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未來的主人翁

四月十七日。

早上六點四十分,麥當勞剛開門,空氣凝滯隔夜的氣息,像是還沒睡醒,尚未準備好迎接新的一天。

昨夜回松山機場時將近十一點,民權東路亮著寂寥而昏黃的燈,追風停在外星寶寶旁有種孤伶伶感。我發動車子,夜裡引擎聲格外響亮,像是抗議我們把它扔在那裡,有種不高興的感覺。

奔馳在無聲的敦化北路上,車子震得很厲害,顯然又要出毛病了。乖,我悄聲說,這不就來牽你了嗎?經過上次寧波西街的事,放心好啦,我再也不會把你隨便扔在外頭了。

彷彿聽到我的話,騎著騎著,聲音低了下去。我輕催油門,駛在無人的街頭。

進家門時大家都睡了,家裡連盞燈都沒開。我獨自洗澡更衣,回書桌前坐下。明天就要開始練習中等運動會了,望著窗外一明一滅的紅綠燈,我拿出紙筆,一路寫到將近三點左右,完成了明天要交卷的詩。

整夜睡睡醒醒,彷彿沒睡著。無數夢境飄在眼前,不連續的場景與陌生的面孔,醒來卻不記得夢了什麼。晨光在煙塵中展現,有種昨夜尚未沉澱,今天又要開始的感覺。

帶著幾絲疲倦,趕著盥洗更衣,趕在六點前抵達薇家,攔截必然會提早出門取車的她。果然,六點十分,電梯開處,薇穿著整齊制服,揹著重甸甸的書包走出來。

見我獨自坐在大廳沙發上,她先是一怔:「凱,你怎麼來了?」卻不等我回答,又笑道:「哦,我知道啦,你去拿車了是嗎?」

「我要送妳上學嘛。」我點點頭:「昨晚拿的,總不能把車子放在垃圾桶旁停整夜啊。」

「你又開始感性了。」她一笑,表情洋溢幸福:「吃早餐沒?」

「沒。妳呢?」

「我陪阿玟吃了,」她搖頭:「沒關係,我們去麥當勞。」說著牽我走出大門,站在車子旁等我發動,抓起裙擺,跨上後座。

晨間空氣很涼,卻又透著暖意。寬闊的敦化南路又直又乾淨,尚未開始的一天滿街空蕩。今早車子很順,絲毫沒有昨夜的引擎聲。我想了想決定不跟薇提車子的事,就這麼來到館前路。

走進麥當勞馬上發現馨馨。她坐在「老位置」上,熟悉的身影有種久違的陌生感。抬頭發現我們,奔上來一手一個拉住我們,開心地說:

「呀,哥,薇姊姊,你們怎麼來了?」

「想妳啊。」我笑道。

「才怪,一定是大姊在你不好意思去薇姊姊家吃早餐,是不是呀?」

馨馨笑嘻嘻地陪我們點餐。問起大姊近況,薇表示大姊有點不習慣,想來是一個人住久了,洗澡睡覺都有些拘謹;講話客客氣氣,甚至還會挺著肚子幫忙做家事。

馨馨有點幸災樂禍,似乎覺得大姊被薇管管也不賴,笑道:

「嘿嘿,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是賢慧點吧。薇姊姊妳有沒有教她做菜?」

「我們約好週末一起上菜場,」薇點頭:「她說要從頭學起。」

「那太好了,妳多教她一點吧。」馨馨扮個鬼臉,告狀似地說:「她的菜超級難吃。寒假去她家住幾天,人家好意說什麼要做點特別的給妹妹打牙祭。結果啊,唉,後來我寧願找那個阿雄吃霸王餐也不要再吃她的東西啦。妳能相信嗎,只是涼拌小黃瓜喔,她可以把醬油放得比醋還多!我的老天爺,那叫什麼涼拌?根本就是醃小黃瓜嘛!」

「好啦好啦,我教就是,別囉嗦。」薇一笑:「妳光知道批評,自己會做嗎?」

「我當然會!」

「哦?」

「真的啦,在家都是我買菜耶!」馨馨大聲道,彷彿想證明什麼:「我媽人太好了,上菜場都不好意思殺價。我可沒那麼好講話,見一攤殺一攤,殺久了整間菜場一見我就逃。當然啦,攤子擺在那邊,他們就算逃也逃不遠,所以只好送東西拍馬屁。買菜送蔥薑、買餃子皮送麵條、買一斤米送一包綠豆,買豆腐皮雞蛋打八折,連買甘蔗都不算甘蔗皮。要不是我的話,哼哼,我們家早破產啦!」

「咦?」我插口:「妳買甘蔗可以不算甘蔗皮喔?」

「你才知道,很厲害吧?」馨馨得意地說,隨即一怔:「咦?你也知道甘蔗怎麼算喔?」

「知道啊,唉。」

「嘆什麼氣?」

「講到這個就糗了。」我搔搔頭:「小時候陪媽媽上菜場,有一次難得爸爸也去了,媽媽要我跟爸爸負責買水果。我說媽媽愛吃甘蔗,爸爸扔給我伍佰塊要我自己買,於是我就跑到菜場外頭一臺小貨車去買。」

「沒錯,不要買水果攤的,」馨馨點頭,幫薇接過餐盤,端著往座位上走:「你還真的知道。」

「為什麼不要買水果攤的?」薇插嘴。

「因為水果攤品質不好,」馨馨帶我們走回座位,搶著解釋:「甘蔗削皮水份變少,削好的甘蔗比較貴。想吃就買整根的,不但便宜,還可以看顏色決定甜不甜。大概是這樣。」

「好大學問。」薇笑著坐下,把我的可樂遞給我:「你不錯嘛,這麼小就知道這些了?」

「那是馨馨說的,其實我到今天還不知道。」我一笑:「當時只是想出去鬼混一下,那個賣甘蔗的老闆長得很粗魯,我挑了一根給他,他先秤重量後削皮。我閒著沒事,看著車上一斤多少的牌子發呆,等他削完剁完,我發現他竟然沒有再秤一次,卻拿帶皮的價格賣我。」

「所以?」

「就跟他爭啊,我說我買的是甘蔗不是甘蔗皮,另外他把根部也切掉了,怎麼可以通通算在我帳上呢?」

「那對方怎麼說?」

「老闆說這是賣甘蔗的規矩。」

「你接受嗎?」

「當然不接受,」我笑道:「老闆被我胡攪蠻纏一通,氣得罵我不講理。於是啊,哼哼,好啊,你想講理誰怕你?於是我就捲起袖子跟他講理。」

「哈,捲袖子講理,這是要打架嗎?」薇呵呵一笑:「你是怎麼講的?」

「我對他說,你賣的不是甘蔗皮,我買的也不是甘蔗皮,所以甘蔗皮當然不能算我錢。他說甘蔗都是一起買的,沒有這種只賣肉不賣皮的道理。我就說,你也賣甘蔗汁,那甘蔗汁也算皮錢嗎?為什麼每瓶價格都一樣,難不成用來搾汁的甘蔗水份都一樣多嗎?」

「那他怎麼講?」

「他說甘蔗汁是固定的價格。」我笑道:「我一聽馬上覺得抓到小辮子了,問他一瓶甘蔗汁用多少甘蔗,那個老闆也真夠笨,我問他就講,說不一定,有的比較重汁卻少,有的比較輕汁卻多。我就罵他沒良心,沒有依照實際重量算,到這裡就算容量了,算起來還比較貴,等於東西越少越貴,這就是坑人。」

「你的邏輯很奇怪,」薇想了想:「人家榨甘蔗汁也有工錢啊。」

「他也是這麼說,」我笑了起來:「我反駁說那是你活該要做的,否則你不要賣甘蔗汁呀。再說你也沒給我甘蔗皮,憑什麼東西歸你,卻要我出錢?他越聽越火,就說不然你把甘蔗皮拿走啊。我說我又沒要買,你怎麼可以逼我買?他火了罵我一頓,無論如何都要算我甘蔗皮的錢;我說那好啊,既然是我付的錢,那不管是不是垃圾,你都得把『我的』甘蔗皮還我。」

「這根本是強辭奪理,」馨馨追問:「那他還了沒?」

「他說要還,」我笑道:「問題是我也火了,車子旁邊扔著一大堆甘蔗皮,他拿哪片我都說『那不是我的,你亂拿』,他硬說他拿的沒錯,結果秤一秤重量老是兜不出來。搞到後來他發瘋了,大罵什麼『你要甘蔗皮通通拿去,反正我也不要』,看樣子是要把那堆垃圾全塞給我。」

「你別上當,甘蔗皮他會回收,」馨馨提醒:「甘蔗皮可以做中藥,還可以煮起來熬湯,他才不會給你呢。」

「是這樣嗎?我倒不知道。」我嘿了一聲:「不過那也不關我的事,我又不是真的要他的甘蔗皮,重點在他不能算我錢。那天不知道吃錯什麼藥了,見他要把垃圾塞給我,也不管他多壯,站在攤子旁邊跟他拚了,指著車上的『童叟無欺』對一旁等著買甘蔗的阿嬤說『我是童,他欺負我,妳是叟,小心不要被他騙了。』老闆氣得直跳腳,要不是旁邊有人,只怕當場就要砍一段甘蔗揍我一頓。」

兩人捧腹大笑,薇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指著我說:

「你瞧瞧你,從小就知道要拿國文唬人。那後來呢,『叟』怎麼說?」

「『叟』沒說什麼,我猜她也聽不懂我們在吵什麼,」我笑道:「後來還是爸爸出現,事情才算告一段落。爸爸出來發現我在跟甘蔗老闆吵架,趕緊跑來問發生什麼事,把我拉開,要我跟人家道歉。」

「那你肯道歉嗎?」馨馨問。

「當然不肯,」我說:「氣死我了,爸爸竟然站在甘蔗老闆那邊。老闆說了幾句有的沒的,我氣起來繼續對罵,兩人你罵我我罵你,爸爸冷眼旁觀,之後說了一句話,瞬間就把我說服啦。」

「哦?他說什麼?」

「他說:『凱,你買西瓜,也要叫老闆扣掉西瓜皮的錢嗎?』」

「有理!」馨馨拍桌大喊。

「所以嘍,還是老闆不講理。」我噗哧一笑:「這麼簡單的道理講不出來,跟我一個小學生扯一堆,到底是誰有問題啊?」

「你好意思說別人有問題,」薇笑著追問:「所以最後到底道歉了沒?」

「當然啊,這叫知難行易。」我笑道:「爸爸一講我馬上覺得很有道理,當場道歉,拎了甘蔗走人。爸爸跟老闆客氣幾句,回去也不罵我,只是跟媽媽講起這回事,還說我知道據理力爭,以後就不會被人欺負什麼的。頂多是我的『理』不大對頭,『力爭』又太用力了。」

「哈哈,乾爸好好笑,」馨馨笑道:「那乾媽怎麼講?」

「她也笑啊,之後帶我上菜場就會多教一點,虧兩句什麼買魚也要買魚鰭,不可以吵魚鱗錢之類的。」

「乾媽也很好笑,」馨馨笑道:「你們全家都好有趣喔,真可惜沒早點認識你,不然還有更多爆笑的可以聽。」

「其實早點認識妳更好,」我笑道:「直接派妳去買,甘蔗也有了、甘蔗皮也不要錢了,這才叫划算。好啦好啦,別扯甘蔗了,正好碰到有事情要問妳,怎麼每次見面都打屁個沒完?」

「是你先帶頭打屁的。」

「明明是妳問大姊的事開始的。」

「我關心姊姊算『打屁』嗎?」

「那就是妳問我怎麼知道甘蔗怎麼算開始的。」

「我沒問,是你自己愛講的。」

「好啦好啦,」薇呵呵一笑,制止我們:「兩個小朋友,凱你有什麼事情要問馨馨?」

「哼,」我嘖地一聲,問道:「巧怡後天就要跟戲劇社打擂臺了,對吧?」

「對啊,你會來吧?」馨馨提醒:「巧怡在那邊緊張,其實琬婷跟庭安兩個學妹處理得很妥當,根本不用我們操心。小雪也盯著,你過去頂多神主牌一尊坐在那裡。倒是恭班那邊你用點心吧,主任催好幾次啦。」

「我跟訓導處講好了,今天就會安排。」

「你跟哪個訓導處講好了?」

「成功的啊,」我哼了哼:「我能跟滅絕師太『講好』嗎?上次跟妳們主任約,回頭被我們訓導處叮得滿頭包。這次我學乖了,讓訓導處被滅絕師太追著跑,省得又被說自作主張。」

「你本來就愛自作主張,省了這次只怕還有下次。」馨馨像是放下了心:「安排好就好,別說你家訓導處了,這陣子連巧怡都快被主任逼瘋啦。」

「這又不關演講社的事,滅絕師太找巧怡幹嘛?」

「你說得很對,下次自己糾正主任。」馨馨推我一把:「您老人家面子大,演講社根本是你的祕書處,主任找你不打電話給成功反而廣播找巧怡。幸好我是副社長,這種事都嘛巧怡在擋。這麼一想她對你實在不錯,每次回來都跟我拍桌子生氣,一見到你馬上又嘻皮笑臉沒事人。」

「嘿。」

「說到這個,你的詩寫好沒?」薇問。

「寫好了啊。」

「拿來看看?」

我搔了搔頭,從書包取出慧心學姊的「詩集」。之前慧心學姊要我試著寫詩,昨晚想了半天,決定把這首用來跟她學妹表演的詩當成「處女作」,抄在詩集後方空白頁上。

昨晚寫了兩首,只有一首要拿來用,當下翻出來遞給薇。

「咦?你寫在這裡啊?」薇一笑:「這本是慧心送你的,是不是?」

「嗯。」

「那可要好好拜讀一下。」薇接過筆記簿,看了半晌:「嗯,詩名叫做『道別小叮噹』,這還真有趣。怎麼想到要寫這樣的詩呢?」

「呃。」我臉一紅:「就想到嘛。請妳幫我個忙。」

「好,什麼忙?」

「找張紙幫我抄一遍。這是要給恭班看的,我的字很醜,時間又不夠拿去打字行。行距留寬點,方便詩朗隊註記處理方法,剩下的我回學校影印就好。記得在一張紙上抄完,不能翻面。」

「哈,規矩真大。我的字很隨性,還是交給『祕書處』吧。」

薇把本子交給馨馨。馨馨急著想看,抽起餐墊紙,要薇把「詩集」立在桌面上,一邊讀詩一邊抄。

見兩人這樣,我不知為何有點糗,轉頭看起別的地方。只聽馨馨笑聲不絕,刷刷刷鉛筆聲,響在粗糙的紙上。

七點十五分。

詩讀完了,也抄好了。馨馨的字跡俏皮精緻,像是她給人的感覺。三人把餐墊紙收好,收拾桌面離開麥當勞。

薇把詩集還我,由於不確定詩朗隊下午在哪裡練習,兩人決定用call機聯絡。馨馨挽起薇的手,笑嘻嘻說了再見,兩人消失在開封街遠方。

到校時剛過七點半,門口教官是機車洪。一陣子沒見到他啦,今家倒是挺和善的,問起車禍的事,又扯了幾句跟阿貴有關的話題。我察言觀色,只見他面帶憂色,表示這段時間我不在,代聯會有很多狀況,要我回頭找學弟問問,「可以的話幫胡財貴一把」。

我沒多說,心想管樂詹的話果然不假,問題只怕比想像中嚴重。胡亂答應幾句走進校門,上訓導處影印順便找賴小姐交差。她見詩寫好了,笑容中帶著鬆了口氣的味道,取走馨馨抄的餐墊紙,「這是誰的字啊?」問完也不等我回答,揮手打發我回教室:「回頭印好請陳組長拿去給你。」

頭兩堂是數學課,郭寶英老師照舊冷冰冰地沒表情。可惜今天沒帶豆子來,不然煮一杯拍拍馬屁也不賴。第一堂下課老師留在班上回答嘟嘟問題,外頭廣播響起,賴小姐聲音傳出:

「報告,報告,請全校高一、高二詩歌朗誦隊隊員,聽到廣播立刻到化學視聽教室集合。報告完畢。」

來了。今天在化學視聽教室。我正要起身,就見老師抬起頭來,隔著大老遠說:

「董子凱,又有公假了?」

「呃,是。」

「班上幾個人要去?」

「這個……」我算了算:「報告老師,有我、林碩彥、魏治平、黃肇慶還有馬永鳴,一共五個人。」

「嘿,」老師冷笑一聲:「你是詩歌朗誦隊隊長吧?我問你,詩朗隊一共多少人?」

「不含高三六十二個。」

「學校有幾班?」

「每年級二十七班。」

「所以平均每班應該有幾個隊員?」

「呃,」我呆了呆,這是心算考試啊:「兩個年級五十四班,平均一個多。」

「將近一個半,」老師說:「然而班上卻去了五個,就因為你是總隊長嗎?」

「呃,當然不是。」我忙道:「我高一就參加詩朗隊了,跟我高一同班的只有黃肇慶是詩朗隊的。」

「撇得真清。」老師一笑:「好,去吧。詩朗隊有六十二人,記得考試不要低於這個分數。」

「是。」

我忙道。老師冷笑一聲,低頭繼續回答嘟嘟問題。這可是警告了,幾個詩朗隊的彼此交換眼神,連書包也不敢帶,連忙往化學視聽教室趕去。

化學視聽教室離二〇三不遠,抵達時已有半數隊員現身。鐘響集合完畢,除高三外六十二個隊員全數到齊,看來眾人期待這場跟恭班合作的盛會已久。

許久沒見的隊員彼此交頭接耳,不少人跑來問我身體如何,顯然學校不缺耳報神。阿義照例點名,卻沒要求大家坐好,只是站在一旁默默數人頭。不一會兒陳組長來了,我讓大家按分部就座,請組長上臺講話。

陳組長個子不高,眼鏡後的眼睛總是瞇著,走上講臺說:

「詩朗隊的同學們,大家好。」

「組長好!」

「這次,」他一笑,似乎難得看到一個有紀律的社團:「你們總隊長面子大,爭取到跟北一女二年恭班在校外表演的機會。訓導處有幾項要求,請各位注意。」

大夥兒坐正。組長道:

「首先,轉達北一女訓導處規定,接下來幾個禮拜你們去北一女練習。丁主任說了,之所以讓你們去,是因為不想看到一堆女生上課時間在男校招搖,換句話說你們更不能在北一女招搖。董子凱?」

「呃,是?」

「這件事由你負責。北一女指定的練習場所是她們的活動中心看臺。知道怎麼去嗎?」

「唔,知道。」

眾人聞聲大笑,「他很熟啦」「北一女他開的啦」「人家儀隊也在活動中心啦」,此起彼落虧個沒完。我臉一紅,轉頭大喊安靜,眾人這才憋笑閉嘴。

組長等大家靜下來,笑道:

「好好好,知道怎麼去就好。你負責讓大家乖乖待在那裡,除上廁所外通通團體行動,不准任何人……包含你自己單獨行動,知道沒?」

「我們沒問題,凱子就難說了。」黃肥笑道。

「知道知道,組長放心!」我忙道,瞪黃肥一眼。

「老實說,我不怎麼放心。」組長輕嘆一聲:「你自己看著辦。反正一個原則:出了事自己解決,有問題在那邊搞定。訓導處不想給你們太多限制,你們出去放風,我們能管的有限,總而言之只要丁主任不打電話回來罵人就沒事,自己小心點吧。」說著頓了頓:

「這是第一件。其次,這次活動是成功的表演,北一女二年恭班是『支援』。她們的活動是樂儀隊表演,你們啊,記得別輸給人家了,知道嗎?」

「這更難講了,」黃肥又開口:「樂儀隊穿短裙的,又玩槍又吹喇叭刺激得很。再說咱們總隊長跟人家儀隊的可不是普通的交情,這叫……」

「黃肥!」

「好好好,我閉嘴、我閉嘴。」

黃肥笑道,我心想待會兒再來收拾你,對組長保證:

「我們是成功詩朗隊,組長放心,不會丟臉的。」

「好,我相信你。」組長點點頭,又說:「那就只剩最後一件事。沙恆平來了嗎?」

「小沙學長?」我一怔:「沒有沒有,這次沒一個高三的,怎麼了嗎?」

「你沙恆平學長是三〇三的,今年參加詩朗隊,害我被閻……」組長連忙改口:「……顏學愚老師狠狠修理了一頓,還得託關係請顏老師的老同事從中正高中打來講情,這才沒有強迫他轉班。前兩天我遇到他,他說這是什麼『詩朗隊破天荒第一次的活動』,看那個表情好像很想偷溜過來。所以,」他換了個語氣:

「你注意,只要你學長表示要參加,你就立刻主動找我報告。還有你,」說著望向阿義:「這件事由你們兩個負責,只要他出現,或者任何高三學長跑來插花都一樣,知道後一個跟我報告,另一個把他趕回班上上課。反正絕對不能讓學長出現在這裡,學校也不准任何高三的公假,知道了沒?」

「是。」我跟阿義同聲說。

「即使你們說唱藝術社那個劉文朗也是喔!」

「組長放心!」

「那就好,別讓學長因為社團耽誤功課了。」組長心滿意足:「好啦,我要講的就這些,接下來是你的時間,好好帶隊吧。外出時間是每個禮拜二、三、五下午一點半到放學,北一女同意我們於公假時間前半個小時入校準備。公假放到表演當週,詩朗隊在這三天都有全天公假,早上自己練,下午去北一女,團進團出不得單獨行動,在學校整隊好一起過去。這樣夠了嗎?」

「夠了!謝謝組長!」隊員們個個訝異莫名。成功就算了,北一女竟然可以同意每週三次,每次半天的公假,這還真是大方得出奇。就聽組長說:

「公假很多,北一女也很夠意思。你們加油吧,記得維護校譽。再見。」

「謝謝組長!」

詩朗隊隊員同聲說,組長面帶微笑,離開化學視聽教室。

他前腳剛走,大夥兒立刻開始騷動。這次公假如此慷慨,簡直跟比賽不分軒輊。我要大家安靜,命學弟發下詩稿,對眾人說:

「好,現在開始練習。各位注意,這次雖然沒有名次之分,卻是詩朗隊有史以來第一次和女校合作。我這邊也有幾件事要跟各位報告,請大家拿到詩稿先不要讀,專心聽我說。」說著頓了頓:

「首先來談分部問題。傳統上我們分一二部,每部分前後半,這個大家都懂。問題是,作為男女混組,我們的高音部再高也高不過她們的低音部,所以,這次表演全體算第二部,高音由她們負責。」

眾人聞言譁然。我不讓大家說話,又道:

「再來是獨誦句分配。不知道各位還記不記得之前在新公園的友誼賽?對方從頭到尾都沒有獨誦,所有獨誦都靠『小部團誦』處理。女生不搞獨誦,加上時間又不夠把她們訓練得跟我們一樣強,所以這次配合她們,沒有獨誦句,改用『小部團誦』創造效果。」

「喂喂喂,沒有獨誦句像話嗎?」碩彥抗議。

「這沒辦法,不然就會產生實力上的差距。」我嘆了口氣:「不說別的,光人選吧,我們的獨誦句都是搶出來的,換句話說都是隊上最強的菁英。你倒是想想,不管高一高二,我們有任何隊員的個人實力比她們差嗎?」

「呃。」

「所以嘍,如果有獨誦句,那就會變成通通是我們在唸,別說不公平,聽起來也很突兀。」我解釋:「小部團誦是唯一可行的辦法,這麼一來通通都是團誦,也就會產生要不要指揮的問題了。」

「不行!」平平也跳出來了,起立說:「凱子……嗯,總隊長,你沒聽組長說嗎?這是我們的表演,不分配獨誦句我可以理解,不用指揮是我們的傳統,這點絕對不能退讓,團誦不齊就靠苦練,用指揮太丟人了。」

「我懂,你請坐。」我無奈地說:「問題是,你可以苦練、我可以苦練,這些小女生也能跟我們一樣苦練嗎?這是團誦喔,我們練得再好也得跟她們配合,不然一樣砸鍋。」

「話不是這麼講,」小馬接口,豪氣十足地說:「這是我們的表演,不能萬事都要我們妥協。恭班做不到就趕她們回去上課,不然也可以請她們選強的出來組什麼『小部』,搭配我們的獨誦句來唸,咱們一個抵她們一部,之前你自己去踢館就這樣,怎麼換成詩朗隊就要配合她們了?」

小馬講得鏗鏘有力,隊員紛紛鼓掌。我笑道:

「你講得厲害,活動可是我們邀請的,這種話可別在人家面前說,我上次去踢館也跟著她們的指揮呀。不過你說得沒錯,這是我們的表演,有些事情還是不能妥協。不然這樣,下午見面我們先跟恭班溝通一下,說不定人家也願意苦練,別小看對方了。」

「呵,我又不是針對你。」

小馬一笑,這才滿意坐下。阿義走上一步,對我說:

「凱子,我這邊也有個問題。詩稿我剛看了,這首詩味道很柔,是你寫的嗎?」

「是。」

「所以是針對這次的活動寫的?」

「這倒不是,」我搖搖頭:「單純只是寫首詩而已,不過女生唸不來我們那種詩,所以才拿來用。」

「嘿,只怕我們也唸不來你這首詩。」阿義歎道:「這種詩我們還真沒唸過,本來只是好玩的,搞半天比打比賽還難,不但時間短,還得事事遷就她們。詩是你寫的,要不要按照老規矩,先唸一遍給我們聽?」

「這是一定的。」

我點點頭,見大家都拿起詩稿,便說:

「好,以下我先唸一遍。各位請注意,由於還沒跟恭班討論,以下的唸法只有感覺,處理方法什麼的通通不重要。就當聽人獨誦好了,我希望用早上的時間先把味道找出來,下午才有主軸跟恭班討論。」說完也拿起一張詩稿,快速瀏覽一遍,在心裡順了順,低下了頭。

隊員陸續捧起詩稿。教室裡瀰漫著久違的寂靜,厚重的窗簾滿是灰塵,在凝滯的空氣中一動也不動。

彷彿參加詩韻盃,我忽然覺得,或者國中時期的朗誦隊,整個隊伍都拿著詩稿。

這是最後一次了。剛剛組長說起小沙學長,加上昨天親眼見到的閻羅王,看樣子下學期真的不能參加詩朗隊啦。換句話說,從國小開始,一路經過國中高中,整整七年的詩歌朗誦生涯,至此就是盡頭。

當然,盡頭歸盡頭,我還是很幸福的。從「海祭」到六七晚會,從「念李白」到今天的「道別小叮噹」;打從高一開始,身為得天獨厚的七字頭隊員,即使不算獨誦比賽,兩年三首詩,能上四次臺,從學弟走到學長,當過代表、隊員與總隊長,真的,已經很幸福了。

更不用說,這個「終曲」,用的是我的詩,還有女生助陣。

未來詩朗隊的歷史上會記下這一筆的。雖沒拿到冠軍,我卻是第一個把創作詩帶進詩朗隊的總隊長,也是第一個與女校合作的總隊長。以後的學弟會怎麼看待這件事呢?是會覺得很羨慕,還是會把這項「合作」傳承下去,變成另一個詩朗隊傳統呢?

不知為何,在詩朗隊歷史上留下一筆屬於自己的記錄,對我來說的意義竟然這麼重要。這是最後一次了,高三大家忙,慣例會下來的永遠是幾個「瘋狂份子」。身為三〇三閻羅王班的我,明年絕對不會是這個團體的一部分。

那麼,屆時又有誰會回來呢?平平碩彥不可能,黃肥小馬大概也不敢跟閻羅王作對,搞不好到頭來只剩阿義,才有福氣帶著學弟回到比賽場,代表學校再度出征,替我們奪回兩年都沒到手的,夢想中的特優第一名。

那麼,明年會用哪首詩呢?

新任總隊長、詩社社長又會是誰呢?

依照慣例,上次獨誦冠軍的吉斌應該是總隊長。問題是吉斌這麼低調,平常連話都不多講,屆時真的能夠站到隊伍前面,壓制這一掛牛鬼蛇神嗎?吉斌高音很漂亮,腹音卻不如我或河馬,八字頭幾個詩社的都比他強。他要怎麼示範呢?齊雲鵬、徐名耀這幾個心高氣傲的傢伙服他嗎?會不會又產生總隊長與社長不和,甚至互相扯後腿的狀況呢?

下一次詩韻盃,是哪位九字頭學弟會拿到冠軍,代表學校出征呢?這位目前還在念國中的學弟,是不是也參加過詩歌朗誦比賽?是否知道如何運用腹音?是否能夠延續我跟吉斌的榮耀,來個獨誦三連霸呢?

這些,我都不會知道了。

我輕嘆一聲,望著臺下的隊員。大家依然等著,空氣中瀰漫著「準備好自動開始」的期待。又開始胡思亂想啦,我連忙收斂心神,舉起詩稿,深深吸了口氣。

「道別小叮噹」,這是我的詩。

詩稿是影印的,馨馨的字跡;滿紙陌生字句,什麼記號都沒有。

這首詩該怎麼唸呢?

突然有點手忙腳亂,即使「念李白」、即使臨場表演的「洛神新賦」或「蓮花夢」,甚至踢館時唸「落暮」,我都不像此刻這麼慌亂。詩是自己寫的,字句也很好唸,當著臺下六十一位詩朗隊高手,身為總隊長、拿過獨誦冠軍的我,一時竟然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詮釋這首自己寫的詩。

這還蠻尷尬的。我苦笑一番,忍不住想起高一比賽前的那個傍晚。

新公園,露天表演臺。

夕照、晚霞,還有飄在身邊的暮色。

慧心學姊戴著黑框眼鏡,身邊是剛進成功的我。她的書包舊了,我的制服卻很新。兩人坐在長椅上,我聽她唸了一首又一首的詩。明明是對手的我們跨越了學校與屆數的界線,在逐漸消失的夕陽中交流。

「我覺得寫一首自己想寫的詩,又有機會唸出來跟大家分享才是開心的事。」

當時的她,如是說。

於是,我從一個緊張兮兮的獨誦代表,變成了今天的總隊長。

場景依然清晰,慧心學姊的聲音在夕陽中飄著夢幻的虛無感。一年多了,當時的我早就不見了。不知何時我變成了一個「傳統的」成功詩朗隊隊員,跟學長一樣計較勝負、堅持傳統,在乎自己在詩朗隊裡的定位。桀驁不馴的小學弟消失無蹤,此刻的我,是一個跟河馬、李爾王、老烏龜一樣的總隊長。

我是怎麼走到這裡的呢?

國小五年級第一次詩歌朗誦,七年中除了國三準備聯考,其餘沒有一年不參加比賽。從小時候母親節朗誦比賽開始,我從來沒有唸過自己寫的詩,從來沒有站在臺上,用自己的聲音,表達過屬於自己的情感。

這次不同。不但是最後一次,「道別小叮噹」更是我的詩。我應該用自己的方式,來唸這首詩。

然而,什麼又是「我自己的方式」呢?

