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巡禮

四月廿七日。早上六點四十分。

濕氣很重的早上,館前路滿是刺眼的晨光。獨自坐在麥當勞「我的」位置上,桌上是熱騰騰的鬆餅薯餅,還有一份「財訊快報」。

今天是禮拜五,昨晚巧怡打約我今天去北一女校史室「討論樂聲揚」,中午跟薇約在廢墟之家,下午帶詩朗隊,晚上又要去社團聯展。雖然不去學校,卻是個忙碌的一天。

薇陪爸爸去機場了,一大早五點多的飛機,兩人不到兩點就出了門。「老爹」喜歡接送機,不知因為捨不得女兒,還是之前當將軍習慣了這種排場。

連續三個晚上跟老爹見面,除了偶爾閒聊幾句,其餘時間都在學投資。在老爹建議下,我們把一百萬均分五份,準備選擇五檔產業不同的上市公司來投資。之前從來沒有碰過股票,連股票是什麼都得從基礎學起。要說對股市有什麼認識,還是去年天安門那段時間聽廣播,整點新聞裡跟球賽轉播一樣刺激的「股市動態」,以及不時出現在報紙上的各種股市新聞而已。

老爹花了很多時間分析這幾年的臺灣股市,在他口中臺股是個「國家辦的大賭場」,上市公司是莊家,設下賭桌跟我們這些「散戶」對賭。他拿出一張表,從民國七十五起至今股市的狂飆盤勢,與這段時間的國內外大事進行比較,詳細說明「賭場」也似的臺股如何在四年內從一千點衝到一萬兩千多點,投資人數從原本的五六十萬戶激增到四百五十萬戶,把原本正常的市場,變成「全民不事生產搶錢運動」的瘋狂過程。

「股市是一個把企業投資機會分享給社會大眾的工具,」老爹喝著咖啡,解釋說:「優良企業通過股市募集資金以擴大營運,投資大眾用螞蟻雄兵的方式變成企業股東,分享那些原本屬於少數人的財富與機會,達成社會均富成果。」

「但是,你的說法跟這幾年的股市現狀很不一樣。」我皺眉。

「所以叫做『亂象』。」他皺著眉頭:「我看過一則報導,去年隨便一個投資人,隨便投資任何一檔股票都可以達成每個月百分之八以上的獲利率,等於一年賺回一個本錢,十倍於定存利息。問題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怎麼賺來的怎麼賠回去,今年已經開始下跌了,這陣子每天一片慘綠,我看不跌到年底不會停吧。」

「為什麼會跌呢?」

「主要是漲得不合理,成交量起不來。」老爹想了半晌,似乎不大好解釋:「簡單說,如果有個東西大家都想買,那價格就會漲,大家都想賣就會跌。這兩年股市漲太多了,像前陣子國泰人壽漲到一千九百多塊一股,等於一張股票將近兩百萬,你說有幾個人有這種錢呢?大家都買不起,手中有股票的人只好降價求售,於是就下跌了。」

「那之前漲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主要因為臺幣升值。」老爹搔了搔頭,看樣子這個更難解釋:「這很複雜,起因是前幾年美國跟日本、德國、英國等幾個工業大國簽了一個協議,要求各國一起拋售美元與美元資產,這麼一來美元就貶值了,相形之下各國貨幣對美元也就升值了,這個懂吧?」

「懂。」我跟薇點頭。

「這麼一來,」老爹續道:「原本抱著一堆美金資產的,隨著美元下跌就賠錢啦,所以得趕快換回那些漲起來的貨幣,變成滿手日幣、馬克或者英鎊。手中那麼多現金,是不是得找些別的東西去投資?」

「對。」

「那就只好投資自己國家的股市跟房市嘍。」老爹又說:「持有日幣的買日本股票或者房地產,加上日本央行一直降利息,借錢幾乎沒成本,這就是為什麼日本的股市一直上漲,房地產貴上天去的理由。日本政府看這樣不是辦法,年初忽然踩煞車,結果搞得金融崩潰,整個社會一堆買房買股票在最高點的人,賠的錢下半輩子都還不完。」他停了停,搖頭說:

「至於臺幣嘛,雖然我們沒有簽那個協議,但臺幣跟美金是掛勾的,美金跌等於臺幣漲,那就跟日本的情況一樣了。之前人家說臺灣錢淹腳目,就是這麼來的。」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老爹講得還不是普通清楚:「那為什麼後來臺幣又跌了?」

「跟日本一樣,臺幣資產漲太兇了,房地產啊、股票啊,回到前面說的買不起的狀況。」老爹想了半晌,又道:「另外臺幣升值也到了一個盡頭了,加上政府升息、貿易順差減少,或者去年開始的美國特別三〇一制裁等等,都是對股市不利的因素。其中有政府的政策,也有無可奈何的國際情勢。不過這些就比較複雜了,改天再跟你聊。」

「政府希望股市下跌嗎?」

「政府要管的是市場秩序,不是股市漲跌。」他想了想:「這幾年的飆漲是病態的,很多人辭了工作炒股票,長期下來不但會造成產業蕭條,更會腐蝕人心,所以要控制亂象,而不是打擊股市。」說著又嘆了口氣:「不過政府也是無能透頂。之前開辦證所稅,結果大家示威抗議一下就認輸了。還說什麼均富社會,拿薪水要繳稅,炒股票獲利卻不用繳稅,光憑這個就會讓大家都不想去工作,整個社會越來越糜爛。」

「有這麼嚴重嗎?」

「非常嚴重,」他語重心長地說:「凱,經濟是靠生產跟交換發展的,不是靠賭博成長的。臺灣缺乏天然資源,憑什麼變成亞洲四小龍之首,甚至比地大物博的對岸來得發達呢?就是因為我們不搞意識型態鬥爭,每個人都努力生產,更有許許多多像你爸爸那樣的中小企業家全世界打拚,這才把經濟撐了起來,變成全球讚嘆的臺灣奇蹟。」他輕嘆一聲:

「可是,自從股市開始狂飆,大家都像瘋了一樣把錢投進去。原本這些錢可以拿去做別的事情,無論投資實業、投資下一代教育,甚至拿去吃喝玩樂都能幫助經濟發展,結果通通被股市吸進去了,那就會排擠其他產業的資金啦。另外就是這個錢這麼好賺,每天只要忙幾個小時看盤,兩個月就能賺一年薪水,你說誰還肯一大早起床上班看老闆臉色,辛辛苦苦加班到三更半夜,年底還要把一堆白花花的銀子繳稅給國家呢?」

