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大寒 (下)

聖誕夜。凌晨兩點十五分。

醜臉樂團唱起最後一首歌,大夥兒紛紛回到座位上。見我獨自坐著抽悶菸,儀蘋忍不住唸了小渝幾句,毫不客氣地把菸搶走熄掉,這才坐下來,跟其他人擠在一起。

大家剛跳完舞,每個人都流著汗,一張張通紅的臉蛋像是水果攤上陳列的富士蘋果;樂儀隊員身材修長,擠成一堆的模樣又像一包包的甘蔗。我正打算藉故溜出去再抽一根,就聽娃娃問:

「凱子,你在想什麼?」

「呃,沒事啊,先靜一下,待會兒還要上臺呢。」

「對啊對啊,聽說你還要上臺表演呢!」一個叫做李儀雯的說,她是儀隊白槍,不知為何大家都叫她「小星星」:「凱子趕快講一講,到底你是怎麼參加那個團的啊?」

「有個朋友介紹我進去的。」

「是團裡的人嗎?」

「就是個朋友嘛。」

「哈,不好意思了?」康康笑了起來,對大家說:「凱子不講我講,妳們都記得阿薇吧?」

樂隊的都點了點頭,康康對我一笑,示意要我別擔心:

「阿薇是凱子的好朋友,之前就是她在這裡當bass手,後來才介紹凱子進來的。」

大夥兒聞言馬上吵了起來。「哦?」「真的?」「凱子也認識阿薇啊?」,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只見小渝娃娃似笑非笑望著我,臉上一熱,連忙胡說八道一番試圖亂以他語。孰料才說了兩句話,小光竟然開了口,哈哈兩聲過去,「凱子是在麥當勞認識這個人的,有一天他們兩個都蹺課,結果……」,攔都攔不住,把我跟薇的「邂逅」過程通通講了出來。

我暗暗嘆氣,心想這可不好,等一下又要「聽說她有個成功的男朋友」了。只見馨馨終於跳出來,嘰嘰呱呱說起了說了自己如何「通過哥跟薇姊姊幫助,得以重新相認失散多年的大姊」,暫時幫我解了圍。

馨馨講話很有分寸,重點全都避得乾乾淨淨,只說自己是人家養女,從來不知道有這個姊姊。眾人聞言驚嘆不已,一時把什麼「麥當勞的浪漫邂逅」全部拋諸腦後,圍著馨馨,聽她說了一堆大姊有多好,哥跟薇姊姊對她多有貢獻之類的事。這些細節巧怡全沒聽過,睜大眼睛聽了半天,隨即埋怨「馨馨妳都把我當外人啦」,又推又拉把大家逗得大笑不止。

豈料,馨馨一講完,話題竟然又轉回來啦,第一志願果然記性好,幾個樂隊的再度拷問我跟薇的關係。我心想康康幹嘛那麼大嘴,正自尷尬,就聽舞臺上傳來了狗弟的聲音。

「Ladies and gentlemen,」他手持麥可風,走到舞臺中央,聲音清朗愉悅:「節目進入尾聲,接下來上場的是國際友人。他們聽不懂中文,所以我先胡亂介紹一下這群小日本鬼子,請大家待會兒通通都裝出沒這回事的樣子,千萬不要笑出來了。」

這話一說全場都笑了起來,我們的位置非常好,隔著舞池高出半公尺,正好是個什麼都看得到的「包廂」。只聽狗弟說:

「這掛日本人叫做『O-chisun-MA』,就是日文的老人家的諧音啦。之所以取這個名字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年紀都有一把了,不過主要理由還是因為他們很愛唱老歌。」他頓了頓,笑道:「不蓋大家,真的都是一堆老掉牙的歌,幾首有名的幾乎比我還老。不過人家也算很有本事,把一堆戰後什麼演歌、歌謠之類的歌曲唱得跟Bon Jovi差不多,這麼一來在日本當然人人喊打,變成老頭公敵,想紅大概要等下輩子。」

臺下哄堂大笑,只見幾個日本團員正在準備上場,莫名其妙看著狗弟,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麼這麼好笑。

「話是這樣說啦,人家遠道而來我們還是要有風度,」狗弟吃吃笑著:「接下來就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從日本來的,不會說中文的,專唱老人歌又不能笑他們的,年紀已經一大把的鬼子團體『O-chisun-MA』上臺,大家掌聲歡迎!」

觀眾捧場地鼓起了掌,日本人可愛兮兮地走上舞臺。狗弟把麥克風架在主唱前方,只見紫頭髮的「老頭子」走到中央,對狗弟彎腰鞠躬,開口說了一句日文。

「みなさん、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

這句我聽得懂,就是在跟大家道謝,但接下去就鴨子聽雷了。只見這傢伙咧齒而笑,一口氣嘰嘰咕咕說了一串,把大家都聽得一愣一愣的,連帶讓熱鬧的氣氛也冷了下去。這麼一來連狗弟都呆掉了,一副「唱就唱吧,囉嗦個什麼鬼啊」的表情。

我們聽得面面相覷,小渝一笑,翻譯道:

「他說非常感謝大家的歡迎,他們在上臺前有一點話想跟大家講,好像是關於等一下要唱的曲目,一個叫做什麼『なかじまみゆき』的人寫的歌。」

「中島美雪啦,」娃娃接口,表情有點訝異:「咦,妳們都沒聽過嗎?這個女的很紅耶,哪間唱片行都買得到。他們說第一首歌叫做『時代』,是一首非常老的歌。這裡還有個故事……他們自稱是中島的國中同學,小時候都很喜歡唱歌,常常聚在一起唱一些當時的流行歌。中島因為陪媽媽養病還是怎樣的……啊,講太快了,我沒聽見。」

「她陪媽媽養病,」小渝接口:「短暫跟他們當了一陣子的同學,學校叫做やまろくちゅ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之後就搬回おびひろし……某個北海道的城市了。」她又聽了聽:「從此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隔壁班的小女生,直到十四年前,才在這首歌發表時的聖誕特別節目上看到了她的轉播表演。」

「後來呢?」儀蘋追問。

「後來喔……等等……」小渝聽了半天,皺眉道:「他說得太快了……什麼他們追著一路跑到東京,跟對方見過一面,なかじま看到他們很高興……還說……藝嵐啊,他說什麼?」

「他說中島很懷念那段時光,」娃娃接口翻譯:「所以就把這首歌送給他們……要他們不要放棄……這一段我聽不大懂,小渝?」

「不要放棄在音樂上努力。」小渝點了點頭:「這幾個人小時候曾經夢想過長大要組一個團,最後卻從來沒有實現,後來有的當了社員有的在當記者……所以,聽完なかじま的話,他們就真的組起了這個團,開始在pub巡迴表演,這就是『O-chisun-MA』的由來……咦,開始了。」

臺上響起吉他獨奏,紫頭髮主唱抱著一把很炫的白色電吉他,撥起前奏。

很簡單的輪奏,樂聲響起時大家都閉了嘴。只見對方收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認真無比,像是演奏什麼世界名曲的嚴肅表情。幾個小節前奏一過,唱起了「時代」。

很好聽的歌,主唱沙啞的嗓音高亢又蒼涼,雖然沉沉地與現場氣氛不同,卻馬上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只見他唱了幾句,棕髮keyboard手這才跟上,琴聲在寬敞的四壁上反射著回音。不久後其他團員紛紛加入,樂風一變,綠髮鼓手重重敲下,「打開」了這首歌。

我詫異不已,「時代」速度不快,卻是空間感十足,淡淡蒼涼裡有開闊的風貌,幾把簡單樂器演奏得燦爛無比。緩緩地、穩穩地,像是昭示著什麼重大的訊息。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舞池裡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安安靜靜地,踏著緩慢的舞步,聽著這首歌。

「也有過這樣的時代的,」小渝聽了半晌,翻譯說:「總有一天會這麼說。」

「的確有那樣的時代的,」娃娃也道:「總有一天可以笑著說出這句話。」

「所以今天不該軟弱,就讓今朝的風迎面吹來吧。」

小渝笑了起來,像是回應著歌詞,柔和堅定地望著我。娃娃則望著臺上的主唱,輕輕地,哼了起來。

「轉變著,」小渝依舊微笑著,牽著娃娃的手:「轉變著,時代正在轉變著,悲傷歡喜不停重複。」

「今天分手的愛人,」娃娃唱著,配合著翻譯:「也會改變,也會有另一個相逢。」

兩人牽著對方,一個唱一個翻譯,在黑暗的空間裡彼此微笑。這段歌詞好沉重,音樂的感受卻又很深刻,主唱的聲音在擴音器裡變成一片晴空下的遼闊背景;娃娃與小渝的低語,則在空中化成兩隻振翅的青鳥,比翼遠颺,飄蕩在雲裡。

歌詞繼續,翻譯也繼續。我望著她們,眼前不再是喧鬧的月光和狗,卻是一片乾淨的,沒有雜質的黑暗。彷彿北國的靜夜,雪地中無垠的長空。

「旅途上飄泊的人們,總是希望能有回到故鄉的一天。」

「即使今夜會跌倒,卻還是帶著信心,推開門就走出去。」

「即使今天下著冰冷的雨,也絕不退縮。」

「輪替著、輪替著,時代不斷輪替。」

「分合聚散。」

「週而復始。」

「今朝跌倒的旅人們,也一定能站起來,重新出發。」

歌曲結束。兩人一齊停了下來。

我感動不已,臺上結束尾奏,臺下靜默半晌,隨起響起一陣瘋狂的、停也停不下來的掌聲。

真是一首好歌啊,我不禁讚嘆,完全不受剛剛那堆「開場白」影響,也不見他們拿起樂器亂彈一通,光憑實力就把氣氛找了回來。場中口哨鼓掌聲不斷,大夥兒歡呼著,讓幾個靦腆的日本人傻笑得停不下來。

這就是接近壓軸的實力嗎?我不禁開始緊張。只聽他們又唱了起來,娃娃說這也是中島美雪的歌,去年剛發行,叫做「空港日誌」。

這次就比較熱鬧了,keyboard手華麗地彈著,鼓聲一下下敲擊著穩定的旋律。歌詞說有一個人特別跑到廣島機場尋找出軌的情人,飛機因為強風不能起飛,跟地勤人員打聽後卻發現對方根本不在飛機上。不死心的主角來回打聽,明知無望,卻依然執拗地走向失望的結局。

鋼琴聲中歌曲結束,日本人沒講話,另一首「誘惑」又唱了起來。這首歌更快了,娃娃熟門熟路地表示這是中島美雪1982年的單曲,當時我才小學四年級,正是剛要開始演講比賽,尚未接觸愛情的年齡。

「故作溫柔的表情,是女人們的流行」「崩潰邊緣的逞強,是男人們的慣例」;「你留下鑰匙,我鬆開辮子」;「女人偷偷藏著玻璃鞋」「男人偷偷藏著紙飛機」;「孩子一片片吞著悲傷學習經驗」「他將長大,成為連悲傷都說不出口的大人」。

似曾相識的情節,陌生的語言中觸動著莫名的心情。就像寫照著自己,沉重的結論在輕快的歌聲中流出,彷彿揭穿深藏的祕密,把我隱藏許久的心情,在剎那間擠了出來。

O-chisun-MA非常會控制氣氛,明明是一首從女性角度出發的歌曲,幾個老男人竟然能夠流暢地唱成一首動感十足、熱鬧歡騰的歌。若非聽著小渝娃娃的翻譯,光聽他們唱,絕對不能理解藏在歌詞裡頭的情緒。

喘不過氣的氣氛繼續,安可聲中另一首接踵而來。「這首歌叫做『横恋慕』,」娃娃一怔,搶下了翻譯:「日文是『第三者』『外遇』或者『愛別人的愛人』的意思。」

小渝無聲看了我一眼。更加輕快悠揚的旋律響起。

「對不起,」「能不能請你叫醒身邊的人,我有急事要跟他講」「我知道他還沒睡,聽得到我話」「我會搭清晨的巴士到你那裡去」「好啦,其實是騙你的」「我只是想再說一次喜歡你而已」。

依然是女孩子的情緒,同樣被O-chisun-MA詮釋得如此傳神。娃娃望著我,「横恋慕」「第三者」,彷彿是歌中的主角。

「明天我將身處於黑暗」「就像是在午夜裡」。

「結束的戀情,就像從未發生過」「如同壞掉的胸針,只能丟棄」。

我滿心歉疚,所有人都轉頭望向她。「多麼希望是在她之前」「長髮還梳著辮子的時候」「就與你相遇,」像是問著我:「真是這樣,那我們就能在一起嗎?」

我默然不語,歌曲連續不停。「即使如此時光仍然不會停留,」一句接一句:「我的思念傳遞出去,就會消失。」娃娃翻譯得越來越快:「真對不起這麼深夜還打擾你,流著眼淚真抱歉,」她眼神迷離,翻譯了最後一句:

「在這個時候,就這一次,說聲喜歡你。」

已經分不出是歌詞還是她的話了。漫長的歌曲告終,臺下不應景地響起熱情的掌聲。

我們都沒有出聲,所有人都安靜地坐在原處。娃娃默默擦掉眼淚,彷彿被歡呼聲無情地拋在一旁。我想伸手出去,卻又有些遲疑,只聽臺上主唱用日文說著謝謝,安可般地,唱起了另一首歌。

華麗的鋼琴前奏,熟悉的旋律傳來。已經沒有人翻譯了,我卻知道,這首歌是「青葉城戀曲」。

去年夏天,八月,我剛考上成功,漫長的暑假充斥著狂喜的情緒。媽媽獎勵意外考上的我,帶我去歐洲玩了將近一個月。這是我當兵前最後的出國機會,母子倆從英國出發,渡海到法國,玩遍荷比盧,又沿德國下到瑞士奧地利;之後穿越巴伐利亞抵達北義,來到佛羅倫斯與威尼斯,離開羅馬終於折返,途經斑斕婆娑的普羅旺斯與藍天碧海的尼斯,北上巴黎,過海回倫敦搭機返臺。

很過癮的行程,沿途我都在想小玫。當時還不知道她要移民,還以為我們有著數不清的未來。路上我寫了好多詩送給她,也在每一站都做出「影像記錄」,用媽媽的相機,記錄著「長大以後可以帶妳去玩的地方」。

回臺灣時已經快開學了,幾乎趕不上註冊的我在新生訓練後趕到北一女門口等小玫。那是我第一次看她穿北一女制服,鮮綠的襯衫上繡著白色的一條槓,陌生的制服透露新生的燦爛,短短的頭髮尚未留長。

許久不見,兩人非常想念對方。我害羞地在北一女門口牽起她的手,漫步在日後每天都會經過的,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上。秋天日落遼遠,紅霞把重慶南路染上一層漂亮的金黃色。我們探路也似地在這未來三年即將出沒的區域亂晃,走著走著,小玫帶我來到一間唱片行。

小玫開了口。

「凱?你喜歡聽廣東歌,對不對?」

「嗯,小時候看港劇常聽,有幾首歌很讚,我那點廣東話就是從裡頭學的。」我點點頭,笑道:「什麼英雄出少年、萬水千山縱橫之類的我都很熟。怎樣?」

「我知道,你唱過。」她點點頭,帶我走進唱片行:「送你一個禮物。」

老闆一見到她馬上招呼,小玫毫不猶豫地付了錢,從老闆手裡接過包在紙袋裡的錄音帶。原來這是她在我出國時特別訂的,裡頭是一卷香港歌星關正傑的專輯。

我從小就聽關正傑,這人是學建築的,卻以業餘歌手身分一夕爆紅,歌路從港劇主題曲、英文流行歌到翻唱日本歌無所不包,歌聲渾厚有磁性,什麼歌到他那裡都變成了他的味道。我從港劇開始認識這個人,之後幾乎每張專輯都買;要是買不到,就找專門進口香港唱片的唱片行訂貨,可謂不惜成本。

這張「天龍訣」發行於一九七九年,一直以為早已絕版,想不到小玫竟然幫我找到了。當下興奮不已,二話不說拉著她跑進新公園,拿出隨身聽,一人一個耳機聽了起來。

這張專輯多半是港劇插曲,「天龍訣」「勇闖愛情路」「新變色龍」「楚留香」與「殘夢」,聽完第一面翻過帶子,我又聽起了第二面。

小玫很高興我喜歡這個禮物,陪我讀著歌詞,就這麼慢慢聽到夕陽沉落。最後一首歌名叫「這個秋天」,前奏響起時曲風忽然一變,耳機裡傳出漂亮的鋼琴聲,一首帶著懷舊風,像是當天夕陽般的歌曲流洩而出。

廣東話的歌詞,「紅葉片片,你我相見,你說落葉聲惹心酸」「離別了,送我丹楓一片,你說秋天太短,莫嗟怨」,陌生的詞藻,「這美滿的秋天,賜你與我相遇,田園漫步望落日,草坡中兩依戀」「這美滿的秋天,這季節深記念,難忘地上落葉,輕且軟」。

廣東話一向讓我覺得很有趣,可是,這次不同,才聽一半,我就被這首歌感動得不能自已。

曲子帶著淡淡的感傷,好像十分懷念那些已經失去的美好時光,即使我正沉醉在幸福當中都不能不感嘆。然而這股感傷卻又是隱晦的,整首歌亮度很高,像是真的走在一片紅葉之海中,浪漫地、沉溺地,緬懷著已然逝去的戀情。

關正傑的歌聲當然不用說,與他對唱的是一位名叫鮑慧珊的陌生女星。不到四分鐘的歌我聽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後,才在歌名下方發現這是從一首日文歌翻唱來的,原唱叫做「さとう宗幸」,歌名是「青葉城恋唄」的歌。

當時沒有多留心,關正傑常翻唱,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小玫不會說廣東話,見我哼著哼著不禁笑了起來,摸著我的臉,像是嘲笑著我的唱腔,夕陽倒影裡,滿是她甜蜜的神情。

就這麼微笑著,幸福的半年倏忽而過。機場玻璃門外是她模糊的身影,詩聖扶著我的肩膀,帶我回到臺北。

當天下午我們在師大路ROXY喝了好多酒,之後詩聖送我回家,我從錄音帶的櫃子裡,拿出了這卷「天龍訣」。

多諷刺的感覺,那天是期末考後的寒冬。夕陽紅葉皆是追憶,印象裡漂亮的初秋化成了濕冷的春節。痛苦的我不能捲起舌頭唱廣東話,心一橫跑到公館,找到某間賣很多日本盜版唱片的唱片行,問人家「有沒有這個什麼宗幸的青葉城什麼的歌」。

原本不期望有的,想不到老闆當場就說有,翻箱倒櫃找了半天,拿出一卷佈滿灰塵的二手卡匣版日文精選輯,吹掉灰塵,上面赫然出現漢字的「青葉城恋唄」,中文翻譯為「青葉城戀曲」。

