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雲端的約定

不用等到廿二世紀,從今天起,你已經有了一個小叮噹。

傍晚。六點半。

晚飯完成,媽媽的味道、薇的味道,化成桌上一盤盤佳餚。爸爸回來了,四方餐桌坐著五個人。這是第一次既有薇、又有馨馨的晚餐;難得有這麼多「親人」,我望著身邊的大家,拿起筷子。

有一天,我暗暗對自己說,震澤也會坐在這裡,跟我一起,陪著爺爺奶奶,加上薇與馨馨,坐在這張餐桌上,享受著屬於家人的幸福。

不知情的爸爸媽媽笑開了,一邊慶祝我回家,同時歡迎著兩位因我產生的「家人」。薇跟馨馨都很大方,彷彿本來就是一家人,毫無生疏或距離感。飯桌上爸爸問起馨馨的背景,馨馨毫不保留,把自己的故事說了一遍。爸爸媽媽聽得面面相覷,還來不及感嘆,薇忽然開了口,接續馨馨沒有提到的部分,講起自己去年如何發現馨馨跟大姊的關係、安排兩人重聚的過程。

我跟馨馨都是一怔,沒想到薇竟然會主動提起大姊的事。爸爸一怔,「這麼巧」,就聽薇笑道:

「董媽媽,這位大姊姊妳知道,凱的call機就是掉在她家的。」

我急了起來,媽媽笑道:

「哦,原來是這樣,那之前我都錯怪凱了。她是哪裡認識的朋友啊?」

馨馨與我對望一眼,原以為薇會輕鬆帶過的,不料她竟毫不保留,接續馨馨的「背景」,把大姊的過往一古腦說了出來。她說得又快又清楚,條理分明毫無間隙,兩人連阻止都來不及。就見爸媽聽得瞠目結舌,連飯也不吃了,雙雙放下筷子,靜靜聽完了整段故事。

我大惑不解,薇為何要跟爸媽說這麼多呢?一開始馨馨很著急,聽著聽著忽然沉默了,眼眶泛紅,坐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媽媽見狀連忙握起她的手,爸爸卻繼續問,他問什麼薇答什麼,在一問一答間,說出了不少跟我有關的,還有許多連我都不知道的事。

終於,故事說完了。爸爸望著薇,又瞧了瞧我,忽道:

「兒子?」

「是?」我連忙回神。

「所以你早就知道這些事了,是不是?」

「呃,是。」

「嗯。」爸爸點頭,轉頭問馨馨:「那妳呢,相認之後跟姊姊相處得好不好?」

「啊,很好啊,」馨馨忙道:「姊姊很喜歡我的,今年寒假還帶我去日本玩喔!」

「那就好。」爸爸一笑,又問我:「所以,平常你夜裡跑出去,就是跟這些朋友在一起,是不是?」

「我……」

「不用狡辯,」他說:「我早就知道了。兒子啊,偶爾出去一兩天可以不被發現,經常這麼做怎麼瞞得住家人呢?你媽媽沒說什麼,我半夜醒來,看你床上沒人,當然也就知道了。」

「那……」

「為什麼都不管你,是不是?」媽媽幫爸爸繼續:「我可是管過你的,而你都聽進去了嗎?凱,你長大了,我們不像小時候那樣盯著你,只能把你的作為看在眼裡,希望你顧好身體,不要總是熬夜而已。其實這段時間以來你的表現還算不錯,也不像我們擔心的那樣交上一堆壞朋友,那麼我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懂嗎?」

「呃。」

「聽薇這麼說,」爸爸又說:「這段時間裡,你的確接觸到很多原本以為你還不會接觸到的事。你媽媽說出了重點,你年紀不小了,沒隔幾年就要出社會,本來就會遇到很多不同的人,接觸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事。」說著看看馨馨,又看看薇:「我們刻意不限制你,一方面你長大了,對你的管教方式不同;另一方面也希望通過這樣的空間,看看你會跟什麼樣的人往來,會結交一些什麼類型的朋友,作為對你的性格的驗證。你很少帶朋友回家,除了薇,我們只認識那個跟你一起說相聲的同學而已。這次你住院,媽媽說好多朋友都來探望過你,有男生有女生,也有別校同學,更有跟你搞樂團的那些人。媽媽每天都會跟我分享她的觀察,你知道我們看到的是什麼嗎?」

「呃,是什麼?」

「你來往的人,都是些直性子。」爸爸一笑:「說也奇怪,你滿肚子歪腦筋,竟然可以跟這麼多爽快的人交朋友,真不知道這些人都吃錯什麼藥了。不說薇或馨馨吧,媽媽說你有個滿身菸味酒氣的同學,看上去很頹廢,照顧你卻很認真,是不是?」

「呃,詩聖。」我忙道:「他只是混而已,人是很海派的。」

「還有什麼議員的兒子、咖啡師父之類的,」爸爸一笑:「學長學弟、校內校外,加上一堆漂亮小女生,證明你每天都在玩,沒幹一點正經事。這些人在你媽媽眼中都是好孩子,雖然有的有禮貌有的很粗魯,有的很可愛有的很拘謹,卻都直來直往,都是性情中人。」說著點了點頭:

「這我們就放心了,我們看不到你在外面的行為,卻能從你如何選擇朋友,以及這些人選擇你、跟你交朋友的方式來看到另一面的你。物以類聚,朋友是反映自己的鏡子,鏡子裡的你是個心胸寬大、待人誠意的人,這才交得到這些朋友,無論他們是什麼背景,或者個性如何。你懂嗎?」

「是。」

「像薇吧,」爸爸一笑:「富家女一個,既聰明又有見識,要是我家兒子沒兩下子,人家哪看得上眼哩?」說著又看看馨馨:「我這乾女兒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心地又好人又可愛,怎麼會跟我這個滿肚子心事的兒子結拜兄妹呢?所以你一定有些我們不懂的本事,只有你的朋友瞭解,父母是看不到的。」

薇跟馨馨一起臉紅,爸爸說:

「總而言之,這次你因禍得福,讓我們看到你的朋友,因此也就更放心你了。記得以後多帶點朋友回來給爸爸媽媽認識,不要老是搞得神秘兮兮的,知道沒?」

「知道了。」

「至於這位『大姊』,」爸爸忽然轉回話題:「兒子啊,你跟她交情很好,是不是?」

「呃,」我一驚,「交情很好」,爸爸的語氣很有玄機:「是啊,她人很好的呢。」

「那就對人家好一點。」爸爸嘿嘿一笑,他在社會上走跳,問我「交情好」,我答「人很好」,這種花槍大概逃不過他的法眼:「聽薇這麼講,我們都很為她難過。不過人家也很堅強,小小年紀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好不容易走了出來,你絕對不可以輕視人家,知道嗎?」

「欸,我可以說句話嗎?」馨馨忍不住了,挺身而出,也不管可以不可以:「哥對大姊最好了,他……反正他對大姊非常好,乾爸你一定要放心,哥才不是那種人呢!」

「呵呵,」薇一笑,幫忙道:「董叔叔,凱對阿玟是真心誠意的。阿玟從小失學,凱跟馨馨甚至還在商量怎麼協助她取得同等學力以便繼續升學。這些都是非常實際的事,不只是交朋友而已。」

爸爸一笑,看著薇,似乎心裡別有想法,嘴上卻道:

「這個嘛,我看妳跟馨馨商量比較有效。我這兒子只會抱佛腳,可別誤人子弟了。」

「會考試比會讀書更重要啦,」馨馨笑道:「哥這本事超厲害的,幹什麼都只要幾天,既會玩又會考試,只怕氣死一堆我們那些死讀書沒人生的同學。乾爸當年也是這樣吧?」

「他才不像凱這麼混呢。」媽媽幫爸爸辯護。

「好啦,反正兒子你要好好對待朋友,」爸爸不再「訓示」,拿起筷子說:「快吃吧,難得這麼多好菜,別涼了。」

當下大家重新舉筷,圍著小小的餐桌吃著豐盛的佳餚。邊吃邊聊直到晚上十點,爸爸回房休息,馨馨與薇幫媽媽收拾餐桌。媽媽指著我笑道「這人一有女生就開始耍大牌了」,聞言我就要幫忙,馨馨卻推我回客廳坐下,哈哈大笑說「您老人家龍體未瘉,這就攤著去吧」,說完走回餐廳,繼續幫忙。

時間已晚,馨馨打電話回基隆表示今晚會住在薇家。媽媽問了幾句馨馨家裡的狀況,催促兩人趕快回家睡覺。薇似乎有點不捨,輕輕說了聲「那明天就不見面了,你多休息」。

媽媽一見只是微笑,拍拍我的肩膀:

「好啦,你去吧。」

我一呆,媽媽笑著說:

「本來想叫你好好休養身體的,不過呢,有薇照顧,你心情一好,說不定還恢復得更快。走吧走吧,快去收拾東西,後天要上學,明晚記得回家睡覺。」

「是!」

我高興地說,見薇與馨馨都在微笑,走進房間,收拾起晚上需要的東西。

夜裡十一點十五分。

搭計程車回到薇家。許久沒來了,進門時突然有種陌生的感受。難得我跟馨馨都在,薇認真煮了杯香氣逼人的咖啡給我們喝。三人聊了片刻,薇打發我上樓洗澡,進浴室時檯子上擺著整套的換洗衣物,我心中一動,打開水龍頭。

洗完出來時星空花園亮著燈,我走出戶外,只見兩人穿著綠衣黑裙,打著赤腳,坐在帶著暖意的原木桌椅上。

今晚天氣很舒服,沒什麼風,空氣裡飄著莫名的香氣。花園裡是新種下的花。

換她們洗了。薇家雖有兩間浴室,樓下浴室卻已被她改裝成音樂練習間,所以只能一前一後輪流洗。薇讓馨馨先洗,進去幫馨馨準備了一些換洗衣物。打發馨馨走進浴室,拉上窗簾,這才回外頭坐下。

馨馨洗澡很快,還沒聊幾句她就出來了。薇倒是洗了很久,通通弄好時約莫一點出頭。她們都換了睡衣。薇穿著熟悉的紫色睡袍,馨馨則穿著一套白色運動服,由於沒穿內衣,薇體貼地幫她準備了一件小披風遮著胸口。這件披風質料很輕,卻很保暖,領襟左右有兩條細帶子,帶子尾端是兩顆白色的毛毛球。馨馨玩弄著毛球,模樣很開心,笑得好甜好甜。

三人盥洗完畢,見時間已晚,決定先去睡覺,明天起來之後再慢慢聊。薇安排馨馨睡在自己床上,要我去她爸爸床上睡。我心想這個安排還真特別,見馨馨似乎有點忸怩,搶著道了聲晚安,走進隔壁房間。

一樣的白玫瑰,整齊精潔的床鋪。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望著窗外的夜空獨自發呆。薇還在跟馨馨聊天,門外隱約傳來兩人的聲音,夜已深,即使在房子裡依然感受得到那股夜裡的城市氣息。

我閉上眼睛,任憑思緒馳騁,從陌生的床鋪想到薇的爸爸、想起他在電話中的話,想像著他們遠在異鄉的房子,還有薇在信中提過的,那片滿是小石子的小小海灣。

晴晴也住溫哥華,說不定曾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跟薇見過面。薇說七層關係裡大家都是朋友,如今我跟馨馨又多了一層關係。有了震澤之後的我到底是馨馨的什麼人呢?傍晚我為什麼要吃醋呢?以後震澤要叫她姑姑還是阿姨呢?

晴晴說自己會在臺灣待上半年,她都不用上學嗎?加拿大或美國,這些地方到底有什麼好的,為什麼大家都拚命往那裡擠?從小到大這麼多人移民國外,他們真的都過得很好嗎?小玫說她打不進外國人的社會,薇也說臺灣永遠都是她的家。那晴晴呢?這趟回來這麼久,難道也打算落葉歸根,準備搬回臺灣來住嗎?

繞了一圈,每個人都在長大。有了兒子後我還算未成年嗎?公民課本說男子十八歲可以結婚,但我並沒有要結婚,那我到底算是大人還是小孩呢?爸爸說我長大了,我卻覺得這個社會,甚至整個世界,似乎都還沒有準備收留這個還是高中生的,毫無心理準備的我。

迷糊間夜色漸濃,清醒與熟睡之間是一度迷濛的時空。白衣大姊姊再度出現,這次卻沒有小燕學姊。她依然笑著,卻不再提醒或囑咐什麼,只是靜靜望著我,像在觀察什麼,也像在欣賞什麼,佇立於一片無垠的純白中,沒有任何聲音。

夢裡的世界好安靜,混沌的夜色很不真實。休息一下吧,我對自己說,再度閉上眼睛,把紛飛的念頭拋諸腦後,躺在陌生的床上,一覺睡到了隔天。

醒來時窗是開的,房裡一片敞亮,外頭響著風聲。

禮拜天上午,不知幾點,空氣裡飄著慵懶的氣味。睡了舒舒服服的一覺,醒來時渾身舒暢,四肢像是重新灌注了力氣,整個人煥然一新,輕鬆異常。

穿上睡衣走到隔壁。薇的床鋪整整齊齊,被子摺法與平日不同。她們應在樓下吧,我去上了廁所,梳洗完畢,走到樓下依然不見人影。桌上擺著早餐,一盆沙拉、「小點心隨便吃」,還有好幾盒口味不同的cereal。

「冰箱有牛奶」桌上一張紙條,馨馨的字:「咖啡自己煮。我們去接大姊,別亂跑。」

我怔了怔,有點緊張,卻覺得也該是好好講清楚的時候了。進廚房開冰箱,薇準備了好幾種不同的豆子。我心想待會兒要面對大姊,我得趕快清醒,當下取出標示著「Harar」的罐子,打開罐蓋。

小小的豆子,顏色很深,罐口飄著一陣酒香也似的發酵香氣。這是師父特別請人非洲找到的豆子,Harar是衣索匹亞的一省,咖啡生產歷史悠久,多為日曬法製作。這批豆子很珍貴,上次去月光和狗師父就在講,想不到一陣子沒見,師父已經買到手了,甚至還烘好了送給薇喝。

認真煮了一壺Harar,厚重之餘帶點微酸,加上一點淡淡的巧克力味。果然是早上合適的口味。我獨自享受難得一見的珍品,喝完咖啡吃早餐,滿桌子豐盛的餐點不知從何下手。我沒有開燈,任憑陽光照進屋裡,周遭一片寧靜,我無聲地,獨自吃著薇的愛心。

吃完剛過十點,她們挺早出門的。我把壺裡剩的咖啡倒入一個玻璃杯裡,從廚房找出水槽排水口用的濾網,放了幾顆冰塊在濾網裡,再將濾網置入杯中搖了搖。這是胡大哥教的製作冰咖啡法子,只見杯底迅速冷凝霧氣,於是取出濾網丟掉,帶著稍微稀釋的冰咖啡上樓,走進星空花園。

昨夜看不清楚,早上才發現花園裡都是綻開的花。「K」「A」字樣再度出現,花叢豔澤亮麗,杜鵑花、孤挺花、藍眼菊、三色槿,還有少見的羽扇豆。羽扇豆就是俗稱的魯冰花,去年「魯冰花」電影上映,小箏曾想找我去看,後來聽同學說情緒影響太大而作罷,至今還覺得有點遺憾。只見陽光下佛塔似的花束迎風搖曳,花瓣是藍紫色的,跟小時候媽媽帶我去花市看到的黃色花束不同,是不是另一種品種呢,我心想,等晚上回去再問媽媽好了。

才只是一瞬,咖啡已經不那麼冰了。拿來喝了一口,我站在陽臺邊緣,望著下方蒼鬱寬廣的敦化南路。薇家真的很有錢,能夠住在這樣的地方。馬上就要變成爸爸了,我實在應該認真收收心,開始準備聯考了才對。是不是該換個組呢,新聞系真的能賺錢嗎?當個記者東跑西跑的,我要怎麼照顧家呢?馨馨說第一類組也能賺錢,問題是無論財稅、企管、銀行、會計等科系都得數學好,我的「本事」適合的科系全是文科,歷史中文哲學外文,都不是什麼賺錢的科系。聽爸爸或林伯伯說得簡單,當真有了兒子,大學竟然馬上變成職業訓練所啦。

年紀太小了,我懊惱地想,現在規劃什麼都有種空中樓閣的感覺。我才高二,大學四年當兵兩年,七年時間毫無養家活口能力。又不能畢業直接就業,除了得先當兵,高中畢業的我又能怎麼養兒子呢?國三時王老師曾說,若沒把握一路念到大學畢業,那麼還不如念五專職校,一個只有普通高中學歷的人比職校生差遠了,此刻終於懂了這番道理。

去年在麥當勞「邂逅」薇,她曾糾正我的「普通高中至上論」,當時的我曾大放厥詞跟她聊著詩經,渾不知自己其實只是個依賴父母的米蟲。不行,我非念大學不可,我要給兒子一個安穩的經濟環境,既然走上這條路,那就得硬著頭皮走到底,我得考個好大學,還得跟成功一樣,是個公立的前幾志願才行。

忽然發現學校真的很重要,國中時總覺得「前幾志願」離我好遠,豈知進了成功、跟一堆北一女相處之後,考「上」大學彷彿已經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了。我的功課很爛,但在前陣子薇的督促下,也逐漸有了全屆中間以上的程度。成功升學率百分之七十幾,其中一半是公立大學,換言之只要我再努力一段,取得全級前百分之三十,也就是班上十七八名這種成績,那就一定有公立的可念。

其實並不難,馨馨說我會抱佛腳,國中時只靠半年就考上了前三志願,大學就花一整年吧。高三在閻羅王班,這班可是全員上榜的保證班。加上到時候又沒社團可搞了……呃,還有詩朗隊……反正專心一點,考上想要的科系,並非不能想像的事。

想到這裡輕鬆了些,萬丈高樓平地起,照顧兒子得有錢,有錢必須考上好大學,聯考高分才能選科系,高三我在閻羅王班。嗯,就是這樣,太遠的事不急著想,我的責任跟原來一樣,就是好好用功,考個嚇人的聯考分數出來,這才有資格填個賺錢科系,否則一切免談。

想著想著,咖啡從冰到涼、又從涼到溫熱,清澈的汁液在手中逐漸混濁。樓下響起人聲,她們回來了。

連忙走進屋內,馨馨隔著樓板喊「哥」,我走下樓梯,只見薇、馨馨站在客廳裡,身邊是穿著布袋裝的大姊。

近兩週沒見面,或許是心理作用,她的肚子又大了些。我心跳加快,放下杯子,走到她身前說:

「大姊。」

「凱。」

她微笑著,透明的雙頰像是溫潤不少,帶著淡淡的粉紅色:

「一陣子沒見了,身體好些沒?」

「呃,這是我該問妳的吧?」我搔搔頭:「我沒事了,妳先坐吧,別站著了。」

「我才十六週呢,你別搞出一副我已經是大肚子的樣子。」她呵呵一笑,聲音很溫和,走到沙發上坐下:「醫生說五個月後才會覺得肚子大難搞,你瞧,我有行動不便嗎?」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呃。」

這話不好接,我看看她,又看了看薇跟馨馨。薇在大姊後頭坐下,搖搖頭要我不要拘謹。我放下心,問道:

「那妳有沒有不舒服,噁心還是不想吃東西這種?」

「正好相反,」大姊笑道:「這孩子遺傳你,體貼得很,從頭到尾只讓我吐了一兩次,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吃多了呢。沒有沒有,我好吃好睡,連醫生都說這很少見,還要我少吃一點,省得只胖到自己沒胖到你兒子,到時候難生。」

「呃。」她口口聲聲「你兒子」什麼的,我一邊擔心薇的情緒,一邊又問:「那大概什麼時候要生?十月底?」

「九月多,」大姊搖頭:「原本我也以為是十月,結果醫生說懷孕不是十個月,正常是四十週,所以應該是九月中吧,不過這也要等到時候才知道。」

「啊?懷孕不是十個月啊?」

「不是。」大姊搖頭:「你倒是舒服,這些都不用管。」說著對薇說:「來,妳跟他講吧。」

「好。」薇一笑,接口說:「凱,今天找阿玟來,是要當著大家商量一下後面的事。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你就別再彆扭啦,身為孩子的爸,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們也有很多事情要幫阿玟安排。在場都是當事人,整件事情不能只讓阿玟一個人忙,所以要先商量好,不能再拖了。」

「呃,好。」我忙問:「商量什麼?」

「謝謝。」薇對倒了幾杯水走過來的馨馨點頭,對我說:「那你現在可以了嗎?我們就直接談嘍?」

「沒問題。」

「好,先說月光和狗。」薇說:「由於阿玟懷孕了,從今以後我們不讓她去啦,那裡有菸有酒不像話,我們要輪流盯著這位頑皮孕婦,尤其是你,知道沒?」

「真是的。」

大姊苦笑,搖了搖頭。

「是,這是應該的。」我說,想不到薇頭一個就提這件事。只聽她道:

「之後上臺由你我跟阿楠負責,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薇嘿嘿一笑:「你身為爸爸,經濟能力欠佳,阿玟又堅持不讓你跟家裡說,所以……」

「等等,」我打斷她:「這點已經講好了嗎?」

「嗯。」大姊接口:「阿楠說的就是我的意思。孩子暫時不登記父親,你也不回家講省得你家搶小孩。但是要常常出現,當個好長輩,陪孩子長大。」

「呃,是。」

「所以,接下來的就是實際上你要做的了。」薇接回話頭:「整件事一共分成三個階段,分別是阿玟懷孕、孩子上學前,以及孩子上學後直到你們相認的那一天為止。太久的事不用先規劃,我們只談眼前的。懷孕有很多工作,產檢、環境準備、身體照顧、運動,甚至生產前的準備,你都得陪著去做。還有,」她瞪了大姊一眼:

「阿玟之前不讓你知道,所以沒有要求你去做身體檢查。找一天我帶你去,看看你有什麼問題。」

「啊?不是已經懷孕了,還檢查什麼?」

「懷孕就算了嗎?」薇瞪我一眼:「婚前檢查很重要,要看看父母分別有什麼先天性疾病或缺陷,省得小孩生下來有問題。阿玟的檢查全部合格,只有抽菸被醫生說了一頓。至於你,就算亡羊補牢吧,也要去做一下,別看外表一副沒事人樣子,有什麼毛病趁這個機會一起檢查出來。」

「我沒什麼毛病啊。」

「我也希望啊,」大姊笑道:「不但是為了你的『震澤』,也是為了阿薇著想。將來她再生一個,我們姊妹可以作伴,兩個孩子也有人陪著玩,豈不是美得很?」

我心中一暖,這話說得好甜蜜,我努力收攝心神,又問:

「好,那我會去。還有呢?」

「一堆哩,」薇哼了哼:「阿玟產檢會盡量配合你的時間安排,只要沒上課就去,一個月兩次,看看孩子的超音波照相,聽聽醫生說什麼,不要偷懶。」

「嗯,這可能有問題。」大姊搖頭:「阿薇,凱只能陪我去,卻不能公開身分。否則醫院就知道了,到時候報戶口就會把他算進去。」

「會這樣嗎?」薇一怔:「那沒關係,凱你照去不誤,就說是阿玟弟弟什麼的,反正不能缺席。」

「是。」

「另外,她家跟狗窩一樣,」薇說:「待會兒我們先吃午餐,下午到她家去大掃除。像什麼樣子,一個孕婦吃泡麵,吃完還到處亂丟,馨馨妳也去,以後你們兩個定期過去當掃地阿嬤,幫這位懶惰美女孕婦服務。」

「是!」我跟馨馨同時應諾。薇的話語彷彿命令,不愧將軍之後,虎父無犬女。

「另外就是她的身體,」薇續道:「這就是我的工作了。這人不自愛,亂吃東西,孕婦竟然還吃泡麵罐頭。從今天開始我天天做孕婦餐送過去。要被我發現沒按規矩吃,那就乾脆接過來住,就近看管。」說著對大姊道:

「妳也要小心,之後肚子越來越大了,行動坐臥洗澡出門都不方便,一個人住慣了是一回事,我希望妳考慮一下我的建議,生產之前還是來我這邊,也好有個照應。」

「沒錯,」馨馨附和:「妳那邊太不像話了,連張椅子都沒有,肚子大了怎麼坐懶骨頭啊?」

「唉呦,妳們還真囉嗦。」大姊搔了搔頭,決定向我求助:「孩子的爸,你來作主一下吧,她們兩個強迫我搬家,你來說句公道話。」

「呃,」我心中一軟,孩子的爸,這四個字的感染力好強。然而我也不放心大姊獨居,尤其馨馨說的懶骨頭更是不合適,於是道:「我覺得跟薇住不錯啊,地方又大,也有人照顧,有什麼不好?」

「唉,真是的,這很麻煩耶。」大姊苦笑一聲:「找你幫忙,你竟然站在她們那邊。好啦好啦,我考慮看看,那我的行李怎麼辦?」

「我幫妳收啊。」

「你啊,算了吧。」大姊嘿嘿一笑,對馨馨與薇說:「這麼辦,待會兒妳們兩個幫我收拾一下,改天我叫狗弟幫忙運過來。凱哪能幫忙啊,這人連隔離霜跟乳液都分不清楚,還幫我收呢。」

「那種化學藥劑少擦點吧,」薇笑道:「所以講好了哦?」

「唉,只怕過來以後天天聽妳囉嗦。」大姊唉聲嘆氣,表情可愛極了,毫無往日那股英姿颯爽的氣息:「好啦,老娘這輩子最怕人碎碎唸,搬過來可以,妳敢囉嗦我馬上離家出走。繼續。」

「好。」薇像是十分高興,對我笑道:「凱,還是你講話有份量,不愧是孩子的爹。如此一來重要問題都解決了,也不必幫她收房子啦。那麼接下來要談的就是孩子出生以後的事了。」說著輕嘆一聲:

「阿玟啊,妳也別固執了,凱跟我爸爸都談過,我爸爸覺得既然這是凱的兒子,那就等於是他的外孫,是不是我生的不重要。其實我也是這麼想,妳就讓我們幫點忙,如何?」

「不要。」大姊拒絕得毫不遲疑。

「為什麼呢?」馨馨問:「姊,這本來就是哥的事啊。就算是哥出的好了,為什麼不要呢?」

「反正不要就對了。」大姊推馨馨一把:「妳當妹妹要有個妹妹樣子,我說不要妳就別來吵。這是我的兒子,阿薇有錢是阿薇的事,我會自己養,這上面不用幫忙。」說著又指指我:

「凱,你少插嘴。要是你有本事出錢我就拿,你不可以拿阿薇的錢給我。」

「這是兩回事,」我搖頭:「我會負責的,問題是眼前我還沒有這個能力,如果不跟家裡說,那就只能暫時請薇幫忙。不然這樣,算我借的,將來長大一起還她,這總行了吧?」

「當然不行,」大姊哼了哼:「你們總有一天要結婚的,到時候她的還不就是你的,這種空頭支票誰會上當啊?說句難聽的,要是你們不幸又分手了,那我豈不是又欠了她,不行不行,別的事情好商量,錢的方面沒得討論。」

「要是我們真的分手,」薇不以為忤地笑道:「那我還不跟他討嗎?這沒道理。」

「管妳的,沒得討論是什麼意思,就是不跟妳講道理。」大姊說,想想覺得自己很好笑,吃吃笑了半晌:「好啦,妳這個煞風景的,這件事情先不提了。我是孩子的媽,真要餓死了還不來跟妳搬救兵嗎?我承認這是面子問題總行了吧?讓我自己先試試,要是不行一定找妳幫忙,這總可以吧?」

「那能送東西給妳嗎?」

「送什麼?」

「嬰兒車啊、尿布什麼的。」

「好,送的可以收。」

「奇怪了,這到底有什麼差別啊?」薇聳聳肩,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問我說:「喂,你怎麼講?」

「大姊要我不許插嘴。」

「好個縮頭烏龜,隔兩天養一隻就叫『凱』。」薇哼了哼,之前講好養烏龜,原來她還記得。她又道:「那錢的事情就到這裡,剩下的是孩子住哪,凱要多久去探望一次的問題。阿玟妳說呢?」

「當然是住我哪兒,」大姊理所當然地說:「我家沒隔間,比較好照顧,孩子可以隨便爬。至於凱的話就看他高興了,一開始當然天天要來報到,隔些日子就看他功課忙不忙。孩子出生時他正好上高三,不是還得用功讀書嗎?」

「這是真的。」

我點點頭,只見薇跟馨馨都朝我望過來,我說:

「幹嘛看我?聯考也很重要啊。考完了孩子還沒一歲呢,這段時間孩子連走路都不會,我幫得上忙的事情很有限,真要落榜重考根本就是幫倒忙。」說著又道:「再說了,臺北的學校分數比較高,就不要考是考上了,還公立的,結果卻得跑到中南部去,豈不是離孩子更遠?」

「好吧,」薇這才點頭:「算你有理,想得還蠻遠的。」

「難得。」馨馨也道。

「哼,妳少說風涼話,當妹妹要有個妹妹樣子。」我哼了哼:「那還有什麼?」

「孩子已經取名了,這很好,」薇一笑,像是覺得我取的名字很棒:「那還有小名啊,叫他什麼?」

「震澤就可以了。」大姊說。

「這不是太嚴肅了點?」馨馨說。

「不會,」我搖頭:「名字就是給人叫的,小啊小的很討厭,倒是薇妳幫忙取個英文名字,這我就不行了。」

「沒問題。」薇高興起來,看看大姊,想了想說:「嗯,有了。」

「這麼快啊?」大姊一怔。

「因為已經取好中文名字的關係,」薇說:「來,一共三個你們聽聽。孩子可以叫做Zeus,這是希臘神話裡的眾神之首,同時也是雷神,不是『澤中有雷』嗎?」

「這好難唸喔。」

大姊皺眉。馨馨也搖頭。

「你說呢?」薇問我。

「不行,妳是維納斯,他是宙斯,這不像話。」

「嘿,哪有這樣算的?」薇一笑,似乎覺得我說得也有理,點點頭道:「好吧,那換這個,Eugene,中文翻成『尤金』,拼法是E-U-G-E-N-E,這是希臘文裡『高貴』『系出名門』的意思。美國人通常會省略前兩個字母,不過不省比較文氣。臺灣比較少人取,歐洲國家都會發這個音,唸起來也有『震』這個字的諧音。如何?」

「好是好,問題是就憑我這副德性,能算是『系出名門』嗎?」大姊苦笑。

「妳不可以這麼想,」薇正色道:「這叫出淤泥而不染,前面的人生不是妳選擇的,後面的人生才算是妳的人生。」

「沒錯,」我接口:「作為妳的兒子,震澤要心存感激,妳本來就是高貴的。」

「好個老子,兒子還沒生呢,派頭已經出來啦。」大姊輕嘆一聲,似乎不是很認同,又問:「那還有一個呢,叫什麼?」

「Eros,很好拼,E-R-O-S,寫起來也很好看。」

薇狀似輕鬆地說,表情裡透出一絲幾乎看不出來的、深深隱藏著的情緒。我一怔,問道:

「這個來源是什麼?」

「嗯,這就有點複雜了。」薇笑了起來,試圖隱瞞她的想法:「簡單來說就是丘比特啦,長著翅膀,拿著小弓箭亂射讓人談戀愛的神。Eros是希臘神話裡的名字,到了羅馬神話才叫Cupid。另外他也是性愛之神。」

我們聞言對望一眼,大姊微笑著,馨馨卻說:

「薇姊姊,為什麼要用丘比特取名呢?」

「因為他嘛。」薇指著我,笑道:「說出來大家就害羞了,這可是妳要問的。丘比特有愛情的弓箭,震澤是基於阿玟跟凱之間的感情而有的孩子;另外丘比特也是性愛之神,阿玟的『第一次』是凱的,這孩子就是結晶。所以才這麼取。」

這話一說大姊臉都紅了,馨馨先是乾笑兩聲,隨即拍手笑道:

「我喜歡這個!為什麼不乾脆叫丘比特呢?」

「英文名字不能亂取,」薇搖頭:「不是每個字都能拿來當名字,要有人用過才行。平常妳看有人取什麼Happy、Apple都是不對的,會被外國人笑。」

「喔,這樣。」馨馨點頭,問大姊說:「姊妳說呢?」

「嗯。」

大姊低下頭,像是十分願意。我卻覺得薇剛才的表情有點玄機,想了半晌,忽然想起小時候讀的希臘神話,丘比特是維納斯的兒子。薇的英文名字是維納斯的希臘文,是故,取這個名字,其實隱含著薇願意把震澤當成自己兒子的意思。

想到這裡不禁感動。見三人都不說話,當下說:

「我也覺得這個名字很好,那就Eros了,還有別的意見嗎?」

大姊一笑,抬起頭來。

「你是爸爸,那就聽你的吧。」

「好,那就這麼決定,震澤的英文名字是『Eros』。」我微笑著看了看薇:「妳取的名字,將來讓兒子拜妳當乾媽。橫豎成年前我都只能是個長輩,那就先當他乾爸一陣子吧。大姊妳說呢?」

「好。」

「這有點亂。」馨馨嘟嘴。

「不管,父母同意的,阿姨少來反對。」我打鐵趁熱,就此敲定了這些難以出口的話。轉頭只見大姊望著我,神情很溫柔,彷彿一切都讓我這個「爸爸」來決定,做「媽媽」的什麼都不反對。

接下來是產後問題。大姊堅持餵母乳,本想一生完就回家的,薇卻表示我們幾個都是年輕人,缺乏年長女性的經驗,月子坐得好不好對產婦影響很大,不能等閒視之。

「所以該怎麼辦?」大姊問。

「我有辦法,」薇一笑:「松江路有間協和醫院,院長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這間醫院是婦產科專門醫院,有個很新的概念叫做『院內產婦坐月子服務』,就是生完不用出院,轉進獨立病房坐月子,醫院可以幫妳帶孩子、餵奶,也可以幫妳調養產後的身體。這是很好的服務,我建議妳試試,把月子坐好了身體一輩子都好,妳說呢?」

「我要自己餵奶啊。」

「妳可以自己餵,」薇解釋:「問題是孩子幾個小時醒一次,妳也不是隨時都醒著啊。再說妳的奶夠不夠呢?不夠的話該補什麼奶粉?多了又要怎麼保存?冰起來的母奶可以放幾天?喝的時候要什麼溫度?妳都知道嗎?」

「這……」

「最重要的是建立孩子的習慣,」薇又說:「妳自己生活就很亂了,孩子生下來要調整生理時鐘,說不定還會生病,坐月子不能出門,如果生病了怎麼辦,讓凱帶去醫院嗎?」

「我可不放心。」大姊皺眉。

「我也不放心。」我吐了吐舌頭。

「沒出息,你少說兩句。」薇哼了哼,又道:「還有啊,阿玟,妳知道坐月子不能洗頭嗎?」

「對,有聽說過。」馨馨道。

「所以那裡還有固定來洗頭的大媽,洗完馬上吹,不會讓妳受風。」薇笑道:「光這個就夠說服妳了吧?就這麼辦,要是妳同意,我們這陣子就來轉院到協和醫院去,我別的不送,坐月子服務算我的,省得妳自己坐月子悶壞了亂跑,搞壞身體就沒人陪我出去玩了。」

「好,那就謝了。」大姊答應得爽快:「嗯,洗頭倒是真的很重要。這什麼院內坐月子很貴嗎?」

「跟住旅館差不多。」

「我自己一間嗎?」

「那是一定的。」

「那好,到時候你們就去那裡找我吧。」大姊笑得很開心:「省得我還要打鑰匙給你們,麻煩死了。就這樣,阿薇謝謝妳,光打聽這個就很麻煩了對不對?」

「我叫爸爸打聽的,」薇笑嘻嘻地說:「麻煩我看還好,國際電話貴一點。」

「妳老頭有錢,我才不管他。」

「那之前還不讓我跟他講?」

「怕他生凱的氣啊。」

「妳怕什麼?」

「怕他一氣之下又抓妳回去了,那我一次得照顧兩個孩子。」

大姊笑嘻嘻地說,瞧了瞧我,下意識摸起了肚子。

就這麼著,幾個急迫的問題都有了結論。之後我們針對怎麼探望、大姊目前的經濟能力、如何佈置大姊家等事宜進行討論。由於孩子尚未誕生,很多問題暫時無法思考,我們也不急著想,留待日後遇到時再行商議。

中午薇帶大家下樓吃第地司。馨馨從未吃過如此高檔的法國料理,看著菜單什麼都想點;大姊食慾很好,乾脆要馨馨幫四人點餐。這下子馨馨可樂了,東挑西撿地要了四種主餐,牛排羊排牛膝龍蝦,每道都是美味至極的佳餚。

吃著吃著,我忽然想起之前在這裡碰到爸爸的事。不禁覺得,相較於今日,當時的人生真的是太單純了。

飯後我們去了一趟大姊家。如薇所說,當了孕婦的大姊很懶惰,家裡一團凌亂,到處都是吃剩的垃圾與沒洗的衣服。我有點尷尬,薇卻指揮我幫忙收拾髒衣物,「通通帶到我家去洗,把乾淨的留在這裡」。她則跟馨馨一個收拾垃圾,一個準備各項打算帶到薇家去的東西。四人忙了整個下午,這才通通收拾完畢,打包的打包、歸位的歸位,包含髒衣服整整五大包,外加一個裝滿保養品的行李箱。

薇打電話給狗弟,狗弟表示他才剛醒,約莫半個小時到。馨馨忙了半天口渴了,大姊水壺裡空空如也,薇決定下樓買飲料,拿起大姊的車鑰匙,拉馨馨出了門。

她在給我空間,我心想。見大姊攤在懶骨頭上,拉了張椅墊,來到她身邊坐下。

大姊一笑,望著我。

「大姊?」我見她沒有開口,打破沉默道:「這段時間真是辛苦妳了。」

「不辛苦。」她搖搖頭,笑得很溫和:「你自己才辛苦,壓力很大,是不是?」

「唉。」

「凱,」她望著我,緩緩地說:「上次在八斗子,我有句話沒跟你講。趁她們不在,我趕快說出來。」

「好,什麼話?」

「我愛你。」她靜靜地說,神情裡滿是濃濃的情意:「就是這句話。凱,本來我只是喜歡著你,經過這些事,肚子裡又有了你的孩子,我的情緒受到很大的影響。」說著輕嘆一聲:

「當然,你別擔心,我不會介入你跟阿薇的感情。我只是想謝謝你,由於有了你,我不但有了一個真正的感情,有過幾次真正的性愛,竟然有了個做夢都想不到的兒子呢。」

我情緒複雜,沒有接口。

「這段時間我總在想,」她續道:「本來我是不可能懷孕的,為什麼這次又能懷孕了呢?後來我有了個結論,那就是,因為我們的結合,是有愛的。」她微笑著說:

「真的,這是唯一的解釋。因為你對我有感情,我也對你有感情,所以這是做愛,不是性交。這個孩子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是……是註定生在我家的,上天還給我的,一個新的人生。」說著搔了搔頭,笑道:

「唉呀,我不像阿薇那麼會表達。但是凱,我真的好感謝你給我這個兒子。我會好好撫養震澤長大,讓他變成一個跟你一樣的人。你這麼溫柔,這麼替人著想,我會讓他也變成一個這麼好的人,等你們相認之後好好孝順你,老了之後好好照顧你,回報你給他的、給我的,這麼多的愛。」

我聽了只想掉眼淚,大姊牽起我的手:

「不要難過,凱,我是真的覺得很開心的。或許這就是『不留人』的意思吧,我雖然愛你,但你跟孩子之間只能留一個。然而,通過這個孩子,我們永遠都是聯繫著的,是不是能跟你在一起也就不重要了。」說著抬起頭來,認真望著我,柔柔地說:

「凱,你要好好的,知道嗎?」

「我會的……」

「要幸福,更要好好補償阿薇,」她輕輕地說:「這是同一回事,只要阿薇能快樂,你就會是幸福的。另外,大姊也希望你知道,除了因為別讓孩子覺得自己沒爸爸,還有希望你們能多熟一點,以便將來相認容易之外,我其實並不在乎你是否做了什麼爸爸的工作,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我搖頭。

「意思就是,」她換個方法解釋:「你還是原來的你,是個單純的、可愛的小高中生。別總是覺得自己是爸爸,讓自己背負著壓力。這孩子是我要的,馨馨跟阿楠形容說就當成捐贈精子,你千萬不要因為有了這個孩子,就把自己的美好人生改變了,知道嗎?」

「我沒改變什麼啊。」

「大學、阿薇,可能被改變的東西太多了。」她搖頭,正色道:「答應我,你會當回你自己,不因為這件事情改變,好嗎?」

「好啦。」

「那你說一次。」

「呃,」我呆了呆,她還蠻嚴格的:「好啦,我會當我自己,不因為這件事情改變。這行了嗎?」

「要做到。」

「好嘛。」

「這才乖,」她終於鬆了口氣,溫柔地說:「凱,這才是我認識的你,也是我愛的你。請你記得,大姊愛的永遠是這樣的你,你要永遠都像剛認識你那個時候的模樣,別變了,否則我會很傷心的,知道嗎?」

「我會努力的。」

「嘻嘻。」

她微笑著,將我摟進懷裡。沙啞的聲音帶著只屬於她的溫柔,在我耳邊說:

「是的,就是這樣回答,才是我認識的你呢。」

我心中感動,任憑她摟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是一個晴朗的傍晚,隔著大姊家門,外頭是整面牆的心經與燃燒中的捻香。過去我曾走進這裡,曾經與她有過這段難以形容的感情。從今以後,我們將永遠維繫這段情份,通過尚未來到世界的兒子,永遠聯繫,永遠不會分離。

夕陽西下,窗外又是一片絢燦的晚霞。

房裡一片寧靜,薇跟馨馨都沒有回來;半個小時早就過去了,狗弟卻沒有出現。

就在此刻,我忽然看到了滿天的白雲。

夏天下午,時間過得好慢。我飄在雲端,在湛藍的天空中蓋著雲中城堡。

這段時間總覺得自己長大了,孩提時代的夢想早已遠去,我也不再相信總有一天會有小叮噹的造訪。然而,就在這個瞬間,當我擁抱著大姊,隔著衣服,感受著她微凸的小腹時,我忽然覺得,只要長保一顆不受污染的心,讓自己總是「那樣的我」,說不定也會有一天,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抽屜會自動打開,我的孫子會帶著小叮噹出現,帶我飛上雲端,蓋起一座又一座的城堡,帶我遠遠飛到世界彼端,看看宇宙、看看上古或未來,帶我走遍各種神祕異境,讓我從此相信那些都是真的,從此再也不要長大。

震澤,躺在大姊懷中,我默默對肚子裡的他說,謝謝你,也對不起你,讓你誕生在一個這麼不穩定的環境裡。爸爸沒有錢,甚至無法對你承認自己就是你的父親。因此我要好好彌補你,讓你即使沒有名義上的父親,也有一個比所有父親都好的,跟你一樣充滿童心與快樂的,「那樣的我」。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我會永遠圍繞在你身邊,用所有的我,用跟你只有十六歲差距的自己,成為你的玩伴、引導著你的未來;我會是你最好的朋友,也會把自己強化起來,成為一個永遠都能幫助你、照顧你的,最好的朋友與親人。

是的,這就是我,你的爸爸。一個還不認識你,就已經愛著你的人。

是的,爸爸會繼續努力,給你一個如夢似幻的未來。我認真承諾著,心裡充滿力量。不用等到廿二世紀,從今天起,你已經有了一個小叮噹。

這就是我,你的爸爸。

我認真地,承諾了正在成形的、努力成長中的他。

於是,一場因為震澤突然出現的風波,就在當天下午暫時有了結論。不知為何,當著大姊、薇與馨馨談完那些「安排」,整件事突然有了清晰的立體感。或許未來還有很多困難,但不像在八斗子那天,眼前的未來既不徬徨也不讓人擔心,反而讓我覺得很「幸福」。

很奇妙的感受,未婚生子,還沒成年的自己馬上就要當爸爸,我卻是「幸福」的。果然是件喜事啊,我不禁想,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只要面對就好。或許事情很大,但再怎麼大也是件喜事。想起爸爸的話,孩子應該早生,生得越早跟孩子之間的距離就越少。就像馨馨說的,三十幾歲的我跟二十出頭的兒子一起走天下,那又是多麼美好的事呢。

薇跟馨馨回來了,狗弟也來了,我們一起把大姊的行李運到薇家。狗弟跟大姊在薇的客廳聊天,我跟薇、馨馨一起幫忙佈置,在薇的房間裡整理出一個櫃子給大姊使用。這麼一忙已經八點多了,薇表示「這是跟阿玟的第一夜」,要我們其他人「不要插花」,不但要我們離開,甚至還要我「把車留下,明天早上我自己去上學」。

於是,在有點奇怪的情緒下,我跟馨馨、狗弟道別兩人,離開了薇家。

三人站在薇家樓下,狗弟表示可以送馨馨回基隆。我看看馨馨,望望狗弟,輕嘆一聲:

「師父謝了,那就麻煩你嘍。」

「小事一件,基隆又不遠。」狗弟笑道:「徒弟啊,你還蠻厲害的,竟然可以讓大姊懷孕,大家都覺得這是最好的結論啦。」

「呃。」

「別害羞,這是好事。」他點點頭,感嘆地說:「當時把她帶出來,其實我們幾個都不知道之後該怎麼安排她。大姊你也知道,自尊心很強的,森怪常常在講,其實我們只是把她的人帶了出來,她的心還停留在那段時間裡。經過這件事,她的人生也算是有了個寄託,你也算是功德無量,所以就別再懊惱了。」

「唉,是。」

「不過呢,你還欠我一場表演。」他嘿嘿一笑:「愚人節竟然給我出車禍,之後看看怎麼安排。這段時間你先把生活順一順,團裡的事情不用擔心。等一切穩定了,你好好給我準備幾首難的,我的徒弟只搞一場處女秀可不成,下次來點厲害的,氣死紅太陽那掛人。知道嗎?」

「是。」

「好,你乖。」他哈哈一笑:「太平山那天唱得很好,下次就拿『Circle Game』來改一改當壓軸吧。不說了,我們先走,你自己回家嘍。」

「你不順便送我一程啊?」

「你是人家老子,輩份那麼大,還怕迷路不成?」狗弟呵呵一笑,甩著金色的馬尾:「你快滾吧,我要跟你的小妹子多聊幾句,吃個廟口什麼的。明天人家還要上學,可不能搞得三更半夜。」

「好啦,你們先走吧。」我點點頭,轉頭對馨馨說:「那就拜拜啦。」

「拜,」馨馨一笑:「早點休息,明天抽空找一下巧怡,她急著找你。」

「知道了。」

我點點頭。只見兩人微笑揮手,在晚風中轉身離開,消失在敦化南路濃密的樹蔭盡頭。

四月十六日。七點三十五分。

又是新的禮拜一。春天早晨,街頭飄著熟悉的煙塵。經過春假與春假前的蹺課,去過澎湖,跑了一趟太平山,又在醫院躺了整個禮拜的我,擠在同學之中走下〇南,穿過小吃街,帶著緊張的情緒,踏進了睽違整整十八天的校門。

糾察隊在門口站崗,帶隊的是王又勤本人。頭戴白色鋼盔,肩披鮮黃穗帶。

不知為何,很高興進校門第一個見到的是他。我微微一笑,打起招呼:

「早啊。」

「咦,凱子?」他一怔,低聲問:「出院啦,身體好點沒?」

「沒事了,前幾天多謝你來探望我。」

「應該的,沒事就好。」他低聲道:「你先進去,回頭有空找我一下,有些代聯會的事要跟你講。」

「沒問題。」

我揮手走進校門,沒走兩步又見到齊教官。印象中的削瘦身影、筆挺乾淨的軍服,嶄新肩章上掛著三條槓,想來已經升上尉啦。

「董子凱。」

熟悉的聲音,齊教官對我雖好,人前卻總是一副嚴肅表情。我連忙上前,熱情地說:

「教官早!你回來了,恭喜升官啊。」

「嗯。」他應了一聲,冷冰冰的表情底下透著隱藏的笑:「你身體好了?」

「沒事沒事,謝謝教官。」

「那就趕快進去吧,這幾天功課落後,記得努力補回。」

「是。」

我應道,鞠躬離開。

難得的早晨,既沒去麥當勞也不用接薇。穿堂上琳琅滿目貼著許多公告,廣播裡此起彼落響著各種通知;舉目望去都是同學,掃地的掃地、閒晃的閒晃,迎接新的一週,有的穿著黑白相間的制服,有的穿著卡其色的軍訓服。

今天有軍訓課,我穿的是卡其服,揹的也是高一時代的草綠色書包。新制服書包是黑色的,演講社社徽與北一女娃娃掛在上頭比較明顯;不像這個書包,我低頭瞧瞧空無一物的書包,有種無論掛什麼在上頭,都不怎麼好看的感覺。

驀地有點陌生感,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來學校了。一個學期才二十週,開學至今滿七週,不但前面三週有一半時間在北一女,之後甚至還有兩週半不在學校。走過訓導處前走廊,我邊走邊想,似乎打從薇回來開始,我就從來沒有好好上過一天課,除了在薇的監督下讀了幾天書以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學生,認真做點學生該做的事情。

二〇三教室在忠孝樓,離後門很近,離前門卻很遠。都高二下了,怎麼總沒想到可以從後門進出呢?沿著行政大樓導師辦公室,一路走過軍訓視聽教室、化學實驗室與化學視聽教室,經過蹺課平臺小樓梯,聞著哈草樂園的菸味,我巡禮般走著,來到教室門口。

還沒進教室就見到了小黑與小彬。兩人站在教室後門外,見我出現面露喜色,一齊迎上來。

「學長!」小黑開口道:「你身體好點了嗎?」

「小車禍而已,沒事沒事。」我一笑,看看兩人。小黑齒白唇紅,小彬瘦削認真,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怎麼啦,找我有事?」

「是。」小彬說:「跟學長報告,上禮拜五代聯會幹部會議,胡財貴學長要我回來通知,從下週開始朝會慶典司儀還有樂聲揚主持人兩個職務正式移交說唱藝術社。他說這是答應學長的,要我務必在學長出院後第一時間轉告你。」

「另外就是樂聲揚,」小黑接口:「由於主持人是我們,胡財貴學長要說唱藝術社自己決定要不要安排表演,他建議我們可以……」

「把節目跟串場主持整合在一起,」我接口:「變成小段相聲,跟每個音樂性社團表演結合,是不是?」

「呃,學長已經知道啦?」

「輪不到他雞婆,我們去年就是這麼幹的,」我哼了一聲:「再說我們是主持人,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用不著他來下指導棋。既然如此就快點安排吧,今年樂聲揚是哪天?」

「五月廿五。」小彬答。

「這麼晚啊?」我一怔,那天是薇生日。

「是啊,因為場地搞不定。」

「不是在中山堂?」

「本來是五月十八的,不過那天另外有一場建中音樂會衝堂,場地被建中訂走了,只好改期。」

「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呢?」

「那天有國劇表演。」

「實踐堂?」

「東吳話劇社社展。」

「嘿,連實踐堂都搶不到,」我冷笑一聲:「無能到家。好吧,反正是代聯會的事,這麼一來準備時間也多點,建中是誰的音樂會?」

「聽說是吉他社。」

「哦?」我一怔,那就是小不點辦的了,冷笑一聲問:「建吉散漫成那樣還搶不贏,代聯會是哪個單位在負責租借場地的?」

「是活動股。」

「股長是誰?」

「金國強學長。」小彬低聲說,看了看二〇三教室。

「有我給你撐腰,怕什麼?」我嘖地一聲:「好啦,這些閒事我也不想管。你們自己呢,誰上臺決定沒?」

「我們是……」

「這要等……」

兩人同時開口,見對方也要講,一起停了下來。小黑禮讓道:

「你先講。」

「呃,不好意思,謝謝你。」小彬忙道,兩人講話還真客氣:「學長,我們商量過,本來打算派軍閥跟共匪出馬的,可是阿丹學長建議讓阿達跟軍閥配,不然就是我們兩個。」

「你們兩個不行,留著等社團聯展支援演講社。」

「呃,陳巧怡學姊說社團聯展這次不找我們。」小黑說。

「咦?巧怡說的是不找我支援,沒說不找說唱藝術社啊?」

「嗯,我聽學姊的意思是既然沒跟學長合作,那就不用找我們了。」

「好吧,」我點點頭,巧怡看樣子並不買學弟的單,於是又問:「阿丹為什麼建議阿達配軍閥?他們兩個不都是逗哏嗎?」

「阿丹學長說行,」小黑解釋:「學長說這是主持,不是表演段子,又說『阿達軍閥』比較好笑,寫段子容易。」

「嘿。」我冷笑一聲:「只不過主持主持,段子有那麼難寫嗎?那小光呢,他怎麼說?」

「這個……」兩人對看一眼,小彬說:「小光學長的意思是想跟學長一起上,不讓我們這屆上臺。」

「哦?」我一怔:「他說的是我嗎?」

「嗯。」

「樂聲揚主持,這種小場面幹嘛要我們兩個?」我疑惑地問,見兩人也是一臉茫然,便說:「好,那我去問他。還有什麼事?」

「另外就是省賽,」小彬又道:「白學姊在問,不知道學長什麼時候有空跟她們碰個面,看看她們練習。」

「不是差不多練完了?」

「原則上是。」

「可是?」

「嗯,有點缺乏信心。」小黑插口。

「呵呵,」我笑了起來,兩位學弟身為「說唱藝術社第三屆最強組合」,語氣像極了去年的我跟小光:「那沒問題,小彬你去安排時間,我都有空。」

「等等,」小彬搖頭:「馨馨學姊說了,學長最近活動多,還是請學長敲時間,我再去跟白學姊安排比較好。」

「我有什麼活動?」

「學姊說你要去看演講社合併戲劇社,還有中等運動會的詩歌朗誦隊。」

「呃,」我語氣一滯:「這倒是真的。那好吧,就這週末好了。中午讓她們來臺北,下午我們去新公園?」

「沒問題,我去跟學姊說。」

小彬點頭。兩人正要離開,我攔住了他們。

「喂,小彬?」

「是?」小彬一怔。

「聽說你開始追馨馨了,是吧?」

我嘿嘿一笑,小彬聞言雙眼圓睜,臉倏地紅了。

「好傢伙,不是講好我先去跟她打聽打聽的嗎?」我嘖地一聲,轉頭問小黑:「那你呢?追上白珛靈沒?」

「呃。」

小黑手足無措地低下了頭。我察言觀色,知道兩人都有「隱情」,笑道:

「好傢伙,幾天沒關心你們,倒是個個有進展啦。這樣吧,小彬不用去,小黑你去找白珛靈約時間,順便假公濟私陪人家吃吃飯什麼的。至於小彬,你追馨馨我沒意見,不過既然追了動作就要積極一點,否則大概沒什麼搞頭。另外就是不要躲著我,追就追,怕我做什麼?」

兩人連忙點頭,小黑像是有話想講,礙著小彬卻不方便開口。我又說:

「小黑你約好時間就來找我報告。另外,小彬,代聯會那邊是不是有什麼動靜?」

「咦?學長怎麼知道?」小彬訝異地問。

「我自有管道。」我搖頭不說,見時間不夠,催促道:「長話短說,一句話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是。」小彬忙道:「簡單來說就是胡財貴學長,他在一些事情上有所偏頗,部分幹部不大高興。」

「像是什麼事?」

「像是『馬到成功』書包、鑰匙圈,還有製作T恤之類的。」

「那就是分贓不均嘍?」我暗暗吃驚,才選上多久啊,這小子已經有這種風聲了。當下不動聲色,決定等問過王又勤再講:「那我知道了。你沒捲進去吧?」

「報告學長,沒有,」他忙道:「我是學弟,這種事不敢多嘴。胡學長跟你有交情,他想講自然會跟你講。」

「那就好,這種事情不要碰,你財委當謹慎一點,多留書面證據,少說一點會被記錄下來的話。」我點點頭:「那就這樣,你們先回去吧。」

「是!」

兩人如獲大赦,連忙向我道別,分頭離開。

望著兩人消失在走廊盡頭,我鬆了口氣,沒想到一大早就有這麼多事情,轉身走進教室。

好久沒上課了,同學們紛紛打起招呼。李美琪老師已經到了,坐在導師位置上,和班長嘟嘟不知聊些什麼。見我進來,隔著大老遠招手喚我過去。

我把書包放下,看了看對我嘻嘻笑的小光,來到老師身邊。

「老師早。」

嘟嘟退到一旁。老師關心地問:

「早。身體好些了嗎?」

「好了,」我忙道,大家問的都是這句:「謝謝老師,小傷沒事的。」

「真是太不小心了。」她嘆了口氣:「我還在擔心呢,生怕離開前來不及見到你。」

「離開?」

「是啊,」老師點頭:「我要參加一個長達三個月的教師進修活動,從後天起就不能繼續帶你們啦。之後班上有個代課老師,你可不要欺負她。」

「呃,」我搔了搔頭:「我哪會啊?這種話老師應該跟班上那堆牛鬼蛇神說才對。」

「老師已經講過了,」嘟嘟笑著插嘴:「好一個牛鬼蛇神,就剩你這隻漏網之魚還沒通知到。」

「什麼牛鬼蛇神,你們兩個,不要用這種話形容同學。」老師也笑了:「班上同學各有本事,不過大家都是獨來獨往的,就你跟紀衡光兩個人焦不離孟,合在一塊兒天不怕地不怕。反正你們要好好遵守規矩,不是還要帶什麼成功北一女詩朗隊嗎?」

「是啊。」

「小心耽誤功課。」

「我不會的。」

「那就好。另外還有件事,」老師忽道,對嘟嘟說:「我先跟董子凱談一下,待會兒他不去升旗,你下去吧。」

「是。」

嘟嘟一怔,告退離開。老師等他走遠,忽然起身往教室外走。我連忙跟上,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教室。

遲到時間已過,走廊上已經沒什麼同學了。升旗在即,校園裡透著瞬間的寧靜。老師並未停步,一馬當先往導師辦公室走;我心裡忐忑,不知她想說些什麼,就這麼來到行政大樓,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沒多少人,老師們不是沒課,就是在班上盯早自習。老師走到自己座位,拉了張椅子讓我坐,自己跟著坐下,開口說:

「董子凱,老師有幾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呃,」她的語氣非常鄭重,我忙道:「老師請講。」

「別這麼嚴肅。」她一笑,望著我說:「我先問問你,關於你的好朋友柯秉楠,知道他的背景嗎?」

「呃,知道一點。」

「知道什麼?」

「他爸爸是南部大哥,去年剛過世,家裡有幾個兄弟,他是老么。」

「還有呢?」

「我就知道這麼多。」

「那你知道,他的大哥跟人家尋仇,結果失手打死對方,已經被抓進看守所的事嗎?」

「啊?」我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三月中,」老師緩緩地說:「你的『女朋友』剛回國的時候。」

這一驚非同小可。老師不但知道薇的存在,知道連我都不知道的、關於詩聖大哥的事,甚至還知道我跟薇是什麼時候重聚的。一時不知如何接口,只聽她又說:

「唉,我就知道你被蒙在鼓裡。這件事本來不關老師的事,可是,由於你跟柯秉楠的關係,我希望你在老師不在的時候多花點時間陪陪你這位好朋友,別讓他出事了,好不好?」

「呃,他看起來很正常啊。」

「那是看起來,」老師搖頭:「這孩子,年紀輕輕的,忍耐功夫比起很多大人還好。你知道他是家中唯一念到高中的孩子嗎?」

「知道。」

「那你也該知道,他這人個性很衝動,遇到事情會忍耐,忍不住就魯莽行事,不會先冷靜下來想一想。」老師面帶憂色:「之前墮胎的事已經弄得滿城風雨了,可惜當時我不是你們導師,否則那支大過就可以免啦。這段時間我常常輔導他,不過效果很有限,我擔心我一離開他就會出事,所以只好偏勞你多多用心,照顧一下這位好朋友。」

「咦?」

我聽得一頭霧水,詩聖墮胎?墮誰的胎?老師說是她當我們導師之前發生的,那麼就是高一時期的事嘍?嗯,去年齊教官在廁所抓到詩聖抽菸,當時正跟詩聖冷戰的我曾幫他出頭說情,詩聖不肯受我恩惠,跟教官說了一堆什麼「那我回教室收拾行李」之類的話,想來就是那段時間記的過。

那懷孕的是誰呢?阿珍嗎?還是Toby?我是因為薇的事跟詩聖翻臉的,當時薇剛去北京,跟現在一樣是四月多。詩聖寒假認識Toby,兩人「在帳棚裡胡搞」了三天,從寒假到詩聖被記過只差不到兩個月,顯然這就是Toby了。

老師見我陷入思考,也不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我。我回過神來,對老師說:

「嗯,我知道了。」

「所以,幫我照顧他,」老師看來十分滿意:「這孩子已經兩大過一小過啦,再有什麼風吹草動就得去當兵了。你護著他一點,有事跟齊教官商量,讓他穩穩當當從學校畢業,最好也能鼓勵他考上一所大學。這樣才稱得上是好朋友,知道沒?」

「是,我會注意。」

「好吧,這件事就這樣。」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其次是關於你自己。聽說你借給某位北一女同學幾十萬塊,有沒有這回事?」

