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等待流星

四月二日,結束澎湖之旅隔日,我們竟然又要出去玩了。由於行李已被森怪帶走,我們只需要帶幾套換洗貼身衣褲即可,是故也不急著整理,賴在床上誰也不起來。兩人窩在被子裡,甜蜜地摟著對方,聊著這趟澎湖之旅,聊著對未來的想像,就這麼一路聊到中午。

薇說今天要去太平山,卻沒有說明行程。我去洗臉刷牙,出來時她已跟爸爸打過報備電話。由於是春假,爸爸並不在乎我們出去玩,只是交代一路小心,順便要她提醒我禮拜四清明節記得回家掃墓。

兩人換上衣服,下樓找了間麵攤胡亂填飽肚子。薇陪我騎車回家拿換洗衣物,返回薇家時剛好接到狗弟電話。這次大家約好分頭上山,狗弟、小嘟跟詩聖坐順子的車,大姊開朋友的車接我跟薇,森怪直接從高雄過去,眾人約好太平山莊碰頭,先到先登記,到齊後再去夜遊。

時間不長,連今天一共才三天。不但要玩,還要去某個山上的湖邊露營,順便練練週末的「笨蛋大掃墓」活動。

老實說,這趟太平山之旅發生得有點突然。剛從澎湖回來的我尚未整理情緒,馬上又要跟大家一起去深山露營。薇打開「FGMB」整理澎湖帶回來的貼身衣物與泳衣,邊洗邊笑道「人家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們兩個都去,真是仁智兼備啊」,卻不說明這次上山是怎麼約的,去了之後又要做什麼。

說來奇怪,薇回國一個多月,直到今天大家才來「接風」,想想她真的把所有時間都給了我,連這掛兄弟都沒有聚過一次。

薇把行李收好,約莫三點大姊到了。看上去精神不錯,甚至還胖了些。她穿著一身輕飄飄的布袋裝,跟平常總是緊身衣裙的造型頗有不同。好一陣子沒見面,兩人親熱地窩在一起說悄悄話,不時向我望來,有種正在講我八卦,不想讓我聽的感覺。

我走進廚房幫她們煮咖啡,捧著三杯「KAPY」放在桌上。見兩人聊得開心,我接不上話,只得乖乖坐在一旁聽。一時心裡頗感異樣,畢竟這是薇回國後第一次見到兩人同時出現。沒過多久洗衣機響了,薇把衣服拿去烘。大姊趁她離開,抽空問我說:

「凱,這陣子跟阿薇還好嗎?」

「呃,還好。」

「嘻嘻,別害羞。」她笑道:「我們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真要怎樣你們還不吵翻啦?放心放心,大姊不會讓你為難的。」

「呃,我知道。」

「知道就好,這兩天要好好玩玩,回來後還有很多事呢。」

「什麼事?」

「週末要表演啊,就算你不用上臺,阿薇這邊也是要忙的。」她說,見薇已從陽臺走回來,起身把杯子交給我:「那就不多講了,你去洗杯子,我們要出門啦。」

我依言捧著杯子回到廚房,洗杯子時發現杯緣很乾淨,原來大姊今天沒擦口紅。洗好杯子換鞋出門,走出大樓,只見外頭停著一輛白色的BMW。

我一怔,看了看薇,只見她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雨已經停了,天空還是一片陰沉。我想起澎湖的天空,把行李扛進後車廂。薇要我坐後座,卻見她走到駕駛座,原來這次又是她開車。

車子很乾淨,這是我第一次坐BMW,從電動車窗到後座也有的冷氣出口都讓我新奇不已。薇要大姊打上安全帶,兩人一笑,轉過頭去,薇發動車子,大姊打開了窗。

「那就走嘍?」薇說。

「嗯。」大姊點頭。

兩人似乎都很開心,見時間不早,也不耽擱,駛進滿天烏雲的敦化南路,趕在塞車前夕離開了臺北市。

不知因為過去幾天太累,抑或早上還沒睡飽就「急著上學」,才剛上車我就打起瞌睡。不知不覺已經七點多了,窗外一片漆黑,路標上指著宜蘭羅東。我們在羅東市區休息吃飯,我揉著眼睛下車,只見天氣已然好轉,夜空晴朗深邃,天上飄著乾淨的雲。

糊里糊塗地吃了一頓,吃完馬上忘記自己吃了什麼。飯後繼續趕路,沒過多久開出市區,開始一路往山上爬。九點剛過,車子奔馳在漆黑的森林裡,四野一片寂靜,山徑曲折蜿蜒,儀表板上亮著穩定的燈光,窗外飄來冰涼潮溼的空氣。

薇跟大姊坐在前面聊天,我獨自坐在後頭繼續打瞌睡。耳邊只聽兩人低聲交談,聲音既低又輕。就這麼睡睡醒醒不知過了多久,再度醒來時,車子已經停在某個四野漆黑的停車場裡了。

駕駛座上空無一人,大姊站在車外,笑嘻嘻地推著我:

「喂喂喂,該醒啦。」

「呃……到了嗎?」我揉著眼睛起身:「現在幾點啦?」

「十點半了,」她說:「阿薇去登記,狗弟他們還沒到,等到齊了才一起進去。」

「那現在呢?」

「你先醒醒,上上廁所,抽根菸什麼的。」

「我戒菸了,」我鑽出車廂,山上的寒意傳來,忍不住一陣哆嗦:「倒是廁所要上一下。」

「喔,戒菸啦?」

大姊不置可否,帶我走過停車場,步入接待大廳。

晚上很黑,大廳倒是一片燈火通明,相形之下外頭更暗了。這是個背向山坡的建築,位置比較低,沿山坡有幾棟大小不同的房子,似乎都是客房。有的亮著燈,有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夜空裡若隱若現地展示著模糊的輪廓。

正門不大,有種公務單位的陳腐感。當然,地處偏僻加上不是旅遊旺季,想必遊客也不多。只見薇站在櫃檯前,一個長得很像山地人的黑臉高個子正在幫她辦理入住手續。見我們走來,薇笑道:

「呀,瞌睡蟲,醒來啦?」

「是啊。」

我傻笑一番,問明洗手間方向,獨自上完廁所,出來時薇已經拿到了鑰匙。小小的鑰匙環掛在一塊巨大塑膠片上,鑰匙有點舊,塑膠片印著房號與「太平山莊」字樣。

「咦?怎麼只有一把?」大姊問。

「我們睡大通舖,」薇說:「我們兩個勉強一點,好在只待一個晚上。」

「那明天呢?」

「這個待會兒再說。」

薇說,拉我們走遠了些,這才小聲道:

「明天要露營,這話不能大聲講。翠峰湖畔不准露營,我們是偷偷去的。」

「我看他大概已經看出來了。」大姊瞪著那位高個子:「廢話半天問一堆,猜到不會明講嗎?嘿,狗弟他們死到哪裡去啦?我們要不要先把東西搬進去?」

「嗯,不急,吃點東西等他們好了。」

「這麼晚了,還有什麼東西能吃啊?」我問。

「果然是小朋友,就關心吃。」薇一笑:「山上冷,我們吃燒酒雞。我問過了,從大門旁邊樓梯往上走,上面有個小餐廳還開著,趁他們沒到先打牙祭,待會兒讓遲到的羨慕一下。」

「就這麼辦。」

大姊一笑,走出大廳。薇本來打算直接上去,大姊卻堅持上車拿外套,就這麼東搞西搞的,真往上走時已經十點四十五分了。

餐廳在另一棟,所謂的樓梯是一條泥土山路,搭著棚子,一旁有原木扶手。三人魚貫上去,只見餐廳早已關門,倒是有個木頭搭的,有點土雞城味道的瞭望臺還點著燈。幾盞昏黃小燈泡亮在屋簷,桌子很乾淨,擺著小小的瓦斯爐。

這裡算是戶外,視野雖好,卻冷了些,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三人尚未坐定,不知打哪兒跑來一個穿著白色圍裙的中年婦女。只見對方面無表情出現在身邊,手中拎著一塊木頭板子,夾著白紙原子筆,冷冷地說:

「要吃什麼?」

「呃,」薇嚇了一跳,忙問:「沒有菜單嗎?」

對方搖頭,木然的表情在昏黃燈光下十分詭異:

「廚房關了,不用看菜單。」

「沒關係,我們要吃燒酒雞。還有嗎?」大姊問。

「有,不過要等二十分鐘。」

「沒關係,我們等。」

「要不要飲料?」

「嗯,來點高粱好了。」

「我要可樂。」我接口。中年婦女瞟我一眼:

「沒有。芭樂汁?西打?」

「西打西打。」

我陪笑著說,對方也不答話,潦草幾筆在小板子上畫了畫,沒有表情地轉身離去。

三人面面相覷,薇正打算取笑幾句,就見對方神出鬼沒地再度出現。一瓶高粱三個杯子,一罐西打外加吸管一根,往桌上一扔,一言不發地消失在黑暗中。

大姊好像很饞,伸手倒起了酒。薇噗哧一笑:

「嘿,這女的蠻可怕的。」

「哪裡可怕了?」大姊瞪眼。

「你們看過日本恐怖片沒有?她好像山裡的妖精,就不要待會兒給我們吃的是樹葉跟泥巴才好。」

「哈,那倒新鮮。」大姊這才笑了,把杯子倒滿,也遞給我一杯:「來,凱,喝點酒。」

「我就免了吧?」

「不管。」

「呃,是。」

我乖乖拿起小杯子,杯中清澈透明,飄著濃濃的酒氣。大姊舉起杯子,笑道:

「來,慶祝阿薇回來,大家乾一杯。」

薇笑嘻嘻地拿起杯子,我則搔了搔頭。三人舉杯互碰,「叮」的一聲,乾了一杯。

熱辣的液體順喉嚨而下,嗆得我幾乎咳嗽。滾燙又充滿酒味,真不懂這玩意兒有什麼好喝的。薇一笑,打開蘋果西打,插好吸管遞過來:

「好啦好啦,放你一馬,快喝點西打洗洗嘴。」

我連忙接過,只見兩人笑得開心,一股暖流順著血管衝上來,我紅著臉,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沒過一會兒燒酒雞來了。妖精端著熱騰騰的鍋子擺在瓦斯爐上,搞了半天點不起火,只得打開爐子換瓦斯瓶。修好了爐,回去拿了免洗碗筷,加上一瓶米酒,還有幾罐不知何物的醬料過來。

別看設備簡陋,東西還真好吃。藥膳燒酒雞,當歸、枸杞、甘草、紅棗樣樣不缺,雞肉軟嫩入味,大姊甚至把整瓶米酒都倒了下去。藥味加酒香,饞得三人食指大動。不一會兒妖精再度現身,出乎意料地賞了我們三碗白飯、一碟筍乾加上一盤熱炒什錦菇。薇高興得連聲稱謝,對方面無表情,「這些本來就有」,白她一眼轉頭離開。

露天而坐,戶外響著山風,屋簷上的燈泡晃啊晃地有種燭火感。空氣冰冷刺骨,鍋中沸騰飄香,我們暖呼呼地邊吃邊聊。大姊說起南投的事,表示有人介紹她去看一位摸骨大師,對方一見大姊就笑咪咪地,問明出生年月日,隨即彈著她的手指,嘴裡念念有詞,幫她「開解」。

薇問大師說什麼,大姊搖頭:

「這就不能說了,天機不可洩漏,大師說只能我一個人知道。」

「那妳問了什麼?」

「哈,」大姊搖搖頭:「這更不能講。」

「總是件好事吧?」我插口。

「嘿,『好事』?」大姊神秘兮兮地說:「那要看你從什麼角度來看。一個人的好事說不定是另一個人的壞事,不過大師倒是教了解法。」

「哦?說來聽聽?」薇好奇地問。

「怎麼講呢,反正就是不能什麼都要啦。」大姊想了想:「這麼說好了,最近我有件傷腦筋的事,大師說那算喜事,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能『爭』,該放手的就要放手,是自己的跑不掉,不是自己的想搶也搶不來。總而言之不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樣就能逢凶化吉,萬事圓滿了。」

「嘿,這話我也能說。」我笑道:「天地尚無完體,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失才有得。」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大姊搖頭:「不過大師的角度正好相反,有得必有失,時候到了就得放手。」

「所以……」我一怔,腦中念頭浮起,忍不住衝口而問:「他說的跟碟仙一樣?」

大姊不料我有此一問,皺起眉頭,看了看薇。

薇左瞧瞧我,右望望大姊,想要開口詢問,卻又把話嚥了下去。

大姊察言觀色,輕嘆一聲道:

「唉,凱沒跟妳說碟仙的事嗎?」

「有啊,」薇忙道:「凱,不是說什麼半亦得的嗎?」

「呃,半亦得是我,」我忙道:「大姊自己問問題,碟仙另外回了三個字。」

「不留人。」大姊接口:「阿薇,不瞞妳說,我也想知道我跟凱之後會怎麼發展,碟仙的回答是『不留人』。當時我沒懂,直到這次去摸骨才瞭解。」

「『不留人』?」薇一怔:「那是什麼意思?」

「就像大師說的,『人』不能留,」大姊搖了搖頭:「既然得到一些東西,人就不能留了。凱是妳的,我得離開。」

此話一說,我跟薇都不知道該怎麼接口。沉默半晌,大姊又說:

「唉,大家別尷尬,這些事情都過去啦。你們幸福我很開心,難得出來玩,不要一開始就搞彆扭。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已經說太多啦,就不要洩漏天機,到時候又有報應。」

「呃,別這麼說。」

薇忙道,當下亂以他語,聊起接下來愚人節的活動。大姊見她不追問,像是鬆了口氣,識趣地接上了口,表示活動就在下個禮拜天,本來狗弟跟我已有安排,這下子薇打算自己上臺,狗弟那邊還真傷腦筋什麼的。

我接不上話,自顧自地吃著燒酒雞。隔著熱騰騰的蒸氣望向大姊,只見她頗有心事,雖然外表一切如常,但在那張笑語宴宴的容顏中,卻隱藏著幾許說不上來的、帶著憂慮的神情。

想了半天沒有頭緒,只聽她們聊到了薇的「伴奏團」。原本我安排康康在這次表演中幫忙伴奏,薇卻堅持自己上臺,於是找上康康,還有包含邱亞萍、韓憶如等樂隊好友,以及同樣在北一女樂隊,我的國中學妹周碧檠等人私下商量,放棄原本的「The Rose」,另外選了一首歌,利用下課時間練習完畢。

經過上次聖誕節晚會,大姊對康康印象很好,問起其他幾個人的「來歷」。薇簡單幾句「我幫過亞萍的忙」「憶如跟我很能聊」什麼的,略過自己是邱亞萍的重考班同學,幫人家付過學費的事不提。想來也是礙著大姊面子,不想讓她聯想太多吧。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今晚的「聊天」很不自在。薇跟大姊明明感情很好,卻有許多話題不能觸碰,講什麼都是點到為止,卻也不完全跟我有關。或許只是碰巧吧,我心想,每個話題都有「地雷」,讓她們少了些直接,多了點顧慮。

當然,也是因為彼此關係已經不同了。

經過上學期的事,我跟大姊早就跨越了一條奇妙的界線,說朋友不像朋友,說情人也談不上情人。兩人不常碰頭,見面時卻總是帶著點特殊的親密。跟薇更不用說了,經過風風雨雨,此刻已然論及婚嫁,不再是努力定義的「家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無庸置疑的情人了。

她們自己,則是長久以來的好夥伴。比姊妹更親、比朋友更瞭解彼此,有著我不能體會的深厚感情。這段時間以來我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們會自己處理這種尷尬,此刻,面對著兩人,我不得不承認,由於我的存在,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深深地受到了影響。

唉,怎麼能不受影響呢?我望著一片漆黑的山間。夜裡的太平山很冷,山谷間響著各種聲音。時遠時近,帶著令人悸怖的恐懼感。人對看不到的事物總是畏懼的,好像就在身邊,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這種感覺很可怕。

話題再變,她們聊起了薇在準備的歌,羅大佑的「我所不能瞭解的事」。小時候聽過這首歌,歌詞很抽象,「無聊的天氣總是會下起一點點毛毛雨」「荒謬的世界總也會有點荒謬的樂趣」,當時完全聽不懂,算是「我所不能瞭解的歌」。

薇難得唱國語歌,她說這首歌雖老,自己卻直到這次回溫哥華才第一次聽到。她家附近有間華人教會,有個九年級同學在那兒當唱詩班。某個週日下午她去找對方聊天,當時外頭下著雨,對方心血來潮,走到鋼琴邊自彈自唱地唱起了這首歌。薇聽了讚嘆不已,見對方記不得完整歌詞,回臺灣後就到唱片行買了那張「家」專輯,學會了這首歌。

大姊點點頭,表示她也聽過羅大佑的「家」,不過最有感覺的歌卻是「家II」,輕笑著說:

「一張專輯有兩首歌叫做『家』,感覺卻完全不同,我比較喜歡這首。」

薇聞言一笑,哼了出來:

大姊點點頭,跟著唱道:

我一怔,同一首歌,兩段不同的歌詞。薇的「真情」,大姊的「陷阱」;薇是「飄泊的心靈」與「家的心情」;大姊則是「冰冷的心靈」與「家的憧憬」。正自咀嚼,就見兩人一笑,唱出最後一段:

跳過其他歌詞,兩人停了下來。無聲地笑著,完成了某種「我所不能瞭解的溝通」。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傻笑著,於是她們又聊了起來。

就這麼聊到十一出頭點,森怪到了,手中空空如也,拎著一個小小的盒子。跟剛剛那位妖精一樣,無聲無息出現在身邊。

「哈,你到了。」大姊笑道,招呼他在身邊坐下:「從高雄開上來,累了吧?」

森怪點點頭,看上去十分疲倦。薇問:

「回來花了多久?」

「我在臺中停了一下。」

森怪說,似乎這就能說明花了多久一般。把小盒子交給薇,又說:

「買到了。」

「啊,多謝多謝!」薇高興地接過盒子:「花了多少錢?」

「兩萬五。」

「我回去給你。」

「好。」

「咦?」大姊忍不住問:「這啥玩意兒,怎麼這麼貴啊?」

「呃,」薇吐了吐舌頭:「這是秘密,可不能說。」

「哈,我知道啦。」大姊笑道:「這是一對戒指,結婚要用的對不對?」

「不是不是,」薇忙道:「開什麼玩笑,結婚戒指還說不上吧?再說啦,哼哼,要買戒指也是他的事,憑什麼該我花錢呀?」

「他窮啊。」大姊推我一把:「聽見沒?到時候自己出,可不能什麼都吃阿薇的。」

「呃。」

我又搔了搔頭,森怪看看我們,嘿地一聲,對薇說:

「人家說賣掉就沒了,要妳好好珍惜。」

「啊,當然當然,」薇連連點頭:「級別是對的吧?」

「對的,看綬帶就知道,藍白紅黃,跟妳說的一樣。」

「那就好,」薇笑嘻嘻地說:「這可不能搞錯,人家是專家,搞錯就穿幫啦。這個忙幫得太大了,難得你這麼快就可以搞定。到底是跟誰買的啊?」

「我認識賣的人。」

森怪道,接過大姊遞來的碗筷,也不管大姊用過,扒起涼掉的白飯。

大夥兒繼續聊天。說是大夥兒,我插不上口,森怪不說話,其實還是她們兩個人在聊。講著講著大姊問森怪「人找到沒」,只見森怪依舊扒著飯,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之後妖精再度現身,問我們還要吃點什麼。大姊想想又要了一鍋燒酒雞,對方面色不渝,有種「要加點不會早講啊」的表情。二十分鐘後新的一鍋送上,幾碗白飯依舊,卻少了筍乾與熱炒什錦菇。

