂嗎?」
「嗯。」
「除了對我,你對梁文渝,對王藝嵐,對小箏妹妹,對阿玟,對馨馨,都是這樣的。」她說,跟馨馨竟然說的是同樣的六個人:「面對別人的感情,你就拿出自己的感情來回報人家。真實的面對,真實的付出,她們之所以愛你,就是我之所以愛你的原因啊。」
「可是……」
「沒錯,你這人感情豐富,很多時候讓人傷腦筋。」她苦笑:「但也是這樣的特質,才讓人覺得放心啊。這次回來前我很遲疑……好啦,我至今還有點遲疑,很多事情都來不及跟你講,但我們就在一起了。為什麼呢?因為我沒有辦法不這麼做啊。你到機場了,你回來了,家裡到處都是你的心意,從擺得整整齊齊的餐桌到洗衣籃裡的情人裝,從冰箱裡的餃子到星空花園裡的鬱金香,即使你睡著了,空氣裡依然滿滿都是那個溫暖的你。這個世界上除了爸爸,還能有誰這樣一顆心只是惦記著我,無私地珍惜著我呢?」
「呃。」我臉一紅。
「你跟爸爸說,要變成字典,要把我的世界變大。」她又說:「爸爸要你多關心世界大事,你就真的去關心。爸爸說他逗你一下,你馬上跟他說你在為我量身訂做一個老公。你知道嗎,為我量身訂做,那就是為了我改變自己,你不但不自私,甚至沒有自己只有我,這還不夠嗎?」
「我的意思……」
「如果,」她打斷我,堅決地說:「哪一天,我們真的結婚生子了,孩子說你『什麼都不懂』,我這麼『萬能』,那我就會告訴他爸爸什麼都懂,因為他願意承認自己不懂,願意敞開心胸與別人交流;媽媽不但不萬能,甚至什麼都不能,因為媽媽只願意跟爸爸溝通分享,所以只能從爸爸身上學習,不能自己進步。爸爸說要把媽媽的世界變大,但是媽媽很貪心,每天都要更多,爸爸只好每天都去進步,替媽媽量身訂做一個完美的世界,因此媽媽的世界越來越大、越來越豐富,只要在爸爸的世界裡就滿足了。我要說的就是這樣,你可以承認自己患得患失了嗎?」
「唉,好啦好啦。」
「對嘛,臭爸爸,害媽媽在家門口罰站。」薇開心地笑道:「可以回去了嗎?先洗個澡,然後練歌?」
「哎哎哎,知道了啦。」
「真是的。」
薇笑咪咪地說,牽起我的手,走進大門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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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我們看了新聞,聽說傍晚開始學運規模擴大,幾所大學紛紛串連參與,中正紀念堂廣場一度達到三千多人。夜裡氣溫下降,下了一場小雨,部分學生裹著睡袋靜坐,十餘所大學代表開會,準備建立組織,仿效天安門學運,也來一場規模宏大的示威抗議。
薇再度表示明天要去現場。我覺得十分不妥,沒有吭聲。她按下遙控器靜音鍵,轉頭問我:
「你不想去,是不是?」
「我的確不想,」我搖了搖頭:「但是妳想,那我就會去,剛剛已經答應過妳了。」
「我不希望你是被我勉強去的。」
「我沒有勉強,」我還是搖頭:「妳不用在意我的感覺,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單純是去保護妳的。」
「為什麼這麼說?」
「群眾抗議,情緒必然激烈,妳一個女生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我嘆了口氣:「上次天安門嚇到我了,反正我要跟著,妳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嘻嘻。」
薇開心地一笑,靠在我的肩膀上。