「呃,」我再度吃驚,老師什麼都知道,忍不住問:「喂,老師啊,這件事保密得很好,妳是從哪裡聽來的啊?」

「呵呵,保密得很好嗎?我看不見得吧?」老師笑了:「這是北一女訓導主任跟陳組長說的,她說你不要獎勵,是不是呀?」

「唉,是啊。」我歎道,滅絕師太果然還是講了:「我只是覺得這是人家隱私,獎勵總得有個名目吧,那人家儀隊分隊長的臉往哪兒擺呢?事情傳開了嗎?」

「沒有,只有訓導處、齊教官跟我知道。」老師搖頭,微笑著說:「訓導處知道的人不多,算算大概只有主任、陳組長跟賴小姐而已。喔對了,校長也知道。不過大家都很尊重你的決定,也都十分欣賞你的為善不欲人知的美德,所以也就依照你的做法去做了。」說著又道:

「你不要怪人家丁主任,這件事本來就該讓我們知道,我是你的導師、齊教官負責操行紀律,訓導處有義務知道學生的動態,無論好事壞事。」

「好啦,只要不外傳就好。」我歎道:「我擔心的不是你們,而是同學們亂講一堆五四三。老師提這件事是想要我做什麼嗎?」

「嗯。」她收起笑容,正色道:「我要提醒你,跟那位女生的關係就到此為止,你最好少接觸人家。」

「哦?為什麼?」

「唉,這要怎麼講呢,」老師為難了一下:「董子凱,你的行為很正派,雖然有點誇張,不過反正你平常做的事情都很誇張,老師早就見怪不怪了。我擔心的是後續你跟人家女孩子的往來,畢竟這是雪中送炭,對方感激在心,自然不會對你設防。」她頓了頓,似乎這話不是很容易講:

「老師對你的人格有信心,但你畢竟也是個孩子,很多事情還是要記得……要守規矩。總而言之你們是好朋友,那就繼續當原來的好朋友。別讓金錢造成爭執,也別讓人家女孩子因為感謝你,做出什麼原本不該做的……嗯……決定,你懂老師的意思嗎?」

「呃。」

我呆了呆,眼前浮起小不點的臉,一句話骨鯁在喉,忍不住道:

「老師,妳太小看人了。我才不是那種人咧。」

「咦?」老師一怔,隨即會意,搖搖頭說:「喔,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誤會了。」

「那……」

「我是說,你們之間的關係,很容易因為這件『義舉』受到影響。」老師解釋:「你有女朋友,老師信得過你之所以幫忙並不是希望人家女孩子怎麼報答你。問題是,別說她了,連我都深深被你這番行為所感動,又何況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女生呢?」她望著我:

「所以才提醒你,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忘記做這件事的初衷,更不要把你對這位女生的善心,當成自己對人家的愛心了,你懂嗎?」

「我才不會咧。」我哼了哼:「老師或許不知道,我跟小渝……就那個女生啦,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

「是嗎?」老師一笑:「你在醫院,人家還去看過你呢。」

「咦?老師怎麼知道?」

「我也去啦,跟這位梁同學,還有另外一位林同學都聊過幾句。」老師微笑著說:「呵呵,你蠻有女孩子緣的,那位林同學就是你的女朋友對不對?這位女生很聰明,梁同學對你的情緒,只怕除了老師,她是頭一個知道的。」

我無言以對。看來在我昏迷的那幾天,床邊還真的發生了不少事。

「總而言之,」老師續道:「你們還年輕,做事務須三思,這是我想提醒你的第二件事。」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提醒。」

「那就只剩最後一件,」老師像是輕鬆許多,微笑著說:「記得好好用功,不要只顧著玩。你很聰明,靜下心來一定能夠考上好大學。高二只剩兩個月啦,趁早收收心,把心態調整好,認真面對下半年的高三生活。別忘了下學期你可是在顏老師班上的。」

「聽說閻羅王很兇,是吧?」我笑道:「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嗎?」老師一笑,轉頭瞧瞧,倏地站起身來:「那我介紹給你認識認識。」說著不由分說,轉身往一旁的位置上走。

我連忙跟上。這間辦公室是兩間教室合併而成的,一張張辦公桌分成四排往遠方延伸。只見老師走到某張桌子前,對坐在位置上的,一個瘦巴巴的老頭笑了笑,客氣地開了口:

「顏老師,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這就是閻羅王了,我心跳加快。就見對方頭髮稀疏,滿臉皺紋,一雙眼睛瞇得小小的只剩一條縫;表情嚴肅,也不站起來,大剌剌坐在位置上盯著李美琪老師,冷冷地問:

「李老師,妳有什麼事?」

沙啞卻有力,音量大得嚇我一跳。老師笑道:

「是這樣的,這位……」說著往我一指:「就是上次跟顏老師提過的董子凱同學。後天我就要去參加研習啦,之後沒機會當面請顏老師幫忙,所以先帶來給顏老師認識一下。等未來升上高三,麻煩老師多多照顧他。」說著又是一笑:

「這孩子天資聰穎,肯努力有衝勁,加上顏老師督促,想必能夠考上最好的大學,那我就放心了。」

老師講得十分客氣,閻羅王卻只是瞥她一眼,倏地起身,站在我面前。

這一站氣勢十足,他的個子比我整整高出一個頭。原以為只是個老人家的,哪知道起身速度幾乎是瞬間移動。只見他低頭打量我半晌,表情嚴峻,皮笑肉不笑地問:

「你就是董子凱嗎?哼,你還挺有名的嘛。」

呃,我緊張地望著他。他問老師:

「李老師,他在班上第幾名?」

「上次段考十九。」

我搶在頭裡回答,心想老師怎麼會記得我第幾名。不料閻羅王眉頭一皺,當場罵道:

「沒規矩的東西!我問的是李美琪老師!閉嘴站一邊去!」

我嚇得退了一步。老師卻像見怪不怪,笑嘻嘻地說:

「呵呵,他的確是十九名。」

「是每次都差不多,還是只有『上次』十九?」

「之前稍微後面一點。」

「嘿,好個避重就輕的小子。」閻羅王冷笑一聲,轉頭說:「果然聰明,敢在我面前耍花槍。你之前都很後面對不對?」說著也不等我回答,又道:

「告訴你,我不管李老師對你的評價如何,只要你這學期平均沒有前二十,那就別想進到三〇三班被我管。」

好個神氣老頭,我暗暗生氣,我還不是你學生哩,你對李美琪老師不能禮貌點嗎?就聽他又道:

「你這小子我聽說過,說唱藝術社社長是不是?又上電視又辦活動,還是詩歌朗誦隊隊長?」

「沒錯!」

我驕傲地說,他卻道:

「好神氣呀?告訴你,這學期只剩下兩個月不到,趕快把你的社團交出去。等高三如果還被我抓到你在玩社團,即使是學弟來找你商量什麼事,哪怕只有一次,我當場把你轟出去,知道了沒?」

「呃。」

「問你話啊,知道沒?」

「是,知道了。」

「那就這樣,走吧。」

他哼了哼,轉頭坐下,不再理會我們。

我心下大奇,憋著滿肚子火,卻見李老師一笑,「顏老師謝謝你」,帶我回辦公桌坐下,十分有趣地說:

「如何,這就是『閻羅王』,見識到沒?」

「靠,」我沒好氣地說:「他屌個屁啊?」

「喂喂喂,小聲點,」老師忙道,壓低聲音:「你別看他那樣,顏老師的耳力可好了,隔著大老遠都聽得到我們在聊什麼。剛剛我是在幫你,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皺眉:「為什麼這是在幫我?」

「因為我在幫你背書,」老師輕嘆一聲:「顏老師班的升學率是文組第一,大家都想進他那班。問題是僧多粥少,加上督學又會來監督我們是不是在常態分班,所以多半還是二〇三的同學會直升三〇三。」她望著我:

「問題是,顏老師教學成績太好了,學校一般來說都會答應他的要求,所以只要他不想讓誰進三〇三,那位同學就一定進不了三〇三。你呢,聰明固然聰明,就是成績差了點,加上社團辦得有聲有色,從我的角度來看是不錯啦,但是以顏老師的標準,大概第一個就會被刷掉了吧。」

「刷掉就刷掉嘛。」我哼了哼。

「不要這麼說,」老師忙道:「三〇三是大學保證,既不必補習也不用重考,多少人夢寐以求都進不去,你運氣好原本就在二〇三,如果被刷掉就太可惜了。之前顏老師要我提出班上同學資料,當時我就很擔心你們幾個人,跟他說了許多好話,可別自己搞砸了。」

「他要妳提出我們的資料?」

「你才知道,」老師噗哧一笑:「我也算是給他找麻煩的了,學期沒完就先離開,我在成功也算是個老資格,之後代課老師別說他了,我看連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都搞不過吧。沒錯,他每年都會跟二〇三導師要班上同學資料,以便決定誰留下誰轉班。我當然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留在三〇三,但是看看班上同學的情況,只怕到時候留下來的還不到一半呢。」說著嘆了口氣:

「想想今年班上也太多社團幹部了,幾乎一半同學都是大小幹部,光社長就有九個人,這還真是人才濟濟。你放心,光聽顏老師剛剛的話,你就註定會留在三〇三啦,這我就放心了。」

「是嗎?」我回想閻羅王適才的模樣,只覺得他恨不得今天就趕走我。

「是的,」老師卻說:「因為他已經給你出功課了。班上前二十名,這並不難,上次你就做到了,只要保持這種記錄直到學期結束,以顏老師的個性來說,一定會遵守承諾,讓你留在班上的。」

「我不覺得他是認真的。」

「他是,只是你看不出來。」老師一笑:「我們也是慢慢學會跟他相處的呀,在學校裡比他資深的老師並不多,人家是今年的師鐸獎得主,算是成功一寶,你看他可怕,我們在他眼中其實也是後輩。先不管這些,剛剛你表現不錯,他看起來還蠻喜歡你的,那就好好加油吧,我是看不到了,希望等我研習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在三〇三努力準備考大學了。」

「嘿。」

我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如果剛剛那樣叫做「喜歡我」,那真不知道他不喜歡我的時候是什麼模樣。當下不跟老師抬槓,又問:

「那老師還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

「嗯,大致上是這樣……」老師想了想,忽道:「對了,有件重要事情差點忘了問。你在一間舞廳唱歌,對不對?」

「呃,」我舉手投降,老師真是無事不知:「又是詩聖……柯秉楠說的?」

「不,是你的搭檔紀衡光。」老師搖頭:「這不重要,你們是連體嬰,他跟我講是為了幫你應付洪教官。我要問你,這只是個興趣,還是你真的在那裡打工?」

「呃,那是興趣。」我忙道:「從頭到尾我就只去唱過一次。為什麼小光告訴妳這個是為了應付機車……洪教官?」

「因為紙包不住火,你帶北一女同學去玩,傳到學校代聯會,自然也就傳到教官那裡去了。」老師不讓我打岔:「那是間地下舞廳,對吧?」

「呃,是。」

「也有人在吸毒,對不對?」

「就算有也跟我無關。」

「你老實回答我,你有沒有吸過毒?」

「沒有。」

「真的嗎?」

「真的真的,開玩笑,怎麼可能?」

「那柯秉楠呢?」

「他抽菸。」

「你喔,唉,」老師苦笑一聲:「剛剛顏老師就說了,避重就輕是沒用的。所以他也吸毒,是嗎?」

「呃,那不是毒品。」

「那是什麼?」

「是LSD。」

「LSD?」老師皺眉:「這是什麼?迷幻藥嗎?」

我暗叫不妙,老師似乎認真了,心念電轉,摸出之前跟馨馨去央圖查的資料,解釋說:

「這個嘛,我來跟老師解釋一下。LSD是一種名叫『麥角二乙醯胺』的化學物質,是在一九三八年由一位瑞士化學家Albert Hofmann博士因為要研究麥角鹼複合物而意外合成出來的。麥角鹼是一種寄生在大麥或其他穀類穗中的麥角菌,菌核分泌一種自然生物鹼,這就是麥角鹼了。這種東西是天然的,目前仍然是治療偏頭痛的藥物,人體也會自然生成,並不是有害物質。」

老師一怔,似乎有點意外,我不讓她打岔,續道:

「其實直到一九六六年LSD都是合法的。服用LSD可以開發感官力與精神力,讓潛意識與表層意識統合,達到更高層的心靈狀態,更能讓感受力增強,提升觀察力與敏感度,精神科醫師用它來治療憂鬱症跟酒精上癮的病患。光從這點而言,對柯秉楠這個大酒鬼來說就是正面的了。」我緩了口氣:「LSD之所以被美國列為禁藥,是因為當時LSD跟嬉皮運動的結合程度太深,嬉皮運動影響美國社會普遍反對越戰,造成美國政府認為需要進行社會控制,因此才把LSD污名化成毒品直到今天。一九六八年有一群英國醫生發表論文表示LSD毫無危險,卻沒有改變美國政府對LSD的態度,搞到後來這些醫生甚至被美國當局視為異議份子拒絕他們入境。」我下結論說:

「所以這根本是政治因素,不能因此抹煞LSD的正面價值。從我的角度來看,應該禁絕的是過分干預、侵害言論自由的政府,或者像我們國家一樣,只知唯美國馬首是瞻、不會自己判斷的老二主義,而不是LSD本身。」

老師聽完了我的話,先是呆了半晌,隨即哈哈大笑:

「董子凱你了不起!對付老師就抬出大道理,這可是見鬼說鬼話的真諦啊!所以你查過資料?」

「呃,是。」

「為什麼查?」

「這個嘛……」我搔了搔頭:「因為朋友在用,我擔心他們的身體,所以才特別跑央圖查查看。」

「是原文的嗎?」

「是。」

「你看得懂?」

「看不懂就查字典。」

「所以嘍,這就是我說的,你聰明絕頂,記得用在正途上。」老師認真地說:「換個角度想,你會去查資料,證明你也覺得這種東西可能有問題。你老實說,有沒有用過?」

「好啦,一次。」我歎道,不知為何很難在她面前說謊:「不過那也是被人下藥的,而且劑量超級輕,我發誓這是真的。」

「我相信你,」老師點頭:「你會警覺,師長就不必擔心。這東西被你講得這麼健康,也不知是真是假。然而這畢竟不是我們需要的東西,就算你說人體會自然合成吧,也不是你們服用的那種劑量啊。這總沒錯吧?」

「呃,也是啦。」

「所以還是有害的。」老師勸道:「再好的東西多了就不好。不是都說錢多有錢多的煩惱嗎?女朋友一次交一個,交兩個就會爭風吃醋;吃太多胃不舒服,沉迷社團功課退步,都是一樣的道理。老師知道你有自制力,也會避免危險,所以應該擔心的反而是你不認為這個東西危險,疏於防範,那才會真的發生危險。這樣你懂不懂?」

「懂。」我點點頭,咀嚼她的話。

「再說,我想提醒的不是你,而是柯秉楠。」她嘆了口氣:「照你這麼說,或許這東西的確無害,然而國家把它列成毒品,服用起來照樣有違法的問題。再說這畢竟是影響頭腦的東西,你既然用過,那我問問你,服用後的感覺,你覺得是能夠控制的嗎?」

「其實可以,」我回想當時舞臺上的感受:「這樣講吧,幻覺當然有,卻能控制,我也能分辨哪個是幻覺哪個是現實。」

「這種幻覺對情緒的影響又是什麼?」

「我服用的劑量很輕,不見得能參考。」我想了想:「不過回答老師問題,服用後情緒會變得很強烈,但那些都是我自己本來就有的情緒。LSD不會讓我產生新的情緒,卻能把原本的情緒增幅,讓高興更高興、難過更難過。」

「所以,」老師忽道:「依你的看法,這種東西給柯秉楠服用,是合適的嗎?」

聞言我當場語塞,雙手一拍,恍然大悟說:

「老師說得對!不合適!」

「一點就通,果然聰明。」老師終於笑了:「這就是我找你幫忙的理由。柯秉楠跟你不一樣,你懂得自制,他比較隨性,所以即使對身體無害,這種東西對他的情緒也有不良影響。」老師頓了頓:

「情緒要控制,不受控制的情緒會導致不能預期的行為,即使是快樂的情緒亦然。作為他的朋友,協助柯秉楠的事就交給你了,可以嗎?」

「是,我會盯著他。」

「盯著不夠,你要導引他。」老師說:「你們都年輕,總有一天會長大的,這段時間的發展會決定以後人生的路怎麼走。我希望你花點時間幫幫這位朋友,多陪他聊聊,多瞭解他內心的想法。等下學期回來,我希望還能看到你們都好好的待在學校,甚至待在三〇三……」說著頓了頓:「好啦,他可能沒辦法,你自己一定要做到。無論之前做過什麼,老師都希望你們能夠回到學生的正軌,努力用功考個好大學,好嗎?」

「好,我會努力。」我認真承諾:「也會盯著詩聖……就柯秉楠啦,讓他也考上好大學。」

「我知道他是詩聖。」老師一笑揮手:「好啦,升旗典禮也結束了,你快回去上課吧。」

「是。」

我站起身來,深深向老師鞠了個躬。老師微笑著,溫暖的表情中,帶著幾絲不大放心的期待。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轉過身去,離開了一大清早的導師辦公室。

回到班上剛打鐘,頭兩堂是李美琪老師的國文課。由於與我聊得晚,老師進教室時已經是上課十分鐘後了。同學趁老師沒來跟我打聽剛才老師找我做什麼,我難以解釋,只能胡謅幾句關心身體之類的來搪塞。

小光在一旁默不作聲,望著我像是有話想說。

今天詩聖又請假了,位置上空空如也。第一堂下課本想去找王又勤,小光卻拉著我跑廁所抽菸。我剛戒菸,他卻說什麼都要我去,兩人窩在哈草樂園裡,他抽我聊,一節下課倒是連續抽了兩根。

他看上去頗有心事,卻不開口。我忍不住問:

「喂,你有事要跟我講嗎?」

「沒有。」

「你看起來很悶喔。」

「我是悶啊。」

「幹嘛悶?」

「很久沒看到你了嘛。」他嘿了一聲。

「少來,又不是上臺練段子。」我笑道,想起一事:「對了,講到這個,小黑他們說你想找我上樂聲揚啊?」

「嗯。」

「那怎麼不講?」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他說:「早上兩個活寶來找你,他們講了就結啦。怎樣,OK嗎?」

「OK啊,所以不給學弟機會?」

「巧怡說今年北一女社團聯展要出兩個人,一個主持一個表演,那個給他們。」

「這個嘛,我再跟她確認,之前聽她說不必出人。」

「反正不影響樂聲揚,」小光又道:「那就決定樂聲揚我們主持,另外你再去爭取一個表演。讓共匪軍閥上?」

「阿丹說……」

「他白痴你別理他。」

「好好好,共匪軍閥。」

「嘿嘿,今天倒是好講話。」小光一笑:「看樣子該趁今天好好找你商量一下後面的事。今年的成果展,你打算讓誰主持?」

「你我,或者黑象兄弟。」

「嘿,什麼都嘛他們兩個,」小光哼了哼:「照這麼說,你是打算讓他們當正副社長嘍?」

「這兩回事,不過目前看來是這樣,我還沒決定。」

「誰正誰副?」

「還沒決定啊。」

「如果嘛,假設就他們兩個,誰正誰副?」

「小黑正。」

「哦?」小光一怔:「小彬不是比較穩重,還幫你去代聯會?」

「可是小黑外型比較好。」

「哈哈,所以你是說,你也是因為外型好,所以你正阿丹副?」

「屁啦,」我笑了起來:「那是您老人家不肯當幹部的,否則當然是你正我副嘍。」

「少拍馬屁,」小光不讓我打哈哈:「我覺得小黑不合適,小彬勉強,就算要小黑也是副社長。」

「為什麼?」

「太溫和了。」

「我也很溫和啊。」

「你溫和個屁。」小光瞪我一眼:「你要是溫和,天下就沒火爆的人了。一生氣就亂來,滿肚子壞主意。我知道你偏袒小黑,不過交情歸交情、社長歸社長,就幹部而言小彬比較穩重,不然你找猴子精也好。」

「陳式彬啊?」我一怔:「你覺得他合適當副社長嗎?」

「我說的是社長。」小光道:「猴子精很聰明,手段身段都比你靈活得多。他當社長社團興旺可期,小彬也不會跟他大眼瞪小眼。」

「小彬也不會跟小黑大眼瞪小眼啊,」我搖頭:「猴子精聰明是聰明,手段身段什麼的我可不覺得。」

「那是因為你偏袒小黑。」小光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反正我的意見就是如此,你是社長,自己回去考慮就好。成果展就讓之後的社長安排,這樣就不傷腦筋了。」

「嘿。」

「幹嘛?」

「你少來,」我笑道:「冷言冷語的,你保證有事沒講。」

「好啊,我講。」小光承認得乾脆:「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實驗劇展,你開始搞了沒?」