薇開口跟對方要,妖精卻要我們先付錢。買單完畢對方嘟噥幾句「碗盤擺桌上我明天收」,隨即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出現。

大姊等了半天,見對方老沒回來,忍不住走到裡頭瞧瞧動靜。不久後她捧著幾個罐頭走回來,一邊扔在桌上一邊罵。原來妖精早已熄燈走人,根本沒有替我們準備什麼筍乾什錦菇。她氣呼呼地表示「我們吃她的罐頭當成補償」,我跟薇放聲大笑,森怪卻只是點點頭,一副「本來就該這樣」的表情。

將近午夜,階梯下頭傳來吵雜聲,狗弟、小嘟、順子與詩聖終於到了。幾個人邊走邊鬥嘴,聲音大得簡直可以吵醒山裡的小動物。四人一現身,馬上發現整鍋熱騰騰的燒酒雞,當場也不吵了,連招呼都沒打,忙不迭地紛紛坐下,老實不客氣吃了起來。

我們不禁好笑,還是大姊開口詢問,順子這才講起經過。原來這他們負責準備露營器材跟「傢伙」,先是這個遲到那個約錯地方,好不容易見到了面,卻發現狗弟帶了太多樂器,一輛九人座竟然裝不下;吵了一架達成共識,互相怪罪地把電子鼓搬回月光和狗裝好,出來時發現車子被拖吊,只得又趕去吊車場取車,這才總算上了路。

剛出臺北小嘟就嚷肚子餓。大夥兒把車停在貢寮,打算走進海鮮餐廳大快朵頤。詩聖站在車邊抽菸,望著車子覺得不大對勁兒,「上頭空空的好像少了什麼」。四人圍著車子想破腦袋,忽然同時發現帳篷忘了帶。這下可好,海鮮也別吃了,一路開回小嘟平溪老家扛帳篷,路上互相怪罪、拔刀動槍自然不在話下。

取了帳篷,捆在車頂再度出發。時近傍晚,四人餓得奄奄一息。經過頭城時狗弟提議先吃點東西,表示讓大姊等一下沒關係;詩聖卻說「大姊有阿薇擺平,阿薇可沒人對付」,堅持立刻上山,不許多加逗留。之後開到礁溪,小嘟實在餓壞了,見詩聖打瞌睡,偷偷要求狗弟停車,表示「我們先去餐廳點餐,讓順子叫醒詩聖過來,這麼一來點都點了,不吃也不行」。不料剛找到車位詩聖就醒了,兩人連忙胡謅「車子有問題」;順子卻矢口否認,表示「我可不跟著說謊,他們打算溜去吃東西,讓我們兩個喝西北風」。

詩聖一聽就火了,說什麼也不讓他們下車,吵吵鬧鬧浪費更多時間,最後總算「放行」,一人買了一套蔥餅加蛋填肚子。上車再開,過宜蘭到羅東,小嘟又喊肚子餓,抗議「四個人吃四個蔥餅,阿楠你小氣個屁啊」。這回詩聖也餓了,不再堅持,跑到羅東吃肉捲,草草吃到九點半,對付個不餓不飽,這才總算上了太平山。

羅東市區離太平山莊不遠,路卻很難開,狗弟被詩聖催得滿山飆車,結果小嘟暈車,只得停下來讓他慢慢吐。詩聖狗弟再度吵嘴,順子決定不讓他們再有話講,等小嘟稍微回神,搶過鑰匙自己開,這才不再出事,抵達太平山莊。

停好車,見到BMW跟自己的吉普車,上去房間時發現門鎖著,狗弟心知不妙,要詩聖跑進大廳好說歹說地要了一副鑰匙,幾個人老老實實把該搬進房間裡的東西全數移動完畢,這才裝出一副沒事人樣,出現在餐廳。

聽完這段「過程」,我跟大姊當場放聲大笑,薇也捧著肚子,邊笑邊說「我哪這麼兇啊」。只有森怪一副天塌不驚的模樣,跑進廚房找開罐器幫大家開罐頭。大姊笑道「就知道你們問題一堆,特別多要一鍋,不然我們今天就要烤肉啦」。

這話一說,只見順子突然「啊」地一聲大叫,表情懊惱搔著腦袋,像是打算上警察局自首一般。原來他負責準備烤肉食材,一路花了九個小時,吃是吃了兩頓,卻完全忘記東西還在月光和狗的冰箱裡。狗弟一聽就火了,正打算翻桌子,就聽森怪說:

「沒關係,我有買。」

「咦?」狗弟一怔:「買肉啊?」

「什麼都有。」

「什麼叫什麼都有?」狗弟瞪眼,氣鼓鼓地問:「光一個肉字可不行,你都買了什麼肉?」

「牛羊雞豬,花枝透抽,還有秋刀魚。」

「哦?」狗弟一怔:「那有菜嗎?」

「有。」

「什麼菜?」

「高麗菜、花菜、金針菜、洋菇、竹筍、蔥薑蒜。」

「嘿,那買蛋了嗎?」

「買了。」

「烤肉架呢?」

「有。」

「木炭?」

「有。」

「甜不辣?」

「有。」

「玉米?魚丸?豆腐?烤肉醬?罐頭?開罐器?飲料?酒?」

「通通有。」森怪有點不耐煩:「還有鹽、醬油、垃圾袋、免洗餐具、衛生紙濕紙巾、刀子叉子鍋子杯子,還有兩箱啤酒。」

「靠,這麼齊?」

「『什麼』都有。」森怪瞪他一眼。

「媽的,你幹嘛多準備一份?」狗弟又驚又喜:「那我問你,其他還帶了什麼?」

「自己看。」

森怪懶得廢話,從口袋抽出一張紙條交給狗弟。只見上頭字跡娟秀,寫滿了要帶的東西;字是薇的筆跡,內容鉅細靡遺,從飲料到零食「什麼都有」。底下還有一行字,寫著「記得要冰在保麗龍箱子裡,保冷袋去材料行買,箱子找市場老闆要」。

「咦?」我一怔,問薇道:「妳什麼時候寫的啊?」

「澎湖最後一晚。」薇笑道:「夜裡起來上廁所肚子餓,我突然想到這次出來是你們這些臭男人在準備吃的東西,想想不大放心,所以就寫好明細放在車上,」說著指指森怪:「他一看就懂。」

森怪點點頭,沒有接口。

「那要是我沒忘,東西不就多了一份?」順子遮羞道。

「只怕還不夠。」薇哈哈大笑:「上次去墾丁,是誰拿甜不辣當飛盤的?」

「那是阿楠,」順子連忙撇清:「跟我無關。」

「媽的,你丟的是玉米。」詩聖罵了一句。

「那些都是啃完的好不好?」順子拖人下水,指著狗弟說:「那他怎麼講?好好西瓜不吃拿來劈;還有小嘟,胡大哥烘的豆子,被他拿去做什麼『咖啡機槍』,這也怪我嗎?」

「劈西瓜礙到你了是怎樣?」狗弟不干示弱:「墾丁又不是這裡,滿街都有西瓜賣,你還不是劈得開心?劈完只是不好看味道又不會變。白痴的是小嘟,什麼咖啡機槍,笛子到今天還有咖啡味,噴一噴還給我灌口水,噁不噁心啊?」

「笛子怎樣?你又不吹。」小嘟哼了哼:「好意思講,拿我鼓棒劈西瓜的是誰?什麼打狗棒法,根本是狗拿棒子打西瓜,這不是反了嗎?」

「夠啦夠啦,通通給我閉嘴!」大姊忍著笑制止大家:「你們聽好,這次沒地方買菜,哪個白痴拿食物來玩的給我小心。還有那些不珍惜樂器的,搞什麼沙灘音樂會,回去之後我的吉他怎麼清都有沙,這次誰再提議這種飛機,我就把他的傢伙丟進翠峰湖裡給魚蝦當家。聽見了沒?」

「好啦。」狗弟哼了哼,看樣子上次就是他的主意。

「那就這樣,都幾點了,我沒怪你們遲到,你們倒是自己吵了起來。」大姊瞪詩聖一眼:「什麼我有阿薇擺平,你們幾個小心點。快點吃完閃人,不是要去夜遊嗎,再廢話天都亮了,改成看日出是不是?」

「我看乾脆看日出算啦。」薇歎道:「都幾點了,還不如回去先睡一下,明天一早起來看日出。之後想睡的睡,不想睡的去山裡走走。中午在這裡吃,吃完再去翠峰湖,時間比較寬裕。」

「那不行,」狗弟忙道:「不是說好要坐伐木卡車嗎?我跟人家約好了,九點十分經過這裡,我們沒到人家就走。」

「那玩意兒真能坐嗎?」詩聖問。

「沒辦法啊,我們一共八個人,吉普車要載東西只能坐四個人。真要來回跑,人到齊都傍晚了。」

「確定沒路可通嗎?」順子問。

「路當然有,可是很顛,不是水泥路。」狗弟搖頭:「我來過一次,有石頭有坑洞,月光和狗的九人座懸吊沒力,阿仙的BMW誰敢這樣搞?只有我的吉普車能過去。」

「那誰坐伐木卡車?」薇笑道,拉起我的手:「我一定要坐,凱要跟我,狗弟出的主意總得去,剩下一個是誰?」

「我不坐,」大姊搖搖頭:「那種東西一定很顛,我……我怕暈車。」

「機會難得喔,」詩聖笑道:「妳不去拉倒,算我一個。」

「媽的,搶這麼快,我也要坐怎麼辦?」小嘟說。

「你是白痴啊?」詩聖推他一把:「吉普車有人開就好,又不一定要坐滿,想坐就坐搶個屁。還有誰要來?」

「我也試試好了。」順子說。

「喂喂喂,」大姊忙道:「你們幾個好沒良心,通通坐伐木卡車,那誰幫我開車啊?」

「自己開啊。」

詩聖笑道,就聽森怪開了口:

「我開。」

「等等,」狗弟問:「你知道怎麼去翠峰湖嗎?」

「知道。」

「之前來過?」

「來過。」

「嘿,倒沒聽你說過。」

「幹嘛說?」

「對對對,能不說就不說。」狗弟笑了起來:「好啦,反正你是一團謎,搞不好以前根本就是個窩藏在山裡的殺人犯。就這麼決定,你開車載大姊,我們六個坐伐木卡車。喂,別找不到路,吃的都在你那裡。」

「你算了。」大姊沒好氣地說:「就不要到時候被丟在荒郊野外,開始烤肉可不等你。」

「哈,買得那麼齊,你們兩個可以野外求生慢慢吃好幾天。」

狗弟一笑,老實不客氣地拿起大杓子,喝起了雞湯。

眾人說笑打屁,約莫一點半才離開餐廳。房間距餐廳不遠,是一棟位在山邊的獨棟兩層建築。這棟房子有點像日月潭涵碧樓,一樓是客廳餐廳,二樓是一間全部打通的大通舖;其他還有幾間客房,門是關的,卻不見裡頭有人。

黑暗的客房感覺很大,通舖向裡延伸,帶著陳年榻榻米的氣息。大姊打開電燈,只見滿地都是狗弟他們丟得亂七八糟的行李。大姊見狀只是碎碎唸,逼大家一起收拾。我跟薇正要動手,就聽大姊說:

「你們兩個不要管,誰弄亂的誰收。你們閃一邊去。」

我跟薇吐吐舌頭,大姊指揮我們去車上拿行李,兩人藉機逃離。

離開房間,沿階梯往停車場走。夜深了,山裡的風吹得很冷。薇縮起身子,挽著我笑道:

「呼,好冷。」

「是啊,這裡不知道有多高。」我點點頭:「妳衣服帶夠了吧?明天晚上還要露營呢。」

「放心,我身體很好。」她取笑:「沒有氣喘。加上空氣又好,過敏不會發作。」

「厚,我問的是衣服啦。」

「有啦有啦,之前一起帶去澎湖了,都在車上。」薇笑咪咪地說:「你說你多幸福,連我收了一箱放在車上也不知道。裡頭有幫你買的新衣服,連洗帶燙,您老人家連過目都不用過目。」

「妳幫我買新衣服啦?」

「是啊,新的情人裝,好幾套呢。」薇點點頭,低聲道:「這次只有三天,換兩套就夠。我把衣服錯開了,別讓阿玟看到我們穿一樣的。你懂嗎?」

「呃,懂。」

「這也是沒辦法的,」她輕嘆一聲:「凱,你別自責,阿玟狀況特殊,之前鼓勵她跟你走近一點,現在想想說不定真的有點欠考慮。她沒有跟你這種男孩子相處的經驗,之所以會造成今天的尷尬,我必須負最大的責任。」

「妳們談過這件事嗎?」

「嗯。」

「她對我到底是什麼情緒呢?」

「就愛上你了嘛。」

「就是這個愛上我,我實在不能理解。」我嘆了口氣:「她見過的人不能算少了,我只是個高中生而已,像她那樣的人到底為什麼會愛上我呢?」

「像她哪樣的人?」

「就社會經驗多啊。」

「這才更會愛上你。」薇停下腳步,對我說:「以往她遇到的都是什麼人?花錢買女人,你能說這是好男人嗎?你這麼單純,即使做錯過什麼,對她而言也都只是一堆不痛不癢的小事。更別提你對她又好,甚至還動了情,難道她都不會感覺到嗎?」

「我……」

「別否認,」薇望著我,犀利的眼神在黑夜裡發光:「凱,這次回來,有些話我一直沒跟你說。你記得我要你承諾的事吧?」

「記得。」我緊張起來:「妳說只要我跟別人動感情,即使只有一次,妳都會立刻離開。可是我……」

「別緊張。」她打斷我,笑了起來:「讓我說完。阿玟和你的感情,跟我要你答應的不是同一回事。這次回來我發現你對很多事情都很壓抑,拿梁文渝來舉例好了,你其實真的很喜歡她,幾乎跟你喜歡小箏妹妹差不多,然而你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失控,證明在你心裡,其實是一直掛念著我的,對不對?」

「呃,當然啊。」

我忙道,想起去年的北一女校慶,當時若非娃娃出來攪局,我幾乎就要對小渝表白了。

「再談王藝嵐吧,」她續道:「你們差點在陽明山失控,我卻認為那也不能算數。畢竟女追男隔層紗,她那麼主動,更是個漂亮聰明的女生。這樣的人對你投懷送抱,即使我們在一起你都有可能失控,更不用說最後你也守住了。」薇笑了笑,摸著我的臉說:

「評價一個人要靠行為,不是看他在想什麼。你是個青春期小男生,就生理而言本來就傾向尋找異性,這等於是要用理智來戰勝基因,能夠抵抗這樣的誘惑其實是很不容易的。我不但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責怪你,反而還覺得很驕傲,證明我真的那麼重要,你又真的那麼愛我。」

「我當然愛妳。」

「所以嘍,這些都是你的『戰績』,」薇甜蜜地說:「不瞞你說,經過這些事,我才能真的放心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不用緊張,之所以提起之前的承諾,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對阿玟的情緒,並不在對我承諾範圍裡面,不用擔心。」

「為什麼?」

「因為你們沒有『那種』情緒。」薇回答得很直接:「你愛她,我感覺得到,但不是那種會影響我們在一起的愛。跟一般談戀愛不同,你不會因為愛她而減少愛我,所以不在對你要求的範圍裡。你盡量愛她,我是不介意的。」

「可是……」

「當然,不能再跟她做愛了。」薇認真起來:「之前我不介意……好吧,我可以不介意,畢竟做愛是一種分享,也可以當成是疼惜她的方法。然而因為是分享,如果繼續下去,那就會失控了。」她望著我:

「凱,跟你做愛很幸福。床上的你很體貼,心裡想的都是我,不會只顧自己開心。這是很私密的溝通,而你也真的很會『表達』。」她嘻嘻一笑:「這麼深入的溝通,次數多了自然有影響。愛她是一回事,她對你的愛卻早已變質了。所以不能再這麼做,不然就真的會產生問題啦。」

「妳放心,我不會的。」

「我懂,所以問題只剩如何讓她冷靜下來。」薇又說:「解鈴還須繫鈴人,這是你得設法處理的難題。我的存在只會造成阻礙,你要主動一點,不能放著她不管。」

「我以為放著才容易冷靜。」

「對阿玟不能。」薇輕嘆一聲:「這些年來她有情緒只能自己承受,太陽下山一樣得化妝打扮出去接客。久而久之,她學會只跟自己相處,什麼心事都不跟別人講。對她來說感情問題是個陌生的情緒,跟初戀的小女生一樣,她在學習化解,而你則是唯一能夠陪她聊聊的人。」

「可是,如果我去陪她,不是會讓她更困擾嗎?」

「是,不過就跟小朋友拒絕交往一樣,須要靠堅定的態度來解決。」薇終於笑了:「小女生不都會說什麼『我覺得我們做普通朋友就好』嗎?這就是你該有的態度。當她的好朋友,避開她的戀情。這個分寸很難掌握,不過我信得過今天的你,你去陪她沒關係,只要不動情就好。知道嗎?」

「唉。」

「別偷懶,」她輕輕地說:「感情債一定要還,卻不見得要用同樣的感情來還。凱,你不能在身上扛這麼多情緒,她越快恢復正常,就能越快找到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讓她一輩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是你的責任,懂不懂?」

「好啦,我懂。」

「懂就去做,這才是我的男人呢。」

薇驕傲地說,微笑地靠在我身上,停止了話題。

兩人來到停車場,來回兩三趟把行李搬運回房間。過程中狗弟等人還在被大姊碎碎唸,這些人很怕她,大姊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乖得跟孫子一樣。

我忽然想,或許這也是某種大姊自我定位的方式吧。當大家的姊姊、當大家的媽媽,不必賠上自己的身體與尊嚴,就能讓每個人都在她的照顧下得到幸福與滿足。

或許我也該主動點了。作為Ansery年紀最小的成員,其實我享受到的幸福才是最多的。見詩聖苦口苦面地在大姊指揮下把食材放入冰箱,我突然發現,自從去年小玫離去開始,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團體」。

忽然開心了起來,我捲起袖子加入了大家。眾人齊心協力收好房間,回停車場安排明天要用的樂器與「玩具」。在大姊命令下,六個男生乖乖地睡成一排,野戰醫院般躺得整整齊齊。

大姊終於滿意了,催大家趕快闔眼,「養足精神,明天再來痛快一場」,說完拉著薇跑進浴室。

眾人總算鬆了口氣,躲在黑暗裡交頭接耳。豈料還沒講兩句,大姊忽然又裹著浴巾探出頭來,「通通給我閉嘴!快點睡覺!」嚇得大家噤若寒蟬,紛紛裹起被子,再也不敢囉嗦。

大通舖籠罩在一片濃沉的黑暗裡。浴室水聲響得淅瀝嘩啦,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大家不再講話,不久之後,一個接一個地,響起了此起彼落的鼾聲。

闔上眼睛,眼前是熄燈後的一片黑暗。我聞著榻榻米的味道,聽著山上的聲音;這是一趟奇妙的旅程,我帶著從未有過的滿足感,陪著我的「團體」,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漸漸有了睡意。

明天應該會很好玩吧,我對自己說,迷糊中帶著期待,在一片黑暗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四月三日。清晨。