小叮噹是我們這代的共同回憶,除了成功詩朗隊,只要跟我們同一個年紀,無論是誰都會產生共鳴。這次活動不必爭強鬥勝,卻要感動臺下的「運動員」們。而這些運動員啊,無論來自何方,都是跟我們一樣的高中生,也都跟我們一樣,都曾或多或少被小叮噹感動過。

昨晚寫這首詩,不用說,我心裡一直想著晴晴。小叮噹是屬於我跟她的,兩人有著「雲端的約定」。從醫院重遇後,我心裡總是縈繞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感受,說是想跟她繼續做朋友也不盡然,卻像一股淡淡的哀傷,懷念著過去的日子,抓住一點那些早在不知不覺中逝去的,小時候的自己。

感覺起來,晴晴就像一聲來自孩提時代的回音。如果不再聯絡,那麼她又將消失在人海之中,甚至連某個我很珍惜的自己,亦將就此遠去,再也不留痕跡了。

於是,我寫下這首詩。算是個紀念,紀念晴晴、紀念小叮噹,紀念小時候的自己。彷彿這才是個句點,才能替自己留下某種墓誌銘也似的、不再磨滅的證據。

所以,這首詩講的,是我自己。

唸詩的我,也該是小時候的我。

不是成功詩朗隊總隊長,也不是即將當爸爸的,已經長大了的我。

我抬起頭來,心裡飄蕩著不受控制的思緒。詩朗隊很有耐心,漫長的寂靜中每個人都在等待。就這樣吧,我對自己說,別管那些句子怎麼處理了,如同慧心學姊說的,自己的詩就是自己的情緒,好好分享出來也就是了。

想到這裡,心裡終於輕鬆下來。我再度望向臺下的隊員,只見他們也望著我,安安靜靜等待著。

於是,我放下詩稿、走下講臺,找張桌子坐下。帶著奇妙的情緒,回想小時候的自己,唸起了詩。

小時候的我,是很寂寞的。

獨子、家裡管得緊,或者即將開始的青春期,都不能解釋為什麼自己總是孤單一個人。幼稚園畢業後我很少交朋友,即使有幾個玩在一起的,也都只能一對一相處;不像班上同學那樣,總是三五成群湊在一起玩。

低年級還好,隨著晴晴離開,進入三四年級這種狀況就更嚴重了。那兩年我幾乎沒有任何朋友,除了開始參加演講比賽,一路從校內賽打到臺北市冠軍出了名之外,班上同學根本忘了還有我這位同學存在。我的功課不怎麼好,卻也不至於爛到被揍;我的個子不高,卻也沒矮到坐在前排被老師熟悉。總而言之,我是個混在群眾中間的,「沒有臉的人」。

我的生日在暑假,不像其他小朋友可以分糖給同學吃;我家離學校近,路隊排起來走不了多久。班上偶有活動,或者自然實驗分組什麼的,我總被呼朋引伴的同學們遺忘,變成「畸零人口」,任老師隨便插入哪一組,在那些既成的小圈圈外,獨自觀察著他們的互動。

這就是我,不知為何變成這樣,久而久之也習慣了。當時大家都愛看電視,一個個戴起眼鏡與牙套;我的眼睛跟牙齒都很正常,家裡限制我每天只有半小時卡通時間;而這項「配額」,也常因大人要我一起看什麼「巴黎機場」「大時代的故事」之類的連續劇或宣教片被佔用。

漫長的小學彷彿永遠過不完,家裡的書卻早就被我看完了。從學校圖書室延伸到市立圖書館,我學會組織僅有的零用錢,在退瓶的銅板與遲歸的藉口中跑租書店。陳舊的租書店是個通往神祕世界的入口,格林、安徒生與一千零一夜,小叮噹、三眼神童或怪醫秦博士,我慢慢放下漫畫童話,拿起古龍倪匡,還有怎麼也停不下來的福爾摩斯。

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五年級,隨著「星星知我心」走紅,隨著我看越多八點檔,跟同學就越有話題聊,加上認識了小燕學姊,升上高年級的我重新開始交朋友。遠遠阿湘、菲子或花花五人組,身邊越來越熱鬧,也就有了一段短暫的時間,覺得好像不再寂寞,不再是一個人了。

然而,我依然不會跟人相處。流星蝴蝶劍被射雕三部曲取代、總沒結論的倪匡外星人變成了愛上老師的瓊瑤不倫戀;福爾摩斯亞森羅蘋終將結束,主角換成了松本清張筆下狠心殺害養父的本浦秀夫。我依然是同學眼中的怪人,比賽場中口若懸河,人群裡的我卻總不知如何表達心裡的情緒。就這麼地,來到小學畢業前夕。

是個多年前的週六下午,六年級的我終於拿到鑰匙。四五月已經有了夏天的感覺,窗外滿是乾乾淨淨的陽光。中午放學,我跑了一趟租書店,抱著幾本破舊的瓊瑤,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

書是陳舊的,租書店老闆在封面封底用厚紙板釘了書皮。封面是手寫的「瓊瑤全集」與書名,封底是租書店的印章;翻開一瞧,則是裁切前的書皮來源:「窗外」是生生皮鞋的鞋盒、「卻上心頭」用了伍中行的禮盒。最奇妙的是「一簾幽夢」,封底用「利百代小天使香水鉛筆十支裝」「每箱二十四盒」;封面是「玉兔2B鉛筆十二支裝」「每箱二十盒」,兩兩相乘都是兩百四十支,不知誰貴誰便宜。

由於有了鑰匙,外公不再像之前那樣總在家裡等我放學。我走進空空蕩蕩的廚房,蒸了媽媽準備的便當,回到房間,打開床頭音響。

音響裡是羅大佑的「未來的主人翁」,前晚聽到一半被媽媽逼上床睡覺沒聽完。這首歌很有趣,前面歌詞一大串,後面卻只有一句「飄來飄去、就這麼飄來飄去」,來回唱個數十遍,唱得比主要歌詞還久。

這首歌很長,歌詞也很抽象;小時候的我聽不懂,甚至連「抽象」這個詞都講不出來。曲子編得十分詭異,帶著一股當時的我形容不出的蒼涼感。然而,我卻特別喜歡這首歌,彷彿只要跟著唱,就覺得自己長大了,跟爸爸媽媽一樣,已經是個成人了一般。

羅大佑的歌詞很深,卻總會用一些十分淺顯的、生活中看得到的東西來比喻深沉的意象。「每個人的眼睛都望著那象徵命運的紅綠燈」,雖然背完歌詞,我卻無法理解這個世界到底哪裡有什麼「紅橙黃綠」,而所謂的「紅綠燈」,卻又代表了什麼樣的「命運」。

聽著聽著,副歌又開始「飄來飄去」了。羅大佑在飄來飄去中嘶吼著「我們不要被你們忘懷變成鑰匙兒童」,我按下停止鍵,讓音樂暫停。

這句是整首歌裡我最討厭的歌詞,擁有鑰匙對我來說是長大的證明,別說「忘懷」啦,最好爸爸媽媽都晚點回家,多留點時間給我,讓我好好當個「鑰匙兒童」。

當然,他們不定時會打電話回家查勤,我只能在家裡「玩」,不能像同學一樣,騎著腳踏車跑到外頭去玩。從小我總羨慕著那些爸媽口中的「野孩子」,他們的天地才是寬廣的,不像我只能窩在家裡,在地板與天花板間構築小小的世界,隔著監獄似的鐵窗,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長空。

於是,我按下倒轉鍵。

嘰呱聲響起,大人們說這樣會弄壞磁頭,我卻總愛在他們不注意時這樣玩錄音帶。羅大佑的歌聲快轉很有趣,倒轉時帶著詭異的氣息。倒轉快轉間聽得到歌聲,也容易掌握歌曲進度。從三年級擁有第一臺床頭音響開始,我已經練成在倒轉或快轉中抓到剛好的時間點,從每首歌開頭處播放的功夫。

「未來的主人翁」前一首叫做「牧童」。這首歌很乾淨,漂亮的鋼琴聲像一條潺潺的沁涼山澗,又像一道潑濺在高空的白練銀瀑。小小的房間裡流洩著遼遠飄渺的旋律,像是處身在空無一人的山谷裡,聽著風聲,聽著風中的回音。

我放下桌上剛租來的瓊瑤,走到書架,拿出一本沾了灰塵的小叮噹。

窗外有澄澈的陽光,還有總是軟軟的白雲。

這是一段奇妙的時間,沒過多久就要畢業了。書包裡是剛買來的筆記簿,裡頭寥寥寫著同學們珍重再見的祝福。以前聽「童年」,張艾嘉說「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換句話說,再過幾個禮拜,我的童年就要結束,盼望中的「長大」即將來臨,漫長的小學時代,就要告一段落了。

音響裡,羅大佑唱著「風在林梢嘆息」「雲在碧空飄逸」。

翻開的小叮噹漫畫,出現久違的大雄。

不知為何,我的心裡一片空白,靈魂彷彿出了竅,在一個跟平常一樣的週六下午,在一個只有我自己,既沒有同學也沒有家人,沒有「花花五人組」、沒有阿湘或遠遠、沒有小燕學姊,也沒有菲子的房間裡。獨自坐在桌前,望著當年與晴晴一起讀過的漫畫,心裡一片空白。

羅大佑唱著「九月的詩早已埋藏在風雪之中」「為何我聽到你胸口裡熱血洶湧」。

然而,獨自聽歌的我,只是浸淫在奇妙的氣氛中,寂寞地過了那個下午。

於是,那一天的氣氛就此寫進了小叮噹。晴晴離開後我很少拿起小叮噹來看,經過三年多,再度打開漫畫書的我已經變成了一個自己也不大認識的人。從此之後小叮噹的意義不再是童年的幻想,反而變成了我的「儀式」。只要覺得孤單,我就會拿一本來看。看著看著小學畢業,看著看著國中畢業。直到上了高中,面對每天目不暇給的生活,才漸漸忘了那一櫃的舊書,不再拿小叮噹當成某種逃離孤獨的避風港。

小時候的我,是很寂寞的。

或許,即將當爸爸的我,也該回去拿本小叮噹來複習了。

詩在奇妙的情緒中唸完了。我回過神來,放下詩稿,望著一片安靜的教室。

不知為何想起那個寂寞的下午。我站在臺上,臺下詩朗隊沉默異常,既沒有鼓掌,也沒有皺眉頭,只是望著詩稿,沉溺在某種難以言喻的氣氛裡。

大家也望著我,不知如何繼續,也無從開始。

總是要開始的。只有短短四周不到,下午還要跟恭班練習。我打起精神要大家起立,啟動成功詩朗隊固定程序,從處理句子開始,先大走詩再小跟句,照本宣科,依照傳統公式指揮練習。

一路練了三堂課,中午放大家回教室午餐。今早的練習很有壓力,一來搭檔尚未出現,另一方面詩朗隊也不大熟悉這種「軟軟的詩」。幾個月沒熱身,一開始問題不少,隊員對句子的掌握度不夠,團誦方面也忽快忽慢,缺乏平日水準。

綜合而論,我們並沒有達成「把味道找出來」的目標。整個早上只處理了半首詩,所有分配給恭班的句子都由原本的第一部隊員代唸,而那些尚未確定是否跟恭班合作的段落,則由幾個功力較深的高二隊員權充,等下午安排。

顯然又是我的問題,我邊吃便當邊想,「李白不見了」,上次就是這麼輸的。這首詩包含了太多的我,分享起來十分赤裸;加上又不是比賽,帶不出那種既要求勝又要投入感情的強烈情緒。本來是件好玩的事,實際練起來竟然如此困難。這可是自己寫的詩啊,我對自己說,不能拿詮釋不好當藉口,想想人家慧心學姊可以那麼舒服當眾唸「青鳥」,這還真是個本事。

我提醒自己下午一定要專心,收好便當、拎起書包正要離開,忽聽小光說:

「喂,要去哪裡?」

「北一女,」我停下腳步:「下午詩朗隊要去那邊練,你知道的,跟北一女二年恭班,中等運動會。」

「我不知道是今天,」小光搖頭:「我只是隨口問問。禮拜四會去看演講社跟戲劇社鬥牛吧?」

「會,你要去嗎?」

「禮拜四是演講社,我想不去也不行。」他嘆了口氣:「這件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純粹幫巧怡充場面。我看這樣,既然你一定會去,乾脆你帶小黑他們幾個去算啦,我就不去了。」

「我本來就要帶學弟去,」我一怔:「問題是你不去行嗎?巧怡不會……」

「她自己要上臺,才沒時間理我。」

「不一定,說不定人家想跟你……」

「少廢話,」小光推我一把:「反正我不去,你隨便跟巧怡編個藉口,說我拉肚子好了。」

「這藉口太爛了。」

「那隨便啊,你講什麼都好。」

「那你要去哪?」

「沒去哪,回家吧。」

「那幹嘛不去捧場?」

「喂,問這麼多,到底幫不幫忙?」

「好好好,我幫就是,別大小聲。」我心裡有數,最近這兩人關係詭異,還沒空跟他問個仔細:「一句話說在前頭,講是講,她不爽我可沒辦法。」

「她反正常不爽,我習慣了。」

小光嘖地一聲,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不再接口。

我嘆了口氣,知道一時三刻沒辦法多說,只得拍他一把,招呼黃肥等人離開教室。

來到校門,大夥兒集合得差不多了。看上去都很興奮,畢竟難得有機會大白天堂而皇之地跑去女校,甚至還是滅絕師太親自邀約。阿義整隊點名,幾個學弟拖拖拉拉點完名才出現,阿義重話罵了幾句,這才讓他們入列,對我說:

「總隊長,全員到齊。」

「也別這麼兇啦。」

我低聲道,走到隊伍後面。阿義要大家排成兩列,驗過假單,眾人離開學校,往北一女前進。

午後陽光強,濟南路上蒸著游絲。六十二個成功學生走在路上,有種小時候排路隊回家的荒謬感。從成功到北一女約莫二十幾分鐘,走著走著隊伍越來越亂,阿義整了幾次終於放棄,反正大家都知道北一女在哪裡,也就不再強求。

來到中山南路,立法院門口聚了一群人正在抗議。「廢除萬年國會」「人民直選總統」,白布條上毛筆字寫得驚心動魄,人群卻有點有氣沒力。想起高一班上同學搞過的「示威遊行配銷組」,當時跟馨馨說笑還被小箏罵了一頓。呃,小箏,好久沒見到她了,再過兩個月就要聯考啦,不知準備得如何了?

已經四月中了,我愕然想,一恍眼連小箏都要畢業啦。換句話說,再過兩個多月……不,其實只有一個多月,包含小箏、阿珍、慧心學姊等人,都將褪下綠制服,不再出現在那間校園裡了。

瞬間覺得很驚訝,時間過得好快,不只她們,不打不相識的阿誠、跟阿誠搞得滿城風雨的Miko、什麼校歌都會唱的芳瑩學姊、跟芳瑩學姊一搭一唱的張家勁、「61004」孫國卿、暗戀小李的蔣儀芬、斷掉手指不知好了沒卻能在聖誕節表演的小李、幫忙偷槳的汪世竣……畢業旅行認識的建中321與北一女三毅這掛人,也都要畢業了。

光復樓窗口打聽八卦的錢幼欣、六七晚會前在校史室對我嗆聲的袁曉育、不擺學姊架子要我直接叫名字的李毓秀,還有個子小小的,在交接儀式上一口氣背完所有演講社豐功偉跡的陳思晴……那些或親切、或嚴肅的演講社學姊,也都要消失了。

六七晚會力保演講社的張子藝學姊、幫我照了一張照片拿到全國冠軍的常秀如學姊、跟恭班單挑認識的張雅芬與黃姿華學姊,還有被薇推薦續任總召,被薇把面子做給我,一直說要感謝我卻連面都沒見過的Amy學姊,都要離開了。

這麼一想,更多成功學長也是:不知是否還在跟我小心眼的小達、聲如洪鐘卻總是輸給北一女的河馬、溫和微笑的小丁、夫唱婦隨各有漂亮音色的小楊與小沙、瞇著小眼睛栽培阿貴的小蘇、選舉時那堆勾心鬥角的各大社長,以及一直照顧我,永遠嘻皮笑臉,穿梭於各校菁英之間,擁有無限人脈的希特勒,都將離開成功,再也不會回來了。

是的,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校園裡就不再有這些人了。

彷彿還是昨天的事,不知不覺高三在即。閻羅王說得對,是到了準備準備,把社團交出去的時候了。望著前頭三三兩兩的隊伍,或許詩朗隊不用我操心,那說唱藝術社呢?目前的社團,已經準備好沒有我跟小光了嗎?

突然有點恐慌,公演當天阿誠提醒我要珍惜高二,眼見高二即將結束,這一年卻又留下了什麼?除了辦公演、參與代聯會選舉、加入Ansery,差點跟小渝或娃娃在一起外,我唯一做的,其實只是陪著大姊、等著薇回來,加上多了一個兒子而已。

這就是我的高二嗎?

或許因為大姊懷孕,近來情緒一直怪怪的,不時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卻對眼前的生活缺乏真實感。幾個月下來幾乎沒有認真處理過社務,回到學校卻也提不起勁兒下去管。阿丹有好好教育學弟嗎?朝會司儀後來的發展是什麼?樂聲揚與成果展都還沒開始著手,省賽卻又是什麼進度了?

