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回家的路
不管結果如何,只要比今天好,那就是幸福的。
那一夜,就在歌聲中消失了。
當晚我們沒有看到流星,卻看到了數不盡的星星。歌聲中我們都忘了時間,鑽進帳棚時每個人心裡都是滿滿的。大夥兒在湖畔睡到隔天中午,這才收拾行囊,分批坐狗弟的吉普車回太平山莊取車,搞到將近傍晚,這才按照原本的分組,吉普車、九人座與BMW,分三臺車各自下山。
整天沒吃東西,回到礁溪時大家餓瘋了。找了間路邊現炒吃了一道又一道的菜。當晚大家都喝了酒,連我都陪著喝了幾杯,回程時各自驚險,回到月光和狗時九人座還沒到,包含我、薇、大姊與森怪都急壞了。直到將近夜裡兩點他們才筋疲力盡地出現,原來小嘟路上吐了,幾個人把車開到加油站沖洗,弄得狼狽不堪,差點還打起架來。
當然,結束時的「意外」不影響整個活動的開心。我們就這麼結束了短短三天的太平山之旅。這是我第一次跟他們出去玩,也藉著這個難得的機會,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角度重新認識了大家。
當然,那次是我們唯一一次這樣出去玩,之後雖然又約過幾次,大夥兒卻總湊不齊,也就不再像這次一樣玩得那麼盡興、如此瘋狂了。
薇騎車送我回家,送我到樓下時將近三點多;禮拜六晚上就是愚人節活動,兩人約好週六下午一起練習。薇戴上安全帽,要我趁剩下的兩天春假好好補眠,隨即發動車子,消失在剛剛飄起毛毛雨的深夜街頭。
隔天是清明節,細雨紛紛行人斷魂。我一早就被爸爸叫醒,紅著眼睛陪家人上山掃墓。掃完墓才十點半,爸爸帶我們跑到淡水,一家三口去海風餐廳吃了一頓海鮮大餐。
連續去了兩個旅遊,我有種好久沒見到爸爸媽媽的感覺。坐在熟悉的餐廳裡,想起前年年底的小玫。飯後爸爸見時間還早,雨又有點大,於是提議跑到淡水老街吃桂花荔枝冰打發時間。「休息休息,晚上再去廟口打牙祭。」媽媽一聽馬上叫好,表示「當年跟你約會總是去廟口,想想也有十年沒回去了呢。」當下結帳離開,跑去附近吃冰。
難得的午後,也是難得的一家相聚,我們吃著甜甜的桂花荔枝冰,在沒有多少客人的店裡享受天倫之樂。吃著吃著忽然想起了薇,我不禁想,等到將來結婚了,我們是不是也會像現在一樣,帶著長大後的兒女們,一齊坐在冰店裡吃冰呢?
正自神馳想像,call機忽然響了。我翻起一看,只見上頭是個陌生的號碼,卻留著大姊的代號「HW」。
「誰啊?」媽媽問。
「呃,」我一呆,隨口說:「就是上次『撿』到我call機的那個人。」
「嘿,」媽媽一笑,偷看爸爸一眼:「那你快去回電吧。」
我連忙起身,跑到櫃檯找了個投幣電話撥回去。大姊人在基隆,才響一聲就接起來了。聽筒那端的聲音像是頗有心事,對我說:
「凱啊,你跟阿薇在一起嗎?」
「沒有,我跟爸爸媽媽在淡水。」
「那你待會兒有空嗎?」
「妳找我?」
「嗯。」
「好啊,那我們約在哪裡?妳家還是月光和狗?」
「你能來基隆嗎?」
「咦?」我一怔:「真巧,爸爸說要去廟口,請他送我過去就行了。」
「好,那你到了打給我,我們約在文化中心。」
「等等,」我忙道:「可是我不確定能有多久,畢竟今天是跟家人一起來的。」
「沒關係,」她緩緩地說:「最多只要一個小時,之後你陪家人,我跟別人還有約。」
「好,那我到了再打給妳。」
我說,只聽她收了線。
回到座位,我跟爸爸說起了待會兒的事。他嘿嘿一笑,爽快表示不要緊,「你跟朋友玩吧,正好你媽媽還在吵鬧我都沒有花時間陪她」,說著結帳離開,取車往基隆駛去。
四點多,挾著細雨的海風吹在北海岸公路上。我坐在後座,聽著爸爸媽媽聊個不停。兩人也不避諱我在聽,講了一堆當年怎麼談戀愛、怎麼吵架又和好的往事。我聽得津津有味,他們也聊得十分開心。
約莫傍晚來到基隆,原本陰鬱的天色更暗了,廟口附近跟印象中一樣亂,港邊浮晃著汽油,以及一股屬於基隆的,帶著腥氣的海風。
想了片刻決定抓保險,跟爸爸約好自己回臺北,他把我放在文化中心,開心跟媽媽約會去了。我依約打給大姊,掛下電話不到十分鐘,就見她騎著不知道誰的名流150,方方正正的隱藏式大燈亮著,出現在文化中心門口。
「凱,」她騎在車上,穿著跟禮拜一款式相同,只有顏色不一樣的淺綠色布袋裝,隔著老遠對我打起招呼:「凱,上車吧!」
我連忙走上前去,問道:
「咦?妳要帶我去哪裡?」
「嗯,不遠,跟我走就對了。」
她一笑,讓我上了車。我們在細雨中騎了將近半個小時,六點前後來到某個港邊。大姊把車停下,掃了掃頭髮上的水珠,笑道:
「呀,真濕,早知道就跟人家借兩頂安全帽出來了。」
「沒關係,」我下了車,順了順有點狼狽的頭髮:「妳別又感冒了才好。這是哪兒啊?」
「八斗子漁港。」
她說,停好了車,牽起我的手:
「陪我走幾步。」
我愣了愣,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此時天色已晚,附近又十分荒涼,街燈下她的表情模糊不清。兩人沿公路走了一會兒,她帶我走上一道長長的防波堤,這才開口說:
「凱,你知道這是哪裡嗎?」
「妳說啦,八斗子漁港。」
「你來過嗎?」
「呃,沒有。」
「沒有就算了。」她緩緩地說,手中一片冰涼:「我小時候住附近,當然,當時這裡還沒有漁港,附近都是工地。」
氣氛有點詭異,我沒接口,只聽她又說:
「不過防波堤倒是一直都在。小時候爸爸偶爾會帶我來,釣釣魚曬曬太陽什麼的。」她輕聲道:「當然,那都是很小的時候,後來他就不在家了,變成是我帶妹妹們來。」
「喔。」
我應了一聲,不敢多說什麼。她微微一笑,搖搖頭說:
「你不要彆扭,我沒有要跟你說那些不愉快的事。今天特別找你出來,其實是有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講。之所以選這裡,是因為這是我小時候常常來的地方,雖然時間晚了點,卻還是很有紀念意義的。」
「我以為這裡會讓妳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這是難免的,」她點點頭,繼續往防波堤的遠方走:「不過這也是個起點。當年我爸爸很糟糕,哪天當了媽媽,我可不能像他那樣。」
這句話很奇怪,我沒有接口。兩人來到防波堤盡頭,大姊停下腳步,背對著海,看了我一眼。
「凱?」
她的眼神很亮,帶著莫名的神采。彷彿正在興奮著什麼,卻又隱含著憂慮。
「嗯?」
我有點緊張,牽著的手裡滲出了汗。
「你放輕鬆點啦。」
她輕嘆一聲,放開了手。從隨身包包拿出一個透明密封袋,交給我說:
「這個給你。幫我扔進海裡。」
我一怔,低頭看看,原來是她上次提到,以前用來跟恩客賺錢,尚未用完的金鍊子們。
「原來妳找我是要做這件事啊。」
我鬆了口氣,見她沉默不語望著我。當下把鍊子從袋中取出,在手中握成一團,認真地說:
「沒問題。我幫妳扔。」
她默默望著我,我一時不知該不該就這麼扔出去,於是問:
「大姊啊,妳要不要……怎麼說呢,跟它們講幾句話,然後再扔掉啊?」
「嗯。」
大姊點點頭,想了半晌,卻又搖了搖頭:
「算了。」
「呃,好吧。」
我忙道,瞧著她的模樣,決定不要這麼草率,點點頭說:
「那我幫妳說?」
「哦?好。」
她再度點頭,迷離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又沉默了起來。
「那我就說了。」
我避過她的眼神,張開手掌,望著被我揉成緊緊一團,大概十幾條的鍊子,想了片刻,認認真真地開了口:
「鍊子們,我是董子凱,今天幫大姊跟你們說一聲謝謝。謝謝你們在以往的歲月裡,跟你們的……夥伴們,陪伴大姊挺過了那段日子。」說著停了停,見大姊並不反對我的說法,於是續道:
「今天大姊離開了那段日子,你們也完成了你們的任務,彼此緣份已盡,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再次謝謝你們一直陪著大姊,今天就讓我幫大姊送你們一程,願你們帶著這份感謝,保佑更多『苦海』中的好朋友們,找到新的人生。」
大姊點點頭,似乎很滿意我的說法。
於是,我轉身面向大海,緊緊握著整球的鍊子,用力扔了出去。
金色的小球在風中散開,落入了雨中的白浪裡。小小的鍊子啊,連落水的水花都看不見,就這麼杳無聲息地消失在遠方的大海之中。
大姊望著我,輕嘆一聲:
「凱,謝了。」
「不會。」我微笑著說:「這是值得開心的,雖然妳一定有很多感觸,但是……還是值得開心的。」
「嗯。」
她點點頭,忽然說:
「這件事就此了結,那我就放心跟你說下一件事了。」
「啊?」
我一怔,再度緊張了起來。原來她還有別的話想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她靜靜地望著我,神情非常嚴肅:「所以我就直接說了。你聽完不要緊張,大姊什麼都會照顧好。」
「呃,」我一聽更緊張了:「好,妳說。」
「唉,不是說別緊張的嗎?」
她溫然一笑,再度握起我的手,稍稍停頓,沒有開口。
晚霞已然消逝,周遭一片漆黑。海風吹起她的長髮,在夜空中迎空飛舞。
不知為何,我忽然一陣顫抖。
遠方的海平線上亮著漁火,近處港邊是海產店五顏六色的招牌。此刻正是晚餐時分,店裡傳來陣陣哄鬧聲。堤防上的我們像一座孤島,處身在漆黑的海裡,被翻騰的浪花包裹著,濺著細微冰涼的水花。
大姊望著我,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我看著她,周身冒起一股寒意。
於是,她開了口。帶著淒然的笑,沉重地說:
「凱,我懷了你的孩子。」
聽到這句話,我眼前一黑,當場目瞪口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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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帶著雨,天色陰沉。海濤打在消波塊上,響著泡沫的聲音。背對呼嘯的大海,大姊凝視著我,靜靜地問:
「要留下,還是要打掉,我只要你一句話。」
震駭的我慌了手腳,大姊懷孕了?我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怎麼可能呢?醫生不是早就說她不能生育了嗎?她總是信心滿滿地表示「不用保險套啦」「要是我能生啊,那還真是佛祖顯靈呢。」用不在乎的笑容隱藏心底的傷痕,不讓我有所顧慮,安心享受甜蜜的瞬間。
此刻,佛祖顯靈了。
她懷了我的孩子。
恐怖的感覺傳遍全身,「不留人」,碟仙的警告浮上心頭。這孩子不能留,如果硬要留下來,必將導致某種意想不到的禍患。
可是,我望著她,眼前卻浮起了小箏的面容。
又一次了。
我能要她打掉嗎?
大姊已經打過太多次孩子了,連醫生都判定她不能懷孕了。如果這次又打掉,那就絕無可能再有下次了。
但是,如果生下來,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能養他嗎?
聯考呢?
薇呢?
一想到薇,一句「還是打掉吧」幾乎衝口而出。我硬生生把話吞回肚子裡,帶著罪惡感,望著大姊。
今天的她很陌生,不再是熟悉的艷麗冷傲;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從未在她身上看過的,安靜堅毅的神情。
或許因為服裝吧,我心想,或者胖了些,沒有平常那麼銳利,彷彿即使天塌了,依然能夠溫柔地扛起所有責任,不讓我受到一絲傷害。
我不禁心酸,都這樣了,她還是保護著我。
然而,我突然發覺,不對,她想保護的,並不是我。
而是肚裡的孩子。
站在堤防上,當著風雨中的海面,黑暗的大姊散發著淡淡的光。海風吹在身上,寬大的布袋裝微露曲線。是心理作用嗎,還是三個多月的身孕?我第一次發現,她的小腹已然微微隆起。
忽然間,毫無預警地,我好想看看這個孩子。
按奈不住的衝動,我好想把孩子留下。一個孩子呢,我心想,跟我一樣是個完整的生命,如果打掉了,那他就不能經驗到我所經驗過的世界了。
這個世界,是很好玩的呢。
有好吃的東西、有好聽的音樂、有好多刺激有趣的故事可以聽,也有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人,等著他去認識,等著他去往來。
要是打掉了,他就沒有機會聽相聲了;也不能跟我一樣,站在臺上享受觀眾的掌聲了。
就不能學吉他、練打鼓了。
也就不能到處去玩,看不到雄偉的山、瞧不見遼闊的海了。
更不能談戀愛,體會那種甜蜜又酸楚的滋味了。
甚至,連被我抱一抱,享受躺在爸爸懷裡的溫暖,都不能了。
這怎麼行?
或許生下來很不好,我只是個高中生,今天的我不能承諾他一個穩定安全的生活。我沒辦法像爸爸媽媽那樣,給他一個舒舒服服的、專門為他準備的「殼」。真的生下來,從大姊到薇、爸爸媽媽,乃至我自己,都要受苦。
反過來說,我們不但要受苦,還得默默吞下苦果,帶著微笑面對他,讓他幸福長大。
很難,也很辛苦。
可是,即使再難,就算再辛苦,我也不能剝奪他的生存權力啊。
想到這裡,我滿心都是強烈的情緒。走上一步,伸出了手,輕輕地說:
「大姊?」
「嗯?」
「我可以摸一下嗎?」
她無聲地笑了,點點頭,拉著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隔著衣服,我緊張地摸著她的肚子。只是三個多月的身孕,其實什麼都摸不出來。然而,我卻知道,隔著衣服與皮膚,就在掌心下頭,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帶著期望,默默努力成長著,準備誕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一個嶄新的生命呢。
好吧,如果真的留下來,那我該怎麼辦?
孩子吃什麼?我跟大姊是什麼關係?我能安心考大學嗎?爸爸媽媽那邊要怎麼交代呢?
那薇呢,好不容易得回了她,這一來又將發生什麼變化呢?
超級複雜的問題,我苦苦思索。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我在考慮的,都是自己。
「我的」聯考、「我的」未來、「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問題苦惱,「我的」薇。
換言之,我在抉擇的,其實只是要不要犧牲這個孩子,以便保護自己,成就自己的快樂。
瞬間想通了,這些事情根本不重要。孩子如此弱小,我該做的是保護他、照顧他才對。莫名的力量湧進心裡,我發現自己正掌握著他的生死。天啊,這是個多麼重要的決定啊,他的生命、他的將來,所有的喜悅與苦惱,能不能有個波瀾壯闊的人生,都在我的一句話裡被決定。
這是我這輩子所能決定的事情裡,最重要的一件。
怎麼可以打掉呢?我哼了哼,孩子連發言權都沒有,原本安穩漂浮在媽媽身體裡,準備來到這個繽紛的世界。我怎麼可以破壞這種信任,讓他變成一灘沒有生命的血泊呢?
忍不住打個寒噤。太可怕了,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想過墮胎這回事。是的,如果打掉,那我就是用孩子的鮮血,來換取自己的幸福。
開什麼玩笑。
沒錯,這會影響聯考,說不定也會失去薇。
那又怎樣?
聯考?薇?一個新的生命?
我不能這麼做。
沒錯,這本來就是一件不能做的事。之前已經傷害過小箏了,現在我又要傷害大姊嗎?小箏那次還可以說是她自己的決定,畢竟聯考對她來說很重要,而且我也不知情。這次不一樣,這是我的使命,是我不能推卸的責任。
於是,我下了決定。
「留下來吧,我想要這個孩子。」
「哦?」大姊一怔,雪白的雙頰上浮現著隱藏的笑意:「你確定?」
我點點頭,鄭重地。
「可是,這麼一來,你的人生就毀了。」
「沒關係。」
「聯考怎麼辦?」
「我會抽時間讀書。」
「爸媽能夠同意嗎?」
「留都留了,不同意也不行。」
「那阿薇呢?」
「我……」我咬咬牙:「我會跟她講清楚。」
「嘿,這種事情,講得清楚嗎?」
大姊搖頭,推開我的手,卻又緊緊握住,正色道:
「凱,有一句話,我要跟你說在前頭。」
「妳說。」
「這是我的孩子,」她看著我,黑暗中的眸子既亮又堅定:「我是孩子的媽,你是孩子的爸。如果留下,那這就是結論,不能改變。」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呆。
「意思是說,你不能讓阿薇出錢養孩子。」她嚴肅地說:「而且,我也不會在任何情況下,把孩子過繼給任何人。」
「我……」
「至於阿薇,你不必為了孩子放棄她,」大姊不讓我說話:「這是兩回事。我們從來都沒有開始,你對我沒有責任,你的責任是對這個孩子。」
「呃,我不懂。」
「其實我也不懂,」她放輕語氣:「這麼說吧,就當成我們是離婚也可以,你談你的戀愛,孩子卻還是你的。你必須給他一個爸爸,不能只有我一個人。」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這要看未來發展。」她點頭:「暫時這些都不重要,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為了我才留下孩子,還是為了孩子本身?」
「呃,」我想了想:「一開始是為了妳,可是……」
「可是?」
「呃,這要怎麼講呢……」我皺起眉頭:「我不會說,可是一想到孩子正在長大,就覺得他很無辜,不能打掉。」
「好,這就是我想聽的。」大姊非常滿意,再度確認:「所以就這樣,留下孩子?」
「嗯。」
「後果很嚴重喔。」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她搖搖頭,紅著眼眶,伸手抱起了我。
於是,我們決定留下這個孩子。當然,那個瞬間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無論養育方式、彼此關係都尚待溝通。站在堤防上,我的心裡一片空白,滿心只是疑惑,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我想知道,為什麼不能生育的她,能夠再度懷下孩子。
我也擔心,「留人」之後的我們,將要付出什麼代價。
海上一片昏黑,燈塔來回亮著不知遠近的燈。
大姊嘆了口氣,輕輕地開了口:
「凱?」
「嗯?」
「這個孩子,是因為你的愛,才會有的。」她低聲說:「我算過時間,我是在冬至那天受孕的。你記得那天的事嗎?」
「呃,記得。」
「你帶湯圓來看我,我生病了,我把鍊子跟腳的故事講給你聽。」她溫柔地笑了起來:「凱,那是個浪漫的一天。或者該說,那是我這輩子最夢幻的一天。冷冷的天,暖暖的你,忽然出現在門口,照顧我一整天,然後留下了這個孩子。」
「呃……對不起。」
「不是的,」她微笑著搖了搖頭:「你不該說對不起,要說不客氣呢。」
「呃,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要謝謝你呀。」她輕笑著說:「凱,你給了我愛,於是我就變成一個女生了。謝謝你,這是我這輩子收過最好的禮物呢,你懂嗎?」
「呃。」
「別再說呃啦,」她笑道:「是我不好,一直瞞著你。你知道我為什麼現在才跟你講嗎?」
「不知道。」
「因為我擔心流產,」她解釋:「本來是絕對不可能懷孕了,但是……通過你的愛,奇蹟發生了。我怕一說出來就失去了,所以要先等三個月,確定安胎了才跟你說。如果你願意留下來我跟高興,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係,就是不要空歡喜……或者空擔心一場。你懂嗎?」
「懂……」
「懂就好,那我們也別多說了。」她沉重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才三個月,後面還有很多變數。我只是希望你先知道,有什麼話我們改天再說,你先回去吧。」
「我……」
「回去吧。」她輕輕地說:「你心情一定很亂,不要急著跟我講話。你回去想一想,如果改變主意了,還是告訴我一聲,知道嗎?」
「我……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那也好啊,我希望你是願意的。」她點點頭:「你先靜一靜,把情緒冷靜一下。這不是小事,我們可以慢慢談,好嗎?」
「為什麼要趕我走呢?」我皺眉:「我……沒錯,我現在是有點亂,可是……難道妳不覺得我們該多聊聊嗎?」
「不是現在。」她搖頭:「我們的確該多聊聊,我也想跟你聊啊,但是我們不該在現在的狀態下討論任何事情。不然這樣說好了,凱,我很高興有這個孩子,你懂嗎?」
「呃,懂。」
「我更高興的是,這是你的孩子,這你懂嗎?」
「懂。」
「那你覺得,」她望著我:「作為第一個給我愛的、讓我心甘情願為他懷孕生孩子的,這輩子我唯一愛上的男生,我希望當他跟我討論兩個人的孩子的時候,他是什麼態度呢?」大姊溫然一笑:
「是安心溫暖的,還是緊緊張張的?是期待的,還是衝動的呢?凱,你是個陽光孩子,我希望接下來討論怎麼養育孩子的時候,我是跟那樣的你,在舒服的陽光中,跟你笑著研究怎麼照顧孩子、幫他取什麼名字。而不是在一個又是風又是雨的海邊,跟一個激動的你討論,這樣好嗎?」
「呃……唉,」我長歎一聲:「我知道了。」
「所以了,回去吧。」她點點頭:「今天是清明節,回去陪陪家人。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後再想這件事。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跟阿薇,要一直下去。」她認真地說:「這個孩子是禮物,是我的幸福。但是,如果因為這件事讓你跟阿薇不幸福,那我寧願去打掉,你懂嗎?」
「呃,唉。」
「你做得到的,不要嘆氣。」她輕聲說:「凱,對不起了。再見。」
「那……」
「我等一下還有事,你自己走。」
「我……」
「走。」
「唉,好啦。」
我嘆了口氣,見她只是搖了搖頭,當下只好揮了揮手,對她說:
「那我先走了。我再打給妳?」
「沒問題。」
大姊微笑著揮了揮手。淺綠色的布袋裝在風中飄蕩。那是一個擺脫了過去的,即將當媽媽的,溫暖的,卻又陌生的她。
剎那之間,我不禁想起了第一次在金橋認識的她。灰色方塊裙,白色帆布鞋,無袖白襯衫,白皙的雙腿晃呀晃地,耀眼而艷麗的她。
於是,我長歎一聲,轉身而去,離開了風浪中的八斗子漁港。
.