天剛亮薇就叫醒我,當然,她也叫醒了大家。當時尚未日出,外頭響著一片空靈的鳥鳴。微光從窗簾縫隙中透入,在黑暗的房間裡凝結藍色的晨光。

昨晚睡得晚,早上誰也起不來。不像我跟薇有上學時間,這掛人沒一個早起的,平常這種時候他們甚至還沒上床睡覺呢。薇起床馬上換衣服,叫醒我跟大姊,等我上完洗手間,拖著睡眼惺忪的大姊走進浴室,這才開始叫大家。她的叫法相當粗魯,簡單來說就是見一個踢一個,踢得大家罵聲連連,有的把被子蒙在頭上逃避,有的扔枕頭丟褲子發脾氣;只有森怪最認命,揉著眼睛往廁所走,發現裡頭有人,也不囉嗦,默默穿上褲子,轉身出了門。

睡糊塗了,女生在也不先穿條褲子;大姊更糟,一進浴室就不出來。薇笑了起來,捧著衣服交給我換,拿了瓶礦泉水給我說:

「哈,這就是我先叫你的原因。比阿玟晚起就得憋尿,你等著瞧,馬上就有一堆懶鬼要拚命敲門啦。」

「這還真慘。」我接過礦泉水,塑膠瓶身摸起來好冰:「森怪去哪裡了?」

「應該是上廁所,」薇笑道:「男生嘛,又在山上,隨便找個地方很容易解決。就說不講話的人比較聰明,待會兒你別提醒他們,我們等著看好戲。」

「呵呵,好啊。」我喝了口水,把瓶子交還給她:「妳是幾點起床的?」

「沒多久,早半個小時,搞一搞弄一弄,其實還沒醒。」她說,又從包包裡拿出一個鐵罐子交給我。

白色罐子約莫手電筒粗細,上頭有個粉紅色塑膠蓋。罐身印著「Evian」,還有個山峰形狀的背景。

「這是什麼?」我接過,鐵罐比塑膠瓶更冰:「愛維養,礦泉水啊?」

「的確是那個牌子,不過不是拿來喝的。」薇點頭:「這瓶是保溼噴霧,裡頭只是水而已,你先噴一下,等阿玟出來再去洗臉。」

「咦?」我打開罐蓋,又問:「為什麼要在臉上噴水啊?」

「可以保溼,打粉底前噴一噴可以讓粉比較貼,臉髒了也可以拿來當洗臉水。」

她遞過面紙,我依言「洗臉」,冰涼的噴霧把我弄得清醒無比。其實山上本來就冷,加上清晨的濕氣,不用噴早就已經一臉濕了。我把罐子還給薇,她望著大家,歎道:

「唉,說什麼看日出,我看這掛人根本醒不來。不然這樣,我們四個先吃早餐,吃完再讓阿玟叫大家起床好了。一群夜貓子,讓他們多睡點算啦。」

「就怕不到中午沒人會醒來。」

「那我們就自己露營,四個人,已經半數了。」

薇笑道,尚未睡醒的笑容在黑暗裡彷彿沾著露水的鮮花。兩人聊沒幾句森怪就回來了,亂掉的頭髮已然梳理完畢,一撮撮黑人般的小辮子結在頭頂。薇一怔:

「咦?你去哪裡梳的頭?」

「隔壁。」

「別的房間?沒人住嗎?」

「沒人。」

「因為沒人所以沒上鎖?」

「嗯嗯。」

「那梳子呢?」

森怪像是懶得解釋,掏出一把短毛尼龍梳子交給薇。薇接過看了看,問道:

「這種梳子可以梳辮子嗎?」

「可以。」

「表演一下?」

「不要。」

「呵呵,好吧。」薇聳聳肩,似乎攻不破森怪的「兩字防線」,笑道:「我叫過大家了,沒一個願意起床的。我們等阿玟出來,先去吃個早餐怎麼樣?」

「好啊。」

「那就這樣,我去催一下阿玟,你們慢『聊』。」

薇笑嘻嘻地說,起身走到浴室門口,隔著門與大姊聊了起來。

這下子只剩我跟森怪了。跟他本來就沒話講,此刻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兩人悶不吭聲望著對方,我正打算講點天氣什麼的省得尷尬,忽聽他開了口:

「喂。」

「嗯?」

「澎湖好玩嗎?」

「好玩啊,」我一呆,他竟然主動與我攀談,當下忙道:「薇帶我看雙心石滬,那玩意兒還真像兩顆心疊在一起。你也去過澎湖嗎?」

「沒有。」他搖頭:「改天叫阿薇帶我們去。」停了停又問:「所以愚人節你不上臺了?」

真是東一句西一句,我點頭:

「薇說她要自己上,叫我休息。」

「幹嘛休息?」他照樣沒有表情:「你缺經驗,有臺就要上。阿薇不讓我們接風,狗弟很失望。你去堅持一下,跟愚人節一起辦,代替大姊上臺。」

「咦?」我怔了怔,森怪難得這麼多話,不過內容很簡略,得想一下才能懂:「喔,瞭解。問題是既然你也覺得我應該上臺,那你幹嘛不自己跟薇說?」

「阿薇比較聽你的。」

「這可不一定。」我搖頭,又問:「對了,大姊為什麼不上臺?」

「她是大姊啊。」

「所以愛上不上?」

「沒錯。」

森怪一副「這還用說」的表情,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不得要領,決定等早餐時再跟薇討論,就見薇走了回來,在我們身邊坐下說:

「阿玟說她還要一下子。你們在『聊』什麼?」

「我叫凱子上臺,他要我跟妳講,我要他跟妳講。」森怪回答。

「哦?」薇一怔,笑道:「真好笑,你這不是已經講了嗎?」說著拍我一把:「凱,算你厲害,他講話了耶。」轉頭問森怪說:「所以你覺得應該讓凱多上幾次臺?」

「是狗弟覺得。」

「好吧好吧,他是凱的師父,我不敢囉嗦。」薇聳聳肩,笑道:「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嘛,直接講就好,幹嘛推來推去的?就這麼辦,阿玟不上臺,我跟凱同臺就是。對了,阿玟為什麼不上臺啊?」

「唉。」

森怪嘆了口氣,摸出了菸,也不打聲招呼,起身出了門。

我跟薇相視一笑,森怪經常這樣,大家早已見怪不怪。薇問我:

「凱,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就上不上臺啊。妳才去多久,我能跟他聊什麼?」我笑道:「跟森怪聊天可不容易,不知道之前大家都是怎麼跟他溝通的。對了,妳不是堅持不讓我上臺嗎?怎麼被他一說就改變主意了?」

「他都說話了,我能不聽嗎?」薇一笑:「我沒有不讓你上臺,只是不希望你唱『The Rose』而已。聖誕節那場唱了那麼種類的歌,換一首唱唱也沒關係嘛。你上次也唱了『 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對不對?」

「呃,是啊。」

「所以嘍,有很多歌可以唱嘛,」她一笑:「不用堅持哪一首,我的歌也行呀。」

「那是我們的歌。」

「嘻嘻,就會說好聽的。」薇笑得很開心:「沒錯,那首歌的確是寫給你的。比『One by One』來得好不是嗎?」

「唱妳寫的歌,當然好。」我點頭:「不過妳不是這個意思。」

「沒錯,」她點點頭:「『 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寫的是我們如何一起克服困難,『One by One』是無奈的,就像『The Rose』是很苦的一樣。我們第一次一起上臺,要唱點開心的歌才好呢。」

「妳也覺得『One by One』是無奈的,是嗎?」

「是。」薇點點頭:「第一次聽這首歌,我也跟你一樣,覺得好像人生很多事情都會不斷地消逝,什麼也抓不住。不過我的情緒只針對特定某幾件事,也不是很強烈。不像你有那種……一個個來又一個個走的情緒。」

「而妳卻翻譯了那首歌?」

「那也是為你翻的。」

「所以本來就希望我唱?」

「跟你唱不唱沒關係,只是覺得你會喜歡。」

「老實說,我不太喜歡。」我搖頭:「歌詞太強烈了,聽不懂反而好。講到這個問妳一件事。原唱那是什麼鬼英文啊,我一句也聽不懂,看了妳的歌詞才知道原來這麼簡單。妳是怎麼聽出來的?」

「那跟腔調無關,是唱法的問題。」薇想了想:「Eyeless In Gaza是兩個英國人,英國腔很重,問題出在主唱Martyn Bates咬字不清。我剛回臺灣的時候買過一期Les Inrockuptibles,這是一本法文音樂雜誌,裡頭有篇Bates的專訪,我就是從文章裡認識Eyeless In Gaza的。Bates說他的歌詞比較像是創作時臨時想到的幾句話,他把那些話寫下來,用當時的情緒來唱,甚至只唱出句子裡的幾個字,所以常常文法很亂,唱完之後情緒就沒了,也就不能再用同樣的情緒唱一次了。」

「這麼隨性啊?」我笑道:「原來妳會法文,之前還說不會?」

「我只會一點點。」薇一怔:「咦?我有說過我不會法文嗎?」

「有啊,第一次在麥當勞,妳說妳只學過一點點,『跟不會一樣』。」

「的確是這樣,再說剛剛我也是這麼講的啊。」

「問題是妳看得懂法文雜誌,還會唱『Frère Jacques』,這能算不會嗎?」

「『Frère Jacques』沒幾個字啦,你不是也會唱了嗎?看懂雜誌也不難,琪琪不會日文,卻也常常去萬年買進口服裝雜誌、漫畫公式設定集來看。」薇解釋:「法文是世界上最精確的語言,國際合約都會準備一份法文版當成標準。我的法文很破,所以才買雜誌看,不會就查字典,把陰性陽性搞清楚,也就差不多了。」

「那幹嘛看音樂雜誌?」

「總得找點有興趣的來看啊,不然就剩時尚雜誌,那更難看。」她一笑:「比起看一堆根本不能穿出去的衣服,認識幾個新的團不是比較划得來嗎?這個團很有趣,我找了好久才買到專輯,也就聽到這首歌了。」她又道:

「Eyeless In Gaza的音樂很有個性,好聽的怎麼聽都聽不膩,難聽的聽幾遍都聽不下去,唯一共同點是情緒強烈,我想這也是你之所以唱得好的理由。你有很多情緒,加上詩歌朗誦訓練,知道怎麼用句子表達情緒,所以才跟這種即興又強烈歌曲一拍即合。」

「說不定。」

「不過那也得放得開。」薇又說:「純就舞臺表演來說,其實你是很有天份的。那天聽你講到舞臺上的『情緒』與『感情』,我回去想想,其實這是很不容易的,姑且不論經驗豐富,起碼你必須不怕舞臺,否則緊張都來不及了,哪有空想東想西的呢?」

「其實我還是很怕舞臺的,」我吐吐舌頭:「講起來經驗很多,然而即使是今天,不管上什麼臺,就算在社團課對學弟訓話好了,每次上臺一樣還是會緊張,沒有妳想像的那麼輕鬆。」

「真的喔,那還真看不出來。」她一笑:「像我就很怕上臺,每次上臺都很緊張,燈光一打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好好表演以外腦筋一片空白。我還真羨慕你呢。」

「站在舞臺上亂想,這很值得羨慕嗎?」我笑道:「我覺得不會啊,妳看起來還蠻輕鬆自在的嘛。」

「看起來?」她笑道:「講得那麼大聲,你看我上過幾次臺?」

「咦?」我一怔,發現其實開天闢地就那麼一次:「對耶,只有上次妳帶我去月光和狗的時候。」

「所以嘍,我上臺你只看過一次,我卻連一次也沒看過你上臺。這樣你也想要跟我一起上臺啊?」

「妳哪沒看過我表演,公演不是有來?」我想了想:「還有前年的中新友誼之夜,那才是妳第一次看我表演。六七晚會妳也在電視上看到了,說起來妳看過好幾次了呢。」

「那些都不是唱歌啊,」薇一笑:「好啦好啦,反正已經答應你了。到時候丟臉可不饒你。」

「妳放心好了。」

「好大口氣,不愧是狗弟徒弟。」薇轉頭一看,見狗弟還睡,被子踢得遠遠地,金髮散落滿臉:「唉,瞧瞧你這個『師父』,下次不跟你們這些臭男生睡大通舖了。」說著走去幫狗弟蓋上被子,又幫其他人一一「服務」。

我望著她,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薇跟我是這群人裡年紀最小的成員,雖然她已經十八歲了,比起大家依然只是個高中生。想起兩人的「婚約」,不禁覺得,那還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

胡思亂想間浴室門開了,大姊穿著一件披風也似的針織罩衫走出來,下半身是一條淺褐色的短裙。裙子輕飄飄地,短得像是露出一截的襯裙。見薇正幫大家蓋被子,笑道:「呀,這群豬還真不好養。」說著對我揮手:

「凱,早。」

「大姊早。」我說,她看上去精神不錯,雙頰紅噴噴地:「妳搞好久喔。」

「女人要保養,小孩子不懂別吵。」

她一笑,拉著薇坐下,自己站在薇身後,又問:

「森怪咧?」

「出去抽菸。」

「那你怎麼不去?」她問,卻又道:「嗯,你戒菸了。不錯不錯,怎麼忽然想要戒菸啊?」

「因為他要我戒,」薇幫我回答:「怕我受不了誘惑,所以就陪著我戒。」

「咦?原來是妳要戒的?」

「被逼的。」薇笑咪咪地說。

「講這樣,戒菸不好嗎?省錢又健康,早戒早發財。」大姊看看我們,歎道:「其實這陣子我也想戒,卻怎麼戒都戒不掉。這樣吧,你們幫我個忙,看我抽一根就來跟我拿伍佰塊,兩個一起看到拿一仟。聽別人說也算,只要有人跟你們打小報告,我就給你們三個一仟伍。」

「哇,好大的決心。」薇笑道:「沒問題,這錢不賺白不賺,就這麼辦。妳怎麼啦,為什麼想戒菸啊?」

「唉,怎麼說呢,很花錢啊。」大姊搖頭,反問說:「那你們兩個呢,抽了被發現,罰什麼?」

「我抽妳就去跟凱講,我會被唸到死;」薇頑皮地說:「至於他嘛,嗯,抽一根菸學一首歌,這麼一來就算戒不掉,抽個幾天也就練成好多歌啦。」

「胡說,」大姊瞪她一眼:「男人講話要算數,什麼叫『就算』戒不掉?這樣,凱你被抓到抽一根,那就讓我揍一拳,怎樣?」

「可以找人代替嗎?」我笑道:「要是我真的抽了,那就一定是詩聖拉我抽的,我找他頂替。」

「如果是這樣,那就兩個一起揍。」大姊笑道:「好啦,不胡扯了。阿薇妳確定不等他們一起吃嗎?」

「等他們起來,我們已經餓死了吧?」

「說得也是,那咱們走。」

大姊一笑,緩緩起身,出門叫了發呆中的森怪,四人一起往昨晚的餐廳走。

山間清晨很舒服,在房裡窩了整夜,走出門才知道外頭空氣多麼新鮮。太平山莊面向東南,沒到餐廳就日出了,四人停下腳步,站在階梯上看著旭日東昇。只見金光降臨,無聲的空氣彷彿響著聲音;光芒揚起鳥鳴,交織著繽紛的樂章。

陽光是溫暖的,帶著不可逼視的銳氣,逐步蒸散昨夜的露水。我們在沉默中迎接新的一天,吸收照在身上的能量,聞著那股只屬於陽光的,又香又暖的味道。

「好舒服。」

大姊讚嘆。雙頰透著溫暖的顏色,不像平常那麼透明,帶著奶油的色澤。

沒過多久來到餐廳,餐廳尚未開門,廚房亮著燈,昨晚的鍋子早已不見蹤影。我們在窗邊坐下,薇進廚房溝通,沒過多久「妖精」出現,端著一小鍋稀飯加上幾副碗筷,往桌上一扔,語氣不善地問:

「喂,昨天你們吃了我的罐頭,對不對?」

「對啊,」大姊毫不客氣:「妳沒給我們配菜,我們就拿罐頭代替了。」

「哼。」

對方臉色陰沉,轉身走進廚房。薇一笑跟去,好言好語說了一陣子,這才回來說:

「好啦,本來人家生氣了,說只給我們稀飯吃。你們等等,待會兒就有小菜了。」

「等什麼等?都快餓死了。」

大姊瞪眼,伸手盛了一碗白粥,不等小菜就吃了起來。沒過多久小菜上桌,醬瓜麵筋豆腐乳、魚乾筍乾高麗菜,倒是十分齊全。我們這才開動,四人你一筷我一碗,加上鍋子小,瞬間稀飯已然見底。

我早餐吃得多,薇跟森怪卻都只吃一碗。大姊胃口不錯,吃了兩碗還想吃,見我們吃不下,索性走進廚房又端了一鍋稀飯出來。問題是小菜沒了,盤裡只剩豆腐乳,她也不挑剔,就著豆腐乳又吃了半鍋。

「胃口不錯嘛。」薇笑道。

「是啊,天氣越冷我吃越多。」大姊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笑道:「這時候再來一杯酒,那就更完美了。」

「白天喝酒對身體不好。」森怪插口。

「我又沒有真的要喝,你囉嗦個屁?」

大姊罵道。我跟薇都笑了,難得森怪也會被人嫌「囉嗦」。只見他沒什麼表情,彷彿重要的是把話說出來,對方聽不聽倒是無所謂。

四人圍桌聊天,嗯,應該是三人圍桌聊天,森怪坐在一旁聽。聊著聊著講起表演,薇問大姊為何不上臺,大姊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問薇為什麼不讓我上臺。薇解釋因為缺乏跟我一起上臺的經驗,大姊聞言笑了,表示聖誕節前誰也沒有跟我上臺的經驗,這不是理由。

薇承認她不想跟我合唱「The Rose」,大姊嘻嘻一笑,表示「那凱怎麼辦,他很想跟妳唱『The Rose』啊」。薇說她已經被森怪「說服」啦,大姊則笑道「連森怪都可以說服妳,所以根本不是不想跟凱一起上臺嘛」。兩人各講各的不得要領,聽起來像在抬槓。薇拿她沒輒,搖頭說:

「喂,說真的啦,妳為什麼不上臺呢?」

「最近比較沒情緒。」

「怎麼了?」

「怎麼說,就是情緒不對嘍。」大姊搖頭:「還不就那些事,說了又尷尬。反正我在調適,這次就妳跟凱上好了。講到這個還有件事,之前我們休團,現在妳回來了,以後怎麼安排要先搞定。是妳跟凱輪流上呢,還是大家都上,變成多一個人?」

「我也在想這件事,」薇點頭:「我跟以前一樣沒問題,倒是凱要注意睡眠時間。他年紀最小,晚上要睡夠。另外仔仔好像也想回來,前幾天打電話他說上次上臺感覺很對。他都沒跟妳提嗎?」

「有。」大姊皺眉:「問題是這麼一來人就太多了。狗弟是團長,小嘟森怪當然不能少,本來我們兩個是主唱,缺男生還有狗弟,吉他貝斯也是三把剛好。之後妳出國了,狗弟把團改成男女對唱,由凱跟我處理,凱的吉他還在努力,我沒變,狗弟改去彈貝斯,卻少了主奏。」她想了想:

「現在妳回來了,如果算上阿楠,那吉他就不是什麼問題了。妳我狗弟阿楠一共四個人,三個可以彈主奏、四個可以彈節奏,連貝斯都有兩個人。等凱進步更沒問題,彈什麼都不缺人。問題是這麼一來主唱就多兩個了,我們兩個、凱跟阿楠,又不需要那麼多樂器,七個人耶,哪來這麼大的團啊?總不能站在臺上發呆吧?」