當天我又跑去中華商場,找人幫忙把卡匣轉成錄音帶,之後整個寒假都在聽這首歌。卡匣原本就是二手的,加上轉拷失真,錄音品質不堪入耳。但我卻一直聽一直聽,聽著聽著度過了一個瑟縮中的農曆新年,聽過了寒訓,直到跟小箏去過肯德基,這才放下錄音帶,逐漸忘卻這首歌。

然而,重複聽了好幾百遍,「青葉城戀曲」我是會唱的。

就跟小時候學英文歌一樣,一再欣賞的結果就是背了起來,即使自己根本不會日文。此刻,經過漫長的一年,坐在月光和狗裡的我,驀地再度聽到了這首歌。

這是最慢的一首,帶著春風般的柔和,緩緩唱了出來。

現場演唱的立體感是無法忽略的,O-chisun-MA的歌聲像是一張溫暖厚重的毯子,重甸甸地向我包覆而來。本來就已經很混亂了,聽到這首歌的瞬間情緒當場濃濃地從心底湧出。我茫然地望向臺上,只見聚光燈下的主唱神情好柔和,聲音既像關正傑又像さとう宗幸,厚厚地,緩緩地,拉著我走進歌曲當中。

新生訓練那天,聽了一遍又一遍。

隆冬的爆竹聲中,錄音帶嘶嘶作響。

於是,我也唱了起來。

眾人本來聽得很專心,被我一唱,當下不約而同朝我望來,一副「咦?凱子也會日文啊」的神情。

我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只是繼續唱著。小渝依然牽著娃娃的手,娃娃眼角淚痕尚存。我唱著熟悉又陌生的歌,無知地讓自己沉浸在這股氣氛裡。

青葉城在哪裡?我不知道;歌詞內容是得到愛人還是失去了她?我也不知道。

或許該說,此刻的我,在這個場合,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唱什麼。

第一次,不知道歌詞的內容,卻深深地投入了感情。「青鳥」般的空靈,「蓮花夢」的飄渺;彷彿「洛神新賦」的「不怡」,也像「落暮」一般,在強烈的情感中燃燒著激動的烈火。

於是,純淨的鋼琴尾奏結束了這首歌。臺上的日本人深深鞠躬,在眾人歡呼聲中走下舞臺。

狗弟一甩金色長髮,接回麥克風,對他們客氣幾句。

我轉過頭去,再度看著小渝與娃娃。兩人表情都很複雜,像是知道些什麼,卻又充滿情緒,無法處理眼前的困境。

時間已到,O-chisun-MA下臺之後就是「紅太陽」;大姊要我叫她起床,我也可以趁機脫身。

於是,我終於離開,藉著起身的瞬間擦掉淚水,獨自往準備室走去。

兩點四十五分。

「紅太陽」上臺,約定叫醒大姊的時間也到了。我從一群好朋友中離開,刷卡走進後臺甬道,步入準備室。

大姊已經醒了,坐在櫃子上揉眼睛。空氣有點窒悶,四周只有一盞微弱的檯燈。她惺忪地問:

「老頭子唱完了?」

「是。」

「那也該準備一下啦。」她跳下櫃子,皮裙上印著褶痕:「看到紅太陽那掛人沒有?」

「沒看仔細,日本人一下臺我就過來了。」

「好吧,那就等下臺後再跟桑尼哈啦。」大姊聳聳肩,突然問:「喂,你緊張嗎?」

「其實還好。」

「眼睛為什麼那麼紅,是累了嗎?」

「呃,嗯,大概是吧。」

「只怕不一定。」她沉默半晌,搖頭說:「好吧,不管你。你去把阿薇的吉他調好音,之後我們再出去。喇叭什麼的不用管,solo前我會找人拿給你。」

「所以呢,我在哪裡等?」

「舞臺旁邊,桑尼他們一下來你就直接上去。」

「狗弟知道我要『先』上臺嗎?」

「不知道,不過反正是他自己想找你上臺的,人家巴不得你肯,到時候自然會看狀況調整,上臺前跟他講一聲就得了。」

「都沒跟他排練過行嗎?」

「哈,人家是你師父耶,哪輪得到你來擔心啊?」大姊一笑,推推我的頭:「好啦,別廢話了,新手一個閒事倒是管得不少,就不要等一下忘了調音。還有,去喝一點東西,你的聲音好啞,是不是有點口渴?」

「嗯,有一點。」我說,不禁想念詩朗隊的彭大海。只見她還望著我,尚未痊癒的容顏有點憔悴,眼睛周圍黑了一圈。

「大姊?」

「嗯?」

「妳睡得好嗎?」

「老實說不好,」她搖頭:「心裡想東想西,外頭又那麼吵。問這個幹嘛?」

「妳看起來很累。」

「是嗎?」她想了想,嘆了口氣:「是啦,我是累了,每天這樣有誰會不累呢?又不知道將來能幹什麼,遊手好閒比什麼都累。想想乾脆去考大學好了,說不定我當學生會跟你一樣有勁兒。」

「講到這個,妳上次跟小箏聊過這件事。妳是真的想考大學嗎?」

「咦,我講過嗎?」她想了想:「嗯,應該有吧,不然你也不會知道。幹嘛問?」

「沒事沒事,」我忙道:「隨口問問,我去調音了。」

「等一下。」

「怎麼了?」

「你話說一半。」她望著我:「我想考大學,沒錯,不過這裡頭困難可多了,我連國中都沒有畢業呢。這只能想想而已,你要說什麼就說,不要把話扔在那裡。」

「呃,好啦,」我搔了搔頭:「只是突然想到,如果妳真的想考大學,搞不好我可以幫忙。」

「哦?」

「我也要考大學啊,總要準備的。」

「所以你要幫我忙?」

她笑著問,聲音裡透著幾許譏笑的意味。我忙道:

「我自己當然不行,妳乾脆問馨馨算了。不過畢竟我也得考,準備總是會準備的,妳的……妳我之間的距離總比跟馨馨近一點。呃,妳懂我的意思的。」

「嘻嘻,我懂。」她笑了起來,認真地說:「凱,我可沒笑你成績爛,說真的我哪有資格笑你呢?我的意思是說,你自己都準備不完了,哪還有空幫我忙啊?」

「反正都是聯考,等我高三了一起讀書也不錯。」我想了想:「這一年妳也可以先準備一些基本的,就我跟妳……加上馨馨,一起訂個計畫,先幫妳取得國中同等學力。如果詩聖有興趣也可以找他,那個人的功課只怕比我還爛。反正計畫不嫌早,妳又不用當兵,沒有哪年考上的壓力,就算第一次沒考上也不急啊。」

「是嗎?」她看起來還蠻高興的:「這也不錯。好啊,哪天我們一起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麼想法。」

「那要約哪天?」

「咦?馬上就要決定啊?」

「這種事不當場決定,只怕永遠決定不了。」我肯定地說:「沒錯,給我一個時間,我可以先想想,把一些細節搞定。」

「那就過年好了,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一句話。」

「那你可以開始準備了嗎?」她忽然說:「凱,你分心得很嚴重,是不是因為外頭有一堆小妹妹的關係?待會兒你是重頭戲,不是我在說,剛剛練成那樣頂多算是馬馬虎虎,你倒是都不緊張啊?」

「我緊張啊。」

「所以找事情分散注意力,是不是?」她皺眉道:「這可不行。我去外頭看看順便幫你拿喝的,你在這裡等,我回來之前要調好音。聽見沒?」

「好啦。」

「嘿。」

她看了看我,穿起外套,步出準備室。

大姊去了好久,我獨自坐在空蕩的準備室裡,音樂穿牆透入,連裡頭都聽得清清楚楚。紅太陽正表演Europe的「Heart of Stone」,聲聲鼓聲敲得我心神不寧。只得戴起耳機,插進「1987」調音。

調音完成,大姊還沒回來。我見cornet擺在桌上,順手拿來又練了一次。短號聲音真好聽,漂亮的高音帶著遙遠的回憶,我一邊打拍子一邊模擬森怪與大姊的速度。這段是solo,唯一與我搭配的只有小嘟的Tom-Tom跟狗弟的bass。不知屆時效果如何,一時有點緊張,顫音沒多大改進,自己倒是有點發抖。

今天我「熱」得很慢,跟以往表演不同,臨上臺了還是一片混亂。想想這是第一次在月光和狗上臺,本來打算等薇回來獻出處女秀的計畫也報銷了。當著那麼多朋友,要是丟了人,可就不只是削狗弟面子而已啦。我看連小光、甚至薇的面子都沒地方擺了。

這麼一想更緊張了,喇叭這種東西越緊張越吹不好,前一分鐘還吹得好好的,一想到待會兒的表演馬上打回原形。我不禁埋怨自己幹嘛雞婆,上臺就上臺,搞什麼勞什子銅管樂器根本是找自己麻煩。想到此處門開了,進來的是詩聖與阿誠。

「咦?大姊呢?」

「她在前臺跟狗弟打pass,大概是擔心狗弟亂來。」詩聖拿著一杯黃褐色透明的東西:「她要我們進來看你準備好沒有,順便當你的搬運工。對了,這杯給你壯膽。」說著把杯子交給我。

「這啥?」

「大姊要胡大哥調的長島冰茶。」他嘻嘻一笑:「加味不加價,月光和狗聖誕大放送。今天你是來頂替阿薇的,喝一杯她最愛的東西幫助氣氛。一口喝了,別讓大家沒面子。」

「嘿,是這麼說的嗎?」

我一笑,咕嚕咕嚕一口喝完,濃烈的味覺燙著喉嚨,咳了一聲,把杯子還給他。

「喂喂喂,」阿誠似乎很擔心:「凱子,這種東西可不能這樣喝。你吃晚飯了沒?就不要待會兒後勁發作,在臺上發起酒瘋就難看了。」

「臉紅或許,」我喘了口氣:「不過光這一杯可難不倒我。」

「就是說嘛,擔心個屁。」詩聖笑道:「凱子是我麻吉,這點本事沒有像話嗎?走,一起出去。」

「紅太陽搞定沒?」

「他們很霸道,上去就不肯下來。」詩聖哼了哼:「不過也沒關係,現在才幾點,活動五點才結束,他們愛唱多久就唱多久好了,反正你沒上去他們也不會下來,桑尼就這種人。」

「咦?對了,小李呢?」

「你聽,」阿誠一笑:「外面在唱那個『Rock night, rock the night』的就是他。」

「唱得不錯嘛。」

「學長嘛,也是給桑尼面子。」詩聖冷笑:「別擔心,我們有你呢,滅絕師太的信徒,峨眉英雌一個,聲音比他還高。虧這掛人還敢唱Europe,上次社團聯展連北一女的都會唱,沒出息。」

「Europe又怎麼了?」

「Europe這種算得上是metal嗎?」阿誠湊上話:「幾個人黑白彈彈,大部分都靠電子音樂,只有敲鼓的有事幹,小李也覺得沒有意思,一張磁片插進去只要唱歌就搞得定,有什麼了不起的?」

「嘿,你們倒是很講究。」我笑道,只覺得胸口有點熱,長島冰茶開始作祟:「其實Europe也很好啊,編曲編得好也是本事,起碼小李還能彈幾手,我比他差遠了,一樣也是只能唱歌呀。不然呢,我拿聖誕歌曲就打得過Europe,你們是這個意思嗎?」

「聖誕歌曲怎樣,有實力唱什麼都好聽。」詩聖一笑:「不錯,就是這個意思。先跟你講一聲,等一下不要一上臺就開唱,狗弟彈什麼你唱什麼,不能一首聖誕歌唱完就閃。知道沒?」

「咦?不是等你們叫我才上去啊?」

「什麼叫?你第一個上去。」

「喂喂喂,我只練了一首耶!」

「平常練假的嗎?不管,這是狗弟命令,你老實一點。」

「呃。」

我心想這下慘了,原來大家的想法是這樣,顯然剛剛全都會錯了意。一時只覺頭昏腦脹,太陽穴跳得非常厲害:

「喂,那等一下要唱什麼,先講一聲可以吧?」

「咦?唱什麼,你問我我問誰?」詩聖雙手一攤:「你是第一天跟狗弟同臺嗎?都嘛站上去他想怎樣就怎樣,哪一次事先講了啊?反正就那些歌,你每首都練過,再說你的工作也不是彈吉他,節奏還有大姊,光唱唱歌多容易,只要不搞錯歌前奏彈完隨便唱就好,真的手忙腳亂就擺個樣子,把插頭拔掉,沒有人會發現的。」

「哪這麼遜啊?」

「那不就結了?很簡單的嘛。」

詩聖笑道,扛起大姊的Ovation,阿誠幫康康巧怡帶上Trombone小提琴,我拎起cornet,三人這就往外走。

忽然一陣暈眩往腦子衝,我蹌啷著撞到了門。

「呀,你還好吧?」阿誠趕緊扶住我:「喂喂喂,走路小心點,是剛剛那杯長島冰茶嗎?」

「呃,好像不是。」

我搖了搖頭,心想才幾句話的工夫,就算喝醉也沒這麼快啊。定了定神,深深吸一口氣。

不吸還好,深呼吸暈得更嚴重,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擴散,眼前迷迷糊糊看不清楚東西。我把「1987」交給詩聖,靠著門休息了片刻。只見阿誠一臉緊張,詩聖倒是沒說什麼,只是默默望著我。

又過了一會兒,感覺稍微好了些,暈是不大暈了,卻有一股熱氣開始在體內擴散,胸口暖暖地,手腳卻冰冰地,把手放在胸口卻覺得還是很熱。一時感官錯置,心思混亂不堪。

視力也是,一片白茫茫中,四周變得非常刺眼。

準備室原本很亮,不過剛剛大姊要睡覺,所以把燈關了只剩一盞小檯燈。門沒開,就算開了外頭也是一片漆黑,我為什麼會覺得刺眼呢?

不知道,不過這可不是幻覺。我回到小櫃子前,翻開「青城心事」,拿出九三九買的那副太陽眼鏡戴上。

橘色的鏡片,白天可以擋紫外線,晚上戴起來不影響視線。九三九後一直擱在書包裡,之前還掙扎過平常應該戴它還是戴薇送我的Oakley。此刻,隔著橘色的的鏡片,眼前忽然毫無預警地出現一片更亮的光幕。

比剛剛還刺眼,我連忙拿下眼鏡。只見光幕依舊,只是顏色不同。

阿誠不知道我在搞什麼,看著我忙進忙出,不禁笑道:

「凱子你一下東倒西歪,一下子拿眼鏡又不能決定戴不戴,這要搞到哪時候啊?」

「呃。」

我愣了愣,還是把眼鏡戴上。這次感覺好多了,透過橘色的鏡片,周遭景物彷彿有了些變化。好像看著泛黃的相片,有種隔著一層,不太真實的感覺;像是驀地寧定下來,覺得世界寬闊了點、乾淨了點,甚至還涼爽了些。

奇怪的感覺,一杯長島冰茶竟然有這種妙用。接回詩聖手中的「1987」,我忽然覺得不那麼緊張了。適才的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平靜了,輕鬆了,連時間都慢了下來。

嗯,這才是我嘛。我不禁想,上臺前緊張,這是高一的我才會幹的事。雖說是首次跟Ansery出征,不過大家都在,下面還有那麼多好朋友。從來沒有一次聖誕節是以我為主角的,被眾人圍繞應該是心滿意足的,上臺表演應該是痛快淋漓的,我可是傳說中單挑「通乳丸事件」的獎章得主呢,怎麼能緊張呢,呵呵。

喝酒果然可以壯膽,我忽然覺得很好笑,「哈哈哈哈」笑了起來。

阿誠莫名其妙望著我,詩聖則點了點頭,微笑著說:

「不錯不錯,腳軟了馬上好,我第一次也這樣。」說著打開門,推我往外走。

三人走到外頭,阿誠把東西交給詩聖,跑到位置上叫巧怡、馨馨與康康,我跟詩聖從舞臺後方溜到臺邊,只見臺上紅太陽已經在唱Final Countdown了,看樣子應該是最後一首。

狗弟叼著菸站在一邊,大姊等人站在狗弟身後。小嘟晃著鼓棒,大姊戴了一頂帥氣的扁帽,森怪則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好像今天不是壓軸,只是一場再普通也沒有的表演而已。

大家都沒講什麼,見到我也只是一笑。狗弟想了想,從口袋掏出一個bass用的pick交給我:

「喂,這個給你用。」

「咦?這不是bass的嗎?」

我一怔,只覺得手中的pick很厚,跟平常bass用的不大一樣。狗弟搖頭:

「都嘛pick其實沒差,你用這個穩一點,省得待會兒緊張彈掉了,那多遜啊?」

「呃,好。」

「喂,要有氣勢。」

他拍我一把,笑著轉過身去。

臺上已經唱到高潮了,一個長得十分帥氣,留著小捲頭的高大俊男是主唱,想必就是大家口中的桑尼了。我偏起頭打量他,心忖此人頗有阿誠的味道,或者該說,他給我某種當時社團聯展第一次見到阿誠時的感覺。高大帥氣、神情輕蔑、好像很有女人緣,頗有一種世界應該圍著他轉的自信與驕傲。

「The Final Countdown」還不錯聽,副歌前有段蠻屌的吉他solo,負責處理的是小李,一手finger style讓人嘆服。別看人家平常一副頹廢搞笑德行,上了臺還真有兩下子,這種本事就算考不上大學也沒關係,就像家鳳說的,落榜也餓不死。

咦?倒沒見到楊淑芬,整晚她都不知道跑去哪兒了。舞池裡擠滿洶湧的人群,大家高舉螢光棒,熱情唱著「It’s the final countdown!」,臺上臺下連成一氣,氣氛已然來到高點。

聖誕老公公吐著火,嵌著燈光的雙眼顯得十分凶惡;滿牆雷射投影轉動不休,擴音器裡的重低音,把地板震得隆隆作響。

我望著眼前的景色,忽然發現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火吐得好慢。

聖誕老公公嘴裡有個隱藏的噴火器,定時就會來這麼一下子,噴出的火焰有一公尺長,感覺很兇猛,卻也稍縱即逝。不知是誰出的主意,有點惡搞,也很好玩。

問題是,這火也噴得太慢了吧?我定神瞧去,只見幾秒後聖誕老公公又吐出火來,火焰浪濤般地席捲而出,緩緩延伸至空中,再緩緩縮回。

是的。「緩緩」延伸,「緩緩」縮回。

一切都這麼清楚,火焰的層次、邊緣或顏色都看得節節分明。感覺起來十分洶湧,卻是緩緩地,乾冰般地流洩而出,而不是「噴」出來,就像電影裡的慢動作,無聲展示著整個過程。

我一怔,這是怎麼回事?