正午陽光熾烈,感覺起來有點像夏天。去年夏天的情緒是動盪的,我第一次嚐到性愛的滋味,從一個小朋友變成……長大一點的小朋友;跟此刻不同,當時的世界是緩慢而清晰的,今天的周遭,總是帶著莫名的朦朧。

或許只是一時的,今天起太早了,加上濕氣高,情緒不大正常。我試圖讓自己振作起來,伸手拉了拉肩上的書包帶,兩個吊飾跟著晃了晃,金色的鑰匙圈,典雅的社徽,一左一右搖晃著。

這就是我的高中生活。這些東西,還有那些「綠園歲月」「青城心事」,一件件蒐集著,每個物件都有個小故事,都是我跟其他人往來的記錄。書包邊緣有點破,那是之前車禍的痕跡;兩個鑰匙圈倒是還好好地,彷彿被什麼力量保護著,沒有絲毫損壞。

突然想起我的「北一女獎」。小箏為什麼要送給娃娃呢?當天應該控制一下的,都送給小箏了,實在沒必要在娃娃面前表現那麼直接的情緒才對。時間過得好快,一上高三這些情緒都要遠離了,明年此時即將面對聯考。事到如今,幹嘛介意這麼多呢?

唉。

看看等一下有沒有機會去信班堵娃娃好了,跟她道個歉,說幾句好聽的。我輕嘆一聲,忽聽身旁有人說:

「學長?你怎麼啦?」

「呃,」我一怔,轉頭瞧瞧是范天佐學弟,連忙端出一副「總隊長笑臉」,搖頭說:「沒事啊,怎樣?」

「聽學長嘆氣,是擔心等一下跟恭班的合作嗎?」

「嗯,當然會擔心。」我順口道,想想不該這麼講,又補充說:「你們看起來沒什麼精神,人家可是很佩服我們的,成功詩朗隊可不能丟臉。」

「學長放心,」學弟笑道,天生的腹音聽來頗具說服力:「我們這屆都很期待這次合作,這可是成功詩朗隊破天荒第一次跟女校一起上臺呢。」

「女校又怎樣?」我一笑:「女生麻煩多,人家是高二學姊,『你們這屆』每個都嘛學弟,有什麼好爽的?」

「呵呵,學長還不是追學姊當女朋友?」

「好傢伙,扯上我啦,」我推他一把:「那是去年,我現在的女朋友跟我們同屆。你小子敢虧我是吧?」

「學弟不敢。」

范天佐笑著吐吐舌頭。他們也快變成人家學長了,跟去年的我一樣,也開始逐漸不怕學長,敢跟學長嘻皮笑臉啦。於是問:

「不敢就少廢話。學長問你一件事,你是詩社的吧?」

「是啊,怎麼了?」

「你們開始準備選舉下屆幹部了沒?」

「呃……」

范天佐一怔,臉上忽然出現某種奇異的表情。我見狀一愣,本來只是隨口問問,想起代聯會選舉時齊雲鵬他們密謀造反的事,想來其中必有內情。心中冷笑,追問道:

「好啊,我懂了。你們打算自立門戶,擺脫演辯社羽翼了。是不是呀?」

「呃,學長已經知道啦?」范天佐連忙壓低聲音:「這……這件事我們保密得很好,不知道學長是從哪裡聽來的?」

「我自有管道,你先回答問題。」我偷笑一番,現買現賣這招到哪兒都管用:「所以你們打算怎麼做?是要出來創社,還是打算發動社員投票,把詩社從演辯社切割出來?」

「這個……」學弟的臉色很難看,有種「早知道就別來跟學長打屁」的模樣,支吾半晌說:「社裡還在討論,齊雲鵬說要脫離演辯社……徐名耀覺得創社麻煩比較小,兩個人吵了幾次還沒結論……」說著壓低聲音,問我道:

「其實我們一直想來請教學長的意見。畢竟……反正就是請教一下學長覺得哪樣比較好。學長說呢?」

「問我做什麼?」我暫不表態:「我是詩朗隊總隊長,詩社的事不好參與。」

「總隊長權力大啊,」范天佐忙道:「詩社還不就靠詩朗隊?下屆比賽詩稿跟總隊長人選都靠學長決定。我們是這麼想的,上次學長說明年一定會回來,那下次就不用找其他演辯社系統或者合唱團的學長了,無論出來創社或者鬧革命,反正我們都站在學長這邊,學長怎麼安排都好。您覺得如何?」

「嘿,你們鬧革命,倒是拿我當擋箭牌。」我冷笑一聲:「我要高三啦,管不著龍吟詩社怎麼造演辯社的反。你們幾個如意算盤打得響,不找其他學長,成功詩朗隊有這種規矩嗎?一日詩朗隊終生詩朗隊,人家七字頭學長明年想參加詩朗隊,你們不准是不是?」

「啊啊啊,話不是這麼說呀,」學弟急得面紅耳赤,聲音不覺放大了些:「學長誤會了,我們當然不能反對任何七字頭學長回來指導詩朗隊嘛。我的意思是說,在您回來的前提下,我們就不用主動去找七字頭的演辯社系統學長幫忙,反正之後無論出來創社或者鬧革命,七字頭演辯社系統的學長們都會跟我們翻臉……」

「然後你們就可以抬出我,一腳踢開這些演辯社學長。」我冷笑接口:「好個學弟,想得倒是挺美。這件事有很多困難,你們都處理好了嗎?」

「啊,什麼困難?」學弟一怔。

「講給你聽,你去轉告這掛笨蛋革命黨。」我嘖地一聲:「首先,你聽陳組長說了,高三以後我在閻羅王班,是不是回得來只怕很不樂觀。其次,無論詩韻盃或詩朗隊,所有行政工作都是龍吟詩社在辦,你們當然可以出去創社,然而演辯社也可以組織一堆人馬把詩社扛下來。這麼一來你們就糗了,到時候詩社是他們的,詩朗隊由他們來組,人家有權力不讓你們回詩朗隊,光詩韻盃黑箱作業一番你們這幾個傢伙通通墊底沒資格參加詩朗隊,你們可沒立場跟訓導處爭取主辦詩韻盃吧?真要這樣詩朗隊是誰在把持,就很清楚了吧?」

「那我們也可以……」

「你少插嘴,」我打斷他:「你想說什麼我知道,幾個學弟一起退社,讓詩社『合法倒閉』對不對?少做夢了,管你章程寫什麼,社團管理辦法怎麼規定,只要訓導處不同意,訓育組就有權力跳過你們的民主程序。你們被演辯社洗腦得真嚴重,妄想用什麼議事規則廢掉龍吟詩社,這叫痴人說夢,根本不可行。」

「呃。」

「說中了,對不對?」我想起說唱藝術社社長選舉時賴小姐的話:「你們笨得不可思議,這麼搞下去詩朗隊內部會有什麼看法?其他八字頭隊員支持你們嗎?如果詩韻盃鬧分裂,你們招得到足夠的九字頭隊員嗎?找我號召有什麼用?我又不認識九字頭學弟,充其量幫你們鎮壓一下八字頭,還得拿我跟一堆七字頭的交情來換。黃肥碩彥都是演辯社的,我還要跟他們同班一年哩。阿義呢?你們覺得他還在跟我翻臉,是不是?」

「這……」

「這什麼這?」我見黃肥正在走近,刻意提高音量,搶白道:「你們幾個鬼迷心竅,脫離演辯社是一件事,竟然忘了詩朗隊的傳統。這一年白教你們了,社團恩怨不能帶進詩朗隊,有什麼架在外頭吵,一進詩朗隊都是弟兄。學長我跟演辯社拚得你死我活,你看詩朗隊裡哪個演辯社學長跟我大眼瞪小眼了?都像你們這麼小鼻子小眼的,詩朗隊要怎麼出去雪恥復仇啊?」

「哈,總隊長親自教訓學弟了。」黃肥哈哈大笑,走到我們身邊,瞪學弟一眼道:「凱子你說得好,這幾個傢伙最近圖謀不軌,我們本來就想找時間抓他們去阿魯巴,想不到竟然跑來找你關說,這不是找死嗎?」說著揮起蔥油餅大的手掌,砰地一聲拍在范天佐肩上,笑道:

「飯桶,你這外號不是白叫的,回去跟烤雞魚那幾個講一聲,你們在幹什麼演辯社清楚得很。你當成功第一大社是混假的嗎?你們從去年比賽後就開始胡搞了,上次被碩彥抓到還學不乖,之後又去找儀隊想選下屆代聯會對不對?這些動態我們都知道,平常不跟你們計較,只是因為你們成不了事而已。」說著對我一笑:

「不過既然找上凱子,那我們就不能不管啦。咱們總隊長管閒事的本領太大了,真要被你們說動,那演辯社還要不要混啊?呵呵。凱子你說,你支持這掛學弟嗎?」

「我已經表態了。」我笑道,黃肥這是給我面子:「演辯社內鬨我開心得很,但只要影響詩朗隊,那就不能同意。」

「好啦,學長表態了,滾一邊去吧。」

黃肥哼了哼,學弟早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地逃開。黃肥目送他走遠,這才嘆了口氣,低聲說:

「唉,凱子,這些學弟越來越誇張了,下屆詩朗隊啊,只怕很不樂觀。」

「他們只能講講啦,」我微笑:「書生造反三年不成,你們演辯社根深蒂固,消息又靈通,怕什麼怕?」

「根深蒂固?嘿,」黃肥鼻孔噴氣:「這一年被你挖了不少,選個代聯會又搞得分崩離析。這陣子沒跟你多聊,其實問題一大堆。昨天碩彥說的你都懂吧?」

「要提防阿貴,是吧?」

「提防?」黃肥瞪眼:「是我們才要提防阿貴,搞了半天你還在狀況外。凱子啊,阿貴這段時間倒行逆施,搞得天怒人怨,王又勤又一直在追代聯會的帳,說唱藝術社是代聯會財委,你小心學弟被阿貴拖下水。」

「所以阿貴的確有貪汙?」

「你少裝死,別人不知道我信,你眼線最多,少裝一副無辜臉。」黃肥嘿了一聲:「這叫內憂外患,阿貴在代聯會鯨吞,你們說唱藝術社在外頭蠶食;跟北辯的合作困難越來越大,加上一堆學弟老想造反,只怕明年演辯社就被連根拔起嘍。」

「北辯又幹嘛啦?」

「你少來,自己去問『娃娃』。」黃肥哼了哼:「王藝嵐這邊問題超多,阿貴一當選啥也不管碩彥哪鎮得住人家?沒錯這是演辯社內政,不過我老是勸他們不要瞞著你,說不定你去跟人家講講,未來兩社合作還有一條生路。」

「你們跟北辯搞得那麼糟嗎?」

「是啊,問題是我人微言輕,講什麼他們都不聽,想想在詩朗隊的地位還比較高呢。」黃肥嘆了口氣:「糟的還不只這些哩,凱子,你知道校長是第五年了嗎?」

「校長?」我一怔:「你說的是我們校長嗎?」

「不然呢,北妖的呂少卿嗎?」黃肥噗哧一笑:「這什麼問題,當然是咱們的好好先生于維魯啦。校長在成功四年多,聽說這學期幹完就要退休了。」

「那又怎樣?」

「所以要改朝換代了,」黃肥收起嘻皮笑臉,鄭重地說:「以前咱們是『臺北成功嶺』,成功是北市高中最嚴格的學校。于校長作風開明,幾年下來放任大家胡搞,從社團到新制服搞得天下大亂。你我運氣好趕上這兩年,算是成功有史以來最自由的一屆,我就不信新校長上任還會讓大家亂來。」

「哈哈,」我忍不住好笑:「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在『亂來』。」

「廢話,演辯社辯論隊的,我不知道誰知道?」黃肥也笑了:「我是沒去過啦,聽說管樂社還有什麼『女巫殘骸展示館』是吧?」

「就那堆制服內褲,唉,」我嘆口氣:「沒錯,是有這麼個玩意兒。」

「所以嘍,這不亂來嗎?」黃肥道:「演辯社最近感受很強烈,一方面阿貴太大膽了,另一方面訓導處很多事情放得太鬆,鬆到連我們都覺得離譜。這叫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家以為過得很爽,做事不知節制,再這樣繼續下去,我看沒幾天就要出事了。」

「說得這麼恐怖,」我皺眉:「你說誰不知節制?」

「還誰咧,哪個知道節制了?」黃肥瞪眼:「不講別的好了,我問你,你有幾張空白外出單?」

「一張也沒有。」

「少來。」

「我真的沒有啊。」我皺眉:「蒐集外出單幹什麼?有事再請就好了。」

「那是你自己紅,去請就有,學弟的福利怎麼辦?」黃肥搖頭:「外出單又不是給你這種紅人社長用的,都嘛社員福利,平常就要一張張蒐集,不然事到臨頭哪夠大家分?我們演辯社規定不管誰蒐集的都要交給社長統一管理,這學期開始阿貴拿代聯會當藉口還吞了不少碩彥的。不然你們家的外出單都是哪來的?」

「我們家?」我呆了呆:「他們又沒事要外出,真有需求我會去請啊,我沒同意誰敢隨便拿說唱藝術社名義出去玩?哪像你們這麼胡搞,我們連一張空白的也沒有。」

「哈,搞了半天你也被『架空』啦?」黃肥一愣,像是有點意外:「這就叫蹺課蹺到家裡失火了,你家學弟想出校就出校,你都不知道嗎?」

「有這種事?」我訝異。

「有個叫伍傳芳的,是你學弟沒錯吧?」黃肥的表情有點幸災樂禍:「另外一個姓向的,就你派去代聯會的代表,這兩人前陣子蹺課在中正紀念堂被林文雄抓到,林文雄問他們怎麼出來的,姓向的還拿出一張公假單。」

「嘿,」我心裡轉著念頭:「五十步笑百步,林文雄自己還不是蹺課,倒是管起我學弟啦?」

「好不容易抓到你們小辮子,天賜良機怎可放過?」黃肥一笑:「別吵,還沒完呢。那張公假單啊,哈哈,做得未免太外行了。訓導處的章大家都看得很熟,『學生活動專用』,刻在訓育組三個大字下面,對吧?」

「對,然後?」

「你學弟用的章多一個字,學生活動專用『章』。你說,這是怎麼來的?」

「呃,」我皺起眉頭,不信小彬如此大膽:「你想說我學弟盜刻訓育組印章對不對?這可是血口噴人,說不定訓育組換章了,這就不可能嗎?」

「哈。」黃肥一笑,轉身就走。幾個箭步跑到隊伍前頭攔住阿義,兩人說了幾句,阿義從書包裡掏出一張紙,黃肥走回來交給我:「哪,總隊長大人,這張請您老人家過目。」

我伸手接過,這是詩朗隊外出單。只見上頭印著訓育組的章,「學生活動專用」,熟悉的形狀加上邊緣破損,的確沒有「章」那個字。

「你維護學弟,演辯社衝你面子不當抓耙子不要緊,你學弟有你當靠山算他們走運。」黃肥嘿嘿笑道:「只是喔,你這陣子剛換馬子,一堆事情扔著不管,說唱藝術社出了一堆風聲,我看沒過多久就要出事啦。」

「什麼風聲?」我把假單遞還黃肥,心中嘀咕。

「你們不是訓練了兩個基隆聖心工商的辣妹,打算跟之前那堆基隆女中的比賽?」

「你連這個也知道?」我一驚。

「那女的辣成那樣,只要出現在學校附近一定會有人打聽,」黃肥吞了口口水:「說真的,女人這碼事兒我還真佩服你。當年我們加入演辯社,學長總愛吹牛『各校最辣的除了儀隊,其他通通是演辯社後宮』,哪知道你小子辦個小社團,來來往往女的一個比一個辣,你自己更是侵門踏戶跑來追我們程嘉箏學姊。幹,你他媽當年怎麼不找我進說唱藝術社?」

「喂喂喂,你在說什麼啊?」

「這就是我要說的事,」黃肥嘆了口氣:「那個聖心的辣爆了,你前陣子住院不在,你家副社長把人家帶到學校裡招搖,小光跟你們那個……姜誠吵了一架,還有個姓黑的學弟。對,就是你打算讓他接社長的娘娘腔,你們家有這個人沒錯吧?」