「不能錯開嗎?」

「要錯開就得分組,凱跟阿楠,妳跟我。不過這也解決不了問題。」

「為什麼?」

「還是樂器。」大姊解釋:「其他人不論,這裡有六種組合。如果是妳跟我,那跟原來一樣沒問題;凱跟阿楠兩個都是彈吉他的,那誰搞貝斯?」

「狗弟不行嗎?」

「如果狗弟彈貝斯,那就得讓阿楠彈主奏,凱負責節奏,問題是凱還沒練成。」

「嗯,那就先排除兩個男生,變成我跟凱、妳跟凱、我跟仔仔,還有妳跟仔仔。」

「不,只要有凱就有問題。」大姊搖頭:「要是我跟凱,那跟妳沒回來之前一樣缺主奏;要是妳跟凱,那就回到凱跟阿楠的模式得等凱把節奏練好。我跟阿楠配沒問題,阿楠主奏狗弟貝斯;要是妳跟阿楠配,那就讓阿楠彈節奏。」大姊想了半晌:「所以問題還是在凱,無論配誰他都有問題。」

「呃,真抱歉。」

我忙道。大姊一笑:

「別這麼說,你才練多久,上次負責節奏已經很有水準了。我覺得短期應該四選三,阿薇阿楠凱跟我,我們三個選兩個,剩下讓凱上,這樣就是六個人。」說著又道:「可是,無論幾個人,妳或狗弟總是不能少的,畢竟只有你們兩個會彈貝斯。如果妳沒上臺,我們就要另外有人彈主奏,不是阿楠就是我,等凱加強到一定水準,之後再縮小到五個人。」

「他已經可以了。」森怪插口。

「哦?」大姊一怔:「你覺得可以嗎?」

「看歌。」

「怎麼說?」

「好好選就好了。」

森怪一副懶得解釋的模樣。薇點點頭:

「這也是,很多歌節奏都很簡單,真有問題讓keyboard擋一下也能處理。我倒是有個小意見。」

「什麼意見?」

「我覺得凱練歸練,不過我們不要把凱算進吉他手。」薇說:「畢竟本來就沒有他,仔仔也不一定會來得很規律,還是按照原來那樣以妳我當主力,他們誰來就讓誰上。仔仔貝斯不行,卻也不是完全不行;凱的歌聲好,專心唱歌就好,再說他不是還會一些別的?」

「妳說吹喇叭嗎?」大姊笑道。

「這話還真難聽。」

我搔搔頭。大家都笑了,森怪贊同:

「這話不假。凱子會很多東西,上次大家都很佩服。」

「哈,連他都幫你背書了,」大姊笑了起來:「好啊,那就讓凱吹喇叭。這也好,阿楠阿薇加凱,人力調度很容易,這樣我就輕鬆了。」

「咦?」薇皺眉:「阿玟?」

「怎麼啦?」

「不是我在說,妳是不是真的很不想上臺啊?」

「嗯,」大姊一怔,承認道:「好吧,是有一點。」

「為什麼?」

「這個有空我們私下講,」大姊一笑,看看我跟森怪:「有些事情別講給臭男生聽。那就這麼說定了,等阿楠醒來問他意見,這傢伙最沒信用了,說不定只是隨口放屁,我們不要先傷腦筋。」

薇看了她半晌,這才點點頭,不再追問下去。

這麼說著已經六點半了。大姊把鑰匙交給森怪,要他上去叫大家起床。我見她跟薇似乎有話要聊,決定陪森怪一起上去。大姊也不攔阻,揮手要我們快去,「用力踢沒關係,跟他們客氣只怕誰也起不來。」

於是我們先走。兩人並肩走出餐廳。來到階梯上,森怪忽道:

「凱子?」

「嗯?」

「回頭記得關心大姊一下。」

「她怎麼了嗎?」

森怪搖頭不答,我見他不願多講,也不多問,在沉默中回到房間。

門開處只見順子已經醒了,拎著一條長褲正在穿。我打起招呼,森怪看看地鋪:

「小嘟呢?」

「在廁所,阿薇叫的時候就醒了。」順子睡眼惺忪地回答。

森怪不置可否,走到冰箱前搞了半晌,轉過身時手裡已經握著幾個冰塊,回到地鋪旁,說時遲那時快,出手如風,一古腦把冰塊扔進了詩聖狗弟的被子裡。

兩人同時大叫,驚嚇地跳了起來。只見兩人抖著四條光溜溜的腿,滑稽地跳著「甩冰塊舞」;我跟順子哈哈大笑,詩聖破口大罵,狗弟抓起冰塊準備扔,一時不知誰是兇手,只能氣鼓鼓地瞪著我們,吼道:

「媽的,這誰幹的?」

我跟順子連忙搖手。詩聖抄起枕頭往森怪丟。森怪也不閃避,舉起手臂擋了一下,淡淡地說:

「快起床。大姊要搶浴室了喔。」

此話一說,詩聖狗弟對望一眼,拔腿就往浴室衝。哪知浴室門已然上鎖,兩個糊塗蟲在門上一撞,同時跌了個四腳朝天。浴室裡小嘟嚇得大叫,連聲咒罵「裡頭不是大姊在換衣服啦」「沒有好看的啦」「我在大便你們吵屁啊」,胡言亂語囉嗦個不停。

我忍俊不禁,順子放聲大笑。只見詩聖狗弟都憋著尿,森怪卻什麼也不說,別過臉去讓他們自生自滅。

一陣混亂過去,我跟順子把窗簾拉開透氣。狗弟詩聖連番敲門,總算把小嘟逼了出來。兩人誰也不讓誰,哥倆好用同一個馬桶上廁所,邊上邊罵小嘟把浴室搞得很臭。出來時森怪擋在門口,「髒鬼回去洗手」,梳子交給狗弟,毛巾遞給詩聖,監督兩人盥洗完畢,這才放順子回去洗臉刷牙。

狗弟出來後問起大姊跟薇的去向,我說先去吃早餐了,他一聽「早餐」二字,馬上抓起外套往外頭跑。詩聖摸了半天找不到菸,跟我要沒有,嫌森怪的登喜路淡,只好拖著抽黃長壽的小嘟出門。森怪要等順子,叫我加入大家,於是我也出了門,前腳後腳回到餐廳。

真是個混亂的早上。狗弟一到餐廳就跟妖精吵了起來,妖精堅持四人一鍋,我們已經吃了兩鍋;小菜可以再來,稀飯卻說什麼都沒有。狗弟吵得面紅耳赤,詩聖不耐煩起來,走進廚房老實不客氣端了一鍋出來。妖精開口罵人,只得拒絕供應小菜。吵著吵著順子下來了,見兩人講話不得要領,拉著妖精走到一邊,好說歹說終於騙到小菜,這才開始用餐。

沒吃幾分鐘又開始吵了,小嘟吃稀飯比喝水還快,瞬間幹掉三碗。這麼一來稀飯又沒了,大姊把剩下的半鍋端給他們,狗弟說「我不吃軟飯」,順子嫌「冷飯怎麼吃」,氣得大姊又把鍋子端走。詩聖哈哈一笑,搶過鍋子獨自享用「軟飯加冷飯」,留小嘟一個勁兒地喊餓。

薇一笑,打開背包扔了個「小點心隨便吃」給小嘟。眾人當場大嘩,此起彼落地怪她不早點拿出來。狗弟說「這是我徒弟的,孝敬師父剛好而已」,詩聖道「二十歲以下的可以吃,阿薇凱子吃飽了,剩下的都是我的」。薇哈哈大笑,小叮噹般掏出了好幾個,眾人大樂,你一個他兩個搶來大嚼;只有順子還算有禮貌,跟薇說聲謝謝,對我喊聲不好意思,這才拿起一個,想來知道薇是替我準備的。

吃飽喝足,狗弟想起沒看到日出,話鋒一轉怪上了大姊。大姊尚未開口,薇搶在頭裡把大家的睡相形容了一遍。這邊全是男生,一大清早的「睡相」可都不怎麼好看,被薇一說,全都滿臉通紅地閉上了嘴。點菸的點菸,轉移話題的轉移話題,「天氣不錯嘛」「待會兒要去哪裡啊」,每個都嘛沒事人,連森怪都搔起了頭。

八點半吃完,眾人回房收行李。由於昨晚到得遲,眾人沒有把行李弄亂,因此也收不了多久。收著收著小嘟忽然發現大家用的都是他的牙刷,忍不住破口大罵,薇跟大姊連忙撇清,薇說「我跟凱用的可是我們自己的」,大姊說「誰敢用你的牙刷啊」。其餘四人各自嘻皮笑臉,詩聖說「你吃那麼多,用你的牙刷是我吃虧好不好」,順子道「早上糊塗了,誰搞得清楚啊」;狗弟更狠,笑道「當年你住我家,內褲都穿你的,牙刷又算什麼」。只有森怪莫測高深,站在一旁什麼話也不說。

「那你呢?」小嘟沒好氣地問。

「用你的啊。」森怪回答,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你噁不噁心啊?」

「昨晚有一點,」森怪回答:「今天早上就好多了。」

聞言眾人倒地狂笑。小嘟氣得把牙刷扔進馬桶裡,大姊嘆了口氣,拿了一雙免洗筷夾起來丟掉,哼了哼說:

「一群幼稚鬼。好了啦,把東西拿到車上,準備出發嘍。」

眾人這才扛起東西,從冰箱取出森怪買的食材;你罵我一頓,我唸你兩句,離開睡了整夜的房間。

來到停車場,薇跟大姊去櫃檯辦理退房,六個男生合力將九人座上的帳棚、樂器與木炭塞進吉普車裡。之後詩聖抓我練照相,狗弟掏出口琴坐在廣場外頭吹,小嘟則跟順子窩在一旁聊天。

這是個悠閒的早上,鳥鳴聲響在晨光裡,陽光溫暖柔和,空氣依舊冰涼。

待會兒要坐伐木卡車,車是狗弟約的,大姊對狗弟的辦事能力毫無信心,從八點五十分就開始唸個沒完。不出所料,九點半車子果然沒來,大姊跟在狗弟身後碎碎唸,狗弟一臉無辜,拚命解釋那是哪個兄弟說拍胸脯說沒問題,又是哪個好朋友保證一定會有之類的。

薇嘿了一聲走進大廳,沒過多久走回來,質問狗弟說:

「喂,人家說根本沒有什麼伐木卡車,你還不承認是亂講的嗎?」

「什麼?」狗弟大聲道:「不可能啦,我朋友開伐木場的,沒卡車怎麼載?妳少來亂。」

「伐木場?」薇哼了哼,晃了晃手中的印刷品:「太平山林場早在民國七十一年就關閉啦,抓到伐木還要判刑。這裡早就改成太平山國家森林遊樂區了,遊樂區文宣在這裡,你慢慢亂講吧。」

「我知道啊,」狗弟一副「妳別拆我臺」的模樣:「太平山禁止砍樹,我朋友本來就是幹違法的嘛。妳當賓館那些人不知道嗎?幹,他們每個都知道,如果不給紅包,妳以為這掛人就這麼好講話不去林務局檢舉嗎?」

「哦?」薇一怔:「所以還是有人在伐木?」

「對啦,不懂就別吵。」

「林務局都不出來巡嗎?」

「巡當然會巡,不過公務員拿更大包,都嘛巡一些沒人要去伐木的地方。」狗弟笑道:「這裡又不是加拿大,寶島臺灣有錢能使鬼推磨,妳少在這裡大驚小怪的。」

「這話不假。」順子歎道:「原木很值錢,別說砍森林了,光颱風過後從山上沖下來的漂流木都有人搶。前陣子不是有個新聞嗎,兩掛人在濁水溪開槍,就是為了這種東西。連漂流木都搶了,妳說砍樹不是賺更多?這種地方對我們來說是森林遊樂區,在人家眼裡可是金庫寶藏啊。」說著嘆了口氣,頗有某種「這麼好康的怎麼都輪不到我」的表情。

薇看看順子,又瞧瞧狗弟,皺眉問:

「所以我們坐的是黑道的車?」

「什麼黑道,別亂講。」狗弟沒好氣地說:「黑道都嘛外行人的說法,大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啦。」

「生意人有帶槍的嗎?」

「生意夠大就會,」詩聖忽道:「阿薇,幹這種事當然要帶槍了,不然你砍樹別人搶車,紅包塞辛酸的嗎?少沒見識了,人家中南部大盤商連買水果都要帶槍呢。」

「為什麼?」

「因為沒槍買不到。」詩聖解釋:「這叫菜蟲,無論蔬菜水果都是這麼買的。一到產季盤商都會帶槍帶現金去產地買水果,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碰上來搶的就開槍,這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

「既然都是花錢買,為什麼又要『搶』?」

「不搶買不到啊,」詩聖一副薇很拜託的樣子:「妳知道賣菜利潤有多高嗎?最近菜價貴,大家以為農民賺很多。其實農民很難賺,都是一斤幾塊幾毛在賣的,沒政府補助只怕餓死一半。我們平常買水果可不是這種價錢,那中間的錢跑到哪裡去了?就是這樣的大盤商在賺啊。如果不是道上兄弟去買,別說農民不敢賣,就算出高價買到好了,惹到兄弟找上門來,一槍打下去,最後還不是得吐出來?」

「這還有王法嗎?」

「王法?」大姊苦笑一聲,接口道:「王法是給沒錢沒勢又沒槍的,像妳我這種人在用的。地方角頭都嘛選舉樁腳,農會漁會哪個不是黑道……好啦,生意人,這叫黑道漂白,跟我以前的老闆可不是同一個等級。不然選舉花那麼多錢,妳當候選人家裡都有金山銀山嗎?」

「呃。」大姊開口了,薇只得閉嘴,轉而發洩在狗弟身上:「那你還讓我們坐這種車?」

「妳不坐他又不會不砍。」狗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砍都砍了,回饋我們這種奉公守法的老百姓也算功德一件,妳說對不對啊?」

「對你個頭啦,」薇推他一把:「奉公守法,你有臉說嗎?」

這麼一來大家都聊不下去了,狗弟搔著腦袋,詩聖叼著菸,誰都不再發言。薇左顧右盼,牽起我的手,有種只有我才站在她那邊的味道。就在此刻救星來了,路邊響起一陣嘰嘰嘎嘎聲,只見一輛碩大無朋的藍色卡車緩緩駛來,上面載滿重甸甸的樹幹。敢情是「生意人」到了。

「坐不坐,一句話?」狗弟問。

「好啦。」薇沒好氣地說。

「那就這樣,」大姊點頭:「依照昨晚分組,你們六個坐伐木卡車,森怪跟我開吉普車,我們翠峰湖見。這裡過去要多久?」

「走平元林道大概一個多鐘頭,還好。」狗弟說:「你們兩個真的可以嗎?」

「還是多一個人吧。」小嘟自告奮勇地說:「我跟大姊去,順便可以先把東西卸下來。回程再換我坐伐木卡車。」

「回程哪來的伐木卡車?」狗弟笑了起來:「我只約了一趟,回程要分兩趟來回。反方向的卡車都嘛夜裡開的,空車上山夜裡砍,一早裝滿下山,沒有回程的車。」

「咦?那他們是從哪裡下山的?」小嘟問。

「我不知道,這種神祕路線哪會跟外人講啊?」狗弟聳肩:「我只知道他們都在土場那一帶砍樹,之後不走臺七線省得被抓。聽說有一條路可以直通冬山河下去,不過我沒走過,總而言之回程沒便車,你確定要跟大姊走嗎?」

「呃,這個嘛……」

「算了吧你,」大姊噗哧一笑,瞧著小嘟為難的模樣:「你跟大家去吧,都胖成那樣,坐了你怎麼放得下帳棚呢?通通給我滾,十點半翠峰湖集合,沒到的給我小心,回去一起算帳。」

我們六個連忙點頭,森怪轉頭就走,發動了車。大姊對薇說:

「好啦,我走了。妳負責照顧這幾個笨蛋,知道嗎?」

「路上小心。」薇提醒,表情似乎十分擔心。

「森怪開車,妳放心。」

大姊一笑,坐上吉普車。車子揚塵而去,消失在眾人眼前。

我們走向伐木卡車。只見卡車熄火,下來一個身穿背心、足踏雨鞋的胖子。嘴裡嚼著檳榔,口操臺灣國語,隔著大老遠喊:

「喂,你們是不是有個劉先生啊?」

「我就是,」狗弟連忙上前:「大哥你好,我是劉治文。我們這邊一共六個人,確定方便載我們吧?」說著伸出手,塞了一個捲起來的信封到對方手心裡。

司機笑咪咪地接了,收進口袋,粗大的指頭上長著毛:「唉呀,不好意思。六個人沒關係,你等一下,我帶你們上去後面。」說著走到車邊,指著卡車後輪說:

「啊你們從這裡爬上去就好了,輪子很滑,不要摔倒了。」

我們面面相覷,詩聖領頭往上爬。薇穿著裙子,皺眉看著我。我笑著讓大家先上,之後再讓薇爬。

詩聖很貼心,薇往上爬時站在上頭陪司機講話,以便轉移司機注意力,不讓他偷看薇的裙底風光。小嘟狗弟一人一手把她拉上去,我這才踩著輪子,扶著車斗,身上沾著土,好不容易地爬進了車後廂。

進去才知道車子有多大,這輛卡車長得很像軍車,高大的車斗護欄裡藏著巨大的原木。倒是沒有很多根,不過每根都很粗,樹枝都被砍斷了,粗糙的表面看上去很難坐。

薇思考半晌,把背包裡部分物品拿出來交給我,用空背包當椅墊,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詩聖笑道「大家小心,別戳到屁股了」,眾人連忙尋找平坦處就座。狗弟對司機喊了聲「開車吧」,司機回到駕駛座,發動了引擎。

一陣巨響,排氣管排出黑色油煙。薇用手遮著鼻子,車身一陣強烈震動搖晃。隨著嘰嘎聲過去,車子總算動了,天搖地動地駛離太平山莊。

九點四十分,陽光照著我們,車子晃盪地行駛在山路上,周遭是視野超好的山景,車斗裡滿是巨木。眾人各自依靠車棚,薇伸著雙腿,短裙下是一雙雪白的旅狐高筒休閒鞋,對我一笑,接過我的背包,取出兩副太陽眼鏡。

兩副Oakley,這是第二次去澎湖時薇在中明艦上送我的。我們各自戴上,只見詩聖順子都點起菸、小嘟瞇著眼睛不發一語,狗弟再度掏出口琴。

很舒服的環境,除了搖得很猛、陽光太亮、屁股很痛,加上車子太吵外,大概就是油煙味難聞了。晃成這樣,難為狗弟還可以穩穩吹著口琴。琴中飄出一首悠哉遊哉的歌曲,曲調陌生卻很好聽,迴盪在空氣裡,響在無垠的翠綠樹海當中。

眾人都沒說話。不久小嘟睡著了,順子一笑,背靠背地把重量放在小嘟身上,看樣子也打算睡一下。詩聖轉過臉去,透過墨鏡不知道在看什麼;薇則牽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點點晨光透過樹梢灑落,短裙下是她細緻的小腿。雪白的肌膚,在陽光中柔柔泛光。

詩聖扶了扶眼鏡,在口琴聲中吹起口哨,轉頭望向遠方。

十點五十分。翠峰湖畔。

經過一個多小時車程,顛簸晃盪中,伐木卡車終於抵達目的地。司機把車子停在路邊,狗弟叫醒小嘟順子,兩人哼哼嘰嘰坐起身來。

附近都是樹林,也沒看到翠峰湖在哪裡。六人先後下車,狗弟走到駕駛座旁,向那位孔武有力的司機謝了半天。對方滿臉笑意連聲客氣,發動車子,飄著油煙轉進山坳,消失在眾人眼前。