開心歸開心,她還是要去。當晚沒有練歌,我們只是看著新聞、聊著學運。薇覺得臨時條款、國民大會都該廢除,「憲政要落實」「體制應改革」「手段可以調整,學生覺醒卻是對的」,笑我「其實人家大學生是很熱血的,你根本是把對我上次去北京的擔憂,發洩在所有示威遊行學生的身上」。一直聊到將近凌晨三點,才被我催促著上了床。
隔天是禮拜天,一樣是個帶著濃厚濕氣的春天下午。我們約莫兩點抵達中正紀念堂,一進去就見到成千上萬的群眾。只見原本的「學運」縮在一角,此刻佔滿廣場的,竟然是一場由民進黨舉辦的大型示威抗議活動。
這場活動規模龐大,廣場上滿滿都是人,周圍密密麻麻插滿了民進黨旗,從大中至正到兩廳院欄杆,一幅幅鮮綠色的旗海肆意蔓延。抗議群眾四處噴漆,在大中至正牌坊上用黑漆噴著「抗議國民大會濫權」等標語。這還算好的,誇張的還有「火燒中山樓」「老兵殺老賊」這種恐怖的語言。塗鴉甚至擴散到兩廳院,國家劇院的外牆上噴著「殺一個老賊,獎金百萬元」;而在紀念堂寬廣漂亮的臺階上,則噴著一層又一層,逐級而上的「臺灣人萬歲」「解散國民大會」「總統民選」「鞭屍老賊」等標語。
群眾圍著舞臺大喊口號,許多吃著檳榔、抽著菸的人站在花圃上,把原本精心維護的植栽踩得亂七八糟。
鎮暴警察全副武裝,拿著盾牌堵在每個出入口。幾輛噴水車停在廣場邊緣,好幾排警力守著鮮紅的鎮暴車輛。攤販蜂擁群聚,烤香腸的、賣水果飲料的、賣臭豆腐烤玉米的,甚至還有燉排骨豬腳的攤販;有人在賣錄影帶,有人在賣錄音帶,竟然還有賣A片的攤位。
現場雜沓混亂,高大的擴音機與臨時搭建的講臺,群眾聲嘶力竭喊著口號,麥克風的音量尖銳刺耳。一群瘋狂的群眾圍著廣場中央的旗桿,對著上面的國旗大吼「找樓梯」「拿斧頭砍」「放火燒」「叫雲梯⾞」之類的話語。有人拚命往旗桿上爬,卻又一個個墜落,掉下來又繼續往上爬,像發了瘋一樣。
兩人默不作聲地走了一圈,來到旗桿附近,站在遠方,望著旗桿下著魔也似的那群人。
薇皺著眉頭,問道:
「凱,他們在幹什麼?」
「他們要扯國旗。」我哼了哼:「前陣子有另一場示威也在中正紀念堂。一些臺獨份子把國旗扯下來,把臺獨的旗子掛上去。這次中正紀念堂學乖了,妳看。」我指著旗桿:
「旗桿上有好幾個繫繩的掛勾,平常我們看降旗,繫繩是不是都打結在最下面的掛勾上?妳瞧瞧,今天是不是繫得特別高?」
薇認真一看,只見繫繩被綁在最上面的掛勾,從旗桿底部離地約兩層樓高的位置。
「咦?對耶。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當過旗手,國旗怎麼繫我很熟。」我冷笑一聲:「不只這樣,妳看他們往上爬的笨樣子,旗桿下方是不是看起來黃黃的,這保證是抹了油啦。那麼粗的金屬旗桿本來就很難爬,還塗了油,這些猴子想爬上去跟國旗過不去,只怕沒那麼容易。」
「原來上次已經發生過了。」薇有點不高興:「抗議國代擴權跟國旗有什麼關係,上次的國旗還好吧?」
「被燒了。」我也有點生氣:「這些民進黨,根本就不是在抗議什麼國代。上次升的就是臺獨旗,這些人都是想搞臺獨的。」
「那沒關係,反正『猴子』爬不上去。」薇一笑。
「不一定。」我搖了搖頭:「妳看。」
薇依言望去,只見眾人發現爬不上去,便以疊羅漢的⽅式試圖攀登。問題是這些人都是烏合之眾,又不是訓練有素的啦啦隊,才疊了三層就垮啦,好幾個人摔成一片,模樣滑稽至極。
「哈……」薇張口正要大笑,我快速伸手捂住她的嘴,只聽她發出「唔……」的聲音,登時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薇把我的手撥開,噗哧一笑:
「哇,你動作真快。」