「問題是大家都賺錢啦,也一樣會拿去吃喝玩樂,甚至還可以買很多以前買不起的東西,像是車子珠寶名錶之類的,不也能帶動經濟發展嗎?」

「嘿,好問題。」他冷笑一聲:「車子珠寶名錶,哪項是臺灣的產品了?有了錢你說誰會去買裕隆,當然是買賓士呀,其他珠寶名錶也是如此。這不是創造財富,而是把錢貢獻給老外。你要知道,表面上股市上漲大家都賺錢,其實整個股市裡的錢只有那麼多,等大家都想賣了就會貶值,結果還是原來那些錢,甚至還會因為被外國投資客賺走而變得更少。從整個國家的角度來看,因為股市上漲產生的消費繁榮,根本只是在挖儲蓄吃老本,更別提散戶永遠做不過大戶,賭博輸的都是閒家,不但不能造成均富,反而會讓富者更富、窮者更窮。」

「那房地產呢?」我追問:「以前很多人買不起房子,現在有錢了,買房子的錢總是花在臺灣了吧?」

「那更糟。」他依然搖頭:「有錢買房子,這是我們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老觀念。所以房價大漲啊,像我這間是七十三年買的預售屋,當時一坪開價十二萬算是天價,總價是一千七百多萬。你知道現在值多少嗎?」

「多少?」

「一坪四十幾萬,變成總價六千多萬啦。」

「漲了這麼多啊?」我吃了一驚。

「是啊,你說這怎麼得了?」他長歎一聲:「凱啊,老爹運氣好,買在股市大漲前兩年,結果股市一漲大家就像你說的去買房子,於是房價跟著漲,我躺在家裡什麼都不做就賺了四千多萬。你知道這是多少錢嗎?平均一個醫生自己開診所,做一輩子含儲蓄帶理財頂多一兩億,更別提一般上班族,不吃不喝不繳稅,要一百多年才賺得到這筆錢啊。」

「這不好嗎?」

「對我當然好,但我自己有事業,不靠這個也有錢,那些原本沒有房子的人怎麼辦?」老爹搖頭:「凱,你不能用一己之私看世界。均富的社會並不是指每個人都有錢,而是每個人賺錢的機會均等,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努力就能過好日子。房價上漲賺到的是地主,要不然就是建商財團,升斗小民的負擔反而更重。這就是機會的不均等,擴大貧富差距,長久下去會產生更大的社會問題。」

「什麼問題?」

「買不起房子,那就很難成家了,對吧?」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薇:「那下一代又靠誰來生呢?想買房子就得縮衣節食,於是就沒有錢消費了。人口降低、消費減少,整個社會逐漸把財富轉移到少數人手上,光這些就是很恐怖的社會問題。」他停了停:「有錢人更有錢,就會形成財富的階級,共產主義就是從這種貧富不均的社會裡誕生的。我有錢自然會投資下一代,從教育到財富,讓你們贏在起跑點,形成對窮孩子的競爭障礙,結果是越有錢的家庭越有競爭力,越窮的孩子越難翻身。我在這裡輕輕鬆鬆賺好幾千萬,別的孩子的父母每天辛苦加班,付托嬰錢、付奶粉錢、加上永遠還不完的房屋貸款,連睡覺都沒時間,哪裡還有多餘的精力去教育子女,買好的教材,帶他們出國見識,給他們一個好的環境呢?所以社會要均富,政府的責任是降低貧富差距,而不是操縱股市房市。」

「可是像今年這樣一直下跌,不也會產生社會問題嗎?」我又問:「報紙上說股市下跌就會有一堆人去示威抗議,也有人因為股市狂跌破產,還去跳樓什麼的。」

「那種人啊,早點死一死,國家負擔還輕點。」老爹冷笑一聲:「這跟嗜賭的人是一樣的,好手好腳不工作,成天沉迷賭博,賭輸了就去死,那他死他的啊,總比作奸犯科好一點。」說著又嘆了口氣:「至於什麼示威抗議就更離譜了,要政府救股市,政府拿稅金幫炒股票的人賺錢合理嗎?那去年的無殼蝸牛運動怎麼講,不也是示威抗議嗎?政府的作為又在哪裡?有空幫這些賭徒為什麼不去幫幫這些買不起房子的人?」說著長歎一聲:

「這幾年政府越來越不像話了,中央爭權奪利,地方黑道盤踞,貪汙舞弊一副亡國氣象。社會上風氣糜爛,小的從賭博電玩到地下錢莊,大的從幾年前的十信案到今年年初的鴻源案,哪個不是因為撈錢搞得烏煙瘴氣?小蔣過世才三年,整個社會一片脫序,一個個爭先恐後搶著撈錢,等哪天國家亡了有多少錢還不是一場空?」他認真地說:

「凱,你跟別人不同,未來既有我也有你爸爸,不要把心思用在賺錢上,要立志對國家社會做出貢獻,把自己的格局做大,用我們這輩打下來的基礎做出一番為國為民的事業,這才是我對你的期望。知道嗎?」

「是,我知道了。」

「這也是我必須站出來幫你兒子訓練你的理由,就算不相認,你還是震澤的爸爸,不為自己也要為國家栽培一個好孩子,不能變成社會的負擔。」

「是,謝謝老爹。」我思考半晌,問他說:「但是,你一邊說不要把心思用在賺錢上,一邊卻又教我賺錢,這又是為什麼呢?」

「呵呵,好問題。」他點點頭,笑道:「凱啊,錢這種東西,有了不見得快樂,沒有卻保證不快樂。我不是說賺錢不重要,而是叫你不要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賺錢上而已。所以趁早教你,讓你養成正確觀念省得日後走歪了路。再說這還不是為了你兒子?你這麼有骨氣,送你都不肯,那就只好讓你自己學著去賺嘍。」

「呃。」我臉一熱。

「既然提到這裡,我再跟你分享一個想法。」他停了停,又說:「老實說,我真正想教你的並不是怎麼賺錢,而是如何花錢。」

「花錢?」

「沒錯,花錢。」他認真地說:「凱,賺錢很容易,你跟我學個幾年就會了,問題是賺錢後要做什麼。過去我賺了不少,可以過一點舒服的生活,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要回饋這個社會。剛剛講到上市公司,國家為什麼要建立股市讓大家都能分享這些公司的利潤?就是因為不管這些大老闆們多麼努力,少了國家建設一樣賺不到錢。沒有機場、鐵路或高速公路,產品要怎麼運送出去?沒有各級教育單位,哪來具備專業能力的優秀勞工?水電通信保障生產,司法機關仲裁爭端,哪個缺了都賺不到錢,這你懂吧?」

「對耶。」

「既然國家給他們這麼多,他們當然也該回饋社會,因此才開放股市,讓大家一起賺。」老爹又說:「換成是我們這種升斗小民,一樣也是因為國家的建設才有富足的生活。那等到我們賺錢了之後,是不是也該回饋一點給社會呢?」

「這當然了。」

「這個『回饋』,就是我所謂的花錢,要花得有意義、有價值。」他語重心長地說:「吃吃喝喝、買房買車出去玩,這些都很好,卻不能是全部,更糟的是只會賺錢卻不會花錢。賺錢跟吸毒很像,一開始吸毒是為了追求快感,等到上癮之後就變成不得不吸了。賺錢也是,很多人明明賺了八輩子也用不完的錢,卻還是一直賺下去,就是因為人生沒有目標,沒有地方花錢,或者說沒有想要拿財富去追求什麼理想,這樣的人生是很可悲的。」