「還沒啊,就這件事?」

「沒錯。」

「那你鬧什麼彆扭?」我哼了哼:「這件事本來就是要等禮拜四以後再談的,你急個什麼勁兒?」

「為什麼要等禮拜四?」

「就演講社跟戲劇社的比賽呀,禮拜三戲劇社、禮拜四演講社,我都得去。」

「嗯。」

「你會去嗎?」

「演講社的會。」小光點頭:「好吧,那等禮拜五再說。你別忘記,這可是你答應我的。」

「放心。」

「我一點也不放心,」他哼了哼:「麥當勞那個回來後你就忙翻了,啥也不管,又蹺課又出車禍,你就算真忘了我也不覺得奇怪。那我問你,到時候你會自己辦,還是找學弟幫忙?」

「我們要練功啊,瑣事當然會找學弟。」

「所以又是小黑?」

「如果你沒意見。」

「我有,只是恐怕你也不要聽。」小光歎道:「喜歡他是你的事,我尊重你的決定。只要你不黃牛一切好談。」

「小光?」

「幹嘛?」

「你對小黑到底有什麼不滿的?」

「我就是不喜歡他,一定要什麼理由嗎?」

「我問句直接的,你可不能生氣。」

「你問你的,生不生氣是我的事。」

「那我不問了。」

「不問拉倒。」

小光冷笑一聲,把菸屁股扔進馬桶,轉身離開哈草樂園。

我愣在原地,這才發現,原來小光的情緒已然如此明顯了。

就這麼一路混到中午。我還來不及去糾察隊,吃完便當王又勤倒是先來了。只見他高頭大馬出現在門口,短短的平頭整齊乾淨,不改糾察隊本色。我連忙出去迎接,只見走廊上還站著陸醒哲。

「嘿。」我一笑,對兩人揮手:「不好意思,讓你們先來了。」

「事情比較急,我們要趕快溝通。」

王又勤轉身就走。我並肩趕上,試圖追上他的腳步。陸醒哲跟在後頭沒開口,王又勤說:

「說起來不好意思,病剛好就不讓你午睡。我們去管樂社社辦,在那裡聊。」

我一怔,原來這件事情還牽扯到了管樂社?氣喘吁吁來到體育館,我隨兩人走進久違的管樂社社辦。放眼望去凌亂依舊,竹竿上的「獵物」照樣掛了整排。新添一件景美的,黃衫黑裙,白色內衣褲敞開在外顯非處女,看來最近管樂社的「戰績」不甚理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選輸了的關係。

王又勤非常討厭這玩意兒,轉頭掩面而過,陸醒哲倒是笑嘻嘻地不以為意。走進內室,裡頭赫然坐著管樂詹,其餘空無一人,只有滿屋子亂七八糟的樂譜、泡麵碗與銅油味。

見我們抵達,管樂詹起身走來,熱情地與我握手,笑道:

「凱子,真是好久不見啦。住院整個禮拜,氣色倒是不錯。」

「唉,人笨走路不小心,讓你看笑話了。」

「要是你笨,那我們都是成功呆啦。」他爽朗地笑著,拉椅子讓眾人坐下,客氣話講了半天,這才說:「今天真不好意思,由於事情必須保密,只好將就三位擠擠這個狗窩,也沒人幫你們買個飲料什麼的。」說著瞧瞧身邊亂象,對王又勤道:

「來,副主席,這件事還是請你跟凱子說明一下吧?」

「好。」

王又勤正襟危坐,害我不禁也坐直身子。只聽他道:

「凱子,這段時間你很少出現。胡財貴身為主席,幹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希望你能挺身而出幫忙主持正義,別讓他繼續胡搞下去。」

「是有關紀念T恤、紀念書包,還有什麼鑰匙環的事,是嗎?」

我微笑著問。這話一說眾人臉色立變,陸醒哲忙問:

「凱子,風聲已經傳出去了嗎?」

「沒有。」我搖頭,早上學弟也是這種表情,現學現賣真好用:「我自有管道,不過知道得也有限。又勤請繼續。」

「呃,那就比較好講了。」王又勤皺眉道:「凱子果然厲害,這件事我還是上禮拜才知道的。事情大概是這樣,因為下個月就要校慶了,加上這是第一次由代聯會負責,所以大會決議要多做點紀念品。當然,事後我們才知道整個提案都是演辯社在操作的。」他嘆了口氣:

「這次做很多東西,T恤兩式,每式三種顏色,等於是六件;『馬到成功』的圖案是請美術老師畫的,要做成紀念書包跟兩個鑰匙環,就是這個。」說著拿出一個銀色物品交給我。

我伸手接過,只覺掌中份量極沉,四方形銀色鐵片,厚度約莫兩個拾圓硬幣,上有扣環鑰匙圈,兩面鑄有圖型。正面是個十分帥氣的奔馬圖騰,反面是毛筆寫的「成功」兩字。「成」字拉著長長的筆劃,下方有「六十七」三個字,顯然是今年的創校年度。

好漂亮的鑰匙圈,所有圖案都是浮雕,烤漆精緻份量十足,唯一缺點就是太重了,實用性欠佳,掛在書包上倒是個很棒的裝飾。我望著閃閃發亮的鑰匙圈,笑道:

「這玩意兒蠻不錯的。銀色的,比銅板還結實。」

「同學的是金色的,銀色的是特別版,專給社團幹部,還有配額。」王又勤像是不大認同這種「階級制」:「凱子你猜猜看,這東西值多少錢?」

「是製作成本,還是賣價?」

「隨你,反正你猜。」

「材料這麼紮實,我看成本大概也要五六十,」我想起之前小箏要馨馨去中華商場做社徽的事:「那麼賣價就得一百多了。我認為不超過一倍應該算合理,所以如果成本是六十塊,一個賣一百到一百二,那我會買。」

「嘿。」王又勤與陸醒哲同時出聲。

「哦?猜錯了嗎?」我一怔,忙道:「算我沒行情,實際上怎樣?」

「不但沒錯,你猜得還真準。」陸醒哲道:「我去中華路問了,同樣的東西成本估出來大概是五十六塊半,老闆的建議跟你一樣,要我們不要賣超過一倍,一百塊最好,甚至打個折賣九十,這樣同學就會多買,我們既沒庫存,他也賺得比較多,做多的話還可以打折。」

「可是?」

「可是,代聯會這邊的報價,製作一個要花一百八十塊。」

「啊?」我嚇了一跳:「一百八?他們去哪估的價?」

「一間板橋的公司,說是胡財貴長輩認識的朋友,什麼出口禮品大公司,講得跟神一樣。」王又勤罵道:「我發現價格差那麼多,上週六還特別跑過去看,結果報價單地址根本沒有那間公司,只有一間泡沫紅茶店。」

「所以你想說什麼,胡財貴造假?」

「是啊,不然還能是什麼?」

「是嗎?」我想了半晌,決定不要順著他的邏輯說下去。搖頭說:「不一定是這樣,你的判斷太武斷了。」

「哪裡武斷?」

「就憑這種證據,你就能判定胡財貴造假貪汙了嗎?」我笑了起來:「就說你們幾個是直腸子,這裡太多可能性了。難道不會是阿貴被所謂的『長輩』騙了,豬頭一隻不懂行情嗎?他是有點小聰明,不過這件事情未免大了點。你說這個鑰匙環要做幾個?」

「一千個。」

「含不含社團幹部特別版?」

「不含。」

「那總共是幾個?」

「一千三百個。」

「好,就算一個行情價是六十塊好了,一百八減六十是一百二,光這玩意兒的成本,不算賣給同學賺到的錢,從你的認知裡阿貴就貪了……十五萬六千元,是嗎?」

「呃……」王又勤一怔,從口袋抽出一張摺得小小的紙瞧了瞧:「嘿,你算得真快。」

「數字很離譜,對不對?」我笑道:「你們喔,遇到事情要多想想。沒錯,這價格很離譜,但是買貴了並不代表一定有人貪汙,壞跟笨是兩回事,這兩件事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連結在一起。廠商錢付了沒?」

「付了,」陸醒哲答:「不然怎麼拿得到成品?」

「你對,」我笑道:「所以代表學校已經先付了……嗯,二十三萬四嘍?」

「沒有,學校只付了五萬訂金,剩下是阿貴先墊的。」

「哈,那就好玩啦。」我嘴上笑道,心裡默想片刻,又問:「好,沒關係,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如果是貪汙,當然就要跟學校講。」王又勤義正辭嚴地說。

「前提是有人貪汙。」我搖頭:「然而就算如此,你們知道如果跟學校講,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當然是處分他啊。」

「錯了。」我搖頭,王又勤想事情真單純:「這是給學校找麻煩,說不定火還會燒回你自己身上。換成我是你,就絕對不會去跟學校講。」

「哦?」

三人都是一怔,我解釋道:

「很奇怪是不是?我分析給你們聽。首先,你們至今還不能確認這就是貪汙。扣人家這麼大的帽子不能只憑懷疑,必須有憑有據。他怎麼貪的?貪了多少?有沒有共犯?贓款流向何方?你們搞清楚,如果做一個的成本是六十塊,那麼一千三百個就是……七萬八千塊;學校至今只出五萬,換句話說,直到目前為止不但沒有人貪汙,阿貴甚至還幫學校墊了兩萬多塊。是不是?」

三人面面相覷,陸醒哲說:

「那也只是時間問題,報價單寫得清清楚楚,時間一到自然要付,這能賴得掉嗎?」

「好個糾察隊,你這是陷人於罪,先假設對方的動機,在人家尚未犯罪之前就抓他正法。這叫『誅心』,歷史課本寫的東廠錦衣衛專幹這檔子事。說不定阿貴只是打算吹吹牛,報價單是這麼寫,最後跑出來邀功,說什麼他去跟廠商溝通協調,結果被他談成打三折成交,這就不可能嗎?」

「這……」

「其次,就算他真跟學校拿了差額,剛剛也說了,說不定只是阿貴被騙,豬頭或許,小偷卻是捕風捉影。再來,如果你們打了小報告,後來事實證明他只是吹牛或豬頭,實際上沒拿錢,別人會不會覺得你們是因為選舉失利,在這裡搞小動作打擊政敵,其實只是公報私仇而已?」

「我們才不是……」管樂詹忙道。

「話是隨人說的,」我打斷他:「你為人海派,又勤光明磊落,不瞭解那些小心眼在想什麼。我還沒說完。就算阿貴真的貪汙好啦,那你們要怎麼辦,貪這麼多,學校能只是記個過就算了嗎?要不要通知警察?要不要開除他的代聯會主席?要不要退學處分?你們都幫學校想過了嗎?」

「有錯就罰,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學校也不能包庇他啊。」王又勤大聲道。

「好個有錯就罰,」我冷笑一聲:「你好正義,別忘了這是學校不是法院,學校的立場是教育學生不是處罰犯罪。那你自己呢?代聯會副主席,你盡到監督義務了嗎?代聯會有常會有財委、有各組幹部,還有你這個副主席,層層節制關關監督,到頭來照樣發生這種事,你以為只會處分阿貴一個人嗎?」

「我有失誤,那麼處分我也行啊。」

「你屌,我佩服。那我怎麼辦?說唱藝術社多倒霉,派一個笨學弟請你照顧,結果因為你的疏忽連帶受處分?這就是你對我的義氣嗎?」

「這……」

「好啦,這還沒關係,反正就像你說的,犯錯就受罰,不失男兒本色,說唱藝術社是死是活不用你擔心。」我哈哈大笑:「問題是這麼一來校譽就毀了。要是阿貴被拔掉主席,那麼沒三天全臺北市高中就都知道啦。紙包不住火,之前選舉上過新聞,你能保證這件事只是茶壺裡的風暴嗎?對,阿貴貪汙不是人,幹部督促不周、甚至同流合污更該死,那學校同學怎麼辦?你記得前陣子同學抽屜東西不見鬧上新聞嗎?什麼『成功有偷兒』,報紙標題寫那麼大,當時你氣不氣?」

「呃,我是糾察隊,當然氣啊。」

「所以,告訴學校,就是找學校麻煩。」我下了結論:「凡事不過情理法。在情大家是同學,應該內部解決;在理至今不確定有人貪汙,所以不該輕舉妄動;在法當然該處理,然而這個『法』卻會傷及無辜,不能不多加考慮。不知道你信不信教?聖經上說罪人尚可赦免,自己是完人才能用石頭砸人,這種錯殺一百不放過一人的事能做嗎?我只是隨便講講你們就傷腦筋了,真要抖出去,訓導主任豈不是該去撞牆啦?」

「幹,怎麼會變成這樣?」王又勤眉頭皺得好深:「凱子,你說的在情在裡,問題是就這樣放過他了嗎?」

「當然不,」我搖頭:「然而,你身為糾察隊總隊長,作為一個執法的人,是不是也該檢討一下自己為什麼會先入為主覺得這叫『放過』阿貴,而不是先聽其言觀其行,用鐵一般的事實,驗證自己是不是有預設立場,還是對方真的如此不堪,而你只是有先見之明呢?」

「好吧,你說得對。」他雙手一拍:「凱子,你想事情比我們周延,我無話可說。那我問你一句話。」

「請。」

「你說這些,是為了保護你的朋友胡財貴,還是真的這麼想才說的?」

「如果胡財貴是我朋友,那我一定保護他到底,無論對錯都站他那邊,也不跟你講這麼多道理。」我冷然道:「問題是,證諸他當選後的行為,這個人不配做我朋友。我只是秉公處理,與他跟我之間的交情無關。」

「哦?」管樂詹一怔:「他什麼行為?」

「說來話長。」

「說說看嘛。」

「反正就是對付阿義、清算演辯社幹部這種的。」

「我以為你早就跟陳天義翻臉了?」

「嗯,講開了。」我搖搖頭:「再說翻臉與否是我跟阿義的事,我只是單純評價阿貴的行為。」

「唉,這我們早就料到了。」王又勤道:「還是凱子你人好,願意一再給他機會。反正我聽你的,先觀察他的行為,之後再作主張吧。」

「哈,」我笑了起來:「屆時如果真的是貪汙,你可別又來找我大小聲。」

「才不會啦。」

王又勤臉一紅,講起其他幾件疑似阿貴貪汙的跡象。我假裝輕鬆,只聽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講了好多T恤如何、書包怎樣的事。尤有甚者,陸醒哲等他說完,又針對代聯會包辦校慶廣告、海報等情事說了更多內幕。顯然鑰匙圈只是冰山一角,當選至今,阿貴當真幹了不少「好事」。

所謂無風不起浪,我暗暗心驚,一兩件事還能說辦事不力,連串下來連我都覺得阿貴的確是在貪汙了。然而,倘若這些都是真的,那麼阿貴所貪金額已然高達數十萬,這個數字對我們高中生來說非常離譜,如果當真拿了那麼多,那他不是膽大包天,就是被利益沖昏了頭。

我默默盤算,一時拿不準這件事與說唱藝術社的厲害關係為何。見三人講到一個段落,決定回去好好想想,暫時不要明確表態。於是道:

「好吧,那我大致知道了。大家保持聯絡,等事情明朗了再做決策,如何?」

「看樣子也只能這樣了。」管樂詹點頭:「凱子謝了,你的意見我們會認真想想。」

「隨便想想就行啦,認真想想太累了。」

我嘻嘻一笑,告別三人。轉身正要走,王又勤忽道:

「凱子?」

「嗯?」

我轉過頭去,只見他坐在原地,定定地望著我,不放心地說:

「我們當你是自己人,你可……」

「當我是自己人,就不要提醒這麼多。」

「呃。」

「呵呵。」

我嘻嘻一笑,心裡嘆氣,離開了管樂社社辦。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午間靜息時間已經快要結束了。校園裡安安靜靜地,忠孝樓前高聳的椰子樹在風中響著婆娑的聲音。或許因為剛剛那席話吧,明明是個空氣乾淨、微風和煦的禮拜一中午,校園中卻帶著點暴雨前夕的不穩定感;像是預兆著什麼,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帶著心事回到教室,鐘響了,同學們慢慢醒來。洗臉的洗臉、上廁所的上廁所,揉著眼睛準備上課。下午連兩堂軍訓課,這是齊教官回來後第一次上課,他的課一向嚴格,除了教學還會順便檢查內務。幸好戒菸了,我心道,否則又得忍上兩個小時啦。

回到位置上坐下,碩彥向我走來,臉上帶著睡痕,開口說:

「凱子,今天還沒機會跟你講到話,很高興你康復了。」

「呃,謝謝。」

「剛剛王又勤找你幹嘛?」

「這個嘛……」我吟哦半晌,決定保持秘密:「他跟陸醒哲找我談下次選舉的事,怎麼了?」

「喔,所以跟阿貴無關?」

「阿貴怎麼了嗎?」

「唉。」

碩彥搖頭不答,又問:

「你知道阿貴已經把司儀跟樂聲揚都讓出來給你們了,對吧?」

「早上學弟剛跟我說,對。」我點點頭:「算他有信用,就是拖拖拉拉的。他要你轉達是嗎?」

「沒有。」他搖頭,考慮半晌:「凱子,我就直說了,這些東西沒什麼了不起的,建議你別接。」

「哦?為什麼?」

「你懂的,這是酬庸。」

「我知道啊,之前我幫他,這是講好的條件。」

「不。」碩彥還是搖頭:「我說的是別的事。」

原來他也知道,我心想。表面上故作不知,問道:

「那是什麼事?」

「不是好事,你聽我的就是。」碩彥果然不好開口,為難地說:「我是演辯社社長,他是演辯社支持的代聯會主席,很多事情我沒辦法告訴你。可是你是我朋友,之前你又幫了我很多忙,我不提醒你一聲就是沒義氣了。反正記得,阿貴的好處不要拿,省得弄一身腥,破壞了你們長期以來建立的形象。」

「你們演辯社秘密多,我不追問就是。」我不動聲色,繼續試探:「所以你是想說,只要我接了司儀跟樂聲揚,就代表跟阿貴站在同一條陣線上了,是吧?」

「總會有人這麼想的。」

「那你呢,站在什麼陣線上?」

「我啊,唉,」他皺起眉頭:「我看也只能站在演辯社的『陣線』上了。反正你考慮我的意見,我不會害你的。」

「我知道了。」

「你要相信我。」

「我會的,別擔心。」我笑道,假裝狀況外:「司儀樂聲揚我不能放棄,這是說唱藝術社爭了好久才爭取到的權力,說是酬庸,其實齊教官早就答應過我,訓導處那邊都知道。如果有什麼流言……反正關於我的流言也沒少過,清者自清,其怪自敗,我也不放在心上。至於阿貴那邊,嗯,你放心好了,我會保持距離的。這就是你想提醒我的,對吧?」

「對。」

他點點頭,不再多說,走回自己的位置。

思考間打鐘了,跟之前一樣,齊教官在鐘聲結束的瞬間踏進教室。嘟嘟高喊:「起立!」全班同學無論是不是還在睡覺,同時都站了起來。

「敬禮!」

全體敬禮。

「坐下!」

大家依照口令,推椅子的推椅子,倒下的倒下,一個個坐了下來。

「起立!」

說時遲那時快,教官聲如洪鐘地發了號令。這一聲響徹雲霄,大家觸電般地連忙站起來。

「太散漫了。」教官冷冷地說,臉上一層寒霜:「幾個月不見,紀律竟然壞到這種程度。董子凱!」

呃,竟然頭一個就找上我。

「是!」

「據槍八大要領是什麼?」

「這……」我稍稍慌亂,連忙努力思考,好不容易想起之前背的口訣:「報告教官,是『托抵握貼瞄停扣報』。」

「各自是什麼?」

「左手虎口向上托槍、槍托抵緊肩窩、右手虎口向前握住握把、槍身穩定貼腮、通過準心瞄準目標、暫停呼吸、徐扣板機,還有預報彈著點。」

「好,你坐下。」教官鬆了口氣,似乎擔心我背不出來:「謝炎暉!」

「是!」嘟嘟立刻回答。

「用槍時機是什麼?」

「是。」嘟嘟氣定神閒,想也不想地說:「用槍時機:生命身體受暴行脅迫,非使用武器不能扺抗或自衛時;群眾暴動,非使用武器不能制止時;所警衛之人員、物資、車船、航空器受危害脅迫,非使用武器不能保護時;因防衛駐守之土地、場所、建築物受襲擾或擅闖,經警告仍不聽從,非使用武器不能制止時;要犯脫逃,非使用武器不能制止時。」

「幹,真厲害。」小光低聲道。

「紀衡光!」教官耳力極佳,果然聽見了小光的嘟噥:「你愛講話,那就背國軍基本教練準則的立正姿勢。謝炎暉你坐下。」

「謝謝教官。」

嘟嘟依言坐下,小光嘿了一聲,毫不含糊地唸:

「聞口令兩腳跟靠攏併齊,腳尖向外分開四十五度,以兩腳掌內緣計算。兩腳挺直、兩膝靠攏、上體正直微向前傾,體重平均落於腳跟及腳掌上;小腹微向後收,胸部自然前挺;兩肩宜平,微向後張,兩臂自然下垂,手心向內,兩手五指併攏伸直,手掌及指與腿相接,中指貼於褲縫,手肘微向前引,頭要正、頸要直,口要閉,下顎微向後收,兩眼凝神向前平視。以上,呵呵,報告完畢。」

我忍不住暗中偷笑。小光背準則跟背趟子一樣,說是隨堂抽考,聽起來簡直是表演串口活兒。不愧是說唱藝術社第一逗哏,還「以上呵呵報告完畢」咧,下面怎麼沒有「下臺一鞠躬」啊?