「妳喔,都不看場合的,」我瞪她一眼:「這就是我一定得陪妳來的理由。」
「呵呵,那我們繼續看。」
薇笑著說,只見眾人又換了個方式,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兩條浴巾,踩在彼此肩膀上,⽤⼒擦拭抹在旗桿上的油。問題是油似乎塗得很厚,那兩人擦了⼀⼩段,底下的⼈就撐不住啦,又是跌成一片,還有一個腦袋都撞在旗桿上,一邊口出穢言,一邊卻又努力起身,奮力往上爬。
瘋狂的場面,前仆後繼恍如飛蛾撲火。看著看著我已經不覺得好笑了,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寒意。轉頭瞧瞧薇也嚴肅了起來,緊緊閉著嘴巴,望著眼前的景象。
眾人不肯放棄,只聽旁邊有人「閃啦」「小心」高聲大吼,一輛寫著「⺠進黨桃園縣黨部」的宣傳車開來停在旗桿邊。一位頭綁布條的人毫不遲疑地爬上車頂,看樣子是要用車子當成跳板,看看是否能搆著繫繩的掛勾。
像是古代的戰場,螻蟻般的士兵殺紅了眼,爭奪著「敵方」的旗幟。
我心下厭煩,很想立刻離開,拉了拉薇的手,她卻只是搖搖頭,意思是還要看下去。
就這麼地,旗桿下的群眾毫不放棄,一波又一波地往旗桿「進攻」,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撤退。過程中有個記者在一旁拍照,想不到群眾竟然把怒氣發在他的身上,一哄而上拉扯住他,搶奪他的相機,抽出底片,暴民也似地把貴重的相機遠遠扔出去,甚至還拿底片丟他。
記者落荒而逃,眾人哈哈大笑,拾回整條底片揉成一團,轉身繼續對付旗桿。經過一番努力,雖然還是沒有辦法抓到繫繩,但他們已經逐漸找到一堆「原始武器」,從用棍棒敲擊到包著毛巾放火,甚至有人搬來中正紀念堂鑄鐵垃圾桶的沉重蓋子,猛力往旗桿上砸。
旗桿雖硬,卻還是在眾人的亂打下被砸出一個個凹痕。此時出現一對年輕夫妻,模樣像是來看示威活動,丈夫見到群眾如此肆意破壞旗桿,竟然一個箭步衝到旗桿之下,用自己的身體抱住旗桿,對眾人怒吼道:
「你們這些人,不能對國旗這樣!」
此人身材不高,一股油然而生的正氣卻令人動容。發了狂的群眾無法容忍,立刻就有好多人圍住他,用手上的棍棒敲擊他的身體,對這位勇敢護旗的男子拳打腳踢,打得頭破血流。
我熱血上衝,一個大步就要闖進眾人間救人。忽然,手中一緊,薇拉住了我。
我一怔回頭,只見她咬著牙,搖了搖頭。
就在此刻,旁邊也有其他人看不下去了。我甩開薇的手,加入幾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壯漢,硬生生從暴民中拉出了那位丈夫。她的妻子滿臉驚恐,拔腿飛奔出去,只見壯漢們把丈夫抬出去,有人拿起對講機,應該是在叫支援。
我連忙回到薇身邊,薇緊緊牽住我,臉上表情很複雜。
或許是見了血吧,暴民一時似乎有點收斂,紛紛聚回旗桿下準備繼續破壞。此時他們已經拿到工具了,有人手持一把超大鋼鋸,開始用力鋸旗桿。另一邊則有一群人找來一大捆尼龍繩,做成繩套,似乎想要用甩繩的方式搆到繫繩處,打算拉倒旗桿。
我正要拉薇離開,忽然間,一位身材不高,滿臉鐵青的女子走到群眾前方,手叉著腰,大聲道:
「你們住手!」
眾人先是一怔,隨即大聲叫罵。
女子毫不畏懼,正氣凜然地道:
「你們⺠進黨,這樣破壞社會秩序!只會製造亂源!你們對社會完全不負責任,旗桿要鋸斷了,會壓死⼈的!要拆國旗就拆國旗,不要連旗桿也鋸!」