「那你希望我『回饋』什麼呢?」

「這倒不用現在決定。做什麼都好,讓人生帶著你慢慢追尋,只要不以賺錢為唯一目的,有了財富也不要光想到自己就好。」他慢慢地說:「不用什麼偉大的貢獻,好好照顧員工,不要仗勢欺人,關心百姓疾苦,有同情心具正義感,你的錢就會是維護社會公義的武器。像那些炒股票的明明賺了很多錢,卻連繳稅都不肯,這就很下流了。」

「是,我不會這樣的。」

「我相信你,慢慢加油吧。」他一笑,轉頭對薇說:「至於妳嘛,好好跟我這個小徒弟相處,不要成天只知道玩,也別跟人家計較一堆雜七雜八的小事。爸爸養妳十幾年了,就算是個女生也該有點氣度,好好陪著凱,把兩個人的未來建立得穩固一點。知道嗎?」

「『就算』是個女生,好好『陪』著凱。」薇噗哧一笑:「好個重男輕女,爸,這話也太露骨了點吧?」

「喂,我在這裡幫妳訓練老公,妳好意思說我重男輕女?」老爹臉一紅,忙道:「妳搞清楚,人家爸媽把凱教得知書達禮,我們父女倆根本就是在跟人家搶兒子。哪天妳見到人家父母就別丟我的臉,不要搞出一副驕縱富家女德性,別忘記我有一堆老長官都是凱的長輩。」

「哈哈,『搶兒子』都出來了。」

薇噗哧一笑,看樣子她根本沒跟老爹提過已經認識我爸媽的事。

「算了算了,婦道人家難溝通,我們繼續聊不管她。」老爹嘖地一聲,把杯子塞到薇手中,哼了哼道:「去去去,再幫我們煮點咖啡來。」

「好啊好啊,」薇拎起我們的杯子,笑嘻嘻地說:「看吧,婦道人家也是有點用的呢。」

老爹苦笑一番,聳了聳肩,望著薇走進廚房。

就這麼著,三個晚上一恍眼過去。由於時間不多,老爹沒辦法多聊細節,只能把重點放在傳授基礎知識與原則,其餘比較細節的投資方法,還是得麻煩「婦道人家」,要我之後找時間跟薇商量著辦。

此刻,我一邊吃早餐,一邊望著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

今早濕氣很重,即使坐在冷氣間裡依然渾身不舒服。望著桌上的「財訊快報」,不知為何,我對原本應該是遙遠的未來產生了某種莫以名狀的感受。彷彿近了些、清晰了點,帶著隱約的壓力,卻又沒有什麼真實感。

只是因為開始學投資嗎?還是因為老爹收我為「徒弟」,未來要照他建議「轉服志願役」,甚至還要接手他的事業的關係?原本只是個高中生,生活裡不是談戀愛就是社團活動,這下子不但當了爸爸,連當兵選擇職業都決定啦。

這還真誇張,十七歲不到,未來十年的計畫竟然都定下來了。這些事沒一件跟家裡討論過,之後要怎麼跟他們講啊,不提震澤,光是簽個志願役就不知道爸爸有什麼意見。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兩個爸爸都說要見見對方,說不定一見如故談得投機,屆時又跑出更多事情找我做。成人的世界還很遠,我安慰自己,就算有什麼變化也還有薇,人生才剛開始,不用急著擔心。

我看了看錶,七點半,跟巧怡約在北一女,升旗過後再去比較合適。今早的活動很稀奇,巧怡昨晚跟我通電話,表示「之前請的公假是社團聯展的,不是擂臺賽的,明天還有最後一天公假,甚至還是全天」,因此要我「別浪費了,來校史室聊一聊,討論樂聲揚也好」。

她講得不清不楚,問什麼都說「反正明天過來啦」,電話掛得超快。我心想等見到面再問不遲,搞得那麼神祕,保證又有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今晚是北一女社團聯展,依照過去經驗,每逢大活動必然手忙腳亂。想想不去學校也好,一堆煩事,從選舉到小光,加上濕悶的天氣,不如跟自己相處一下,調整好心情面對接下來的一整天。

前天是社團聯展預演日,當時我剛結束詩朗隊練習,走出北一女校門遇到小笙,她跟一堆戲劇社的從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回來,手中大包小包,身邊還有小儀芳跟林宥潔等人。

宥潔一見我就笑,溫和地打起招呼:

「凱子啊,又來跟恭班練習啊?」

「剛練完,」我對眾人招手,只見小笙站在她身邊對我眨眼,紅通通的臉蛋十分可愛:「妳們預演得怎樣,還順利嗎?」

「原來你也知道我們要預演,」宥潔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很順利啊,後天會來看嗎?」

「會。」

「我們的節目在下半場倒數第三場,」她笑著說:「我怕到時候觀眾都跑光了。這次是第一次跟演講社合作,大家都蠻緊張的。」

「緊張什麼?」我問,她看上去一點也不緊張。

「準備時間不夠啊,」小儀芳接口,搔著頭似乎傷透腦筋,看來真的緊張的人在這裡:「上次開會到今天才一個禮拜,本來練得好好的,突然變成跟演講社合作,光是叫停班聯會那邊印刷節目單就搞得天下大亂。然後是換角色、跟演講社排戲……一堆事。這是第一次合作,我們誰也不敢怠慢,明明只出三個角色,結果每個角色都派了三個人以備臨時替換,搞到今天早上才第一次完整彩排。這還能不緊張嗎?」

「呵呵,那還真忙。跟演講社合作順利嗎?」

「順利,她們節奏感很好,學妹基本功都不錯。」小儀芳這才有了笑容:「好啦,說起來也要謝謝你,之前把學妹訓練得很棒,難得她們兩個只花幾天就練得起來。像那個思繹就很認真,鈺如也可愛可愛的,庭安琬婷都有大將之風,卻不像她們學姊那麼犀利。」

「哈,不客氣。」我笑嘻嘻地說:「妳們北一女的都這樣,高一都很好相處,一上高二馬上變得個個犀利,還好意思笑人家。」

「講這樣。」

小儀芳臉一紅。宥潔笑道:

「對了,凱子有件事。上次請黑若澤學弟幫忙交一份東西給你……」

「有,我收到了。」我接口:「妳們真厲害,社展連辦三天。六月七八九號,哪一天要我到?」

「都可以,你方便就好。」宥潔搖頭:「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要跟你討論人選……」