「黑若澤學弟。」我哼了哼:「我可還沒打算好讓誰接說唱藝術社,你少亂放風聲。小光跟阿丹吵架?」

「你不知道,是不是?」

「他們沒跟我講。」

「他們當然不會跟你講,」黃肥搖頭:「尤其是小光,他馬子是你麻吉,馬子副社長是你乾妹,跟你講還得了?這兩個人爭風吃醋,你學弟夾在中間賣好,看樣子是想要藉機贏得美人芳心,搞到後來變成兩個學長公幹學弟,哈哈,還真是天下大亂。」

「媽的,一派胡言。」

「謠言不理,死得更快。」

「因為是謠言我才不理。」我哼了哼,心裡轉著念頭:「就算真有這碼事好了,這跟你剛剛說什麼盜刻印章又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黃肥依然搖頭:「我只是說,你家後院失火,絕對不會只有一兩件而已。凱子你社團小沒經驗,像我們演辯社好了,之所以有那麼多眼線就是為了防患未然,等檯面上發生事情已經來不及了。這跟蟑螂一樣,看到一隻跑過去,底下起碼有一百隻你沒看見。」

「嘿。所以呢,這是提醒我?」

「是啊,不然呢?」黃肥笑道:「你這傢伙,選社長搞得很誇張,當上之後馬上混得要命。送你一個演辯社經驗,上臺容易下臺難,沒多久就要交接啦,還是多花點精神在說唱藝術社上,省得到時候連新社長都不是你指定的就糗了。」

「想得美。」我嘖地一聲。

「是啦,」黃肥哈哈大笑:「你搞別人厲害得很,就怕人太臭屁不知黃雀在後。你家跟演辯社不同,我們在乎奪權,你們專門騙色,目標大不相同。」

「哼,你家奪權是為了謀財吧?」

「幹,就知道瞞不了你。」黃肥搔了搔頭:「反正我沒參加,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管不了那麼多啦。」

「好個一日演辯社、終生演辯社。」

「你少得意,等著看你學弟把你踢下臺吧。」

「嘻嘻。」

我冷笑一聲,心裡五味雜陳。才想好好整頓一下,竟然從黃肥這裡聽到這麼多事情。以為之前已經跟白珛靈講清楚了,想不到這下子連小光都檯面化了。唉,小光這陣子的模樣很明顯,不知道他自己是怎麼想的?這小子聰明歸聰明,談戀愛可沒什麼經驗。就不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才好,不然連勸他一下的空間都沒有。

沉默想著心事,黃肥不再多說,走到隊伍前頭找小馬打屁。就這麼走著走著,隊伍走過臺大醫院,沿常德街走到公園路,進了新公園。

眾人三三兩兩來到露天表演臺附近。阿義揮手停下隊伍稍事整理,要求大家重新排成兩列,這才繼續前進。我不想多說話,走在最後面算是壓陣,只見隊伍緩緩出了新公園,整整齊齊向北一女前行。

正午太陽很烈,空氣中帶著濕氣,總統府前紅磚道亮得睜不開眼睛。隊伍從憲兵身前迤邐而過,便衣皺眉望著我們。等了兩個漫長的紅綠燈,終於來到北一女門口。阿義走到警衛室辦理入校手續。

大媽早就知道我們要來,毫無留難放眾人從小門入校。我刻意放慢腳步,走到大媽身邊點頭稱謝。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笑咪咪地揮揮手,要我趕快進去。

從大門到活動中心必須經過光復樓,我們乖乖從綠園走,不走引人注目的光復樓走廊。午間靜息的北一女很安靜,綠園裡有兩個高三學姊正在樹下看書。隊員們都不敢說話,默默經過她們面前,誰都沒有嘻皮笑臉。

一陣子沒進來,綠園蒼翠依舊,葉片在陽光中透著綠油油的光芒。花圃旁是自行車停車場,矮小的磚砌圍籬上泛著青苔。去年校慶還跟小渝坐在這裡,轉眼半年過去,今天的身邊,卻已經沒有了神氣英挺的她。

我們在兩位學姊奇怪的神色中走到活動中心。阿義見門口無人迎接,決定直接把隊伍帶進活動中心。眾人一進去就見到了恭班,只見對方數十個人,整整齊齊坐在籃球場中央,班長孫諭琦站在隊伍前方,不知說些什麼。

孫諭琦身邊站著一個小個子,戴著黑框眼鏡,正是慧心學姊。

見我們抵達,恭班瞬間熱鬧起來。孫諭琦搶先迎上:「凱子,」她笑著對我們揮手:「還有陳天義社長,歡迎歡迎,大家都在等你們呢!」

「好久不見。」阿義微笑點頭。

「是啊,打從上次比賽就沒再見到你們啦,」孫諭琦笑道:「今天機會難得,大家不是對手,可以好好跟你們偷學幾招。慧心學姊聽說這次是你自己寫的詩,還特別跑出來想聽呢。」

「呃。」

我搔了搔頭,就見慧心學姊走來。阿義指揮隊伍來到恭班對面。

「凱子,」學姊走到身邊,久違的聲音從笑容裡飄出:「好久不見了,又要叫我學姊了,是吧?」

「呃,學姊。」

「別叫一輩子就好。」慧心學姊笑道:「來,你先整隊,待會兒再來拜讀你的詩。」

「呃,妳怎麼知道詩是我寫的?」我一呆:「學姊會一直留在這裡嗎?」

「當然不行嘍,快聯考了,我得好好專心呢。」她搖頭:「一打鐘我就要回去,所以你要快點兒了。」說著對孫諭琦點點頭。

孫諭琦會意,指揮恭班起身。朗聲說:

「各位同學,成功詩朗隊已經來啦。待會兒就跟之前商量的一樣,把指揮權交給大家都熟悉的凱子同學。」她嘻嘻一笑,見眾女各自起身,轉頭問我:「凱子,你面子大,這次班上鬧空城計,我們班導要你放學後找她交代。等一下要怎麼練啊?」

「呃,」我收斂心神:「這看妳們,我們來者是客,妳們不反對的話就按照咱們詩朗隊的方式走。」

「哈哈,好個來者是客,按成功詩朗隊的方式走。」孫諭琦一笑,搖頭說:「不反對不反對,這本來就是你們的表演,你怎麼說我們怎麼辦。詩稿呢?」

「這個不急,我們先分部。」我搖頭,伸手叫來負責保管詩稿的齊雲鵬,要他先拿一張給慧心學姊,這才對兩隊所有人說:「好,反正大家都認識,我們就不浪費時間自我介紹了。各位,我的想法是這樣,謝謝妳們禮讓我來帶隊,然而這次是我們兩校破天荒第一次詩歌朗誦合作,由於我們都不會男女團誦,所以我想請妳們派一位代表出來,當成副隊長,不管提供建議或指揮分部都好,諭琦妳看呢,就妳來吧?」

「好啊。」她爽快地說。

「那就開始分部,」我毫不浪費時間:「說起來很簡單,成功詩朗隊分四部,高音低音前半後半,這次我們男生全算第二部,高音算後半、低音算前半,第一部歸妳們女生來。」說著對恭班道:

「上次看妳們比賽,我覺得妳們的『小部團誦』很值得參考,所以妳們這個『第一部』其實也可以繼續維持上次的小部團誦分組。全部一起唸算第一部,獨誦部分就由小部團誦來做。有沒有問題?」

「那你們呢?」孫諭琦問。

「我們練小部團誦來不及,獨誦就是獨誦。」我搖頭:「妳們有幾個『小部』?」

「八個。」

「上次不是十個?」

「中等運動會派樂儀隊,儀蘋她們都不能上,少幾個人。」

「好,」我點頭:「那就這樣,八個小部,視同八個獨誦個人,以下說明詩稿註記代號,請大家記住。」

說著我就開始分配代號,依照詩朗隊傳統,將高音部獨誦從「1-1」到「1-8」分給八個恭班小部,低音部獨誦維持原樣,不管是誰都是「2」;之後是高音部團誦,恭班前四個小部算成「3-1」,後四個小部是「3-2」;至於低音團誦部分,則讓詩朗隊原本的第二部負責「4-2」,第一部負責「4-1」。

「那全體團誦呢?」恭班有人問。

「我懷疑有沒有需要這麼大聲的句子,」我搖頭:「要是有,那就是『5』。」

「還蠻簡單的嘛,」孫諭琦笑道:「你們都是這樣記的嗎?數字要寫在哪裡?」

「詩稿上。」我回答:「分部就這樣。現在請大家面對我排成四排,你們的左手邊是恭班高音部,3-1的四個小部排在前兩排、數字越小的排在越左邊與越前面,3-2的四個小部照同樣的方法排在後兩排。右手邊是詩朗隊,詩朗隊隊員請按上次比賽的隊形,最靠近我的是第二部前半、其次是第二部後半;之後是第一部前半,最後一排是第一部後半,有沒有問題?」

大家都搖頭,依口令動作。兩隊紀律極佳,只消一瞬間就排好了。

「好,現在進行調整,」我又說:「4-1跟3-2換位置。」

大家愣了愣,卻都不說話,乖乖進行大風吹。這麼一來變成男生站在後兩排、女生站在前兩排的隊形。大家都是聰明人,一排好馬上瞭解了我是以身高來調整的目的。孫諭琦正想說話,我就搖了搖頭:「還沒。」對大家說:

「以下是第二次調整。這次比較複雜,大家要專心聽。成功詩朗隊,從你們的左手邊算起開始報數,第三排報完第四排再報,最左邊的都從一開始報。開始!」

詩朗隊的一愣,隨即報起數來。詩朗隊分佈十分平均,兩排都是三十一人,原本我站的位置也有留空,是張育德學弟幫我報的數。

三兩下報完,我點頭說:「待會兒記得自己剛剛報的數。第三排第十六號,你是第幾部的?」

「第一部……」碩彥開口,連忙更正:「我是4-1。」

「第四排第十六號呢?」

「報告學長,」于鳳鳴說:「我是4-2。」

「瞭解,」我點點頭:「好,現在開始換位置。恭班的換法是1-1跟1-5換、1-3跟1-7換,詩朗隊的換法是第三排報數一到八的跟十七到廿四的換、第四排報數一到八的跟十六到廿三的換。動作!」

大夥兒大惑不解,卻依然默不作聲換了位置。我等眾人換完,笑道:

「好啦,接下來是最後一動。剛才有換位置的人,詩朗隊的換到前面兩排、恭班換到後面兩排。開始!」

眾人似乎有點不耐煩,再次換了位置。我瞧了瞧,嘻嘻一笑,對孫諭琦說:

「好,終於搞定。妳來跟大家解釋一下現在的狀況。」

孫諭琦皺起眉頭,仔細往我安排的隊形看去,看了半晌,忽然雙手一拍:「哈,我懂了!」說著站到隊伍前方,對大夥兒說:

「原來如此。各位,凱子剛剛的安排是這樣的,經過分組,恭班跟詩朗隊是梅花座隊形,成功詩朗隊自己的第一部跟第二部各自分成兩半組合在一起。這是為了聲音的協調,對吧?」

「是的。」我點頭:「因為我們的聲音差很多,所以才這樣分,左右兩半都有兩校交叉,另外成功的第一部與第二部也拆開來,讓聲音混在一起,就不會那麼突兀了。」說著頓了頓:

「以下再次報數,一樣從第一排你們的左手邊開始報,之後幾週我們都是這個隊形,請大家記得自己的位置。」

眾人都笑了起來,依言從第一排開始報數。這樣的隊形讓每一排都有兩校同學,相形之下詩朗隊隊員看起來就不會比恭班多那麼多。另外,當然也就讓大家都混在一起,身邊都有女生啦。

報數結束隊形算是排完了,接下來是詩稿處理。齊雲鵬發下詩稿,女生們嘻嘻哈哈地邊讀邊說笑。我有點糗,幸好詩朗隊們都不敢亂講話,才不會被虧得很慘。

慧心學姊站在一旁,笑吟吟地讀著詩,偶爾無聲唸兩句,像是覺得這首詩很有趣。我想了想,走到她身邊,低聲道:

「學姊?」

「嗯?」

「對於這首詩,妳有什麼想法?」

「呵呵,寫得很好呀。」她笑吟吟地說,隔著黑框眼鏡望著我:「凱子,這就是之前我說的,你的詩有你的味道,要不要先唸一遍讓大家觀摩觀摩?」

「我希望妳來唸。」

「哦?為什麼?」

「怎麼說呢,我唸得太硬了。」我隨口亂說,試圖掩蓋自己不好意思在那麼多女生面前唸自己的詩:「這次是兩校合作,我想聽聽女孩子怎麼唸。我們的處理方法都有公式,待會兒再一起交流不遲。」

「是這樣麼?」她笑道:「其實是想聽我唸,對不對?」

「也是啦。」

「那沒問題,好可愛的詩,我也想唸唸看。」

慧心學姊爽快答應,走到隊伍前面,對大家說:

「學妹學弟你們好,我是極光詩社六字頭施慧心。」

她一站出來大家馬上安靜。恭班是學妹不稀奇,詩朗隊人人聽過她大名,慧心學姊當年力挫河馬,在詩朗隊算是傳說級的人物,只聽她說:

「你們總隊長很客氣,要我幫忙唸一遍給大家參考。其實呢,這是學弟的詩,學弟自己唸比什麼人都強,別說學姊我還曾經是他的手下敗將呢。」慧心學姊呵呵一笑:「不過這首詩實在太可愛了,不唸可惜。以下學姊就先示範一遍,聽完有意見可別找我,這可是人家總隊長的大作呦。」

這話一說女生都笑了,詩朗隊則人人叫好。詩朗隊除我之外誰也沒聽過她獨誦,難得有機會,大家都十分期待。就見慧心學姊要大家坐下,拿起詩稿瞧了半晌,對我一笑,閉上眼睛,微微張開手掌。

這是她的「起手式」。

像是把自己靜下來,讓詩的氣氛滲透在周遭的空氣裡,感受字句裡的味道,觸摸著字句後頭的,寫詩的人的情緒。

彷彿當年在新公園,我帶著期待,還有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望著眼前的她。

午後的活動中心很安靜。兩校同學坐在籃球場中央,沒有開燈的室內透著外頭的陽光。慧心學姊個子很小,帶著一份莫名所以的寧定。就見她輕輕放下詩稿,唸起了詩。竟然在一瞬之間就背了起來。

不知不覺唸完了。慧心學姊放下詩稿,輕輕吁了口氣。

詩不長,比平常唸的短多了,我卻覺得她唸了好久好久。這首詩是個故事,從小叮噹的環境裡寫自己的成長。我看著兩校隊員,只見一百多位同學都默不出聲,沉浸在慧心學姊的聲音情緒裡。

慧心學姊一笑,轉頭輕聲說:

「學弟,真是首好詩啊。」

「呃。」

我這才回神,大家彷彿這才回到現實世界,一個接一個地,拍起了熱烈的掌聲。

我有點害羞,不知眾人到底是在對誰拍手。是這首詩,寫詩的我,還是詮釋得出塵脫俗的慧心學姊?我搔了搔頭,傻笑著謙虛:

「學姊過獎啦。」

「不是過獎。」慧心學姊認真搖頭,對大家解釋:「各位學弟學妹,這真的是一首好詩。雖然用第一人稱,卻不見得要分男生女生;句子簡短明白,感覺十分到味兒,加上小叮噹又是我們這個年齡的共同回憶,用在這次表演非常合適。」又對我笑道:

「就說吧,你好好寫,記得寫在送你的簿子上,將來出名我好沾光。」

「學姊取笑了。」

我忙道。見她退到一旁,似乎不打算繼續多說,當即對眾人道:

「好,我們謝謝慧心學姊精采的表演。接下來要開始練習了,請諸位起立。」

眾人紛紛起身,我不等大家動作完成,直接宣布:

「以下我們先從熟悉詩稿開始。上臺視同比賽,請大家今天回家之後把詩背起來。今天我們第一個要練的是『大走詩』,這是成功詩朗隊訓練團誦默契的辦法。簡單說就是全體一起用團誦的方式走完整首詩。等到處理方法出來後,我們就要練習『小跟句』,意思是分配到句子的人才大聲唸,其他人維持默唸,確保不用指揮也可以唸整齊。這兩組練習走完,基本訓練就算完成了。」