四月六日。
獨自從八斗子走回基隆車站,獨自在慘白的月台上坐火車,獨自回到冷冰冰的臺北新站,獨自坐末班二三六,回到家時已是午夜。我帶著沉重的情緒走進家門,家裡一片漆黑,只有餐桌旁邊亮著留給晚歸人的燈。
淋了整晚雨,濕透的衣服既重又冰。才推開紗門,就見爸爸坐在黑暗的沙發上,無聲地望著我。
我心中一驚,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聽爸爸沉厚的聲音響起:
「回來啦?」
「呃,是。」我忙道:「不好意思,這麼晚才回來。」
「早上不用上學?」
「不用,春假放到明天,禮拜一才上學。」
「嗯。」
他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有點緊張,不知他在想什麼。搔搔頭問:
「爸,你怎麼還沒睡?」
「失眠,睡不著。」他回答,想了半晌又說:「既然不用上學,你怎麼不去陪女朋友?」
「放假嘛。」
「原來當男朋友還有假期的。」他這才笑了,揮手說:「好啦,先去換個衣服。弄得這麼狼狽,等一下過來陪我聊幾句。」
「是。」
我忙道,轉身走進房間。
今晚爸爸的態度很奇怪,我邊換衣服邊想,三下兩下搞定走出房門,只見爸爸已經離開客廳,坐在餐桌前。
我幫他倒了杯水,也幫自己倒了一杯,走到對面坐下。他接過水杯,放在桌上說:
「兒子啊,今天去哪兒啦?」
「八斗子。」
「跟一個大姊姊,是不是?」
「呃。」
我一怔,只聽他問:
「你媽媽說你認識了一個年紀比你大的女生,對方是誰?」
「是薇的朋友,」我抬出薇:「去年就認識了。」
「她在做什麼?」
「她是一個樂團的主唱。」我避重就輕地說:「也是一個舞廳的股東。」
「嗯,這就是你學吉他的理由吧?」爸爸望著我,點點頭說:「好吧,那我知道了。你不要緊張,我對你跟誰交朋友沒有意見。你媽媽擔心你交到壞朋友,我常覺得她閒事管太多了。爸爸只是隨口問問,你交你的朋友,記得保持分寸,做一個學生該做的事就好。」
我心情複雜,「保持分寸」「學生該做的事」,一時到口的話又縮了回去。
他沉默半晌,又說:
「其實我沒有事情要跟你說。只是因為夜裡睡不著,隨便聊聊而已。今天掃墓掃得很有感觸,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睡不著吧。」
「爸爸有什麼感觸?」
「怎麼說呢,你大概體會不了。」他想了半晌:「你記得爺爺嗎?」
「記得啊。」
「記得什麼?」
「嗯,我記得他瘦瘦高高的。」我回想爺爺的模樣,他在我小學時就過世了:「房間裡有很多古書,不大講話,過年會跟你們大人打麻將。」
「還有呢?」
「給零用錢很大方。」
「呵呵,那都是我給他的,」爸爸笑道,似乎很高興我記得爺爺:「你爺爺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過世時兩袖清風,留給子孫的只有他的身教,其他就是抽屜裡那幾百塊錢。這幾年我一直很懷念他。」
「是。」
「家訓會背嗎?」
「啊?」我一怔,忙道:「會啊。」
「那你背給我聽。」
我搔了搔頭,想不到爸爸半夜三更不睡覺,竟然跑來跟我抽考家訓,當下連忙坐正,把「孝敬父母、友愛兄弟、教子有方、自奉簡約、樂於助人、忠於所事、信以交友、和睦鄉里、處世中和」三十六個字的家訓毫不猶豫地背了出來。
這是當年爺爺在病床上寫的。我們家是外省人,歷代務農,直到曾祖父那代才出來做官。爺爺幼時負笈外地,長大回故鄉當官,抗戰時帶領部隊跟日本人打游擊。後值神州傾覆,為保麾下軍隊不被共匪殲滅,不惜拋下奶奶與年幼的爸爸,費盡萬難把敗軍從戰場撤退至臺灣。直到幾年後奶奶才在親戚幫忙下帶著爸爸逃出淪陷區,千里迢迢來到當時駐紮的澎湖軍區與爺爺重聚。
這是我們家的傳奇故事,從小就聽爸爸講,每次講的時候爸爸都躲著奶奶,省得奶奶一聽就怪爺爺一堆陳年舊事。印象中爺爺總是安安靜靜地,在基隆老家八角廳中一坐就是整天,偶爾看看書,多半都在閉目養神。小時候我常被他嚇一跳,直到走到他身邊,才知道爺爺坐在那裡。
還蠻像剛才的爸爸的,我突然想。
爸爸聽我背完家訓,點點頭,看樣子頗為滿意。摸摸我的頭說:
「嗯,很乖,果然記得。」
「你從小就叫我背啊。」
「是啊,怕你不記得爺爺的教育嘛。」爸爸說:「我們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也沒有顯赫的經歷背景,唯一值得驕傲的只有正派的家風。你是我兒子,又是家裡長孫,是一堆堂弟妹的表率,你要永遠記得爺爺的訓詞,將來傳給你兒子,不要忘記了。」
兒子。我心裡一震。他又說:
「今天去掃墓,我看到你跟爺爺上香,我就在想,等到哪天我走了,你會不會像跟我一樣,常常想起爸爸曾經教過你的事情呢?」
「呃,當然會啦。」我皺眉道:「三更半夜的,幹嘛這麼說啦?」
「傻孩子,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他溫然一笑:「人總會死的,老的一代死去,新的一代才能出頭,這是宇宙不變的道理。我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卻很在意自己替後代留下了什麼典範。不然怎麼配當人家的『祖宗』呢?」他笑了起來:「剛剛我就在想這件事。爸爸跟爺爺年紀差距很大,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爺爺。有生以來教育我的都是你爺爺,而他也在過世之前,把這輩子教過我的所有東西,通通化成了你剛剛背的那幾句家訓了。」他頓了頓:
「這就是所謂的『典範』。你爺爺以身作則,家訓裡的話他都做得到。我回想自己這輩子的所作所為,雖然比不上你爺爺,不過勉強也可以算是及格過關,目前為止除了『教子有方』要看你成年後的表現,『處世中和』在商場上偶爾會有點困難,其他地方爸爸對自己還是很有自信的。我常常在想,等哪天輪到你叫兒子背家訓的時候,你自己又做得到多少呢?」
「我會努力的。」
「努力是不夠的,要做到。」他搖頭,表情卻十分溫和:「兒子啊,你的個性其實很像爺爺。你爺爺很浪漫,年輕時也幹過幾件……怎麼說呢……讓人意外的事情。爸爸的個性比較古板,小時候總以為爺爺很嚴肅,直到爺爺過世了,看到他寫的筆記、日記以後,我才發現爺爺很浪漫、也有幽默感,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嘆了口氣:「這樣的他,跟寫家訓的他的形象差距很大。我就在想,是不是其實我很不瞭解我的爸爸呢?」他停了半晌,又說:
「這幾年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今天看到你給爺爺上香,我忽然對爺爺寫的家訓有了新的體會。」
「什麼體會?」
「這個家訓,其實只是爺爺的生活態度而已。」爸爸說:「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教子有方自奉簡約,這都是爺爺覺得天經地義的事情。就跟餓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樣,不用嚴肅以對,也跟他的浪漫風趣不衝突。並不是什麼要努力去做的,很難做到的事情。這麼說你懂嗎?」
「懂。」
「所以不困難。」爸爸感嘆地說:「從小我就跟你爺爺很有距離感,這是因為年紀差距大的關係。其實他根本不是家訓裡形象嚴肅的老頭子,要是我早點知道,說不定可以多跟他聊聊,跟他更親近一點。」
我沒接口,只是望著爸爸。
「所以了,我希望你也不要跟我有太大的距離,我雖然是你爸爸,卻也希望兒子跟我多聊聊,親近一點。」
「嗯。」
「你也是,」他笑道:「你的個性很溫和,一般來說很好相處。不過呢,呵呵,只怕將來對兒子就不一定了。等你娶妻生子,記得要當個好爸爸,讓兒子跟你親近一些,不要擺個爸爸派頭讓兒子怕你。說到頭來,兒子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成就,你說是嗎?」
「我希望是。」我說,低下了頭。
「好啦好啦,跟你輕鬆聊聊,你倒是嚴肅得很。」爸爸笑道:「也晚了,那就聊到這裡,快去洗澡睡覺吧。」
「呃,等一下。」
「怎麼了?」
「我……」我遲疑半晌:「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既然聊到這邊……」
「問吧。」
「呃,」我搔了搔頭,心跳加快:「那我就問了,你別介意。之前跟媽媽聊天,她曾經說過……」
「她說什麼?」
「她說你跟她曾經懷過一個小孩,可是……」
「沒錯,是有這麼回事。」爸爸打斷,正色道:「所以才常常提醒你,跟女孩子交往要小心,不要傷害人家了。」
「我想問的是,當時你有沒有很想留下這個哥哥……」我遲疑地問:「……或者姊姊呢?」
「唉,即使我想,當時也留不下來啊。」爸爸輕嘆一聲:「我們年輕的時候很窮,別說養小孩了,連養自己都有一餐沒一餐的,所以不是想不想的問題。」
「那如果不窮呢?」
「嗯,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問題。」爸爸望著我,似乎想從我的神色裡搜尋什麼:「不過如果你一定要問,那我必須說,以當時的我而言,大概還是不會留下來吧。」
「哦?為什麼?」
「因為當時我也是個小孩子啊,」爸爸毫不遲疑:「年輕時的爸爸只想奮鬥,並不想那麼早就被家庭綁住。當年要不是你媽媽騙人,我才不會這麼早跟她結婚呢。」
「騙人?」
「呵呵,你媽聰明得很,我看你遺傳她比較多。」爸爸笑道:「當年我們都窮,她就說,與其兩個人花錢,不如一起花還省一點。小時候爸爸很笨,聽了這話就信了。後來才發現原來省的是她,我可沒省到哪裡去。」
這話很好笑,我卻連一點笑意也沒有,勉強擠出幾個哈哈,他又說:
「回答你的問題,如果是當年的我,那絕對不會願意留下孩子,事實證明當年也打掉了。不過這是當年,換成今天,即使經濟上再怎麼困難,自己餓死好了,我還是會堅持把孩子生下來。」
「為什麼?」
「因為今天我已經知道孩子的價值了。」他的表情充滿驕傲:「看到你,我就覺得這些年的努力都不是白費的。當時我才二十歲,比今天的你大不了多少。如果當時沒打掉,今天這孩子已經……咦?二十三歲了耶。」
「這麼大啊?」
「對啊,你今年十七歲,我是二十六歲生你的,那個胎兒比你早了六年。」爸爸嘆了口氣:「當然,我有你已經很滿足了,不過當年我不懂,孩子其實應該早生,生得越早長大得就越早,那麼我跟孩子之間的距離也就越少。」
聞言我又是一震,心裡激動,幾乎就要開口跟爸爸承認了。
「不過這都是事後論,」他又說:「當年我還是學生,說不定不會教養孩子,也就養不出一個像你這麼讓人滿意的兒子了。所以說這些事情都是很難說的,我不去想當時怎樣,只要今天結果是好的就行了。」
我點點頭,把湧上來的話又吞了回去。
「大概就是這樣,」他放低聲音:「兒子,為什麼想問我這件事?」
「呃,只是一直想問。」
「好吧,下次有話就直接問,不要把話憋在心裡。」他看著我,半晌轉過頭去:「那就這樣。一點了,你快去洗澡睡覺,小心晚睡長不高。」
「是。」
我點頭起身,看了他一眼,心情複雜,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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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輾轉難眠,我在床上思前想後,擔心未來怎麼辦,不時又想起去年的小箏。不知不覺已然天明,窗外傳來早起的鳥鳴聲,薄薄的天光透在深鎖重雲之後,冰涼的春晨透著冷風。
房外響起聲音,爸媽起床了。我蒙上被子裝睡,只聽兩人在外頭交談吃早餐。爸爸說起昨夜的對談,媽媽似乎回應了什麼,只是聲音不大,聽得不是很清楚。
平常不覺得,原來早上時間過得這麼慢。我躺在被子裡,隔了好久他們都沒吃完。迷糊間又睡著了,醒來時已是下午一點左右,外頭天色依然陰沉。
失眠後的補眠很不舒服,或許因為心裡有事,即使醒來也有種沒有休息到的感覺。肚子裡翻攪著有種反胃感,頭暈腦脹洗臉刷牙,回到房間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只能在書桌前坐下,望著窗外的街景發呆。
春假倒數第二天,街道空空蕩蕩地。我翻出日記本要寫,寫了半天卻只寫了日期。call機躺在桌前,書包裡擺著跟薇在澎湖故事妻買的「共筆日記」。紫色封面的嶄新簿子,連一個字都還沒寫。
我有兒子了。
忍不住又想起這件事。昨天一時衝動要大姊把孩子留下,此刻果然開始慌了。大姊說這是「她的」孩子,又要我「當一個爸爸」,還說什麼就當兩人是離婚好了。這都是什麼意思呢?
昨晚本想跟爸爸求援,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來。這件事情太大了,一個新的生命,我該怎麼面對呢?家裡遲早都會知道的,問題只在這個「遲早」。是該早點告訴爸媽以便有所準備,還是再等幾個月,等大姊肚子大一點,確定不能墮胎後才知會他們,造成既成事實呢?
那薇呢?
我該怎麼跟她解釋?還是大姊已經跟她講了?她們有著外人不能理解的默契,說不定薇對整件事情有著出乎意料之外的看法。薇畢竟是薇,我不該胡亂猜測,更不該剝奪她表達意見的權力;反而該主動向她說明,開誠布公才對。
可是,這種事要怎麼開口呢?
從小媽媽教我性知識,早在青春期之前,性徵尚未出現時我就讀完了整整四大本穆基寫的「男女之間」。每本書都開宗明義地強調婚前性關係要記得戴保險套,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即使有過一次小箏的經驗,這次竟然還是害慘了大姊。
不留人。
不不不,我連忙摒除這種想法,我不能往這種方向想。這是大姊的孩子,也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機會。昨天已經講好了,事到臨頭我絕不逃避。
那薇呢?
半亦得。
可惡,我咬了咬牙,這六個字為什麼一直在腦海裡揮之不去?薇是不能犧牲的,什麼叫做「半」?買東西有買一半的嗎?聯考可以只考三科嗎?我猛然醒覺,現在不是慌手腳的時候,我必須主動出擊,找薇講清楚才對。跟她之間應該是無話不談的,何況事情這麼嚴重,我怎能不跟她討論呢?