「知道啊,十幾張邀請卡呢。」我笑道:「我不知道哪些學弟會去,他們會自己安排。我自己一定到,就看妳要我去哪一場。」

「唉呦,不是啦。」她噗哧一笑:「凱子你性子真急,讓人家把話說完呀。我是要跟你討論你來支援的事啦。」

「對對對,抱歉抱歉,」我忙道:「支援的事小黑已經跟我講了,我不用寫段子,但要幫妳們訓練『大相面』,至於『電視與我』妳們可以自己練,是不是啊?」

「呵呵,不對。」她笑了起來,似乎覺得一再被打岔很好笑,索性雙手往胸前一抱,笑道:「再猜啊。」

「好啦好啦,不好意思,」我臉一熱:「我不打岔,妳請說。」

「這次社展是小笙在辦的,」宥潔終於能講了,卻還是慢條斯理地:「我希望她跟演講社的合作密切一點,所以這兩段我請她找演講社的學姊來指導,而不是找你。你不介意吧?」

「喔,不會啊,」我忙道:「這個安排很好,我幹嘛介意?」

「跟你約好了嘛。」她又說:「另外也是為了跟演講社進一步合作,這兩段我們都會找她們學妹搭檔上臺。」

「所以?」

「那就沒辦法跟你們合作了呦。」

「喔,沒關係啦,」我點點頭,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妳別客套這個。我快卸任了,說不定少了我在中間學弟反而比較方便跟妳們合作。」想了想又補充:「當然這也要看妳們跟演講社的發展,妳們合作愉快,我當然什麼都好。所以還是小笙跟庭安的事,我們家小黑很好相處的。」

「那就好。」

宥潔一笑,不再多說什麼,閒聊幾句隨即道別。小笙從頭到尾都沒有講話,只是笑咪咪地揮揮手,跟著學姊們走進校園。

我回過神,望著桌上吃剩的餐點。

說也奇怪,跟戲劇社眾人也沒認識多久,卻有種熟得不得了的感覺。想起去年社團聯展那段時間,當時身邊好熱鬧,情緒是複雜的,各種人際關係也正在展開。從小箏到馨馨,從阿珍到阿誠,雖然不像現在認識那麼多人,但每個跟我往來的人帶著一堆情緒。不像今天,每天都有往來不完的對象,心情卻是淡淡地,沒有太大波瀾。

七點五十分,北一女遲到時間。我離開麥當勞,考慮半晌決定把車留在館前路,揹著很少拿出來用的草綠書包,在濕悶的空氣中往北一女走。

上週五是廿四節氣的「榖雨」,這段時間沒事就下雨,天氣越來越熱,雨後也不見降溫。昨晚跟老爹學完投資,沒注意多聊了幾句,出來時外頭已經飄起了雨。一開始不大,騎到半路卻雷電大作,嘩啦啦下起了傾盆大雨。冒雨撐了幾分鐘,來到辛亥路時實在不能再前進了,只得把車停在殯儀館門口,躲進隧道避雨。

辛亥隧道有人行道,隧道外是殯儀館,上方山丘是公墓,荒涼的辛亥路杳無人煙。夜裡的殯儀館帶著陰森氣息,裡面還有一堆躺在冰櫃裡的遺體,渾身濕透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家離隧道不遠,冒雨不是回不了家,但一來時間已晚視線朦朧有安全問題,二來書包裡太多貴重物品,從小箏的照片到跟薇的共筆日記哪個都不能弄溼,只得乖乖待在這個詭異的所在,一邊埋怨自己忘記帶雨衣,一邊望著漆黑的殯儀館等雨停。

夜已深,昏黃的隧道燈光下是虛幻的回聲。大雨從隧道口傾瀉,濕冷的風從隧道深處貫出。說也奇怪,我並不怕站在這裡,殯儀館固然陰森,卻也只是陰森而已,並不覺得恐怖。從小我就不怕鬼,甚至覺得哪一天真遇到鬼也蠻新鮮的。以前住眷村,有個長輩阿姨說我八字很硬,不但能逢凶化吉,連鬼看到我都會避開。大概就是當時留下的印象吧,我對這種別人認為穢氣的場所都沒什麼顧忌,國中時甚至還常常去墳墓山「散心」,跑到那些「張爺爺家」「李奶奶家」作客。

一路等了半個多小時,望著外頭瀑布也似的水簾胡思亂想。小燕學姊墓上的草又長出來了吧,哪天有空再去掃墓好了。小時候大師幫我算的命到底是什麼呢,還要四年才能打開,屆時裡頭真的會有什麼「開運訣竅」,教我如何處理「夫妻宮不順」嗎?碟仙說的到底準不準呢?那次大姊問他怎麼過世的,他回答一個「虎」字是什麼意思呢?小箏說震澤跟之前她打掉的孩子是同一個人,我又該用什麼角度詮釋這個想法呢?

胡思亂想間雨勢漸小,渾身濕透冒雨回家。一進家門馬上把書包裡的東西拿出來擦,隨身聽、照片、詩朗隊記錄本或者共筆日記,所幸多半都沒濕。不過書包跟「青城心事」卻濕透啦,連書包上的演講社徽木牌都變了色,只得拿出很少使用的草綠書包,明天先用它擋一下,想想這還是幾個月來頭一次整理書包呢。

說是整理書包,一堆東西扔在桌上真不知道該怎麼收,結果早上起來還是胡亂塞進草綠書包跟沒整一樣,連演講社社徽都沒別回去。

揹著一樣亂的草綠書包來到北一女,八點十分,升旗時間剛過。我掏出昨晚淋濕尚未全乾的入校證明走到傳達室。裡頭是個生面孔,大媽不在,一個臉部線條剛硬的女中尉教官打量我一番,接過有點皺的公假單,冷口冷面地問:

「同學,你有什麼事?」

「教官好,我是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董子凱。」我忙道,很久不用在北一女自我介紹了:「今天是貴校二孝演講社社長陳巧怡幫我請的公假,地點在圖書館校史室。」

「那位同學已經在校史室了嗎?」

「呃,我不知道耶。」

「那你在這裡等,」她說,拿走我的入校證明,打開傳達室紗門:「我去幫你找這位同學出來,不要亂跑。」

「呃,是。」

我依言走進傳達室。裡頭很暗,雜七雜八堆著許多東西。見有張長凳子,便把書包放在凳子上,站在一旁等候。

說是幫我找人,這位教官卻在傳達室裡又待了十分鐘左右。這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她既不跟我說話,也沒有在忙什麼事,只是靜靜盯著校門口看。

陸續有遲到同學走進學校,教官一言不發監督同學們排隊登記,再逐個放人走進校園。少數同學不用登記,說聲「教官早」,晃晃手中小牌子就能自由進出,顯然這就是馨馨提過的「免升旗證明」。

大媽總算到了,教官臉上出現笑容。大媽見到我一怔,問了幾句來幹嘛之類的事,跟教官解釋一番。教官這才點點頭,用冷峻的聲音說:

「好吧,那你進去。不要亂跑,直接去校史室。」

「是,謝謝教官。」我忙道,揹起書包,對大媽笑道:「謝謝阿姨。」

大媽笑著揮揮手,教官面無表情。我心想今天還真不順利,連忙告退離開,走進光復樓玄關。

難得一早來北一女,各科室都在忙碌,綠衣同學往來穿梭,光復樓不像平常那麼冷清,透散著陌生的朝氣。沿網球場後「冷僻路線」走進沁涼的圖書館,上到二樓校史室,只見幾雙白鞋整整齊齊擺在門口,原來除了巧怡還有別人,我一怔,連忙脫鞋擺好,伸手敲門,推門走進去。