「哦?這次不用指揮呀?」孫諭琦一怔。

「是的,這是成功詩朗隊的傳統,妳們保證學得來。」我忙道,只見詩朗隊夥伴們紛紛點頭,看來十分滿意:「放心好了,會小跟句就不用指揮,這可是我們的傳家法寶萬靈丹。大走詩等恭班加進來再練,成功詩朗隊注意。」

這話一說,成功詩朗隊「啪」地一聲站定。恭班都愣了愣。我笑道:

「百聞不如一見。各位,我們先示範一次小跟句給恭班夥伴聽聽。以下全員用小跟句唸完整首詩一遍,只要有獨誦句都由我自己示範,看我手勢比『三』就由4-1團誦,比『四』就由4-2團誦,比『五』是全體團誦。速度跟早上一樣。第一句由我獨誦,第二句事先預告為『三』。全體預備。」

「預備」口令一出,詩朗隊瞬間準備完成。恭班女生看著身邊的成功同學,個個睜大眼睛,帶著期待。

我一笑,放下了心,唸起第一句。

「小跟句」示範完成,成功詩朗隊雖不熟悉詩稿,卻準確走完了整首「道別小叮噹」。恭班同學紛紛叫好,對我們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見第一關過了,立刻要她們加入,先是不分部不切割句子的大走詩,由於恭班已有表演經驗,大走詩很容易就完成了。兩遍練習下來立刻可以開始小跟句。

詩朗隊弟兄面面相覷,從沒拿過的詩稿,兩遍完成大走詩,恭班的實力果然堅強。這麼一來大家都不敢怠慢了,一個個專心致志,開始練習小跟句。

由於尚未決定處理方式,這次沒有分配恭班唸詩,她們單純小跟句,一開始有點接不齊的雜音。我微笑鼓勵,又讓大家走了第二遍、第三遍。

第四遍走完時基本默契已經出現,我稍作暫停,要求恭班把小跟句音量放低。女生聲音比男聲尖銳,小跟句時依然聽得很清楚。第五遍走完改善不大,我心想小跟句這種活動真的比較適合男聲,於是要求男生不變,女生小跟句只做口型,就這麼又走過兩遍。

七遍下來眾人稍顯疲累,慧心學姊早已離開,我決定讓大家休息十分鐘。眾人輕鬆下來,孫諭琦在我的拜託下找了幾位同學跑福利社買飲料,阿義帶部分隊員繞綠園去光復樓上廁所。回來時飲料也買來了,宜君譏笑阿義「活動中心也有男廁啦,還跑那麼遠」,我要大家等飲料不冰的時候才准喝,結果因為女生喝了,男生也就跟著不客氣啦。

我嘆口氣,喝就喝吧,等你們喝完再開始好了。就這麼又等了十幾分鐘,兩校分開點名,點完了人才姍姍來遲,搞了半天全員才算到齊。

有女生紀律果然比差。我心一橫,橫豎恭班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了,前兩天還收過她們全班的「早日康復」卡片,算起來全班都是朋友,決定待會兒嚴肅一點,就不管什麼遠來是客、強龍不壓地頭蛇啦。

兩點四十五分,再度整隊練習。這次我先討論進度,五月十三就是中等運動會,含今天只有四週練習時間,北一女同意每週三個下午公假,換言之只有十二次可練。北一女不比我們,週末下午平日晚上很多人都要補習,更別提這是班隊,裡頭什麼社團都有,光是社團聯展練習就很難要求她們留下。成功詩朗隊可以強迫參加,恭班卻不能以隊規恐嚇。是故,我把十二次進度拉出來,今天預計完成小跟句與背詩稿,本週希望能夠搞定詩稿處理與句子分配,下週處理前五段、再下週處理後五段,看看能不能趕在上臺前三天搞定整首詩。

練習時間太少了,我暗暗傷腦筋,看來必須把主要工作交給詩朗隊,利用每週三天的上午加強訓練。

接下來是最難的獨誦句處理。我對恭班說明詩朗隊顧慮,表示獨誦句讓我們來,恭班負責小部團誦。孰料眾女立刻跳腳,「凱子你好看不起人」「小部團誦是配合上次那首詩啦」「我也是合唱團的呀,就只有成功拉縴人才會腹音喔」「男生的聲音都嘛糊成一團哪裡比得上我們清楚」,一個個囉囉嗦嗦反正她們也要搶。

我尚未反應過來,詩朗隊弟兄已然站出來嗆聲,幾句話下來兩方竟然開始鬥牛。小馬平平用輪唱方式用「隨著物事增加減少的是櫥櫃特意留下的空位」開第一槍,恭班跳出兩位同學用獨誦接招。只見那位裙子超短的張庭臻同學用悠長的聲音還沒唸完「走過一階一階」,另一位嚴惠雯同學就用像是同一個人的語氣接下了「羨慕暑假後依然停滯的十歲」。

這下子大家樂了,你是大雄她是宜靜,紛紛搶起獨誦句比拚。我心想這可不是辦法,高聲要大家暫停,卻見眾人誰都不甩我,你一句我一句地朝對方示威。我暗暗生氣,回頭發現孫諭琦掩口而笑,像是譏笑我管不動人,當下朗聲道:

「各位,麻煩安靜一下。」

眾人玩開了,誰也沒聽見。我吸口氣,大聲了點:

「兩校同學,先安靜一下好嗎?」

還是沒效果。媽的,恭班不理算了,詩朗隊竟敢不甩我?當下哼了哼,運起腹音,大聲吼道:

「成功詩朗隊,通通閉嘴!」

我的腹音可沒白練,這一喊響徹體育館。詩朗隊瞬間靜下,恭班見狀連忙收口。我嘖地一聲,對眾人說:

「你們這掛人,本事倒是不小,問題就是毫無紀律,這樣下去四個禮拜絕對練不完。」說著對詩朗隊道:「至於詩朗隊的,你們通通造反了是不是?有女生在就得意忘形啦?全部出列!」

大夥兒一怔,不甘不願地走出隊伍。恭班女生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知為了未來四週,此時必須當機立斷,當下冷冷地說:「好傢伙,詩朗隊規定練習時除唸詩或回答問題之外不准隨便開口,一出校門都忘光了嗎?恭班不知道不罰,你們就免不了了。站成『念李白』隊形!」

詩朗隊面面相覷,連忙恢復上次「念李白」的四排隊型。我等諸人排好,又道:

「你們這掛人,忘記自己是成功詩朗隊了是不是?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我不給大家面子。社長出列帶隊,全體罰跑活動中心籃球場十圈,回來自行整隊團誦『黃河之水天上來』十遍。誰喘氣的、不跑的,公假立刻取消回成功報到。有意見的站出來!」

這話一說,大家馬上知道不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沒有人移動。

「還不動作?」

我哼了哼。阿義長歎一聲,走出隊伍。

我這才稍稍放心,幸好沒人出來抗議。臉上照舊冷若冰霜,喊道:

「向左轉!」

我是當過司儀的,這句喊得清脆有力。詩朗隊人人苦瓜臉,依言動作。

「跑步預備,」我繼續發令:「跑!」

大夥兒難堪極了,黃肥忍不住偷偷罵了聲「幹」。我裝成沒聽見,眾人在阿義帶領下開始罰跑。阿義很聰明,知道回來後還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特別跑在隊伍前方,跑得既慢又輕鬆,甚至還喊口令,讓大家調勻呼吸,應付待會兒的「考試」。

詩朗隊逐漸跑遠,恭班目瞪口呆,誰都不敢講話。

「各位同學,」我不讓時機流逝,當年六七晚會的教訓千萬不能忘記,轉身對恭班道:「團隊必須堅持紀律,成功詩朗隊就這麼管理,下次再發生同樣狀況妳們也一樣受罰。我不管妳們是不是女生,穿裙子褲子,就算穿軍訓服窄裙都一樣,要嘛跟著罰跑步,要嘛不同意馬上離開。現在離開還有機會,不離開視同接受。請問誰有意見?」

「凱子呀……」宜君開口,連忙改口道:「呃……總隊長,這個是不是太嚴格了點?」

「王宜君同學,離上臺只有四週,妳們又要補習又要家教的,我們只有這三十六堂公假可以練。我就這麼訓練,不同意可以不要參加。」

我冷冷地說,特意連名帶姓稱呼她。宜君是演講社大砲,跟我又熟,只怕會挑戰我的管理。講到這裡孫諭琦忽然推我一把,我轉頭一瞧,就見滅絕師太跟葫蘆出現在活動中心門口,正向我們走來。

哈,救星來了。我置之不理,反而把音量放大,續道:

「各位恭班同學,這次是我們兩校第一次以校隊模式合作,並非進行班際比賽,妳們不能用班上活動的態度來跟我們合作。團隊進出要有秩序,練習過程必須服從指揮。妳們不只是女生,更是北一女的學生,貴校平常不是這樣要求的吧?」

我背對活動中心大門,恭班眼見滅絕師太逐步接近,個個表情緊張,擠眉弄眼打暗號,像是要我到此為止別再多說。我心裡好笑,才不放過這個機會,又說:

「既然沒人反對,那就代表妳們同意了。從現在起,禁止各位同學在練習過程中交頭接耳或擅自發言,聽見口令立即動作,有意見要等句子停止才能舉手發言。集合要準時,請假要提早,今天沒退出的日後退出以曠課論。當天進度沒練完前不許離開,背不出詩稿罰寫二十遍。這些都是成功詩朗隊的基本要求,若有不服從指揮的,我會立即報請貴校同意,用同樣方式進行懲處。」

說著滅絕師太已來到身邊,微微一笑,望著我不發言。我轉身向她與葫蘆鞠躬:

「主任好,教官好。」

「主任好!教官好!」恭班同學紛紛喊。

「好,大家好。」滅絕師太笑呵呵地點頭答禮,看了看正在跑步的詩朗隊,笑著問:「董子凱,那是怎麼回事呀?」

「喔,是這樣的,」我就等她問:「報告主任,我們已經開始練習了。只是由於成功詩朗隊有點……散漫,所以被我罰跑籃球場十圈。讓主任見笑了。」

「呵呵,不會呀,紀律森嚴好得很。」滅絕師太欣賞地望著遠方的詩朗隊,又問:「只有你們成功的紀律不好嗎?」

「是的。」我忙道,這個面子要做給恭班:「貴校同學紀律嚴整,跟我們這些臭……大男生不同。」

「你又來了,報喜不報憂。」滅絕師太呵呵一笑:「你這小子,每次見面都有什麼事情想瞞著我,真拿你沒輒。」說著面對恭班同學,正色道:

「各位淑女,主任今天特別來看看你們練習,想不到一來就看到這麼……嚴謹的管理。嗯,成功詩歌朗誦隊果然名不虛傳,我非常佩服。董子凱?」

「是?」

「你就別客氣了,」她嘿嘿一笑:「這樣很好。我授權給你,你就用成功詩歌朗誦隊的辦法來訓練大家吧。我們同學都很自愛,如果有不服從的,你就用你們的方式處理,就不用另外跟我報告了。」

「呃,」我假裝為難:「貴校同學紀律嚴整,不會的。」

「這句話你剛剛說過了。」葫蘆噗哧一笑。

我搔了搔頭,滅絕師太笑道:

「那就是了,跑一下就好,你也不要繼續懲處啦。叫你的隊員回來,讓我看看你們練習。」

「是。」

我說,卻不立刻行動。站出幾步,等著詩朗隊自己跑回來。

沒過多久一圈跑完,他們逐漸跑到附近,我伸手一招,喊道:

「詩朗隊,歸隊!」

眾人如獲大赦,連忙跑回隊伍,一個個偷偷望向滅絕師太。由於我沒要他們入列,只得氣喘吁吁在恭班後頭站成四排。我等他們站好,哼了哼,也不跟滅絕師太客氣,開口道:

「各位隊員,今天算你們活該,被人家看到這種場面。丁主任幫你們講情要我停止懲處,接下來請各位好自為之。『黃河之水天上來』預備,不浪費主任時間,一次搞定。三!二!一!」

大家知道這不是玩的,當場異口同聲,用長時間練成的腹音,準確整齊地拚出這句作為「詩朗隊腹音量尺」的「黃河之水天上來」。

六十一個詩朗隊高手,打從入隊以來從未一起唸過這句。不知是否想找回面子,唸得威猛無比,只聽耳膜「嗡」地一響,連玻璃窗都震動起來,響亮地在空蕩的活動中心迴盪不可思議的回音。

滅絕師太本來笑咪咪地,聽見這聲也吃了一驚。恭班面面相覷,剛才嗆聲腹音的那位魏靜涵同學更是張口結舌。我滿意極了,「入列」口令下達,一百零九個男生女生,瞬間恢復之前的隊形。

接下來就方便啦,滅絕師太幫忙盯場,天下沒有這麼容易帶的隊伍。我從詩朗隊與恭班裡找出八個人,組織一個暫時的「道別小叮噹小班」,讓含我在內的九個人用小班模式帶大家練小跟句。

有了剛才的插曲,這次練習成效十分驚人。兩校都是高材生,整首詩走過三遍人人都丟了詩稿。我心中大樂,直接處理第一段,「曾經是個夏天」孫諭琦獨誦、「無憂無慮的時間」恭班第一小部團誦、「流著滿頭大汗」烤雞魚加上小馬合力、「穿過上古與魔界」則由恭班兩個小部疊誦。竟然把本來要下週才開始的處理,在短短一個半小時內練成了。

詩本來就簡單,詩朗隊花招又多,加上滅絕師太的壓力,練習進度之快遠超預期。滅絕師太看得連連點頭,跟葫蘆交頭接耳,我心一喜,繼續處理第二段。

跟第一段類似,「曾經是個冬天」平平獨誦、「平緩流逝的季節」成功高音部擔綱、「裹著棉被」由恭班合唱團魏靜涵獨誦、「探險深海異次元」交給成功低音部負責。滅絕師太看得越來越專心,就這麼又完成了第二段的處理。

兩段完成,連續複習三遍,大家非常投入,似乎都對自己的進度十分滿意。鐘響時才發現三個小時已然結束,已經是放學時間了。

我怔了怔,葫蘆不知何時走了,滅絕師太倒是拉了張椅子坐在旁邊,想不到她竟然待了這麼久。當下宣布今天到此為止,「有獨誦句的每句要練一個小時以上」「明天下午不走進度只練腹音」「上臺前兩週管制飲食,這兩週請減少冰涼飲料與辛辣食物」,幾句要求講完,這才下令解散。

主任尚在,恭班逃得很快,轉眼只剩孫諭琦一個人。阿義向我點點頭,整隊帶離北一女,從綠園迅速「撤退」省得碰到放學時的綠色洪流。我拉著孫諭琦找主任道謝,只見滅絕師太點點頭,對我說:

「董子凱,今天真是大開眼界呀。」

「呃,主任取笑了。」我忙道:「我們平常就是這樣練的,這都是學長傳下來的方法。不好意思讓主任一直待在旁邊。」

「不會,你辛苦了。」她點點頭,對孫諭琦一笑:「班長妳也是,要好好管制紀律,別讓人家男生為難。」

「是,我會!」孫諭琦忙道。

「那妳先去忙吧,我還有幾句話跟他說。」滅絕師太忽道。

孫諭琦一怔,露出個替我緊張的表情,連忙鞠躬離去。主任等她走遠,這才放鬆神情,微笑著說:

「好個總隊長,原來成功詩歌朗誦隊這麼嚴謹呀?」

「這就不跟主任客氣了,」我驕傲地說:「是的,我們都是這樣練的。」

「你是什麼時候當上總隊長的?」

「報告主任,上學期比賽前。」

「為什麼選你?」

「因為我是高一校際獨誦比賽代表,我們規定除非個人因素請辭,否則一律由高一獨誦代表出任高二詩朗隊總隊長。」

「所以不是參與什麼主席選舉的『酬庸』?」

滅絕師太冷不防一問,我忙道:

「不是不是,這是詩朗隊傳統,跟選舉毫無關係!」

「呵呵,是嗎?」滅絕師太似乎覺得很有趣:「董子凱呀,你這小孩什麼事情都參一腳,之前我就猜你絕對不會缺席你們學校的選舉。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你有參與的嗎?」

「呃,不知道。」我搔搔頭,見她態度和善,應該沒聽到什麼壞事:「主任請指教。」

「你跟我來,慢慢講給你聽。」

她微笑著說,轉身就走。我連忙跟上,兩人走出活動中心大門。

降旗典禮結束,校園裡到處都是學生,綠衣黑裙散佈每個角落。我走在滅絕師太身邊,不時有同學喊「主任好」經過。滅絕師太一一點頭回禮,卻沒跟我說什麼。

經過一年多的接觸,我已經不像社團聯展時那麼怕她了。過去運氣不錯,每次碰到滅絕師太都正巧有些優良表現。從通乳丸到公車讓座,從根本沒捐成的捐血直到後來借小渝的三十五萬,難得幹點好事都被她撞見。之前就在想,這種福氣總是會用完的,為了自己跟演講社,還是盡量少出現在她面前比較好。

想起害小箏懷孕、在危樓抽菸,或者跟娃娃溜到光復樓樓頂這些事,說真的哪件被她發現都是死路一條。滅絕師太愛憎分明,好就好壞就壞,想來也不能功過相抵。我心裡嘀咕,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麼小道消息,代聯會那些沒一件正經事,「參與主席選舉的酬庸」,無論她聽到什麼,大概都只能扣分吧?