想到這裡再也坐不住了,跑進客廳打電話給薇。我心跳極快,緊張得無法呼吸。只聽電話響了幾聲,無情的答錄機聲傳出。
一怔之間電話又被接起來,薇按掉答錄機,溫暖的聲音從聽筒傳出:
「午安,凱。」
「呃,」我一頓:「妳怎麼這麼久才接啊?」
「呵呵,我在練吉他啊。」她笑著說,像是很開心:「你管得還真緊呢,即使當了老公也不能這麼嚴格啊。我把無線話機忘在廚房啦,放好吉他走下樓也要時間嘛。」
「呃,我不是管妳啦。」我心裡頗不好受:「薇,今天妳忙嗎?」
「蠻忙的。」她說:「你忘了嗎,明天晚上就是狗弟什麼愚人節活動了。幾個月沒上臺,總該練習一下不是?」
「那怎麼沒找我?」
「不是說好明天?」
「只有半天夠嗎?」
「反正你連上臺都會『冥想』,沒問題的。」她微笑著說:「好啦,這麼一說的確有點趕,不過我下午還有別的約,沒辦法陪你出去玩。你很想我對不對?」
「呃,對。」我深感罪惡,顯然薇還不知道大姊的事:「那……那妳要去哪?」
「嘿,當真在管呦?」她銀鈴般笑著:「放心放心,跟我見面的全是女生。其實這是你約的,我回國前你不是找康康她們幫忙伴奏嗎?前陣子跟她們聊天,她們說你不上臺是一回事,她們可堅持要當『北一女大樂隊』,不讓我隨便算了。所以下午是跟她們見面,還有之前被你帶去月光和狗的韓憶如,本來已經在學校練過好幾次了,不過那天在太平山說好還是由你上臺,所以又得換歌重練。」
「那還不找我?」
「我對你有信心,」薇一笑:「再說也不只一首歌,狗弟要我另外準備幾首安可用。好啦好啦,想來就來吧,兩點半在月光和狗,我已經在準備出門了。」
「兩點半?」我一怔:「那沒多久啦,我穿個衣服就出門。」
「哈,原來之前沒穿衣服。」
薇笑著收了線。
這麼一來也不用說啦,我搔了搔頭,披上衣服拎起「Maggie」,出門攔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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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二十五分。
清明節過了,雨卻依然下個不停。月光和狗後門是一扇鐵門,沒有遮雨棚,雨水沾濕了把手。我掏鑰匙開門,經過帶著隔夜氣息的「甬道」,走進尚未營業的月光和狗。
跟上次一樣,舞池暗暗地,只有舞臺附近亮著燈。薇到了,坐在森怪keyboard前,身邊是四個女生。高個子是康康,背對外頭手拿小號;一旁坐著的是上次聖誕節見過的韓憶如,隔著大老遠就發現了我,伸手打起招呼。
眾女一齊回頭。只見一個不認識的女生戴著耳機,似乎打算起身,一時取不下戴在頭上的耳機。另一個是熟人,正是我的國中學妹周碧檠。
我心中一喜,走上前去。尚未說話,學妹已然搶先開口:「呀,學長來啦!」當下三步併作兩步奔上前來,連手中Mellophone都來不及放下,拉著我熱情地說:「學長學長!真的好久不見啦!本來以為你會參加成功管樂社的,原來你還認識這麼多學姊啊!」
碧檠從國中時代就很吵鬧,一年不見,除了稍微成熟了一點以外並沒有什麼改變。我一笑:「學妹好久不見。」被她拉著來到眾人當中。
薇起身走到我身邊,牽起終於拿下耳機、傻笑著的陌生同學,笑道:「凱,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邱亞萍,」說著又轉頭對邱亞萍說:「亞萍,這位就是我的男朋友董子凱。怎樣,見面不如聞名,跟妳形容的可不一樣吧?」
「才不會,」邱亞萍忙道:「阿薇妳又來鬧了,我說的是……」
「呵呵,」康康微笑插口:「亞萍妳別理阿薇,她就早知道梁文渝的事了。這人愛胡鬧,跟凱子感情好得很,就不要只有妳一個傻傻幫忙遮掩就好笑了。」
「我又沒要鬧亞萍。」薇嘻嘻一笑,對我說:「凱,亞萍說之前看到你跟梁文渝走很近,提醒了好幾次要我小心選擇男朋友。你老人家花名在外,風流韻事傳遍我們學校,好朋友自然會幫我緊張,小報告當然也就打個不停嘍。」
「哈哈,情人欺負路人,」康康大笑,推薇一把說:「阿薇妳鬧夠沒?欺負好人也不是這種辦法。亞萍妳別理她,阿薇都是亂講的,她愛胡鬧難道妳還不知道嗎?」說著語氣一轉:
「再說亞萍妳本來就是八卦大王,之前跟我說什麼傳說中的成功男朋友,搞了半天原來就是這位大情聖,害我當著人家的面還得猜半天才恍然大悟,妳怎麼不早點通知阿薇啊?」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只見邱亞萍更急了,看看薇又看看康康,滿臉通紅地急著想解釋。就見憶如笑彎了腰,碧檠掩嘴忍耐。薇則雙手一攤,對邱亞萍說:
「看吧,真的壞人在這裡呢,這下子誰愛鬧就很清楚了對不對?」
邱亞萍糗得不知如何是好,決定乾脆跟我講:
「董子凱同學,之前我不是……」
「我懂我懂,」我笑著打斷:「我是大色鬼,妳是薇的好朋友,自然有提醒的義務。古人說友直友諒友多聞,妳直是很直,多聞也不假,只有這個『諒』字還得加強,稱得上是三分之二個益友,也算是很難得的了。」
眾人一聽笑得更厲害,碧檠本來忍著不敢笑學姊,聽完我的話也哈哈大笑,拉著邱亞萍說:
「學姊妳別理他啦,學長國中就很愛亂開玩笑了,這可是人家把妳當朋友的表示喔。」
「沒錯,」我笑道:「記得當時妳跟教練……」
「呀呀呀,哇呀!」碧檠連忙大叫,發出噪音把我推開:「學長你不要說啦!這邊都是學姊,要給人家面子啦!」
我吃吃笑著,也不真的要拆學妹臺。薇緩過了氣,笑道:
「好啦好啦,都別玩了。亞萍,跟妳開個小玩笑可別介意,下次有凱的八卦還是要記得跟我講。學妹,學姊要聽妳跟教練的風流韻事,妳抽空來樂班找我報到,不來的話我就問凱了,小心妳學長加油添醋。」
兩人都臉紅了,康康一笑:
「阿薇妳有完沒完啊?剛剛才練到一半,要不要先來一遍給凱子聽啊?」
「哈,好啊。」薇點頭,對我說:「凱,我們在練的歌是安可曲,沒你的事,到時候你只要幫忙彈幾個和弦就好。這首歌本來就很簡單,不過我們調整了很多地方,你聽我彈一次,明天晚上你負責彈節奏,OK嗎?」
「呃,來得及嗎?」
「來得及,放心放心。」
薇信心滿滿地說,抱起「1987」,看看亞萍憶如,對康康碧檠點頭,按下混音器按鈕,擴音器傳出吉他聲。
薇要我仔細聽,幾個小節過去我發現其實很簡單,顯然這就是整首歌的主要和弦。旋律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節奏非常快,似乎是首十分熱鬧的歌。就見薇又按了幾個鍵,讓預錄的貝斯、keyboard與鼓都跑出來。
我皺眉苦思,卻怎麼想也想不出這是哪首歌。薇一笑,問我說:
「凱,聽得出這是哪首嗎?」
「很熟,」我搔頭:「卻聽不出來。」
「這就是我要的。」她高興地說:「來,你一聽就知道。」說著讓音樂暫停,對大家說:「好,那就按照之前練的來一遍。預備。」
四女同時抱起樂器,薇把擴音器開小了些,見我瞧著她,嫣然一笑,按下按鈕。
流暢的旋律再度傳出,樂曲一開始就是強烈的鼓聲,貝斯既重又快,怎麼聽都是首硬式搖滾。薇說這是安可曲,想來是首膾炙人口的經典名歌。
我期待地聽,只見她嘻嘻一笑,前奏結束,手中pick一刷,唱出的歌詞竟然是「如果你是朝露,我願是那小草」。
「如果」,劉藍溪的經典校園民歌,怪不得這麼熟悉,活在臺灣大概沒人不會唱。只見薇邊唱邊笑,像是覺得我的表情很有趣。身邊四人也紛紛端起樂器,配合擴音器裡預錄的音軌進行伴奏。
眾人的伴奏很「老派」,有種綜藝節目裡「某某臺大樂團」的味道,卻又與預錄的電吉他聲配合得絲絲入扣。就這麼開開心心、熱熱鬧鬧地唱完了歌,放下樂器。
我大聲叫好,眾女一齊笑了。薇喘著氣,笑道:
「怎樣,沒想到吧?這首放在最後頭當高潮,到時候保證讓大家嚇一跳。」
「不會太弱了點嗎?」
「不會不會,你等著瞧。」她信心滿滿地說:「就是因為大家都會唱,才能把氣氛搞熱鬧。到時候我負責彈貝斯,你就照我剛剛那樣彈節奏。剩下的大家都會跟上,就算錯了也沒什麼關係。OK嗎?」
「沒問題,」我點點頭:「這要再搞砸了就太丟臉啦。」
「記得要跟著唱喔!」
「放心啦。」
「那好,」薇滿意地點點頭:「我們唱另一首。這首就是認真的了,我們還沒練,你先聽一遍。」說著放下吉他,走到森怪的唱片櫃中取了一張,抽出唱片放在唱機上,把封套交給我說:
「凱,這是我剛認識的一個團,團名叫做『felt』,就是feel的過去式的那個字。對了,之前你不是問我跑去德國幹什麼嗎?其實就是跟一堆朋友飛去聽他們的club道別演唱會的。」
「這麼瘋啊?」我一怔,不禁有點羨慕她的「一堆朋友」:「道別演唱會,所以這個團解散了?」
「沒錯,今年剛解散,還有一張道別專輯還沒買到。」薇點頭:「這個團很特別。主唱叫做Lawrence,這是姓還是名沒人知道。團員也不固定,今天加入兩個明天走掉一個的。Lawrence很有個性,組團時就宣布只唱十年,出十張專輯,發十首單曲,之後就解散。去年是第十年,今年果然解散了。」
「唱什麼的?」
「跟狗弟介紹你的Eyeless In Gaza很像,是個post-punk兼gothic rock的團。」
「什麼叫做……呃,妳說的都是什麼啊?」
「呵呵,後龐克哥德式搖滾。」薇笑了起來,見眾人一頭霧水,搖頭道:「這個說來話長,反正到了今天都被算成alternative啦。不講這個,先聽一下吧?」
「嗯,好。」我低頭望向唱片封套,只見上頭印著一個由英文字體組成的彎月形狀,後方則是一片黃色紅色的不明背景。字體有點六〇年代的迷幻味道,寫著「Me and a Monkey on the Moon」。
「你聽了保證喜歡。」薇說,把唱針擺在唱盤上,只聽沙沙聲過去,擴音器裡傳出一段單調卻頗有壓力的貝斯前奏。薇把影印好的歌詞歌譜交給大家,緩緩地說:
「這是第六首,也是我們要唱的歌。歌名叫做『New Day Dawning』。」
話沒說完前奏已然結束,眾人各自低頭,找出翻譯歌詞,聽著迴盪在周遭的音樂。
薇一笑,閉上眼睛。
「New Day Dawning」的氣氛很詭異,唱歌的人是個帶點沙啞,十分輕柔的男聲。乍聽之下有點沉悶,卻又帶點莫名的期待感。編曲很特別,主要伴奏靠貝斯完成;旋律很清楚,歌詞部分有種「唸歌」的感覺。不到四分鐘的曲子,原本以為要結束了,卻在曲後又多了一段將近三分鐘的尾奏。這段尾奏也很特別,歌詞寫的是「新的破曉」,卻有種日暮將至,面對霞光的感傷情緒。
尾奏消失,薇拉起唱針,唱盤停止轉動,一時眾人都沒有說話。這首歌氣氛詭異,雖不強烈,卻讓我有種第一次聽到「One By One」時那種悶在胸口的、讓人窒息的情緒。薇觀察半晌,噗哧一笑,打破沉默說:
「很悶,是不是?」
「呃,」我回過神來,喘口氣說:「對啊,這首歌太悶了,好聽是很好聽,但是真的能上臺表演嗎?」
「這才有趣啊,」薇笑著搖頭:「不過當然不會就這麼上臺嘛,不然放唱片就好了。這可是為你準備的,待會兒我們來研究怎麼編曲,好好唱讓你師父刮目相看。」
「前提是唱得好。」我歎道。
「我相信你可以。」薇鼓勵道:「我的想法是這樣:我們把這首歌擺在兩首熱鬧的曲子中間,算是個人秀,照原唱方式編曲,你負責唱,燈光也只打在你身上,其他人隱身在黑暗裡。就這麼一路唱到底,等尾奏部分再讓我跟姊妹們表現。尾奏可以燦爛點,把氣氛拉回來,直接進入下一首歌的前奏,串場什麼的等下一首結束時一起講就好。」
「那下一首是什麼?」
「這就是待會兒要傷腦筋的,」薇輕嘆一聲:「之前提了好幾首,狗弟那邊都有意見。不是太紅就是太俗氣,反正都不滿他的意。」
「那他想唱什麼?」
「倒不是想唱什麼,」薇搖頭:「而是這次桑尼他們又要來了,狗弟想愛現,不想唱一堆什麼Europe、Roxette之類太流行的東西。問題是每個都另類還不是照樣冷場?我覺得上臺唱歌曲風還是平衡一點比較好。」
「那是他腦袋頑固,」我笑了起來:「狗弟明明本事很好,即使臨場發揮我看都難不倒他。我建議乾脆通通像妳們剛剛搞『如果』那樣拿一堆誰都會的歌來改就行了,偶爾插一首剛剛那個……」
「『New Day Dawning』。」
「……這種的。」我點頭:「等於出奇制勝,聽眾也比較有參與感,練也好練唱也好唱,這不就結了?」
「那我們要唱什麼?」
「嗯,這就要想想了。」
我說,正打算「想想」,忽聽韓憶如說:
「凱子,上次我們來的時候你不是唱過一首日文歌嗎?那首歌很好聽,你要不要乾脆試試看?」
「這主意好,」康康搶著說,不懷好意地笑道:「當天你唱得好有味道呢,上次讓那個什麼老頭樂團神氣,這次就輪你上去飆日文吧?」
「呃,那可不行。」我臉一紅,想起上次娃娃小渝一起翻譯歌詞的場面,忙道:「我不會講日文,那只是跟著硬背而已。『青葉城戀曲』很難唱,再說上次人家也唱過了,這次來的觀眾我看跟上次差不多,拾人牙慧可不成。」
「嘿,想必別有內情。」薇一笑:「日文歌是吧?顯然跟梁文渝有關。不行不行,凱,你竟然只唱給她們聽,我可是會吃醋的。」
「厚,別鬧啦。」
我手忙腳亂地說,見薇盯著我,登時不禁有點罪惡感。今天我是來跟她「認錯」的,身為男朋友,還是順著她好。幾個念頭在心中一轉,我說:
「薇,她們說的那首上次O-chisun-MA唱過了,狗弟不會讓我唱的。不然這樣,我們來一首別的,也是日文歌,曲子很簡單,妳去想辦法修得熱鬧一點,這樣就不會重複了。妳說如何?」
「哦?」
五人都是一怔,薇高興地說:
「好啊好啊,凱,你還真的會唱日文歌啊?」
「其實不會,」我搔搔頭:「我有一卷日文老歌輯,裡頭每首歌都很好聽,翻來覆去聽到帶子都爛了,於是也就背起來了。那些歌在唱什麼我通通不知道,搞不好唱起來連日本人也聽不懂也說不定。」
「不會啊,」康康笑道:「上次那兩個會日文都說你唱得很道地。」
「妳再虧我沒關係,」我哼了哼:「死康康,下次我叫小光來跟妳打對臺。」
「只要不找那個光說黃色笑話的傢伙就好。」
「妳說的是誰?」薇插嘴。
「就詩聖啦,還能有誰?」我沒好氣地說:「他無聊爆了,老開妳們樂隊同學什麼吹喇叭之類的笑話。不理他,妳要不要試試我的日本歌?」
「當然。」薇認真地說:「歌名叫什麼?」
「叫做『なごり雪』。」
「這是什麼意思?」薇問:「你再唸一遍。」
「唸法是nagori yuki,至於意思嘛,怎麼講……」我想了想:「錄音帶封套上的中文寫的是『余波雪』,『余波』就是餘韻的意思,雪就是雪,所以意思應該是殘雪、或者雪的餘韻,要不然就是最後一場雪之類的意思,我不知道哪個是對的。」
「有意思。」薇讚賞地點點頭:「你算厲害的,不會日文倒是會猜。好啊好啊,那就試試看。」說著把「1987」交給我,期待地說: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你唱日文歌呢,可惜。」
我心中一動,想著之前兩人聊起關於「第一次」的事。心中嘆氣,接過吉他。
眾人都望著我,陰暗的四周,只有舞臺上亮著不算亮的燈。
不知為何,雖然都是Ovation,薇的吉他聲音就是比我的「Maggie」清脆。我找了半晌,確定幾個和弦都對,這才抬起頭,望著舞臺外的黑暗,輕聲道:
「『なごり雪』,謝謝。」
大家都沒作聲,薇面帶微笑,臉上充滿期待。
於是,我撥動琴弦,唱了起來。
.
傍晚六點半。
唱完「なごり雪」,大家一致決定使用這首歌,薇在康康協助下完成編曲,約好等狗弟抵達進行最後修正。之後眾人又選了幾首,各自教唱編曲,倏忽已近傍晚,月光和狗出現了晚班的員工。
這些人都認識薇,紛紛走來向她打招呼;薇笑吟吟地與這些許久沒見的朋友們聊個沒完,反而把我們冷落在一旁。康康看著薇,像在觀察什麼,忽然說:
「凱子?」
「嗯?」
「你們兩個的生活差距很大嘛。」
「妳說我跟薇嗎?」我一怔,見其他三人都在聽,皺眉道:「她本來就跟這些人很熟啊,怎麼了?」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看起來好像走在一起,其實很多地方還是很不一樣的。」
「是嗎?」我呆了呆:「像是哪裡?」
「就像這個場所,」她環顧四周:「上次跟姊妹來就有人在講,這裡的感覺跟你……怎麼說呢,很不一樣吧。不像阿薇,好像月光和狗是她開的,你比較像我們這些平凡的高中生,不像是晚上會來唱歌表演的那種人。」
「我剛加入嘛。」
「我懂,這也只是一種感覺。」康康點頭,忽道:「倒是啊,我們都覺得你跟小渝比較合適。」
此話一說眾人都默不作聲,只有碧檠看看學姊又看看我,表情有些不解。康康解釋:
「別誤會了,我不是勸你不要跟阿薇在一起,只是當天晚上我們都這麼覺得,想到了就跟你提一句。」
「呃。」這話不好接,我也不能認同,只得說:「那是妳們的想法,我跟薇有我們的默契,不是生活差距大不大可以概括的。」
「或許,不過那也只有你們自己知道了。」
康康點點頭,不再接口。
我心裡犯嘀咕,康康很直接,這番話雖無惡意,然而周圍人多,換成私下講比較合適。正想扯些別的轉換氣氛,就聽她又道:
「對了,剛剛那首歌叫什麼名字,你再說一次。」
「なごり雪。」我說:「幹嘛?」
「我想知道歌詞是什麼意思,」康康掏出筆記本:「回去我問小渝,這就跟你沒關係啦。呵呵。」
「唉,妳這不是在刺激她嗎?」
「咦?是誰說跟小渝沒怎樣的?」
「『沒怎樣』三個字學問很大,妳不懂別吵。」
「那你倒是說說看。」
「簡單來說『沒怎樣』是結果,跟過程無關。」
「哈,有意思。」康康一怔,笑了起來:「好精闢的解釋,難怪阿薇老誇你國文好。那不談了,祝你們幸福就是。」拿起剛剛的譜,低頭繼續看。
我有點不知所措,見另外三位女生都不講話,忽然發現自己跟這些人其實也沒多熟。康康憶如是上次儀蘋帶來的,亞萍是薇的朋友,只有碧檠是早就認識的學妹。在國中樂隊裡我是隊長,除了蘭蘭是直屬學妹,我跟其他學弟妹都保持著一定距離,更別提兩年沒見,想來也不是真的有多熟。
所以,這些人號稱是我找的,其實都是「薇的」朋友。
我搖了搖頭,拿起樂譜假裝看,不禁有種今天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感覺。薇找她們練功,想叫我加入我早就叫了,想跟薇解釋大姊的事也不該在這種場合,看來待會兒還是先閃人,等活動結束再跟薇講好了。
心意已決,起身跟眾人交代幾句,我走到薇身邊,打斷了她。
「不好意思,」我對正跟薇聊天的那位月光和狗女員工點點頭,對薇道:「妳要留到幾點?」
「嗯,大概會先去吃點東西,再回來練一下吧。你要先走嗎?」
「如果妳沒有要我留下來。」我點點頭:「這些都是妳的姊妹,妳多陪陪她們好了。我回去自己練,晚上再去找妳。如何?」
「這樣嗎?」薇想了想,轉頭對那位女生一笑,拉我走到一旁,低聲道:
「凱,怎麼了?」
「沒啊,我只是覺得練完了,想休息一下。」
「真的嗎?」
「真的真的。」
「嗯,那大概是這陣子太累了。」薇點點頭,彷彿也覺得有點吃不消:「這樣也好,你就先回去,我陪大家再練一會兒。晚上你別來了,這段時間都在一起,你趁春假多陪陪家人,早點上床睡覺。明天還有整個下午,狗弟他們都會來,到時候再練就可以啦。」
「也是。」
「那不送了,你一個人靜靜吧。」
薇笑著眨眨眼,轉頭繼續聊天。
我心中一動,「靜靜」,薇果然還是明白我的。當下走回康康那邊,跟大家胡亂講了個藉口表示要離開。康康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坐在原地目送我離開。
獨自走出戶外,雨還在下,濕濕冷冷地像是永遠不會停。外頭天黑了,有種看完電影走出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慌亂感。剛才是坐計程車來的,由於明天還要去,連Maggie都沒帶走。此刻身無長物,只有自己一個人。
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薇回來前的寒假,我也總是覺得她馬上就要回來,從來沒有感到孤單。登時不禁覺得有根菸就好了,想了想還是忍住買菸的衝動,伸手攔起計程車。
紅色的車子,難得一見的古老「空車」計程器。近來計程車正在換裝電子式的「計程計時表」,像這種一塊「空車」橢圓紅牌,上車後轉半圈就開始計程,只能計程不能計時的機械式計程器,已經很少見到了。
我上了車,車裡飄著檳榔味。司機穿著洞洞背心,似乎毫不在乎天氣陰涼。他轉下計程器,口操臺灣國語問:
「去哪邊?」
「呃……」我一呆,一時還不想回家:「中正紀念堂。」
他點點頭,踩下油門,車子嘎啦作響開始前行。
連續假期加禮拜五傍晚,滿街都是出來吃飯的人。忠孝東路擠得水洩不通,捷運施工圍籬後方是SOGO漂亮的招牌。司機不斷碎碎唸「早知道就趕快去裝新的計程表啦」「這樣等都沒錢賺啦」,言談間有種要我多付一點的味道。我心下厭煩,望著SOGO二樓窗明几淨的玻璃窗,決定付錢下車。
司機不悅地唸著什麼「啊我擠在這裡怎麼辦」,我心知肚明,表示願意多付十塊錢;聞言這位四面金剛立刻轉到笑臉那一面,眉開眼笑說了一堆「小朋友很有家教」之類的話。我嘖地一聲拿了找錢,任他多偷五元也不計較,在SOGO門前下了車。
SOGO門口擠滿了排班計程車,下車處在馬路中間。整排計程車什麼顏色都有,想起前陣子報上寫臺北計程車要統一顏色,不知屆時會換成什麼顏色?要是墨綠就難看了。那種顏色除了給郵差穿,大概也只有北一女制服能看吧。
我下車關車門,望著SOGO二樓的咖啡座。紅色「UCC」招牌掛在巨大的柱子旁,裡頭坐滿客人。瞬間感到門沒關好,原來這臺計程車還有舊式的「自動關門裝置」,連忙拉開車門,打算再關一次。
就在這個瞬間,身後忽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嘰」聲。剎那間意識到這是煞車聲,還來不及反應,腰際已然傳來一陣劇陣,巨大的力量從腰部猛地推來,整個身子竟然失控地飛了出去。
我被撞了。
很奇妙地,撞擊力量雖大,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痛,只是控制不住地往外頭飛。霎時一片強光搖曳,「UCC」招牌與長窗裡的燈光混合在一起,化成了某種拖曳光條的、難以形容的光幕。
接著是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狠狠撞擊地面,頭部摩擦馬路,在一陣暈眩中,眼前驀地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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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間,周圍一片空蕩。
或者該說,周圍什麼都沒有。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SOGO或UCC,只是一片空蕩蕩的純白。
我坐著,所以應該有張椅子。天地毫無界線,白得連地平線都看不到。
我不知道這是哪裡。是室內還是戶外?光線又是從什麼地方打來的呢?
瞬間有點擔心,我起身四顧,只見身旁站著兩個人。
一個成年女性,年紀不大,充其量三十出頭,算是個大姊姊。長長的頭髮有點淺褐色,穿著一襲跟周圍一樣白的連身長裙。表情很溫暖,帶著微笑;面孔雖然陌生,卻又有點熟悉,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親近感。
另一個也是女生,只是年齡小得多。白衣白襪,藍色百褶裙,穿著黑皮鞋。
她是小燕學姊!