晃了這麼久,大家都有點吃不消。尤其是薇,腰痛得直不起身子,把當成座墊的Kipling背包交給我,抱怨狗弟說:

「厚,快累死了,這車子怎麼這麼難坐啊?」

「這不能怪我,」狗弟推托:「我怎麼知道那麼大一輛車,走起路來竟然會晃成這副德行?」

「你不是說坐過嗎?」詩聖質問:「坐過不知道車子晃啊?」

「他啊,算了吧!」薇哼了哼:「他一定只是聽人家講,就跑過來跟我們吹牛。」

「才怪,我是真的坐過。」狗弟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信算了。上次我們坐的是空車,跟這次載滿木頭的情況自然不同。再說……」

「你少來。」詩聖打斷:「裝滿木頭應該更穩吧?」

「這次有小嘟啊!」

「那不是更重?」

「都嘛越重越晃啦,你不懂少發言。」

「聽你在放屁,」詩聖推他一把:「白痴,沒坐過就趕快承認,這種無聊事撐什麼撐?」

狗弟一笑,也不爭辯。小嘟問:

「那現在呢,怎麼走?」

「這邊。」狗弟笑道,揮著手的模樣簡直是個導遊:「我是識途老馬,跟我走就對了。」

「什麼識途老馬,」詩聖哼了一聲,跟在狗弟屁股後頭:

「根本就是迷路老狗。」

六人魚貫走進樹林,路很小,倒是十分平坦。地上滿是溼漉漉的落葉,看上去有段時間沒人走了。林間空氣很濕,帶著朽木的味道。薇走得很小心,像怕把鞋子弄髒了。挽著我的手,一步步走在落葉上。

行到窮時豁然開朗,走出樹林,眼前出現一片半月型的空曠沙灘,沙灘後方氤蘊瀰漫,正是目的地翠峰湖。湖水平滑如鏡,霧氣在湖上飄移;吉普車停在沙灘上,一座帳棚架在車邊,森怪背對我們蹲在地上打釘子,看起來十分專心。

沙灘很大,湖畔是細沙,林邊是碎石,既平坦又空曠,相形之下車子帳棚都顯得很小。湖面映著山景,空氣凝滯濕氣。雲氣飄在森林中,被澄澈的陽光照得煙霧裊裊。這是一座靜僻清幽的高山湖,四月上旬,山區氣溫低,周遭響著鳥鳴聲,冷冽中帶著空靈。

好漂亮的湖,大家都笑了,迎上前去。

碎石地走起來沙沙作響,森怪起身點頭打招呼。薇走到帳棚邊,問道:

「咦,阿玟呢?」

「車上。」森怪皺眉:「你們真慢。過來幫忙。」

「她不舒服嗎?」

薇追問,卻不等森怪回答,逕自走到吉普車旁邊。五個男生放下行李,捲起袖子,一起幫忙搭帳棚。

森怪說一共有四個帳棚要搭,他才完成一個,剩下的要我們兩人搭一個。指揮狗弟小嘟、我跟詩聖各自配對,他自己則帶上順子,把器材分成三份。

我沒搭過帳棚,詩聖倒是很熟悉,要我拉這裡扶那裡,沒過多久就搞定了。想起之前跟薇在小白沙嶼上搭過的帳棚,不禁覺得,說不定之前也是詩聖教她搭的。

小嘟狗弟搭最慢,兩人一邊鬥嘴一邊搭,我們都好了他們還沒開始。詩聖火了,趕走兩人,與森怪合力把帳棚完成。轉頭只見薇跟大姊牽手走來,詩聖道:「你們去搬東西,我跟凱子負責生火。」說著拉著我走到一旁找石頭。

眾人忙進忙出,好不容易才把各項物品搬下車。詩聖跟我抱回許多大石頭,眾人在滿佈大小碎石的空地中覓地坐下,堆石造灶,生火添炭,不一會兒就生起了火。八人坐成一圈,在霧氣圍繞中取暖聊天。

天氣很冷,大家穿得卻很少。營火透發暖意,木炭燒著紅紅的光。我有點不放心,問大姊說:

「喂,木炭夠用吧?」

「別擔心,足夠用到明天早上。」大姊一笑,提醒狗弟:「不過食物只有剛好的量,昨晚警告過了,這次誰敢拿食物玩的給我小心。」

「厚,同樣的事要講幾遍啊?」狗弟搔頭:「別囉嗦這個,妳怎麼了,又不舒服了喔?」

「路難走啊,晃來晃去,不知道是哪個笨蛋的車,懸吊系統真爛。」

「屁啦,我的車好好的,根本就是森怪不會開。」

「你就會欺負不講話的,」大姊微微一笑:「反正我有點反胃,幸好阿薇帶了話梅,現在沒事了。你們呢,伐木卡車好坐嗎?」

「難坐斃了,」小嘟抱怨:「一直震,我都快吐了。阿薇妳還有話梅嗎?」

「你剛才睡得蠻好的嘛,」薇笑著把話梅遞給小嘟:「慢慢吃,我只有一包,回程還要顛很久。」

「吃的給他怎麼得了?」狗弟夾手搶過,沒等小嘟吵鬧,掏出一顆交給他:「哪,慢慢吃,記得籽要吐出來。」

「搶個屁啊?給我兩顆。」

「阿薇說慢慢吃。」

「兩顆啦!」

「好啦好啦,」狗弟大笑,又遞給小嘟一顆:「看吧,不管還得了?」

狗弟小嘟交情好,兩人經常這樣吵,大夥兒都習慣了,看了只是微笑。小嘟珍而重之地舔著一顆,用手指捏著另外一顆,像是十分捨不得。大姊不禁搖頭:

「一顆話梅也能爭成這樣。狗弟,剛剛你給司機多少?」

「兩千。」

「這麼貴啊?」

「一個多小時耶,這種鳥地方,坐計程車保證比這個還貴。」

「計程車可沒那麼顛。」薇插口。

「問題是這裡也沒計程車讓妳叫啊,」狗弟無辜地說:「大姊妳少囉嗦,這種爛路,換成開九人座光修車就不只這個錢了。上次說賣掉換一臺二手福斯妳不肯,那臺得利卡妳知道有多老了嗎?」

「我不知道,多老?」詩聖問。

「七二年式的,你說老不老?」

「那才幾年啊,這算老嗎?」詩聖皺眉:「你的吉普車幾年了?」

「喂喂喂,我說的是一九七二。」

「哇,那比我還老。」我說。

「看吧,」終於有人幫他說話了,狗弟對我點點頭,又道:「平常車子開七年就得換了,大姊小氣不肯換,那臺還不到一千四百cc,就算新的也爬不上來啊。」

「嘿,倒是怪起我來了。」大姊罵道:「幾百年出來玩一次,你好闊氣,就為了不用坐伐木卡車嗎?」

「奇怪了,妳又沒坐,吵什麼吵?」狗弟講不過她,氣沮地說:「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出來玩,買臺車不對嗎?再說大家誰都沒坐過伐木卡車,這也算個節目嘛。」

「看,果然你也沒坐過。」詩聖道。

「有這麼爛的節目嗎?」順子說。

「厚,你們幹嘛公幹我啊?我說的是『大家誰都沒坐過』,意思是你們土沒坐過,又不是說我自己。」狗弟委屈地說:「這次明明是阿楠提議要來太平山的,他說什麼上次野鳥協會來這邊很好玩,要我們過來搭帳棚,這都有沒有?」

「太平山沒錯,翠峰湖可是你的主意。」詩聖忙道,似乎不想扯到那回事:「露營要看地方,這邊連水都沒有,大便還要躲起來被蟲咬。他媽的帶這麼多東西,光收拾起來就要花多久時間?」

「喂,你講不講理,上次是你說露營很爽的,不是還跟那個Toby……」

「喂。」

詩聖神色不善,瞪了狗弟一眼。大姊冷笑一聲:

「你幹嘛,虧別人很大聲,輪到自己的事就不准人家講嗎?」說著對薇道:「阿薇,妳不是在問他那個乾妹妹嗎?阿楠你自己招,阿薇在問你的女……乾妹的事,趕快解釋一下吧,還是要我幫你講?」

「靠,沒聽過隱私權是不是啊?」詩聖臉一紅:「有什麼好講的,就乾妹嘛。」

薇微笑不語,望著詩聖。

「妳笑什麼笑?」詩聖瞪眼:「凱子可以有乾妹,我就不行嗎?」

「你扯我妹妹幹什麼?」大姊哈哈大笑:「凱跟馨馨可沒怎樣,你自己呢,去年寒假都在帳棚裡幹什麼了?」

「好啦好啦,」詩聖知道逃不過,看了看薇,招認道:「就一個女的嘛,中山旗隊許瓊琳,去年寒假跟你們環島之後認識的,他老子跟我有點交情,約我上太平山打鳥,她也來了,就這麼認識的。」

「等等,講清楚,」狗弟笑道:「是她爸爸打鳥,還是你用鳥打人家女兒呀?」

「媽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詩聖罵道:「對啦,反正不講出來你們都不甘心。沒錯,當時我就跟她搞上了,滿意了沒?」

「咦?」薇一怔:「那時候不是……」

「對啦,算我對不起妳好不好?」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有相信你的鬼話。」薇冷笑一聲,牽起我的手:「之後你將功贖罪,這件事就算了。那現在怎樣,你到底是跟鄭麗珍在一起,還是跟這位許什麼啊?」

「兩個都有。」狗弟搶著回答。

「幹,你少說兩句會死啊?」詩聖罵道:「你好有良心,上次Cynthia找我問皮皮的事,我可沒有跟她說你跟『某女人』的那一段。竟然敢來拆我的臺,也不想想我是怎麼罩你的?」

「好個惱羞成怒,這下子扯到我啦。」狗弟一笑:「講這麼大聲,如果你跟Cynthia講『某女人』才是沒義氣好不好?我是跟Cynthia分手之後才有皮皮的,就算……就算有個『某女人』好了,那也跟Cynthia無關啊,她憑什麼管我跟別人要怎樣?」

「哦,是嗎?」小嘟笑道:「好個大情聖,不承認腳踏兩條船是吧?那我問你皮皮的事。前年聖誕節你喝醉了,當天是不是阿楠送你回家的?結果隔天早上你人在哪裡?」

「呃。」狗弟臉一紅。

「所以嘍,跟皮皮在一起,都喝成那樣了,第二天為什麼還出現在Cynthia家?」小嘟舔了口話梅:「好意思講這麼大聲,那次阿楠幫你扛責任,跟皮皮說當天他自己也喝醉了,一時糊塗把你送錯到Cynthia家,皮皮不信跑去問大姊,大姊裝模作樣在皮皮面前演了一齣戲,皮皮才終於勉強相信的。」

「喂喂喂,我怎麼都不知道有這回事啊?」

狗弟一怔。大姊笑道:

「那是因為你這人偷吃還不懂得擦嘴巴,好意思拆阿楠臺。」說著對一頭霧水的我說:「凱,這些都是認識你之前發生的事。狗弟有一任女朋友叫Cynthia,是個老外……喂,狗弟,她是哪國人?」

「芬蘭。」

「芬蘭人,嗯,我每次都分不清芬蘭跟丹麥。」

「丹麥的都嘛是演A片的啦。」小嘟插口。

「嘿,就你們這些臭男生才愛看那種東西,」大姊推小嘟一把:「莫名其妙,老外演A片有什麼好看的?Cynthia是狗弟的女朋友,後來分手了,可是狗弟還是跟人家藕斷絲連的……」

「是人家沒事就來找我好不好?」狗弟打斷。

「最好是啦,」大姊不理他,續道:「後來狗弟又交了一個新的女朋友,這女生很乖,姓皮膚的皮,很少見的姓吧?本來我們很喜歡她,誰曉得之後狗弟又……」大姊遲疑半晌,不明所以瞪了森怪一眼,又道:

「這件事亂七八糟比較難講,跳過去算了,反正……怎麼說呢,狗弟後來跟某個女的搞得一塌糊塗,皮皮跑來跟我們打聽,我們覺得很難解釋,只好把事情賴到Cynthia身上,反正那個丹麥女生也很隨便,賴給她也算活該……」

「芬蘭啦。」狗弟糾正。

「好啦,芬蘭就芬蘭嘛,我管她哪國,看上去都嘛全身金毛。」大姊哼了哼:「穿那麼少,兩個大奶搖啊搖還不穿胸罩,真是難看死了。簡單來說就是這樣,狗弟跟某女人亂搞,皮皮問我們就賴到丹……芬蘭人身上,反正狗弟跟老外糾纏不清,也不算冤了他。」

「這有比較好嗎?」狗弟哼了哼:「搞到後來皮皮還不是跑了?」

「那是你被抓姦的好不好,怪大姊嗎?」小嘟插口:「媽的糗斃了,害我們都被認為是騙子。凱子這段我講給你聽,之前月光和狗是沒有準備室的,今天那間本來其實是用來……」

「等一下。」我打斷小嘟。

「咦?怎麼了?」小嘟一怔。

「這事兒很糗對不對?」

「抓姦在床,當然糗爆了。」小嘟一笑:「你知道嗎?這間準備室本來是房東拿來……」

「你先等等。」我再次打斷小嘟:「不好意思,如果這件事情真的很糗,那我不要聽了。」說著對狗弟一笑:「狗弟是我師父,你們交情好沒關係,我尊師重道,師父丟臉就是我丟臉,我不要聽。」

「哈!」狗弟大樂,拍掌大笑:「看吧,還是凱子有義氣。小嘟你亂沒良心一把的,虧你還是我拜把兄弟,兄弟有這麼當的嗎?」

「拜把子的時候可沒答應不拆你的臺,」小嘟哼了哼,好像有點沒趣:「凱子你良心好,問題是你師父做人不好,講話沒一句能信的,還是要瞭解一下,省得常常像我們這樣被他騙就傷感了。」

「幹,我過騙你什麼了?」

「之前說好請我吃沾美,這都有沒有?」

「又是吃,」狗弟哼了哼:「我又沒要賴,只是還沒找到時間去啊,因為吃東西翻臉丟不丟人啊?」

「那你上次說要送大家一人一塊金牌的,金牌呢?」詩聖湊上來說。

「好厲害,一個要吃一個要錢,」狗弟咒罵:「你搞清楚,那是因為大姊把錢都收去保管的關係,我又不是不肯去打。」

「是你自己說要戒酒的,」大姊笑道:「說好戒成了就還你,請問你戒了沒?」

「慢慢戒啊,急什麼?」狗弟聲音小了點。

「那你說要帶我們去日本玩的事情呢?」順子也打起落水「狗」。

「那也要先存夠錢啊!」

「買酒不用錢嗎?」薇笑道:「對啦,答應人家的都放後面,上次幫你買整箱的錢還沒還我喔。還有你說好要送我的1988 Fender bass呢?」

「喂喂喂,那玩意兒不好買好不好啊?妳這小富婆好不好意思老是叫人家送東西啊?」狗弟搔頭。

「那幫我修琴的事呢?」

森怪竟然也開口了。這叫致命一擊,狗弟總算投降,雙手一攤說:

「你們怎麼跟女人一樣講不完的啊?好好好,我最沒信用了,滿意了沒?」

「哈,自己沒信用,好意思問人家滿不滿意?」大姊嘻嘻一笑:「好啦,大家就別公幹他了。狗弟不簡單,講話不算數還可以騙這麼多女人。剛剛在講阿楠,大家別扯開話題,阿楠你跟阿薇講清楚,今天到底誰是你馬子?」

「白天鄭麗珍,晚上許瓊琳,全是高中未成年妹妹,都犯法了就不在乎有幾個了。」狗弟搶著幫詩聖「講清楚」,笑道:「這是今天的狀況,有變動再跟大家報告,謝謝。」

「媽的。」

詩聖臉一紅,看了看薇。

薇嘻嘻一笑,只是牽著我,彷彿什麼也不介意。眾人圍著營火嬉笑取暖,沒過多久身上盡是暖意。上午十一點多,雲霧中透著明亮的日照。陽光穿過樹林,透著一片綠油油的光影。

大夥兒聊著聊著,從詩聖狗弟的情史聊到小嘟不成功的戀愛經驗,小嘟覺得很糗,只好把順子扯進來。順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任憑大家八卦他,從隔壁鄰居聊到未成年茶室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狗弟似乎忘記剛剛被公幹的事了,不讓小嘟獨自口沫橫飛,高興起來跟著扯了幾句順子的「戰績」,轉頭見森怪窩在旁邊沒有說話,忽然話鋒一轉,笑道:

「其實剛剛這些都不算什麼,我講個笑話給你們聽。有一次我跟森怪還有雞頭……」

「喂,陳年舊事不要提。」

森怪倏地緊張起來,一把拉住狗弟。

我們都是一怔,原來森怪也有「料」啊。當下誰也不管順子了,大姊一把推開森怪,忙問:

「來來來,狗弟你快說,森怪怎樣?」

「呃。」森怪皺眉。狗弟笑道:

「哈,就說好聽的要放在後頭吧。是這樣的,當時我認識森怪還沒多久,差不多是在我跟桑尼、小嘟還有雞頭在小蘿蔔樹搞南雁的時代。有一天雞頭帶來一個女的,叫做……咦,她叫陳什麼鳳來著……」

「唉,」森怪無奈:「陳筀鳳。」

「對對對,就是她,你還記得真清楚,果然追不到的馬子比較難忘記。」狗弟笑著說:「那個女的氣質不怎麼樣,長得嘛……也有點抱歉,可是森怪第一眼就煞到人家了,三天兩頭要我幫忙打電話約人出來,還說要是追上手,不會忘記請我吃一頓什麼的。」

「你怎麼只會這一招啊?」小嘟問森怪。

「那時候我剛北上,很菜。」

「你現還是一樣菜,」狗弟續道:「你們搞清楚,當時我跟森怪還沒多熟喔,他這人也奇怪,陳小姐明明是雞頭帶來的,這傢伙卻偏偏只找我幫忙聯絡。聯絡就算了吧,他還特別寫了一首歌送給人家,拖我陪他練,說是要等人家下次去小蘿蔔樹混,要我們幫忙安排一個機會,讓他上臺唱給人家聽。」

「咦?南雁的時候不是還沒森怪嗎?」大姊問:「那後來呢?」

「所以才要『安排』嘍,」狗弟笑道:「好啦,等了好幾天對方終於來了,當天沒表演,大家都不在,只有我跟森怪在小蘿蔔樹。我按照原本的安排,請臺上樂團讓我們插一首歌,陪森怪上去唱完。原本以為這就沒事啦,誰知道這小子忽然神經發作,站在臺上不肯下來,開始對觀眾演講,說了足足有五分鐘有關這首歌的創作歷程。還說什麼這是送給今天在場的一個小姐的。」

「哇,」順子忍不住說:「森怪演講,這太稀奇了。」

「還有更稀奇的咧,」狗弟哈哈大笑:「好嘛,講就講,講好講壞,結結巴巴都沒關係,反正他本來就不會講話,當天我們也不是代表南雁,他媽豁出去就是了。哪知道這傢伙屁放完竟然公開宣佈對方名字,打算拖那個陳什麼鳳一起上臺合唱。你們想,換成是你們,這種場面要怎麼收拾呢?」

「這還好啊,」薇說:「熱鬧熱鬧有什麼關係?要是人家給面子,其實也蠻有趣的嘛。」

「問題是人家不給面子啊,」狗弟笑道:「對方發現搞了半天森怪說的是自己,當場開始開罵,說什麼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要森怪把眼睛擦亮一點,不要『無恥』。」