暴民們瞬間嘩然,一擁而上,把她圍了起來。或許因為對方只是一個女子吧,大家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轉頭對薇說:
「薇,不要阻攔我。」
薇輕嘆一聲,放開了手。
我快步上前。只見剛才保護丈夫的壯漢們也聚過來了,我觀察那些壯漢,見有人配戴頭巾,有人掛著臂章,顯然都是民進黨的工作人員。
幾個人裡我最矮,看來年齡也最小。當下走到女子身邊,悄聲說:
「大姊姊,不要強出頭,我們離開找警察。」
「謝謝你,不行。」
女子悍勇無比,只是搖了搖頭,見壯漢們也轉頭說「不要這樣,妳會被打死」「小姐,安全第一啊」,像是想要控制場面。
她卻毫不理會,拍拍我的肩膀,對壯漢道:
「你們不用管我死活,只要你們民進黨自己不要亂,我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這下子可僵了。那幾個壯漢不斷苦口婆心地勸她離開,她卻越講越激動,眼見暴民們逐漸開始蠢動,壯漢們決定不要拖延時間,一邊陪笑說好聽話,一邊半推半拉,硬是把女子帶離了現場。
好啦,現在只剩我了,暴民們把視線轉向我,看樣子是想來跟我過不去啦。
我心裡緊張,腦子裡轉著主意。就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後頭傳來一聲歡呼。只見繩套已然套在繫繩上,幾個人七手八腳拉著尼龍繩緊緊縛住旗桿,拔河也似地從另一端開始拉。暴民見狀紛紛幫忙,也就顧不到對付我了。我連忙走回薇身邊。
薇望著我,點了點頭。
「還不走?」我忙問。
「我要看到底。」
薇堅持。我轉身瞧瞧,只見旗桿雖然巨大,卻禁不起眾人的拉扯,被拉得彎了起來。下方鋼鋸也有斬獲,已經把旗桿底部鋸出了一道口子。
我跟薇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們,就見旗桿搖搖欲墜,有人高呼「去請黃信介主席來觀禮喔」,看樣子是想讓民進黨主席親眼看看旗桿被鋸倒的瞬間。
說時遲那時快,旗桿底部的口子忽然發出「劈啪」的爆裂聲,旗桿劇烈抖動,「啪」地一響,終於斷裂成兩截。
暴民紛紛大叫,拉繩子的人瞬間鳥獸散。「碰」巨響過去,帶著國旗的旗桿,終於轟然倒下。
我跟薇站在遠處,無奈地看著這一幕。只見眾人一擁而上,撕扯著漂亮的國旗,高喊「國民黨倒了」,放起火來,點燃了國旗。
眼看群眾瘋狂衝向旗桿、拚了命想要焚燒國旗的模樣,沉默著的薇,終於生了氣。
從來沒有從薇眼中看到的神情,她痛恨地瞪視著眼前的一切,雙手緊緊握拳,用力咬著牙齒,氣得渾身發抖。
就在這個瞬間,我忽然想起了慧心學姊的「落暮」。
是個狂亂的意象 旗幟飛揚
鼓動激勵的夢想 烈燄齊張
夢中的你
焚毀於紅日之下
驚覺之時
四野已是暮色的蒼茫
奇異的聯想,慧心學姊用國共內戰做譬喻,寫出這首「給藍藍的詩」。當著眼前這一幕,我忽然覺得,只要是這樣的場合,就一定會看到火呢。天安門焚毀的公車、詹益樺鳳凰一般的滿身烈燄。古人造反都會殺人放火,過去七十八年的國家,又有多少次,青天白日滿地紅像眼前這樣,被狂亂的情緒徹底燒燬呢?
很奇怪的,望著國旗被燒的瞬間,我卻平靜了下來。轉頭看看薇,只見她望著眼前的荒誕景色,火焰映在她的眼神當中,剛剛的憤怒好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個既不忍繼續看下去,又帶著某種說不上來的,壓抑著的情緒。
旗幟在烈火中快速燒盡,薇嘆了口氣,轉過身來,身後是殘餘的火光。
「可以走了嗎?」我問。
「唉。」
「先離開,有話待會兒說。」
我低聲說,她點了點頭,兩人默默離開了中正紀念堂。
.