我一怔,訝異地說不出話來。
大姊姊笑了。
小燕學姊也笑了。
兩人左右起牽我,三人走在一起,都沒有說話。
周圍悄然無聲,好像連空氣都消失了。我雖然在走路,卻沒有發出聲響。
走著走著,周遭越來越亮。
我在哪裡呢?很想開口詢問,卻又覺得其實不問也無妨。任憑兩人牽著,走了好一陣子。
驀地,我們停下了腳步。
像是她們要我停的,也像自己要停的。總而言之,三人都停了下來。
小燕學姊走到面前,對我說了幾句話。
我像是瞭解了,卻又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反問幾句,卻沒有聲音。
她笑了,問了問身邊的大姊姊。
大姊姊想了半晌,轉頭看著我。
親近又陌生的面容,不知為何帶著熟悉感。身邊暖暖地,既像包覆著某種溫柔的材質,又像穿著質料很好的衣服。她凝視著我,眸子裡有著強烈的魔力,彷彿正在微笑,用一泓深潭也似的眼神與我交談。
我點點頭,心裡冒著遲疑的感覺,她的「話」裡有著重要的訊息,一時卻不知如何解讀。
訊息本身的感覺是清晰的,甚至帶著點淡淡的甜意,像是被人稱讚或鼓勵,又像要我承諾什麼,有種被信賴的、被賦予重任的飄飄然。
深邃的眸子,大姊姊長得好美。難以形容的美,彷彿神仙般的氣息。卻又如此親近,像是自己的親姊姊一般。
於是,我答應了她。彷彿做了某種巨大承諾,心裡卻毫無壓力。
她又笑了,笑得好甜。像是春天的風,飄著濃濃的、彷彿剛煮好的米飯般的香氣。不禁覺得有點餓,小燕學姊格格嬌笑,對大姊姊又說了幾句話。
大姊姊點頭,伸手與我勾了勾,完成無聲的承諾。
於是,我再度閉上眼睛,在兩人陪伴中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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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眼前一片強光。像是泛著霧,又像少了些顏色。我想坐起身來,卻覺得口乾舌燥,腰際一陣劇痛。
「醒了!醒了!」
熟悉的聲音,我瞇著眼睛,掙扎轉過頭去。這才發現身邊有人,以及周圍的景象。
這是一間房間,頂上是白色的日光燈。床邊有窗,還有淡綠色的被子。我動彈不得,眼前是媽媽、馨馨,還有詩聖與薇。四人都是一副馬上就要衝上來的神情,嚇得我幾乎要退後一步,這才意識到自己躺在床上,這裡應該是醫院,腰間也纏著某種緊緊的東西。
「呃……」我艱難地說:「我好渴……」
「我來!」
馨馨忙道,快手快腳倒了杯水。媽媽接過水杯,薇走到身邊,扶我坐起身子。
我出了車禍,我心忖,昏倒在路上,不知過了多久。
媽媽滿臉擔心餵我喝了杯水。我一邊喝,一邊看著自己的右手。只見手背上插著針,針上包著紗布,一條管子連接到身邊的鋼管上。這是點滴,我的確在醫院。
好不容易喝完水,我定定神,這才問:
「我……我在醫院嗎?」
四人一聽都笑了,媽媽柔聲問:
「凱,頭痛好點了沒?」
「頭痛?」我呆了呆,晃晃腦袋,搖頭說:「我頭不痛啊,怎麼了?」
「這樣總會痛了吧?」
詩聖一笑,伸手在我左邊太陽穴按了一下。
「呀!」
我叫了起來,詩聖按的地方傳來劇痛,像是撞到電線桿一般。只見馨馨連忙推開他,罵道:
「死柯秉楠,哥都快痛死了,你怎麼可以按人家的傷口啊!」
「醫生說沒事啊。」
詩聖嘻皮笑臉地說,媽媽毫不介意,微笑著說:
「這位同學真有趣,來,幫我把他的床墊豎直,讓凱坐一下。」
「是。」
詩聖忙道,跑到床尾蹲下,似乎正在調整什麼。媽媽扶著我,我只覺得腰部很緊,直到床鋪上半部逐漸升起,這才緩緩靠下去,吁了口氣。
「唉,你真是的,」媽媽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輕嘆一聲說:「凱,你在忠孝東路附近出了車禍,自己知道嗎?」
「呃,大概是吧。」我皺眉:「只是不知道被什麼撞了。」
「公車,」薇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接口說:「你下計程車拖拖拉拉,後面公車撞上你,幸好公車也要靠站了,所以只是把你推出去,沒受什麼傷。」
「呃。」
都昏迷送醫院了,還「沒受什麼傷」?我正要問,媽媽又說:
「還好沒事,你被公車撞出去,頭撞到地上昏過去了。還是那位計程車司機幫你叫的救護車,都不記得了嗎?」
「我不是昏過去了?」
「後來醒啦,救護車上還一直說沒事,」薇笑道:「你被人家送到醫院,照X光包繃帶,還一直謝謝司機先生幫忙。之後睡睡醒醒的,真的什麼都忘啦?」
「呃,是啊。」
「撞昏了,看樣子還要多觀察幾天。」媽媽歎道:「醫生說沒有腦震盪,也沒有骨折,只是大腿跟腰部扭傷,還有腦袋上撞了個大包。意識不清沒關係,這兩天躺一下,沒有腦震盪就好了。」
「所以也不嚴重嘛。」我鬆了口氣:「你們怎麼知道我出車禍了?」
「你這人,身上連張身分證也不帶。」薇一笑,似乎明白我不帶身分證是因為怕去月光和狗被臨檢:「幸好你帶了call機,否則人家還不知道要聯絡誰呢。你的call機上第一個號碼就是我,我接到警察通知時快嚇死了,幸好一到醫院就看到你嘻皮笑臉的,否則……」說著臉一紅:「……否則就真的要擔心了呢。」
「這人很調皮,不會有什麼大事的。」馨馨笑道:「好啦好啦,沒事就好了,頂多只是巧怡要倒霉啦。」
「巧怡?」我一怔:「她怎麼了?」
「人家在跟戲劇社PK啊,已經到高潮階段啦。」馨馨皺眉:「哥,這幾天發生很多事呢,等清醒一點再跟你講。最急的是主任,五月中就是中等運動會啦,你這一躺不知道要躺多久,答應主任的兩校詩朗隊聯盟還沒開始練呢。」
「啊?」我嚇了一跳:「『這幾天』,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薇輕嘆一聲:「今天是禮拜一。你睡睡醒醒,醒的時候好像很清醒,結果一睡著什麼都忘啦。醫生說這是驚嚇的結果,要我們不要緊張,不過你的樣子還真的教人很擔心呢。」
「所以禮拜六……」
「狗弟搞定了。」薇截下我的話,輕描淡寫地說:「我幾個同學表現得很好,碧檠說可惜沒跟你一起表演。康康來看過你,梁文渝昨天傍晚也來過。」
「還有齊聖生。」詩聖接口。
「他不是還在受訓?」我一呆。
「結訓了,人家現在是上尉啦。」詩聖一笑:「你這小子,狗弟他們也來過。另外通知你一聲,我們趁你呼呼大睡沒辦法抗議,把你的『好事』都跟董媽媽說了。」
「呃,什麼『好事』?」
「哈,作賊心虛。」馨馨笑道:「別緊張啦,小心又扭到腰。」說著摟起媽媽的手臂:「最重要的是我,嘻嘻,乾媽已經知道我們是結拜兄妹啦。怎樣,你有沒有很高興啊?」
「乾媽?」我一呆:「妳……」說著看看媽媽,只見媽媽一笑,任憑馨馨摟著,解釋道:
「是啊,你跟這麼可愛的女生結拜兄妹,幹嘛要瞞著家裡呢?馨馨對你真好,薇一通知我就打電話找她幫忙。人家一邊哭一邊幫我做了所有的事,聽醫生說你沒事又哈哈大笑,真是個直爽的人兒呢。」說著摸摸馨馨的頭,續道:「我在這裡陪你,馨馨也請了假待在病房裡幫忙。人家既能幹又貼心,兩天沒事我們聊了好多,你在學校做什麼她通通跟我說了。知道你們兩個有這麼好的交情,我心裡也很高興,正好昨天晚上爸爸過來看你,他乾脆收了馨馨當乾女兒,說是等你好了之後再一起出去吃個飯。」
「呃。」
「怎麼,你不願意嗎?」
「什麼話……當然好啊,」我忙道:「只是變化太快,一時搞不清楚狀況而已。所以妳真的收馨馨當乾女兒了?」
「是啊。」馨馨搶著說,開心地笑著。
「所以嘍,有女朋友有乾女兒,加上一個好朋友。」媽媽微笑著說:「小子你福氣很好,身邊的朋友都是好小孩。這兩天我跟他們聊,也對你有了更多的瞭解。先不講了,我找醫生看看你,沒問題的話吃點東西,你這兩天都沒吃什麼。」說著站起身來,對馨馨道:
「來,妳跟我去。」
「是。」
馨馨乖巧地說,尾隨媽媽離開。
詩聖等她們離開,拍我一把,笑道:「你們聊吧,我去抽菸了。」跟著離開病房,善解人意地讓我跟薇獨處。
瞬間人都走光了,薇望著門口半晌,吁了口氣,低下了頭。
兩人一陣靜默。薇的表情變得很快,彷彿適才都是強顏歡笑,直到此刻才能卸下面具一般。沉默片刻,輕輕握起我的手,低聲道:
「凱,這幾天我好擔心。」
「呃,對不起。」
「你的確該說對不起,」她皺眉道:「不過不是對我,而是對你媽媽。照顧你是小事,你不照顧你自己,把媽媽嚇得都瘦了一圈,真是不應該。幸好人沒事,不然她有多傷心啊?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唉。」
「好啦,受傷的是你,我不囉嗦。」她沉默半晌:「通知你一聲,小箏妹妹也來過。」
「嗯。」
「阿玟他們都來了。」薇似乎不願多提小箏,又說:「阿玟緊張得都說不出話來了,狗弟他們也很擔心,幸好醫生說沒事,不然我看禮拜六的活動也別辦啦。」
「結果後來怎樣了?」
「我跟阿楠上臺。」薇簡單回答。
「那……」我心中一動,又問:「所以那首『なごり雪』就沒唱了?」
「沒人會唱啊,狗弟說等下次。」
「唉,好吧。」我嘆了口氣:「難得的機會,結果還是沒跟妳上臺。」
「這叫人算不如天算。」
薇忽道,抬頭望著我。
我一驚,她的眼神裡充滿哀傷,彷彿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卻不知如何啟齒。
這一瞬間,我就明白她已經知道了。
薇咬著下唇,模樣帶著委屈,緩緩點頭,低聲說:
「沒錯,我都知道了。」
我緊張地就要起身,她伸手按住我,搖頭道:
「你別激動,小心又扭傷。」
「薇……」
「你別說話。」她阻止我:「凱,這的確是一件非常傷腦筋的事。你媽媽還不知道,馨馨跟阿楠已經知道了。時間不多,我只有一句話,讓我先講。」
「呃。」
「我不怪你。」薇說,咬著下唇,眼眶裡泛著淚:「就是這句話,凱……我不怪你,你不用自責。這是我們共同的挑戰,我們要一起面對。我跟阿玟談過了,她的意思是你必須負責,孩子是你的,你要當個爸爸,可是這跟你我無關。」
「她跟我說過……」我低下頭。
「這是唯一的機會,留下孩子是對的。」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不要我出錢,我也能夠理解。我跟她唯一不同的意見是如何面對你父母。她認為你不該在這段時間裡跟父母講,我卻覺得你有義務讓你爸爸媽媽事先知道。這件事你放在心上,反正這幾天你要住院觀察,時間很多,想跟我討論也可以,我都陪著你。」
「薇……對不起。」
「這是我回來前發生的事,你不必說對不起。」她終於忍不住了,一滴淚水滑過面頰:「可是,之後你的決定,會影響我跟你之間的關係,請你不要等閒視之。」
我一怔,她又說:
「凱,其實我不想跟你討論這件事。畢竟之後要考慮的因素很多,我能參與的也很有限。阿玟是一定要生的,你也是一定要負責的,至於我們……」她擦掉眼淚:「就感情而言並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受到影響,但我們的相處會。你的心態,你對阿玟與孩子的做法,孩子跟你的關係,都會影響我們的相處,你懂不懂?」
「薇……」
「你先回答,懂不懂?」
「呃……懂。」
「所以,請你負責。」薇咬了咬牙:「雖然不怪你,但我卻覺得十分遺憾。這件事讓我傷心的地方在於它剝奪了我跟你最重要的『第一次』。所以,即使不怪你,這還是會影響我們的相處,你懂嗎?」
「對不起……」
「所以,你要想辦法調和這種關係。」
「我跟大姊?」
「不,」她堅決地搖了搖頭:「阿玟跟你的關係沒什麼好調整的,是我跟小孩。你要當個好情人,同時又要當一個媽媽不是我的孩子的爸爸。只要你能做到,那我跟孩子都是你的;做得不好,你就可能會同時失去我跟孩子。知道嗎?」
「呃……」
「那就這樣,我們還要慢慢調整,不必急著今天談完。」她搖頭,緊了緊握著的手:
「凱,我愛你,請你永遠記得。」
「我也愛妳啊!」
我激動地說,若非被點滴與病床綁住,這就要衝上去緊緊抱住她。薇終於哭了,任憑眼淚流在我的胸口,發洩著這幾天以來所有的委屈,以及一份不用宣之於口的,對未來的畏懼與擔心。
我難過地握著她的手,咬著牙,不讓自己掉下眼淚。
就這麼著,我們在沉默中忍耐著翻攪的心情。直到媽媽跟馨馨一起回到病房,兩人才趕緊換上笑容。醫生是個頭髮微白的中年男性,態度和藹可親,檢查東詢問西搞了很久,向媽媽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項,表示我尚須住院觀察,要是一切穩定,週六就可以出院。
醫生離開時是五點半,斜陽從窗口照入,前陣子的雨已經停了。薇幫媽媽買便當,拉走詩聖馨馨,留我們母子倆獨處。媽媽協助我處理醫院食之無味的餐點,兩人邊吃邊聊,她說起這幾天的事:從薇急忙通知開始,她跟爸爸趕來醫院、計程車司機一邊幫忙一邊表示「這孩子很有善心,一定會沒事的啦。」之後醫生急救、我睡睡醒醒,詩聖馨馨請假幫忙,薇掉著眼淚協助辦理住院事項,直到爸爸收馨馨當乾女兒,以及包含小渝、康康、教官、李美琪老師、小光希特勒、Ansery的大家、小黑小彬、巧怡、小雪與小箏等陸續來探病,跟媽媽聊「他們心中的凱子」的過程,全都告訴了我。
很奇怪的感覺,其實不是什麼重大意外,卻像生命中被偷走了好幾天。我心中慚愧,吃著吃著放下筷子,認真向媽媽說了聲對不起。
媽媽只是搖頭,溫暖的笑容裡帶著「幸好沒事」的欣慰。望著她的模樣,我突然覺得當父母真辛苦。自己就要變成爸爸了,我卻怎麼跟媽媽啟齒呢?
媽媽見我吃不下,輕嘆一聲,搖搖頭說:
「乖,不想吃了嗎?」
「呃,吃飽了。」
「好吧,慢慢吃,不要急。」媽媽說:「躺著休息,別想東想西的。看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媽……抱歉了。」
「沒關係,自己兒子嘛。」她溫然一笑:「你很幸福的,這幾天除了我,他們幾個都在這裡照顧你,叫也叫不停,趕也趕不走,每個人都幫了好多忙。你沒事大家就放心了,安靜休息幾天,等薇回來要她也回去休息,別再麻煩人家啦。」
「是。」
「算了,我看這幾個誰也趕不走。」媽媽笑道:「我明天不能再請假了,你去開口要薇分個工,讓朋友們輪流值班,別讓大家都請假,耽誤功課了也不好。」
「哈,我看只有馨馨會耽誤功課吧。」
「你那個同班的柯秉楠呢?」
「班上成績比我爛的沒幾個,他那個最後一名我是搶不走的。」
「真是的,這樣說好朋友。」媽媽笑了:「好啦,你乖乖休息,我等他們回來就先回去了。明天下班再來看你,不要到處亂跑。」
「我是跑得到哪裡去啦?」
「誰知道?」
媽媽一笑。門又開了,兩個綠衫黑裙走進來,我一怔,竟然是巧怡與娃娃。
「董媽媽。」
兩人見到媽媽馬上打招呼,巧怡昨天來過,娃娃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了一下。媽媽見我又有朋友,微微一笑,收拾兩天來的行李,交代幾句就離開了病房。
我心裡歉疚,望著媽媽消失在門口,對兩位探病的說:
「呃,真不好意思,還麻煩妳們來看我。」
「呵呵,大情聖出車禍了,早探病早有八卦聽。」娃娃笑道,在媽媽剛坐過的位置上坐下,許久沒有聞到的味道隨風飄來,帶著甜甜的滋味:「凱子,好久沒見了。」
「唉,竟然是在這種狀況下。」
「已經不錯了,沒有缺手斷腳的。」她看著我,表情裡帶著刻意掩飾的輕鬆:「早上聽巧怡講你出車禍,起初還挺替你擔心的,搞了半天原來沒事啊,害人家白擔心一場。」
「呃。」
「反正沒事,這人命大得很。」巧怡接口,抬起我打點滴的手:「好啦,醒了就好,之前來你都在睡,帶來的水果全被小光他們吃完啦。凱子?」
「嗯?」
「你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醫生說大概禮拜六。」
「那好,時間還來得及。」巧怡歎道:「我們下禮拜四就要跟戲劇社比賽啦。這次春假你不在,我們練得差不多了,下禮拜也不用你幫忙,等禮拜四看學妹表現就好了。」
「唉,這次還真的沒幫上忙。」
「春假之前算有,你就別假客氣啦。」巧怡搖頭,看看娃娃:「怎麼說呢,從林美薇回來後你就忙得不見人影,本來想讓你跟學妹多往來往來的,結果這次你真的只是在當導演,別的事情都沒參與,跟學妹的距離很遠。看樣子也只能等社團聯展之後再看看有什麼機會好了。先跟你講一下,下禮拜三是戲劇社,禮拜四是我們,到時候你可不能不出現。」
「是,知道了。」
「還有小光,把他一起抓來。」
「妳自己跟他講不就結了?」
「唉,你去問他好了。」巧怡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只是推了娃娃一把:「喂,來都來了,妳不是要講什麼嗎?」
「嗯。」
娃娃點頭,卻不開口。巧怡忽然起身,二話不說離開了病房。
我呆了呆,就見娃娃望著我,從書包裡拿出一樣物事。乳白色小盒子,上下蓋接合處鑲著金邊。
我一怔,這是我的「北一女獎」。
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娃娃已經把盒子打開。裡頭是熟悉的金質的三角獎章,鑄著北一女校徽、「特等」與「中華民國七十八年」浮雕,掛在紫色綬帶上,果然是我的獎章。
「凱子,認得這個嗎?」
「呃,這是我的……」我改口:「……這是我給小箏的獎章嗎?」
「嗯。」
「怎麼會在妳這裡?」
「學姊送我了。」娃娃輕聲說。
「啊,為什麼?」我忙問,原本以為是小箏要她拿來還我的,想不到小箏竟然轉送給了她。就聽娃娃說:
「說來話長。我只是先知會你一聲,如果你不願意給我,那就還你。」
「呃……」我皺起眉頭:「這個嘛,都送給小箏了,她要轉送給妳並不用徵詢我的意見。只是為什麼她要把這個送給妳呢?」
「因為我喜歡你。」
娃娃毫不遲疑地說。我一怔,她又道:
「簡單講就是巧怡通知我你出車禍了,我看她講得輕輕鬆鬆,問也問不出個名堂來,只好去問學姊。」
「然後她就把我的獎章送妳了?」
「當然不是,」娃娃搖頭:「你看,你只在乎獎章本身,真捨不得還你就是。」說著又道:「我跟學姊打聽你的狀況,學姊說她來的時候你都在睡,林美薇說你沒事,她不方便留下來。叫我想來探病就找個時間自己過來,不要害羞。」
「呃,謝謝妳跑一趟。」
「跟我說話不要這麼客氣。」她搖頭:「學姊很聰明,察言觀色知道我不敢過來,當場沒說什麼,回去後卻叫巧怡跑到班上來找我,說是放學後陪我一起來,省得我一個人尷尬。」
我沒接口,她看著手中的獎章,輕聲道:
「巧怡順便把這個拿了過來,學姊要她轉告說這是你最珍惜的東西,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情份,那就會讓我留著,不然就會跟我要回去。她要我自己跟你講這件事,看你會有什麼反應。」
「呃。」
這話一說我連開口餘地都沒有了,一時心裡有點不高興,心想小箏幹嘛這麼做?然而當著娃娃卻又不方便要回來,只得道:
「這是我送她的,她要給妳就給妳,我無權干涉。」
「嘿。」
娃娃聞言有點失望,卻也不把盒子還給我,收進書包,緩緩地說: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收下了。」
我望著她,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是可惜這個獎章嗎?其實既然送給小箏了也就不可惜了;說是不高興小箏轉送嗎,老實說小箏愛送誰就送誰,就算送給阿誠吧,想來我也不會真的介意。然而,她為什麼要把這個充滿意義、代表我跟她之間這麼多回憶的「信物」送給娃娃呢?想到這裡不禁有氣,望著她把獎章收進書包,沉默著不再言語。
娃娃又望了我一眼,站起身來,隔著被子在我身上拍了一把,隨即轉身離去,連一聲再見也沒有說。
我正在發愣,巧怡又走了進來。來到病床邊,看了看適才娃娃坐過的位置,在床沿坐下。開口說:
「凱子,她走了。」
「嗯。」
「所以講得不愉快,是不是?」
「也沒有什麼愉快不愉快的,」我哼了哼:「姊姊很奇怪,幹嘛把這東西送給她?」
「我也不懂。」巧怡聳肩:「學姊這麼做很詭異,我做學妹的只能照辦。你生氣了?」
「有一點。」
「氣的是學姊還是藝嵐?」
「這個嘛……」我一怔,想了半晌:「唉,我不知道。」
「那就是在氣學姊。」巧怡輕嘆一聲,溫言道:「我懂,你有情緒也是應該的。不過我建議你別急著生氣,等身體好了找個機會問學姊。她會這麼做一定有她的理由,說不定聽完之後就不生氣了。」
「唉,好啦。」
我無奈地說,巧怡難得這麼溫柔,本來窩了一肚子氣,一時不禁消了許多。於是道:
「好吧,那這件事到此為止。倒是妳啊,怎麼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哦?」她一怔:「我有嗎?」
「嗯。」
「唉,大概是事情多吧。」巧怡停了半晌:「跟你說也沒關係,反正都是一堆小事:社團忙一點,跟戲劇社打擂臺、社展,還有社團聯展都要準備;另外就是一堆演講、參訪活動搞得天昏地暗,搞得昨天英文競試一塌糊塗,就這種的。」
「小雪她們呢?」
「她們還好,這要多謝你。」巧怡一笑:「上次聯誼後大家就好多了,想來也是你面子大。這陣子搞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主要也是靠她。放心。」
「所以就是跟小光有關了?」
「小光?不會啦,我們很穩定,最多只是春假少陪他,吵了一下。」巧怡臉一紅:「這要人家怎麼說呢,這小子食髓知味,哪天沒陪他……呃,反正就不高興,你懂的。」
「呃。」我一怔,巧怡連這種事也講得如此直接,當下忙道:「是,那就跟他無關了。」
「嘻嘻。」巧怡害羞地低下了頭:「真是的,怎麼可以跟你講這種事呢?」說著語氣一變,提醒說:「凱子啊,你下次見到學姊,請不要太生她的氣了,好不好?」
「啊?」我呆了呆,怎麼又講回這件事了:「我不會亂生氣的,幹嘛這麼說?」
「其實這也是為你們好,」巧怡放輕聲音:「想想我們也是學姊介紹認識的,剛剛跟你講的事,除了我跟小光自己知道,其他人也只有你一個知道而已呢。」
我不語,等她繼續。
「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講,」她緩緩地說:「凱子,認識一年多了,這段時間多謝你一直幫著我,無論社團或小光,你都對我很有耐心。可是……」
「可是?」
「唉,也沒有什麼可是啦。」她皺起眉頭:「我心情很亂,說不定都是你害的。前天聽馨馨說你出車禍了,害我整個晚上都在擔心。本想趕快過來看看你的,可是小光正好家裡有事,所以只能等昨天一起來。」
「妳可以自己來啊,」我笑道,不知道巧怡到底想講什麼:「不過反正我都在睡,來了也只能跟我媽聊。我沒事,妳放心。」
「不管,反正你要好好的。」
巧怡一笑,神色充滿關心,坐在床邊的身子透著暖意,比平常更像一個女孩子。我正打算再說些什麼,就見她換了個表情,笑道:
「好啦,反正就是這樣。這兩天嚇死我了,下次走路不要發呆。趕快把身體養好,之後還有一堆事情找你做,別以為報病號就逃得掉,知道沒?」
「呃,是。」
「那就這樣,」巧怡起身,笑道:「害人擔心罪過不小,你好好檢討檢討。我先回去啦,別要待會兒碰到林美薇就尷尬啦,嘻嘻。」說著握起我的手,望著手背上的點滴針,搖頭說:
「記得,趕快好起來。」
「嗯。」
巧怡點點頭,這才放脫我的手,出了病房。
.