門開處五個女生,巧怡、庭安坐在會議桌一邊,另一邊是伍心蕾、楊淑芬跟娃娃。巧怡一笑,娃娃對我揮揮手,另外兩個面無表情,各自看我一眼。

庭安起身走來,彬彬有禮地說:

「學長好,學姊在等你呢。」

「嗨,庭安。」

隨她走進校史室,巧怡伸手要我坐在她身邊。這個位置原本是庭安坐的,只見她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書包,拉張凳子坐在一邊。

巧怡等庭安坐定,轉頭對伍心蕾說:「好啦,凱子來了,我們趕快把事情講完。」說著對我道:「凱子,今天不好意思麻煩你一早就過來。心蕾淑芬正在跟我討論一些別的事,你先坐,我們馬上好。」

「嗯,社團聯展這邊,董子凱就不用聽了吧?」楊淑芬皺眉。

「他聽聽無所謂。」

伍心蕾搖頭,楊淑芬聳聳肩,一副好呀隨便妳的模樣。

「那我們繼續。」伍心蕾完全不理會我,對巧怡道:「所以就妳剛剛的說法,明年社團聯展司儀,演講社這邊確定不會派人嘍?」

「我們從來沒有在社團聯展上提供司儀呀,」巧怡搖頭,語氣一聽就知道沒得商量:「心蕾,演講社去年才第一次參與社團聯展,頭兩屆連參加都沒有參加。班聯會主持是慣例,為什麼一定要我們派司儀呢?」

「這還不是……」

「再說啦,」巧怡又說,不讓伍心蕾插嘴:「我明天就交接了,妳們也沒幾天了吧?這些事還是讓學妹們自己溝通就好。頂多妳們在交接前跟學妹提醒一聲,明年早點安排,說不定我學妹也願意配合啊。」

「我們是想在交接前建立傳統,」楊淑芬插口:「妳也看到去年班聯會的樣子,幹部學姊什麼都不跟我們說,很多事情都是我跟心蕾在這一年裡一個個跑出來的。所以覺得應該替學妹建立一點制度,以後她們就好辦事了。」

「那很好啊,妳跟庭安討論嘛。」巧怡語氣透著隱約的不耐煩:「我們演講社的規矩,社長到下學期已經是看守內閣啦。庭安也是班長,跟八字頭班聯會應該已經混熟了吧?」

「跟她們混熟有什麼用?」

楊淑芬哼了哼。我心下好笑,敢情這兩個傢伙不但跟上屆處不好,原來連學妹也不買她們的單。就聽伍心蕾嘖地一聲,對庭安說:

「好吧,那就這樣。學妹妳找我討論,中午到我們班來,學姊在勤班。」

「是,我知道了。」

庭安笑咪咪地說,毫不在意伍心蕾官腔十足的語氣。巧怡冷笑不作聲,娃娃笑嘻嘻地似乎覺得這場戲很好看。只見伍心蕾用手肘推楊淑芬一下:

「喂,妳不是有話要跟董子凱說?」

「嗯,對。」楊淑芬點點頭,對我道:「喂,董子凱,有件事情問你。樂聲揚那邊你能不能去跟你們家國樂社溝通一下啊?」

「溝通什麼?」

「你不知道嗎?」她哼了哼:「這叫什麼主持人?你們國樂社好大牌,說是跟我們國樂社各表演各的,不肯一起合奏,這都有沒有?」

「我哪知道有沒有,這是他們國樂社的事,我管得著嗎?」

「主任要你負責兩校協調,不知道像話嗎?」

「對呀,我的確負責『兩校』協調,但不是個別社團協調。」我搖頭,她的官腔真的聽幾遍都不舒服:「妳們主任交代過,表演內容由各社團自行協調,我一個說相聲的管不著他們拉胡琴的要不要合奏。再說啦,」我想起六七晚會她那副「主管機關」嘴臉,嘿嘿一笑:「這次兩校班聯會代聯會管的只有是否讓雙方上臺,其他都沒有被授權。國樂社這種內部事宜連我都不能過問了,妳大概更管不著了吧?」

「所以不能幫忙協調嗎?」

「我當然能,但那是『幫忙』,前提是兩邊國樂社開口要我幫忙,不是我去雞婆。」我笑道:「我跟成功國樂社副社長同班,他的意思是貴校國樂社一定要有獨奏時間,成功國樂也不願意只合奏不獨奏。所以問題癥結在給兩社的總時間,不是人家不願意合奏。」

「我知道啊,這不是廢話嗎?」她聲音大了些:「還不都是你那個什麼相聲社搞的,硬要插一個表演進去,所以國樂社分配不到三個時段,你在這裡撇清是什麼意思?」

「哦,怪到我身上來啦。」我恍然大悟,原來北國跟成國都想獨奏,雙方除非再有一個合奏時間否則誰也不肯讓步,楊淑芬這麼說就是要我讓出時間來跟北一女國樂做人情。見娃娃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想必這件事連她這個社團聯絡股也不贊成,那就不用顧慮太多啦,當下笑道:

「好啦好啦,我去找妳們國樂社協調就是了。她們如果非跟成功國樂合奏不可,那我就讓一讓,說唱藝術社不上臺無關緊要。」

「好,你說的!」楊淑芬大樂:「那我就……」

「等等,」我伸手一揮:「這件事跟妳無關,我會自己問。北一女國樂社鼎鼎大名,之前六七晚會承蒙國樂社學姊幫忙,我讓得心甘情願,卻不是給妳拿去做人情的工具。」

「這……」

「所以的確是犧牲我做人情,是吧?」我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對不起,我不讓啦。這是成功的活動,被妳運作成兩校合辦已經很客氣了,妳犧牲我就沒意思了吧?我跟妳是有多大交情呢?」

「你不都已經是主持人了,連這個也要搶嗎?」

「什麼叫『搶』?我的節目跟主持人早在合辦之前就決定了,又不是妳給的。」我笑道:「不然這樣,妳不是跟阿貴很能聊嗎?叫他來跟我說,他講我就讓,妳講我是不讓的。」

「為什麼?」

「為什麼?」我一怔,她還真的在問呢,這人腦筋果然有問題:「喂,楊淑芬,什麼事情都有個道理。去年六七晚會妳怎麼說來著,妳是主辦單位所以我要『聽令』,那這次總不是了吧?主任授權我去協調,並沒有授權給妳。我們是有什麼交情呢,憑什麼我的社團讓步,面子卻得做給妳?所以很抱歉,我不讓,妳死了這條心得了。」

「喂,你這人講不講理啊?不是說胡財貴講你就讓的嗎?」

「呵呵,他還沒有跟我講呀。」我笑了起來:「再說妳當他真的會跟我喬這件事嗎?人家人情義理面面俱到,哪像妳想要什麼就用凹的?反正這樣,妳去找他溝通,我倒想看看妳要拿什麼來說服他。」