我們回到家,彼此都沒有多說什麼。薇拿出一個小小的國旗徽章別在書包上,跑去廚房下了把麵,兩人在低落的氣氛中吃了晚餐,一起收拾廚房。
她去煮了杯咖啡給我喝。我們捧著咖啡上十七樓,走進星空花園。
薇沉默許久,這才開了口。
「凱,今天對不起了。」
「為什麼?」
「硬要你去。」薇輕嘆一聲:「你是對的,這種場合都是情緒,根本沒辦法理性溝通。」
「妳有什麼感想呢?」
「沒有。」她搖了搖頭:「總而言之,你是對的。以後我再也不要不聽你話了。」
「唉,別這麼說。」
「不,是我不好。」她又搖了搖頭:「上次你看到人家自焚,之前擔心我參加天安門學運。直到下午你跑去保護那個女生的時候,我才發現,要你這樣滿腔熱血的人,目睹那些你不忍心的事,又要站在一邊不去插手,對你來說是多麼的困難啊。」
「嗯。」
「今天你不該跑出去的,」她又說:「那裡真的很不安全。那些人……都瘋了。你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覺得我還能活嗎?」
「我……」
「我懂,對不起。」她放下杯子,握住我的手:「凱,我好愛你。你要保重自己,也要堅持自己的原則,下次一定不要讓我這麼任性,不要因為是我就妥協了,好不好?」
「我知道了。」
「嗯,那我不想再講這件事了。」她說,停了停又道:「可是我要跟爸爸說,你是一個勇敢的男生,如果有一天可以嫁給你,那我一定會很安全,很幸福的。」
「唉,」我長歎一聲:「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妳安全就好。」
「嗯。」
她點點頭,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凱?」
「嗯?」
「你該回家啦,」她輕聲說:「今天太刺激了,你回家休息休息,忘掉這些事。我保證之後再也不去看了。」
「沒關係的。今天是民進黨的活動,那些學生好像完全跟他們不相往來。妳要去看學生抗議,我們找一天再過去。」
「不了。」她搖頭:「我要聽你的話,看新聞就好。」
「那也行。反正我是願意的,妳自己決定。」
「總而言之,今天是我不好。」她微笑著說:「明天早上來接我,我們忘記這件事,中午再去廢墟之家玩。這樣好嗎?」
「當然好,」我也笑了起來:「那我可以先喝完咖啡再走嗎?」
「呵呵。」
她微笑著點點頭,卻拿起我的杯子,一口飲盡。
混亂的一天就這麼結束了。我陪薇洗好杯子,她送我到樓下,站在身邊等我打開車子大鎖。
我望著她俏生生的模樣,想起今天下午的場景,心裡五味雜陳,不知道該怎麼詮釋此刻的情緒。
薇輕輕一笑,對我說:
「凱,今天謝謝你。」
「別這麼說。」
「問你一件事。」
「妳說。」
「之前我在北京,你是不是每天都像今天下午一樣,非常擔心我的安全?」
「一開始還好,」我搖頭:「只是,隨著情勢越來越緊張,也就開始越來越擔心了。」
「那當你知道六月四號凌晨開槍了之後,你怎麼辦?」
「真的開槍了,也就想開了。」我搖了搖頭:「很奇怪的感受,之前很緊張,開槍以後反而不擔心了。大概就是無奈吧,只能等妳聯絡,也沒辦法幹什麼了。」
「今天看到燒國旗,你也是這樣吧?」
「唉,是啊。」
「那我懂了。」她點了點頭,認真地說:「凱,謝謝你陪伴著我,有你在身邊,我覺得好幸福。」
「那就好好待在家裡,不要隨便冒險。」我嘖地一聲:「幸福這件事,還是得留著一條命才能享受的。下次別再貪玩了,好奇殺死貓,妳再不聽話,我就跟妳爸爸說。」
「嘿,千萬不要。」她吐了吐舌頭:「這次回來前他還警告過我,說臺灣最近比較亂,要我不可以隨便去看熱鬧。」
「那妳還不聽。」
「我有你『保護』嘛。」她笑咪咪地說:「好啦好啦,剛才說得那麼大方,其實還是在唸我,以後我不會再去了啦。明天一樣六點整,我好好做頓早餐給你吃,賠你今天晚餐沒吃好,這樣總可以了吧?」
「唉,好啦。」
「那就快點回去吧。」她微笑著說:「親愛的,明天見嘍。」
「嗯,明天見。」
「騎車小心。」
「我會。」
我點點頭,對她揮了揮手。只見她嫣然一笑,轉身走進家門。
.