不知為何,巧怡離開後,我的情緒一直靜不下來。就這麼待了幾分鐘,薇跟馨馨先後回來了。薇說詩聖先走一步,要我安心養病。我把剛剛巧怡、娃娃來的事情說了一遍。依照媽媽的話,請薇幫忙「分工」。
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馨馨看看薇,又看看我,忽道:
「哥,我們有件事情想跟你講。」
她的表情很鄭重,我一怔:
「什麼事?」
「你先說,醒來到現在,你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的?」薇問。
「還好。就是一直躺著很悶,想走走。」
「醫生要你明天再起床。」薇搖頭,對馨馨說:「好吧,那你們繼續聊。我先回去一下。」
「咦?妳要走啦?」
我忙道,馨馨按住我:
「哥你拜託一下,薇姊姊這幾天都守在這裡,也該讓人家休息一下啊。」說著對薇道:「薇姊姊妳先回去沒關係,我等妳來再走。」
「嗯。」薇一笑點頭,對我說:「凱,我回去換件衣服,洗個澡再來。你跟馨馨慢聊,聊累了睡一睡沒關係。待會兒要不要我幫忙買點什麼東西?」
「買幾罐茉莉蜜茶好了。」
「嗯,小箏的最愛。」
薇嘿嘿一笑,離開病房。
馨馨目送薇離開,轉頭看我一眼,輕聲道:
「哥,我跟薇姊姊聊過大姊的事了。」
「呃。」
我心裡一震,想不到她說講就講,如此單刀直入。就聽她說:
「這件事的確很傷腦筋。不過,呵呵,從這個孩子開始,你跟我就是真的親戚了呢。」
「啊?」
我呆了呆,想不到馨馨竟然會用這種角度解讀這件事。只見她一笑,卻又歎道:
「唉,想想世界上的事還真奇妙。一年前我只有媽媽一個親人,想不到一年下來,我竟然多了這麼多親人。」說著屈起指頭,認真算了起來:
「我有媽媽、姊姊,現在多了個外甥……或是外甥女,嗯,這麼一來你就變成我的……該怎麼算呢,大姊只要孩子,所以你不算姊夫,這還蠻難叫的,可是我們通過這個孩子,我們就變成有血緣關係的親戚啦,這就是所謂的姻親嗎?」說著噗哧一笑:「這還沒完呢,等你跟薇姊姊結婚,那我又多一個姻親了,她是我親姊姊的兒子的親爸爸的太太,這該叫怎麼稱呼呢,哪天回去問問公民老師好了……啊啊啊,要問要趕快問,說不定下學期公民老師變成主任了,我可不敢問她,一問你就黑了,那可不好。」
我呆了呆,馨馨不但沒有怪我,竟然還因為我變成她的「親戚」開心了起來。忙道:
「喂喂喂,妳這是……」
「覺得我的態度很奇怪,是吧?」馨馨一笑搖頭:「哥,你別急,我把薇姊姊請走,就是想跟你私下聊幾句心裡話。」說著在剛剛巧怡坐過的床沿坐下,輕笑著說:「我的想法是這樣,大姊懷孕是意外,是她信心過剩不要你戴套子的,事到如今誰也不能怪你。反過來說,能懷上你的孩子,我覺得反而是她的幸福。大姊一懷孕就跟我講了,本來她想打掉,後來是我苦苦相求,又拿什麼小箏學姊的事情來嚇唬她,這才讓她回心轉意,決定跟你提的。」
「所以妳早就知道了?」
「嗯,大姊過年找我去日本,就是為了跟我商量怎麼辦。」馨馨點頭:「當然,當時我們都不確定薇姊姊會不會回國,回來後又會不會跟你在一起,所以並沒有把你跟她之間的問題考慮進去。寒假幫你複習數學,那天我就想跟你說了,但是,經過跟大姊溝通,我們已經決定無論你要不要孩子,她都不會把小孩打掉,那就不用先跟你講了,等超過三個月,確定胎兒穩住了,大姊不能打胎了才告訴你。」
「那要是我不肯負責呢?」
「你不會的。」馨馨望著我,神情堅定:「你不是這種人,大姊跟小箏學姊不同,打掉這胎永遠沒機會,你即使痛苦一輩子也不會讓她面對這種狀況。這是我對你的信心,事實證明你也真的這麼想。」
「那我跟薇怎麼辦?」
「這的確是個問題。」馨馨歎道,望著我說:「不過,姑且不論事情怎麼發展,我都要稱讚你一句。」
「稱讚我?」
「是的。」馨馨的眼神充滿欣慰:「大姊說,在八斗子的時候,你連一句話都沒有提到薇姊姊。不瞞你說,當天若你有一絲猶豫,大姊就會像小箏學姊一樣背著你去打胎了。孕婦超過三個月打胎很危險,大姊身體不好,說不定會鬧出人命來。」她吐了吐舌頭,像是覺得好險:
「我們都知道薇姊姊對你的意義,這孩子只是個胚胎,你連見都沒見過,卻肯冒著失去薇姊姊的風險留下來。光憑這點薇姊姊就一直稱讚你,說你是個真正的男人。」說著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大姊說,當天你既沒有提起薇姊姊,也不跟她說一堆什麼誰養誰帶之類的話。之所以要留下孩子,只是因為孩子本身,既不是因為她,也不是什麼想要負責之類的理由,對不對?」
「嗯。」我低下頭:「一個孩子呢,這是個生命啊。」
「所以我要稱讚你,這是很無私的行為。」馨馨說:「哥,我是個原本差點被打掉的孩子,這些年來遇到什麼開心的事,我都會覺得好險,謝謝媽媽勸生母把我留下來,否則就沒辦法經驗到這些又快樂又好玩的事情了。」說著握起我的手:「哈,當然嘍,如果是那樣,也就沒辦法認識你、也不能找到大姊啦。這些都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如果當年沒有留下我,今天通通免談。所以才覺得,即使生下來很辛苦,我們還是不能剝奪孩子生命的權力。說不定哪天他長大了,也會像我一樣謝謝今天你的決定,也會很愛很愛你的,你懂嗎?」
我默不作聲,只覺得很想掉眼淚。
「哥,別難過。」馨馨柔聲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有薇姊姊,還有我跟大姊。我媽媽人最好了,乾媽乾爸都是通情達理的人,薇姊姊更是刻骨銘心愛著你。我們加一加有七個人,如果還算上薇姊姊的爸爸,這八個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親人,我們一起照顧這個孩子,他能得到的愛絕對比只有一對父母強得多。」
「問題是……」
「大姊不讓薇姊姊出錢,並不代表她排斥薇姊姊的照顧。」馨馨打斷我:「哥,你或許還沒有瞭解這件事情對大家的影響在哪裡。先不論小孩生出來誰負責養,你知道這件事怎樣才能是件好事,怎樣又會變成是一件壞事嗎?」
「呃,妳說。」
「關鍵在你跟薇姊姊的關係。」馨馨道:「薇姊姊是這件事裡唯一不是當事人,卻受到最重傷害的人。你必須盡力維繫你們的關係,這麼一來事情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她解釋:「孩子是大姊跟你共有的,問題是她才是成年人,目前的你並沒有照顧孩子的能力。這跟你去捐贈精子是很類似的,除非大姊要你負責養孩子,否則你的身分只是一個基因提供者而已。」
「大姊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知道,她要你當爸爸。」馨馨不讓我打斷:「問題是,當爸爸不等於當老公,多得是生了孩子又離婚的夫妻,如果都像你這麼算,那些人又該怎麼辦呢?」說著拍拍我:「所以了,只要你跟薇姊姊不受這件事情影響,一起走下去,那麼作為大姊的好姊妹,薇姊姊反而是一個真正能替孩子帶來幸福的保證。光你一個人愛孩子還不夠,她也要愛這個孩子,這樣孩子就會幸福,薇姊姊也就會幸福了。」
「那大姊呢?」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結婚,」馨馨搖頭:「她的人生算是毀了,她一共墮過四次胎,我是沒經驗啦,不過聽說女人懷孕的時候心態會改變,別的事情不重要,只要保住孩子什麼都好。」說著不禁紅了眼眶:「可是,過去她被強迫打掉了四個孩子,雖然那都是一堆噁心的男人的種,但畢竟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啊。這次不一樣,你不是那些壞男人,大姊口中的你好溫柔,面對懷孕你也只想保住孩子。哥,這就是愛,是她這輩子都沒有得到過的東西,通過你卻通通得到了。」馨馨道,滑下了眼淚:
「所以,你根本不用做什麼。孩子本身就是一個禮物,是大姊做夢都想不到會有的,更何況還是你的。只要不因此造成你跟薇姊姊分開,那麼這就是件喜事,一點也不難過,你懂不懂?」
「我……」我難過地說:「我不會跟薇分開的。」
「那就對了,剩下的只有孩子怎麼照顧,你要怎麼跟乾爸乾媽承認的問題。」馨馨擦掉眼淚,認真地說:「哥,這是人生大事,不可以瞞著乾爸乾媽。這件事並不急,我們等你病好了,跟薇姊姊、還有大姊商量清楚,加上我,我們一起去找乾爸乾媽,跟他們說明這件事,好不好?」說著又笑道:「這次我可有發言權啦,我是這孩子的親阿姨,乾爸乾媽總得買我的單,討論事情也得考慮我的意見,想想我還真大咧。」
我心亂如麻,沒有接口。
「沒關係,這些都可以晚點說,重要的是你跟薇姊姊。知道嗎?」
「嗯。」
「對嘛,哥最好了,要因為這樣變幸福,不能難過的。」馨馨笑著鼓勵我,漂亮的睫毛邊緣留著淚光,俯身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紅著臉說:
「好啦,那就別談這件事啦。以後我們是親戚,嗯,到底該怎麼叫你,我可得好好想想……」
馨馨偏起頭,笑咪咪地自言自語著。我望著她的模樣,心裡充滿莫名的感覺。正如她所說,孩子一生,今後我們就是親戚了,此後再也分不開。這種感覺真奇怪,明明兩人都還是學生,也只認識了一年,卻像是認識了好久好久,是從小就在一起,一對有血緣的親戚一般。
我們繼續聊天,卻不再觸碰這個話題。我受傷未癒,聊著聊著有點倦意。馨馨陪我上了個廁所,站在廁所外幫我拿點滴。這瓶點滴打真久,我忍著腰際疼痛回到床上,任她幫我蓋上被子,坐在床邊,說著越來越模糊的話語。
半夢半醒間有人走進病房,眼前的人卻成了夢裡的大姊姊。一樣白色連身長裙,身形熟稔,卻看不出來是誰。
就這麼地,我在奇異的環境中睡著了。也許是床很陌生,或許因為到處都有燈,夢裡盡是醒來後記不得的奇妙場景。手中偶覺刺痛,是點滴打完了嗎?還是自己翻身壓到了針?就這麼昏昏沉沉地,在馨馨陪伴下,度過了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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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日。上午十點半。
陽光澄澈的上午,連窗臺邊的花都顯得精神抖擻。病房難得如此安靜,周遭只有我自己,還有隔壁病床熟睡中的「病友」。
今天是禮拜五,明天就要出院了。早上薇去上課,換班的詩聖遲遲沒來。這幾天薇輪值晚班,難得有段沒人打擾的時間,我們經常一聊就是整夜;期間不時有人探病,薇因此認識了我所有的朋友。遠遠雅雅希特勒、小丁小楊胡財貴、阿丹小黑向瑞彬,甚至連齊雲鵬等詩朗隊學弟都來過。
尤有甚者,孫諭琦代表恭班帶來一張超大卡片,上面寫滿全班同學的親筆祝福;儀隊也準備了一張類似卡片,胡雯晴甚至還畫了一個可愛的卡通儀隊娃娃,笑咪咪地拿著旗桿,上書「早日康復」字樣。其他像王又勤陸醒哲,少不了的阿誠小李,連蘭蘭都在碧檠通知下跑來看過我。端的是熱鬧無比,套句薇的話,這叫「人際關係大驗收」。
大家都是傍晚來的,白天比較安靜。小渝小箏除了頭兩天來過後就沒再出現,想來是礙著薇,不便一再過來吧。倒是巧怡每天都會來一下,帶點水果雞精,聊幾句合併戲劇社什麼的才走。
睡了幾天,加上醫囑運動,腰已經不疼了。過程中薇很辛苦,晚上值班、白天還要回學校上課。昨天馨馨請假幫忙,今天輪到詩聖,此公照例遲到,薇本想等他來才走,最後還是被我催促,這才不甘不願地先行離開。
其實已經不用幫忙了,既不打點滴也不包繃帶,即使今天出院也不要緊。悶了幾天早就想出去走走,今天是詩聖好講話,不像薇那麼嚴格,乾脆等他過來,兩人一起出去逛逛好了。
正想到這裡,就聽隔壁「嗯」了一聲。我隔著布幔,朗聲道:
「老伯早。」
「咳……」
對方清了清喉嚨,像是一時不能回答。我慢慢下床走到隔壁,對這位「病友」說:
「需要幫忙叫護士嗎?」
老伯睜開眼睛,見到是我,瞇著滿是皺紋的眼皮,點了點頭。
我走到床邊,幫忙拉下叫人鈴。老伯讓我扶著起身,沙啞地說:
「謝謝你,小朋友……」
「不客氣。」
我笑道,拿起桌上水杯,餵他喝了幾口。
這位老伯年逾古稀,是個身材高大,瘦骨伶仃的白髮外省人。打從我入院他就在了,聽護士說也是出了車禍。老伯家人都在國外,整週下來沒有任何訪客。禮拜二小光託巧怡轉交一捲姜昆相聲選輯讓我打發時間,我的耳機因車禍遺失,只得用薇帶來的手提式錄音機來聽。
孰料老伯一聽就樂了,原來人家也愛聽相聲,隔著布幔要我放大聲點。就這麼地,一老一少兩個同好,在相聲中過了愉快的兩天。
老伯中氣不足,嗓門倒是挺大,聽我吹牛是魏龍豪徒弟更是樂不可支,說什麼都要我露一手。我逼於無奈,隔著布幔表演了「山東鬥法」與「測字」兩段單口,見他意猶未盡,只得一人分飾兩角,講了「繞口令」與「金批彩掛」給他聽。單口就算了,老伯對我可以一個人表演對口相聲,以國語演逗哏、用山東話捧哏的本事大為嘆服,「不愧是魏龍豪徒弟」,算是遇到了知音。
薇小時候住眷村,對這樣的老伯一點也不排斥,見他和藹可親,也就幫忙料理了一些瑣事。老伯受她照顧總是滿口稱謝,表示自己也有一個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孫子,可惜人在國外,不然一定也會這樣照顧他什麼的。
薇跟我私下咬耳朵,表示護士都說老伯有神經病,他的身分證上什麼親人都沒有,出院當天誰來付醫療費恐怕還是個問題。我聞言看了看薇,薇對我一笑點頭,兩人自有默契,也就沒有宣之於口了。
扶老伯上完廁所,他知道我明天出院,看上去有點不捨。要我拉開布幔,兩人躺著聊天。老伯很愛打聽,喔,念成功高中啊,就是當年的北二中嘛,以前我兒子念附中,走到我那個眷村很近啊,這兩年政府要蓋公園強迫我們拆啊,老房子破歸破但是有感情哪……哦,你也住眷村啊,哪個村,勝利新村,沒聽過,原來在左營啊,左營不是海軍嗎,對啊對啊,老頭我是空軍的……唉呀,抗戰到後頭哪還剩飛機啊,我們這些第一代的開的都是俄國機,不像陳納德他們開的是美國機,單翼一片翅膀,飛倒是飛得很快,挨打了可也掉得快啊……
老伯很健談,講起抗戰沒個完。我提到外公是印緬遠征軍,他聊起當年去四川蓋機場的事,兩人從抗戰聊到勦匪,又從撤退轉進聊到今日的大陸。老伯至今尚未回鄉探親,不知是不想回去,還是回去了也無親可探。套句他的話,「這輩子家鄉是回不去的了,想看老城牆就畫報上看,我可不要看那個掛著毛澤東的天安門。」
或許因為「知音」即將出院,老伯今早的話比平常還多,護士來了又走,滿桌菜飯連筷子都沒動。就在此時,病房門開了,走進一位身穿連身米白長裙,留著長髮的女生。
女生眼睛很大,年齡與我相仿,穿著非常成熟。燙過的頭髮染著淡淡的褐色,長裙下一雙綁著帶子的羅馬鞋,兩側頭髮編成辮子,纏在頭頂上箍起及肩的長髮,像極了電影裡的古希臘人。只見她手捧鮮花,另一手拿著手提包,像是時尚名牌,不知是什麼牌子。
好漂亮的女生。我跟老伯都停了下來,老伯看看對方,又看看我,似乎覺得是我的客人。
女生模樣很陌生,並非我的朋友。見老伯一頭霧水,我連忙坐起身來,問對方說:
「小姐,請問妳找誰?」
「嗯,sorry,」跟薇一樣,話裡夾著發音標準的英文,問老伯說:「請問……您是夏將軍嗎?」
「咦?」老伯一怔:「我是啊!小姑娘妳是哪位啊?」
「我是石家女兒呢!」
女生終於笑了,奔至老伯身邊,也不管我在看,抱住病床上的老伯,嘰嘰呱呱聊了起來。
我一笑,不禁替老伯高興。對方是老伯袍澤的孫女,長年移民國外,這次回來參加什麼活動,聽軍中老弟兄提起老伯出車禍,就派孫女來探望老長官云云。
我心中奇怪,怎麼不是老兵自己來,不過老伯畢竟不是那麼孤單,這麼一來出院就不用掛念他了。當下拉起布幔,躺回床上,替他們留點隱私。
布幔無法隔音,話語聲聲傳來,一老一少聊得開心。石小姐跟我同年,跟薇一樣移民加拿大溫哥華,這次回來不只陪家人,也想回自己上過的小學看看。女生中文不錯,家裡應有加強教育,講起話來字正腔圓,卻不知道會不會寫中文字。
就這麼聽了半個小時,詩聖總算出現啦。兩眼通紅像是沒睡夠,進門先瞧隔壁,這才走到床邊:
「喂,早。」
「早。」
「阿薇什麼時候走的?」
「不到八點,怎麼了?」
「你有幫我擋一下吧?」
「哈,放心啦。」我笑了起來:「我幾乎全好了,你來不來根本沒差。晚上我會跟薇說你是八點十五左右來的,如何?」
「就這麼辦,」他滿意地說:「點名員果然不是白當的。」說著拉張椅子坐下,低聲問:「隔壁這位辣妹是誰?」
「是隔壁老先生軍中弟兄的孫女,怎麼了?」
「很辣啊,」詩聖憋著笑意:「打聽得這麼清楚。喂,你死會了,幫我要個電話如何?」
「你就不是死會嗎?」我也低聲偷笑:「太陽出來有阿珍,月亮出來有Toby,多一個放哪裡啊?」
「總有陰天吧?」詩聖笑道。
「人家辣妹住加拿大啦,勸你算了。」
「幹,又一個美女輸出國外,國家靠這個賺外匯嗎?」詩聖嘖地一聲:「好吧,這麼遠的吃下去消化不良,算了。你明天要出院是吧?」
「是啊。」
「幾點?」
「下午,等醫生說OK。怎樣?」
「隨便問問。阿薇幾點回來?」
「一樣等放學後。」我心領神會,笑道:「知道了,你去混吧,幫我買兩罐茉莉蜜茶,那就不出賣你。」
「呵呵,講這樣,」他沒好氣地說:「我可是去幫你收屍的,竟然敢跟我邀功。大姊懷孕了是吧?」
「呃,」我嚇了一跳:「你也知道了?」
「這沒秘密的啦,」詩聖輕嘆一聲,表情卻不是很嚴肅:「這幾天事情傳開了,大家都知道啦。凱子算你厲害,都那樣了竟然還讓她懷孩子,難怪人家說做愛要先有愛。放心放心,這件事誰都不怪你,她不能生大家都知道,說不定佩服你蝌蚪有超能力的還比較多,基因這麼強以後混不好還可以拿去賣,打手槍換錢一想就是個好生意。跟程嘉箏那次不一樣,這叫命中註定,好在孩子是你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話怎麼講?」我吁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問。
「換成是別人的,只怕她又要去打掉啦,」詩聖皺眉:「那豈不是非得殘廢不可?大姊這輩子就想要個小孩,又不想結婚,找匹合適種馬提供AB膠本來也是個辦法。你是阿薇的人,她們感情好,找你麻煩比較少,還有個戴雅馨在中間。大家都覺得這沒什麼,你就當捐贈精子算了,不用扯一堆男人要負責之類的情緒在身上。」
「可是……」