「你真的不讓嗎?」她語帶威脅:「告訴你,跟你商量是跟你客氣。兩校班聯會對彼此社團上臺都有否決權,我大可不讓你們上臺,當我不敢嗎?」

「哈哈,那妳去試試看呀。樂聲揚是成功的活動,只要演講社不來,我們的表演就沒有『對口社團』,那妳就管不著啦,什麼否決權,少做夢了啦,不爽就找主任說去,我倒是想知道她對妳打算把說唱藝術社踢出去有什麼意見。」

「你少拿主任壓我,」楊淑芬呸地一聲:「就有你這種不講理的人,演講社不是也派了人,那就不算對口社團了嗎?我說的是你們的表演,不是主持人喔!」

「那叫支援。群口相聲兩男一女,去年樂聲揚就支援過,今年主任也同意,這可不是『演講社的』表演。」我哈哈大笑:「來,跟我唸一遍,支援,聽懂沒?」

「嘖,我還真倒霉,」她瞪我一眼,看樣子講不過我:「每次都是你從中作梗,北一班聯會到底得罪你什麼了,幹嘛老跟我過不去?」

「呵呵,好大的帽子,到底是誰跟誰過不去啊?」我笑道:「好好好,那算妳倒霉就是。還有什麼吩咐?」

「算了,懶得跟你說。」楊淑芬瞪我一眼,推推伍心蕾:「喂,該妳啦。不是有事要問他,還要不要問啊?」

「嘿。」

伍心蕾沉默半晌,轉頭望著我,緩緩地說:

「董子凱,我有句話要跟你說。」

「請講。」

「這裡不方便。」她搖頭,驀地起身,用一個毫無商量餘地的語氣對楊淑芬說:「我跟董子凱到外面講,妳跟演講社這邊確定一下後面的事。我講完就回去上課了,妳也不要撐太久,省得主任又說什麼我們濫用特權。」轉頭對娃娃道:「妳一起來。」說完轉頭就走,一句話也不多說。

我呆了呆,在場眾人妳望望我、我望望妳,每個人都是一頭霧水。唯一例外的是娃娃,她嘿嘿一笑,起身道:

「好吧,那我跟凱子先出去。巧怡不好意思。」

「呃,不會不會。」

巧怡忙道,皺著眉頭看看楊淑芬。楊淑芬的表情有點不解,更多的卻是置身事外的不悅。我心想這還真奇了,隨兩人走到門口,換上鞋子離開校史室。

來到外頭,伍心蕾站在陰暗的走廊上,背對著我們,手上握著個比面紙套稍大的絨毛小包包,直到我跟娃娃走到她身邊才轉頭,看看我又看看娃娃,停了半晌,開口說:

「不好意思。我只是不想讓淑芬聽。」

「呵呵,所以就出來講了呀,」娃娃笑了起來:「那就不要彆扭了。來,我先幫妳開個頭。」說著對我道:「凱,心蕾想請你幫忙,帶句話給你們管樂社社長。」

「管樂詹啊?」我一愣,伍心蕾不是管樂詹的女朋友嗎:「什麼話?」

「你去跟他說,」伍心蕾望著我,微微皺眉:「都要高三了,就別再去管胡財貴的閒事了吧。」

「嘿,」此話一說,我當場警覺了些:「他管了什麼?」

「你少來。」

「我是真的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啊。」

「哼,」她嘖地一聲:「果然,大家都說你是胡財貴的軍師,看樣子你非幫他到底不可。好,跟你講清楚就是。我知道胡財貴手腳不乾淨,流川楓……呃,詹信雄跟你們一堆人在那邊找機會整他,這都有沒有?」

「嘿。」我心下好笑,原來伍心蕾叫管樂詹流川楓,不知道是覺得老公帥還是因為管樂詹上課愛睡覺呢?心中不禁嘆氣,管樂詹嘴巴未免太不緊了,去年選舉就是這樣壞事的,就算跟伍心蕾多親密,也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啊,難道不知道她身邊有個楊淑芬嗎?決定先不正面回答,不冷不熱地說:

「管樂詹又不是代聯會的人,他在幹什麼我不清楚。」

「你……」伍心蕾眉頭皺得更緊了,俏麗的臉上透著拿我沒辦法的惱怒,沉著聲音說:「所以你不肯幫忙嗎?」

「我肯呀,就帶句話嘛。」我嘻嘻一笑,她還真的很容易生氣:「要他別去管胡財貴閒事,都要高三了,多花點時間陪陪妳才是正經,對不對?」

「呃,」她臉一紅,最後一句是我加的,說不對也不行,只得點點頭:「嗯,對。」

「我會去傳達,包在我身上。」我笑道:「問題是,人家管樂詹一聽保證跟我問東問西,我啥都不知道只能說不知道,這話講了跟沒講一樣,搞不好他還會生妳的氣。這樣吧,妳多跟我說一點,我才好幫忙勸啊。」

「唉,」她聞言嘆了口氣,傷腦筋的模樣還真漂亮,不愧是校際聞名的大美女:「好啦,簡單來說就是他上次選輸了不大甘心,最近聽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想趁這個機會整整胡財貴。」

「所以花了很多時間?」

「也沒有,」她搖頭:「但是花了很多心思,每天身邊都是一堆你們代聯會的人,還有幾個你們學校演辯社的,每次見面都不是一個人,拉著我跟大家一起開會,連跟他獨處的時間都沒有。」

「嗯,瞭解。」

「所以你會去勸他嗎?」

「嗯。」

「你……」伍心蕾望著我,皺眉道:「所以這樣就夠了,你都問完了?」

「我沒要問妳什麼啊,」我笑著說:「妳要我幫忙,我就幫忙,剛剛請妳多說一點,妳也多說了『一點』,那我就這麼跟妳家流川楓說去。至於他是否買單就不能保證了。」說著搖搖頭:

「伍心蕾啊,或許妳跟我沒多熟,很多話不方便講。問題是妳不肯跟我多說,那我又怎麼幫妳呢?管樂詹跟妳的交情比跟我好,連妳的話都聽不進去,換成我去講豈不是更沒用?我知道妳希望我去跟他分析利害,然而『不甘心』是情緒問題,沒有『利害』可分析,作為女朋友,妳的開導不是更有用?」

「可是……」

「妳試過,他鬼迷心竅。」我打斷她:「那是妳的切入點錯誤。沒錯,有些風聲我也聽過,牆倒眾人推,說起來全是公報私仇。問題是管樂詹並不是那種小心眼,他或許討厭胡財貴,卻不會去設計陷害別人,更不用提什麼『不甘心』了。妳老公是什麼樣的人,難道需要我來跟妳說嗎?」

「所以我才不懂啊,」她望著我,神情終於不再是那種高傲的模樣,換成了一副傷腦筋的小女生表情:「原本我也以為他輸了就算了,結果最近天天那樣,不然你說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搖頭:「不過絕對不是小心眼,這不是我認識的管樂詹。」