教官隨口抽考,內容盡是這兩年教過的軍訓課程。同學們有的背得出來有的背不出來,背完的可以坐下,背不完的只好罰站。難為教官有這麼多「題目」,一個個抽問的模樣根本就是在給我們收心。堪堪問完五十餘人,教官忽然要嘟嘟喊口令,再度起立敬禮,結束時鐘聲恰好響起,一堂課竟然就這麼過去了。

教官戴上軍帽,冷笑一聲,走出教室,站在門口說:

「董子凱,跟我出來。」

「呃,是。」

唉,又要找我了,今天是在紅什麼鬼啊。我搔搔頭,乖乖跟在他後面。只見他走出幾步,經過哈草樂園,帶我走過化學視聽教室,這才停下腳步,笑道:

「不錯嘛,沒撞壞頭,據槍八大要領都背出來了。」

「嘿,背書可難不倒我。」我嘻皮笑臉地說:「你好厲害,一回來就給大家下馬威,幸好小弟我安全過關。」

「輕浮毛病還是沒改。」他瞪我一眼:「其實我沒什麼事,只是要稱讚你一句。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你倒是做了很多好事嘛。」

「嘿,『好事』,這算稱讚我嗎?」

「我問你,」他不理會我的嘻皮笑臉:「那三十五萬是哪裡來的?」

「呃,」原來是因為這個:「我的啊。」

「少來。」

「好啦,」我搔頭:「我馬子的。」

「你馬子,」教官一笑:「就那個『麥當勞』,是吧?」

「媽的死小光。」

「失而復得,讓好搭檔講講又有什麼關係?」他笑道:「你好不好意思,拿女朋友的錢去跟另一個女生賣好,你女朋友怎麼講?」

「她說我做得好極了。」

「小心人家心裡不舒服。」

「我是先借給梁文渝,後來等人家回國才在一起的。」

「所以之前對方把錢交給你保管?」

「沒錯。」

「這麼多錢,人家信任你?」

「我值得信任啊,人家連房地契都讓我保管。」我哼了哼:「再說啦,我馬子富家千金,這幾個錢還不會大驚小怪的。」

「哈,講話還帶刺的。」教官冷笑一聲:「這叫先斬後奏,一樣不是好東西。這件事情很誇張,一開始聽訓導主任講我還不信。聽說北一女丁主任對你嘉獎有嘉,你卻要她不要告訴我們?」

「事關人家隱私,告訴你們幹嘛?」

「所以很難得,為善不欲人知,我就是稱讚你這一點。」教官點頭,忽然又說:「可是,你這小子,不是答應我不參加代聯會選舉的嗎?怎麼一回來就聽每個人都說是你操的盤,遊走兩大陣營,最後關頭靠你翻盤,胡財貴才當上主席的。這都有沒有?」

「有。」這些事情太大了,想賴也賴不掉:「教官,人在江湖啊。」

「哈,知道了吧?」他譏笑:「那麼好吧,『小諸葛』,做完之後有什麼感想啊?」

「唉。」

「嘆什麼氣?」

「還感想咧,事到如今我什麼都不敢想。」我低下頭:「教官,我承認你是對的,走過這一遭,我發現自己根本只是在胡搞。阿貴選後……倒行逆施,搞得我心灰意冷。下次絕不參加了。」

「好,如果這是你的體悟,那也沒白費你走這一遭。」教官點點頭,想了片刻又說:「你說他倒行逆施,都是什麼事情?」

「反正就處事不公、假公濟私嘍。」我避重就輕。

「所以,你知道很多『事情』,對不對?」

「那要看你指的是哪些『事情』。」

「一樣,我該知道的事情。」教官嘿嘿一笑:「去年北一女社團聯展你答應幫忙結果黃牛,後來在漢堡王表現很好,兩相折抵,我都記在心裡。之後一樣幫我注意注意,有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嗯,懂了吧?」

「唉,又來了。」

「你不是說嗎,人在江湖,這就是『江湖』。哈哈。」

教官大笑,拍拍我的肩膀離去,留我獨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十分鐘倏忽而過,下一堂總算開始上課。今天教保防要訣,我越聽越覺得這跟剛才教官要我做的事情簡直息息相關。教官肯定已經盯上阿貴啦,中午的討論言猶在耳,眼看又將捲入一場是非,身為「準爸爸」的我,忽然覺得,這些事情已經離我好遠好遠了。

鐘響下課,齊教官一打鐘就離開教室。兩堂課下來大家都很緊繃,連帶使最後一堂公民課更顯散漫。掃除完畢上課鐘響,萬歲爺帶著難得的笑容走進教室。本來同學們照例的屁話已經讓他開心了,孰料此公一見我就大發雷霆,吼著叫我起立,連珠砲也似地罵了一堆「連續不上課,這叫尊師重道嗎」「老師尚且勤勞、學生怎可散漫」之類的。後來還是碩彥幫忙緩頰,發揮演辯社唬爛精神,起立表示「老師他上禮拜出車禍」「躺在醫院還不忘請同學送公民課本過去」云云,這才平息張炳炎怒火,平身免禮,饒我過關。

疲憊的一天,不知因為傷沒好還是什麼別的理由,放學鐘響的瞬間,我忽然覺得累得好想先睡一覺再走。然而今晚跟薇有約,放學後她會出現在校門。因此還是收好書包,拖著沉重的腳步往穿堂走去。

我走得慢,走廊上已經沒人了。經過訓導處時遇到賴小姐,她抱著整疊公文,一見我就喊了起來:「喂喂喂,你回來啦?」說著不由分說拉我走進訓導處,來到座位上說:「回來也不講一聲,你身體還好吧?」

「呃,還好啦,謝謝關心。」

「關心,唉,關心你的可不只我啊!」她唉聲嘆氣地說,小小的個頭彷彿想跳起來跟我比高:「中等運動會還沒開始準備哩,你這個總隊長,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跟北一女那邊安排練習啊?」

「呃。」我暗道糟糕,一再提醒自己一到學校就要處理,竟然還是忘了:「是,不好意思。請問中等運動會是哪一天啊?」

「好個迷糊小子。」她一副被我打敗的模樣:「五月十三禮拜天,已經不到一個月啦。這可是你答應丁亞雯主任的,這點時間練得成嗎?」

「可以可以。」我忙道:「這不是比賽,詩稿不用太長。學校有公假嗎?」

「公假當然有,北一女那邊也在等我們回覆。所以怎樣,需要多少堂?」

「其實不用太多,」我連忙思考:「依我看只要四分鐘上下的詩稿就好,實際練習時間跟詩朗隊差不多,平均一分鐘十二小時,頂多四十八小時就夠了。」

「喂,四十八堂?」賴小姐大叫:「你當北一女是成功嗎,人家怎麼可能讓你請四十八堂公假啊?即使從今天算起也不可能會有……」

「等等,妳別急啊,」我笑了起來:「我說的是四十八小時,不是四十八堂公假,我們可以週末練啊,從現在算……有四週時間,換言之有三個週末,每週末可以練……九個小時,所以只剩二十一堂要請。這樣吧,四週每週選兩天,每次兩小時,一共八次十六小時,安排在放學前,剩下沒練完的我跟恭班商量留下來練,這不就夠了?」

「嗯。」賴小姐想了想:「好,我去溝通看看。那你希望是哪兩天?」

「只要不要是禮拜四就好。」

「對啦對啦,聯課活動最重要。」賴小姐噗哧一笑:「你來學校根本只是為了玩社團。那要在哪裡練?」

「北一女方便出來嗎?」

「這要問,不過我覺得你們過去比較好。」

「一堆男生上課跑北一女,滅……丁主任不知道會怎麼想。」

「那看她吧,人家是……」賴小姐忽然一笑:「……掌門,就讓她作主好了。等一下我就聯絡,明天第二節下課你來找我,說不定下午你就要帶隊過去了。」

「是。」

「是你個頭啦,詩稿呢,決定沒?」

「放心,我今天會處理好。」

「哦?」她一怔:「已經寫好了啊?」

「還沒。」

「好傢伙,你是曹植嗎?說寫就寫,明天一早交來給我看。」她哼了哼:「你喔,總愛把事情拖到最後一分鐘,就不要哪天陰溝裡翻船了才好。那就這樣,回去好好寫,我看你明天寫出什麼來。」說著放下卷宗,唉聲嘆氣地要我離開。

這麼一來壓力更大了,我見時間不早,連忙奔至校門口。小吃街快收攤了,外頭一輛紅色追風,薇身穿綠衣黑裙,笑吟吟地站在車旁,書包掛在龍頭上,手中捧著雞排。

一整天了,制服依然筆挺,白襪白鞋一塵不染,長髮整齊得像是洗髮精廣告裡的美女。

瞬間有股熟悉感,我走上前去,帶著歉意說:

「對不起,出來晚了,剛剛被訓導處找去講了一下。」

「中等運動會,是不是?」

她笑道,把雞排交給我。我怔了怔,接過雞排問:

「妳怎麼知道?」

「主任在找你呢。」薇輕笑著,笑聲飄在晚風中:「其實她已經找你整個禮拜了,上禮拜你住院,她只能等著。今早葫蘆問我你出院沒,說是主任要找你決定兩校公假時間。你已經安排好了,是嗎?」

「嗯,剛剛就是在訓導處討論這個。」

「那好,你先吃點東西,剩下的等明天再說。」她一笑:「待會兒還有節目,我們暫時不回去,晚上有功課嗎?」

「成功很少出作業的,為什麼問?」

「今晚忙啊,」她笑得很開心:「之前說好養烏龜,昨天你回家以後我跟阿玟跑了一趟水族店,買了缸、假山跟一堆器材。烏龜要等你選,待會兒一起去水族店逛逛,買兩隻烏龜。如何?」

「哈,真要養啊?」

「當然,講好的。」薇認真點頭:「你邊吃邊聽我說。這陣子生活變得好快,加上阿玟懷孕你出車禍,我的心情一直起起伏伏的。昨晚我就在想,面對這麼多狀況,我們應該趕快恢復正常生活,把原本計畫好的事情做一做,這樣心情才會慢慢定下來。你說是嗎?」

「嗯。」我望著那陽光般的笑容,心裡百感交集:「薇,妳說得對。」

「所以要養烏龜。」她揚起頭,滿臉都是笑意:「之前講好一隻叫凱,那另外一隻只能叫做薇啦。哈,凱跟薇養凱跟薇,這還真是好笑。我們趁時間還早趕快去,回家後你弄烏龜我做菜,我們三個好好吃頓晚餐。」

「我們三個?」

「阿玟住我家啊,忘啦?」

「呃,是。」

我搔了搔頭,這種感覺真奇怪。薇接過我吃了幾口的雞排,把鑰匙交給我。我確定門口沒有教官,這才發動車,拍拍後座讓薇坐上來,轉頭說:

「水族館在哪裡?」

「民權東路,過光復北路後整條街都是。」

「沒問題。」

我點點頭,催動油門,駛入黃昏時分的臺北街頭。

背對逐漸沉落的夕陽,殘霞中的街景一片昏黃。彷彿遺忘多年的老照片,又像戴著在萬年買的橘色太陽眼鏡。奔馳在下班時分的民權東路上,我們在夕陽與車陣中穿梭。薇緊緊抱著我,暖暖的身子、細細的手臂,長袖綠制服圈在腰際,長髮在風裡飄香。

騎著騎著,我忽然發現,其實這就是我一直想找的幸福。

輕輕鬆鬆,薇在身邊。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當爸爸的心理壓力。我只是個高中生,不知為何搞出這麼多事情,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卻都不是我要的。

我動了動,讓她靠得更緊。

彷彿在確認,或許依然有點懷疑。這是個溫暖的四月天,我載著她去買烏龜。換成上次寒假、或者去年此時,我大概已經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然而,此刻的我,卻總覺得十分不安定,像是眼前的幸福只是假象,馬上就要消失一般。

一個紅燈。薇開了口。

「凱?」

「什麼事?」

「別擔心。」

她柔和地說,抱得緊了些。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她就能夠察覺我的擔心嗎?當然,她是薇,就算能也不奇怪。然而事情都已經變成這樣了,為什麼她還能像當時一般,那麼瞭解我呢?

咦?

「都已經變成這樣了」,我一驚,這是什麼意思?都變成哪樣了?

突然的恐慌襲上心頭,我想回答什麼,卻找不到該說的話。

怔忡間,紅燈再度轉綠。

於是我們繼續。

經過敦化北路,機場前的八線道路擠滿了車。警察在路口指揮交通,我沒有駕照,混在下班車陣裡試圖避開。就這麼又走了一段,薇忽道:

「凱,找個地方停車吧。」

「到了嗎?」我愣了愣,周遭圍牆高聳,不是軍營就是機場,卻聽她說:

「沒關係,我們走走。」

我點點頭,依言駛向路邊。這附近十分空曠,路邊擺著幾個「外星寶寶」回收桶,紅黃藍綠,卡通表情帶著點無奈,想必是因為吃太多回收垃圾的關係。我把車子停在外星寶寶旁,下車鎖車,薇站在一旁打量著與人同高的巨大垃圾桶,忽然問:

「凱,這東西實用嗎?」

「報上說很難用,」我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體積這麼大,不是每個地方都能擺,像我家附近就找不到。這一帶根本沒有住家,又有誰會來丟空瓶子呢?」

「只能丟空瓶子嗎?」薇仔細瞧瞧:「紅的丟塑膠瓶、黃的丟金屬罐、藍的丟紙類,咦,綠的丟什麼?」

「玻璃。」我回答,綠色外星寶寶招牌髒了:「就說難用吧,口這麼小,丟瓶子可以,前陣子我媽媽打破花瓶就丟不進去了。」

「環保很重要的。」

薇不置可否地說,挽起我的手,沿人行道向前走。

太陽下山了,周遭泛起暮色。空氣中帶著濕氣,霞光照耀下的街景一片朦朧。民權東路很擠,公車汽車摩托車,險象環生爭奪著水洩不通的路面。人行道倒是很安靜,整條路上除了薇跟我,就是四個逐漸變小的外星寶寶。

薇把書包揹在右肩。我順手取過,只覺沉重異常。

「妳帶這麼多書啊?」

「是啊。」薇笑著,小小的體貼讓她很開心:「高二下了,多用功總是沒錯的。」

「連妳也會擔心喔?」

「這什麼話,當然擔心啊。」她點點頭:「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跳級又休學,等於高一下和高二上的課都沒上到,只能自己讀。平常我會把書放在書包裡,有國文課就帶之前的國文課本、有歷史課就帶之前的歷史課本,書包當然重。」

「真辛苦。」我提醒:「妳要小心,書包不能總揹在同一邊,會影響脊椎。」

「嘻嘻,好啦。」她一笑:「擔心的倒是不少。其實重還是其次,看不懂沒人問比較麻煩。」

「看不懂?妳說課本啊?」

「是啊。」

「妳也有看不懂的嗎?」

「當然啊,不然去學校幹嘛?」她一笑:「為什麼這樣問?」

「妳數學好、英文更不用說,」我解釋:「剩下就是國文跟史地,那有什麼難的?」

「你忘了,我是第二類組。」

「那幹嘛看史地?」

「聯考不考,課還是要上,段考也還是要考啊。」她笑道:「喂,上學是為了求知好不好?就算不為考試,國文史地我還是有興趣啊。」

「所以是物理化學生物難?」

「不,最難的還是國文,」她搖頭:「尤其是中華文化基本教材。我文言文能力不夠,這學期讀孟子,他的話又臭又長,還會前後矛盾。之前讀論語倒是比較短,不過有些內容很奇怪,我看不懂。」

「孟子囉嗦是真的,不過也還好,從考試角度來看不用全背,又不是古代科舉每句都得會。」我搖頭:「論語很好懂啊,什麼地方奇怪了?」

「咦?對呀,這種問題可以問你嘛。」薇笑了起來:「這就叫捨近求遠,竟然忘了還能找你問。舉例來說好了,這幾天我讀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話就很怪。」

「哪裡怪?」

「按照課本的解釋,『可以叫人民做事,卻不必讓人民知道理由』,這不是愚民政策嗎?」

「妳誤會課本的意思了,」我一笑,解釋道:「註釋說『從政者使民,可以告訴人民做法,卻毋須解釋理由』,意思是針對人民想做的事情提供解決之道,像是如何耕種、怎麼造橋修路這種的,是人民自己的事,並不是要人民幫政府做什麼事。古代缺乏基本教育,很多道理大家聽不懂,作為菁英份子,政府不必強求一定要解釋到大家聽懂為止。換個方法說就是理由不重要,做法是對的就好。」

「這一樣是愚民政策啊。」

「沒錯,」我點頭:「不過這是課本上的解釋,之前讀這句的時候想過一遍,我認為是國立編譯館誤解了孔子的意思。」

「哦?」

「古代沒有標點符號,」我解釋:「斷句都是讀者自己斷的,這也是私塾開蒙先學『句讀』的理由,學生先學如何斷句,之後才能讀書。妳們學校要寫週記吧?」

「要啊。」

「老師批改時會不會在標點處點紅點?」

「會,」薇點頭:「不過我一直不懂那是為什麼。」

「那就是『句讀』。老師批改一路往下點,點到不順就幫忙糾正,這是古代傳下來的習慣。」我笑道:「說不定師大有在訓練這個,不過現在大家都會用標點符號,也就沒必要這麼做啦。扯遠了,剛剛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認為問題在斷句方法錯誤。孔子說的應該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裡的『由』字當『放任』解;意思就是說,人民想做什麼,政府就讓大家自由去做不要多管;遇到政府非做不可而人民又不理解的事,那就得好好溝通,讓他們知道政府為什麼要大家這樣做。這不但不愚民,反而是很民主的。」

「咦?對耶。」薇笑了起來:「這解釋好!是你想的嗎?」

「我一直覺得是這樣,課本解釋很奇怪,我不認同。」

「『一直』是多久?」

「嗯,好問題。」我想了想:「不記得了,不過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是從高一中華文化基本教材上看到這句話的,也就幾個月吧。這是哪一冊?」

「第二冊。」

「那就是高一下。」

「瞭解。」

薇點點頭,像是想說什麼,卻道:

「那我問你,你的解釋跟課本不同,聯考考到這題怎麼辦?」

「哈,那就只好跟著『愚民』嘍,」我笑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聯考不爭對錯,分數高才是真理。倒是妳自己,可別在聯考考卷上發揮個人意見才好。」

「我哪會那麼笨?」薇笑著搖搖頭:「這還蠻好玩的。你還有這種『凱式句讀』嗎?再來幾個聽聽吧?」

「什麼凱式句讀,笑死人啦。」我一笑:「嗯,講個笑話給妳聽好了。妳知道紀曉嵐吧?」

「知道啊,怎樣?」

「這人學問很大,就是愛開玩笑,不大正經。」我說:「有一次乾隆皇帝要他抄寫王之渙的『涼州詞』,這首詩妳會背嗎?」

「聽過,背不完全。」薇點點頭:「就『春風不度玉門關』那首,是不是?」

「是。」我點點頭:「原詩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個紀曉嵐啊,聽皇帝要他寫字,拿起筆來刷刷刷一筆而就,寫得龍飛鳳舞,滿紙漂亮好字,連皇帝都連聲叫好。」

「可是?」

「他少寫了一個字。」我換了語氣,拿出寒訓練的說書口吻:「這傢伙寫得高興,把第一句的『間』字漏掉了。好啦,啊哈,乾隆本來就想找件事尋他開心,見狀臉色一沉,裝出一副生氣模樣,怒道:『大膽,你身為大學士,竟然欺君枉上,該當何罪?』說著指出紀曉嵐缺字之處,問他:『一句六個字,這算是七言絕句嗎?』」

「那怎麼辦?」薇緊張地問。

「好個紀曉嵐,」我一笑:「不慌不忙,雙手一抱,對皇上說:『啟秉聖上,這不是七言絕句,是詞。』」

「詞?」

「『是的,是詞,待我唸給皇上聽。』紀曉嵐笑著說,就見他姿勢不動,口中吟哦,毫無停頓地唸:『黃河遠上、白雲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唸罷連乾隆都呆了,只得心悅誠服,放他過關。」