「可是什麼?」
「大姊要我『當爸爸』。」
「我知道,她說了。」詩聖點頭:「你少臭美,一個未成年的她才不想嫁。人家不是那個意思,她要的是你幫忙演一齣戲。」
「演戲?」
「是啊,扮演好人怪叔叔。」詩聖呵呵一笑:「這樣說好了,等大姊生下孩子,孩子長大過程中覺得自己是單親孤兒,豈不糟糕?」
「那當然嘍。」
「而你是不是親生父親?」
「是。」
「所以就去『演乾爸』,」他解釋:「當然,這是我的意見,人家是你兒子,先讓大姊獨自照顧,過程中你沒事出現一下當個乾爸什麼的,等孩子大了,看你們的關係再決定要不要相認。」
「這……對孩子公平嗎?」
「那要看你怎麼跟他相處,」詩聖正色道:「一千個男人一千種爹,誰規定當老子的必須先背完論語了?你看我家老頭,對啊,貨真價實是我老子,就是難得見幾次面,最後一面還是在喪禮上見的,這種老子他媽的不要也罷。另外還有大姊馨馨那種老子,還老子咧,禽獸不如簡直是個龜孫子。就不要哪天被我堵到,一刀剁掉他的命根子給大姊出氣。所以我說,與其當個爛爸爸,不如演一齣大好人董叔叔的戲來得強,你覺得如何?」
幾句話有如醍醐灌頂,這是個好方法,登時心裡亮起一盞明燈。這幾天跟薇討論,或者獨處時我都在想這件事,我是要跟薇結婚的,大姊也堅持要孩子,等孩子懂事了,叫他怎麼面對我們這種亂七八糟的關係呢?然若依詩聖規劃,那麼我一樣可以接觸孩子,更可在他的成長過程裡扮演一個父執輩角色,雖然沒有父親,卻有「董叔叔」與「董嬸嬸」,甚至當個乾爸都好。如同馨馨所說,讓他有「足夠的愛」,慢慢適應環境,或許比坦承更好。
再說,其實他也不用「適應」,一生下來就是這種環境,或許他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的。今天的我並沒有照顧小孩的能力,與其當一個不稱職的爸爸,不如當一個和藹可親的「董叔叔」或「乾爸」,讓他習慣我的存在,甚至可以因為兩人年齡差距不大,建立某種類似兄弟朋友也似的關係,而不是一個「離棄媽媽的爸爸」。
想到這裡,我抬起頭來,認真地說:
「謝了,這真是個好主意。」
「嘿,不用謝我,這是跟大姊商量出來的。」詩聖搖頭:「她很滿意你的態度,既然你願意承擔,剩下就只剩怎麼保護你了。這兩天阿薇還好吧?」
「還好,沒有生氣。」
「那是因為她已經跟大姊講好了。」詩聖說:「這件事就存在於我們之間,你別去跟家裡講,阿薇也不去跟她家老頭說。我們算過,一共十個人知道,其他人通通保密,你不用登記戶口,孩子的爸爸用什麼『父不詳』之類的藉口去搪塞,大姊會跟戶政事務所唬爛說自己亂搞男人。這沒問題吧?」
「呃。」父不詳,聽起來很不舒服。我皺眉問:「十個人,都有誰?」
「大姊自己、你我阿薇、狗弟小嘟森怪順子,加你師父還有戴雅馨,正好十個。」
「呃,這十個。」
「這些人還不夠呢,不過暫時只能這樣。」詩聖搖頭:「好啦,既然你也OK,那我就去跟大姊回報了。待會兒我陪她吃午飯,她叫我先跟你確定你接受這個主意。」
「這……我可以想想嗎……」
「想個屁啊,」詩聖瞪眼:「除了這條路,此外就只有你去登記當爸爸,變成成年人,再跟你家老頭說實話,順便讓阿薇家老頭發瘋,最後跟阿薇分手,回去看看儀隊分隊長還是辯論社的誰要你好了。你覺得呢?」
「呃。」我哼了哼:「為什麼不這麼做就會跟薇分手?」
「你當爸爸,就算不跟大姊住,起碼也是個類似夫妻的關係吧?時間一長保證出事,你當阿薇這麼好講話嗎?」
「我不會再跟大姊怎樣了啦。」
「那是今天,未來很難說。」詩聖冷笑一聲:「再說就算不會,你們的關係也太詭異了,留個尾巴阿薇也不舒服。」
「嗯,這是真的。」
「所以少囉嗦,」詩聖乾脆幫我決定:「阿薇對人太好了,到時候說不定又搞出那種自動退出跑去北京的事。就這樣了,你一句話?」
「呃,好。」
「那我就先去跟大姊回覆,你好好躺著吧。」他一笑,迅速起身,囑咐道:「如果阿薇問起來……」
「我就說你八點出頭來的,出去抽菸順便吃早餐,約好有事打call機。」
「就是這樣,」詩聖一笑:「當爸爸了,腦筋果然靈光。」說著轉身離去,消失在病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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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料未及的發展,聽完詩聖的話我吁了口大氣。如果這是大姊的主意就太好了,這麼一來不但不用擔心跟薇的關係,更可以就近陪著孩子長大,甚至不會造成爸媽壓力。或許大姊不接受薇的錢,卻不會拒絕我這個「爸爸」的資助,短期可靠薇幫忙,長期我會自己賺錢還給薇。畢竟這不是她的責任,幫我墊付可以,讓她負擔可不行。
正想到這裡,布幔忽然開了。石小姐探頭過來,禮貌地問:
「這位先生,你需要幫忙嗎?」
「咦?」我一怔:「沒有啊,怎麼了?」
「喔,那我們誤會了。」她臉一紅,客客氣氣地說:「夏將軍聽你喘氣,以為你不舒服,要我看看你需要什麼。」
「喔喔喔,沒事沒事,」我連忙起身:「謝謝你們,我好得很。」
「這樣嗎?那不好意思打擾了。」對方一笑拉上布幔,淺藍色布幔微晃,人已消失在後方。
很好聽的聲音,我躺回床上,繼續望著天花板。耳邊只聽隔壁聊個不停,心想聽人隱私也不像話,於是打開抽屜,拿出一捲帶子,換掉了隨身聽裡的姜昆相聲。
這是愚人節活動的實況錄音,狗弟認為這次「眾星雲集」,特別找了專業錄音師助陣,本想錄下「Ansery有史以來最強陣容」,臨場卻缺了他的徒弟,可謂美中不足。
表演本身是成功的,難得有詩聖有薇,加上「北一女大樂隊」助陣,甚至身懷六甲的大姊都上了臺。擴音器裡氣氛高昂,九首歌首首出奇,從「如果」到「New Day Dawning」,還有幾首沒聽過的,薇跟大姊唱了一首旋律極美的二重唱,詩聖則在康康等人伴奏下,獨唱一首歌詞很長的英文歌。
可惜沒趕上,我低聲嘆氣,生怕老伯或希臘美女又覺得我需要「幫忙」。我望著窗邊的花,花是儀蘋帶來的,紫鳶與滿天星,奇妙的組合在陽光下隱隱泛光。
這是個安靜的一天,我望著花,閉上眼睛。
不知不覺又睡了一陣子,醒來時陽光依然明亮。房裡悄然無聲,想來希臘美女已經離開。我起身上廁所,拉開布幔發現對方還在,獨自坐在床尾的長椅上,悠哉遊哉看著書。
老伯布幔拉著,想必是睡著了。
見我出來,石小姐抬頭一笑。我心想自己剛醒,又穿著病服,不知為何有點不好意思。當下連忙走進洗手間,連上廁所都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聲音。
洗完臉,整好頭髮,出來時對方已然起身,就見她站在廁所門旁,似乎正等著我出來。
我呆了呆,隨口問:
「老先生睡著了?」
「嗯。」
她點頭,動作很輕,只點了一下,馬上抬起頭來。
就在這個瞬間,我心中驀地一動。
就像薇口中的「Déjà vu」,只是輕輕一個點頭,我就強烈覺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無聲的表情洩漏情緒,她笑了,走到面前。
「小凱,真的是你嗎?」
她信心滿滿地問。我大吃一驚,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連忙在腦海裡搜索關於她的記憶,然而不爭氣的腦筋卻只是一片空白。我下意識退了一步,歉疚地說:
「呃,我……我是董子凱……真是不好意思,請問妳是哪位啊?」
「呵呵,你忘記我啦。」希臘美女微笑著,卻沒有失望:「不要緊,我們真的很久沒見了。我是看到你床邊的名字才知道你是誰的,你也變好多啦。」說著頑皮地一笑:
「我是你的老朋友,你要不要猜猜我是誰呀?」
「呃。」我一怔,平常我最討厭人家叫我猜這種事的,此刻卻忍不住想挑戰一下,於是說:「好啊,妳別講,我來猜猜看。」
對方一笑,放下手上的書。封面印著彩色的圖案,小男孩與小星星,這是英文版的「小王子」。
我靜下心,認真看著她的輪廓,試圖找出即使一絲模糊的印象。她長得十分端正,若非個子不夠高,出落就是個北一女儀隊隊長材料。大大的眼睛裡帶著期待,嫣紅的雙唇像是塗了唇蜜,閃爍著淡淡的光澤。
印象依然空蕩,我想不起任何線索,無論怎麼苦思,眼前出現的都是這一年來認識的人。她到底是誰呢?以前的同學嗎?小玫的同班嗎?這麼一想好像有點印象,然而小玫那班可沒有這個人,才畢業一年多而已,我是不會記錯的,再說她們班也沒有一個姓石的啊。
還是以前的鄰居?不對,小時候的鄰居大多是男生,就算有女生也是大姊姊。是眷村認識的嗎?也不像,眷村裡就那幾隻小貓,除了「童養媳」之外都比我大,長得也沒這麼白。
苦苦思索良久,她耐心望著我。我終於投降了,帶著歉意說:
「呃,這還真是對不起,我不記得了耶。」
「我說過啦,沒關係的。」對方掩口微笑:「剛剛你已經有印象了,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而已。不錯不錯,我可只記得你的名字,長相是完全記不得了呢。」
「是,我的確有點印象,」我忙道,像是可以稍微遮羞:「可惜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抱歉抱歉,我認輸了,請問妳是哪位好朋友啊?」
「嘻嘻,聽你親口認輸,這還真是難得呢。」她噗哧一笑,緩緩地說:
「小凱,我是時晴。」
時晴?
時晴!
瞬間的興奮湧起,我大叫一聲,沒錯!她是時晴!遙遠的記憶衝進腦海,我張口結舌,興奮得難以言喻。就這麼忍了片刻,終於管不住自己,衝上前去抱住了她。
我抱得好緊,她嘻嘻一笑任我抱著。我這才驚覺自己的魯莽,連忙退開一步,卻又抓起她的手,捨不得放開。
小小地、精緻地,跟當年一樣的手。
「嘻嘻,很意外,是不是?」
她微笑著,似乎很高興我有這樣的反應。
「是啊是啊!」我大聲道,牽她在長椅上坐下,興奮地說:「天啊!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妳耶!」
「原來你出車禍了,身體還好嗎?」
「沒事沒事,小車禍,我只是住院觀察幾天,明天就出院了。」我忙道:「那妳呢,這次回來幾天?時媽媽跟妳一起回來的嗎?妳們還住在原來那裡嗎?」
「呵呵,慢慢問啦,還是個急性子。」她笑得好開心:「我這次留半年,剛回來兩個禮拜;爸爸媽媽都回來了,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你記得喔?」
「我當然記得呀,」我高興地說:「妳家是獨棟二樓,綠色外牆,有個漂亮的院子種了好多花,還有一個塑膠小水池跟一個彩色的大象溜滑梯。一樓紗門開左邊害我常撞到,時媽媽的檸檬汁最好喝了,還有……」
「好好好,你真的記得。」她笑得瞇起了眼睛:「是呢,你的記憶力最好了,我就知道是我變太多啦。你還住我們家山坡下面嗎?」
「沒有,我搬家了,搬到學校對面的大樓。」
「喔,底下有個大大的雜貨店那裡?」
「哈哈,雜貨店不假,就是變小了。」我笑道:「租了一半給王醫師,妳記得他嗎?」
「記得啊,王醫師最好了,要我們張開嘴巴的時候都會說一聲『啊』,」她笑道:「原來他搬走了,昨天跟媽媽經過還提到他呢,以前他的診所是不是在小玫家樓下?」
「是啊,原來妳還記得小玫。」
「我記得好多人呢,」她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小玫有個好朋友,叫做金……金……」
「金秋燕。」
「對,秋燕,」她忙道:「你跟她們還有往來嗎?」
「有。不過小玫已經移民美國了,」我歎道:「去年的事,離開前秋燕也有去教會送行。我跟小玫在國三時是一對,直到她出國才分開。」
「喔?真的嗎?」她一怔,閃過一個眼神,卻又笑道:「當年你不是跟秋燕最好?」
「我是跟妳最好。」
「這也是。」
她臉一紅,低下了頭。
見狀我也低下頭。心裡泛著陳舊的情緒,一時不知如何繼續,只能沉默著不出聲。
時晴。當年我叫她「晴晴」,是我小學時候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她家很有錢,住我們那一帶最高級的社區,社區依山而築,每戶都是獨棟洋房,直到今天依然是富裕人家的象徵。她們家在國外有房子,爸爸有外國護照,媽媽會做一堆洋人零食,從甜甜圈到千層派,從巧克力蛋糕到雪糕冰淇淋,連我畢生第一口咖啡都是在她家喝的。
晴晴功課好,大方有禮貌,會跳芭蕾舞又會彈鋼琴,是當年心目中「大家閨秀」的代名詞。當然,這也讓她當上班長,成為模範生的不二人選。
不像其他被寵壞的女孩子,晴晴對人總是客客氣氣的,天生一副出眾氣質,同學都不敢欺負她。當年班上有個男生叫做黃宇傑,家裡功課逼得緊,總跟晴晴搶第一名。晴晴有時贏他,有時輸幾分;贏的時候都會主動跟黃宇傑說對不起,輸了就公開稱讚對方很厲害。她的讚美非常真誠,不帶任何心機,不像黃宇傑贏了就神氣,輸了就跟人大眼瞪小眼。
我在班上功課只到中間,晴晴卻最喜歡跟我玩,從校內玩到校外,早上一起上學,回家同一個路隊。由於住得近,我總會先送她回家,再拚命跑回家假裝沒事人。當時我家對面有一片尚未開發的田地,田裡種滿竹子,我們最喜歡在夏天午後走過陰涼的竹林,聞著竹葉的味道,走著走著走出田埂,來到一條其實是水溝,當年覺得是小河的河邊。看著河裡的潺潺流水,攜手走上只有一片水泥做成的、沒有扶手的「拱橋」,欣賞河畔青翠,追逐五顏六色的蜻蜓。
晴晴很愛聽我說話,我總是逗她笑,用眷村學到的本事抓蜻蜓給她玩。後來開始養蠶,我會帶她溜到著名的「洞洞背心爺爺」家牆外,她負責把風,我爬牆偷摘桑葉,得手後跑到附近麵包店,我分她桑葉,她請我吃菠蘿麵包。
時媽媽很溫和,每次去她們家,她總會從冰箱裡變出各式各樣洋食甜點招待我這個小客人。她們家院子裡有個塑膠的彩色大象溜滑梯,以及一個充氣的、印著迪斯奈圖案的小小游泳池。這在當時算是超級豪華的設備,大家都在玩紙飛機的年代,她家竟然有「專屬遊樂場」,不知羨煞多少人。
那是個時間過得很慢,心裡沒有負擔的年代。長空是遼闊的,正如竹林是神祕的一般。印證著她的名字,印象裡天氣永遠是晴朗的,白白的浮雲飄在天上,身邊盪漾著溫暖的風。
我們經常躺在她家院子裡,一躺就是整個下午,看著變幻的雲朵,馳騁著不受拘束的想像力。幻想那是天馬、這是神仙,一座座神奇的城堡,一道道複雜的迷宮,在笑語間一一成形。
晴晴家沒有漫畫,我卻有整套小叮噹。時媽媽原本非常反對看漫畫的,卻在我的推薦下迷上了大家都喜歡的時光機與竹蜻蜓。這下子晴晴可樂了,跟我借走全套,媽媽看完自己看,看完三人討論,期待下一期的發行。
當時的我,曾經不只一次幻想過自己是書裡的大雄,晴晴則是宜靜,兩人之間唯一缺少的,或許只有能夠帶我們上天下地,能夠實現所有夢想的小叮噹了。
某個夏天下午,我們像平常一樣躺在大象水池旁看著晴空。那天是一切的開端,晴晴望著天空,對身邊的我說:
「小凱?」
「嗯?」
「你覺得真的有小叮噹嗎?」
「將來一定會有的。」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呀?」
「二十二世紀啊。」
「那是多久?」
「一個世紀就是一百年,所以要兩百年以後嘍。」
「要這麼久喔?」
「嗯,說不定只要一百年,」我試圖在心裡縮短時間:「小叮噹是大雄的孫子派來的,所以等到我們當爺爺奶奶的時候,應該就有小叮噹了。」
「可是到時候我們都老了。」
她說。難得有點低落。
不知為何,那個瞬間我覺得好難過。老了,不滿十歲我無法理解如此遙遠的概念,只知屆時就算有小叮噹,我們也不會是此刻的自己了。到時候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是像爺爺一樣每天坐在客廳裡都不出聲,還是會像外公那般,沉迷在一堆電線與電路板裡呢?
大人在做什麼我不明白。然而,證諸漫畫裡的大雄爸媽,我發現小叮噹是屬於孩子的。過去不只一次覺得大人們很奇怪,即使有了任意門或竹蜻蜓,大雄爸爸還是坐火車上班;即使發明了時光布,大雄媽媽卻總是擔心自己變老,而不是乾脆把時光布往頭上一套,讓自己變年輕。
換言之,基於某種不知名的理由,長大後的人們並不會善用小叮噹。因此就算真的有了小叮噹,身為成年人的我們,卻已經不再在乎了。
這可不行。
於是,我說:
「晴晴,等將來長大,我要當一個科學家。」
「哦?」她一怔,笑著問:「不是要當總統嗎?」
「我改變主意了,」我望著天上的浮雲,彷彿只有遼闊的天空,才能容納我無窮的壯志:「我要發明那些道具,送給妳。」
「真的嗎?」
晴晴高興地問,坐了起來。
「真的!」
「那你會發明什麼?」
「第一個是竹蜻蜓,」我認真排起順序:「這最重要。然後是凝固瓦斯、北風桌巾,然後才是任意門跟時光布。」
「咦?為什麼?」
「因為我要帶妳去那裡,」我指著又軟又厚的,白得發亮的雲:「用竹蜻蜓飛上去,再用凝固瓦斯把雲做成城堡。」
「那為什麼要北風桌巾?」
「總要有東西吃啊。」
「任意門呢?」
「媽媽一叫我們就要回家呀。」
「那時光布呢?」
「可以讓我們變回今天這樣,」我得意地說,覺得自己的安排超級完美:「發明這些道具要花很多時間,到時候我們都長大了,那不行。所以要發明時光布,上去的時候變成小孩子,下來之前變回大人,這樣就沒有人會發現了。」
「嘻嘻。」她開心地笑著:「那只有我們可以上去玩嗎?」
「是啊。」
「可以帶同學嗎?」
「呃,好啦,如果妳想要的話。」
「那我想想要帶誰。」她笑著想了半晌,最後終於搖搖頭,輕輕地說:
「算啦。只要你就好了。」
我這才放心,望著移動中的雲朵,不禁覺得,任意門的順序似乎應該往前面移一點。
當天下午下了一場雷陣雨,走進屋內時她忽然哭了。時媽媽連忙詢問,晴晴一邊擦眼淚,一邊解釋「城堡都流掉了啦」。兩人聞言連忙安慰,時媽媽說「雨水會蒸發,還會回到天上變成雲喔」,我則說「沒關係,我們用竹蜻蜓再找一塊就好」。
聽我們這麼說,晴晴總算破涕為笑,笑著笑著雨停了,清涼的天邊,出現了燦爛的晚霞。
我抬起頭,望著今天的晴晴。
依稀是當年的輪廓,卻不再有孩提的稚氣。晴晴是「透明」的,是我童年時最珍惜的人。經過這麼多年,我不禁想,她的心思還是那麼單純、那麼開心愉悅嗎?
想起即將當上爸爸的自己。如果被她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改變,她會不會很傷心呢?
呃,傷心。會這麼想,證明今天的我,已經連自己都不認同了。
那麼,當年發下豪語的我,卻又跑到哪裡去了呢?