「那你願意幫我問問他嗎?」

「問是可以問,」我點頭:「但是不能勸。」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覺得事情不是那樣,所以可以幫妳打探一下。」我解釋:「可是呢,如果他有別的考慮,我又覺得很有道理,那我就不能勸他什麼,頂多只是跟他講,伍心蕾很擔心他,覺得他並不開心,都要高三了,勸勸他把時間花在比較重要的人身上,趁還有兩三個月多玩一玩,不要再搞政治了。這樣好嗎?」

「嗯,好。」她終於有了笑容,點點頭說:「董子凱,謝謝你,就請你這樣跟他說。」

「那換我問妳了,」她的表情好天真,認識這麼久,倒是頭一次看到她這麼直接的情緒表現。當下微笑著問:「既然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為什麼我們不能在裡頭講?」

「呃。」

伍心蕾一怔,娃娃笑了起來,低聲說:

「哈,心蕾妳看,就跟妳說凱很難纏吧,妳問他一句他問妳十句。我幫妳解釋吧。」說著對我笑道:「凱啊,你難道看不出來,淑芬對胡財貴很有意思嗎?」

「啊,真的嗎?」

「這種時候你又笨了,」她嘆了口氣:「你這人,只有對自己的事才認真。線是你牽的,事到臨頭假裝不知道有什麼意思?淑芬已經開始動作了,昨天還跟人家心蕾劃清界線,要心蕾不能凡事都站在詹信雄那邊,心蕾這才發現他們之間有一點……怎麼說呢,那種意思的。」

「真的假的?」

「其實她早就找過我了,」娃娃笑道:「上學期你們選舉完,她說想認識胡財貴,礙著心蕾跟詹信雄的關係不方便,要我找你幫忙,校慶當天就是在談這個,只是那時候……我沒空理她而已。」

「呵呵。」

「你笑屁,」她推我一把,遮羞似地說:「你引見淑芬給胡財貴,她跟人家換了電話,藉著合辦樂聲揚的機會每天見面,回家電話打不完。聽說若婷完全蒙在鼓裡,我還在想要不要提醒她一聲呢。」

「呃。」

我呆了半晌,這兩人的動作比我想像中快上許多。之前跟戲劇社打擂臺時楊淑芬找我牽線,本來不想理她,轉念想起胡財貴是大色鬼,一時覺得說不定有什麼好戲可看,這才答應幫她忙,還被巧怡與小箏識破,孰料才沒幾天兩人竟然已經發展到這種程度了。

哈,我不禁好笑,顯然楊淑芬打算用說唱藝術社做人情一事已被阿貴拒絕,不然她找阿貴關說就好,犯不著跟我多費唇舌。阿貴也真夠了,才剛幫他處理完韓若婷,這下又搞上了楊淑芬,這女人超級麻煩,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轉念又想起小李,不知他是否知情。過去幾次見面他對楊淑芬似乎帶著厭煩,只怕兩人感情早已不睦。聯考在即,說不定該跟阿誠提一下,省得楊淑芬熱鬧沒看到,害小李考試分心就不好了。

心中念頭直轉,臉上保持微笑,對娃娃與伍心蕾說:

「那是他們兩個的事,我也管不著啊。娃娃啊,我建議妳別跟韓若婷咬耳朵,搞不好他們只是聯絡得勤而已,這種八卦還是少傳為妙。會長大人妳交代的話我會帶到,如果妳家流川楓說了什麼,或者有什麼要我轉告的,請問我要怎麼聯絡妳呢?」

「這個嘛……」伍心蕾遲疑片刻,看看娃娃。

「哈,我沒追上人家,妳交換電話我沒意見。」娃娃一笑。

「呃,好。」伍心蕾點點頭,從絨毛包包拿出一個小皮夾,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董子凱謝謝你,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call機,電話是學校班聯會辦公室的不要打。」

「哈,妳有名片啊?真是高級。」

我笑著接過,只見直式名片左上方有燙金的北一女校徽,中央楷書字體「班聯會主席伍心蕾」,電話地址都是學校的,還有呼叫器號碼。

北一女班聯會主席,真是好大架子。我伸手接過,笑道:

「謝了,不好意思我沒名片。不過找我很容易,妳跟娃娃或巧怡說一聲我隨叫隨到。」

「唉,也沒那麼容易吧。」

她不明所以地說,對娃娃點頭致謝,看我一眼,轉頭快步離開。

娃娃維持笑臉直到伍心蕾遠離,這才鬆下表情,帶著歉意說:

「凱,對不起,又給你找事情了。」

「別這麼說,」我忙道:「只是找管樂詹聊幾句而已,今天妳們社團聯展他保證會到,到時候問問也就是了。」說著一笑:「倒是在妳們學校跟妳碰面很開心,妳要回去上課了嗎?」

「哈,沒有,今天是我找你來的。」娃娃又笑了起來:「不好意思耽誤你上學,不過大概你也不在乎。怎樣,沒想到吧?」

「咦?」我一怔:「所以不是巧怡找我?」

「她的確有事找你,」她滿臉頑皮:「不過你們兩個人見面很容易,不像我這麼麻煩,畢竟我們週末才碰過面,大概也不大方便又跟林美薇請一次假吧?有件事我要在社團聯展之前跟你確認,反正你下午也會來,那就抓你早點聊一聊嘍。」

「我有公假啊,幹嘛不直接跟我約?」

「演講社藉口比較好,你又是兩校合辦樂聲揚特使,名正言順。」

「唉,妳聰明,我搞不過妳。」我搔了搔頭:「好啦,人都來了,是什麼事呢?」

「裡面講,大庭廣眾不方便,校史室不會有人來。」

她笑吟吟地說,轉身走回校史室,我連忙跟上。兩人脫鞋入內,只見楊淑芬已然消失,巧怡看著筆記簿正在想事情。見我們進來,抬頭問:

「搞定啦?」

「是啊。」我說。

「伍心蕾找你什麼事?」

「呵呵,人家要請凱疏通老公,說是不要再干涉胡財貴的事,」娃娃幫我說明,笑道:「你這夥伴面子很大的。等一下妳要一起聊,還是等妳跟凱聊完我再過來?」

「沒關係,我的事不急。」巧怡搖頭:「公假請在那邊,找個地方安靜處理點事情也好。你們聊天我方便聽嗎?」

「就那幾件事嘛。」

「好啊,那你們先聊,不用理我。」巧怡點頭,對我一笑:「凱子不好意思,今天幫藝嵐先斬後奏了。你們兩個大社長見面光溜冰不談正事,什麼話都要我傳實在太煩了,還不如幫你們設個會議室算啦。你要找時間跟我對一下主持大綱,不過我還沒有搞定幾個大牌社團,待會兒你們先聊,我會出去找儀蘋跟……你不認識,一個口琴社的追進度。要是有別人進來,你就說我麻煩藝嵐向你報告班聯會進度好啦,記得要談正事,打情罵俏別在校史室。」