轉頭再看一次舞池裡的人,驀然發現大家也慢了下來。隨著音樂節奏,慢動作似地揮舞著螢光棒,緩緩跳起、緩緩喊叫,甚至還有女生胸口的項鍊,也在空中慢慢上下擺動,反射著舞臺燈,折射出五彩斑斕的星芒。

這是怎麼了?

我訝異不已,立刻意識到這可不是世界變慢,而是我「變快」了。

只在電影裡才看得到的特效,活生生發生在眼前。四周靜了下來,我的感官幾乎可以延伸到月光和狗每個角落。我找到了楊淑芬,她正擠在眾人裡望著臺上,手中煞有介事拿著一個雞尾酒空杯;馨馨等人被阿誠帶著,緩緩穿越舞池,經過捧著北一女獎狀、穿著綠制服的木頭人,巧怡與康康卻都沒有發覺。

吧臺上胡大哥正在甩雪克杯,一個溼漉漉的銀色瓶子被他扔到空中,氣球般地慢慢飛上去,水珠在旋轉中漂亮地呈螺旋狀往外飛灑,瓶子在空中停留半晌,隨即又像打開降落傘般地飄了下來。

胡大哥連頭都沒抬,反手接住,回到手中轉了一圈,搖了搖。

隔著人群空隙,我看到了大夥兒。幾個樂儀隊的都很開心,小星星拿著一面小鏡子看著自己,小光儀蘋不知道在咬什麼耳朵,小渝依舊牽著娃娃,情狀親密。

小渝有點累,微笑裡透著不慣熬夜的疲憊;娃娃精神還可以,表情帶著幾絲落寞。兩人把手擱在桌面上,手掌不遠處有個菸灰缸;菸灰缸裡有幾根菸蒂,一管沒熄乾淨的菸插在裡面,細長的煙霧冉冉升起,隨著空氣震動來回起舞,像是一株風中蘆葦,風過處依然挺立,緩緩往空中延伸,捲起漩渦,擴散在黑暗裡。

我連這個都看得到。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慌了,不知所措地想找大姊,孰料一轉頭又見到了聖誕老公公,只見火焰再度吐出,這次不但慢,更吐了好幾道。

火焰縱橫,頗有一種香港漫畫裡絕世高手出招,掌影足跡四散紛飛的感覺;又像布袋戲裡的特效,閃光煙霧過去,光芒驀然噴發,隨著煙霧搞了個亂七八糟。

火焰四處竄起,從聖誕老公公嘴裡延伸至五彩斑斕的牆面,穿過管線暴露的天花板,灑在人山人海的舞池當中。像某種發亮中的黏液,岩漿也似地沾在觀眾身上;又像是我最喜歡的太陽雨,奪目燦爛地,替眾人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

我也不能「倖免」,火焰沒頭沒腦地在樂聲中灑了我一身。「It’s」,身上熱了起來,「the」,眼前一片絢麗,「final」,火焰從掌心湧出變大,「countdown!」,隨著音樂結束,攪成一團的觀眾高聲歡呼,一個個往空中飛起,黏在半空,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我像是跳脫了時間與空間,置身另一維度冷眼旁觀。表演結束,接下來該Ansery了,我想轉頭卻動彈不得,彷彿身體趕不上腦袋的速度,即使再怎麼努力,竟然連動動眼睛都無比艱難。眼前是一片殘影,所有東西混在一起,就像坐在火車上看窗外的景象。

一杯長島冰茶絕對沒有這種效果,在此等「異象」裡,每個瞬間都成了永恆。我心知肚明,問題不在世界,其實是在我自己。我的思考速度變快了,感官趕不上,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呃,那怎麼辦?

熱熱的感覺衝上心口,忽然覺得管他呢,慢就慢,不也挺好的?

待會兒還要上臺,要以狗弟徒弟身分來一場特別表演。原本還在擔心準備不夠的,這下可好,我可以慢慢彈慢慢吹,無論吉他或短號,每個撥弦、按氣閥的動作都可以藉由「放慢」來精確控制,把每個音符都演奏得完美無缺。甚至覺得,上次跟魏老師講「繞口令」時如果也能這樣就好了,喇叭喇嘛或啞巴,以今天的反應速度來看,甚至可以連續說上十幾遍都沒問題。

瞬間忽然恢復正常,我一怔,正自詫異,就聽大姊說:

「凱,要上臺了。」

剎那的轉變讓我無法適應,剛要開口,卻又覺得世界再度凝結,適才的感覺重新展開。

嗯,要上臺了,似乎該學會控制。我心想,努力呼出一口氣,僵硬的臉部一鬆,只見速度再度恢復「正常」。

於是,我轉頭對大姊說:

「妳放心。」

她微微一笑,對我的鎮靜感到滿意。

哈,好玩,原來可以控制。我可以自由決定要快要慢,趕不上就慢,趕得上就快,如此一來連狗弟也拚不過我啦。

變換間狗弟再度上臺。桑尼與他貌合神離握了握手,在群眾歡呼聲中揚長而去。只見他神情得意,帶著一個瘦子bass手、胖子keyboard手,一個長髮帥氣的女鼓手,還有滿頭大汗的主奏吉他手小李排成一列,迤邐下臺。

好個神氣的傢伙,讓你變成豬頭。

我再度「放慢」。桑尼與「紅太陽」頓時凝結在臺上,幾個人蝸牛也似地在舞臺邊緣爬行。我看著他們腳邊的音源線,心想若非知道這是幻覺,倒也不妨拉條電線絆他一下,讓他摔個狗吃屎什麼的才叫有趣。

只見狗弟慢慢把麥克風放到嘴邊,我微微一笑,再度「放行」。

桑尼等人立刻從蝸牛進化成人了,神氣兮兮地步下舞臺。走到我身邊時還嘿了一聲,似乎知道我是誰,滿臉高傲不屑的模樣。

媽的,剛剛真該絆你一下。只聽狗弟開了口,一樣從容不迫,笑咪咪地說:

「各位,欣賞完紅太陽的精采演出,接下來總算該咱們上場啦。」

此話一說,當場全體「哇!」地一聲喊了起來,有吹口哨的有尖叫的,吵吵鬧鬧地簡直在歡迎什麼大明星。狗弟笑咪咪地等大家稍微安靜,這才嘻皮笑臉地說:

「各位別急,今天我們一定會讓大家玩爽了再走。在此宣布一個小小的團員變動。」說著瞥了我一眼:「各位應該知道,過去半年我們都沒上臺,主要理由是因為有人請假啦。各位都知道是誰吧?」

「Aphrilis!」

全場同聲高喊。我一怔,原來薇這麼紅。

「沒錯,就是她。」狗弟點點頭:「人家回加拿大了,不過之後還會回來。在此預告一聲,明年愚人節我們還會辦一場活動,名叫『國王的新衣』,屆時Aphrilis會回來join大家,那些這次跟我騙票進場的傢伙,下次絕對要自己買票啦!」

聞言很多人笑了起來,看樣子這回狗弟花了不少成本。他又說:

「不過,雖然Aphrilis不在,我們卻有幾個新生力量加入表演。大家都知道Aphrilis是一位就讀於一女中的高中生,剛才紅太陽的吉他手也是建中的……」他一笑:「當然啦,人家留級一年,不然現在應該已經是個大學生啦。」

「靠!」小李站在臺邊,吼了一聲。

全場哈哈大笑。狗弟笑道:

「不單如此,這裡也有很多人參加過大會串,小馬也對大家證明過即使高中生也有不能小看的實力。」說著得意地笑了起來:「因此,這次我們特別請出了本人的親傳徒弟,就讀於成功高中二年級的董子凱同學;以及大家都認識的,跟董子凱同班的小毛同學來加入演出。請大家掌聲鼓勵,歡迎這兩位Ansery的新秀上臺!」

觀眾一聽「狗弟的親傳弟子」,當下瘋狂地喊了起來。我臉一紅,只見詩聖笑容滿面,推我上了臺。

聚光燈毫不客氣地當頭照來,我有點緊張。呃,好吧,非常緊張。狗弟一手一個拉我們走到麥克風前,打開麥克風,推我一把。

這是要我講話的意思。我把1987挪了挪,湊近麥克風說:

「呃,大家好。」

好驢的聲音。臺下觀眾卻熱情地又拍手又吹口哨,樂儀隊那邊甚至還一齊起身,大聲高喊「凱!子!我!們!愛!你!」聲音又亮又整齊。

我臉一熱,心想「大家好」大概還不夠,只得又說:

「呃,謝謝大家。我是董子凱,大家都叫我凱子,是今晚的節奏吉他手……之一。」

「以及主唱,」狗弟接口,順手幫我把音源線接上,一副「你少來」的笑臉:「同時也是今晚的短號手。這是一把銅管樂器,就是喇叭啦。凱子是我徒弟,人家會的他都會,人家不會的他也沒問題,待會兒請大家多多捧場。」說著又把詩聖推出去:

「至於這位小毛,大家就不陌生了。來,阿楠,講兩句。」

「嗯。」詩聖從容不迫地抽出麥克風,小嘟森怪大姊同時就位,狗弟從大姊手中接過bass揹在身上。詩聖瞧瞧他們,拎著麥克風,嘻皮笑臉地說:

「喂,大家,long time no see!」

「Long!」「Time!」「No!」「See!」

臺下熱情地回應。

「我是小毛,」詩聖笑道,原來他的「花名」叫做小毛,這還真可笑:「上次站在這邊已經是去年的事啦,這次被狗弟抓上來,當然要唱點沒唱過的給大家聽。來!小嘟!」

小嘟一笑,揮起鼓棒,敲出了一段速度極快的節奏。我一呆,想不到他們說來就來,只見大姊走到我旁邊,與詩聖同時高舉雙手,導引大家拍手打節奏。

觀眾早就等不及了,一齊舉起手來,大聲打著拍子。

我連忙也拍起手來,正擔心不知道接下來要唱什麼,就聽大姊趁亂對我咬耳朵:「Roxette的『The Look』,前奏一完你就開始。」

呃,原來是這首。這是今年Roxette最新發行的「Look Sharp!」專輯主打歌,大街小巷早已傳遍,之前倒是跟森怪、狗弟練過幾遍。只見小嘟越打越猛,聲聲節奏帶領下,瞬間就把氣氛炒了起來。

我們一齊停手,讓已然瘋狂的觀眾自行繼續。只見狗弟詩聖對望一眼,bass吉他同步出手,「One! Two! Three! Four!」喊完,同時鼓法驟變,前奏完結。

靠,第一首就這麼難,狗弟上次教的根本是bass。我咬了咬牙,深深吸氣,與大姊一起刷起切音,抓緊開始前的那一瞬,張口就唱。

換口氣,繼續下去。

比之前練習時快,下面是複雜的輪唱。

我唱。

大姊接上去。

我又唱,沉著聲音。

大姊又接上,高了八度。

全體Ansery,和音得無懈可擊。

鼓聲驟斷,全體切音。

只剩我一個,我用力按著琴弦,唱完首段。

間奏響起,跟前奏一樣的旋律與配組。我喘口大氣,這個第一段快緊張死我了。開什麼玩笑,講都不講就要我唱「The Look」,這麼饒舌的歌詞要是忘了怎麼辦?只聽間奏結束,下一段開始。

這次好了些,我也想起用手圈住麥克風做回音。接下來是全體的輪唱與合唱。

我最喜歡這裡,我跟大姊一低一高,我壓抑她嘹亮,連接緊密默契十足,痛快得難以形容。

好,搞定第二段,接下來就容易啦。

這裡有一段很長的間奏,至此我才想起手中的「1987」,這次我本來就不用上臺,節奏吉他是大姊,兩人工作重複,真趕不上比劃一下也成,並不為難。

舞臺上的間奏比平常長,這一段甚至有十五個小節。此處重複前奏,一遍又一遍共分兩組四遍,狗弟漂亮地敲著bass,詩聖主奏彈性十足,有種逐漸把氣氛逼出來的感覺。

我游刃有餘,慢條斯理等著間奏結束,下一段是口白,不用唱用唸的,口白前的小節只有鼓跟bass,眼看間奏將完,我大大吸了口氣,開始下一段。

呼,搞定。大姊高聲接上。

這裡還不能休息,不過重點改成大姊了。她的「Na」跟「She’s got the look」一再重複,甚至還要高八度。只見她停手讓我處理節奏,抓著麥克風,飆起又亮又漂亮的高音。

接下來是全體:

只剩我:

又是大家一起:

到此所有樂器一齊煞車,瞬間一片寂靜。一二三,又是一齊出來,觀眾像是瘋了般地尖叫不止。

整首歌接近完成,剩下就是不斷重複的「La La La」與「She’s got the look」,大家也不管誰是誰了,通通一齊唱,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詩聖一手獨奏打斷大家,這才在演奏完畢後同步結束,全體起立,向臺下敬禮鞠躬,搞定第一首。

成功極了,果然先聲奪人,硬式搖滾加上口白、短鼓與極重的bass,一出手馬上把紅太陽比了下來。作為「新人」,我的主唱跟詩聖的主奏也毫無瑕疵。只見狗弟笑得合不攏嘴,大姊也興奮地用手肘撞了我一把。

全場熱鬧非凡,掌聲口哨尖叫吶喊,比六七晚會的數萬人毫不遜色。我滿頭大汗,一滴滴落在「1987」烤漆上。大姊一笑,摘下帽子當手帕幫我擦了擦;我接過帽子戴起來,兩人親密的動作讓臺下騷動得更加熱烈。

狗弟留在原位,對著麥可風說:

「哈,我的徒弟不賴吧?下一首愛用國貨,趙傳的『我終於失去了妳』。」與此同時鋼琴聲傳出,襯在過場中,讓狗弟有種電臺主播的感覺:

「趙傳是我們的英雄,搖滾不死,這是所有同行的精神。這首歌發行在今年六四事件之前,六四時我們的前輩侯德建也有參與,在此我們以這首歌紀念所有六四英雄,無論他們在哪裡,生或死,或者飄泊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臺下更高興了,這首誰都知道,「嘩」地一聲像是期待不已。我心裡一動,眼前浮起薇親密的容顏,心知這首歌不好唱,當下振作精神。只聽鋼琴帶路,鼓聲響起,詩聖滑奏傳出,用某種娓娓道來的語氣破空而起,隨即同步壓慢速度,等我開始。

我閉上眼睛,想著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想起星空花園、想起藍天碧海,也想起自己在當時的中正紀念堂,面對臺下黑壓壓的觀眾,激動地流著淚,一邊演戲、一邊憂心薇身在何方時的心情。

於是,我唱了起來,聲音是不能置信的嘹亮。

「寬容」,好強烈的字眼。薇對我微笑著,鼓勵說:「勇敢點,去找她吧。」

這就是她,那些「慢慢做朋友」「我們是家人」的話,直到此刻,我才瞭解了其中的涵義。

這是在說誰呢,今天臺上的我,還是當時臺上的我呢?

報紙上的模糊身影,是她嗎?

社團聯展當夜。大雨中,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

關上的白色家門。凌晨的機場貴賓室。

臺下人群浮晃游移,她卻不在其中。

於是,她一個人坐在海灣前,整夜思念我,卻忘記了我的模樣。

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了,淚水在眼框裡轉著,「1987」卻悄無聲息。這裡稍事休息,隨即重新再來一次。激動之餘我少唱了一段歌詞,於是大家就在第二段結束後直接進入副歌,就像本來安排好的一般。

薇,我真的失去了妳嗎?

還是說,我從來都沒有擁有過妳?

間奏響起又結束,副歌來了又走,一幕幕日出與靜夜的畫面倏忽來去,就像廣場中緩緩下降的國旗。

樂器暫停,我終於聽見了自己沙啞的聲音。

尾奏響起,我擦乾眼淚,在陌生的麥克風回音裡,聽著自己殘餘的聲音,結束了第二首歌。

觀眾熱情得連音樂都沒停就歡呼了起來,瘋狂的掌聲讓狗弟暫時無法開口說話。或許因為我流淚了吧,人家說演員就要入戲;但又有誰知道,我在想的「戲」,就是他們熟悉的,喜愛的「Aphrilis」呢?

剛剛這首歌不用我彈琴,我一直握著1987,有種抱著薇,讓她陪著我上臺,聽我高聲對她傾吐的錯覺。

大姊看了我一眼,微笑著。

詩聖也看著我,點了點頭。

狗弟或許尚未知情,畢竟站在後面。不過他還是很得意,等大家稍微安靜,拿起麥可風吹牛吹得毫不掩飾。

我望向臺下,只見「我的」夥伴們都興奮極了。只有小渝娃娃望著我,神情遙遠,不知道在想什麼。

怔忡間,下一首歌又開始了。「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薇寫給我的歌。我愕然後顧,只見狗弟對我笑了起來,帶著體諒與理解。像個真正的師父,給著我來自成年人的鼓勵與支持。

原來,我這才發現,他還是聽出來了。

「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結束,之後是「Ruby Tuesday」與「She’s A Rainbow」。連續兩首滾石合唱團名曲,狗弟果然是滾石迷,就跟我是披頭迷一樣。

兩首歌一首比一首快,氣氛一沉一亮,「Ruby Tuesday」詩聖彈得又重又快,「She’s A Rainbow」森怪的鍵盤彈得斑斕亮麗。表演總有起伏,不能一直那麼熱,這兩首歌氣氛迥異又娓娓道來,算是給大家休息一下。

這次表演有老歌有新歌,有國語有英文,有創作有翻唱,既凸顯我又展示Ansery實力,主奏部分更是考驗詩聖本事。幾首歌我都很熟,過去半年陸續練過,雖然沒有一首容易,卻也不會陌生。就這麼一路走來,五首歌順利過關,一首都沒有出搥。

狗弟對著麥克風宣布表演結束。臺下鼓譟不依,洶湧地叫著安可。

我滿頭大汗,感覺一片混亂。然而,即使情緒上經歷這麼大的波動,作為主唱與吉他手,我的「表演能量」卻只有越來越強,越來越穩定。

或許因為大家都很專業吧,抑或觀眾非常熱情。當然,剛剛學會的「本事」也幫了不少忙。

今天的我很不正常,感受力極度敏銳,唱什麼是什麼情緒,卻不會忘記自己在幹嘛。尤有甚者,無論吉他貝斯,鼓聲鍵盤,我都能一一細分其中的差異,誰有瑕疵掉拍子,誰在打混,誰在別出心裁我通通知道。彷彿把自己切成了好幾個部分,一邊認真演出,一邊受到觸動,還能一邊「欣賞」大家的表演,更能冷靜觀察底下的群眾,順便回想一些有的沒的,前塵往事之類的。

怎麼可能呢,我不禁奇怪,這樣的自己一點也稱不上「專心」。我什麼都注意到了,大姊的扣子鬆了一個,詩聖的音源線有點接觸不良;位置上抽菸的原來是小光,巧怡遠遠站在模特兒旁邊,小光藉機抽得很開心。這能稱得上是專心嗎?