就這樣地,一場突如其來的事件,讓剛在一起的我們有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溝通。之後又過了一週,學運越演越烈,廣場上學著天安門學運立起一尊巨大的野百合像。之後李總統釋出善意,承諾解決萬年國會,召開國是會議。於是學生也結束罷課絕食,回到了學校。
感覺起來,一個巨大的變化即將來臨。而這場學運,卻也只持續了一週,然後就船過水無痕地結束了。
經過這一週,世界都好像變了一些。總統選舉結束了,李總統連任了,國是會議也即將召開。不知為何,這次的「學運」,好像真的推動了什麼,改變了一些從來沒有想過會改變的事。
回到正常的生活裡,我跟薇繼續相處,兩人的感情與日俱增。薇不時去我家,我們一三五去廢墟之家,吃完媽媽準備的便當,喝著KAPY享受短暫的相處;每天早上也都一起吃著早餐,在已經像是自己家的薇家,用彼此的陪伴開啟著每個新的一天。
一切都變好了,春天的氣息飄在身邊,幸福的日子繼續,從驚蟄到今天,我們經歷了好多,世界也變了好多。
薇進入我的家庭、參加我的社團活動,陪我讀書,與我朝夕相處;隨著每天早上的相聚與每個週末的共枕,過去企盼的「未來」,已經成為了我的日常生活。
兩天來一次的演講社練習有著飛躍式的進步,「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劇本也送去國家劇院了。較之上學期的紛亂,比起寒假時的冷清,這段時間的人生是一場瑰麗奇異的夢。上高中以來所有的願望都達成了,社團學業都很順利,我跟薇的未來,也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清晰。
曾經轟轟烈烈的前半段高中生涯,在擁有薇之後,至此總算得到了一個「圓滿而完美」的結論。未來只剩高三跟薇一起努力用功,兩人考上理想的大學,脫下高中制服,攜手走進下一個更大又更好的階段。
然而,在美好的生活背後,獨處時的我,不知為何,卻總是帶著點隱約的不安。
我跟薇的未來,真的會就這樣走下去,直到未來結婚生子嗎?
或許真的是患得患失吧,跟薇在一起的生活美好得有點恐怖。已經好多次了,每當我覺得人生很穩定、生活很滿足的當口,總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硬生生地把我從美夢中敲醒,強迫我走到另外一條道路上去。
半亦得。碟仙是這麼說的。證諸過往人生,我必須承認,其實對於未來,我是不怎麼相信的。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薇。她的身體、這段時間的想法變化……我有好多話想跟她聊。在一起三個禮拜,很多話都還沒說清楚。不像當時從北京回來那樣,這次她一直沒有提起加拿大的事,也沒有說明之前去「東非」「德國」或「阿拉斯加」都在做什麼。
說不定是自己太急了。才三個禮拜而已,這段時間過得目不暇給,或許我們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處理,但彼此已經交換了很多意見。作為女朋友,雖然十分甜蜜,我卻總覺得她還沒有調適完成,有種心事很多的感覺。
頭幾天我不斷換著方式與她相處,試圖把話說開,卻總找不到一個突破口,後來想想這一年波折不斷,她會擔心也是應該的,於是決定不急著處理,只是陪著她,在持續的相處中替她建立信心,慢慢打開心防。
這陣子生活很甜蜜,我們像一對新婚小夫妻般膩在一起。兩人聊天煮咖啡、上市場買菜、研究食譜決定菜單,也一起買了好多好多旅遊書,幻想著那些很多年之後才能去的,理想中的行程。
我們一起彈琴、共同譜曲,完成好多首風格不同的曲子,甚至還在每頁樂譜下方簽上兩人的名字。然而,她卻連一次都沒有去月光和狗。
大家都知道她回來了,這段時間每個人都跟她打過電話。當我問她「妳都沒打算跟大家見面嗎」時,她卻都只是搖搖頭,微笑著說:
「嗯,不急。」
什麼是「不急」,我一點頭緒也沒有。可是,無論我再怎麼遲鈍好了,也知道她心裡有一些事情尚未解開,正在獨自煩惱,一個人思考。
此外,我們也一直沒有做愛。
從回來到今天,兩人已經相處了很多個晚上。我們一起洗澡,躺在同一張床上,有著多少袒裎相見的機會,卻連一次都沒有做。
不是我不想要,老實說想要也不只一次了。只是,每當我做出暗示,她都馬上跟我聊起別的話題,不著痕跡帶了過去。直到夜已深,這才說什麼「呀,太晚了,睡吧」之類的,不由分說拉我上床,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當然,她是故意的。
她有心事,這件事還沒有準備好。