心裡想東想西,隨她走進訓導處。沿路北一女同學紛紛注視,大概大家都覺得「主任抓到不軌男生」了,希望她們誰也不記得這人就是去年上臺領獎的「有方過人超群出眾」。就這麼來到「北一女版櫃子審訊室」,滅絕師太招呼我坐下,自己坐在一張藤椅上,開口說:

「放輕鬆,主任問你幾個小問題,不用多少時間。」

「是,主任請問。」

「我聽人家說,你不但有參與你們學校代聯會選舉,甚至還是這次勝選那位胡……胡……」

「胡財貴。」

「嗯,胡財貴同學,」滅絕師太點點頭:「你是他的『小諸葛』,是不是?」

「呃,」我臉一紅,「小諸葛」是管樂詹那邊亂講的,不知怎麼傳到滅絕師太這裡:「這個嘛,我的確幫他出過一些主意,不過我自己是沒參加在裡頭啦。小諸葛什麼的都是大家胡亂吹捧,主任可別當真。」

「不會呀,有你幫忙,他會獲勝也不奇怪。」滅絕師太點頭:「那孩子看起來也是一表人才,上次在你的發表會上講得十分得體。你都幫他出過什麼主意?」

「呃,就怎麼整合同學意見之類的。」

「怎麼整合?」

「這麼說好了,」我心裡疑惑,不知道她問這些做什麼:「像是我們學校儀隊,人那麼多,結果這個分隊支持張三那個分隊支持李四,搞得內部不和每天吵架。我就建議阿貴……胡財貴,要他找儀隊交心,跟人家說儀隊團結比勝選更重要,支不支持都沒關係,就是不要因為他胡財貴搞不和。」

「哦?」滅絕師太一怔:「為什麼這對胡財貴有利?」

「呃,這話講出來就有點權謀啦。」我搔搔頭:「主任您想,儀隊這種隊伍最團結了,就算有什麼事情自亂陣腳,當時都要比賽了,到頭來人家保證會想辦法消除內部歧見啦。你要人家支持,當然不能用分裂對方作為手段,贏就贏輸就輸,不管結果如何總得光明磊落的。就不要人家床頭吵床尾和,回頭想想都是你們這群壞人搞得我們家內亂,那不是適得其反嗎?」

「嗯,原來如此。」滅絕師太點頭:「這話不錯,將心比心,只有尊重人才能贏得別人尊重,難怪被稱為小諸葛。諸葛亮七擒孟獲就是攻心,只有對方心悅誠服才能接受你,這是很好的建議呀。哪裡權謀了?」

「是。多謝主任。」我忙道,這關應該算過了。

「那還有什麼?」

「就這種的,東一個西一個吧。」

「所以人家當選後就酬庸你了?」滅絕師太追問。

「主任,總隊長職務真的是傳統如此,不是酬庸啦。」

「我說的不是總隊長,」滅絕師太一笑:「你帶得那麼好,不找你又能找誰呢?我說的是他有沒有酬庸你什麼幹部之類的?」

「我自己沒有,」我忙道,不斷提醒自己誠實是最好的政策:「不過因為他是成功演辯社社長,我是說唱藝術社社長,我們兩社在去年有些學長之間的糾紛,所以胡財貴為了表示友好,就讓我們社團出任一席財務委員。」

「所以你是成功代聯會的財委?」

「我自己不是,」我連忙否認,滅絕師太不會已經聽說代聯會貪汙的事了吧:「我讓學弟去歷練,學弟數學不錯勝任有餘,我的數學成績嘛……還是讓學弟去比較不會丟人。」

「所以你都沒過問代聯會的事?」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呀,亂管閒事被人家說閒話多划不來?」

「呵呵,其實你管的閒事也沒少過了,閒話什麼的我也聽了一堆。」滅絕師太笑道:「董子凱,我常常覺得你很奇怪,明明都是些好事情,為什麼通通不肯承認呢?都說為善不欲人知是美德,但那也僅限於自己不主動炫耀,真的被人知道了,卻也不必隱瞞嘛。」

「是啦,但是我也沒特別做過多少好事,『為善』什麼的說得太誇張了啦。」

「你不是建議胡財貴投稿中央日報募款嗎?這也是你的『錦囊妙計』,對不對呀,小諸葛?」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說了半天,講的竟然是這件事!

滅絕師太微笑地望著我,表情充滿讚許。我暗暗竊喜,原來陰錯陽差又拿到印象分數啦。

三月初薇回國,雖然馬上跟我在一起,但兩人之間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開。跟薇去實驗劇場那天目睹學運,隔天看到民進黨暴民燒國旗,回去想了幾天,突然有了個討她開心的想法。於是找上胡財貴,提了一個「錦囊妙計」。

打從這學期開始,胡財貴就被代聯會搞得焦頭爛額,由於選舉承諾太多,各方勢力紛紛找他「兌現」,不但各大社團利益糾葛擺不平,更有許多校內外資源分配不均的爭議。加上迫在眉睫的校慶、樂聲揚、紀念書包、紀念徽章與紀念服,別說找我聊天了,平常想碰到他都不容易。

打從選後我就刻意避著他,見我出現教室門口,這位主席大人忙不迭迎了出來,表情僵硬,強顏歡笑地問:

「呀!凱子,真是稀客!什麼風把你吹來啦?」

「哈,」我暗中竊笑,人的名樹的影,此人自顧不暇,此番「小諸葛」上門,他大概想使出什麼空城計吧:「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今天是來幫你出鋒頭的。」

「哦?」他一怔,開心起來:「那敢情好!這段時間都請不動你,我快被大家搞死了,你快說說看,有什麼可以教導小弟的呀?」

「這裡不方便,我們去你社辦。」

我故作神祕,隨他來到演辯社社辦。那天裡頭正好沒人,他表示誠意,掏出菸請我,兩人享受著地下室氣窗照進的陽光,讓濃濃的煙霧在光裡飄移。

兩人客套幾句,他說了一些代聯會的現狀,東一句西一句,每件事都點到為止,看來有種怕我知道詳情,卻又想打聽什麼的味道。我微笑接招,這段日子我快樂得很,誰來關心你這些狗皮倒灶的事呢?當下也不說破,就聽他道:

「唉,反正就是些有的沒的,沒一件順心事。來來來,你說有好主意教我,就別賣關子了吧?」

「呵呵,剛剛都是你在講,我還急著說呢。」我笑道:「你知道最近中正紀念堂發生學運吧?」

「知道呀,野百合宣言什麼的,」他一怔:「你是要我去組織靜坐嗎?」

「那種事給建中玩,成功忠黨愛國,這麼做穩死無疑。」我搖頭:「阿貴啊,你知道有個兵法家叫做李德哈特嗎?他有個理論說作戰要成功,最好的策略是走間接路線,沒必要不用真刀真槍打硬仗。學運這麼敏感,你去了就算不惹禍上身也只是個高中生,那邊都嘛大學生,你沒有發言權只能湊熱鬧,這叫吃力不討好。」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沒去啊。」他點頭:「之前有人提議,要我學上次六四事件的北一女班聯會發動什麼活動,可是我覺得情勢不對,去了只怕偷雞不著蝕把米。」

「你很聰明,可惜只想一步。」我笑道:「你沒注意後續發展,之前有人在廣場上鋸斷中正紀念堂旗桿,又燒國旗,這就是你可以操作的了。」

「這要怎麼操作?」他皺眉:「以代聯會名義捐一面國旗給中正紀念堂嗎?」

「他們有得是國旗,不必你送。」我一笑,掏出一張紙:「你先讀讀這篇。」

阿貴一怔,接過紙張讀了起來。只見他好不容易讀完了,低頭思考片刻,這才問:

「凱子,你要我用代聯會名義投書中央日報,發起募款,重建中正紀念堂旗桿?」

「是啊,簡單易懂。」我笑道:「連投書都幫你寫好了,蓋個章就能寄啦,夠意思吧?」

「這為什麼對我有利啊?」

「很簡單呀,」我暗暗嘆氣,這人也太短視了點:「一封投書,有人響應就是你的功勞,沒人響應起碼也是成功代聯會的表態,你只花個蓋章時間,最多石沉大海,毫不虧本的事何樂不為?」

「要是有人響應,我該做什麼?」

「我信上寫了,你代表代聯會捐五千塊,」我解釋:「這筆錢很小,代聯會出得起,王又勤有意見我可以幫你跟他喬。如果有人響應一定會來聯絡你,總不能這五千塊都不收你的。那你不就是發起人了嗎?」

「旗桿很貴的,真有這種人要捐就全捐了,怎麼會來找我?」

「因為你是學生,又是提供主意的人,沒人會跳過你。」

「那要是有人捐,之後又要做什麼?」

「真有人捐,那人家自然會找上學校,效果就達成了。」我說:「到時候動作得快,以代聯會名義再發一篇感謝愛國企業什麼的投書,等人家定下重立旗桿日期,你就發文給前三志願……尤其是北一女班聯會,號召大家一起去升旗。」我頓了頓:

「這麼一來,前三志願班聯會就是你動員的了,名利雙收漂亮得很。最有趣的是啥事都不用做,兩篇文章六份公文,請請公假升升旗,梳好頭等記者採訪,輕鬆自在,在前三志願訓導處又吃得開。」

阿貴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歎道:

「唉,凱子你超強的,我真服了你。那你自己呢,要什麼?」

「選都選完了,我幫你個小忙還要什麼回饋?」我心下厭煩,他總是這樣:「提醒一聲,你最好跟誰都不要提到我,完全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獻策給你的。我在北一女夠紅了,不差這件事,充其量升旗那天幫我請個公假,讓我跟著愛國愛國就可以啦。」我頓了頓:

「我只有一個要求,原稿你拿去影印,卻一定要還我。這封投書我有別的用途,原稿我要留著。」

「你要做什麼?」

「給我馬子看啦,」我笑道:「她愛國得要命,等這事兒辦成了,我就跟她邀功說是我的主意,拿原稿當憑證。記得喔,報紙刊登出來講一聲,我要買一份剪報紀念。」

「那我就用你的名義發嘛,」他說,看來不大相信我:「就說是成功代聯會董子凱撰文的,說唱藝術社是財委,你也是代聯會一份子呀!」

「我不是代聯會幹部,這本來就是幫你做面子。」我嘿嘿冷笑:「阿貴你這麼小心,難道怕我暗算你什麼嗎?這種事情我能怎麼暗算你啦?真是好心被狗咬,不信算了,我去提給管樂詹老婆伍心蕾,人家北一女班聯會大概比較領情。」

「唉唉唉,這話說的,」他忙道:「凱子你千萬別誤會,人家說無功不受祿,這主意太讚了,我是覺得你也可以藉機出出名呀!」

「我夠出名了,豬怕肥,繼續下去變成豬哥糖就不方便獵艷啦。」我哈哈大笑:「你愛名我愛女生,這件事其實是你幫我,代聯會面子大,我去投書人微言輕,既蓋不成旗桿也拍不到馬子馬屁。到底懂了沒啦?」

「懂懂懂,我小人之心,您老千萬別計較。」

「你他媽總是小人之心,我才懶得理你。」

我嘖地一聲,結束了與他的對話。

阿貴動作很快,當天就影印好、把原稿還我,用代聯會信紙謄抄一份寄了出去,甚至還去訓導處要賴小姐傳真一份作為保險。中央日報動作很快,二十日就刊出。阿貴也很巴結,自己買了兩份報紙,一份幫我剪好,一份完整不動,剪好那份貼在一本全新的空白筆記簿上,蓋好代聯會印章,在空白處寫上「感謝董子凱同學提供代聯會愛國提案與撰文」等字樣,提供我給薇「作證」。

這件事辦得異常成功,報紙刊出當天中央日報來電學校,表示有位不具名愛國人士願意提供捐款。隔天事情傳開,中央日報派員到校,校長親自接待,記者代表不具名人事接受代聯會捐款,甚至還發給代聯會一張感謝狀。

隨後訓導主任、主任教官、阿貴、中央日報代表赴中正紀念堂管理處接洽捐款,學運已然結束,中正紀念堂準備修復旗桿,尚未完成經費申請手續,這筆錢成了及時雨,管理處馬上發包,沒過幾天旗桿製作完成,運到中正紀念堂。

阿貴聽從我的意見,發文前三志願各校參與升旗,獲得北一女、中山女中與附中等校支持。然而不知道他是怎麼搞的,建中那邊老沒聯絡上,雙方發生誤會,最後建中班聯會表示不參加,算是個遺憾。另外阿貴也沒找景美,聽碩彥說是跟他之前那個女友有關,不知中間有何過節。

升旗日定在春假前夕,由於跟薇去澎湖,我就沒有參與了。回來後馬上又去太平山,之後發生車禍,直到躺在醫院跟薇獨處的時候才聊到此事,當時薇聽得很窩心,笑著抱起我,溫柔地說:

「沒去升旗不要緊,我們要一起看的是降旗呢!」

整件事到此告一段落,由於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跟薇講完後就忘得乾乾淨淨。直到此刻,才被滅絕師太重新提了出來。

問題是,滅絕師太怎麼知道是我去給阿貴「獻策」的呢?