「咦?真的可以這樣切句子啊?」薇一怔,訝異地說:「真的耶,連意思都差不多。」

「宋詞有固定的詞牌,不能隨便亂切,這只是個笑話而已。」我笑道:「當然啦,紀曉嵐這麼聰明,真的少寫個字皇帝也不會跟他計較,頂多虧虧他就算了。剛剛講到句讀,其實樂趣就在這裡,很多首詩都能照這個法子改,只要意思對就可以了。」

「那你舉個例?」

「哈,妳又來了,」我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每次跟妳聊國文都聊不完。像是李白的『下江陵』:『朝辭白帝、彩雲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照樣刪第一句最後一字。 好玩的是刪掉的字跟剛剛的『涼州詞』一樣,恰好也是『間』,文意也是完全相同。還蠻有趣的。」

「真的耶!還有其他的嗎?」

「多得是。」我笑道:「張繼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刪的是『天』字。意思有點不同,原詩霜滿天,改成霜滿江楓,其他意思不變。要不要再來一首?」

「要要要,」薇忙道:「這好玩,我還要聽!」

「這次換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刪掉的是『花』這個字,原本『野草花』對仗『夕陽斜』不見了,變成用野草形容烏衣巷的破敗狀況,卻也跟原詩相合。就是『前燕』稍微有些勉強,不過也能解釋成『堂前燕』,燕從堂前大門飛入之意。」

「解釋得好!」薇拍手笑道:「那還有嗎?」

「前面幾首比較好改,其他的嘛,嗯,就有點勉強了。」我心知薇絕對沒這麼好打發,想了想說:「林升的『題臨安郡』:『山外青山、樓外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醉,遊人直把,杭州作汴州』。刪掉『樓』字,換了一下『醉』跟『遊人』的順序,這樣才通。」

「這首我沒聽過,原詩是什麼?」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在講什麼?」

「諷刺南宋朝廷只知道偏安江南,過得太爽了,在杭州玩得樂不思蜀,不顧靖康之恥,連國都汴州還在金人手裡都算了不計較。」

「那只怕氣死岳飛了。」薇說:「杭州我知道,汴州在哪裡?」

「河南開封。」

「不是在北京啊?」

「不是。元朝才在北京奠都,之前那裡是金朝的『中都』,後來被蒙古人燒毀了,不是妳之前去的那個紫禁城。」我回答,想了想又補充:「金中都的舊址是現在的天安門廣場以南的部分,元朝後來在廢墟北面蓋宮城,改名字叫大都,到了明朝才叫北京。妳考試不要寫錯了。」

「哈,你忘了我不考歷史。」薇笑了起來:「不過謝了,還是來改詩吧。還有更難的嗎?」

「真是的,怎麼都逃不掉這個話題。」我笑道,薇的記憶力真不是蓋的。決定摸出看家本事,看看能不能讓她打退堂鼓:「好,來一個難的。不過這首就不是絕句了,是七言律詩。杜甫的『詠懷古跡』,內容是懷念諸葛亮,由於是律詩所以有八句,改起來有刪有對調,不過味道完全一樣,我就不一一點出來嘍?」

「就是『諸葛大名垂宇宙』那首對吧?」薇開心地說:「好,你唸來聽聽。我喜歡諸葛亮。」

「我也喜歡,」我點點頭,突然想起我的「小諸葛」外號,唸道:「『諸葛大名、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伯仲伊呂、指揮之間,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如何?」

「這首好!」薇大聲稱讚:「這首我會背,當年爸爸教我背,還說了好多三國故事。我有個問題。」

「妳問。」

「原詩說『大名垂宇宙』,你改成『宇宙宗臣』,大名可以在宇宙傳撥,宗臣講不過去吧,星際聯邦的大臣嗎?」

「哈哈,才不會講不過去,是妳不懂『宇宙』兩個字的意思。」我笑了起來:「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來,一個是空間一個是時間,妳不要瞧不起老祖宗,倉頡造字的時候就知道時空是連續體了。所以宇宙宗臣的意思,就是放眼世界,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政治家啊,諸葛亮當得起呀。」

「原來如此,」薇恍然大悟,笑道:「領教了。再來一首?」 

「真是的,沒完的喔?」

我唉聲嘆氣,本想來一首難的,結果人家竟然會背。見薇笑嘻嘻地望著我,決定換個冷門的試試:

「好,來就來,下一首是陸游的『示兒』:『老去原知、萬事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日,中原家祭,毋忘告乃翁。』刪『空』,調動『日』跟『中原』的次序讓文氣通順。如何?」

「這不難啊,再來一個?」

「嘿。好吧,程顥的『春日偶成』:『雲淡風輕、近午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這裡只刪了個『天』字。」我毫不停頓,續唸:「另外又是陸游,這首叫做『夜吟』:『六十餘年、學詩功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刪『妄』字。怎樣,還要不要聽?」

「呀,這幾首我就沒聽過了!」薇終於投降,難得吐了吐舌頭:「我還真服了你,這些都是臨時想到的嗎?」

「當然不是。」

「那是?」

「是特別去找的。」我解釋:「紀曉嵐的故事是從某段相聲段子裡聽來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在臺上講相聲偶爾要臨場發揮,所以就去翻詩選,找幾首大家都聽過的改一改。本來只是這個目的,後來改上癮了,這才搞了好多首出來。」

「原來如此。」薇恍然大悟:「我就說呢,你會背詩不稀奇,改這麼快才叫可怕。有遇過不能改的嗎?」

「大多數不能改,絕句比較隨便,律詩一般改不動。」

「那五言絕句能不能改?」

「不能,字太少,改起來沒味道。」我搖頭,想了想笑道:「不過律詩可以玩個別的。古文是文言文,詩的重點在言簡意賅,我們試著拿一首簡單的詩,平均刪掉句子裡的某些字,看能刪掉多少還保持基本文義,要不要玩玩看?」

「我聽不懂。」

「我舉個例,」我解釋:「就拿剛剛那首『下江陵』好了。原詩是『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每句各刪第五個字,那就會變成『朝辭白帝雲間,千里江陵日還;兩岸猿聲不住,輕舟已過重山。』刪了七分之一的字數,結果意思還是差不多。」

「咦?這好玩。」薇一怔,問道:「還能再刪嗎?」

「可以,不過就不能堅持是第五個字了。刪兩字是『辭白帝雲間,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輕舟過萬山。』平仄可對,對仗就不行啦。」

「嗯,比較隱喻了,不過意思還在。」薇點點頭,一臉佩服模樣:「那刪三個字呢?」

「『朝辭白帝,江陵日還;兩岸猿啼,輕舟過山。』」

「刪四個字?」

「『辭白帝,江陵還;岸猿啼,舟過山。』」

「還能刪?」

「再刪就真的抽象了,」我一笑:「本來還能講出地點,這下只剩狀況跟動詞啦:『朝辭,日還;猿啼,過山。』不過這真的離文意太遠了。朝辭日還,變成一日遊晚上回家,就不是跑去千里之外啦。」

「哈,有意思。」薇連連點頭:「那光剩一個字可以嗎?」

「『辭、還、岸、舟』。」

「為什麼不是『辭、還、啼、山』?」

「啼山不像話,對著山大叫嗎?」我笑道:「用岸、舟兩字,也勉強寫出了正在坐船。不過改到這樣就沒意思了,畢竟重點在看能省多少字文意還能保持,再說押韻也不對。」

「原來如此,」薇拍手大笑,興奮地說:「這個有趣!為什麼要這樣玩啊?」

「這是小時候我訓練自己背詩、看懂詩的辦法,這樣可以精確瞭解每一個字。」我解釋:「不是說嗎,小時候家裡沒有幾本書,媽媽要我背唐詩,背啊背地忽然想到要這樣玩,玩久了發現可以幫助我瞭解文言文。妳要不要試試看?」

「啊,只怕不成。」

「別害羞,試試看。」我鼓勵:「我們找首簡單的,就孟浩然的『春曉』吧?『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首很好改,從五言開始比較不費力。來?」

「好,那就先刪一個字。」薇認真思考:「嗯,『春眠覺曉、處處啼鳥;夜來風雨,花落多少。』如何?」

「第一句不對,」我笑道:「『春眠覺曉』,那是知道天亮了,原詩是不知道天亮,所以應該是『春眠不曉』。」

「那為什麼不是『春眠不覺』?」

「意思不對。如果說不覺,那不是睡昏了就是根本還沒睡。」我笑道:「如果改成『不曉』,既可說是不知道已經天亮了,也可以說成是天亮了也當成不知道,繼續睡大頭覺,比熬夜沒睡好多啦。」

「有理,」薇也笑了:「那我繼續。刪兩個字是『眠不曉、聞啼鳥;風雨聲,知多少。』怎樣?」

「妳被韻腳帶走了。」我笑道:「這麼玩主要是為了保持文意,是否押韻並不重要。『知多少』,變成在問別人風雨有多大。改成『花多少』意思比較對。」

「為什麼?」

「因為落的是花啊,花不能省略,」我解釋:「這樣刪也能兼顧韻腳。接下來試試兩個字?」

「好,這可難了。」薇認真想了想:「『不曉、啼鳥;風雨、花少。』怎樣?」

「前三句不好。換成是我,就會變成『春眠、聞鳥、夜雨、花少』,這不是兼顧內容跟韻腳?」

「咦?」薇一怔,隨即會意,大聲拍手道:「漂亮!凱,真有你的,只剩兩個字意思竟然一點也不少!那一個字是不是就該是『眠、聞、風、落』?」

「這是最好玩的地方,」我搖頭,笑道:「我會選『曉、啼、雨、花』。曉時聞啼,我自然還在睡,啼者自然是鳥;下雨時鳥不會叫,所以雨是昨晚下的;『雨花』相連有『落』之意,唸起來也比較好聽,是不是?」

「沒錯,我還真佩服你。」薇讚嘆,摟著我的手臂:「那再來一首?」

「可以,但真的是最後一首了,」我歎道:「妳別每次都這樣,這只是好玩,不能唐詩三百首都玩完啊。」

「好啦好啦別囉嗦,」她嘻嘻一笑:「那你出題,我來挑戰,我們玩哪首?」

「五言七言?」

「五言。」

「哈,其實七言比較簡單。」我笑道:「讓妳一步,妳選個詩人。」

「李白好了。」

「好呀,兩首給妳選,『獨坐敬亭山』還是『靜夜思』?」

「敬亭山好了,床前明月光太簡單啦。」薇一笑,開口就背:「『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我先刪一個字,『眾鳥飛盡,孤雲去閒。相看不厭……有敬亭山。』如何?」

「『孤雲獨閒』、『只敬亭山』比較好。」

「呃,對。」薇一怔,毫不氣餒:「刪兩字,『鳥飛盡,雲獨閒。看不厭,敬亭山。』怎麼樣?」

「最後一句『只有山』比較好。」

「『只有山』太白話了啦,又看不出是什麼山。」

「題目已經有敬亭山了,『只有』才是重點。」

「好吧,你看得比較深。」她想了半晌,再度出擊:「刪三字,『鳥飛,雲閒。』呃……剩下兩句好難……」

「『不厭、有山。』」我搖頭:「前面也不好,『高飛,獨閒。』無鳥無雲只有自己與山,比較有意境。」

「嘿,好厲害。」她皺起眉頭,想了老半天,輕嘆一聲說:「只剩一字我真的做不到了,你說說看。」

「『高,獨。看,山。』」我笑了起來,解釋道:「薇啊,不要勉強從字句刪,要看整首詩想表達的精神。沒錯,一個字很難,但若從李白的詩意來看,不就只是記錄他獨自看山的感受嗎?『獨』才是真正的內在感受,用『高』來形容『獨』,不也符合李白自傲的個性嗎?」

「對,這的確是他的詩意。」薇大聲讚嘆:「凱啊,你這詩朗隊總隊長真不是當假的。你曾經跟別人玩過這個遊戲嗎?」

「沒有,妳是第一個。」

「那真好,」她笑得好開心:「又是一個『第一次』。以後我們常常這樣玩,好不好?」

「幹嘛以後?有事沒事玩一下,沒幾天妳對文言文的瞭解就會深入很多了。」

「好啊,不過我要跟你一起玩,這樣比較有趣。」

薇高興地說。我任她摟著,走在逐漸暗去的人行道上。

這段路很長,路上沒什麼人,周圍亦無店家,想來是機場附近使然。不禁想起之前跟老二找小鳥的事,他家好像就在附近,不過這一帶我很少來,搞不好差很遠也未可知。

跨越光復北路,兩人走過怎麼走也走不完的軍營圍牆,經過民權國小,終於回到了鬧區。走沒多久眼前忽然出現整排賣魚的店家,放眼望去水族招牌林立,人行道上擺滿魚缸與各式水族用品。五顏六色的魚兒在櫥窗裡游動,精緻漂亮的造景,在缸中模擬著原野山林的情狀。

這裡是臺北知名的「水族街」,兩人一家家逛,這裡看看那裡問問,逛了好久好久。

水族店種類很多,賣紅龍的、賣金魚的、養鬥魚的、養七彩神仙魚的,各有各的學問。這一帶店家很齊,有的以設備為主,有的講究魚種齊全。兩人邊逛邊問,聽每間店老闆說明養魚的門道。簡單來說這裡賣的都是熱帶魚,大致分海水與淡水:海水缸養珊瑚跟養魚的不同,淡水缸單純養魚與水草造景各異;水草缸照太陽燈打二氧化碳,礁岩缸打黑燈去水面浮油。水質硬的養慈鯛、水質軟的養孔雀魚;養水母要水質乾淨,繁殖鬥魚須注意水面靜止;打二氧化碳須搭配圓筒過濾器、不打二氧化碳要注意水中溶氧問題。

飼料分成加工與天然兩種:加工的有薄片、漢堡與顆粒;天然的有冷凍、活蟲或小魚;幼魚吃豐年蝦,龍魚餵朱文錦。荷蘭式水草缸不打氣,卻要注意底砂過濾;軟體動物缸不能養太密,更得留心水溫、比重、pH值、GH值、KH值與TDS值諸般變因。林林總總,看得薇目不暇給,聽得我目瞪口呆。

我們走進一間專業賣場,老闆熱情地與薇聊了起來。他表示由於臺灣處於熱帶,就自然環境而言養魚並不困難,一般只有夏天要注意水溫太高造成水質惡化之類的,不像日本光魚缸加溫就是個大工程。然而,他又說,日本人養魚名堂多,從燈光到過濾器,一堆器材都是日本人做的最好,價錢也特別貴。

兩人聊得開心,把我冷落在一旁。薇不經意提起她在溫哥華也有一個魚缸,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也養過魚。卻不知養的是什麼魚,養了多久,卻又為何從未對我提過這件事。

薇指著另一個海水缸,問老闆說:

「聽說海水缸很不容易保養,光蛋白質油膜就很難處理了,是吧?」

「是啊是啊,」水族店老闆穿著雨鞋,戴著塑膠手套說:「同學妳內行,海水缸真的很難處理,沒有經驗還是先養淡水魚好了,不然弄個水草缸也很好玩啊。」

「我們要買的是烏龜呢。」薇笑道。

「那沒問題,」店員忙道:「來,這邊請。」帶我們往後方的「爬蟲類區」走去。

這一區更驚人,蜥蜴、樹蛙、蟒蛇、陸龜什麼都有,也不知哪個是保育類動物。我皺眉經過,只見一條渾身乳白色,比薇手腕還粗的蟒蛇正望著我們。

從小我就不大喜歡爬蟲類,不知道是因為看了太多叢林探險電影,抑或是家裡旁邊那片竹林造成的影響。以前跟晴晴去竹林探險,一開始覺得很有趣,後來某次上自然課聽老師講蛇,表示有種專門在竹林裡出沒的綠色毒蛇叫做「青竹絲」。從那時起,每當走進竹林,我就不由自主地疑神疑鬼,覺得這種渾身透綠、身懷劇毒的蛇會猛然出現,在晴晴雪白的脖子上咬一口。

影響所及,我甚至在國小三年級時加入童軍,學習「在野外被蛇咬時的緊急處理」,一傢伙學了一堆什麼用小刀畫十字、用三角巾或鞋帶綑綁傷口近心處,或者用塑膠杯保特瓶等創造負壓吸出毒液之類的本事。

然而,當時晴晴已然遠走異鄉,我也沒有再走進過竹林了。

兩人隨老闆來到後頭,櫃上出現了好幾個大小不一的缸。分門別類是各種烏龜,有常見的小巴西龜,也有左營烏龜池裡那麼大隻的臺灣澤龜;另外還有一些形狀怪異,叫不出名字來的兩棲龜或陸龜,一櫃櫃一箱箱,彷彿是某種烏龜的監獄。

我們要買的是小型巴西龜,薇看了半晌,問道:

「老闆啊,烏龜怎麼分公母啊?」

「巴西龜比較容易分,」老闆想也不想,指著櫃子:「妳看,這是牠的爪子,爪子長的是公的、短的是母的。」說著拎出兩隻來,只見兩隻小烏龜嚇得連忙縮進殼裡,老闆拿出左手那隻,解釋道:「這是公的,爪子比較長,肚子也有點凹進去;」說著又展示起另一隻手上的烏龜:「這隻是母的,母的比較大隻,尾巴比較短。烏龜交配的時候公的在上面,所以肚子要縮進去一點,母的尾巴短比較方便。懂了沒?」

我跟薇對望一眼,不知為何都有點不好意思。老闆把烏龜放回去,笑道:

「你們慢慢看,看哪隻喜歡告訴我。要買缸嗎?」

「我們有缸。」

薇搖頭,開始選烏龜。

密密麻麻的烏龜,其實長得都一樣,說實在真不知道怎麼選才好。我看了半天,只見某隻母龜動也不動地停在某個角落,外型很漂亮,龜殼顏色健康。於是問老闆:

「那隻怎樣?」

「不錯啊,」老闆點點頭,伸出粗大的手指接近牠。只見牠迅速縮起身子,彷彿受了驚嚇。

「健康的烏龜反應要快,這隻很好。你要嗎?」

「等我找到公的再說。」

薇接口,笑嘻嘻地指著某隻跟很多烏龜擠在一起的雄龜,對我道:

「凱,你看這隻。」

我定神一瞧,這隻也很健康,學著老闆伸手逗牠,果然牠也快速縮進殼裡。老闆插口:

「女生選的這隻不錯。烏龜要曬太陽取暖,我們拿燈泡照,結果這隻爬在其他烏龜背上,證明牠比較有活力。」

「是啊,」薇一笑:「那就這隻好啦,很適合他呢。」說著看我一眼。

薇的笑容不懷好意,我望著那隻爬在別的烏龜身上的烏龜,只見牠正壓著其他兩三隻母龜,瞬間瞭解了薇的玩笑,哼了哼說:

「有活力總比自閉好。」

「是啊,眾星拱月,很有魅力的呢。」

薇噗哧一笑,決定買下這兩隻,指揮老闆結帳。

老闆動作很快,三兩下就把烏龜裝在兩個小塑膠盒裡包好。薇又要了一點飼料,付完錢,讓我拎著烏龜,詢問幾句飼養烏龜的要領,離開店家。

天全黑了,外頭依然擁擠。薇怕摩托車震動會驚嚇到烏龜,決定把車留在此處,改搭計程車回家。回程我一直想拿出來看,薇卻總是不讓我「嚇到牠們」,就這麼擠在車陣裡,花了四十幾分鐘才回到敦化南路。

上到十六樓,門一開就看到大姊坐在客廳裡看電視,身穿粉紅布袋裝,長髮綁在頭頂。見我們回來,笑咪咪地按下遙控器,也沒起身,大老遠就揮起手:

「回來啦,烏龜買到了嗎?」

「買到啦,兩隻活蹦亂跳的小烏龜喔!」薇笑著說。

「烏龜會活蹦亂跳,嚇死人了。」大姊笑道:「好啦,那妳快去弄點吃的,等你們等得都快餓死了。我跟凱去樓上弄烏龜,妳那些用具麻煩透頂,搞了整個下午才弄好。」

「嘻嘻。」

薇笑著放下書包,轉身走進廚房。

這麼一來只剩下我跟大姊了。老實說,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適應跟她們兩人處在同一個屋簷下。大姊見我不講話,開口問道:

「怎麼了,還在尷尬嗎?」

「呃,總有一點啦。」

「快點習慣吧,還要這樣過很多年哩。」她毫不在乎地說:「走,我們上樓搞烏龜去。」說著轉身就走,一馬當先上了樓梯。

她的布袋裝很長,長得像是沒有穿褲子,赤腳走在雪白的地毯上,修長的雙腿依然美艷。走在大姊身後,只見她的步伐很慢,有種小心翼翼的感覺。

懷孕至今十七週,她好像胖了些,臉色紅噴噴地不像往日那麼透明,雙腿的肌膚透著奶油般的顏色。兩人走進薇的房間,我想起肚子裡的孩子,忍不住說:

「大姊?」

「嗯?」

「這幾天妳身體還好嗎?」

「呵呵,你關心的是我,還是孩子啊?」

「當然是妳嘛。」

「少來,關心孩子很好啊,幹嘛不承認?」她笑道,要我把烏龜放在一旁,伸手拉起布袋裝下擺,露出已然隆起的小腹。

我一怔,只見她只穿著一條短褲,赤裸的肚子鼓鼓地,跟原本婀娜細緻的模樣十分不同。

「來,摸摸看。」

她輕聲說。我稍一遲疑,伸手出去,摸了摸她的肚子。

暖暖的,硬繃繃地,脹脹的感覺。這是我第二次摸她的肚子,卻是頭一回沒有隔著衣服,直接觸摸她的肌膚。手中的感覺十分奇妙,彷彿摸著兒子的身體,有種他已經出生了,觸碰著嬰兒的錯覺。

「很好摸,是不是?」大姊微笑著問。

「嗯。」我紅著臉說。

「這就是你的震澤了。」她道,聲音裡洋溢著幸福:「凱,他會在我的肚子裡『游泳』,有時候我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卻可以感覺到他像一條小魚一樣在身體裡滑來滑去喔。」

「不會不舒服嗎?」

「不會。」大姊搖頭,摸著自己的胸部:「不舒服的地方在這裡,這兩個禮拜開始脹了,有點痛。還有這裡。」說著按了按肚臍以下的部分:「這裡偶爾會痛痛的,不過都還好。震澤還不會踢我,聽說再等幾個禮拜,等他踢我的時候就會看到肚子凸出來。」

「大姊?」

「嗯?」

「這段時間辛苦妳了。」

「不要這麼說。」她微笑著閉上眼睛:「我一直想要個小孩,現在夢想成真,什麼辛苦都不要緊。你才真的是辛苦了,心理壓力一定很大,是不是?」

「今天好一點了。」

「那就好,總是會慢慢習慣的。」她點點頭,放低聲音:「阿薇還好吧?」

「呃,還好啦。」

「你多照顧她的情緒,這很重要。」大姊輕嘆一聲,把上衣下擺蓋回去,起身說:「走,我們去弄烏龜。」說著走到窗邊,只見薇的長桌子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魚缸。

魚缸不小,約莫五六十公分寬,深度幾乎佔滿桌子,高度到我胸口。水約八分滿,有些不知名的管路沉在水中,連結到缸外一個方型桶子上,應該是水族店老闆說的過濾器。缸底鋪滿沙子,沙上種著植物,除了水蘊草小時候上自然課教過,其他的都叫不出名字來。

水面上飄著某種小型荷葉般的植物,還有一點浮萍;水色不算清澈,卻也不髒。除此之外,魚缸正上方還架著某個與魚缸同寬,長度比魚缸短,兩面開口的,小一點的玻璃缸。

玻璃缸裡沒有水,卻有個不算小的、扁扁的大石頭;石頭下緣延伸著某種黑色保麗龍材質的「橋」,一路伸進缸裡,看來是給烏龜爬上來的緩坡。正上方有盞檯燈,檯燈夾在缸邊,黃色的燈泡,燈罩集中光線,暖暖地照在石頭上。

玻璃缸底部也是黑色保麗龍材質,一條細細的水管從魚缸中汲水上來灑在玻璃缸底部。水管也是玻璃做的,掛在缸邊卻沒有固定;沖出來的水不多,看來只是保持玻璃缸濕潤而已。玻璃缸中頭除了大石頭,另有一個由陶瓷做成的,墊高了的「小房子」。這東西說是房子,其實更像是上次去澎湖看到的鯨魚洞,左右上方攔住呈ㄇ字型,底下空間很大,足夠兩隻烏龜「乘涼」。

好麻煩的玩意兒,果然是薇的手筆,這是一套「兩棲設備」,烏龜可以在魚缸裡游泳,卻又能通過緩坡爬進玻璃缸,登上石頭曬太陽。至於「鯨魚洞」則是讓他們休息處,不會直接曬到光,卻能保持體溫,也因墊高而乾燥,不像黑色保麗龍那麼濕。

那黑色保麗龍上為什麼要沖水呢?喔,瞭解了。烏龜會排泄,如果拉在玻璃缸裡,那就會自動被沖回魚缸中進入過濾系統,也就不用分開清理玻璃缸啦。我再觀察一下魚缸,只見隱藏在水草之後,另外有個毫不起眼的沉水馬達躲在魚缸一角,馬達上方有根透明水管連出缸外,水管盡頭是個可開關的止逆閥。

這是用來換水的,未來如果想幫烏龜換水,只要把水桶放在止逆閥下方,打開開關與馬達,就能直接把污水抽出來,不用搞得到處都是。

那新的水又要怎麼放進去呢?啊,有了,魚缸邊緣靠近玻璃缸處有個掛勾架也似的東西,架著個碗大的透明漏斗。如果想換水,只要把水緩緩倒進此處即可。

果然是薇,什麼都考慮到了。我把裝烏龜的塑膠盒從袋子裡取出,在大姊目視中打開盒子,一手一隻,輕輕捏著龜殼邊緣,把「薇」跟「凱」拎了出來。

兩隻小烏龜嚇得縮進殼裡,模樣十分逗趣,大姊笑嘻嘻地望著牠們。我感受著多年前的「手感」,打算讓牠們自己決定何時下水,於是把烏龜放進玻璃缸內,擺在濕潤的黑色保麗龍上。

這就是新的「家」了。「薇」跟「凱」一時還不敢出來,縮在龜殼裡一動也不動。我跟大姊對望一眼,兩人摒氣等著。就這麼不知過了多久,「凱」終於小心翼翼探出半個頭,左右瞧了瞧。

哈,我心裡高興,果然是男生,打頭陣幫女生探路才是好男兒。孰料說時遲那時快,「薇」忽然伸出手腳,一溜煙爬到緩坡邊,「啪」地一聲,順著緩坡鑽進了水裡。

好個烏龜,竟然跑得這麼快。只見「凱」依然伸著半顆腦袋,傻不愣登望著左右,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姊哈哈大笑,指著「凱」問:

「喂,這隻是公的母的?」

「呃,公的。」

「哈哈,沒出息。」大姊笑得直捧肚子:「我知道,牠是『凱』。真是什麼人養什麼龜啊,笑死我啦!」

「哼。」

我心頭火起,這小子太不給面子啦,伸手拎起「凱」,毫不客氣把牠扔進水裡。大姊見狀更是大笑不止。卻見「凱」立刻伸出手腳,死命般地游回緩坡邊,手腳並用,三下兩下又爬回了玻璃缸裡。

「哈,原來牠怕水啊?」大姊打趣。

「媽的,不是兩棲類嗎?」我罵道,正準備再度逼牠入水,就見「薇」已游到緩坡邊,伸長脖子往上看,像是關心著自己的夥伴,兩隻前鰭扶著「橋」,望著上方的玻璃缸。

「凱」沒有縮進龜殼,卻背對著魚缸,看不到下方的「薇」。大姊與我對望一眼,「薇」卻毫不遲疑,三下兩下爬了上去,來到「凱」身邊。

像是受到夥伴激勵,「凱」轉頭望望「薇」。「薇」先在「凱」身邊磨蹭半晌,隨即又一馬當先地往缸裡爬。一開始「凱」有點遲疑,見「薇」爬得很快,這才終於跟上;兩隻小烏龜一前一後地爬至橋邊,在「薇」帶頭下溜進水中,開心地游了起來。

我暗暗嘆氣,大姊也沒作聲。兩人望著水裡的烏龜,隔了好久,大姊才說:

「凱,這還真像你呢。」

「唉。」

「呵呵,嘆什麼氣?」大姊一笑:「你年紀還小嘛,小事要人推一把,大事上立場站得穩就行了。這烏龜真有趣,改天我也來養一隻。」

「妳也要養啊?」

「是啊,學阿薇這樣弄個缸,應該也不會太麻煩吧。」

「幹嘛不養在一起?」

「嘿,」大姊嘖地一聲,忽道:「那多煞風景啊?」

我一怔,忽然意識到這句話跟此刻的情景有多類似,臉一紅,就聽她笑道:

「你小子愛亂想,我說的是烏龜啦。你們兩個無聊到把自己跟烏龜比,我才不肯跟著當白痴呢。好啦好啦,趕快去洗手,下樓幫阿薇端端盤子去。」

「呃,是。」

我忙道,拎起桌上的袋子,看了一眼正游得開心的「薇」跟「凱」,走進浴室。

回到樓下時薇已經差不多完工了,大姊本想幫忙卻被薇攆了出去。薇穿著圍裙,把熱騰騰的盤子遞給我,笑道:「幾樣簡單的小炒,海瓜子、蒜泥白肉還有炒空心菜,就差瓶啤酒啦。」

「大姊能喝酒嗎?」我皺眉。

「喝一點不要緊,」她笑道:「你酒量太差,兒子要提早練練。要不要喝可樂?」

「呃,好啊。」

「那就進來拿冰塊。」

薇說,走回流理臺。

我把盤子端出去,回來時薇正在解圍裙。我走到她身後幫忙解,她輕輕一笑,低聲問:

「怎樣,兩隻烏龜還好吧?」

「嘿。」

我哼了哼,簡單講了幾句剛剛的情形。薇哈哈大笑,轉身脫下圍裙,露出了原本的綠衣黑裙:「我就知道,連烏龜都得照顧你。來,去冰箱拿冰塊,別讓阿玟餓肚子啦。」說著走出廚房,在大姊身邊坐下。

我取了冰塊、可樂回到餐廳,大姊瞪我一眼:

「喂,啤酒咧?」

「妳真的要喝喔?」

「少管老娘閒事。」

「這可不只是……」

我正欲反駁兩句,想想薇在旁邊,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乖乖從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大姊見狀歎道:

「你還真是的,一罐怎麼夠喝?」

「喝完再拿嘛。」

「囉嗦,」大姊哼了哼,對薇道:「這小子太煩了,幸好我只是幫他生兒子,妳小心點吧,未來有得妳受的。」

薇笑著沒有接口。我把啤酒遞給大姊,忍不住偷看薇一眼。只見她輕嘆一聲,忽道:

「凱?」

「嗯?」

「你繼續不自在,以後就難相處了喔。」

「呃。」

我心中一凜,連忙拿起筷子。這兩個女人高來高去的我一個也搞不定,還是少開口吧。

三人開始吃飯。這是我們在一起「相處」的第一天,她們看上去好像很正常,其實兩人都很注意我的情緒。我邊吃邊想,這種日子還得過好幾個月,之後又加上一個震澤,真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呢。

今晚的菜很簡單,卻很好吃。薇的手藝真是一絕,比起什麼都不做的大姊更像個媽媽。將來她要給震澤吃什麼呢,忽然有點擔心,大姊會做東西給他孩子吃嗎?還是天天外食,從小就吃一堆有的沒的?

我獨自亂想,她們聊了起來。薇說了點學校的事,我聽著聽著,插口道:

「大姊啊?」

「嗯?」她轉頭望向我,薇也停下話題:「怎樣?」

「妳說之前妳家附近那間麵店,吃麵都不要錢啊?」

「你說阿雄啊,是啊,怎麼了?」

「他知道妳懷孕了嗎?」

「知道,」大姊一怔,像是沒想到我會問起這件事:「他們幾個都知道,頭幾天我有點害喜,都要他做乾麵,吃沒兩次他就發現嘍。」說著一笑:

「這人很巴結的,猜到也不問我,麵端上來順便送兩顆滷蛋,還被我取笑了幾次。幹嘛問?」

「沒事。」

「好。」

大姊溫然一笑,轉過頭去,繼續跟薇聊著適才的話題。

就這麼吃完飯,大姊上樓去星空花園散步消化,我陪薇把東西收進廚房。兩人各自收拾,不約而同沉默著。收著收著我覺得氣氛很怪,開口道:

「薇?」

「嗯?」

「有件事問妳一下。」

「問啊。」

「呃,」我小心地說:「大姊住妳家,那我們之前約好的……週末怎麼辦?」

「嘿,」薇一怔,皺眉道:「照樣來住啊,你會被她影響嗎?」

「會不會有點尷尬?」

「如果會,那也是你在尷尬。」她淡淡地說:「我把她當成閨中密友,並不代表她應該影響我們的生活。如果你覺得尷尬,那就別過來了。」

「呃,我只是問問而已嘛。」

「我也只是回答你的問題罷了。」

「這……」我猜不透薇的心思,不禁有點緊張:「薇,我不是說她會影響我跟妳的相處,而是……」

「而是什麼?」

「怎麼講,總會有些不方便嘛。」

「像什麼?」

「像是……」我臉一紅:「如果我們要……那個,給她聽到多不好意思?」

「哈,那也要我們有『那個』的情緒啊。」薇嘿嘿一笑:「這有什麼關係,將來我還要跟你生小孩呢,你有小孩就不跟我『那個』了嗎?」

「……」

「這是你心裡有鬼,」她歎道:「凱,我再說一次,阿玟幫你懷小孩,之後我必須面對一個不是我生的小孩,這些我都不介意。你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那就會影響我們的相處,這比什麼小孩不小孩的更嚴重。」

「不是這樣的,」我忙道:「我的意思不是妳會介意,我擔心的反而是相處本身。」

「是嗎?那也好辦。」

薇說,卻不繼續下去,默默把碗盤收好,隨即牽起我的手,二話不說回到樓上。

大姊還在星空花園散步,步伐很慢,身形在「路燈」照耀下有點朦朧。薇打開落地窗,牽我走進星空花園,開口道:

「阿玟啊,消化完沒?」

「呵呵,這要慢慢來。」大姊微笑著說:「肚子裡都是別的東西,東西吃不多卻要消化很久。幹嘛問?」

「我們要去洗澡嘍?」

「喔,」大姊一怔:「好啊,你們洗你們的,不用跟我報告啊。」

「怕妳一個人無聊嘛。」

「哈,一個人住多久了,還怕無聊嗎?」大姊笑嘻嘻地點了點頭:「你們快去忙,別因為我在就不自在了。」說著瞧我一眼,補充道:

「凱,你更是這樣,知道嗎?」

「呃,」我搔搔頭:「知道了。」

「嘻嘻。」

薇這才笑了,牽我回到房間,拉上窗簾。

我在薇的命令下放了洗澡水,薇坐在烏龜缸前觀察,聽我走出浴室,也沒回頭,只是問道:

「凱,你喜歡這個缸嗎?」

「喜歡啊,很麻煩吧?」

「不麻煩。」她搖頭:「為你做的事,都不麻煩。」

我呆了呆。她又問:

「怎樣,洗澡水放好了沒?」

「正在放。」

「好久沒有一起泡澡了。」

「還好吧,就兩禮拜左右而已不是?」

「而已?我們在一起也不過五個禮拜。」她這才轉過頭來,起身走到我面前:「凱啊,時間可以過得很快,卻也可以過得很慢。回國至今好像跟你在一起很久了,其實也就一個多月而已。」

「所以?」

「很奇妙。」她望著我,如水的眼神裡飄著難以言喻的表情:「原本以為跟你在一起時間會過得很快,現在想想竟然只過了這麼點時間而已。人家說快樂的日子總是一下子就過去了,我的感覺卻剛好相反。」

「所以是不快樂了?」

「不,我很快樂。」她閉上眼睛,像是體會著這段時間以來的感受:「回國至今,我每天都很快樂。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這話怎麼講?」

「因為我不要它這麼快結束。」薇緩緩地說:「講得更精確一點,我希望每一刻都不要結束。我常常覺得,或許就是因為我們都很珍惜在一起的每個瞬間,所以每個瞬間也就都變成很清楚、很確實的印象。」說著一笑:「你我記憶力都很好,所以我們會記得很多在一起的細節。所謂快樂的時間過得快,是因為當我們在快樂的時候,往往只知道玩,卻忘記靜下心來體會每個瞬間的感覺。換句話說,如果我們都很珍惜每個細節,那麼時間就不會走得那麼快了。」

「我沒這麼想過。」我愣了愣:「所以,妳是很快樂的,是這樣嗎?」

「是。」

「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嗯。」她點點頭,睜開眼睛望著我:「然而,這段時間真的發生『這麼多』的事情了嗎?依我看其實只有阿玟懷孕一件事而已。我說句話你認真聽,聽完我們就去洗澡了。好嗎?」

「好,妳說。」

「我不介意。」

「不介意什麼?」

「什麼都不介意。」薇的眼神亮了起來,帶著第一次認識時,在麥當勞裡那股犀利又靈動的感受:「我不介意阿玟幫你懷小孩,也不介意小孩會介入我們未來的生活。老實說她懷的是她的小孩,不是你的,介入我們生活的也是阿玟跟她的小孩,不光是一個孩子。凱,這就是我們的人生,總在變動中學習適應。我要的是一起走,而不是任何特定的路。你到底懂了沒?」

「呃。」

「就這樣,我講完了。」她認真地說:「從阿玟告訴你到今天,你從來沒有過一天安穩日子。夠了,凱,我要的是原來那個體貼我、心裡只有我的你。請你把那個凱還給我,不再擔心顧慮,也不要再被任何事情干擾。我們能不能相處、會不會受影響,關鍵都在你的態度。『我們』是什麼?其實只是一個我加上一個你而已。如果我還是我,那你就必須為我們的改變負責,而這樣的改變,卻是我不樂見的。聽見沒?」

「好,我知道了。」

「那就趕快去洗澡,好嗎?」她放緩語氣,微笑著說:「別猜度我的心思,別因阿玟住在這裡改變。好好陪我,週末還是來這裡住。我們要讀書、要養烏龜,還要……嘻嘻……『那個』。充其量我們小聲點,就當成這裡是宿舍,別吵到同學就是啦,知道沒?」

我沒有回答,只是怔怔點了點頭。

「哈,傻傻的,這才像我的凱呢。」她一笑,拉起我的手,放在制服前襟:

「來,幫老婆脫衣服嘍。」

我心裡感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就著麼望著她,伸手解開她的扣子。

於是,兩人就這麼把話說開了。或者說,暫時把話說開了。我們摟著赤裸的彼此,像以往一樣走進飄著泡泡的浴室,在蒸騰的氤蘊間洗了個舒舒服服的澡。時間已經很晚了,出來後薇沒有挽留我,要我把髒衣服留下,用毛巾包著濕頭髮帶我走回客廳。大姊正在看電視,見我們下來只是一笑,點點頭說:

「該回家報到了,是不是?」

「呃,是啊。」

「那就快回去吧,」她笑著說:「明天還要上課呢。我幫你看著阿薇,放心走人吧。」

「嘿,誰不放心了?」

我忙道,揹起書包。

薇站在一旁,臉上是莫名的微笑,淺紫色睡袍在燈光下泛著緞面的光。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對兩人說:

「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薇搖頭,忽道:「凱,『故事妻』買的日記簿在哪裡?」

「在我書包裡。」

「寫吧。」

我一呆。

「開始寫吧,」薇輕笑著說:「也該是開始的時候了。你一天,我一天,從你開始。」

「呃,好。」

「從買到簿子的隔天算第一天,你負責補齊到交卷為止。」薇笑了起來:「這些日子發生很多事,你別偷懶,限你週五交卷,把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通通寫下來,我要檢查。」

「時間太短了啦。」

「不管。」

「好啦好啦,哪有這樣的?」我唉聲嘆氣,這段時間真的發生了好多事。這下可好,通通歸我寫啦。

「那就這樣,快回去吧。」

薇催促。見大姊也對我笑著,只得乖乖走到門口,穿好了鞋。

兩人都沒移動,只是不約而同望著我。

我心中滿是莫名的情緒,對兩人揮手道別,離開了薇家。

坐電梯下到一樓,在管理員的招呼聲中走出玄關。外頭的空氣有點濕,像是剛下過雨。夜空是晴朗的,淡淡的雲在黑暗的天空中透著詭異的顏色。我獨自走了幾步,想起了留在松山機場對面的摩托車。

去年就是這樣停在小箏宿舍樓下的,我考慮半晌,還是去拿吧。明天開始就要恢復正常了,就像薇說的,要變回一個原來的自己。我該做的不是患得患失或疑神疑鬼,反而應該像前幾個禮拜一樣,早上接她上學,晚上送她回家,一起讀書,加上忙我的社團。這才是薇要的我,也唯有如此,兩人才能走回正軌,繼續我們夢想中的生活。

儘管,這樣的生活,再過半年以後,就將面臨重大變化了。

我搖搖頭,逼自己從憂慮的情緒中走出來,抬頭看看夜空,攔起了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