可是,我還是專心的。

不同於一般定義,我專心在「每一件事」上。有生以來第一次聚光燈不再耀眼,即使面對強光,我依然什麼都顧得到。我在「放慢」與「恢復」中切換著大腦與四肢的速度,一邊修正問題,一邊投進表演的狂熱當中。已經不是表演了,我在唱歌給自己聽,用力揮動自己的四肢與手中的吉他,用每一首都不同的情緒與唱腔,唱著那些讓我感動的歌,讓內在的情緒風暴燒回自己身上,卻又毫不掩飾地,藉由歌聲把這種情緒傳遞給觀眾,刮著他們,晃著他們,燃燒著他們。

是的,「燃燒」他們,這個字可沒白用。剛剛就有種火在燒的幻覺,聖誕老公公一口口吐著火,火焰一蓬蓬往大家澆去,把他們「加熱」,陷入瘋狂的情緒裡,沉溺深陷,不可自拔。

這是幻覺,清楚又神奇。我是怎麼了呢,流了滿身大汗,就算喝醉也該醒了。我只覺幻覺越來越清楚,清楚得讓我有點緊張,覺得該去打一一九,該去拿滅火器了。

從來沒有這麼敏銳的感官,我像是伸出無形的觸角,用這些只有我看得到的火焰「燒」著每個人,感知他們,甚至聞著他們的味道。無論香水、菸味、酒味、皮衣化妝品,或者每個人的汗水與體味都清楚分明,毫不混淆,你的她的,混在一起也沒關係,我都能分得清清楚楚。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很清醒,不只清醒,好像活了十六年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情緒理智深度整合,現實幻境完美呈現;我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狗弟的面子、大姊的開心、詩聖的痛快,甚至遠方儀蘋馨馨她們的興奮,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表演尚未結束,不容我細想,只見狗弟高興地對大家說了幾句,隨即蓋起麥克風,在安可聲中對我低聲道:

「下一首是你的個人秀,加油。」

我點點頭,沒有轉身也不必多問。狗弟對大家說:

「謝謝大家今晚的參與,時間已經是四點半了。接下來,我們要帶來一首非常特別的歌曲,作為今晚的高潮。」

眾人紛紛安靜,十分好奇什麼是「特別的歌曲」。我正奇怪他怎麼不讓巧怡康康她們上臺,就聽他說:

「以下這首歌,是由一個叫做Eyeless In Gaza的團在八二年發行的歌,歌名叫做『One By One』。」

我一怔,原本以為他總算要唱「Jolly Old St. Nicholas」了,想不到竟然是這首。他又說:

「Eyeless In Gaza是個後龐克搖滾團,這種團在臺灣通通被歸類進Alternative,就是另類啦,」他說,似乎覺得介紹這個很過癮:「這首歌很不好懂,唱更難唱,配樂倒是很容易,只有鼓跟keyboard,其他人都沒什麼事情可做。所以,」他像是下著結論:

「這也是我給徒弟的出師挑戰。只要把這首歌搞定,這位小小的高中生,凱子,從此正式成為Ansery一員,變成我們的主唱啦!」

此話一說,當場全體觀眾一起大喊。狗弟樂得不得了,抱起bass退到後面;大姊詩聖「嗡」地一聲關上麥克風,左右閃到黑暗裡。瞬間舞臺只剩我一個人,抱著「1987」,後面是小嘟森怪,四周空得讓人緊張。

所有人都期待地望著我,我默默回想「One By One」的歌詞,也想著四個月前,暑假尚未結束時,狗弟在準備室教我這首歌的一切情狀。

當時他說「好歌就是這樣,不用搞什麼花招」,不但講了團名的故事給我聽,也把薇翻譯的歌詞交給我。

沒有她的翻譯,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瞭解這首歌到底在唱什麼。那些極短的字句,既像現代詩又像某種古老咒語,通過不知名的方言腔調,唱著夢囈也似的內容。

這首歌非常難唱,聲音既要厚又要高,沉厚處要顯示出壓力,高亢處則像在奮力掙扎;配樂全是電子音樂,一張磁片插進音源器,只要開始就停不下來,不像剛剛那種現場表演,有什麼問題還可以靠大家互相遮掩。

所以,這必須是場完美演出。我要同時具備小沙學長的高亢、河馬的沉猛,不能忘詞也不能停頓,連節奏都不能忽快忽慢,必須每個字、每個小節都穩穩地唱出來。更重要的是,這是一首感覺非常強烈的歌,我必須投入所有感情,絲毫不能保留,就像在詩朗隊「拉窗簾」那樣,給自己一個完完整整的,沒有感官的情緒風暴。

「砰」地一聲,音響被調高了些。狗弟果然毫不客氣,這是要我壓過配樂的意思。

沒錯,就像他說的,這是一個挑戰,通過之後我才能算是Ansery的一員。才能跟上薇的腳步,站在大家身邊,變成一個可靠的、值得信賴的團員。擁有身為一份子的自覺,不再是可愛的小弟弟,而是一個用行為建立評價,「公誠勤毅」的男人。

臺下遠方,坐著我的朋友、愛人與夥伴。

作為朋友,我第一次有了被人圍繞的聖誕夜。然而此刻的他們,卻只能待在臺下望著我。

作為愛人,我離棄了她們,等著一個同樣被我離棄過的人,站在屬於她的舞臺上。

作為夥伴,今天只有我自己,沒有三分逗七分捧,沒有默契可以憑依。

走到這裡,終於只剩我一個人。

跟獨誦比賽一樣,我必須找出這首歌對自己的意義,不然它就只是一首歌而已。就像「我在長城上」,這首歌,必須是我自己的歌。

我再度「放慢」。放眼人群,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為什麼站在這裡,為什麼要唱這首「One By One」?

或許是被逼的,狗弟並不讓我選擇。Eyeless In Gaza是什麼「後龐克搖滾團」,我壓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舞臺是大家的,我連月光和狗到底有幾個股東都不清楚;大姊邀我進團,我卻連Ansery賺不賺錢都沒有聽人說過。狗弟說之後我就是Ansery的一員,換言之這就是我以後的生活,跟剛認識的薇一樣,每個禮拜三個晚上,站在這裡,被聚光燈照著唱歌。

我是學生,做這些事都只是好玩。上次段考慘不忍睹,過年後還要協助大姊計畫如何考大學。我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像是個學生,過去整年都在玩,原本只是圖個開心,玩完之後卻覺得異常沉重,一點也不開心。

我認識了好多人,一年半的高中生活,交到的朋友遠遠超過之前十幾年的總和。

每個人都有著跟別人的牽連,像薇說的一樣,七層關係裡整個世界都是相連的。大家都認識彼此,每一個人,都與另一個人、甚至另一群人有著難以釐清、無法擺脫的關係。

然而,大家又站在同一個操場上。舉目一片整齊的墨綠,每個人都站在裡頭。

如果有一天,當我們畢業了,各自考上大學,鵬程萬里珍重再會之後,大家還會像現在這樣,還是聯繫在一起嗎?

如果會,那我們會不會維持得很辛苦呢?每個階段都會認識新的人,我連雅雅遠遠都不常聯絡了,未來還能再跟這麼多好朋友保持關係,一起在麥當勞吃早餐,在同一個校門口碰面站崗,在公車上、金橋裡、小吃街旁巧遇,彷彿這是再平常也沒有的事,只要到處逛逛,就算跟娃娃刻意換條路走,都會碰到琪琪嗎?

如果不會,那又代表什麼呢?今天如此親密,明天形同陌路?就像以往的菲子、阿湘、吳仁甫、花花五人組或者小燕學姊那樣,一別經年,天人永訣,消失於茫茫人海之中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還會跟誰保持聯絡呢?小光?詩聖?馨馨?巧怡?娃娃?小渝?大姊?小箏?慧心學姊?還是薇?

不,我對自己說,我不能沒有他們,一個也不能。

這是我花了多少心思、時間與情感建立起來的。我跟每個人都有一顆「星星」,璀璨亮麗,悲喜交集,怎能就此消失遺忘,任憑時間悄無聲息沖走它們,埋藏在黑暗的海灘之下,再也難以尋找蹤跡呢?

One By One,這是我要唱的歌。一個接一個,一張張放棄不了的臉孔。婦女節跟薇在中正紀念堂聊天,當時覺得她的人生好豐富,回去後發神經找了一堆爸爸的新潮文庫裝模作樣給自己「充電」。當時曾在某本書中看到萊布尼茨的「單子論」,裡頭說「單子無窗戶」,每個存在都是一個完整的實體,是完美的,跟其他的存在彼此等價卻又不相互依附。單子之間是隔絕的,卻又共同昭示著世界的整體價值。

這樣的世界,萊布尼茨表示,是所有可能存在世界裡最好的世界。

問題是,我不禁想,對於每個封閉的「單子」而言,這怎麼會是個「最好」的世界呢?我不明白那些哲學到底在說什麼,卻知道這樣的世界是不好的、是殘缺的;或許大家都在時間中分合浮沉,但我偏要反抗這種孤獨的邏輯。我拒絕跟大家分離,我們要有窗戶,我們要敞開窗戶打開大門,緊緊密密結合在一起。就像今天這樣,兩兩相連、纏繞虯結,直到永遠。

讓「One By One」在心裡流過一遍,我懂了,這首歌跟我想做的事情正好相反,因此我要反抗的就是這首歌本身。就今天吧,就在這個舞臺上,我要用自己的聲音作為詮釋,「喊」出這首本該是絕望的、放棄的,卻又撼動人心的歌。讓所有人都聽到我的抗議,用反抗這個動作,表現出這首歌對我的特殊意義。

於是,我「恢復」了。吸了口氣,對森怪點頭示意。

森怪點頭回應,按下不知名的按鈕,前奏響起。

敘事詩般的音樂,樂風詭異壯闊,眾人摒氣凝神,場內一片寧靜。

小嘟鼓棒互擊,木頭的聲音經過壓抑,節奏穩定而單調,帶著壓力。

婉轉陰森的前奏又快又急,尾端曲調一變,小嘟鼓棒紛飛,從Snare、Tom-Tom一路打到Floor Tom,只聽一陣強烈敲擊過去,忽然間,四周亮了起來。

像是春天的午後,又像是秋天的傍晚,乾淨清涼像是水一般的感覺。四周不再是七彩斑斕的地下室,卻像一片點綴著碎雲的晴空,高遠遼闊、透明蔚藍。

一幕幕景象流過眼前,安安靜靜地,襯著藍天的背景。透明又模糊,好像投影在雲裡。

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從過去到現在,每個人都與我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在這些影像裡,每個人都對我付出過型態不同、程度各異的情感,陪我走過毫不重複的路,共譜過那些獨一無二的故事。

他們看著此刻的我,無聲地,對我呢喃著熟悉的話語。

於是,我傾盡全力,一點也不保留地唱了起來。

「寫下去就擦不掉啦,只好在另一隻鞋子裡寫上我的名字。」

「從此以後,所有的我,就都是你的了。」

「小凱,你還喜歡我嗎?」

「此刻有你陪著,我就是幸福的了,不用等什麼未來。」

「在那之前,你就會一直牽著我了。」

「這次移民,我是不會回來的了。」

「其實你才是心地最好的,我們這麼麻煩,你也沒有不耐煩。」

「我又沒怎樣。」

「有幸認識你,我叫林美薇。」

「一個小男生,怎麼能夠樣樣事情都做得這麼好呢?」

「凱子,很高興有你這個朋友。」

「人家說人窮志不窮,你要付錢的話,我連賣也不賣你。」

「是不是朋友,反正也只有兩個答案而已。」

「男人最重要的就是義氣跟面子。」

「我死了之後請記得幫我掃墓,不要讓我被花兒吃掉。」

這是個很清純卻又很私密的活動,你不覺得很浪漫嗎?

「身為成功人,我們一定是最好的,因為我們有成功精神。」

想想我真是笨蛋,找到一個大花痴還當成麻吉。

「你是個非常特別的人,跟你交朋友很有意思。」

「身體要好,才能幫你生個胖娃娃呢。」

唱完了,周遭一片寧靜,尾聲早已完結。我站在舞臺中央,不知如何是好。

聚光燈亮在眼前,黑壓壓的觀眾們動也不動。一切都結束了,所有努力皆已完成。就像每一次的散場落幕,望著滿是線路的舞臺,茫然的我,只能怔怔出神。

我看著他們,完全不知道此時此刻該怎麼辦。是敬禮下臺呢,還是拿起麥克風說幾句話。一首「One By One」把我徹底吸乾,此刻的我只是個空洞的軀殼,心裡什麼都沒有,感覺全然消失。站在空蕩的舞臺上,我根本不是一個具備靈魂的人。

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擠出了所有的自己,一點東西也沒有剩下來。這已經不是表演了,而是把自己一把燒掉,把十六年來的積蓄一次掏空,化成不到四分鐘的,濃縮而爆綻的吶喊。

沒有榮耀,沒有光彩,只剩一個赤裸裸的我,站在所有人面前。

就這麼過了很久很久,彷彿過了幾千年。忽然間,有人拍起了手。

稀稀落落,於是有人跟了上來。

一個又一個,開始蔓延。

掌聲逐漸擴大,沿舞池往外擴散。滿場觀眾像是醒了過來,一個個用力鼓起了掌。掌聲越來越響,充斥在死寂的空間裡,尖叫口哨混著螢光棒,在黑暗裡閃動飄飛,震動著磚造的四壁,連續不絕。

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掌聲。我怔怔望著他們。

大姊詩聖忽然出現在身邊。兩人各自舉起我一隻手,緩緩地,在更大聲的歡呼裡,向臺下觀眾深深一鞠躬,結束了表演。

狗弟得意極了,大步走到我身前,接過麥克風高喊:

「各位!這就是我的徒弟!大家說他讚不讚啊?」

「讚!」

眾人一齊回答,真心誠意地。

「我聽不見啊!」

「讚!」

更大聲了,彷彿想要壓過麥克風。

「你們很沒有誠意喔!」

「讚啊!」

震耳欲聾的聲音,聲震屋瓦地喊了起來。

全場鼓譟著,奇異的氣氛遠遠超過我能形容的極限。掌聲與踱足聲震動天地,連我心裡的聲音都被壓了下去。森怪小嘟走上前來,六個人排成一直線,謝幕似地向臺下再度鞠躬。這場表演,終於在我的演出後告終。

然而,沸騰的觀眾是不會就此放過我們的。Ansery再度各就各位,原本安排好的巧怡、馨馨與康康上了舞臺。狗弟熱熱鬧鬧地介紹起這幾位「Aphrilis的小綠綠妹子大樂團」,在震耳欲聾的狂熱喧囂中,表演起早就安排好的「Jolly Old St. Nicholas」。

深刻的情緒消散,狂歡的氣氛湧出。觀眾對不斷出現的「特別來賓」興奮極了,尤其這些來賓們個個都還是來自北一女的短裙小辣妹,有人甚至高興得抱起舞池後方的北一女獎狀模特兒揮舞。只見黑壓壓的群眾閃著螢光棒,點點螢光之上,一個沒穿裙子的綠色模特兒被高舉簇擁著傳來傳去;聖誕老公公不知被誰控制著,隨著我們的節拍,一個小節就噴一次火。

康康的Trombone非常精采,巧怡的小提琴拉得華麗熱鬧。一首歌說了好多故事:儀蘋想拿大賽冠軍、小光希望省賽冠軍、馨馨想找個沒人囉嗦的工作、康康希望有一天能親手摸摸真正的管風琴、小渝希望爸媽快樂、娃娃想找個不變的愛情、詩聖妄想看到滅絕師太從司令臺跌下來、阿誠想揍我一頓找回場子……所有親朋好友的願望,通通包含在這首歌裡。

聖誕老公公依然吐著火,火焰在傾盡全力的表演後終於耗盡能源。狗弟接下歌詞,唱出森怪想要去日本學音樂、小嘟希望每天都有辣妹陪、自己想買一支奧地利什麼名琴、順子想開一間工程公司、胡大哥希望在臺灣種出純種的阿拉比卡咖啡豆,還有大姊表示只要大家永遠在一起的諸多盼望。

我們不斷重複這首歌,眾人各出奇招,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輪番上陣搞solo;鼓打得越來越快,招數也越出越奇,康康的Trombone獨奏、巧怡的提琴變奏,或者馨馨讓眾人大呼過癮的爵士鋼琴,每個人都在舞臺上盡情演出,帶領底下的觀眾,做了有生以來最痛快、最不保留的一次表演。

最後,手持cornet的我更來了一段即興的「升度大考驗」,隨著我每四小節就往上抬升一度,整個表演隊伍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越拉越高,越吹越難,直到cornet抵達極限,大家才一起吹、拉、彈出最後一個音,在小嘟意猶未盡的燦爛鼓聲中,結束了今天的最後一場表演。

狗弟衝到前面來,高舉bass,在狂熱的氣氛中高喊「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群眾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怎麼也停不下來。五點整,經過了極度瘋狂的一夜,一場聖誕跨夜狂歡大會終於落幕。

整夜極度興奮,下臺後我力氣耗盡,被詩聖架到準備室裡睡了半個小時。約莫六點前走出來,只見人群早就走了個乾乾淨淨,我的朋友們卻還坐在原地捨不得離開。我把cornet整理好還給康康,她笑著把吹嘴拆下來當成禮物送我;馨馨瘋瘋癲癲地拉著大姊說個沒完,巧怡則一反常態地躺在小光懷裡,滿臉紅暈,毫不顧慮大家的眼光。

幾個樂儀隊的都很開心,胡大哥殷勤款待了她們某種壓箱底的不知名雞尾酒。只見眾女人手一杯,圍在重新架好的綠制服模特兒旁笑個不停。小星星表示這個模特兒下半身什麼都沒穿實在很難看,儀蘋則說「下次看看能不能偷一件樂隊淘汰的隊服來」。此話一說馬上被幾個樂隊的追打,表示「要穿也要穿儀隊的,罰站是妳們的看家本領」。

娃娃走到我身邊,靜靜地與我道別,像是有什麼話想說,疲憊的眼神裡透著不捨。

兩人約好隔幾天見面,我表示願意依約送她回去,娃娃卻只是搖頭。巧怡適時出現,體貼地提議要送她回去,結果巧怡的辦法卻是找小光叫計程車同時送她們兩人。小光不置可否,拉著我走到一邊,低聲說:

「凱子,今天我算開了眼界啦。」

「玩得開心嗎?」

「嗯,開心?是啦,要說開心的確很開心。」他點點頭:「只是,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越來越遠了。」

我聞言一怔,他不再多說,只是提醒一聲好好休息,帶著巧怡娃娃先行離去。

小李終於找到空檔,拉我去「認識」桑尼。紅太陽的走光了,在場只剩桑尼獨自周旋在小嘟、森怪與大姊當中,有事沒事不忘跟狗弟吐槽一番。見我走來只是哼了哼,在狗弟譏嘲聲中陪我客套幾句,隨即揹起吉他,冷笑著離開了月光和狗。

阿誠倒是挺樂的,打算找小李夫婦吃早餐續攤。楊淑芬快睡著了,瞇著眼睛還不忘碎碎唸小李「你怎麼連凱子都比不過」這種煞風景的話。最後還是詩聖出來打圓場,把三個人通通趕出去,讓阿誠帶去復興南路「好好吃他媽一頓」。

儀蘋等人要走了,小渝跑來與我道別。本欲送她一程,她卻只是拉著我的手,約好之後見面的時間,隨儀蘋康康她們離開。

胡大哥送她們出去,順子跑到小渝身邊囑咐了幾句。我望著她們個個高大的背影發呆,狗弟帶著詩聖小嘟,走到我身邊說:

「徒弟啊,今天你夠屌。師父我真是爽斃啦。」

「呃,沒給你丟臉就好。」

「這什麼話,你表現得太棒了,阿薇回來我一定要說給她聽。」他開心地笑著,金色的馬尾搖啊搖:「那先這樣,你也快掛了,先回去睡一覺,有什麼話等下個禮拜見面再說。」

「好,」我點點頭,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散了:「我的確累了。」

「你該累的,」大姊忽然帶著馨馨出現,表情十分嚴肅:「凱,這掛人沒一個好東西,你這王八蛋師父在剛剛那杯長島冰茶裡亂動手腳,你應該發現了吧?」

「啊?動手腳?」

我一怔,只見馨馨左右瞧了瞧,猛地醒悟,大吼一聲問道:

「什麼,你們餵哥吃迷幻藥了,對不對?」

「呃,是啦,」狗弟忙道:「一點LSD,可是真的只有一點點,小嘟才拿一片沾兩下,根本沒什麼。」

「沒什麼?」大姊哼了哼:「你們把我說的話當放屁。之前怎麼講的,就算凱要試也得先問過我。這下可好,要我怎麼跟阿薇交代啊?」

「那就別跟她講了吧?」小嘟插口。

「你也不是好東西,給我閉嘴。」大姊瞪他一眼,放軟語氣,問我道:「凱,你覺得怎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嗯,是還好啦。」我搖搖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剛剛那些「超能力」竟然都是迷幻藥造成的結果。當下連忙深呼吸幾口,感覺一切正常,於是說:「我沒有覺得哪裡不對,頂多是是剛剛站在臺上有點幻覺而已。既然試了那也沒有辦法,再說這東西對我的幫助很大,要是沒有它,我看表演也不見得會這麼順利吧。」

「這就是我之所以建議他們這麼做的理由。」詩聖忽道:「凱子,你別怪我沒先跟你講,整件事是我的主意。我看你心事很多,狗弟又要給你震撼教育,所以才出此下策,也要小嘟控制了劑量。」

「原來是你的主意?」大姊一怔。

「嗯。」詩聖點點頭,毫不隱瞞。

「可惡!」她用力推了詩聖一把:「阿楠你給我記住!這件事咱們有空再算帳!等阿薇回來我要叫她給你好看!走,凱,我們閃!」當場二話不說,拉著我走出月光和狗。

外頭天亮了,朝陽照在馬路上;水涼的空氣濕濕地,帶著幾許清晨的氣息。路上沒有行人,狂歡後的臺北街頭,只剩一片帶著朝氣的金黃光幕。

我們走到忠孝東路上,大姊停下腳步,皺眉道:

「凱,這件事都是我的錯,你真的沒怎樣吧?」

「真的真的,」我忙道:「妳也別生他們的氣了,剛剛的確有點狀況,不過現在好得很,想必他們有手下留情,再說詩聖也真的是為我好啊。」

「他為你好,我當然知道。」大姊歎道:「問題是,這種東西不是你該碰的。」

「不是說不傷身?」

「沒錯,可是用多了還是不好。」

「妳們不是都在用?」

「那是我們,你不行。」她搖了搖頭:「凱,聽大姊的,以後絕對別碰。」

「那玩意兒還真不賴呢。」

「這就是我怕的,」她嚴肅地說:「沒錯,LSD不傷身,可是會上癮。這種癮是心理性的,日後你就知道了……什麼日後,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反正你不可以再用,答應大姊,知道了沒?」

「呃,好。」

「說知道。」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知道了,以後不再碰LSD。」

「說絕對。」

「我以後絕對不再碰LSD。」

「你發誓。」

「我發誓。」

「你再講一遍。」

「呃,」我乖乖地說:「我發誓,以後絕對不再碰LSD。」

「嗯,這就好。」她終於鬆了口氣,點了點頭,溫言道:「凱,大姊這是為你好,你懂嗎?」

「我懂啊。」

「唉,你懂了就沒事了,我可慘啦。」她懊惱地抓著頭髮:「別說怎麼跟阿薇交代,等一下馨馨保證要來找我算帳啦。死阿楠,出這什麼餿主意,一場表演又怎麼樣,值得讓你也淪陷下去嗎?」

「大姊妳就別怪他了,」我連忙幫詩聖緩頰:「他也是一番好意,再說我也答應妳以後不碰了。」

「你有心事我們誰不知道?」她哼了哼:「一番好意?說得好聽,當年誰不是一番好意結果一直用到今天?凱,不是每個人都像阿薇那樣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下次可以問問她,之前我們……」說著忽然住嘴,只見馨馨從巷子裡走出來,神情嚴肅,肩上揹著「青城心事」,手中提著「1987」。

「這下完蛋啦。」

大姊輕嘆一聲。就見馨馨走到我們身邊,瞪大姊一眼,對我說:

「哥,你忘了東西啦。」

「呃,謝謝妳。」我忙道,接過書包與吉他,看了看大姊,搶著開口道:「馨馨?」

「嗯?」

「妳待會兒要去哪?」

「回去了吧,如果沒事。怎麼啦?」

「妳今天拿什麼藉口出來的?」

「呃,」她臉一紅:「就珛靈啊,我跟家裡說聖心有聖誕節活動,晚上住她家。」

「嗯,那還挺聰明的。」我點點頭:「這樣好了,我餓了,妳陪我去吃個早餐,行不行?」

「喔,好好好,我也餓啦。」她笑道,轉頭看了看大姊:「妳也一齊去吧?」

「我就免啦。」大姊忙道。

「好,那就我們兩個。」我笑道:「好久沒請妳吃早餐啦,我們去聊聊,待會兒也別急著坐火車,妳累了整夜,跟我去薇家小睡一下,過中午再回去如何?」

「嗯,」馨馨想了半晌:「好。」

「別欺負我妹妹。」大姊嘻皮笑臉地說。

「妳才別欺負我哥哥!」馨馨哼了哼,伸手捏了大姊一把:「今天的事我下次再找妳算帳,妳答應不讓哥碰的,結果竟然這樣,妳說怎麼辦啦!」

「呃,當時我真的不知道啊。」

大姊痛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卻還是嘻皮笑臉地連聲討饒,我一把拉開馨馨,對大姊揮手:

「那就這樣,我們先閃啦。下次再聯絡嘍?」

「好好好,快點走吧。」

大姊搔了搔頭,不敢多說什麼,忙不迭地轉身就逃,看得連馨馨都笑了起來。

「唉,真是的。」馨馨苦笑說:「你看她啦,都多大人了,闖完禍還弄出一副小孩子的樣子。」

「妳還真好笑,到底誰是誰的大姊啊?」

我哈哈大笑,拎著吉他走到路上,攔起計程車。

兩人去國父紀念館吃了一頓麥當勞,很奇妙地,或許藥效尚未過去,也或許是情緒仍舊高昂,我的精神狀態比還沒上臺時更好。有種泡完溫泉,洗了一場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一般,覺得眼前一片開闊,渾身輕鬆異常。

馨馨也是,雖然雙眼通紅,依舊精神抖擻地與我談笑風生。兩人吃了很多東西,聊著聊著竟然忘了時間,口渴跑到櫃檯加點飲料,赫然發現早餐時間已過,櫃檯上方菜單竟然換回了正常的漢堡與雞塊。

於是兩人也不逗留,坐計程車回到薇家。早班警衛是個生面孔,囉囉嗦嗦盤查半天才放我們上去。這是馨馨第一次來薇家,我帶她四處參觀,她像是個乖巧的小妹妹,直到看到薇的Bösendorfer,這才忍不住作勢想彈。我見狀連忙擋住,沒讓她碰這架連薇自己都小心照顧的鋼琴。

回到客廳,我幫馨馨煮了杯咖啡,她小心翼翼捧著杯子,生怕弄髒了雪白的沙發。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微笑間馨馨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取走杯子,她疲倦地一笑,往沙發一躺,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上樓拿條被子幫她蓋好,小小的馨馨在寬大的沙發上蜷成一團。我在她身邊坐了半晌,望著她那跟大姊一模一樣的漂亮臉蛋,霎時之間,想起了校慶當天的小笙妹妹。

平緩有序的呼吸聲,有點散亂的瀏海,雪白的雙頰透著淡淡的暈紅。馨馨真的好漂亮,或者說,她真的好可愛。舒舒服服睡在身邊,既安心又香甜,不知夢見了什麼。

我跟她的感情真好,我微笑著想,就像是個親妹妹。小時候總希望媽媽幫我生個妹妹,想不到長大之後,到底還是實現了這個夢想。

望著她可愛的睡相,我微笑起身,回廚房洗好杯子,獨自走進薇的臥室洗了個澡。當然,也是第一次地,在薇家使用了那罐洗髮精。

洗好時馨馨還在睡,我躺在薇的床上休息,醒來時馨馨已經離開了。桌上留著紙條,「謝謝哥的被子,你睡在薇姊姊床上怎麼可以流口水?馨馨。」我讀完一怔,忍不住拿袖子擦擦下巴,收起了紙條。

就這麼地,一個難以形容的聖誕假期結束了。隨著新的禮拜開始,我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像是走出了什麼陰霾,或者想通了某些事情一般,整個人生,似乎都有了奇妙的改變。

一樣穿風衣騎車上學,一樣是禮拜三開代聯會禮拜四上社團課。冬天的太陽稍稍回暖,行道樹反常地泛起一片翠綠。

隨著一週四堂歷史課,咖啡飄香中又到了週末。十二月三十日,鐘聲一響,我揹起書包,來到跟小渝約好見面的中正紀念堂。

小渝已經到了,坐在劇院臺階上十分容易辨認。橫越廣場時她一直坐著沒動,走到近處卻見她笑咪咪地望著我直瞧。兩人跑到外頭麵攤吃午飯,之後返回劇院咖啡廳,一人一杯飲料,拿出課本開始用功。

這週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小渝在我的拜託下,開始幫我複習整個高二上的功課。期末考只剩一個月了,我不能再像這學期這麼混。加上未來還要幫大姊制定讀書計畫,倘若連這學期都混不過去,那還談什麼考大學呢?

聖誕節隔日小渝跟我在北一女門口碰頭,聽我說想讀書,不但立刻表示可以陪我,甚至還幫我設計了一套完整的短期計畫以「度過難關」。人家不愧是第一志願高材生,講起讀書馬上認真,即使要用功的人是我亦毫不馬虎。禮拜四放學跟白珛靈有約,昨天一來小渝就把計畫表交給我。裡頭詳細記載科目分配、每科時間與參考資料,甚至還幫我影印了她自己的筆記與分科整理資料。

小渝不喜歡用參考書,筆記都是自己整理的。分科分章節,一張張用活頁紙寫得整整齊齊。人家說字跡可以反映個性,小渝的字不像別的女生那麼可愛娟秀,每個字都寫得既方又正,有種印刷字體的錯覺。整本活頁簿「印」滿筆記,偶爾也畫著圖表,國英史地皆然。

兩人沒有多聊,簡單交談幾句開始讀書。她的計畫是要我自己處理文科,英文數學則替我一對一家教。我的文科本來就過得去,加上這陣子替歷史老師煮咖啡,既然「自行束脩而上」,老師當然也就遵守孔子教誨,來個「吾未嘗無誨焉」,有事沒事就把我抓起來問個兩句。這麼一來不會就糗了,一問一答間,歷史這科反而成了我的最強項。

兩人用功到傍晚,小渝闔上筆記,微笑著說:

「小凱,今天進度不錯,這樣下去期末考就沒問題啦。」

我點點頭,「小凱」是她對我最新的稱呼。這禮拜有一天她忽然表示「凱子」很不好聽,要我給她一個新的小名來叫。當時我一怔,問她「凱子」有什麼不好,只見她搔了搔頭,笑道:

「原本這樣叫還沒關係,不過我因為這個名字被媽媽罵啦。」

「咦?為什麼?」

「她說我們跟你借錢,結果沒事一直叫你凱子,有點佔你便宜的感覺,要我以後不可以這麼稱呼你。」

「哈哈,她是不是想太多啦?」

「不會,其實我也這麼覺得。」小渝搖搖頭:「凱子凱子的,這個詞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好的意思。你對人太好了,這樣叫總讓我覺得大家都在欺負你。不管,給我一個新的名字,叫什麼都好。」

「呃,那就直接叫名字嘛。」

「這樣太生疏了。」

「我就叫這個名字啊。」

「不行呢,」她笑了起來:「你見到我叫『嗨!小渝!』,我就這麼『董子凱,幹嘛?』,不像話不像話,你趕快想個新的來。」

她的聲音好好笑,我一聽忍俊不禁,當下笑道:

「好啊,那就這樣,妳也小我也小,那就小凱好啦。」

「嗯,這個好。」她高興地說,從書包拿出兩個洗得乾乾淨淨的晴天娃娃:「那這樣,我們也不要叫它們什麼不生鏽還是不弄髒了,紅花是你,叫他小凱娃娃;綠葉子是我,叫她小渝娃娃,好不好呢?」

「應該妳是紅花,我是綠葉吧?」

「不管,我是儀隊的,你會吹好多樂器,樂隊顏色給你用。」

「呵呵,好好好,就這麼辦。」

我笑道,拿起「小渝娃娃」跟「小凱娃娃」比劃一番,當場就跟小渝改了稱呼。

不知為何,從「改名」起我就覺得小渝對我的態度有點不同了。她是個很有家教的女生,即使跟我很熟,講起話來卻總是彬彬有禮的,從我的角度看來甚至有點生疏。然而,就在兩人已有默契,重新定義關係的此刻,稱謂一換,卻讓我感到十分親密,跟之前頗有不同。

不過,這也不是那種情人之間的親密。反而有種小朋友小玩伴的感覺,好像我才是她的青梅竹馬,兩人從小就認識,已經在一起玩了很多年一般。

小渝見我老不作聲,推我一把說:

「怎麼啦,在想什麼?」

「沒事沒事,」我連忙回過神來:「隨便亂想一通,沒什麼。」

「隨便亂想是什麼事?」

「就那兩個娃娃吧。」

「噢。」她點點頭,乾淨的神情裡帶著笑意:「你說那兩個娃娃,我跟你講一件有趣的事。我把平班學妹在窗口掛娃娃,結果保佑校慶當天沒下雨的事跟大家講了。你知道嗎,儀蘋一聽馬上跑到學妹班買了好多個,通通掛在隊長室門上,現在一進去馬上看到一堆娃娃,大家都說這樣一來以後就不會變成棉花糖啦。」

「棉花糖?」我一愣。

「喔,原來你沒看過。」她笑了起來:「我們出隊穿隊服,不是每次都有地方躲雨。所以學校會發一種長長的透明塑膠袋把大家『裝』起來。就跟外頭賣棉花糖裝在一個大袋子裡一樣,樂隊那邊都管這個這叫棉花糖。她們是草莓口味,我們是薄荷口味。」

「喔,」我不禁好笑,想像那種樣子:「我覺得比較像新買來還沒開封的布娃娃。嘿,北一女樂儀隊娃娃,真有賣我也要買兩隻來玩。」

「什麼叫做『隻』啊?」她笑道:「真有的話,我也要買。」

「其實可以做,頂多只是花錢而已。」我說:「講起來丟臉,我們這些北聯高中只會做什麼徽章、鑰匙圈之類的紀念品。妳知道聖心工商嗎?人家還真的做了娃娃,小小一個好漂亮,掛在書包上晃來晃去好好玩。」

「聖心,就是淡水的教會學校吧?」

「那是聖心女中,」我搖搖頭:「我說的是聖心工商,在基隆。一開始我也分不清。」

「原來是這樣。」她嗯了一聲,又問:「咦?你跟聖心工商也有來往啊?」

「他們有個社團叫做民俗技藝社,說唱藝術社在跟他們合作,準備打明年的省賽。」

「那很好啊,祝你們拿到全國冠軍。」

「不是我們去打,」我搖了搖頭:「省賽只有省聯的可以參加。我們只負責訓練,不能上場。」

「咦?那你為什麼不訓練之前那些基隆女中的?」

「呃,她們不用我訓練,反而是聖心的最大對手。」我歎道:「基女相聲社實力很強,別說訓練她們了,聖心打敗她們的可能性都非常小。不過反正一個比賽,贏就贏輸就輸,也不是那麼要緊啦。」

「嗯,這次倒是挺想得開的。」她微微一笑,轉了個話題:「對了,你這次確定不上場了,是嗎?」

「交接儀式是吧,我把事情交給小光了。妳希望我上場嗎?」

「沒關係,這是你的決定。」她搖搖頭:「倒是明年我自己也要交接了,到時候你肯不肯來幫我表演?」

「咦?這麼早就在想這件事啊?」

「先講好,省得到時候又有問題。」她微笑著說:「而且只要你一個人,我沒聽過單口相聲,你幫我寫個劇本,就你一個人表演。好不好?」

「呃,那叫段子。」我搔了搔頭:「好啊。不過我沒有多少表演單口的經驗,到時候還得練一下。先答應妳沒問題,倒是下學期末妳要記得提醒我,我得跟學弟們商量,徵求他們同意。」