雖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我確信,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必須認真面對的事。直到那件事被解決之前,我都不算真正擁有了她,即使表面上那麼幸福。
不要急,我對自己說。
總會講開的。不管她擔心的是什麼事,總有一天會講開的。只差一個契機而已。
今天是三月廿八日,是我們重聚後的第廿二天。我們坐在「廢墟之家」裡,當著春天的微風,在一個安安靜靜的中午,聽著校園裡女生的聲音,一人拿著一杯咖啡,跟過去三個禮拜一樣,享受著我們的祕密基地。
不知為何,今天我們沒有講太多話。我望著微笑中的她,默默把過去三個禮拜的生活,在心中流過一遍。
這三個禮拜的相處,是我跟薇的「熱身」,我們還有很多問題尚待解決,很多新的相處模式必須建立。我們互相陪伴、彼此支持,用「耐性與時間」,在誰也不說破的默契中默默過著這段或許是轉換期的時間。
咖啡喝完了,午休時間接近尾聲。廢墟之家裡十分寧靜,早春的冷風從窗櫺飄進危樓,帶著幾絲涼意。
薇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打破沉默說:
「凱,怎麼都不講話?」
「呃,」我回過神來:「沒事啊,我在想事情。」
「想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隨便想想。」
「隨便想想了什麼?」
「就這段時間嘛,妳說的話,我們相處的過程,之類的。」
「喔。」
她點點頭,看了我一眼。
「凱?」
「嗯?」
「你會擔心嗎?」
「呃,擔心什麼?」
「果然,你真的在擔心。」她輕聲說:「你覺得我們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是不是?」
「這個嘛……」我搔了搔頭,反應那麼快,說真的她也沒啥改變嘛:「怎麼講,也沒有什麼實際的問題需要解決,或許就像之前妳說的,還在適應吧。妳怎麼知道我在想這個?」
「我是你的女朋友啊。」她輕笑一聲:「今天的你很不一樣,打從進來後你就不說話,一個人默默吃便當,幫你煮咖啡也心不在焉的。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擔心了。」
「好吧,妳對。」我點點頭:「可是,妳怎麼知道我在擔心?」
「因為我也擔心啊。」
「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自己的患得患失,造成你的壓力。」
「哦?」我一怔:「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
「是,但沒有結論。」薇說:「如果你的壓力來自我患得患失,那麼這是一個短期之內不會解決的問題。剛回來那幾天我以為只是不適應而已,經過這幾個禮拜的相處,我覺得我們好像少了一點什麼,彼此之間有點距離。」
「所以患得患失?」
「喔,不是。」她想了想:「說不定是因為我患得患失,所以才少了一點什麼。」
「這話怎麼說?」
「我也沒想清楚,說不定不該現在討論的。」她停了半晌:「嗯,這樣講好了,姑且不論為什麼患得患失,我們之間應該是透明的。這陣子我們相處得很好,但這個『很好』是某種我們『各自很好』的狀況。意思是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大家各好各的,都在努力什麼,卻不是有共識的,一起努力什麼的狀態。」
「嗯,這麼一說好像的確是這樣。」
「可是,」她又說:「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啊,你我都在努力,總有一天會變好的。所以我覺得說不定根本只是我一個人有問題,影響到你了。」
「妳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
「凱,別這麼說話。」她放輕語氣,疼惜地說:「這是我給你的壓力,我很清楚。那天一起去中正紀念堂後我就發現了。我希望你不要擔心,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自己的狀況調整好的。」
「妳沒有給我什麼壓力啦。」
「沒有嗎?」她微微一笑,表情有點傷腦筋:「凱啊,我知道自己對你的影響力呢。你不是在信上說嗎,你覺得你自己逐漸變成我了,把一些我想事情的方式,或者處理問題的方法移到你身上去?」
「是啊,所以?」
「我認同這個說法,」她點點頭:「這次回來,我的確覺得比較容易跟你溝通,你會想很多,像我一樣思考各種狀況,還會先下個結論再來慢慢驗證。問題是,我知道這麼做很累,所以知道你也會很累。我怕你這樣一直累下去,長期下來影響到我們的感情。」