「嘿,」大姊皺眉:「這就是她不對了。不給面子就不給面子,也不用罵人啊。」

「就說人家氣質不好嘛,」狗弟笑道:「誰叫森怪遇人不淑呢,更慘的還在後頭……」

「喂,到此為止吧?」森怪插口。

「哎呀,要笑就笑完嘛,」狗弟不理他,續道:「那個女的不但開罵,更當眾講出她的男朋友是誰。擺明了要給森怪難堪。你們猜,她的男朋友是誰?」

「一定是雞頭。」薇笑道。

「沒錯,還是阿薇聰明!」狗弟大笑:「就是他。搞得咱們灰頭土臉,被所有人笑的跟狗一樣。」

大家聞言爆笑,森怪訕訕地說:

「之前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

「狗弟你也不對,」薇邊笑邊說:「森怪遜就遜吧,你自己也不知道對方是雞頭的馬子啊。」

「我為什麼該知道?」狗弟聳聳肩:「雞頭品味不錯,誰猜得到他的馬子會是那種醜女呢?我就在猜,雞頭之所以不跟大家講,說不定就是因為馬子氣質差,所以才不敢帶出來。」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詩聖拍拍滿臉通紅的森怪,笑道:

「真沒想到,你還曾經是這種笨蛋。」

「唉。」森怪歎了口氣。

這麼說著時間已至正午。大家聊得餓了,七手八腳地擺置工具準備午餐。小小爐灶已經完成,紅通通的炭火已不像剛才那麼猛烈,六個男生找了一堆石頭,堆起兩個新灶,把燒紅的木炭移至新灶裡當成火種,這才鋪上鐵網,開始烤肉。

森怪準備得很齊全,三個灶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材。薇跟大姊各據一灶,一個負責煮湯,一個負責烤玉米香菇之類需時較久的東西;至於剩下一個灶,就讓小嘟負責主要的烤肉工作。小嘟不愧是愛吃鬼,吃而優則煮,烤起肉來技術比誰都好,豬肉片全熟不硬、牛柳條外焦內嫩,最厲害的是烤魚,一條條秋刀魚連皮都是酥的,跟日本料理店差不了多少。

大夥兒吃得高興,邊吃邊抬槓,吃著吃著老毛病又犯了。狗弟跟順子搶魚丸,順子用吃到一半的魚丸竹籤戳他,半顆魚丸飛出砸到詩聖,詩聖火了抄起香腸回擊。小嘟在一旁說風涼話,「肉棒與肉球的戰爭,這不是自相殘殺嗎」,話沒講完半片甜不辣就飛來了,狗弟嘻皮笑臉地咬著另外半片,模糊不清地說:「喂,裡頭還是冷的」。

小嘟罵道「自己烤啊」,回擊一把金針菇。金針菇在半空解體,天女散花地打中每個人。菇頭掉進薇的湯鍋裡,濺起滾燙的湯汁在薇的腿上。我挺身保護老婆,展開「魚頭攻勢」,拎起一個個吃剩的秋刀魚頭往小嘟扔。小嘟哈哈大笑,邊躲邊撿,作勢就要放回爐上烤,甚至還說:「凱子你少浪費,吃剩的魚頭是森怪的最愛。」

森怪瞪他一眼,不加理睬。狗弟搶走森怪啃了一口的麵包,「幫你加菜」,夾起掉在地上的魚頭用麵包包住還給他;森怪嘿了一聲,竟然張口就吃,嚇得大姊連忙搶過,「你白痴啊」,也不知罵的是狗弟還是森怪,把「魚頭三明治」丟在地上。

「哈,妳也在浪費食物!」狗弟見狀大樂:「還是我最乖,看招!」抄起一截截吃完的玉米桿到處亂丟,這一來天下大亂,眾人白癡般地互相攻擊,搞得滿地都是殘羹剩飯,跟小學生郊遊的程度差不多。大姊實在忍不住了,起身大罵,眾人這才乖乖停手,看樣子似乎玩得還不過癮。

熙熙攘攘邊吃邊鬧,吃飽喝足將近午後兩點。此時陽光正烈,湖面上的霧氣早已消失。翠綠的山色照在湖水中,映著透明的色澤。小嘟提議在湖中釣魚,大家同聲反對,只有順子一反眾議連聲叫好,兩個智障抱著釣魚線、開山刀,加上一袋從地上蒐集來的爛肉剩菜,跑到樹林中尋找他們口中的「天然釣具」,什麼樹枝木條之類,一聽就知道當不成釣竿的東西。

此時正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分,話雖如此,周遭的空氣還是很涼。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此外只有冷風在山谷裡迴盪的聲音。

眾人收拾場地,把垃圾裝進袋子裡。我跟詩聖取出野餐墊鋪好讓大家坐,狗弟拿出吉他,坐在殘餘的爐火邊唱了幾首歌。唱著唱著眾人都倦了,三三兩兩側躺臥倒。在狗弟的歌聲中,望著清朗的天空,指點著軟亮的浮雲,靜靜地、緩緩地,享受著山間水涼的午後時分。

薇跟大姊靠在一起,詩聖拿出口琴陪狗弟伴奏。森怪與我都不出聲,他望著湖水,我看著天空。這是某種中場休息的片刻,適才的歡鬧彷彿還響著回音。天空湛藍高遠,陽光雖強,卻不刺眼。

不禁有種久違了的感覺。春寒料峭,萬物都在安靜的陽光下滋長。春天總是和煦的,風吹得人慢了下來。懷裡雖然沒有薇,我卻享受著她的陪伴,身邊還有那麼多好朋友。

這次出遊時間雖短,氣氛卻好得出奇。耳邊聽著詩聖狗弟的合奏,空氣裡飄著森林的氣息。突然有點擔心,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呢,去年此時才剛跟薇去過澎湖,之後是個甜蜜又翻湧的夏天。會不會這一切都只因為是春天的關係,等到天氣一熱,就又會有變化了呢?

月光和狗的這些兄弟,真的是我生命中既難得又珍貴的一群朋友。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隔膜,更都把這個團體視為一個共同的家,共同的避風港。當初我是因為薇才進來的,薇卻也是因為我離開大家的。然而,他們卻都對我伸出了友誼的手,把我納入團體,當我是一個兄弟。在月光和狗的日子雖然短,我卻發現自己竟然在無意中,實現了一個長久以來的夢想。

那就是,成為某個團體中既被需要、也需要這個團體的一份子。

或許是家庭的關係,或是個性使然,以往的我從來不能加入任何不為任何目的,純因友誼組織起來的團體。我有許多朋友,但如薇所說,這些朋友都是「單線」的,無論小光、老二、希特勒或遠遠,要嘛是同學,要嘛是社團戰友,他們的存在都有目的性或強制性,或者說是一種限制下的選擇,彼此缺乏交集,只跟我有關係,卻不容易跟彼此發生關係。

像小光和希特勒吧,雖然都是說唱藝術社幹部,彼此也有一定交情,我卻從來沒有辦法把我們三個人視為是一個小團體;離開說唱藝術社,我跟希特勒是我跟希特勒,我跟小光是我跟小光;是兩兩相交、而非三人成群。

月光和狗不同,我們是一個整體,縱使我跟薇是情人,小嘟狗弟是拜把兄弟,彼此的關係卻不會影響團體本身。對我來說這是個十分新鮮的體驗,過去十六年的人生,我從來沒有加入過這樣的團體。

我高二了,明年就要高三。畢業後有聯考,之後還不知道會跑到哪個縣市念大學。此刻,望著天上的白雲,我只覺得非常不捨,這種日子總會結束的,大姊也說總有一天大家會走上自己的道路。眼前的寧靜,我告訴自己,只會存在於此刻,明天一到就會結束了。

我默默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彷彿只要這麼做,那一天就不會這麼快到來一般。

想著想著,我在迷糊間睡著了,醒來時竟然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

日光仍是一片清朗,只是偏了幾分。我動了動,就聽薇的聲音傳來:

「凱,醒啦?」

「唔……」我坐起身來,只見她和大姊坐在身邊,其他人都不見了:「咦,大家呢?」

「他們開吉普車走了,剛走半個小時左右。」

「去哪?」

「說是想逛逛,看看風景。」大姊接口,笑道:「這幾個都嘛猴子精,沒一個靜得下來的。狗弟說什麼湖邊太空曠,有種光著身體露營給野生動物看的感覺,打算另外找個地方,這就拉著阿楠他們走啦。」說著輕嘆一聲,一副拿他們沒辦法的模樣:

「其實這裡好得很,湖邊都是小石頭,森怪帶了石灰,在營地周圍灑一圈就不用擔心蛇啦。說也說不聽,隨便他們慢慢找吧。」

「那怎麼不叫我一起去?」

「詩聖說留你保護我們,」大姊笑著推我一把:「呵呵,瞧你睡得那麼熟,真不知道是誰保護誰哩。」

「小嘟和順子也一起去了嗎?」

「沒有,還在努力釣魚。」大姊吃吃笑著,像是覺得他們很白痴:「不扯這個了。剛才我跟阿薇還在說你的事呢。」

「說我什麼事?」

「說你要陪阿玟考大學的事,」薇接口:「她一直誇你呢,說你也不笑她沒基礎。不錯不錯,凱,你的計畫蠻好的,阿玟要取得兩個同等學力才能考大學,這點我們都能幫忙,我回去研究一下,看看有沒有比較簡單的路可以走。」

「其實我只是說說而已,」大姊輕嘆一聲:「別說大學了,國中學歷都還沒搞定呢。真要把同等學力都弄到手只怕已經三十好幾啦,就算考上大學,這麼老的學生,跟一群十幾二十歲的小伙子混在一起也不像話吧?」

「妳又不是為同學讀書的,幹嘛這樣想?」薇搖頭:「我跟凱也都只有十幾歲啊,大家還不是相處得很好?凱,你說呢?」

「是啊。」

「你就一句『是啊』啊?」

「妳說得很有道理嘛,」我搔了搔頭,剛醒就被問這麼複雜的問題:「大姊啊,薇說得對。我爸爸也說過念大學是為了求知而不是文憑。上次還沒機會問清楚呢,妳為什麼想考大學啊?」

「不知道,」她一怔,搖了搖頭:「沒什麼理由,只是想上大學而已。」

「總有一點理由的吧?」

「唉,這該怎麼說呢……」她臉一紅,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好啦,反正剛剛阿薇也在問,跟你們說就是了。小時候我常跑到海洋學院玩,現在那裡已經叫做海洋大學了,有一次過去,我看到兩個大學女生坐在學校水池邊彈吉他唱歌,其中一個頭髮好長,唱歌的樣子好漂亮,另一個抱著吉他,身邊放著幾本書。她們在唱秋蟬那一類的校園民歌。」

「然後?」

「沒有什麼然後,」她輕聲說:「我只是想跟她們一樣而已。」

我跟薇對望一眼。這話一說我們都懂了,大姊要的並不是大學,而是一股「身為大學生的感覺」。她並不瞭解上大學的意義,對她而言,大學只是一群優秀的人們所出沒的地方。這是某種身分,文憑根本不重要;換言之,上不上大學不是重點,一切都是她的自卑感問題。

我望著薇,希望她能說些什麼,而她卻只是輕嘆一聲,一句話也不說。

說真的,別說大姊了,連我自己都不一定考得上大學哩。以她今天的程度,必須從國中開始惡補起,一路取得文憑,中間必須花上很多年努力。如果追求的只是這種虛無飄渺的感覺,這種努力真的是必要的嗎?

當然不。然而,我卻怎麼解釋給她聽呢?

望著大姊的眼神,我忽然覺得,說不定連我自己也不瞭解上大學的意義是什麼。

從小就被教育要考高中,進大學,卻從來沒有人跟我們解釋過為什麼非走這條路不可。我國中成績很差,當時還因為自己只有五專高職程度而深感羞慚。國三時有了小玫和王老師,一個鼓勵一個鞭策,這才讓我一鳴驚人考上成功。但是,直到此刻,我依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須走這條路,擠這道既窄又不明所以的大學之門。

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他們從小就這麼教育我的關係嗎?

三人都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薇望著湖面,大姊看著早已熄滅的爐灶;我望著兩人,試圖回答自己的問題。

國中時有一次和小玫逛公館,兩人逛累了沒地方去,於是跑進臺大校園找個地方休息。當天天色很暗,校園裡沒什麼人。我倆坐在水池邊,看著池中棄置多時的涼亭、看著往來的行人,以及池面偶爾濺動的漣漪。

不旋踵下雨了,我們都沒帶傘,只好快步離開。臺大校園很大,跑到哲學系附近時雨已經大得不能再跑了,於是只好站在系館門口等雨停。當時有幾個大學生正從裡頭走出,女生們穿著長裙,唯一的高個子男生揹著吉他,眾人手裡捧的都是厚厚的原文書,嘴裡也不閒著,康德休姆黑格爾地爭辯著聽不懂的問題。眾人見雨勢不小,提議回到系館唱歌,於是又消失在「哲學系系館」古舊的門牌後方。

當時我凝視著那塊牌子,莫名受到一股強烈的衝擊。「哲學」這兩個字像是一句古老的魔咒,瞬間震撼著全身的每根神經。我眼前彷彿出現了巨柱廊閣聳立的雅典大街,以及在大街上找人辯論真善美的蘇格拉底;出現了哥尼斯堡那條清幽的石板小徑,還有午後固定漫步沉思的康德。在那神奇的瞬間,尼采高喊著上帝已死,通過近乎崩潰的呼聲,查拉圖斯特拉卻在峰頂迎接萬丈金光。所有深邃古老的知識,前人一步步踏過的足跡,都藏在咫尺之外的門牌後面;存在與選擇、理性或信仰,思辨經驗交織的激情火焰,彷彿都在那塊門牌後召喚著我。

明明是愛智之學,卻透著魔法般的魅力。大學這個名詞,第一次顯得那麼地真實而靠近,真實得像此刻身邊的湖水,真實得像是飄在身邊的微風,緊緊圍繞著我,讓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明白,最後的路已經出現了。五專或高職不是我要的,不為學歷前程,非因盼望期許,不為任何人,我要念大學,這才是我必須選擇的路。或許這也是一種「身為大學生的感覺」,不過那又如何,這就是我的大學,過去所累積的,這三年必須完成的,都是為了得到這個感覺的必經之路。

回到眼前,午後的翠峰湖依然安靜。薇跟大姊沉默著,沒有人發現我剛經歷了一場內心的情緒風暴。我望著兩人,想了半晌,這才開口說:

「大姊?」

「嗯?」

她回過神來,期待地望著我。

「妳的理由很充分,」我微笑地望著她:「那就這樣,我跟薇、還有馨馨,我們找個時間來研究怎麼讓妳進大學。」

「哦?」薇一怔。

「是啊,這是可以做到的。」我點點頭:「充其量只是時間久一點而已,這不要緊。回去我們分頭研究一下,先讓大姊拿到國中學歷,再看是要念職校還是夜校的方式拿到高中文憑,之後再花點時間,總有一天大姊能夠進大學的。」

「問題就在這個『總有一天』,」大姊嘆氣:「不知道要花多久。」

「不,這是可以估計的。」我搖頭:「國中學歷聽說可用考試來認證,這不難,頂多補習一兩年就搞得定。職校夜校都要考,但是也不難,妳考得到同等學力就考得上。之後花三年念完高中,我建議念夜校,這樣比較沒有跟同學的年齡差距問題。前後加一加才五年左右,並不會太久。」

「到時候我都快三十啦。」大姊一笑。

「三十又怎樣,很老嗎?」薇終於開口了:「阿玟,妳從國中被帶走到今天,一共過了多久?」

大姊一怔,皺起眉頭。

我嚇了一跳,薇竟然問得這麼直接,就聽她說:

「我幫妳算過了,妳是民國六十八年離家的,到今年是第十一年。換句話說,妳晚了十一年的學生生活,五年之內就能補齊前半段,跟別人職校畢業出去工作個五六年再回頭念大學是差不多的。」

大姊又是一怔,顯然她從來沒有從這種角度想過。

「普通高中生如果沒有重考,大學畢業是滿二十二歲,」薇又說:「五專畢業插大畢業是二十三四歲,換成是男生還要當兩年兵。妳怕老,但是妳也沒多老。這樣吧,我跟妳約定,妳準備大學考試的時候我準備研究所,妳念哪裡我就念哪裡,不管要等到民國哪年,我都會在同一間學校裡跟妳做同學,如何?」

大姊咬著下唇,表情十分訝異,我連忙說:

「這主意好,那我也來試試看。薇比我大兩歲,大姊妳比我大八歲,我們預計五年搞定,到時候一起唸研究所,說不定我還會是應屆的喔!」

「哈哈,」薇一笑:「那也得你考得上大學,申請得到碩士才能算數啊。」

「厚,哪這麼遜啊?」

「好啊,那就看你的嘍。」薇不再理我,轉頭問大姊:「怎樣,那就這麼約定了?」

「嗯。」

大姊終於點了點頭,彷彿因為有了「同學」覺得很開心,雙頰紅紅地,透著興奮的顏色。薇明白大姊一時無法反應,當下也不多說,打開兩罐啤酒,交給大姊一罐,兩人互碰乾杯,慶祝般地喝了起來。

大姊酒量好,喝多少都面不改色,永遠是那麼白皙透明;薇喝酒臉紅很快,卻也不容易醉。想起去年遠赴北京前的那一夜,當晚的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呢?時至今日,已經成了永遠的謎。

我開了罐可樂陪她們喝,兩個女生取笑我未成年。日頭已然西斜,翠綠的山色在逆光中顯得昏暗。薇跟大姊聊起之後愚人節活動的準備事項,聊著聊著,大姊忽然說:

「凱,這些事情我跟阿薇商量就好。你去幫我找找順子小嘟,這兩個傢伙一去就是整個下午,別掉到湖裡沒人知道了才好。」

「呵呵。」

我察言觀色,知道大姊想跟薇聊些私密的話,當下也不遲疑,拎著可樂遠遠走開。

說是要找小嘟順子,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不過釣魚總得在湖畔,沿著湖總找得到他們,於是信步往湖畔林間走去。約莫走了十幾分鐘,踏過一堆像是倒塌棄置的,歪七扭八的巨大樹幹木材後,果然見到了尚在掙扎的順子小嘟。

他們也算有本事,七搞八搞一番,竟然真的給他們搞出了兩枝釣竿也似的東西。只見兩人一人一罐啤酒,坐在湖邊大石頭上垂釣,釣竿握在手上,魚線飄在水裡,另有一種兩個姜太公的悠哉意境。

見我走近,兩人不約而同揮起手。

「嗨,凱子,睡醒啦?」小嘟說。

「你們釣到魚沒?」

我笑著問。原以為兩人會覺得很糗的,卻聽順子竟然高興地指著地上: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你看,這不是魚嗎?」

我一瞧,只見他們腳邊真的擺著四、五條肥魚。魚唇破口流血,鰓蓋一張一闔。我暗覺不忍,卻也不禁佩服,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了。當下讚道:

「你們還真厲害,什麼工具都沒有,竟然還釣得到魚。」

兩人對看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嘟笑道:

「凱子,你答應保守祕密,我就跟你說這些魚是哪裡來的。」

「咦,不是你們釣的啊?」

「廢話,就這點破爛玩意兒哪釣得到魚啊?」順子也笑道。

「所以是跟別的釣客買的嘍?」

「嗯,果然聰明,」順子微笑著說,卻搖了搖頭:「不過不是買的,是我們幫人家釣的。下午過來的時候有幾個釣客已經坐在這裡,一副不太專業的樣子,龜了半天也釣不到,我就幫他們釣,這是他們分我們的。」