「咦?徵求學弟同意?」

「是啊,畢竟到時候學弟已經接任了啊。」

「你自己一個人上臺,又不是代表社團,也要學弟同意喔?」

「這是規矩,」我解釋:「說唱藝術社規定,只要出去表演一定必須經過社長同意才能放行。規矩是我訂的,就算我是學長也不能例外。」

「嘿,真嚴格。」

「規矩是什麼,就是不能隨便變動的東西啊。」

「好,那我到時候會提醒你。」她點點頭:「對了,還有一件事。明年校慶你確定會來吧?」

「呃,怎麼都是一堆很久以後的事?」我想了想:「不一定。」

「為什麼?」

「因為我在閻羅王班。」我嘆了口氣:「明年我會直升三〇三,導師叫做顏學愚,成功裡大家都叫他閻羅王,聽說是個非常恐怖的老師。」

「怎麼恐怖?」小渝一怔,頗有一副「連你也會怕什麼人啊」的模樣。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聽說他對學長很嚴格,管得很兇,上課秩序、成績排名到生活紀律無所不管。曠課一律加倍計算,除非經過他同意,否則即使有公假也不可以缺課。」我想了想:「還有什麼要求學生早上早二十分鐘到校『修心』之類的,反正謠傳很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這麼嚴啊?」

「還有呢,聽說他還會體罰,更會趕人滾蛋,只要不符合他的標準的通通轉班。」我哼了哼:「玩社團的滾、成績最後百分之五的滾、遲到超過三次的滾……一堆說法,我真好奇三〇三畢業前還會剩下幾個人。」

「學校不管他嗎?」

「聽說從校長到工友都怕他,」我皺眉道:「當然這都是傳說,不過唯一的事實是升學率。他帶的班是成功升學率第一,四字頭百分之百,五字頭全上,公立大學超過七成。」

「這麼厲害啊?」小渝吃了一驚。

「是啊,」我點點頭:「如果傳言是真的,單從一個班級的升學率來看這可是天下無敵,連建中或妳們學校都沒有這麼猛。所以他是成功之寶,誰都拿他沒輒。」

「那不錯啊,」小渝開心了起來:「你既然會進到這一班,那麼聯考就不用擔心了。真好真好,將來我們搞不好還能在臺大當同學呢!」

「嘿,臺大沒有我要念的科系。」我嘖了一聲,想起下屆的詩朗比賽:「反正那都是高三的事,到時候再說好了。答應妳就答應了,到時候想辦法溜出來,我看也不一定真的會被趕出去。」

「不不不,」小渝忙道:「如果這樣那就算了,不必為這種事情冒險。你趕快忘記我剛剛的話,之前我不知道後果這麼嚴重。」

「妳放心啦,我會找出辦法來的。」我笑了起來,她擔心的模樣好可愛:「方法是人找的,說不定剩下半年妳家滅絕師太又大發慈悲要發我獎章,莫名其妙找個公假機會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要啦,明天校慶聽說確定是學妹表演,你好好上課,不要為了玩惹禍上身。」

「瞧妳說的,什麼叫惹禍上身啊?」我哈哈大笑:「妳別一說馬上當真,閻羅王什麼的都是傳說,再說我的成績很爛,搞不好第一關就被他刷掉了,根本不可能進到三〇三也未可知。」

「那就更該加油啦。」她看了看牆上的鐘:「現在才五點半,要不要再讀一下?」

「嗯,好。」我點點頭,今天情緒不錯,再讀一下也好:「那就這樣,我們讀到八點關門,之後一起吃飯?」

「嘻嘻,這簡直是把肚子餓當動力。」

「我是把單口相聲當動力。」

我笑道,打開課本繼續用功。

就這麼讀了整天,飯後一樣送她回家。這個週末有元旦連假,小渝接連三天都陪著我用功。很奇怪地,只要她在身邊,讀起書來就不知為何特別有勁兒,既不累也不渴,更沒有因此而分心。大半時間我們都是各讀各的,偶爾讀同一科,我也發現她讀得不一定比我快。小渝的實力還真沒話講,有時我在練英文,她在看地理,我一下子忘了某個字怎麼拼,開口問她馬上有答案,只見她頭也不抬,隨口唸出拼法跟電子字典一樣,隨即繼續唸著原本的書,彷彿從來沒有被我打斷一般。

過去小雪教我數學,兩人會沒事就扯幾句;馨馨幫我惡補,更是嘻嘻哈哈聊個不停。小箏盯人比較緊,陪她念書頗有國中晚自習的壓力。只有小渝,像是影響著我,好像世界都靜了下來,心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眼前的課本,以及影印筆記上工整的字跡。

元旦早上兩人約好一齊升旗。今年是西元一九九〇年,換言之就是「八零年代」告終。這十年來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變化,從經國先生過世到民進黨崛起,從六四事件到柏林圍牆倒塌,大陸開放探親,臺灣宣布解嚴,小時候聽的校園民歌變成了唱片行天天播放的重金屬,連我自己,也從一個渾渾噩噩的小學生,變成了今天的這副模樣。

望著國旗冉冉上昇,站在介壽路上的我不禁熱淚盈眶。小渝發現了,牽起我的手,在「同心同德,貫徹始終」的悠揚樂聲中,當著晨光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小凱小渝,攜手迎接了新的一年。

一月二日。

早上依然是個大晴天,不知道是晴天娃娃保佑還是國旗威力強。天剛亮我就起床了。窗外是一片廣闊的雲,雲間透著柔和的天色。

看看錶才五點半,昨夜睡得那麼晚,想不到今天還是這麼早就醒了。或許因為薇吧,我心想,只要跟她有關的事,一向都是最要緊的。

今天是我們認識十個月的紀念日,昨夜我花了三個多小時,寫了一封非常長的信給她。信裡照例說了一遍最近發生的事,卻在最後一段,寫下了「結論」。

從她離開、回來,又離開,至今已經五個月了。去年遠赴北京才不到兩個月,感覺起來卻比這段時間長得多。或許因為高二很忙,我在信裡寫道,感覺起來她並沒有離開多久,從未消失於我的生活當中。

「經過了五個月的飄蕩,凱已經把自己『清滌』乾淨了。」我說。

是的,的確是這樣,五個月來風風雨雨,我的情緒一直不受控制地隨著各種事情飄蕩。小箏說我像風箏,如今線頭已斷,再無羈絆的我,已然「沉澱」完成。

娃娃離開了,大姊講開了,小渝也祝福著我。此刻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手上的工作也即將告終。後天就是最後一次社團課,下週三以後我就不再輔導小彬財委的事,「轉不完的槍」讓小光跟巧怡去「轉」,上禮拜四陪白珛靈她們練習,相關的準備也已告一段落。

於是,我又寫道「我會好好等妳,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剝奪我的心思與時間」。

是的,新的一年,新的十年,這就是個開始。新的一年我會升上高三,新的十年裡我會得回薇,讓她陪著我走進二十一世紀。

我信心滿滿地想,拿起厚厚的信封放進書包,走出家門。

真的,已經沒有任何事了,站在郵筒前,我望著紅底黑字的「航空」字樣。在一年的開始,我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這封信寄出去,之後就可以安安靜靜等著她,等待我的薇再度歸來。永遠在一起,再也不用分開。

到校時剛過七點,今天我沒去麥當勞,反而在門口買了一碗粥當早餐。進校門時糾察隊剛出來,一分隊長叫做張文魁,見到我只是微微一笑,神氣兮兮地走了出去。

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早上,不知為何,新的一年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眼前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色,今天只是個平凡的一天,我卻覺得這是個新的開始。彷彿一切都平息了、好轉了,有了新的生機,世界再度回到剛上高中時那樣,充滿著馬上就要展開的,意想不到的有趣事情。

就這麼輕鬆過了一天,中間賴小姐找我談詩朗隊、導師李美琪找我談成績,詩聖也跟我問明白了大姊的事。下午兩堂工藝課,林健兒拚命抓人準備製作今年元宵燈節的燈籠;最後一堂地理課,小蓮穿了一條非常短的窄裙,裙子底下是黑色的細格子絲襪,像是想要考驗大家定力一般,害得全班騷動不已,在吵吵鬧鬧中結束了一九九〇年的第一個上學日。

傍晚小渝再度出現,我們一樣跑到國家劇院讀書到八點。離開前她從書包拿出一個信封,裡頭是她們家開出來的借據。「茲向董子凱同學借貸新臺幣三十五萬元整,全數金額已收迄,歸還日期為中華民國七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或以前。蒙董子凱同學不予加計利息,特此銘謝。」上面還有她爸爸的簽名蓋章,字跡沉穩有力,與小渝頗為神似。

我一笑,把借據收進書包。小渝牽起我的手,認真地說:

「小凱,謝謝你。這份感情我會一直記在心裡,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望著認真的她,笑了起來。

一月三日。

照樣是個日光澄淨的溫暖冬天,放學後我依照之前約定,跟娃娃在金橋見了面。聖誕節後娃娃社團活動很忙,竟然隔了一個多禮拜才有時間碰頭。

或許是聖誕夜當天在黎香書苑的長談吧,今天的娃娃看上去既輕鬆又愉快,完全沒有之前那種尷尬表情,一見我就開心笑著,兩人坐在我的專屬座位上,四手互握,笑咪咪地一直聊到金橋打烊。

不知為何,今天的她看起來成熟許多。頭髮輕飄飄的,原本粉嫩的臉蛋顯得更為白皙。北一女換季了,她穿著冬季黑色長褲,褲子應該是訂做的,包覆著漂亮的臀部,身上的綠制服透著嶄新的墨綠,有種高一學妹剛拿到制服的錯覺。

走出金橋時天已經黑了。我們決定不去什麼特別的地方。「往木柵走,看能走多遠,」她頑皮地笑著:「餓了就找點東西吃,累了找間泡沫紅茶休息休息。你看怎樣?」

「用走的喔?」我呆了呆:「那可要走很久耶。」

「是啊,所以也就可以牽很久啦。」她嘻嘻一笑,拉著我往新公園走:「林美薇還沒回來,我跟你的約定依然有效。她什麼時候回來?」

「講好是三月六號。」

「那天是什麼日子?」

「農曆節氣的驚蟄,」我說:「這是我跟她的紀念日。」

「紀念什麼呢?」

「怎麼說,去年驚蟄前剛跟她認識,驚蟄會打雷,當天我跟她很有默契地打電話聯繫對方,之後才逐漸變熟的。大概是這樣。」

「哦,被春雷驚醒。」她點點頭,溫然一笑:「好浪漫的紀念日。那這樣,告訴你一件事。」

「妳說。」

「聖誕夜那天,你對我很好。」她輕輕地說,側邊的臉頰在初上華燈中映著街燈:「當天早上你忽然打電話給我,直到今天,我還覺得跟做夢一樣。」

我不知如何接口。她又說:

「校慶那天你追著梁文渝跑走了,我覺得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之後幾天我一直不懂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無情,就算選擇她好了,竟然轉頭就走,連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後來幾天儀隊那邊一直傳你跟她在一起了,對我來說這就是終點,直到你打電話來之前,我都覺得這輩子再也沒辦法跟你見到面了。」

「娃娃,對不起。」

「我不是在怪你,你聽完。」她搖了搖頭:「先跟你介紹一個人,我的副社長叫做劉聘婷,我們高一是隔壁班,進入辯論社後感情很好,我跟她一起打過好幾次辯論賽,後來爭社長的時候她也幫了我很多忙。我跟你之間的事,她通通知道。」

「所以?」

「別催,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呵呵。」娃娃笑了起來,握得更緊了些:「校慶之後我自己躲起來,她聽班上儀隊的講八卦就跑來安慰我。當時我誰都不想見,她卻一直來找我,我拿她沒辦法,只好天天一起吃晚飯,就這麼吃了一個禮拜,我也就想開了。」

「……」

「你不要彆扭,我都不彆扭了,你憑什麼搞出這種臉?」娃娃噗哧一笑,推我一把又說:「聖誕夜是禮拜天,禮拜六中午放學她一樣跑來找我吃午飯。那天超級冷的,我們學校外套很不保暖,兩個人走在總統府前面冷得發抖,她就提議去北投泡溫泉。」

「這麼瘋啊?」

「是啊,聘婷很有趣的,說幹就幹,想到什麼瘋床主意就一定會去做,很瀟灑的一個人。」娃娃點點頭,又說:「結果我們就去啦,之前我沒泡過溫泉,一去我才發現裡頭長那樣。你知道是什麼樣子嗎?」

「呃,不知道,我沒泡過溫泉。」

「呵呵,我就等你這句話。」她嘿嘿一笑:「我以為溫泉是那種露天的、一個大大的石頭池子,結果一進去才知道像是旅館一樣一間間的有床有廁所,只是浴缸比較大,還有三溫暖的木頭間,說起來根本是休閒旅館,結果是我們兩個女生在那裡光著身體泡溫泉。」

「呃。」我臉一紅。

「哈,你開始亂想了,果然是色鬼。」她笑咪咪地說,手越握越緊:「你乖乖聽吧。後來我們就泡啊,一開始我也很害羞,不過我們畢竟很有交情,泡一泡她還偷看我的身體,對我說了一番話。」

「什麼話?」

「她說我的身體很漂亮,沒選我是你笨蛋,總有一天你會後悔。」娃娃笑得好開心,一副逗我的模樣,街燈下的雙頰越來越紅了:「她知道之前你在大屯山對我……幹過的好事,她在水裡看了我半天,突然說,她覺得我跟你還沒完,要我不要急著傷心,你不管選擇誰,總有一天還是會『陷入我的魔掌』裡的。」

「呃。」

「你別急著害羞啊,後面還有呢。」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後來我們就回家啦。泡完溫泉超級想睡的,回去之後馬上睡著,結果就接到你的電話了。」

「嗯。」

「你在電話裡的聲音好有精神,又不跟我說要幹嘛,我剛睡醒就被你搞得好緊張。」娃娃捏我一把:「所以只好打電話給聘婷啦。她也還沒睡醒,一聽說你要約我出去,當天又是聖誕夜,她忽然就醒了,緊張兮兮提醒我要記得帶保險套。」

「呃。」

「呵呵,當天跟你出去一個下午,其實人家包包裡已經準備好了呢。」她聲音小了點:「後來雖然你沒有……還債,但是也跟我講清楚了,我也知道你在等林美薇了,那也就解脫了呢。」

「我……對不起。」

「不,你不用抱歉,林美薇比較好。」她忽然說:「不能跟你在一起的確有點失落,但知道你當天不是選擇梁文渝而拋棄我,這對我來說更重要。」

我十分內疚,當天在光復樓,我其實已經準備跟小渝表白了。

「聖誕晚會結束,我一回家就打給聘婷,把整件事跟她說了一遍。」娃娃續道:「聘婷聽我好好說了一個多小時,一方面很替我開心,另一方面還是覺得我們的故事不會停在這裡,未來跟你之間一定還會有別的發展。」她停了停,微笑著說:

「說真的,我並不知道還能跟你怎樣。但你自己也說過,想跟我進一步發展,朋友做長一點,多瞭解彼此。我跟聘婷轉述你的話,她就說,其實你對我也是有好感的。對不對?」

「呃……嗯。」

「別打馬虎眼,說清楚來。」

「哎呦,這麼糗的問題。」我忙道:「當然是這樣嘛,不然幹嘛進一步發展,多瞭解彼此呢?」

「好吧,這也是個負責任的態度,我接受。」娃娃一笑,似乎十分滿意我的答案:「所以,剛剛聽到你那麼說,我才決定要告訴你這件事。跟你一樣,聖誕節那天早上,你的電話就是我的『驚蟄』。這你懂嗎?」

「當然懂。」

「那我問你一句話,」她停下了腳步,雙手都牽起我,認真地說:「請你務必誠實回答我。我只要這個答案,絕對不會跟你要更多。能答應我嗎?」

「別這麼說,妳問什麼我都會認真回答。」

「校慶那天的事,你有沒有生我的氣?」

「完全沒有。」

「真的嗎?」

「唉,當然是真的啊。」我輕嘆一聲,低聲說:「妳對我……我是知道的。我怎麼可能因為這種事生妳的氣呢?當天只是嚇了一跳,再說那些……妳說的又不是謊話,是我對不起妳,那又憑什麼生氣呢?」

「好,這樣我就放心了,我不希望你總是記得那樣的我。」娃娃溫柔地笑了,嬰兒般的手越來越暖,緊緊握著我:「謝謝你,當天我很失態,以後我不會再這樣對你了。我希望我們能夠一直做朋友下去,不要因為之前發生過的事,影響了之後的關係。好不好?」

「放心。」

「你說放心的聲音好好聽,我放心呢。」她柔柔地說,重新邁起步伐:

「那走吧,還有好長的路呢。」

就這麼地,我跟娃娃終於把話說開了。我們一路牽著手,從新公園走到東門,從國際學舍走進臺大。兩人邊走邊聊,她說了好多自己的事,辯論社、她的初戀、父母分居、國中時待過打擊樂團……許許多多從來沒聽她說過的事,在夜色中一件件都告訴了我。

我們都餓了,跑到公館夜市吃了好多小吃。兩人連吃攤子都牽著手,從外人的眼光來看,我們根本是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

之後兩人又跑到臺大對面巷子裡吃酒釀湯圓。雖然冬至已過,但隔兩天就是農曆節慶的「小寒」,我們合吃一碗,像之前吃麻醬麵般共用同一個湯匙。吃完還不過癮,又叫了一碗,她餵我一口,我也餵她一口。

不知為何,知道不能發展感情,兩人的感情卻更好了。酒釀湯圓吃得滿身熱呼呼的,我們重新走進冬天的夜裡,彼此交換書包,我幫她揹起沉重書包,她則揹著我空空如也的書包。

經過師大分部與武功國小,走過都是捷運圍籬的羅斯福路,我們又去景美夜市吃了一頓。之後兩人沿著世新專校的山壁,經過靜悄悄的考試院,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終於走到了木柵路興隆路口。

娃娃家住在馬明潭,一路走來順便吃喝,此時已經快要十一點半了。這裡都是住宅區,禮拜三的深夜路上空無一人。我把娃娃送到她家樓下,她再度牽起我的雙手,輕輕地說:

「凱子,謝謝你送我回來。」

「呼,這還真遠。」

「很浪漫呢,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用走的回家。」她微笑著把兩人書包換回:「你很體貼,是個好男生。你今天其實有騎車,對不對?」

「呃,對。」

「那你怎麼回家?」

「叫計程車吧,不要緊的。」

「所以嘍,你很體貼的。」她笑咪咪地說:「難得有這麼好的男生,送你一句話。」

「妳說。」

「祝你跟林美薇幸福。」她溫柔地說:「她很有趣的,好好對待人家。之後就不見面嘍?」

「呃,也不必這樣吧?」

「不了。」她搖搖頭:「謝謝你,這學期跟你相處,我有好多特別的回憶。接下來就要期末考了,寒假你們社團有事對吧?」

「寒訓。妳怎麼知道?」

「梁文渝說的,她很惋惜沒辦法跟你出去玩呢。」娃娃輕輕嘆了口氣:「我能體會她的心情。之後就開學啦,你的『洛神』,也就要回來了。」

「嗯。」

「沒關係的,別擔心我。」她一笑:「她回來才好呢。」

「為什麼?」

「因為就可以再度跟你見面了呀。」她嘻嘻一笑:「她沒回來,你就會一直想著她,對你放電都沒用。等她回來,無論你們是不是在一起,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對你出手了。之後看在哪邊,光復樓、科學大樓、危樓都好,下次我說的可就不是日文啦。」