「所以患得患失,是吧?」
「嗯,大概是。」
「才不是,」我笑了起來:「薇,妳少來,講一堆好像很有道理的話,其實只是誘導我把問題簡化,不要觸碰那些妳還不打算跟我分享的事情而已。妳有某件事情正在患得患失,自己還沒想清楚所以瞞著我。妳剛剛說得很對,妳在對我好,我也在對妳好,問題在各好各的不能整合步調。為什麼不能呢,當然是因為妳有心事沒跟我說呀,所以問題在妳,跟我累不累根本無關。」
「唉。」
「所以嘍,哈,逐漸變成妳也是有好處的。」我哈哈一笑:「起碼現在妳不能拿這種繞彎子的話來哄我啦。薇,聽我說句話。」
「你講。」
「不要擔心。」我望著她,認認真真地說:「我會一直愛著妳,絕對不會三心二意的。」
「我又沒有……」
我放下咖啡,伸手過去拿走她的杯子,把兩個杯子放在地上,把她擁入懷裡。
「不要擔心。」
她一怔,低下頭來。
「凱。」
「不要擔心,」我微笑著,讓她靠在懷裡:
「一切都會好好的。」
「嗯。」
她輕輕地應了一聲,蜷起身子,不再作聲。
嶄新的綠制服佔滿胸口。她的身子好小,以為很溫暖的,卻帶著點涼意。怎麼會冷呢?我疑惑地想,抬頭望向陳舊的窗口,望向窗外澄淨的春天晴空。
窗外很亮,溫暖的午間陽光透入,照在「廢墟之家」的廢棄課桌椅上。課桌椅滿是灰塵,有種放了許多年的懷舊感。教室是安靜的,多年沒有使用的黑板遺留著當年值日生學姊的姓名,曾經五彩斑斕的壁報與教室佈置褪了色,國父遺像只剩相框沒有國父,歪斜地掛在原本的牆面上。
古老的教室,年輕的我們。
很奇妙的感受,不知為何透著滄桑。高中生涯已經過了一半了,得回薇的我,竟然在這樣的午後感到莫名心慌。有種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已經沒有事情要做了的感覺;既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也對此刻掌握的幸福帶著憂慮,似乎馬上就要不見了一般。
薇在懷裡。
我們在「廢墟之家」。一個我們親手佈置的,北一女校園裡的甜蜜小窩。
我在擔心什麼呢?
她又在擔心什麼呢?
是太幸福了嗎?還是過去這段時間太坎坷了,讓我變成驚弓之鳥了呢?
爸爸說覺得我們看上去是一對優秀的夫妻,薇跟我也對未來有了那麼多許諾與想像。從聖誕節到今天,無論外在或內在,所有的不利因素皆已排除,跟薇在一起,繼續下去,是毫無疑問的。
那麼,為什麼我會擔心呢?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只能緊緊摟著懷裡的她,帶著莫名的情緒,在沉默中擔著莫名的心。
「薇,妳冷嗎?」
我低下頭,感受著手中的微涼,問著懷裡的她。
「不冷。」她搖了搖頭,微笑著說:「中午已經是最熱的時候了,前陣子在阿拉斯加才真的叫冷。」
「對了,妳還沒說呢,為什麼會去那裡啊?」
「嗯,這個嘛,我再跟你講好了。」薇嘻嘻一笑:「等一下你還要忙,演講社學妹在等,午休時間也快要結束了,我想大概聊不完吧。」
「那妳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要跟我講啊?」
「呵呵,很多事沒跟你講,忍不住想知道了,是不是?」
「是啊。」
「好吧,明天講。」
「為什麼是明天?」
「放假啊,」她笑道:「青年節,你忘了嗎?去年我們一起去新學友喝咖啡,又去陽明山玩呢。」
「對喔,明天是青年節。」我一怔,笑了起來:「對對對,當時妳請我吃蒙古烤肉,烏魯木齊對吧,後來被妳笑,還說我像女生。」
「我笑你什麼?」
「就不會弄蒙古烤肉啊。」
「那怎麼會像女生?」
「這是兩件事。」我搖頭:「那時候我問妳覺不覺得一個人住很寂寞,妳說偶爾會,又笑我想這種事很像女生。」
「嗯,對,是有這回事。」
「這次倒是沒有Déjà vu啦?」
「因為這不是你的『喜好』,我就不一定記得了。」她搖搖頭,笑道:「你這人還真小心眼,被虧的事情都記得,哪像我對你這麼好,記得的都是怎麼伺候你的事。」
「哈,這就是妳說的男女差別嘍?」
「好傢伙,拿我的擔心來開玩笑。」
薇一笑,輕輕捏捏我的臉,甜甜地靠在我胸口:
「那就先約明天,我們一起出去玩,我們把這段時間還沒說的話都說完,好不好?」
「『都』說完嗎?」
「嗯。」
「那好,」我不禁開心了起來:「真的喔,完完全全都說出來,不再對我保留了嗎?」
「是呢。」她瞇著眼睛,微笑著說:「你等了這麼久,很有耐心的。我保證一次說完,從明天以後,我們就不再有任何沒有對彼此講的事情了,好嗎?」
「好。」
「那就走吧,」她點點頭,收起擺滿我們享樂用品的背包:「送我回班上,然後再去演講社。」
「沒問題。」
我一笑,牽起她的手,推開廢墟之門,道別了「廢墟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