其實我一直待在那裡,待在那塊生活了十幾年的,從未離開的家附近。晴晴不同,她走了好遠,從漂亮的小院子裡飛出去,乘著二十世紀的科技結晶,飛到寬廣的天際,遠遠拋離我了。
是一個深秋的傍晚,三年級的班上已經不再有她的身影。舉家移民在即,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蹺課,翻出當年覺得很高今日覺得很矮的圍牆,連書包也沒帶,趕在午間靜息前奔至她家,只為跟即將離開的她見最後一面。
就當年而言,這就是永別了,秋日的天空彷彿比平常更高,我獨自跑過空無一人的馬路,往山坡上的華廈奔去。
後來,經過漫長的七年,我也曾經這樣奔跑過。
氣喘吁吁來到她家門口,我忐忑不安地按下電鈴,出來的是晴晴本人。
「小凱?」她訝異地望著我,笑了起來:「好啊,你沒去上課!」
「我要來送妳啊!」
「你已經跟我說過再見了啊。」她笑道,彷彿心裡只有快樂的情緒。
於是,我就說不出話來了。
她叫出時媽媽,時媽媽對我說了一番至今早已忘卻的話語。記憶中我很想哭,卻像個男孩子般忍著淚水。晴晴說了好多話,我的心裡卻只飄著某集小叮噹,當大雄追到隔壁紅鞋女生家時,才發現紅鞋女生已然遠去海外,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的情節。
直到當時,我才發現,原來這種事情不用等到長大才會發生;在發生的當口,就算有小叮噹,也是無法改變的。
於是,我對笑著的她,認真地說:
「晴晴,不要忘記我。」
晴晴搖頭。
「我會當上科學家,會發明很多很多道具,妳要等我。」
「嗯,我會等你。」她笑得如此乾淨,像極了那天的陽光:「你會帶我飛到雲上,我們要一起蓋城堡。」
「要用北風桌巾變出一堆好吃的。」
「也要用任意門回家。」
「別忘了時光布,」我提醒:「這樣才能變回今天的我們。」
她笑了,認真地點了點頭,兩人許下重大承諾,道別對方,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直到今天。
如今,坐在醫院裡,我們見面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我,還有一個希臘美女般的她。
經過這麼多年,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晴晴無聲地笑著,抬起頭來,問今天的我說:
「小凱?」
「嗯?」
「你還想當科學家嗎?」
她記得!心裡一陣觸動。我只想長歎一聲,卻覺得自己不該在她面前嘆氣。
「我唸的是文組。」
「嘻嘻,」她笑了,彷彿覺得我的回答很有趣:「那也沒關係啊。」
「為什麼沒關係?」
我擔心地問。
「因為,後來我發現,」她笑著說,聲音裡帶著奇妙的溫暖:「小叮噹本來就是大雄孫子帶來的。所以重點還是時光布,等時間到了,我們再跟小叮噹借一下就可以了嘛。你說是不是呢?」
聞言我笑了,一股暖暖的情緒,瞬間掃除了埋藏心底多年來的擔心。
.
晴晴與我坐在長椅上聊了整個下午。陽光回應著情緒,靜悄悄地在窗邊偏移。老伯奇妙地一直沒醒,詩聖也沒回來,像是留給我們空間,用小叮噹的「時間閘」,把時間停了下來。
我們聊了很多,卻又沒有真的聊了什麼。她住溫哥華島,跟薇住的地方有段距離;我說起同學們的去向,卻沒有多提自己的「豐功偉跡」,彷彿這都是別人的事,跟「小凱」無關。
我們交換聯絡方式,卻沒有約好後續聯絡,也避免討論日後是不是打算繼續做朋友之類的問題。在兩人心中,或許見這一面就夠了,除非我們擁有竹蜻蜓,否則即使聯絡,卻無法完成孩提時代的夢想,那麼聯絡與否也就無所謂了。
晴晴問起我的女朋友。不知為何,我好想請她多留一會兒,讓她看看薇,看看我今天的伴侶。可惜她稍後還有約會,也就沒有機會了。當然,若非適才看到病床上我的名字,此刻她早已離開這間小小的病房,兩人再度擦身而過,消失在茫茫人海裡;也就不會有這段短暫的相逢,讓長大後的我們,能夠再次回到小時候,想起那些埋藏記憶深處,早已遺忘多年的小小夢想。
換句話說,或許這短暫的一個下午,其實就是我們所有的緣份。讓我們能好好說聲再見,彌補小時候的倉促慌忙。
終於,她站起身來,微笑著說:
「小凱,我要走啦。」
「嗯。」我也起身,有點不捨,卻知道這樣最好:「晴晴,真的很高興可以再度遇到妳。」
「我也是。」她笑著說,跟當年的她好像:「你也長大了呢。」
「長大是好還是不好呢?」
「比原來多一些可愛之處,當然是好的。」
「那我們還會聯絡嗎?」
「看看嘍。」
「看什麼呢?」
「很多啊,」她笑道:「看看我是不是會回臺灣,或者你是不是發明竹蜻蜓了。很難說的呢。」
「好吧,」我知道這就是結束:「那妳保重。」
「嘻嘻,別難過。」晴晴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彷彿想用觸摸記得此刻的我:「小凱,你才要保重,多年不見,一見面竟然是在醫院裡。好好照顧身體,有機會再一起出去玩。」
「嗯。」
「那就這樣,bye。」
她嫣然一笑,輕巧地離開了病房。
望著她消失在門口,我在原地坐了半晌。一場午後的巧遇打亂了原本的寧靜,空氣中彷彿飄著她的氣息。
收好她親手寫的聯絡方式,我走回床上,望著已然偏西的日頭。過了不知多久,詩聖總算回來了,揹著我的Maggie,才進門就呆了呆。
「咦?」
我坐在床上,見他站在床尾東看西看,問道:
「怎麼啦?」
「氣氛詭異,」他思索片刻,嘿嘿一笑:「喂,你剛剛在幹嘛?」
「沒啊,發呆。」
「少來。」他把Maggie放下,一屁股坐在床邊:「你發呆有個發呆樣,是誰來了?」
「沒有呀。」
「一定有,是誰?」
「真的沒有。」
「那你怎麼……」詩聖話還沒說完,忽然一怔,皺眉道:「好啊,那個辣妹剛走是吧?」
「呃,」我手忙腳亂,這小子真厲害,連遮掩都來不及,只得乖乖承認:「好啦,是啦,我跟她聊了一下。」
「一下?」詩聖不可置信地說:「我走多久啦,你的『一下』有沒有五個小時?好傢伙,不幫我介紹反而自己吃了是不是?電話拿來。」
「媽的,你聽我解釋幾句好不好?」
「你的『幾句』太長,簡單扼要我才聽。」
他堅持。這下子不說也不行了,只得簡單提了一下剛才的事。詩聖聽得嘖嘖稱奇,表示世界真小,扯了幾句「你們沒怎樣吧」「青梅竹馬問題多喔」之類的,歎道:
「你這人啊,走在路上亂搞不夠,躺在病床上還會遇到老相好。不講這個了,剛剛我跟大姊聊了一下,有個小問題要你作主。」
「什麼問題?」
「孩子姓什麼?」
「呃,」我一怔:「如果依早上的說法,那就得先跟大姊姓,等哪天認祖歸宗了才跟我姓。」
「好,這跟大姊想法一致,」詩聖點頭:「不過她說總得先問你一下。那名字呢?」
「我來取嗎?」
「你是人家老子,不然呢,我來取嗎?」
「問題是孩子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
「是男的,恭喜你喜獲麟兒。」詩聖笑道,像是很為我高興:「這還真準,看看大姊家生了好多胎都沒個男的。你祖上積德,記得常去掃墓。」
「這都什麼話嘛。」我嘆了口氣,不禁覺得下次掃墓時很難跟爺爺啟齒:「你夠了,重男輕女,都民國幾年了還這麼封建?」
「哈,好大的帽子,」他笑道:「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什麼叫封建?下午我陪大姊產檢,超音波做一做馬上就知道是男的了。幹,那都是什麼圖,一團亂七八糟,婦產科醫生堅持說是你兒子的老二,他媽的老二有長那樣的嗎?」
「這我哪知道?」
「反正醫生說是男的,」詩聖聳肩:「什麼女的不確定,男的一看就知道。好啦,來吧,兒子叫什麼?」
「現在就想啊?」
「大姊要你快點想。」
「呃,最晚是什麼時候?」
「快點就是啦。」
「所以現在想?」
「如果可以。」
「嘿,我是病人耶,催個屁啊?」我哼了哼,見詩聖不是開玩笑,只得靜下心來,認真想想這件非處理不可,卻又非常傷腦筋的事。
替孩子命名?有生以來從未想過這回事。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含義眾說紛紜,爸爸說「凱」是「和樂」的意思,故「子凱」就是「與子同樂」了。然而「子」又是什麼意思呢,是指「兒子」,還是對男子的美稱呢?若是前者,代表爸爸因為有了我覺得很高興;若是後者,則是我自己高興自己的,有點獨樂樂的味道。
之前跟薇聊過「凱風」,回去翻查古籍,無論詩經、爾雅都是這麼解釋;說文解字上凱同「闓」「豈」,也是歡樂的意思。換言之,無論怎麼看,「凱」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快樂,希望我滋養萬物,也帶給別人喜悅與生機。
好啦,如今,新的生命即將開始,尚未「滋養」孩子的我,已經面臨幫他命名的問題了。
這是個意外的孩子,然而他還是我的骨肉。作為我兒子,我希望他能記取我的教訓,不像爸爸這麼胡來,凡事謹慎為之,順應天道,做一個「公誠勤毅」的男人。
所以呢,該叫他什麼?
他的生命是我給的,我有教養他、指引他的責任。然而就憑我這副德性,卻又要怎麼教養他、用什麼來指引他呢?作為跟他一輩子的名字,我必須用這個名字給他鼓勵期許,而非提醒或教訓,像個傳統的嚴父。
他會逐漸長大。過程中,我必須隱瞞身分,從旁觀察協助,當他的「朋友」。
因此,不像一般父親,我無法直接教育他;只能默默站在一邊陪伴他,順其自然不勉強;期盼他在不穩定的環境裡隨遇而安,快樂幸福地,迎接即將展開的人生。
是的,既然沒辦法給他一個穩定的環境,那就只能祝福他逢凶化吉,隨遇而安了。
想到這裡,我已有了想法。
抬起頭來,日頭已然西斜,燦爛的夕陽照進窗邊,點亮著美麗的滿天星。隨遇而安,沒錯,這就是我的期望,更是我跟他的相處法則;不必強求,不能一蹴而幾,我要要慢慢導引,直到水到渠成,讓他認祖歸宗的那一天。
所以,隨遇而安,這就是他的名字。
「隨」,易經上的卦象,「元亨利貞,無咎」,卦辭主吉,是個上好的卦。國中時代信手翻易經,剛開始讀得一頭霧水,後來爸爸替我啟蒙,教我從八個基本卦開始,「乾為天」「坤為地」「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巽為風」「震為雷」,分別代表自然界的八種物事;兩兩相合形成六十四卦,錯綜相對、相輔相成,組織出合於天地萬物的諸般道理。
我一聽就迷上了,仗著記憶力好,囫圇吞棗背完六十四卦的卦辭與卦象。爸爸逐步引導,去三民買了一本白話易經繼續教我。易經很有意思,我越讀越著迷,裡頭變化萬千,每次看都有不同的體會。舉例來說,上乾下坤代表天在上地在下,「天地否」,這就是「否卦」,由於上面過於飽滿,因此「否卦」就有「閉塞」的意思;反之則為上坤下乾,天在下地在上,「地天泰」,下穩上通,是故「泰卦」則隱含了通達之意。兩卦對反相應,閉塞至極致,就會產生新的道路,「否極泰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成語。
證諸我對兒子的期待,我決定以代表順應天道、隨遇而安的「隨卦」,替他取名。
隨卦下震上兌,「澤雷隨」,卦象說「澤中有雷,隨;君子以嚮晦入宴息」;意思是水池外響了雷,池水應雷震動,象徵隨從、順應之意。君子行事要應時而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忙一天,晚上回家好吃好睡,這樣才能「元亨利貞,無咎」,合乎天道,諸事大吉了。
是的,就是它。澤中有雷,隨雷而震。就叫兒子「震澤」吧。
很漂亮的名字,筆劃稍多,卻很有力,像個神氣的大丈夫。貌似威武剛強,內在意義卻是「隨」,不倒行逆施,法天順自然,符合老子精神。老子云「天下之至柔,馳聘天下之至剛」,故能「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就是我對兒子的期許,希望他不要跟命運硬拚,在逆境中順勢而動,最終得到幸福,「吉」。
想到這裡高興萬分。詩聖察言觀色,知道我已有了結論,於是問:
「怎樣,想到什麼好名字了嗎?」
「想到了。」我興奮地說:「就叫他『震澤』吧。」
詩聖一怔,我拿出紙筆寫下來,順便解釋「隨卦」給他聽。詩聖聽得一頭霧水,邊搔頭邊說:
「我的天老爺,這學問可大了,你怎麼不取個國樑什麼的?」
「那可不行,有國樑必有國棟,我生一個就搞不定了。」
「那你就從此不生了嗎?」
「當然會,」我眼前浮起薇的臉,忙道:「不過我不要這種名字,再說如果下一個是女的呢,難道叫國花嗎?」
「好吧,你有理。」詩聖一笑:「繼續賣弄沒關係,回頭我看你要怎麼講到大姊懂。就不要哪天被兒子嫌筆劃多,偷偷跑去改成什麼『董一二』就好。」
「那也是他的事,『隨』嘛,我才不強迫人家。」
「嘿,」詩聖嘿了一聲,推我一把說:「還沒當上老子,倒是急著擺架子。」
就這麼著,兒子就決定叫做「震澤」了。當時我很得意,卻沒想過孩子學寫字時的困難。日後兩人相認,大姊說起震澤幼時總寫不好,被她一再罰寫、寫著寫著累得睡著了的事。大姊對這個名字很認真,花了不知多少時間試圖講給小小的震澤聽。只是當年震澤實在太小了,國字不認得幾個,自然也回答不出「澤中有雷」的意思。大姊暗自神傷,覺得辜負了我,連帶害震澤經常被罰,這都是命名時沒有想到的事。
日頭隱沒,五點左右薇來了。詩聖跟我裝出一副沒事人模樣,薇嘿嘿冷笑,想來心知肚明,打發詩聖去買晚餐。之後媽媽下班過來探望,巧怡馨馨也來了,眾人七嘴八舌聊著天,直到晚上九點左右才各自回家。
又是一天結束。今天情緒很奇異,我不知道該不該跟薇提晴晴的事,只見薇幫我收好桌面,坐在床邊說:
「凱。今天過得好嗎?」
「還可以。」
「躺在床上很無聊吧?」
「也還好啦。」
「嘿,」薇一笑:「阿楠溜出去玩了,是不是?」
「其實不算出去『玩』,」我知道無法隱瞞,乾脆承認:「他陪大姊去產檢。」
「哦?」薇一怔:「阿玟要他去?這傢伙幫得上什麼忙?」
「大概只是找個人陪而已。」我搖搖頭,又說:「薇,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
「談什麼,你的孩子嗎?」
「部分是,」我點頭:「更重要的是,未來怎麼相處下去。」
「這種事情不用討論,」薇一怔,搖了搖頭:「這幾天已經聊過了,我們過我們的,你跟孩子找出相處的方式。你要怎麼跟阿玟打交道是你的問題,你得自己面對,我幫不上忙。」
「不,這裡有些變化。」
我說,把大姊的意思轉述一遍。薇聽完沒有立刻說話,我又把詩聖與馨馨的意見都說了出來。就見薇思考半晌,這才問:
「所以阿玟的意見跟馨馨不同?」
「是。」
「那你的意見呢?」
「孩子畢竟是大姊生的,必須依大姊意願行事,所以最好不要跟家裡講。」
「因為你爸爸會搶孩子?」
「說不定。」
「那等孩子長大了,你又要怎麼自圓其說呢?」
「到時候我可以自己養了,也就直接說了。」
「凱,這就是我的難處,」薇看著我,神情複雜:「你『自己』養,那我呢?我要不要陪你一起養?沒錯,屆時孩子已經成年了,問題是這段時間裡他要怎麼跟我相處呢?我是他的誰?這些你都考慮了嗎?」
「依照大姊的意見……」
「我要聽你的意見。」
「呃,」我頓了頓:「好啦,反正如果孩子成年前我們不相認,那麼我就是董叔叔,妳則是林阿姨或者董媽媽,我們從頭就出現在他身邊,不會變成事到臨頭才開始認識的狀況。」
「所以我不能置身事外。」薇輕嘆一聲:「你考慮問題不先跟我商量,卻把我規劃進你的設計裡,等於是把困難丟給我了。」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沒錯,孩子不是妳生的,問題的徵結就在這裡。除非我們收養孩子,讓孩子覺得妳是親生媽媽,否則問題不會改變,妳總得面對他是我兒子,妳卻不是他媽媽的狀況。既然如此,那還不如早點認識他,跟他建立某種……家人長輩之類的關係,這麼一來即使未來相認了,林阿姨還是林阿姨,沒有改變。」
「咦?你覺得也可以收養嗎?」薇一怔:「阿玟肯嗎?」
「她不肯,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搖頭:「我只是點出問題所在而已。繼續剛剛的話,是否跟家裡承認、是不是要收養這個孩子,都不會改變妳跟孩子的關係。所以才說,無論依照大姊或者馨馨的意見,我都必須優先處理跟妳相處的問題。」
「所以還是我最重要?」
「妳不能連這個都懷疑。」
「唉。」
「怎麼啦?」
「凱,你說的對,」她輕嘆一聲:「你的辦法都不錯,都可以考慮,如果不是阿玟不肯,老實說我也不排斥認養你的小孩。在國外這種事情很平常,有人甚至不談戀愛只養小孩。從我的角度來看你也是無辜的,我對整件事情沒有成見,只要講好怎麼做都好。」她頓了頓:
「聽你這麼說,我覺得阿玟的意見也不賴,這是對我們所有人影響最小的辦法,雖然對孩子有點不公平,卻也可以通過你的努力來彌補。我所在乎的是,經過這件事,我們之間必然會有所不同,那些我們約定好的事情,也就都會發生變化了。」
「舉例來說?」
「唉,一定要談嗎?」薇無奈地說:「好吧,舉個例,像是我們在澎湖提過的房子,你說,未來我們要不要幫這個孩子留個房間呢?」
「這……」
「你看,光這件事,就有很多奇怪的情緒了。」薇低下頭:「有了這個孩子,我們的家,就不再只是我們兩個人的家,不能隨我們的意願去建立了。」
「薇,對不起。」
「不用。」她搖頭:「這只是說明現狀,並不代表我對孩子有成見。凱,跟你分享一個情緒。你知道在加拿大買東西可以退貨嗎?」
「咦?」我一怔,她怎麼換了話題:「不知道,買什麼可以退?」
「什麼東西都能退,」薇想了想,改口道:「嗯,幾乎任何東西,除非那種拆封就壞了的像是洋芋片,或者私人貼身用品像是內衣褲以外,其他都能退。」
「這麼好喔?」
「消費者意識不同,總有一天臺灣也會變成這樣。」她說:「問題是,退了的東西還是可以賣,我最怕買到這種別人用過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多半都好好的,退貨後商家會整理,真有什麼瑕疵也不會拿出來轉售。然而我就是覺得很不舒服,尤其是那種新品本來包了一層塑膠膜,拆封後就沒有了的,我怎樣都沒辦法買下手,即使東西一模一樣,甚至打折便宜賣,我都不願意買。」
我低下頭,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可是,因為是你,我必須忍耐。」薇輕輕地說:「我希望我們能有個沒有『拆封』過的家,我也可以接受現狀,然而我就是很不舒服,這不是怪你,你懂嗎?」
「嗯。」
「所以了,你說得對,我們要好好處理我們的相處問題。」她振作起來,認真地說:「這就是人生。既然選擇了你,我就會陪你走下去。孩子是無辜的,再說那也是你跟阿玟的孩子,嘻嘻,」她忽然笑了:「這麼一想,他保證是個既聰明又漂亮的娃兒。不管林阿姨或董媽媽,這便宜我可要撿,養讓阿玟去養,玩我可要抱來玩呢。」
「薇,」我歉疚不已:「謝謝妳。」
「嘿,隨口謝一句就沒事了嗎?」她瞪我一眼:「想得美,捅這麼大簍子,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通知你一聲,我已經跟爸爸說了。」
「妳……」我一驚:「……那他有沒有生氣?」
「唉,搞了半天果然我比較好欺負,」薇歎道:「瞧你緊張的。不,他沒生氣,卻要問你幾句話。」
「什麼話?」
「我不知道,」薇聳聳肩:「他不讓我轉告,要自己問你。如果你準備好了,那就打電話給他。」
「呃,現在嗎?」
「是啊。」
「現在……」我緊張地問:「溫哥華現在幾點了?」
「六點多。」薇笑道:「人家軍人四五點就起床了。凱,別緊張,爸爸很喜歡你,放心回答問題就好了。」
「可是……」
「你不敢打嗎?」
「不是不敢……」我忐忑地說,生怕一打下去就會發生什麼不可逆料的事。見薇十分堅持,只得說:「我的確有點擔心,假如他不滿意我的答案,那可……」
「那可慘了。」薇接口,正色道:「然而你還是得面對,不能逃避。如果爸爸不滿意你的答案,那我也不會接受。無論他打算問什麼,你都必須回答出讓我們滿意的答案來。這麼一來我才能沒有疑慮地跟你面對之後的問題。你接受嗎?」
薇的表情很堅定,我吸了口氣,點點頭說:
「好吧,如果是這樣。」
「哦?」薇一怔,似乎對我的反應有點意外:「所以呢,現在就打?」
「打。」
我點頭,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要打就打得痛快一點,拖下去只怕更糟。於是說:
「那來吧,妳幫我撥電話。用醫院的電話可以嗎?」
「可以,」薇一笑:「好個大老闆,連電話都要秘書撥。」說著拿起床頭電話,接通外線,撥了一串長長的號碼。
我緊張地等。只見電話接通,薇跟對方講起英文。我一怔,發現她的語氣很平板,不像在跟爸爸講話,想來是什麼電話公司接線生之類的服務窗口。之後又等了一下,薇總算笑了起來,對聽筒說:
「爸,早啊!」
接通了。林伯伯中氣十足的聲音傳出,我心跳加快,只聽薇說:「是是是,我們在醫院,他明天出院應該會很忙,我要他乾脆現在打省得你等太久。來,等一下喔。」說著把聽筒交給我,低聲道:
「加油。」
我吸了口氣,接過電話,緊張地說:
「喂,林伯伯,我是董子凱。」
「哈,聽說你出車禍啦?」林伯伯聲音洪亮,笑道:「果然做錯事會被懲罰。幸好人沒事,否則我不就少了個女婿嗎?哈哈。」
意料之外的態度。我一呆。
「好啦,長話短說,」他笑道,似乎準備已久:「薇薇小氣得很,問你幾句話還要打collect call叫我出錢,看樣子根本是打定主意不讓我們爺兒倆多聊聊。咱們別囉嗦,一句話問你,替孩子取名了沒?」
「啊?」我詫異不已,沒想到他問的竟然是這件事:「呃,取了。」
「取啦?」他一怔:「嘿,挺猴急的。叫什麼?」
「震澤。震動的震,沼澤的澤。」
「這是什麼意思?」
「呃,很難解釋。」
「男人講話要簡短,」他哼了哼:「簡單解釋一下?」
「是。」我忙道,他的口氣就是命令,不服從都不行:「是這樣的,這個名字取自易經『隨』掛,隨遇而安的隨。」我打起精神,用最簡短的方式解釋:「澤卦是下震上兌兩個卦組成的,兌為澤,澤是水池,震是打雷;水池上打雷,池水跟著震動,象徵順應天道,隨遇而安,這是『隨』卦的精神。」
「嘿,好大學問,」林伯伯一怔:「為什麼選這個卦?」
「因為孩子是意外生的,環境比較不穩定,所以希望即使處在逆境裡,他也能隨遇而安,平安長大。」
「這是誰想的?」林伯伯問,語氣帶著訝異。
「我想的。」
「你也看易經啊?」
「我爸教過一點。」
「好,順應天道,隨遇而安,倒是蠻像你的。」他說:「所以生的是兒子?」
「是。」
「那我問你……」他似乎在思考什麼,半晌才說:「嗯,算了,這不用問。所以啊,小子,你打算先不跟孩子相認了是吧?」
我又吃了一驚,這件事情是下午決定的,之前薇並不知道,所以是他自己猜到的:
「是。」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相認?」
「先相處幾年,培養交情,等他成年再伺機相認。」
「嗯,這也是個辦法,」他說,似乎認同了我的決定:「好吧,這對薇薇來說也是個好事。那你之後可要真的跟孩子相處,不能只顧談戀愛,把身為父親的責任丟在一邊。我還有個問題,你打算怎麼面對我家薇薇?」
他問得直接。我呆了呆,把整件事情在心裡流過一遍,這才說:
「就跟以往一樣。」
「那是怎樣?」
「繼續愛她,負起責任。」
「唔……」
林伯伯語塞,停了數秒,笑了起來:
「好,那就這樣。小子?」
「是?」
「說到要做到喔。」
「是,我會。」
「答應我的事,你可別黃牛。」他爽朗地笑著:「不錯,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男人。我家薇薇情緒很大,你好好拍馬屁去吧,叫薇薇聽電話。」
我如獲大赦,連忙把聽筒還給薇。
薇的表情有點疑惑,接過電話尚未開口,就聽林伯伯已經開始講起話來。
薇本想打斷他,講著講著忽然不開口了,握著聽筒默不出聲,似乎林伯伯正跟她說著某種重要無比的事。就這麼聽了半晌,薇眼眶一紅,眼淚滑了下來。
我一驚,抽了張衛生紙交給她。
薇伸手接過,卻不擦拭,只是無聲地聽。聽著聽著忽然笑了,認真點了點頭,用只會跟林伯伯說話的語氣,輕聲說:
「爸,我知道啦。」
林伯伯似乎有點不放心,繼續又叮囑了半晌,薇連連點頭,這才說:「謝謝爸爸。那就再見了。」說著掛下電話,把聽筒放回話機上。
我一時不敢出聲,薇看著電話出神,好一陣子才說:
「凱,你沒跟我說是個男孩子。」
「是,剛剛還來不及講。對不起。」
「不用道歉。」她望著我,眼神傳達著某種柔和的情緒:「原來爸爸想問的是這件事。」
「我不懂,他到底問了什麼?」
「我知道你不懂。」薇淺淺一笑,卻說:「凱,以後他是你岳父,你得多瞭解他,好嗎?」
這話說得好甜,我心中一軟,薇又說:
「爸爸的心思很單純,真的只是想知道你替孩子取名字了沒。你知道他為什麼在乎這件事嗎?」
「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他要從這裡判斷你的人格。」薇鬆了口氣:「凱,請你不要介意我跟爸爸說這件事,一來他是軍人出身,在乎別人坦承面對錯誤;二來我也跟他說明了事情的始末,這件事本來就不是你的疏忽,懷孕時你也還沒跟我在一起。爸爸是非分明,也很同情阿玟的遭遇。知道你為了要替阿玟保住孩子,甚至願意冒著我可能離開你的風險,不但沒有生你的氣,反而覺得你非常勇敢。」
「呃。」我臉一紅。
「知道慚愧了,是吧?」薇一笑:「但是,那是為了阿玟,並不是為了孩子。剛開始我很傷心,卻被他教訓了一頓,說什麼我很自私之類的。後來想想他說的也對,也就開始從正面角度解讀這件事了。」薇輕嘆一聲,又道:
「你動作很快,替兒子取了這麼好的名字,代表你已經做好了面對兒子的心理準備。『隨』卦是吧,這個名字好極了,要孩子隨遇而安,爸爸說這叫『把困難留給自己』。」
「啊?」
「哈,難道他擴張解釋了嗎?」薇噗哧一笑:「當然,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爸爸護短得很,看你高興什麼都好。他覺得你希望兒子隨遇而安是對的,因為你會替他擋掉所有危險,陪他長大,換言之即使沒有相認,你一樣會暗中保護他,做他的gardian angel,自己卻享受不到當父親的成就感,所以說很偉大,是個好爸爸。」
「唉。」
「好吧,既然連他都沒意見,我也就只能接受啦。」薇牽起我的手,感慨道:「凱,或許這就是我們的挑戰。你要當個好爸爸,知道嗎?」
「我會的。」
「我會從旁觀察,」她笑道:「要是你偷懶賴皮,以後我就不幫你生了。哈,因禍得福,不但有個觀察機會,更可以讓你多多練習,以後就輕鬆得多啦。」
「所以……妳還是願意幫我生的,對不對?」
「傻話。」
薇一笑,緊緊握住我的手,低下了頭。
.