我呆了半晌,怎麼想都想不出個頭緒,見滅絕師太笑容滿面,心想乾脆直接問她算了。於是說:

「呃,主任,這件事的確是我提的。問題是我要胡財貴自己出鋒頭就好,您又怎麼知道那是我的主意呢?」

「呵呵,你都不看報的嗎?」她笑道,起身跑到外頭去,帶了張報紙回來:「你看上面寫的,這不是你的名字嗎?」

我一怔,拿起報紙一看,只見讀者投書欄赫然就是那篇「學生當挺身護旗,願與社會愛國人士同修中正紀念堂旗桿」的文章。落款一行小字,「成功高中代聯會董子凱」,搞了半天阿貴還是用了我的名字去投書。

我搔了搔頭,心想這傢伙怎麼笨成這樣,說好給他出鋒頭,結果這小子笨笨地什麼都做了,卻把發起人留了給我。那天拿到剪報懶得看,直接扔給薇就沒事了,搞了半天上面是我的名字,訓導處那邊倒是連提都沒提。

轉念一想,嗯,訓導處大概也覺得沒啥好跟我說的吧?春假回來就出車禍了,躺到昨天才去上學,賴小姐急著催我寫詩稿,加上事情都是阿貴做,頂多覺得我文筆好所以阿貴委託我撰文而已。

望著報紙上自己的名字,我心下好笑,抬起頭來對滅絕師太說:

「唉,小事一件,我都忘了。雖然文章是我寫的,不過那些事情多半是胡財貴做的,連他用我的名字發都不知道。」

「你這孩子真是的,為善不欲人知,當真堅持到底。」滅絕師太笑道:「你這樣的孩子實在太少見了,換成是我們班聯會那些幹部呀,做點小事就來邀功,好好一件事看起來都像是為做而做的。你知道我們校長看到那盆花有多高興嗎?」

「哪盆花?」我一怔。

「原來你連這個也不知道。」滅絕師太點頭:「說起來你們成功訓導處也真奇怪,就算你不欲人知,鼓勵你幾句也不為過呀。是這樣的,上禮拜六市議會質詢臺北市教育局,議員特別找了這次出席升旗的三所學校校長去質詢。原本以為議員有什麼意見的,結果一到議會就被人家各自送了一盆花,說是三校愛國教育做得很好,議會特別送花給校長表達感謝之意。你們學校派總務主任代表校長去,他是男人就沒有,我們校長跟中山女中的校長還另外拿到一朵玫瑰花呢,呵呵。」

「還有這種事喔?」我嘖嘖稱奇,想不到一篇文章功效這麼大:「咦?不是四校一起去升旗的嗎?附中怎麼沒有?」

「他們是國立的,不歸市議會監督。」

「哦,原來如此。」

「所以嘍,回來後校長就要我獎勵同學,我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成功起的頭,當時就猜是你在推動的,後來人家說是成功代聯會主辦,我就找韓若婷來問。」

嘿,她果然知道韓若婷是阿貴的馬子,我暗想。

「若婷這孩子也真是的,一開始以為我不滿意,才問個頭就說是你『煽動』胡財貴同學辦的。」滅絕師太說得很開心:「我就說嘛,平常聽到一堆你們那個胡財貴同學的風聲,我說什麼也不相信這是他的主意。聽若婷一講,原來你是他的軍師,那就合理了。不錯不錯,這就叫做近朱者赤,你多多影響同學,讓他們跟你看齊,這是很好的互動。」

「呃,主任,這真的叫做『過』獎了。」

「好吧,」她忽然噗哧一笑:「既然都講到這邊了,你還有什麼不欲人知的善舉,要不要一次都跟我說呀?」

「沒有了啦,」我臉一紅,不管臉皮再厚,這麼稱讚下來也招架不住,只得道:「我考試不作弊,吃完麥當勞會收盤子,頂多就這樣啦。」

「真是不承認到底,」滅絕師太一副拿我沒輒的模樣:「不是還找議員幫忙梁文渝爸爸澄清名聲了嗎?」

「呃,這個嘛,是有啦。」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理由,」滅絕師太得意地說:「去年年底有人來跟我告狀,說你帶一大票我們同學跑去地下舞廳狂歡。當時我聽了不信,後來消息越來越多,只好找她們來問,結果發現真有其事。訓育組本來上簽呈說要懲處、也要通知你們學校的,我就想你這麼潔身自愛,一定又有什麼『不欲人知』的理由,所以要他們稍安勿躁,等我問過你再說。」

「呃,主任,那件事……」

「你不用解釋,」她點點頭:「盧教官說了,你不好意思直接拜託人家,帶著一堆女生假意湊熱鬧捧場,趁著酒酣耳熱請人家幫忙。唉,怎麼說呢,你的心思很細膩,想法也很成熟,問題是做法太冒險了。那裡畢竟龍蛇雜處不是好地方,不說遇到什麼壞人了,光是警察臨檢送回學校,我們想要不處理都不能呢。」

「是,主任對不起。」

「不用抱歉,反正沒出事,過去也就算了。」她溫然一笑:「董子凱,我能理解這件事情太大,你需要朋友協助。只是這些『朋友』個個是我們學校的模範同學,喝酒跳舞也是違法,真被抓到就連累人家了,你懂嗎?」

「是。」

「當然啦,她們都是好孩子,要是知道你想做的事,只怕誰都肯為你、或者為文渝冒險,」滅絕師太歎道:「年輕人嘛,容易顧前不顧後,你又不肯告訴她們真相,我問她們每個都一副被抓到的樣子,滿口幫你說好話,尤其是儀蘋,胡言亂語的真的好可愛。要是盧教官沒跟我說,我們都會誤會你的。」

「我下次不敢啦。」

「別這麼說,我不是在責備你。」滅絕師太搖頭:「不貪汙就被人陷害,文渝家裡真是坎坷。幸好遇到你這麼熱血的朋友,還真的有辦法幫助人家,連幫兩次,問題應該徹底解決了吧?」

「似乎是這樣,後續靠我朋友幫忙,他們說要開什麼協調會,我就沒辦法參加了。」

「你沒問文渝嗎?」

「沒有耶,她沒找我,應該就是很順利吧,沒事就是好事嘛。」

「你們都沒聯絡嗎?」

「從寒假後就沒有了。」

「她不是還去醫院看你?」

「呃,對啦,只是那時候我都在睡,沒碰到面。」

「你也真是不小心,我找你好多天,後來才知道你出了車禍。」她嘆了口氣:「你的朋友還真多是我們同學呢,我問誰都說去看過你了。你跟林美薇是男女朋友,對不對?」

滅絕師太說得開心,猛然一句問出來,我連否認都來不及,一驚之餘只得承認:

「呃,是。」

「她的假單是我批的,說是去醫院照顧你。」

「謝謝主任通融。」

「身體好點了沒?」

「沒事了,謝謝主任關心。」

「那就好。」她溫然一笑,似乎該問的都問完了。停了半晌,忽然說:「對了,還有一件事。」

「是?」

「你剛剛說,你的社團學弟是成功代聯會財委,對吧?」

「是。」

「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向瑞彬,」我一怔,心裡浮出不好的預感:「方向的向、祥瑞的瑞,彬彬有禮的彬。怎麼了?」

滅絕師太搖頭,閉眼想了半晌,又說:

「你是他社團學長,除了社團以外,私交如何?」

「私交很好,」我忙道:「這學弟很有才華,主任也看過他,就是上次發表會跟我一起上臺的一個高個子。」

「喔,就是他啊?」滅絕師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續道:「嗯,好吧,既然你們私交很好,那我提醒你一件事。」

「是關於財委職務吧?」我接口。

「哦?你已經知道了嗎?」滅絕師太一怔:「你不是……沒有參與代聯會運作嗎?」

「學弟是我派去的,我跟胡財貴有交情,加上是社長,很多消息會往我這裡傳。」我緩緩地說,再度提醒自己誠實是最好的政策:「主任,可以容我先說句話,然後再聽您教誨嗎?」

「喔,好呀。」她皺起眉頭:「你說。」

「孔子說危邦不入,天下無道則隱。」我吸了口氣:「您想說什麼我大概明白,其實我或多或少也聽過一點小道消息。這就是選完之後我選擇遠離代聯會運作的理由。問題是,很多事情不碰則已,一碰就身不由己了。所以我的態度是能不管就不管,能不聽就不聽。」我頓了頓:「主任您是做教育的,學生的事您不能不管;我只是個學生,很多事情可以選擇不聽。主任常稱讚我,其實我也有很多事情瞞著您,當時只想逃過一劫,事後卻覺得很不安心。」

她訝異地望著我。

「像是上次捐血好了,」我輕輕地說:「那次我的確不是去參加九三九的,也真的陪文渝去捐血,只是那是我第一次捐血,不知道十七歲才能捐,所以其實沒捐成,連那兩個餐盒也是被捐血車白送的。當天我也有票,也真的進去逛了一圈,這上面就跟您避重就輕了。代聯會也是,我們班教官曾經一再勸我不要涉入,我躲著他跑到裡頭到處出主意串門子,洋洋得意當什麼小諸葛,結果看了一堆爾虞我詐,選完之後覺得後悔不已。所以,」我換了口氣:

「這學期我學乖了,很多事情不是我控制得了的,那就少聽少問,更不要不懂裝懂進去胡搞。主任上次教誨過關於校園民主的事,當時當成耳邊風,事後證明您是對的,沒有主義思想的選舉根本只是聯誼,嚴重一點還是營私謀利的工具。代聯會那些風聲我聽得怵目驚心,剛剛說『無道則隱』,這件事就請您放我一馬,讓我當隻縮頭烏龜,我不想去勸他們,也不想跟他們對著幹。再說這也是成功的茶壺風暴,您是北一女師長,何不就靜觀其變,之後把這個案例當成他山之石教育貴校同學呢?」

滅絕師太沒料到我會這麼說,張大了口訝異不已,問道:

「所以,的確已經是個『風暴』了?」

「無風不起浪,只是早晚問題。」

「那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為什麼不讓我『提醒』?」

「因為您還沒說出口,我也沒有聽到,您一講我就沒辦法假裝不知道了。」我歎道:「以前不覺得,現在才發現學校的確是社會縮影。像剛剛那件升旗的事吧,我提主意給胡財貴本來是一番好意幫他做面子,結果他信不過我,投稿還是用了我的名字,結果主任把榮譽歸了我,照樣不信任他。這就是我跟他的不同,他什麼事情都在算計,我連好心好意不算計的自由都沒有,繼續跟他們耗下去就會變成跟他一樣的人,這是我不願的。」

「所以,你不願意提醒他?」

「是的,我不願意。」

「而你卻願意兩肋插刀幫助文渝?」

「因為文渝拿誠意待人,所以我拿誠意待她。一些沒在用的錢,算不上兩肋插刀。」

「而胡財貴沒有對你付出同樣的誠意?」

「也不能說沒有,只是他的誠意,是給作為『籌碼』的我,並不是針對我個人。」我搖頭:「作為籌碼,協助他選上也就仁至義盡了。選上之後大家各走各路,鳥盡弓藏,我不用他賞給我什麼誠意。」

滅絕師太聽我這麼說,靜了靜似乎在想什麼。我默然不語,她開了口:

「董子凱?」

「是?」

「聽你這番話,」她的語氣很輕,跟以往差好大:「主任很想知道,這一年多以來,在你身上是不是……發生了很大的事?」

「呃,」我一怔,承認道:「是。」

「哦?」她也一怔,似乎覺得我承認得很快:「那你可以跟主任說嗎?」

「這……不大方便。」

「因為你讓程嘉箏懷孕,是嗎?」

她忽道。我大吃一驚,支支吾吾地說:

「主任……您怎麼……」

「我早就知道了。」她輕嘆一聲:「董子凱,這件事從開始我就知道。醫院把她的病例寄來學校,事情也是她自己跟輔導室主任說的。」

「我……」

「你別緊張,這件事情我從來沒跟你提,就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溫和地說:「你聽主任講句話。」

「呃,是。」

「這件事,的確是大事。」她輕輕地說:「你從去年社團聯展就跟她搞得風風雨雨,作為訓導主任我想不知道也難。一開始當然不滿意,你跟她蹺課又跟我說謊,社團聯展當天還公然……反正我從那時候就盯上你了。」她一笑:「像你這樣的男生我見多了。去年你很風光,大搖大擺做事誇張,一堆同學眾星拱月拚命說你好話,甚至還跑來找我討公道。」她搖搖頭,一副很好笑的樣子,卻說:

「然而,暑假一過你就變了。很少看到你,你的風聲也少了很多。我有查過你的入校記錄,比學校開給你的整整少了一半以上,所以不是不能來招搖,是你不來招搖了。」她想了想:「當然啦,小道消息一樣少不了,你跟學姊分手了,文渝跟藝嵐爭風吃醋,最後竟然跟僑生在一起。明明做了很多好事,問你卻又都輕描淡寫搪塞過去,這一切行為,都跟我過去認識的『男校學生』完全不同。」

「呃。」

「我默默觀察你,發現你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跟去年神采飛揚的模樣判若兩人。我就在想,難道真的是因為那場錯誤,讓你內疚了這麼久嗎?」

我沒回話,她又說:

「剛剛聽你說『危邦不入』,我終於明白了。這一年你檢討自己的行為,發現自己做錯很多事,所以心灰意懶,不願意再惹一身腥,是嗎?」

「這個……部分是。」

「那其他部分呢?」

「也有一些原本不會碰到的責任,現在不得不承擔了。」我黯然道:「加上小箏……程嘉箏的事,我覺得十分羞愧,覺得自己毫無責任感,完全不值得別人的尊重信賴。」

「是麼?」她一笑,搖頭說:「董子凱,你聽主任說句話。」

「主任請講。」

「責任永遠都有,差別只是你用什麼態度去承擔。沒有人能毫無責任活著,差別只在你願不願意去面對,是不是無奈或逃避而已。」她笑道:「你是學生,其實沒有太多事情要承擔,從主任看你承擔的事情早就遠遠超過一般高中生的程度,而你承擔得也很好,不是『不能讓梁文渝退學』嗎?說得這麼以天下為己任,我並不覺得你做得很痛苦。」

「那只是舉手之勞,真的沒什麼。」

「所以會讓你這麼無奈的事,一定更加複雜。」她點頭:「然而,面對複雜的環境,最簡單的做法就是堅守原則,做你自己。就算當時程嘉箏沒去墮胎,你必須面對一個小孩好了,從主任的觀察來看,你也一定會做個好爸爸,不會委屈小孩的。」

我愕然抬起頭來。「堅守原則」「做你自己」,她講的跟爸爸一模一樣。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主任教學生這麼多年,很多人一出社會就變了個模樣。」她唏噓地說:「然而,看到你的作為,我就覺得下一代還是很值得期待的。你固然會犯錯,卻也會反思檢討,能力又強,還有一副古道熱腸。」說著望向我,雙眼充滿期待:

「小小挫折不算什麼,程嘉箏自己站得起來,你也不能總是覺得內疚。你有多久沒聯絡她了?」

「從貴校校慶之後就沒了。」

「那你大概不知道,她這次模擬考,已經是全級前百分之五了吧?」

「啊,真的喔?」我眼前一亮,高興了起來:「她進步這麼快喔?」

「你看你,一聽到程嘉箏就開心。」她笑了起來:「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你們分手了,卻還是這麼關心人家。成績出來後我找她聊,她對我說,自從認識你,她才知道對人付出是這麼滿足、這麼快樂的事,說要為你考上一所好大學,讓你驕傲,也讓你放心。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呃,不知道。」

「這是你的感染力,從去年那場晚會我就看到了。」滅絕師太續道:「無論一對一相處、跟一群人合作努力,你總是站在人群中間鼓勵大家,用你的方式讓所有人往上提昇自己。你必須站出來貢獻這樣的的熱情,不能遇到困難就畏縮。在社會上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而這就是你的責任。能力越大責任越多,如果逃避,就只能一直逃避下去。責任不會因為逃避而消失,只會越來越難承擔,你懂嗎?」

我訝異地望著她,點了點頭。

「男孩子有擔當、有能力,才能成為社會棟梁。我是北一女中的老師,不代表我對你們沒有期望。」她又道:「成功這兩年校風丕變,自由開放有餘,管理輔導不足,我從旁看得很憂心。你身為『小諸葛』,風雲人物社團幹部,既聰明又熱心,怎麼可以因為一點小事自傷自憐,看到問題卻不去解決呢?你連文渝家的事情都能這麼船過水無痕地解決了,卻不能解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證明那件事或許真的十分困難。但這也是挑戰,不能變成你自我懷疑的藉口。你說子曰危邦不入,孔子卻也說『吾未見能見其過而自訟者也』,你會主動批評檢討自己的過錯,連孔子都沒見過這種人,自己有困難自己解決,別人有困難幫別人解決,這才是我期待的你。知道嗎?」

「是。」我認真地說。

「這就對了,」她滿意地一笑:「成功是你的學校,就算危邦你也在裡頭了,說什麼『不入』?這次升旗就是例子,你帶頭去做,提出好主意,就會見到成效。主任期待看到你的成果。」

「是,我會站起來的。」

「一說就懂,難得有這麼聰明的孩子。」她拍拍我的手背:「你加油,今天帶隊帶得很好,我就知道你可以當大家的榜樣,所以才會同意你的提議。繼續這麼做,不用顧慮太多。」

「是。」

「不過穿軍訓服窄裙的確比較不好跑啦,」她呵呵一笑:「要注意喔,女孩子的面子不像男孩子那麼好處理。」

「呃,我也只是嚇唬嚇唬她們啦。」

我搔搔頭,糗糗一笑。

滅絕師太微笑起身,送我走出訓導處。

我站在訓導處門口,望著微笑中的她,深深一鞠躬,這才轉身離去,走出已然暗下來的光復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