「呃。」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那就這樣,拜。」

她心滿意足地笑著,揮了揮手,轉身走進家門。

一月四日。

禮拜四,也是這學期最後一次社團課。一下課魏老師就來了,笑吟吟地站在門口。我連忙趕班上同學去各自的社團教室,跑到走廊上,對魏老師說:

「呀,老師來得真早。」

「閒著沒事兒,先來轉悠一下得了。」他笑容可掬地說:「對了,有個事兒跟你講講,下學期老師有新的戲約,可就沒辦法來指導你們了喔。」

「啊,真的嗎?」我聞言不禁惋惜,忙道:「要拍整個學期嗎?」

「看樣子少不了。」他點點頭:「從試鏡到腳本,從佈景到開拍,拍完了還不見得能殺青,之後配音也得搞上個幾個月。董子凱啊,演員不是容易當的,老頭子又不像那些年輕小伙子,生一張俊俏的臉就成啦。」

「呃,老師有實力嘛。」

「實力也是練出來的,不是說嘛,功夫就是時間,時間到了自然成。」他點點頭:「講到這個,這學期下來同學挺認真的,聽說寒假也沒放大家休息,是不是?」

「是,我們辦了一場寒訓。」

「那敢情好,」他忽然說:「你們缺老師不缺啊?」

「咦?」我一怔:「老師有空嗎?」

「過年嘛,」他笑呵呵地說,像極了前幾天看到的聖誕老公公:「這行飯真不好吃,初一沒事兒,初五不開工;不到元宵大概找不上我。怎樣,地點還在這兒嗎?」

「今年在北一女辦,都是傅老師一個人帶。」我忙道:「老師願意來幫忙太好了,那我放學就去跟傅老師說,詳細的時間地點,還有課程內容我再親自拿到老師家去。」

「不用不用,這麻煩勁兒的。」他搖了搖頭:「我自個兒找他問去。你事情多,還是專心準備讀書考試吧。」

「是,謝謝老師。」

我高興地說。不多久上課鐘響,我一點完名就跟大家宣布了這個消息。魏老師教學很有趣,加上又是神主牌,一聽大夥兒都很開心。甚至連幾個原本沒報名的都紛紛改變主意,一等放學就找上阿丹,直接繳了錢。

放學後小光沒有立刻離開,似乎有點心事,悶不吭聲獨自收著書包。我走到他身邊,笑道:

「怎麼啦,今天看起來很悶?」

「嗯,嘿。」他應了一聲,沒說什麼。

「到底怎麼了?」

「你少管閒事。」他瞪了我一眼:「不是都過得很爽嗎?問我幹什麼?」

「咦?你在不爽我什麼事嗎?」

「不爽你?」他想了想,嘿嘿一笑:「沒啊,我在不爽別人。」

「誰?」

「說唱藝術社社長。」

「那還不是一樣?」我呆了呆:「我做了什麼得罪您老人家啦,說來聽聽別鬧彆扭。」

「好,這是你自己要聽的,」他冷笑一聲:「那我說。我問你,你把北妖儀隊的事情交給我,到底是什麼用意?」

「這件事還沒完啊?」我怔了怔:「因為你可以跟巧怡一起上臺啊,之前你們不是也這樣幫過我跟小箏嗎?這很奇怪嗎?」

「死雞婆,我又不是你。」他推了我一把:「所以你是為了巧怡?」

「也可以這麼說。」

「你跟她交情那麼好,幹嘛不乾脆把她也搶走,跟你搶別人一樣?」

「喂喂喂,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我的意思是說,」他哼了哼,大概覺得亂講一通也不是辦法:「你跟我是我們的事,你跟她怎樣是你們這兩位大社長之間的問題,我不喜歡你們老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表演就表演,談戀愛就談戀愛,你自己搞得滿頭包,幹嘛把這招硬套在我頭上?」

「呃,我只是好意。」

「那也要先問過我啊!」他不滿地說:「我是不肯的,可是巧怡就會一直吵一直吵。好啦,讓你高興一下,我跟她分手啦!你爽了沒?」

「什麼!」我一聽當場跳了起來:「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騙你幹嘛?」他哼了哼:「這也多謝你,要不是拿這件事當導火線,我也不會這麼快跟她攤牌。凱子,你不用在這裡搞什麼勸和不勸離,真要對兄弟有點義氣,那就跟著講下去,不准停。」

「講什麼?」我一怔:「我是要問你跟巧怡……」

「廢話少說。」他打斷我:「我說啊,最近老沒見了,你還好嗎?」

「誰跟你老沒見了……」我呆了呆,只見小光滿臉怒色,當下猛然省悟,硬生生地改了口:「……我很好啊。」

「您老爺子好嗎?」

「好啊。」

「令堂?」

「也好。」

「馬子呢?」

「好……」我稍稍一頓,心想這可又是臨場發揮了,自嘲說:「『她們』都很好。」

「嘿,」小光微笑著點點頭,看樣子總算滿意了些:「那你老師好不好?」

「喝我那麼多杯咖啡當然好。」我笑了起來:「還你老師咧,講相聲不可以說粗話。」

「好,那我換個人問,」他哼了一聲:「你那個麻吉好不好?」

「是我的麻吉都好。你問的是哪個麻吉?」

「陳巧怡。」

「呃,她啊……」我差點扭到:「她還好吧?」

「儀隊表演還是讓你自己上好不好?」

「他媽的好極了,」我哼了哼:「你給我記住。」

「那把表演改成單口相聲讓你一個人講好不好?」

「那……幹,好啊。」

「寒訓我不來好不好?」

「好得不得了,段子有這麼改的嗎?」

「那你別等麥當勞那個回國,改成跟辯論社社長上床如何?」

「好啊……」媽的,越來越過分了,決定到此為止,反正講到這裡也該讓「瓢把兒」結束啦:「喂喂喂,等等,不好!」

「嘿,原來極限在這裡。」他笑咪咪地說:「這回怎麼不好啦,不是一直說好的嗎?」

「這種事情當然不好啦。」

「我還以為你這人不會說話,只會說『好』這個字兒,只要能跟女人亂搞都好。」

「笑話,」我罵道,也分不清這是段子還是講真的了:「我愛說就說,不愛說就不說。講起來句句都好,不想講的時候還有『沒怎樣』可以擋著用。哪像您老,有好偏偏搞不好,拚命問別人,結果自己一點也不好。」

「是嗎?」他瞪我一眼,依舊照著臺詞走:「那我們打個賭。」

「怎麼賭?」

「我問你話,你來回答,」小光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不管怎麼回答都不能帶『好』這個字兒,要是說了就算你輸,要受罰。怎樣,敢不敢?」

「敢,誰不敢了?那請您老先說說打算怎麼罰?就別要待會兒輸了不算,我可吃虧。」

「行,說就說。」他也笑道:「如果您老輸,那就在北妖門口學小狗尿尿,時間是人家開學當天,怎樣?」

媽的,這小子不是人。我哼了哼:

「那要是您老輸了呢?」

「那就算了。」

「這可不成,」我忙道:「要是您輸了,那我也沒您這麼殘忍,就請您老回家抱著陳巧怡跟她說聲對不起,之後關起門來好好調教一番,來個床頭吵床尾和,您意下如何?」

「幹,」小光咬咬牙,嘖了一聲:「媽的就這麼辦。您老慘了,這個段子結尾你非輸不可,那就來吧。」

「請。」

我笑道,打起精神,跟小光「練」了起來。

這段「好」是我們第一個合作的段子,也是我跟小光長期以來所有交情與默契的來源。中新友誼之夜我們一戰成名,之後一直是最佳拍檔,「說唱藝術社第一把交椅」,建立了既是親密戰友又是兄弟麻吉的穩固交情。這段時間小光老把默契差掛在嘴上,加上跟巧怡之間顯然出現問題,此刻的「好」,是我們必須共同處理的一個「狀態」。只有把段子說完,說得默契十足,才能開始解決其他問題。

小光很賊,才開始就在裡頭給我塞難題,也藉著段子跟我吐槽抱怨。我心想這回問題嚴重,什麼跟巧怡分手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依原始設計,我必須在最後一個包袱裡不小心說出「好」這個字,然而今天卻不能如此。什麼學小狗尿尿的或許他不會當真,但我卻非逼他跟巧怡把問題搞定不可。因此段子歸段子,我們沒把話說清楚,今天就不能隨便了結。

所以,這是一場不能停的戰爭。無論他問什麼我都不能說出「好」這個字,這麼一來段子就講不完啦。不過倒霉的是他,橫豎他問我答,小光再怎麼聰明也沒辦法一直問下去。於是我也坐了下來,好整以暇地見招拆招,兩人在飛也似的問答間彼此鬥智,試圖考倒對方。

過去兩人搭配從不被段子所限,他愛講什麼講什麼,我的捧哏總能接上。這是我們長久以來培養的默契,也是其他人無法與我們相比,或者打散兩人搭配最主要的原因。只聽小光問起一堆有的沒有的事,彷彿也希望通過這種「對話」,與我討論許多平常沒空講,或者沒想到要講的事情。

「所以你覺得,代聯會選完的結果很不好?」

「嗯,不怎麼樣。」

「胡財貴的心眼不好?」

「壞一點。」

「那你當時還覺得他是好人?」

「我從來沒有覺得他是……正派人。」

「那你要不要找人選下一屆?」

「還沒想。」

「小彬當財委表現如何?」

「很稱職。」

「換成是你自己呢?」

「比我強多了。」

「這算說他好話嗎?」

「不算……奉承話,」我連忙改口,既得回答問題又要小心陷阱,這還真辛苦:「小彬有實力,說不定將來連社長都能當。」

「哈,不算奉承話。」小光笑了起來:「你還真辛苦,就是不肯說那個字兒是吧?社長是你的事我才不管,那就繼續問。你覺得我跟巧怡分手是不是很不好?」

「沒事分手當然不……不妥當。」

「那是好還是不好?」

「我不贊成。」

「我問的是好不好。」

「我答的是不贊成。」

「嘿,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嫌儀隊分隊長不夠好,這才不要人家的?」

「她……完美得很,這跟條件無關。」

「那就是好了?」

「是啊。」

「那你幹嘛不說這個字?」

「說完美不是更……圓滿嗎?」

「完美就是圓滿,這可不見得。」他冷笑一聲:「那你說,之前你鼓勵我跟巧怡在一起,是覺得我們在一起很好對不對?」

「對。」

「對是指很好嗎?」

「沒錯。」

「哪裡好?」

「你跟她都是爽快人,有什麼不……不完美的?」

「爽快人怎樣,加在一起就很好?」

「起碼比跟個不爽快的在一起,每天急得要命來得……爽快。」

「所以很完美,」他嘿嘿一笑:「完美就是圓滿,這是你的邏輯,我詮釋得好不好?」

「超級爛。」

「好,有意思。那我再問……」

就這麼著,我們意外地「鬥」了一個多小時。過程中無話不談,從感情聊到心理困難,又從那些困難談到功課學業,包含代聯會、說唱藝術社、小光跟阿丹密謀暗算阿貴、對這屆學弟以及演講社學妹的看法,直到最近跟小渝與娃娃之間的糾葛,一傢伙扯到上次的聖誕大會,把所有該說該聊的,通過這段「好」,一古腦跟對方講了出來。

這麼一來,小光的悶氣也就解了,我見他越講越風趣,心知狀況已然「好」轉,決定到此為止,就此讓他一局,於是笑道:

「哈,怎樣,講不過我了吧?」

這句是原有臺詞,在我們的默契裡,代表「喂喂喂,時間要到了,別再瞎掰啦,趕快進入大包袱」的意思。小光一笑,接口道:

「唉,算你行,我竟然怎麼問都問不出那個字兒來。」

「哈。」

「對了,講了半天,我問的是哪個字兒啊?」

「就一個『女』,加上一個『子』的那個字兒啊。」

「那是什麼字?」

「那是……哈,我也不認識。」

「好吧好吧,算你厲害,」小光裝模作樣地歎道:「那我答應你就是,回頭找巧怡抱抱說好聽的,床頭吵床尾和,帶回家調教一番,這總可以了吧?」

「啊哈,」我鼓掌笑道:「好!就這麼辦!」

段子到此終結,兩人相視瞪眼,隨即同聲大笑了起來。

小光笑岔了氣,拍著桌子敲了半天,這才喘著氣說:

「這下可好,你要去北妖學小狗尿尿啦!說了可不能不算。」

「媽的,你也答應要去找巧怡抱抱了,到時候就別又耍公子哥兒脾氣鬧彆扭。」

「你去尿尿我就去抱。」

「你先去抱我才尿。」

「唉,好啦,我抱我抱,你不尿試試看。」他笑著嘆了口氣,想了想,伸手搥我一拳:「死王八蛋,不這樣你還不肯陪我練功。看,我們默契多好,練起功來精神百倍,還講了那麼多。」

「好啦好啦,你唸夠沒?」

「又講『好』了,你快去尿吧。」他笑道:「我當然唸不夠。哈,這幾天你都沒去找巧怡,對不對?」

「我沒事要找她啊。」我點點頭,心想話題又回來了,不知道他想跟我說什麼:「所以呢,本來我可以幫忙,結果這下子搞砸了?」

「哈哈,事到如今也該說實話啦。」他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凱子,我跟巧怡好好的什麼事情也沒有,剛剛純粹鬧你一番,你這笨蛋豬頭還真的上當啦?」

「咦?」我一呆:「你們沒事啊?」

「沒事沒事,算你關心我們,做兄弟的跟你陪個罪。」他笑道,又說:「這當然也怪你,所以小狗尿尿還是不能免。事情是這樣的,聖誕節活動結束之後我跟巧怡送王藝嵐回家,之後陪她回宿舍吃早餐聊天。她看我好像有點不高興,問了我一堆問題。」

「我知道,你覺得我們默契差了。」

「這不是我覺得,實際情況的確如此。」他嚴肅了些:「那天你在臺上我就有這種感覺。不知道是因為那種環境我很陌生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反正你這半年搞一堆事情,打從公演之前就沒再跟我練過功了。」

「好啦,先別唸,」我忙道:「後來呢?」

「巧怡就說啦,你的心事也很多,要我對你不能用唸的。」小光嘖了一聲:「她倒是很瞭解你,我看你們的交情大概也不輸我跟她。所以她就……」

「喂,等等。」

「幹嘛?」

「你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講這種話了,」我正色道:「小光,這只是一個玩笑,還是你真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我們要把話講清楚,這種誤會不能有。」

「誰誤會啦,你白痴啊?」他一怔,哈哈大笑道:「這叫做賊心虛,橫刀奪愛慣了,連自己是不是有幹這回事都不敢確定了是吧?我不是那個意思,巧怡跟你交情好我很高興啊,畢竟你們本來就該交情好的,再說也省了我很多事。」

「省了你什麼事?」

「跟她溝通很麻煩,有時候還真的需要你幫忙。」他客氣了起來:「過去幾件難開口的事都靠你出頭,這還真要謝謝你。凱子,這就是默契出問題的地方,我們是什麼交情,你就算對巧怡有意思也不會對不起我,再說你也不喜歡她那種人,我一點也沒有往那種角度去想。」

「嘿,那我喜歡哪種人?」

「嗯,好問題,我想想。」他當真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點點頭說:「哈,我知道啦。」

「那你說。」

「你喜歡老女人。」他噗哧一笑:「小箏學姊、麥當勞那個、甚至這次的儀隊分隊長,他媽哪個不是老女人?難怪你搞得定滅絕師太,卻不接受北妖辯論社小辣妹,對馨馨也是手腳乾淨不亂放電。這下清楚了,巧怡就算跟你單獨約會我也不怕,這種嫩的你不愛吃,難怪屬牛,果然草越老越好嚼,分手又復合,嚼完吐出來再嚼,這叫反芻。」

「你屁啦。」我推他一把:「那你屬什麼?不也是牛嗎?」

「我這是神牛,跟你那種乳牛不同。」

「我為什麼是乳牛?」

「你不知道嗎?養乳牛的都是一隻種牛配一堆母牛,我看跟你挺像。」

「媽的,沒一句好聽的,難怪默契減退。」我哼了哼:「少胡扯,你剛剛沒說完,後來巧怡怎樣?」

「誰叫你隨便打岔,淨問一些笨問題?」他聳聳肩,笑道:「我跟巧怡唸了你幾句,她勸我少唸你,想半天出了這個主意,叫我嚇你一跳。」

「來練『好』啊?」

「是啊,號稱分手嚇你一跳,逼你陪我練功。」小光點點頭:「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巧怡很瞭解你的理由,她知道唸你沒用,可是朋友有事你就沒辦法不管,一聽我們出問題馬上就會跳出來,這麼一來不但可以逼你練練功,也可以讓我看看你我之間的默契還剩下多少。」

「媽的,你們兩個都不是好東西,這種事也能拿來鬧嗎?」

「我們不是在鬧啊,」他想了想:「好吧,也算鬧你一下,怎樣你不爽嗎?不過這一來我也放心了,你跟我的默契還是那麼好,充其量你沒把心用在這裡,真有什麼事還是兄弟一場。」

「就是說嘛,要這樣才知道,虧你還敢自稱神牛,根本就是笨牛一頭。」

「不過問題還是一樣,」他正色道:「默契要靠培養,你我還是要偶爾練一下功,不能大意。」

「你是擔心學弟趕上我們嗎?」

「學弟嘛,等我們上高三要是還趕不上,那說唱藝術社不就毀了?」他搖搖頭:「趕上就趕上,只差時間早晚。我的問題不在這裡。」

「那在哪裡?」

「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在哪裡,」他嘆了口氣:「應該是高二上快過完了吧。不是我在講,我們兩個默契好歸好,可是你也未免太忙了一點。搞女人、搞選舉、詩朗隊,現在又加上一個搞樂團。你有沒有想過,自從中新友誼之夜以後,我們其實根本沒有一起上過什麼臺?」

「哪沒有?不是……」

「我算給你聽,」他打斷我:「中新友誼之夜一個,之後寒訓沒我,社團聯展不干我事,樂聲揚沒你;六七晚會一大掛人,而且也跟你我默契無關;」他想了想:「成果展算是默契十足,到了公演你就行屍走肉了,想想跟魏老師或小彬的默契還比跟我好。之後啥也沒啦,安安靜靜過了整個學期。」