「哦?這麼說你很會釣魚了喔?」我又問。

「也不能說很專業,充其量只能說比那幾個呆瓜好一點。」他指著湖水:「昨天下過雨,湖水比較濁,不能在淺水沙灘附近下餌,所以我們才改來這邊。那幾個白癡剛剛站在沙灘釣魚,哈,這是什麼釣法,釣到死也絕對不會有魚的啦。要像這裡比較深才行。」

「你還真的會哩,」我問:「平常就有這種嗜好嗎?」

「偶爾玩玩,不能說是嗜好。」順子搖頭:「我的功夫是大姊教的,她小時候住八斗子,釣魚是專家。去年夏天禮拜天生意不好,她常跟我還有森怪一起跑到北海岸釣魚殺時間……咦?她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這種事我沒興趣,她不會提。」我搖頭:「那你們要釣到幾點?」

「現在也快五點了,」小嘟看看錶:「狗弟他們呢?」

「聽說是開吉普車出去晃了。」

「那也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小嘟微微一笑:「那就拎魚走人吧,正好來了個幫手。」

於是我們「拎魚走人」,我兩手拎兩條魚,我走路魚掙扎,前後滑掉了好幾次。就這麼回到帳棚邊,只見薇跟大姊還在那裡,兩人氣氛悶悶地,彷彿正在聊什麼嚴重的事,卻被我們打斷了一般。

男生出現馬上熱鬧,小嘟把魚收進沒有冰的藍色冰桶裡,大姊嫌魚有味道,順子建議待會兒可以把飲料冰在湖水裡。五人圍成一圈聊天,太陽快下山了,山裡天暗得早,五點半不到已近黃昏。霞光映在山裡,灼亮翻滾的雲層,在山脈稜線後拉出一道道漂亮的光束。彷彿是中世紀宗教畫裡頭天開異象,天國降臨般的場景。

夕照映在身邊,在逐漸飄起的涼意中點亮靜謐的片刻。不知何時爐灶裡有了新的木炭,紅通通的火光中響著些微的劈剝聲。湖面偶爾濺起漣漪,周遭隱約流動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氣氛,無聲籠罩著我們。

聊沒多久,只聽後頭一陣吵雜,敢情是狗弟他們回來了。只見吉普車嘰嘰嘎嘎開過佈滿碎石的沙灘,在附近停下,詩聖狗弟森怪分別下車,從車後廂扛出好幾袋塑膠袋,邊走還邊滴水,吃力地來到帳棚邊。

「這都什麼?」大姊問。

「吃的,」狗弟把袋子扔下,哼了哼說:「幹,東西真多。」

「你們回太平山莊啦?」

「沒有,我們去仁澤山莊。」詩聖瞪森怪一眼:「這傢伙煩死人了,說是出去走走,結果沿路都在擔心晚上沒東西吃。沒錯中午是浪費了點,不過東西還有剩啊,他卻偏偏要我們回去買……」

「還說早上得罪了太平山莊那個鬼女人,要我們改去仁澤山莊碰運氣,」狗弟接口,沒好氣地說:「好啦,我們誰也不知道仁澤山莊怎麼走,還得先繞回太平山莊拿地圖,麻煩死了,就為了買點冷凍肉、罐頭什麼的。」

「哈,還是森怪乖。」大姊笑道:「誰叫你們不聽話。結果找到露營地了沒?」

「哪有時間啊?」狗弟哼了哼:「算了,就這裡吧,晚上有蛇叫牠去咬森怪。」

「我不怕蛇,蛇怕冷。」

森怪面無表情地說,大夥兒都笑了,把東西收一收,開始準備晚餐。

六點前後,周遭已是一片昏暗,樹林透著詭異氣息,周遭氣氛有點恐怖。我們所在的空地很大,除了面湖一側,其餘皆被樹林圍繞,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往林外湖濱,再不然就要開車繞一大段路。參天巨木遮蔽著黃昏後的殘霞,世界彷彿正在改變。浪漫的湖水不知為何有點可怕,空氣悄然無聲。銀白的沙灘在暮色中隱沒,有種不久之後就會被湖水吞噬的錯覺。

「不是說要灑石灰嗎?」大姊有點不放心。

「別擔心,待會兒就灑。」狗弟笑道:「我剛剛確認過,整包石灰都在。這次是妳交代森怪準備的,兩個緊張鬼辦事,果然從急救包到衛生棉什麼都有。」

「死相。」大姊瞪他一眼。

「最重要的還是大家的傢伙們啊,」狗弟興高采烈地說:「這可就是我安排的啦,難得一次在山裡開演唱會,又沒有人會取締,還有一堆聽眾,真是太難得了。」

「聽眾?」

「是啊,什麼臺灣獼猴、高山虎、大型環蝶……還有最重要的臺灣名產,青竹絲和響尾蛇。」狗弟笑道。

「你少來,」大姊似乎真的很怕蛇:「真的都跑出來,你嚇都嚇死了,還唱什麼歌?」

「妳別聽他胡說,」薇笑道:「蛇是冷血動物,山上這麼冷根本就不會有蛇,石灰只是備著安心的。還什麼高山虎咧,這些動物都絕種得差不多了,真被我們找到可就發財啦!」

「那就別廢話了,」詩聖道:「天快黑了,我們趕緊生火吧?」

「木炭還夠吧?」順子問。

「木炭夠,」詩聖搖頭:「我說的是搭火棚生營火。森怪當過救國團義工,他說他會弄。」

「來。」

森怪起身分配工作。大家七手八腳在他的指揮下準備,我跟順子找木材、森怪詩聖搭火架、狗弟負責裝設樂器、小嘟灑石灰在營地周圍圍了一大圈,薇跟大姊則負責打掃營區,準備炊事用具。

沒幾樣工作,搞起來卻很久。七點前後一切安置完畢,森怪用布包著木棍,沾汽油點起火把,在大家的歡呼聲中,點燃一篷沖天而起的熊熊營火。

八點半。

營火熾烈,湖面倒映火光,我們在湖畔熱熱鬧鬧地邊烤肉邊玩耍。森怪準備了很多食材,加上小嘟順子的烤魚,無論怎麼吃都吃不完。這麼一來大家就不再節省了,不負「吃吃喝喝集體鬼混」之名,作為晚餐的烤肉又成了菜餚紛飛的幼童遊戲,在劈劈剝剝的營火聲中,大夥兒盡情笑鬧嘻樂,連原本完全不認同這種幼稚行為的大姊與薇,都忍不住加入了我們的戰局。

飯後大家累得倒成一堆,沒過多久,幾隻倏然飄至的螢火蟲再度讓大家振奮起來。我們這些長年住在都市的土包子誰也沒見過螢火蟲,大家像飛撲蝴蝶的貓一般,玩起詩人筆下描述的,與螢火蟲捉迷藏的浪漫遊戲。

薇說螢火蟲發光是在求偶交配,這裡既吵又亮,顯然附近另有聚集之處,當下大家一齊在樹林附近找。果然,沒過多久,我們就見到了一片深藏在林間的,點點繁星般的「螢火蟲之海」。

這是一幅從未見過的場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密漆黑中,成千上萬的綠色螢光夢幻般地在春夜中流轉。壯麗精緻、既原始又奇幻,在闃靜中無聲展示著神祕的光芒。我們個個摒氣凝神,生怕驚擾了牠們;只有詩聖已然架起腳架,一陣掏摸調整,用慢速快門試圖捕捉流螢軌跡。

意外的景色,出現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我們面前。這是從未見過的「大自然」,螢火蟲的光芒在靜夜裡像是一顆顆帶著生命的星星。一明一滅間,沒有秩序的軌跡點亮了寂靜的夜色。

驀地,薇牽起了我。

涼涼的手,這趟旅程還沒牽過幾次的手。我正想轉頭看看她,忽然間,另一隻手也被牽了起來。

是大姊。

不同的觸感,大姊的手掌沒有薇厚,卻比薇更細嫩。我心跳加快,只覺得兩隻手掌帶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一時動也不敢動,只能讓兩人牽著,不知如何是好。

很奇妙地,只是握著大姊的手,我就能夠感受到她的情緒。她握得不是很緊,冰涼的掌心帶著莫名的溫熱,彷彿正洩漏著情緒。

然而,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是依戀嗎?還是希望再握一次永遠不能握著的手?這次出遊無論她或薇,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把之前的事情說破。我知道大姊對我還是有情緒的,然而,通過這樣的手,我卻清晰地感覺到,她似乎還有別的話想對我說。

然而,她真的有話想說嗎?我懷疑了。不,她沒有任何想要對我說的話,只想就這樣牽著,把某些不明的心事留給自己而已。

很奇怪的一心二用,我感受著大姊,也感受著薇。薇的心思是透明的,早就被螢火蟲佔滿了,掌中的她正與我分享自己的感動。不像大姊,既與我交換著莫名的情緒,卻也在兩人當中築了一道牆,不讓我跨越。

黑暗中,螢光流轉不息。

靜謐裡,我握著兩個女生。

難以言喻的滋味,這是浪漫嗎?還是一場虛幻的夢境?胸口滿溢著強烈的情緒,我的心跳好大聲,模糊的視線裡是清晰的節奏。就這麼過了不知多久,我們才在無聲中離開了瑰麗的林間,回到營火熊熊的湖邊。

眾人都沒有從剛才的情緒裡恢復,坐在帳棚邊,任憑火光映在彼此的臉龐上。火是有聲音的,夾雜木頭燒裂與山裡的聲音。夜裡的山上到處都是鳥鳴、蟲鳴與不知名的野獸叫聲,月兒早已西沉,山脈稜線後方是隱約的光。

像是打算改變氣氛,狗弟打破沉默,說要唱一曲助興,抱起平常鮮少使用的,名為「五妾小花」的1985年蒐藏版Ovation。這把琴是狗弟的寶貝,一共有十二根弦,兩兩一組,彈法跟一般吉他並沒有不同。然而,由於弦數加倍,兩根弦彼此共振,空間感比一般吉他強了許多。就聽前奏響起,這是一首著名的美國民謠「Red River Valley」。

這首歌大家都聽過,雖然不會歌詞,眾人還是跟著哼了起來。薇跟大姊幫狗弟和音,小嘟拿著鼓棒敲沙地,刷刷交擊聲中,別有一番遼遠的氣息。

一曲唱完,狗弟又唱起John Denver的「Follow Me」,這首大家都不會唱,我卻在國中時聽過教練用cornet吹過,登時不禁滿是懷念。

接下來是「The Wind」,這首是非常有名的folk song,我不但會唱,甚至還能幫狗弟和音。狗弟才唱一句我就開始哼了,他沒想到我會這首歌,手指一轉回到前奏,微笑著說:

「拿你的『1989』。」

我依言抱起我的「Maggie」,狗弟知道我不熟,配合我的和弦轉調讓我跟,唱起這首歌。

「The Wind」是一首旋律很漂亮,歌詞也很簡單的歌。小時候家裡有幾卷六〇年代英文老歌精選輯,這些歌我都是從裡頭學的。兩人輕鬆唱完,狗弟高興極了,笑道:

「來,徒弟,再來一首?」

「『Music Speaks Louder Than Words』?」

「呵呵。」狗弟笑著點頭,這是「秘笈」裡的一首,他知道我已經練成了,於是讓我獨奏,陪我唱了起來。

兩人一唱一和,難得地唱了好多首歌。Don McLean的「Winterwood」、Joan Baez的「Donna Donna」,我們在溫暖的火光中唱著;從「Shenandoah」到「Kumbaya」,從「Early Morning Rain」到「Seven Daffodils」,狗弟用精湛的二指法與清亮的歌喉,配合生澀卻逐漸產生信心的我,在深山中迴盪著遠颺而去的聲音。

這些歌都很有名,有的大家會唱,有的大家不會唱,然而眾人卻不打擾我們師徒,會唱的輕聲和音,不會唱的閉上眼睛。風輕輕吹著,帶著點寒意,空氣裡飄著水涼的霧氣,以及一股屬於世外的,天地合一的絕塵氣息。

我沉浸在迷濛的氣氛裡,大夥兒卻開始技癢啦。聽著聽著一一抱起傢伙,依依呀呀地搶著唱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專業的樂團。瞬間氣氛破壞殆盡,眾人彼此叫陣。狗弟被大家搞得哭笑不得,心頭火起,拉電源插Amp,接吉他開喇叭,抽動發電機,拿出「大老婆」電吉他與大家比大聲。一時清幽頓化喧嚷,發電機隆隆巨響,帶著柴油味,原始森林吵的跟月光和狗差不多。

十點左右,大家都不行了,放下樂器席地而坐,又回到原本狗弟獨唱的場面。眾人這才服氣狗弟能文能武,民謠搖滾樣樣精通,耐力也是諸人之冠。狗弟今天特別喜歡唱folk,唱了一首又一首,曲子越來越深,漸漸地,已經是我們都沒有聽過的歌曲了。

就這樣又過了許久,他終於也累了,停手喘氣說:

「嘿,變成我開獨唱會啦。」

「你霸道啊,」詩聖一笑:「起先還禮讓一下徒弟,之後就開始搶麥克風了,記得提醒我別跟你去KTV。來一首大家都會的吧?」

「好啊,」狗弟點頭,想了半晌:「『Carrie』?」

「厚,重金屬。」小嘟搖頭:「這裡太空曠,音箱那麼小唱起來沒勁。你不是想唱folk嗎,看不起咱們是怎樣?」

「嘿,一堆歌你們都不熟啊,」狗弟皺眉:「好啊,那就『Blowing In The Wind』?」

「我記不得歌詞。」大姊反對。

「不然唱『Vincent』?」

「生字太多。」詩聖搖頭。

「沒出息,前三志願念假的啊?」狗弟推他一把:「那就唱『Scarlet Ribbons』如何?」

「我沒聽過。」順子說。

「喂,你又不是Ansery的人,誰要你唱了啊?」狗弟哼了哼,問大家:「管你的,就這首,誰不會?」

我跟小嘟、森怪、大姊都舉起了手。薇看上去似乎想唱,見我們不會也就沒吭聲。狗弟煩了,搔搔頭說:

「就說你們不成吧,問題一堆不會這個忘記那個的,那還唱個屁啊?難不成要唱什麼『Rhymes And Reasons』嗎?這種歌你們連聽都沒聽過吧?」

「我聽過。」森怪突然開了口。

「哦?」狗弟一怔,笑道:「聽過有什麼用,你會唱嗎?」

「會。」

「我也會。」小嘟附和。大姊也點頭:

「這首很好啊,又好彈又好唱,幹嘛看不起人?」

這話一說連狗弟也呆了,轉頭看看我:

「奇怪了,這麼冷門的歌他們竟然會。徒弟你呢?」

「國中就會了。」我笑道:「民謠老歌,John Denver的,唱完還可以同場加映『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哈,這有趣。」詩聖哈哈大笑,拍狗弟一把:「你這傢伙目中無人,告訴你一聲,這首阿薇教我唱過,說這叫『隱性傳教歌』,幫你省事不用問我啦。好了好了,唱吧唱吧,難得有一首大家都會,再不唱就只剩無敵鐵金剛啦。」說著接過我的Maggie,彈起前奏。

詩聖很懶,指法向來簡單,幾個漂亮乾淨的小節,見大家都沒開口,微微一笑,當先唱了起來。

渾厚帶點沙啞,詩聖難得唱得這麼好聽。不知是否因為這首歌是薇教的,歌聲中帶點感傷,跟平常的他很不一樣。

薇一笑,接口唱道:

她邊唱邊看著詩聖與我。我心裡充滿奇妙的感受,跟著唱了起來。

小嘟狗弟笑了,對望一眼,同時加入我們:

狗弟歌喉高亢,小嘟溫暖有力。這是我第一次聽小嘟真的在唱歌,雖然是五人合唱,卻掩蓋不住他的聲音。

間奏結束,詩聖重擊琴弦,瞬間氣氛丕變。大姊驀地用比我們都嘹亮的聲音,唱出這首歌裡最沉重的歌詞。

像是撫慰著她,我們同聲繼續。六個聲音在風裡交纏,沙啞或柔美、乾淨或淳厚,低沉與高亢,六個纏繞虯結的歌聲遠遠飄出,穿透著黑暗的夜空。

又是一段間奏,森怪環顧四周,狗弟對他微笑點頭像是在鼓勵,平常森怪是不唱歌的,這時終於開口,謙虛地加入了我們。眾人默契絕佳地止住了歌聲,讓平常都不開口的他,用陌生而穩重的歌喉,在間奏結束時,獨自詮釋最後一次的副歌。

隨即,我們再度同聲高唱。這是曲子的高潮,七個Ansery的新舊成員,史無前例同時唱著,完成了這首充滿希望與愛的,屬於我們的歌。

歌唱完了。詩聖緩緩結束尾奏,把Maggie還給我。眾人都吁了口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忍不住地,大聲替自己鼓起了掌。

好奇妙的感覺啊,從來沒有練過的歌,七個人卻合作得如此完美。順子羨慕極了,拍手拍得比誰都大聲。我們都很興奮,營火的光芒流轉在彼此的臉上,狗弟高興地手舞足蹈,意猶未盡地以團長身分指揮起大家,唱了好多首平常從來沒有在臺上唱過的歌。難得身處深山,我們放膽唱著不敢上大場面的困難曲目,唱啊唱地,身邊的涼氣越來越濃;營火在不知不覺間逐漸微弱,在我們的歌聲中暗了下去。

夜深了,一個浪漫的夜晚即將結束。大家水的喝水,喘氣的喘氣,狗弟忽然啊了一聲,急忙放下吉他,問道:

「喂喂喂,唱得高興忘記時間了,現在還沒兩點吧?」

「剛過午夜,」詩聖看錶:「怎麼了?」

「呼,好險,今天有個很特別的餘興節目,差不多兩點前後就會開始了,可別錯過啦。」

「哦?」小嘟問道:「什麼節目?你又要秀什麼?」

「呵呵,這個可不是我秀得出來的喔!」狗弟神秘兮兮地說。

「你快說啦!」大姊催促。

「待會兒就知道了。」

「可惡,賣關子。」詩聖罵道:「你他媽待會兒就不要告訴我是你的大腿舞!」

「哈哈,比那個還精彩喔!」狗弟大笑。見我跟薇都是一頭霧水,解釋道:「阿薇,這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這陣子你跟凱子不常來,可錯過了一場好戲。」說著裝模作樣嘆了口氣:

「唉,這件事情還真糗。簡單來說就是前陣子我和小嘟打賭某件事,小嘟輸的話他就在之後的愚人節表演上表演肚皮舞,如果我輸了,就換我表演大腿舞。」

「結果你輸了?」薇問。

「是啊,衰吧?」

「那你真的會表演大腿舞嗎?」薇興致高昂地問。

「唉,真要表演就慘了,不但要化裝成女人,搽粉塗口紅,還得穿高叉裙,」狗弟笑道:「大姊說真這麼做以後就別想見人啦,不讓我幹,所以就逃過一劫了。」

狗弟笑得很開心,我察言觀色,只怕他不但不覺得這是什麼「劫」,反而還有點可惜不能上臺胡搞的樣子。薇失望地噢了一聲,皺眉道:

「所以就算了啊?」

「哪能算了,」小嘟一笑接口:「有這種賭輸了就抬出大姊的嗎?既然不能上臺表演,我們當然要想出一點別的懲罰方式。來,把褲腳捲起來,給阿薇看看你的玉腿吧?」

「捲就捲,誰怕誰?」狗弟一笑,捲起褲腳:「狗毛早長出來了!還怕你們笑嗎?」

說著他就向大家「展示」他的玉腿。大夥兒一見哄堂大笑。原來小嘟見上臺不成,只得改成要狗弟剃腿毛,照幾張「女人腳」作為紀念。兩人原本打算找大姊要除毛貼布,卻被大姊譏笑「誰像你們渾身是毛,我才不會買那種東西」,只得退而求其次,改成用拿刮鬍刀刮掉了事。

問題是腿毛刮完還會長。狗弟腿毛長是長出來了,卻只有滿腿疏疏落落的毛渣子,跟那一頭長髮比較起來,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哇!好香豔的仙人掌啊!」薇笑道。

「呵呵,羨慕吧?」狗弟不以為忤,笑道:「公的不敢剃,母的長不出,在場誰能跟我比的站出來!」

「媽的,我們認輸。」詩聖笑道:「下次你們賭什麼先讓我知道,我們來陷害狗弟拔胸毛。」

「誰像你這個黑猩猩還沒進化完成啊?我才沒有胸毛哩。」

「你蠢斃了,猩猩胸口沒有毛好不好?」

「你才蠢啦,沒胸毛的話……」狗弟皺眉:「咦?被你這麼一說,猩猩到底有沒有胸毛啊?」

「厚,兩個白痴。」薇笑得連喘大氣,打斷狗弟的「思考」,問他道:「少說廢話,你快說你都跟小嘟比了什麼?竟然犧牲色相到這種程度,什麼東西這麼了不起?」

「其實也沒什麼,就比我彈音階快還是他打鼓快,一二三開始,同時彈四個小節,我從C到高音C來回四遍,他打……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反正一組也是四個小節,很簡單的。」

「結果是他快?」

「森怪說的,」狗弟哼了哼:「不過這人很陰險,說不定根本是他不想看到小嘟的肚皮,這才幫忙作弊陷害我。」

「你明明沒我快!」小嘟抗議。

「你打鼓專心根本沒聽見,少來這套。」

「我都聽見了。」

「那就是打鼓不專心。」

「我不專心還贏你,你還有什麼話說?」

「你們根本就在作弊,還害我剃毛。」

「剃都剃了還吵什麼?」

「那是我有信用,說到做到,你憑什麼比賽不專心?」

「廢話,當然是憑我實力好。」

「實力好為什麼還吃那麼多?」

「吃得多跟實力有什麼關係?吃飽了才有力氣打鼓啊!」

「所以沒吃飯就沒力氣打了?這算實力好嗎?」

「總比喝沒幾杯就醉倒不能上臺的傢伙好吧?」

「那你……」

「好了啦!」大姊制止兩人,罵道:「哪來的幼稚鬼啊,吵架吵得跟小學生一樣。兩個拜把兄弟光知道自己吵架,不是每次講起什麼『海專幫』就很團結的嗎?」

「厚,當年妳又不在,不要說得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狗弟哼了哼:「妳搞錯了,海專幫沒有小嘟,我跟他是在南雁的時候才一起唱歌的。」

「這沒錯,」詩聖笑道:「海專幫是桑尼跟狗弟搞的,那時候他們兩個搞同性戀,每天混在一起連馬子都分著用,走在路上沒事找人逞兇鬥狠,被人家罵是幫派流氓,這兩個厚臉皮竟然也就高高興興說自己是『海專幫』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東西。」

「屁啦,誰跟他搞同性戀?」狗弟哼了哼,倒是沒有針對「連馬子都分著用」加以反駁,似乎別有內情:「所以嘍,拜把兄弟是很後頭的事情,一開始我還很幹這個死胖子呢。」

「我又幹嘛了?」小嘟哼了哼。

「你跟雞頭搞班聯會專偷錢,以為我不知道嗎?」

「誰偷錢啊!」小嘟大聲抗議:「喂,要說幾遍,錢都是雞頭拿去孝敬會長的,我他媽連一塊錢都沒有摸到喔!」

「那你有沒有幫忙搞假收據?」

「沒辦法啊,誰叫我是幹部?」

「所以是竊盜共犯。」

「幹,說得這麼難聽,」小嘟似乎很委屈:「你沒念過海專嗎?那是什麼地方,我跟雞頭不聽話還得了,之前還聽人說過不請學長喝酒結果打斷腿轉學開平的故事有沒有?講這麼大聲,『海專幫』有正義感幹嘛不來幫學弟出頭?」

「我們幹嘛幫竊盜犯出頭?」

「哈,到頭來是誰在幫強姦犯出頭的?」

「幹,」狗弟臉一紅:「我當時又不知道他會搞這種飛機,再說那也是專五的事,我跟桑尼在專三就開始搞band了,認識你是專四的事情好不好?」

「咦?你們是專四認識的啊?」詩聖插口,似乎有點訝異:「小嘟,你介紹我認識狗弟的時候不就專四?」

「是啊,當時我剛認識他。」小嘟笑道:「專四是他,我才專二。」

「那你剛認識人家就找我跟他組band喔?」

「你又沒加入,」狗弟哼了哼:「全部人就你最沒信用,虧我們還特別開放一個不是海專的名額給你。要是當時你聽我的,那我們就可以不要桑尼了。」

「你少假仙,當時你跟桑尼多好,阿楠算哪跟蔥?」小嘟吐槽。

「媽的,你幹嘛一定要把我跟那個爛人扯在一起?」狗弟推小嘟一把:「死沒良心的講話特別大聲,我問你,延吉街地下室那天晚上是誰吃裡扒外幫桑尼講話的?那天最不夠意思的我看就是你吧?」

「你說在小蘿蔔樹那次?」小嘟說:「我的天啊,別提了,那天真是慘烈。」

「你還敢講!」

「為什麼不敢講?」小嘟一副正義凜然貌:「我本來就該幫桑尼講話,去之前就講好大雁抽四成,剩下的給小雁跟小蘿蔔樹平分,結果你一定要拗成小雁拿五成,我當然要出來主持公道。」

「公你個屁道啦,當時你哪個團的?」

「話不是這麼說,我是小雁的人沒錯,問題是怎麼分事前都講好了,哪有這種人家少唱一首歌就賴皮的事情?」

「對啊對啊,還是小嘟有良心。」詩聖笑道:「當時我跟桑尼都很生氣,這件事雞頭氣了好久,每次看到我就罵你幾句。」

「對,雞頭了不起,」狗弟沒好氣地說:「花痴一個,大雁掛了成天跑來我們這邊混,最後還不是又跟桑尼跑去紅太陽?」

「人家學生要打工啊,你又不同意大姊讓人家來月光和狗混,」詩聖說:「哪像小嘟這麼好,沒畢業就來上班,這就叫大小眼。」

「哦?」我插口:「小嘟還沒畢業就來月光和狗啦?」

「是啊是啊,」小嘟一笑:「凱子我可沒這麼老,去年認識你的時候我才專五。不像森怪念高職的十八歲就畢業了,你來之前我可是唯一的學生喔。」

「等等,那我呢?」薇嘟起嘴。

「對啦對啦,妳也是啦,」小嘟忙道:「我說的是從搞南雁開始的團員嘛,當時連阿楠都不認識妳啊。」

「哼。」

「看吧,這就是所謂的『公道』。」狗弟打落水狗。

「好了好了,都幾百年以前的事了,怎麼扯個沒完呢?」大姊笑著打斷大家:「你們真是沒出息,現在大家都是月光和狗的人,我也不是南雁出身的,那又怎樣呢?」

「那都是這隻豬在分,」狗弟還不肯完,指著小嘟說:「我對他多有義氣,之前哪次出事不是我在幫這個膽小鬼出頭的?為他被記三支大過,還得自己去找訓導主任下跪求畢業,這都不算了嗎?」

「什麼三支大過,分明只有一支!」小嘟忙道:「你自己存了兩支,不要通通算在我頭上。再說那是你自己跟桑尼有仇的,後來我們不也都站在你這邊?」

「我跟那個人渣有仇是剛好而已,他那種爛人,也只有你才會幫他講話。」

「當時我又不知道他跟阿仙的事。」

「所以說你是豬啊。」

「桑尼跟阿仙的事情是小蘿蔔樹之後才發生的!」

「廢話,那天是森怪帶阿仙來的,不然之前誰認識那個妖精啊?」

「那你幹嘛把阿仙的事情跟小蘿蔔樹那次扯在一起?」

「我哪有扯在一起,媽的跟豬講話真是講不通……」

「他媽你以為跟狗講話就很開心嗎……」

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大家笑嘻嘻作壁上觀。大姊笑著對我說:

「你看你看,這兩個人最沒出息了,好起來用一根吸管喝奶昔,吵起來卻跟小孩子一樣。」

「這就是當年說什麼有狗肉一起吃的結義兄弟。」詩聖冷笑著說。

「這又是什麼故事?」我問。

「這跟狗弟剛剛在講的三大過有關,」詩聖解釋:「有一次小嘟跑去華西街爽歪歪,被東南的仇敵堵到,把他拖到河邊痛扁了一番。後來狗弟知道這件事,搞什麼拔刀相助,拖了一大票也不知道哪個道上的兄弟,一共四五十人殺到東南去幹架,狗弟就是因為這件事三大過的。」

「『第三』大過。」小嘟更正。

「那這跟狗肉又有什麼關係?」我追問。

「這次的事小嘟很感謝狗弟,說要跟他結拜,狗弟說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要結拜就去華西街,於是他們就在狗肉攤子結拜了。」

「對了,他們結拜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堆爆笑臺詞嗎?」大姊問詩聖:「你講給凱聽。」

「這……我不記得了。」詩聖搖搖頭,對兩位吵個沒完的結拜兄弟道:「喂,豬狗兄弟,先暫停一下好不好?」

「好啊,誰想跟他吵啊?」小嘟說。

「你想怎樣?」狗弟問詩聖。

「你們別吵,」詩聖說:「華西街結拜的那段凱子沒聽過,講給他聽吧?」

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狗弟指著小嘟:

「你去問他,臺詞是他寫的。」

「才怪,是你寫的。」

「你寫的比較多,你說。」

「我才不說,要說你自己說。」

「好,我說,你他媽就不要怪我偷改!」

「有種你試試。」

「就試給你看!」狗弟說。問我說:「凱子,我講給你聽過啊,是我記錯了嗎?」

「你是跟我說的。」順子道。

「喔,好吧……」他想了想,轉頭又問小嘟:「喂,第一句是什麼?」

「忘了吧?到底誰是豬這下子就很清楚了。」

「好啦好啦,豬是最聰明的四腳動物行不行?」狗弟催促:「第一句是什麼啦?」

「念狗弟劉治文小嘟蘇仲健兩人年紀相仿……」

「喔喔喔,對了,」狗弟笑了起來,接口道:「全文是這樣的,『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滿攤狗魂共鑑:念狗弟劉治文、小嘟蘇仲健兩人年紀相仿、臭味相投;雖為異種畜生,今願結為兄弟;從今日起並口協蹄,同吃共拉;上報客戶,下安口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被屠宰,但願同年同月同日作成同一根香腸。屠戶飼主,共鑒此心,背義忘恩,得口蹄疫……後面我忘了,反正就謝謝一堆神,差不多就這樣,好玩吧?」

大家看著他們,忍不住地,一齊放聲大笑。

一點半。

吵吵鬧鬧中夜色越來越濃。周遭飄起冰涼的風,大姊拿了條毯子跟薇裹在一起。詩聖點起菸,想起狗弟的話,問道:

「對了,你說有什麼餘興節目,怎麼還沒開始啊?」

「別急,要等兩點才可以看,還有半個鐘頭。」狗弟神秘兮兮地說。

「是什麼東西啊?先說說不行嗎?」小嘟問。

「你猜好了,在山上空氣好,可以看到什麼?」狗弟賣關子。

「不知道。」

「還沒猜就說不知道。」狗弟瞪他一眼,轉頭問我:「徒弟你說呢?」

「螢火蟲?」

「剛才不是看過了?再說這跟空氣好有什麼關係?」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聳聳肩,跟薇求助:「還是妳猜好了,這裡我看就妳最聰明。」

「謝謝你喔,傷腦筋的就丟給我。」薇笑道,想了想說:「嗯,是流星雨嗎?」

「沒錯,」狗弟一怔,笑道:「看吧,果然還是人家北一女的聰明。」

「真的啊?」大姊興奮地說:「你怎麼知道有流星雨?」

「前陣子打電話問天文臺的,他們說什麼彗星又幹嘛,我聽不懂,總而言之兩點以後會有。」

「為什麼要等兩點?」

「因為月亮還沒下山,」狗弟指著山邊,得意洋洋地說:「你們看,月亮快沒了,之後會比較黑,那就看得比較清楚啦。這就是有學問,你們多學著點吧。」

「嘿。」薇噗哧一笑。

「妳怎樣,不服氣嗎?」狗弟問,似乎有點心虛。

「哈,沒事。」

「說啦!」

「好啊,」薇嘿嘿一笑,對狗弟說:「你說今天有流星雨,那我問你,這是什麼流星雨?」

「這難得倒我嗎?」狗弟笑道:「這叫天琴座流星雨,每小時差不多有十幾顆吧,中心點在織女星附近,織女星是天琴座的一部分,所以叫天琴座流星雨。」

「還有呢?」

「嗯,反正就是某個彗星的碎片,細節我就不知道了。」

「佘契爾彗星,」薇笑著補充:「那是一顆每四百多年才繞太陽公轉一周的長距離彗星,沒錯,天琴座流星雨就是這個彗星上次經過留下來的碎片造成的。地球每年運行到這附近時都會碰到這些碎片,掉到大氣層裡變成流星雨。」

「搞了半天妳知道。」

「哈,我不但知道,還知道你記錯時間啦。」薇哈哈大笑:「天琴座流星雨時間很準,每年四月十五到四月二十八,你早帶我們來一個多禮拜啦!」

「啊,真的嗎?」

「呵呵,真的。」薇笑道:「我在加拿大觀察流星雨,一般每月都有,不過大的沒幾個,主要的是Perseids、Quadrantids跟Geminids,天琴座這個我也看過,不過一般不會太大,時間也不對。」

「呃,」狗弟一糗,搔了搔頭說:「幹,妳不是在鬧我吧?」

「當然不是,呵呵。」薇點頭,對大家說:「我會背十幾場流星雨的時間呢。不過你也別難過,流星天天都有,耐心看就會發現。狗弟說月亮下山才看得到是錯的,那是看銀河或極光才要擔心的事,要是大家想看,那我們就鋪好地鋪躺著看星星,我想沒過多久就可以看到了。」

「好啊,」大姊一笑:「那就這樣,不過時間也晚了,我們把睡袋拿出來裹著看,想睡的就回帳棚睡,不想睡的就繼續看,怎樣?」

當下大家都說好,紛紛起身收拾場地,詩聖抱了一點枯枝把營火燒開,森怪指揮眾人分配帳棚,薇跟大姊睡一個、狗弟小嘟睡一個,他自己跟順子,我則跟詩聖分在一起。

眾人把地墊鋪好,各自捧著睡袋坐下躺下。我坐在大姊身邊,她幫我剪開嶄新的睡袋吊牌。此時已是深夜了,眼前一片朦朧,周遭沒有一點風,湖面倒影星光,彷彿是另一個星空。

我們都沒說什麼話,三三兩兩各自坐著,等待「傳說中」的流星。我心裡十分期待,卻又覺得有點不相信,不知到底要等多久才能看到。

山上空氣通透,滿天的星星比山下多了不知道多少倍。想起薇的比喻,一顆星星是一個故事,忽然覺得「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被隱藏了的故事」。月亮快下山了,殘餘的月光在山頭亮成一圈銀色的光霧,遠山稜線在光霧中顯示著清晰的輪廓,山本身卻是漆黑的。

不知為何,等待著流星的大家都很有耐性,彼此都沒說話,只是默默盯著天空。薇無聲地笑著,彷彿覺得這樣的大家很有趣,像是想開口要大家放輕鬆點,卻又忍著沒出聲。

見我在瞧她,她偷偷對我一笑,眨了眨眼。

我心裡充滿著莫名的感受,只是微笑著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

就在此時,狗弟忽然打破了沉默。

「喂,大家?」

眾人各自轉頭,只見他裹在睡袋裡坐在地上,卻依然抱著他的「五妾小花」。

「呃,沒事啦,」狗弟見大家都望著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笑道:「你們別這麼嚴肅。我只是想說,這次出來玩很高興。」

「嗯。」大姊點頭,笑道:「如果你跟小嘟少鬥點嘴會更好。」

「呵呵,這才好玩啊。」他笑道:「剛剛講了一堆陳年舊事,想想實在很奇妙,認識大家這麼久了,這裡有當年的同學,也有像凱這樣還沒成年的新朋友。我只是想說,以後大家應該常常這樣出來玩的。」

「是啊。」小嘟贊同:「這還真難得。」

「這樣吧,」狗弟忽道:「紀念這一天,我唱首前幾天才學的歌給你們聽。你們邊聽邊等,這首歌很適合今天晚上的氣氛,回頭要是你們都喜歡,我們就一起練一練,」說著對順子說:

「你也是,這首不分是不是Ansery的人,你跟我們學起來,以後就算成月光和狗的店歌好啦。」

「呵呵,多謝。」

順子像是很高興,眾人不約而同鼓起了掌。狗弟順手撥起前奏,一串像是斑鳩琴的樂聲流暢地滑進黑漆漆的靜夜之中。只見他神情安靜,在漂亮的吉他聲中說:

「來,這首歌叫做『Circle Game』,謝謝。」

我一怔,原來是這首歌。只聽大家再度鼓掌,狗弟長髮一甩,當下唱了起來。

狗弟唱完了,一時無人作聲,眾人看著天上,在奇妙的氣氛中等待著不知何時現身的流星。大姊牽起我,另一隻手則牽起薇,帶著笑意,仰頭看著夜空。

一片沉默後,從小嘟的方向,傳來了「童年」的歌聲。

大夥兒都坐了起來,跟著小嘟,唱了起來。

唱完「童年」,森怪開始唱「星星知我心」。

唱完了「星星知我心」,大姊開始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唱完了「月亮代表我的心」,薇開始唱……

不知不覺已是更深的夜,四下泛起了霧,瀰漫森林的涼意。月亮終於西沉,餘光一閃,周遭驀地暗了下去;然而夜色還是清朗的,滿天都是燦爛的星星。

我們八個來自各地,卻因為月光和狗而聚在一起的兄弟姊妹,一起圍著營火,同聲唱著歌。

說也奇怪,我們不唱搖滾,不唱另類,也不唱爵士或藍調,大家唱的,卻是屬於我們這個年代的,或者不屬於我們的年代,每個人會唱的那些歌。

感覺上,只有這些歌,才能帶我們道別過去,迎接未來,超越彼此之間的界限,洗淨曾經屬於過我們的,那些在不經意間流出的淚水與刻下的痕跡。

盼望著假期,盼望著明天。我們唱著。

星星一眨眼,人間數十寒暑。我們也唱著。

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深,從夜雨的港都唱到流浪的淡水,我們一起唱著。

我的家庭真可愛,哥哥爸爸真偉大。

有一個女孩叫甜甜,我們是無敵鐵金剛。

泥娃娃沒爸媽,王老先生有塊地。

依比呀呀依比依比呀,嚕啦啦嚕啦嚕啦咧。

我們古往今來地,愉悅地唱著歌。從盼望長大的童年到一去不回的青春小鳥,我們一路扶持共行,高聲唱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