就這麼地,一場因為大姊懷孕造成的風波,終於在兩人的笑語中暫告落幕。或許因為我車禍住院,薇的情緒受到諸般衝擊,也就只能迅速接受了現實。當晚薇照例在沙發上睡,我望著熟睡中的她,心裡百感交集,直到半夜才稍稍入眠。迷糊之間日頭重新昇起,又是一個新的週末,我也即將出院。
早上醫生來過一次,薇幫忙安排出院手續。中午過後媽媽馨馨抵達,眾人收拾行李,我跟老伯道別,大包小包地離開了醫院。這幾天像是一場夢,從跟大姊去八斗子開始,直到此刻走出醫院大門,望著午後晴朗的天空,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薇與馨馨陪我回家。媽媽買了菜,薇穿起圍裙陪她弄飯,馨馨睜著大眼參觀「哥的家」。我見兩人做菜做得很開心,決定出去走走,留下薇陪媽媽,抓馨馨出去外頭晃了一圈。
路上我提起大姊的決定。馨馨表示大姊已經找她討論過了,她雖然覺得不太妥當,不過畢竟不是當事人,也就沒有強加反對,只是喃喃說了聲「這樣就要欺騙乾爸乾媽了」,像是有點良心不安。
我不知如何開解,加上心情又亂,只能低頭默默前行。走著走著來到當年的國小,我望著翻修過的大門,忽然有種想要進去看看的衝動。當下停步轉身,走進校園。
今天是週六,學校早就放學了,迴廊空空蕩蕩地,操場上有幾個小朋友在玩。我們默默走了幾步,馨馨開口問:
「哥,這裡是你念過的小學嗎?」
「是啊。」
「所以,」她忽道:「當年認識家鳳,也就是在這裡嘍?」
「嗯,是這個階段沒錯。」
我點點頭。不只如此,認識小玫、晴晴、遠遠、小燕學姊,也都在這裡呢。
感覺起來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仔細想想,小學畢業至今也不過將近五年而已。小時候時間過得比較慢,不像現在,彷彿剛進成功,轉眼已經快要高三了。
「馨馨?」
「嗯?」
「問妳一句話。」
「好啊,你問。」
「不瞞妳說,」我轉頭望著她:「直到目前為止,我對當爸爸還是很沒真實感。我想知道妳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嗯,我也很沒真實感。」
「可是妳卻因此覺得我是親戚。這就很有真實感了嗎?」
「是啊。」
「差別在哪裡?」
「或許因為你是一個大人,」她想了想:「你有你的情緒,你會表達你的意見,我們又相處了一整年。對我來說你是個清清楚楚的人,不像那孩子,畢竟連面都沒見過啊。」
「他是男生,叫做震澤。」
我簡單解釋名字的來由。馨馨聽了連聲叫好,卻問:
「咦?那要是生女生呢,你打算取什麼名字?」
「震澤是男生啊,我幹嘛想女生名字?」
「不管嘛,假如是女生,你要叫她什麼?」
「那是假設性問題,」我搖頭:「名字是很嚴肅的,等哪天生女生再想不遲。怎樣,妳比較喜歡女孩子嗎?」
「是啊。」
「為什麼?」
「因為她會很漂亮嘛,」馨馨一笑:「你跟大姊的女兒耶,這可是妖精等級的。我的天,這麼一想你跟薇姊姊生的恐怕也是個厲害角色,這就叫做優生學嗎?」
「厚,少胡說。」
「我是認真的呀,」馨馨笑道:「哥,你別悶悶的,既然做了決定就要打起精神來。馬上就要當爸爸了,不管相認不相認你都是爸爸,那就要像個爸爸的樣子。想想這孩子還真幸福,有你這個爸爸,比我爸爸可強了不知多少倍呢。」
「妳哪個爸爸?」
「兩個都不負責任,你比哪個都強。」馨馨望著我,笑了起來:「哥啊,你別淨鑽什麼責任啊、怎麼相認的牛角尖。這麼年輕就生小孩了,等孩子成年你才三十幾歲耶。這還真好笑,三十幾的人帶著個二十出頭的兒子,出去玩根本是哥倆好。可惜我是他阿姨,否則追來當老公年紀也不會真的差很多。」
「喂喂喂,妳都想到哪裡去啦?」
我哭笑不得,馨馨又說:
「真的啊,年紀差這麼近,將來你就知道這有多幸福了。等你退休他都快五十了,到時候就沒這麼大差距啦,兒子跟你一起走天下,這多好啊?」
我想像那種場面,不知為何覺得這還挺不錯的,她又道:
「重點是你要快樂,一個新的生命,要拿新的心態來面對。這是我的人生哲學,倒霉事天天有,越早想開越早開心,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倒霉事。」馨馨一笑:「這可是件喜事呢,我姊姊你兒子,喜上加喜親上加親,我越想越開心,你也要這樣想喔!」
「呃,好啦。」
「好就好,不要『好啦』。」
「好嘛。」
「唉,講話不乾不脆的,不跟你說這個了。」馨馨知道我需要時間,也不多說,挽起我的手,走進操場跑道。
我任她挽著,忽然有種很久沒有跟她好好聊聊的感覺,就這麼走了幾步,走在午後的陽光中。
四月中,春天瀰漫在校園裡。枝頭一片翠綠,操場上長著短短的草。校園看起來比當年小多了,操場中傳來嬉鬧的聲音,空氣帶著涼意,飄著馨馨的氣味。
當年,我曾也在這個操場上,跟小時候的晴晴,並肩走過一圈又一圈。
突然有種滄桑感,幾年前我還是個小學生,今天卻要當爸爸了。
鳥鳴響成一片,再過幾個月,就會變成炎夏裡交織的蟬鳴。孩子是去年聖誕節前受孕的,十月懷胎,等我升上高三,他就要誕生了。
他會是什麼模樣呢?
忽然好想看看他,我的兒子呢,應該會跟大姊一樣白白嫩嫩的吧?忍不住望向馨馨。雪白的肌膚,修長的身材,短髮下是粉嫩的頸子,一雙滑膩的手孩子般地挽著我。等震澤長大,我不禁想,是不是也會這麼挽著我,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呢?
馨馨見我瞧著她,問道:
「哥,你在想什麼?」
「喔,我在想像兒子將來的樣子。」
「等不及了,是不是?」她嫣然一笑:「這就對了,想這個不是很開心嗎?你還真好玩,看著我想像兒子,我可是個女孩子呢。」
「妳跟大姊很像嘛,」我搔搔頭:「那妳呢,也想看看這個小外甥嗎?」
「當然想啊。」
她點點頭,忽然嘆了口氣。
「咦?怎麼了?」
「呃,沒事。」她忙道,低下了頭,半晌後說:「好啦,是有點事,不過跟你的寶貝兒子無關。」
「那妳說。」
「真的無關喔。」
「不要緊,聊天嘛。」我點點頭,笑道:「來,什麼事,說給哥聽。」
「好。」她一笑:「嘻嘻,說給『哥』聽,我最喜歡你這麼自稱了,聽起來好值得信賴。」說著停了停,又道:「哥,這陣子我們比較少見面,加上發生這麼多事情,本來是不想拿這種小事來煩你的。趁著今天有空,你陪我說幾句話,我們隨口聊聊,別有壓力,好不好?」
「當然,妳盡管說。」
「好,那我就說了。」她臉一紅,像是有點難以啟齒:「這件事跟你學弟……就小彬啦……有關。你知道他在追我,對不對?」
我一怔,馨馨問得非常直接,這還是她頭一次正面對我提起此事。當下連忙點頭:
「嗯,我知道。」
「巧怡說的?」
「她只提過一點,說你們一起搭火車什麼的,我是觀察小彬感覺到的。」我察言觀色,摸索馨馨的情緒:「所以怎樣,妳接受他了,是嗎?」
「還沒有。」
「還」,這個字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心中一動,不知為何有點情緒:「所以想知道我的意見?」
「是啊,這種事問你最準了。」馨馨低聲說:「哥,薇姊姊回來之後你一直很忙,我想找你談好久了,只是都找不到機會。你覺得我跟他……怎樣?」
我呆了呆,從她的表情判斷,就算尚未決定,卻也已經對學弟動了感情,於是問:
「那妳自己呢,覺得怎樣?」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還是不知道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呃,都不知道。」
「這個嘛……」我想了半晌,心裡莫名不舒服:「馨馨啊,我不是妳,不能幫妳決定。然而如果連妳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應該先去搞清楚自己的情緒,之後再做決定不遲。」
「我又沒有要決定什麼。」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裙子:「哥,你覺得小彬是個好小孩嗎?」
「這是什麼話嘛,」我笑了起來:「這是感情問題,跟人家是不是好小孩有什麼關係?小彬的確乖乖的,就是不大愛講話,喜歡把事情悶在心裡,妳這麼吵鬧,又是學姊,跟他在一起只怕會憋死。」
「這還好啦。」
「那就只剩妳對他的情緒了,」我又說:「朝夕相處難免會產生感情,重點在那是什麼感情,妳想不想更進一步,跟他發展更多的、更深入的感情?」
「所以你是說,或許我並不喜歡他,只是被他追一追就動心了?」
「哈,『動心』,」我望著可愛的妹妹,忍不住道:「如果是這樣,那妳可能還要考慮考慮。這事兒也不能急,多花點時間相處,先確定自己想什麼比較重要。」
「你之前跟小箏學姊,現在跟薇姊姊,都有『花點時間』『確定自己在想什麼』嗎?」
「沒有,」我坦承:「所以老是出問題。不過我的意思並不是花時間在對方身上,而是花時間跟自己對話,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妳想談戀愛嗎?即使想,那是想談戀愛,還是想跟小彬這個人談戀愛?這可是不一樣的。」
「哥,我是在問你小彬好不好呢!」
「他哪裡好了?」我衝口而出,連忙改口:「呃,我問的是他好在哪裡,妳喜歡他的又是不是這些特質?還是妳只是單純喜歡這個人,與他的優點無關?」
「呃,這個嘛……」
馨馨皺起眉頭,想了片刻,抬頭望望我,低頭又想了半晌。
我默默地等,只見她依然挽著我的手,忽然抬起頭來,露出頑皮的表情:
「啊哈,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一呆,只見她嘿嘿一笑,推我一把說:「嘻,你這人!」說著放脫了手,走到我面前,面對面牽起我,望著我的眼睛,微笑著問:
「哥,你吃醋了,對不對?」
「啊?」我一驚,連忙否認:「哪有!我吃誰的醋了?」
「你少來,」她笑得好開心,用力抓著不讓我甩脫,笑道:「你吃醋了,表情超明顯的。我的哥啊,你發現妹妹要被學弟追走了,所以就不開心啦,是不是?趕快承認!」
「呃,才怪。」
「嘻嘻,」馨馨笑靨如花,雙手既軟又暖:「可惜沒帶鏡子出來,否則你就可以看到臉上的表情啦。哥,你別不好意思,我很喜歡你吃醋呢!」
「我……」我面紅耳赤,緩急間無法辯駁,只得說:「我才沒有吃醋呢……妳說,我吃什麼醋了?」
「你捨不得我。」她笑道,臉上染著紅暈:「果然是個好哥哥,人家說哥哥爸爸最會吃妹妹女兒的醋,現在我終於相信啦!」說著放掉一隻手,摸著我的臉說:「哥,你別害羞,看你這樣我很高興呢。就是因為在乎才會吃醋,證明你真的把我當成親妹妹看待,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這個哥哥喔!」
她甜甜地說,像是覺得很幸福,撲進懷裡,緊緊抱著我。
我不知所措,只能任她抱著。馨馨的身子好小,暖暖的氣息從制服裡透出。就聽她嬌柔地說:
「哥,你別吃醋嘛。人家只是問問你的意見,並沒有真的要跟小彬在一起啊!」
「呃……」
「沒關係的,」她嘻嘻一笑:「哥,這裡只有你跟我,不用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對我好,打從開始你就喜歡我,我們的關係很親密,這也是我最珍惜、最寶貝的關係。」她抬起頭,距離之近幾乎呼吸在我的臉上:「昨天就說過了,從你有了……嗯,震澤……開始,我們就是親戚了,我跟你永遠會是一家人,所以不要吃小彬的醋,好不好?」
「好啦。」
「對嘛,這才是好哥哥呢,」她賴皮地笑著:「你有這麼多人愛你,就別強佔著我的感情嘛。我沒有真的想跟小彬在一起,剛才只是單純問問你的意見而已,你已經有了薇姊姊,現在連兒子都有了,每個感情都是獨特的,也讓妹妹談一場自己的小戀愛,好不好?」
「呃,我對妳不是……」
「不是那種情緒,我知道,」她打斷我:「這不是男朋友在吃醋,而是哥哥在吃醋,我分得很清楚。問題是總有一天我也會交男朋友的,如果每次都吃醋,你豈不是要氣死了?哥乖,我會好好想想的,也會聽你的意見選個好男友,這總行了吧,霸道鬼?」
「厚,講這樣,」我鬆了口氣,情緒飄來飄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她說的那樣:「我只是擔心妳,並不是在批評小彬。妳懂嗎?」
「嗯!」她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這種事你本來就比較有經驗,不然幹嘛問你呢?可是啊,哥,我真的也分不清自己的情緒是什麼,所以才想問你的意見啊,」說著噗哧一笑:
「哪知道意見沒聽到,你倒是先吃醋了,嘻嘻。」
「我只是……捨不得嘛。」
「是啊,你總是捨不得。」她輕聲說:「捨不得交情、捨不得感情,這樣很辛苦的。哥,有些感情要捨,有些想捨也捨不掉。你放心,我們永遠都會像今天一樣,別說捨了,你想趕走我,只怕也不容易喔。」
「我才不會趕走妳咧。」
「那就是嘍,這樣多好。」
馨馨笑道。我看著懷裡的她,又看了看周遭的校園。她說得對,我的確不懂得「捨」,我從來不知道如何跟曾經有過情誼的人事物道別,只會讓感情牽絆著我,累積著割捨不掉的情緒。
春天的午後,涼風裡帶著即將傍晚的氣息。又是一天的結束,我站在過去的校園裡,懷裡抱著馨馨,一時突然覺得有點疲倦。這段時間心裡滿是各種情緒,小玫走了小箏來,小箏走了薇回來;等待的空檔裡出現了小渝跟娃娃,更在等待結束後,突然出現了一個兒子。
我真的累了,一波波強烈的情緒來得毫無間斷,身子尚未痊癒,未來還有更漫長的路要走。
此刻,抱著從未改變的馨馨,我突然覺得,真的,是該休息一下了。
不要再有這麼多情緒,也別把煩惱揹在身上。我要解開自己的枷鎖,不要什麼事情都在乎。馨馨說得很對,我有伴侶有兒子,有兄弟有姊妹,更有個溫暖的家,這已經很好了。我不要再苦惱了,眼前的人生是幸福的,就算有點煩惱也不難處理,不管結果如何,只要比今天好,那就是幸福的。
是的,我一直是很幸福的。為什麼我總是覺得有很多缺憾呢?自從上高中以來,我的人生裡出現了好多好多人,跟從小一直寂寞的人生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往我一直在找尋某個「屬於自己的團體」,現在想想,其實我早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晴空裡飄著軟綿綿的、行將傍晚的白雲。
於是,我抬起頭,從遙遠的情緒裡抽離,像是想通了什麼,放開馨馨。
「我真的很幸福,是吧?」
我再度問。她一笑,肯定地說:
「是啊,你本來就很幸福呢。」
馨馨微笑著肯定了。
是的,這就是答案,我告訴著自己,牽著馨馨離開了風中的國小校園。
我們迎著燦爛的斜陽,拉起長長的身影,走過這條曾經走過無數次,未來還要繼續走的路,一起回到了總是對我敞開大門的,此刻已經有了好多新的家人的,屬於我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