「所以只有兩次算是一起上臺?」

「沒錯。」他嚴肅地說:「兩次,你想想這算什麼?凱子,我的問題不在上臺次數多寡,而是那種感覺不見了。」

「哪種感覺?」

「你記得高一上去找魏老師嗎?」他輕輕嘆了口氣:「就是那種感覺。」

此話一說我當場沉默。想起那天傍晚兩人一路從榮華三路走到士林,沿路練了好多段子的模樣,不禁唏噓了起來。

「所以,我的問題就在這裡。」他察言觀色,知道我也感受到了這股情緒:「這樣好了,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忙?」

「你有事情,沒關係;」他看著我,眼神十分堅定:「你有詩朗隊加上樂團、要我上北妖儀隊交接典禮、打算多讓學弟上臺而不是我們自己,甚至被滅絕師太邀請也把機會讓給詩朗隊,這都沒關係。社長有社長的考量,我一概尊重。我只希望在高三之前,就你跟我……好,加上學弟阿丹他們也行,我們來辦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表演,就我們自己,沒有演講社也沒有什麼民俗技藝社,你編劇我導演,讓阿丹管場務,我們一起搞個超大型活動,讓大家日後沒有遺憾,讓未來一想起來就覺得很屌的活動。你說如何?」

「好!」我被他說得熱血沸騰,用力一拍桌子:「就這麼辦!」

「好說那麼大聲,記得尿尿的時候姿勢好看點。」他笑道:「這件事我想好久了,你知道嗎,其實這也是從你的主意來的。」

「我什麼主意?」

「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他解釋:「你跟演講社她們說一堆,當時我是沒講什麼,可是我覺得這個題材其實比較適合我們。幾個人摸索找出一條路,結果雖然失敗,但是過程本身卻很美好。凱子,這不是我們兩個的寫照嗎?」

「嗯,」我心裡感動,點點頭說:「我們可沒失敗。」

「繼續下去,那就是失敗了。」他緩緩地說:「反正這樣,我看你也別傷腦筋想內容了,我們就拿『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當成題目,把你給演講社的東西當成草稿,之後搞個說唱藝術社第二屆成果發表會,像公演一樣在外頭表演,你看如何?」

「這可要花成本。」

「錢是小事,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全出都沒有問題。」他搖搖頭:「再說你最近不是也很大方嗎?三十五萬,我瞧八成是拿麥當勞那個的錢做好人,小心人家說你吃軟飯還拿老婆的錢養小老婆。凱子,錢這方面你不用擔心,而且我還有個想法,弄得好不但不要錢,還有人會給我們錢。」

「哦?什麼辦法?」

「你之前提過的,國家劇院有實驗劇展,不是想爭取嗎?」

「哦?你想拿『新世代相聲創作記』……」

「來拚實驗劇展,沒錯。」

「問題是那是大專組耶。」

「你的雄心壯志都死光了嗎?」

「好,就衝你這句話,我們試試看!」我大聲道:「反正不成就不成,我們一樣辦公演發表會。如果成了,咱們就紅了!」

「不。」他嘿嘿一笑:「紅的不是我們。」

「那是誰?」

「魏老師。」他認真地說:「我們是魏老師的學生,雖然不是正式拜師那種,但也算是他的弟子。就衝這點也必須成功,大專組實驗劇展,唯一的高中團體是成功說唱藝術社,光是想起來就屌斃了。」

「就是這句話。」

「好,那今天我們算有結論,我很滿意。」他笑道,忽然伸出了手:「社長,加油。」

「麻吉,看我們的。」

我也伸出手,兩人用力握了握。

小光一怔,沒有放開,看了一眼兩人的手。片刻後才放開道:

「凱子?」

「嗯?」

「你知道上次我們握手是什麼時候嗎?」

「很久以前了吧?」

「嗯,或許中間還有過,但我只記得那個第一次。」

「新生訓練?」

「沒錯。」小光笑著點點頭:「你多蠢啊,『你好,我叫董子凱,國中同學都叫我凱子,希望跟你做朋友,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凱子』。還記得嗎?」

「媽的,這為什麼很蠢?」

「這當然蠢啊,」他笑道,揹起書包:「你叫董子凱,還妄想別人叫你什麼『子凱』嗎?當然是凱子嘛,就算你不願意別人也不會甩你,還什麼『你可以叫我凱子』。走啦走啦,天都黑了。」

「嘿。」

我一笑,連忙收起書包,與他一齊離開了黑漆漆的校園。

倏忽又是兩個禮拜。一月二十日禮拜六,農曆節氣的「大寒」。我離開金橋,獨自往北一女前行。

今天是北儀廿五屆交接給廿六屆的日子。經過之前的「練功」,這兩週小光陪巧怡練得非常勤,幾次示範下來連巧怡的本事都開始讓我感到緊張。上禮拜二小渝陪我看兩人練習,回來後竟然感嘆「我們都沒有這種一起上臺的機會」。當時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陪在身邊,說說笑笑逗她開心。

然而,我卻發現,我跟小渝的關係,到此也該是個盡頭了。

經過一年風風雨雨,我學會了事情必須在第一時間處理。小渝的情緒在聖誕節後逐步轉變,雖然彼此早有協議,最近的相處也很舒服,然而朝夕見面還是一點一滴地影響著她。如果再不做出一點改變,那麼之前的努力就會付諸流水,像是那天去花旗蛋糕一樣,重新陷入感情的風暴當中。

於是,我特別與她約好,今天不去儀隊交接,儀式結束後校門口見,找個地方好好聊一聊。

其實小渝是明白的。跟外表不同,她敏感得很,看上去單單純純一個人,其實她對什麼事情都看得很透徹。聽我說不去,她微笑著說「那也好」;想找她聊聊,她也說「也差不多了,下禮拜就要考試啦」。我看她根本就知道我在想什麼,甚至早我一步,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下午三點多,空氣裡透著涼意,北一女門口冷冷清清地。我站在熟悉的地方,靜靜等候著她。

之所以不去交接儀式,除了擔心女生起鬨,另一個理由也是因為阿誠。他跟儀隊學姊交情好,當年跟小箏就是這麼分手的。前兩天打電話他說要去觀禮,屆時兩人同時出現,給小箏聽到了只怕又起波瀾。是故,在跟儀蘋「報備」後,我特別避開這個尷尬場合,這次就讓小光代表出席。

然而,今天我還是來了。為了跟小渝講清楚,之後暫不見面,過一個安安靜靜的,只有寒訓的寒假。

下禮拜期末考,考完當場放假,禮拜五就是除夕。今年過年比較早,近來街頭到處都是賣春聯的,連北一女大門口也貼了一幅,上聯為「青妍競秀綠園生徒三載藝成奠基礎」,下聯是「翠華爭奇菁圃子衿一朝鯉躍登龍門」;橫幅則是「元駒飛騰」,四個大字蒼邁遒勁,不知出自何典。

冬天的風很冷,今天又是「大寒」,光聽名字就是個大冷天。臺灣都這樣了,遠在地球彼端的溫哥華不知有多冷。那裡會下雪嗎?雪景好不好看呢?沒看過雪的我不禁神馳想像,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親眼得見此等北國風光。

上次康康說薇氣喘,這件事一直縈繞在我心裡揮之不去。雖說跟薇的相處時間不長,兩人聚少離多,但我怎麼連這點事情都沒辦法發現呢?當天被康康罵犀牛,說起來我連犀牛都不如。這次信裡我還特別詢問了這件事,不過等她收到信再回信時,「驚蟄」已過,她也已經回到臺灣了。

不過,最近她的信總是遲到。今天都幾號了,十二月份的信竟然還沒消息。按理說如果準時在二號寄出,此刻連一月的信都該收到了才是。目前手中最後一封是她表示「忘了你的模樣」,覺得我們「大概沒辦法在一起」的那封。說真的,我還真希望下一封快點來,趕快覆蓋掉手上這封,不要這麼「結尾」。

我最不喜歡這種狀況了。以前看連續劇也是,「且待下回分解」沒關係,問題是斷在低潮處實在很不舒服。從那時算起,薇已經連續收到我兩封信了,一封我提了大姊的事,另一封則是新年後的「告白」。難道說,她因為這兩封內容迥異,羅列各種狀況的信,對我產生了什麼不好的想法嗎?

嗯,不會不會,她是薇,總會用正面角度解讀事情。或許加拿大那邊的郵政出了什麼問題,前陣子國際新聞上沒事就有罷工消息,法國鐵路罷完英國電力罷,這次換成加拿大郵差不爽,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不能亂想,薇在想什麼我完全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她不會對我失信,驚蟄當天就會回來,不管之後怎樣,就像我對娃娃說的,回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問題是,說得好聽,真的不重要嗎?

如果不重要,我就不會做這麼多,今天也不會特別躲起來不去儀隊交接儀式,甚至之前也不用找理由把事情賴給小光,試圖保持距離,與小渝「講清楚」。

薇當然重要,或者說,跟她在一起,是我人生中最該被完成的事。我很訝異自己會這麼想,畢竟人生除了談戀愛,其實還有更多別的事情等著傷腦筋。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賺錢養家傳宗接代,無論哪個都很重要。然而,說到底其實這一切也都跟薇有關,有她在一切搞定,大學沒問題,工作找得到,賺錢養她或者教育「我們的」小孩,這樣的人生才算圓滿。那天跟小光練「好」,他曾譏笑我的「完美即圓滿論」,然而這的確是我的想法。完美是個很難定義,更難達成的概念。唯有跟薇在一起,跟她有個圓滿結局,對我來說才是完美的人生,才會沒有遺憾。

反之,如果人生沒有薇,那麼我為什麼要辛辛苦苦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即使擁有學歷財富又有什麼用?養的不是她,生的不是她的孩子,周遊世界去的不是那本小冊子上寫的地方,下班回家看不到她溫柔的笑顏,這樣的人生到底還有什麼樂趣,還有什麼是值得努力的呢?

想更多一點,「KAPY」是為她調的,吉他是為了跟她站在同一個舞臺上才學的,即使當時她並不贊成我加入Ansery。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能用自己的本事賺錢養她,讓她可以真的什麼也不做,舒舒服服待在家裡,快快樂樂地創作、看書、聽音樂,做菜、煮咖啡,養育著既像我又像她的孩子;放假時一齊出國玩,玩遍廣大的世界;回家後在星空花園裡促膝長談,在每個安靜的夜裡相擁而眠。如果真能這樣,那我還有什麼不滿足,還要奢望什麼其他的呢?

到那時,我就永遠不會是一個人了。有了薇,人生就是圓滿的、完美的,沒有遺憾的。

不禁想起薇的媽媽,或許她也是這麼完美吧,因此她爸爸才會如此傷心,即使經過這麼多年,連薇都十八歲了,還對她媽媽念念不忘,即使面對的是寶貝女兒,一談起鋼琴就情緒激動,連身為軍人外交官,闖遍天下的他都控制不住。

之前他曾跟我提過丈夫與妻子的關係,這段時間我常想起他的話。薇在最後那封信裡提到「這樣下去我們就不是一對,而是一個不能切割的個體了」。如果以她爸爸的意見來看,這種「一對」並不見得是件好事。當然,她媽媽過世了,爸爸傷心了一輩子,或許薇也覺得人生無常,有時候不得不分離,具備「切割」的能力還是必要的。

這就是風險嗎?我不禁想,說不定薇也在擔心那種假設性的、意外狀況發生時該怎麼辦之類的事。雖然我覺得這未免想太多了,不過搞不好也是因為自己家庭圓滿所以沒有感覺出來。說不定她希望我們能夠獨立於對方之外,只要配合,不要結合也未可知。

唉,越想越糊塗了,這些真的是我一個高中生就能瞭解的事嗎?我不禁苦笑,最近不知道怎麼了,沒事就想這些很久以後,或者長大以後才必須思考的事。我常常擔心自己將來要做什麼,也總是擔心自己能不能像爸爸說的那樣,變成一個「公誠勤毅」兼備的男人。呃,每次想到這裡都覺得很好笑,這個月忘記寫,等薇回來,我一定要跟她講講所謂的「北一女校訓是衡量男人的標準」這件事。

不過,如果想跟她永遠在一起,這些問題還是應該好好思考一下。薇那麼自由自在,我不能變成綁住她的男人,我要趕快長大,大到能夠照顧她,當她的「頭」;而不像過去那樣總讓她照顧,變成她的負擔。

唉,我摸了摸身上的制服,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十八歲算不算長大?還是大學畢業才算長大呢?還是說,只要有了「自覺」,無論年齡大小,都可以算是長大了,有資格照顧別人,照顧薇了呢?

突然覺得該拿這個問題請教一下慧心學姊,或許她也還沒長大,更不是「男人」,卻還是能夠提供某種另類想法,詩意十足地幫我解惑也未可知。

想到此處,小渝忽然走出了北一女校門。身邊跟著一大票人,巧怡小光也在其中。

儀蘋、晴晴、小星星……幾乎個個認識。

我把心思收回,微笑著,走上前去。

小渝瞧見了我,也微笑著,向大家揮手道別,什麼話都沒說。

於是,我也什麼話都沒說,對這些早已熟悉的朋友們揮手作別,拉起小渝,離開了忽然變得十分熱鬧的北一女校門。

像是想要避開大家,我們心照不宣地走在貴陽街上。四周寒風刺骨,下午的總統府前一片冷清。我見離眾人已遠,這才把風衣脫掉,蓋在她的身上。

小渝微笑著,沒有拒絕也沒有道謝。陪我走過北一女高聳的圍牆,來到公園路上。

這樣不行。我停了步。

「小渝?」

「嗯?」

「怎麼都沒說話?」我問:「交接儀式還好吧?」

「很好啊,」她點點頭,微笑著:「學姊很感傷,也把我們幾個隊長鬧得很兇,很好玩。」

「對了,最後蛋糕搞定沒?」

「搞定了啊。按照你的建議,用徽章上那張圖。做出來的成果大家都很滿意,價格也還可以。」

「多少錢?」

「三千二,比上次講的多一點。」

「那還不錯。」我點點頭:「所以呢,今天的活動算是圓滿結束了?」

「其實還沒,等一下還要去吃飯。」

「那妳怎麼不講?」

「嗯,我們應該不會很久吧?」她依然微笑著,摸了摸身上的風衣:「小凱,你有話可以直接說啊。今天是來跟我說再見的,是不是呢?」

我一怔。

「的確,時間也到了,」她點點頭,神情裡竟然沒有一絲感傷:「下個禮拜考試,禮拜五就過年啦。你們不是還要寒訓嗎?」

「嗯。」

「寒訓完,寒假也就結束了,」她望著我:「那麼阿薇也就回來了。這我都知道啊。」

我默然無語。

「小凱,你不能這樣呢。」她轉過身來,無聲牽起我的手:「這是一件開心的事,你應該好好想想之後要怎麼面對她,該跟她說些什麼話,這種的。」

「可是……」

「你在乎我,我明白。」她點點頭,乾淨的眼神裡,有著熟悉的、不該出現在她眼裡的異樣神采:「這是你對我的愛,不用說明的。」

「小渝……」我低下頭,躲避那明亮又潔淨的眼神:「對不起。」

「你不該說對不起,如果要說的話,那也不是今天該說的。」她搖了搖頭:「小凱,我們又不是不見面了。你知道我們無論如何,最少還可以見兩次面嗎?」

「哪兩次?」

「你要參加明年的交接典禮,我也要拿錢還你。」她說:「再說啦,你也答應過要來看我表演的,你對我的承諾從來沒有黃牛過,所以見面機會可多了。我們是好朋友,怎麼會因為你跟阿薇在一起就不見面了呢?所以你要打起精神來,這樣的你很不好看,你該像平常一樣充滿活力的。」

「呃,好。」

「對了,講到充滿活力,我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嗯?」

「寒假我跟儀蘋她們約好了,寒訓一結束,剩下的時間我們會一起去南部玩。」

「喔。」

「那之後就不聯絡嘍,直到……」她想了想:「嗯,直到開學以後吧。你說阿薇什麼時候回來?」

「三月六號。」

「那她會回來上課嗎?」

「如果她要留下來,那會。」

「她是不是留下來,要看你們的發展,是這樣嗎?」

「我希望不是,」我搖頭:「問題是,這大概會是她的做法吧。」

「那很好。」小渝笑了起來:「那我們就這麼約定,當我在學校見到她,就表示可以再次跟你見面啦。」說著緊了緊握著的手:「我會找她說說話,也會謝謝她照顧你。這可以嗎?」

「當然可以。」

「那就這樣了?」

「呃。」

「別捨不得,學姊還在等我呢。」她笑著說,放開了手:「小凱,再見了。」

「呃。」

「對了,衣服還你。」

她想起身上的風衣,正欲脫下來還我,卻被我拉住。

「咦?怎麼啦?」

她一怔。我咬著下唇,搖了搖頭。

「你還要跟我說說話,是不是?」

我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來,只是覺得,如果現在拿回衣服,那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很難解釋的情緒,既清楚又強烈。小渝望著我,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微笑著點點頭,重新把衣服披在身上。

「好,那我懂了。之後要記得跟我拿喔!」

「嗯,」我緩緩地說:「不過大概也用不到了。」

「為什麼?」

「冬天就結束了嘛。」

「嗯,不一定。」她想了想:「冬天總會再來的。」

我又是一怔。只見她笑了起來:

「不過那也沒關係,那就把衣服拿來還你就好啦。那我要走嘍?」

「嗯。」我抬起頭來,對她點了點頭:「妳要保重。」

「我會的。」

她笑道,伸手揮了揮,轉身往校門口走去。

我站在原地,望著她修長的背影逐漸變小,轉進了校門。

於是,樹蔭下的貴陽街,又只剩下了我自己。

風很大,刮著滿地枯黃落葉。路上一片空蕩,寒氣鑽進新制服短得不能再短的下擺。像是被針刺到一樣,逼我瑟縮成一團。我深深吸一口氣,彷彿這樣就能讓自己跟外頭一樣冷,讓冰涼的空氣,毫不留情地貫入胸腔。

果然,沒有那麼冷了。

終於,全都處理完了。

還是必須抬頭挺胸的,即使只有我自己,獨自一人站在寒風裡。

滿天盡是暗沉的陰霾,厚重的雲層遮蔽陽光。然而,即使此刻看不到,雲層之上依然是萬里晴空,也依然有著燦爛的陽光。深鎖的愁雲一定會消失,陽光總有一天會再度降臨人間。

經過一季寒冬,再次望向天際時,我深深相信,就會是回憶裡陽光遍灑,舒緩飄香的新春了。

於是,我轉身離去。在蕭索的天地中,道別了紛擾沉重的,心事重重的高二上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