「呃,知道了。」我忍不住好笑,巧怡不知道是在虧我還是虧娃娃:「啥事這麼神祕?搞得跟特務見面一樣。妳先忙吧。」

「神祕沒有,藝嵐愛鬧是真的。」

巧怡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收起桌上稿紙,走到會議桌遠處坐下。

娃娃笑咪咪望著我,雪白的雙頰紅紅地,在綠制服襯托下顯得嬌嫩欲滴。說道:

「好啦,公假一刻值千金,那我就……不打情罵俏了。先問一聲,前天我去找你們演辯社,林碩彥跟你講了沒?」

「他只說妳會去,沒告訴我你們談的結果。」我搖頭:「禮拜一阿貴跑來談什麼跨校五社聯盟,被我跟巧怡打回票,碩彥託我找妳關說不要停止成北聯盟,另外妳們主任覺得成北聯盟其實繼續維繫比較好,我只知道這麼多。」

「那你怎麼沒來找我『關說』?」

「妳不喜歡我介入妳的事啊。」我皺眉:「再說我們的交情跟演辯社無關,頂多妳下手太狠我就幫忙講個情,那也要妳來跟我說,我想講情才講,就算講了也只是給妳參考,不是當他們的傳聲筒。」

「你講我一定會聽啊。」

「不必,」我搖頭:「參考就是參考,想聽就聽不聽拉倒。這是妳的社團,我真想跟妳拜託什麼就會直接說,不會假客氣什麼建議參考之類的。」

「謝謝你,我的確不希望你被他們利用。」娃娃看上去很滿意,又問:「那主任的意見你怎麼不跟我說?」

「主任跟我講的時候已經禮拜二了,你們都談完啦。」我轉頭看了看巧怡,只見她正專心看筆記,似乎沒有在聽我們講話:「妳不是要巧怡傳話說妳不會結束成北聯盟,只是要做掉那個學妹嗎?」

「是,這就是我要找你商量的事情了。」娃娃這才嚴肅了點:「先跟你介紹一下這位學妹。她叫做顧欣宜,是我們八字頭最強的一個。原本社團裡有四個不錯的學妹,我跟聘婷傷了半個學期的腦筋都選不出要找誰接社長,唯一共識就是不能讓欣宜接,畢竟她太自我了,辯論功力雖然強,卻不適合當社長。」

我不語,這是辯論社內政,跟我八桿子打不著關係。但既然娃娃用上「商量」二字,那就代表跟我有點牽扯。只聽她續道:

「可是,經過禮拜二的會議,我開始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為什麼?」

「主要是擔心未來跟演辯社的關係,畢竟這是我們最大的資源。」娃娃一笑,換了個語氣:「那天會議很好笑,現在想想搞不好應該拉你去旁聽的。當天我就一個人,演辯社可是精銳盡出,除了阿義整個核心辯論隊都到場了,七個人,真給我面子呀……」

「哦?」我一怔,打斷道:「阿義沒到啊?」

「是啊。」

「嘿,有意思。」

「為什麼?」

「嗯,我待會兒解釋。」我忙道:「妳先說。」

「好,記得要說。」她提醒,續道:「其實禮拜二那天我是刻意去打他們一個下馬威的,一方面對他們說明下學期是比賽方式改變不能組隊去打,不是我要拆散聯盟,你們成功訓導處很奇怪不跟他們說害我被誤會;另一方面也是警告他們少來干涉我家內政,叫那幾個學弟不要一天到晚只找欣宜討論事情,變成欣宜一個人把持演辯社資源。我跟他們講,假如他們只跟欣宜玩,到頭來我不選欣宜當社長,那兩社聯盟豈不等於提前結束啦?真要如此不如現在就解散,省得到時候亂到我家來。」

「那他們怎麼說?」

「這就是我想問你的。」娃娃皺眉:「他們很奇怪,照理說成功演辯內規很嚴,又會講一堆打高空的話,我都到場抗議了,他們找學弟罵兩句做做樣子也就大事化小啦。結果幾個大頭誰也不講話,還是胡財貴跳出來緩頰,說一堆什麼會加強管教之類的,不但沒有立刻安排新的窗口給我,甚至連我想找哪個學妹來跟他們接頭都沒問,一副非要讓張國鈞跟欣宜繼續下去的樣子。」

「嘿,有意思。」

「喂喂喂,你別老這句好嗎?」娃娃皺眉:「哪裡有意思了?」

「對不起對不起,妳先說完,我一次講。」

「好啦好啦。」娃娃嘖地一聲:「當場我覺得很奇怪,決定不理胡財貴,直接問林碩彥。林碩彥那個人你知道,被逼問幾句就藏不住話了,哪知道這次他說什麼也不解釋清楚,支支吾吾半天我一句都聽不懂,反而是黃肇慶跳出來解釋,簡單講跟之前說的一樣,他們要找陳偉業選代聯會,讓張國鈞接社長,所以不管我派誰都是跟張國鈞接頭,還嗆聲我不早點選出接班人,讓他們無所適從什麼的。」

「咦,妳說的是黃肥嗎?」我一怔:「說錯了吧?演辯社敢跟妳這樣嗆聲的不是碩彥,就只剩志皓了吧?」

「瞧,你發現了。」娃娃連連點頭:「問題就在這裡。黃肇慶算老幾啊,哈啦三人組都沒開口,關公也不像平常一樣打圓場,竟然輪得到他來出頭。當場我就提高警覺,你說得對,平常他們就是這麼分工的,林碩彥嗆聲給張志皓做球,擋不住林文雄會幫腔、關公或金國強當好人,阿義願意的話會出來緩頰,不願意的話就丟給胡財貴打高空,反正從來沒有黃肇慶開口的份。所以我想問你,他們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什麼我需要知道的?」

「嗯,這很怪。」我思忖片刻,一時想不到什麼關連,搖頭說:「妳繼續講,我邊聽邊想。」

「好。」娃娃又說:「我聽黃肇慶這樣講,一時摸不清他們的關係,所以就抓他『負責』。黃肇慶你熟,這人容易激怒,我笑他又沒權力決定,社長是全體辯論隊投票選的,你一個胖子撿場人微言輕少在這裡當砲灰。結果哈哈他就生氣了,指著我鼻子罵我狐狸精,還扯上了你,說你重色輕友,什麼娃娃給誰叫的我們兩個根本欲蓋彌彰,我在那邊挑撥你跟演辯社的交情,害他們裡外不是人之類的說了好大一串。」

「唉,他這人講話就是難聽,妳別介意。」

「我狐狸精,你叫我娃娃,哈哈,我才不介意。」娃娃笑道:「人家聲音倒是好聽,還幫我吃你豆腐,真不愧是你們詩歌朗誦隊的好夥伴,總隊長要好好獎勵人家。好玩的事情從這裡才開始,本來關公躲在一旁一句話都不說,黃肇慶一提到你他就開口啦,說是你跟演辯社交情好得很,只是最近你學弟跟陳偉業走太近你不高興,所以他們才決定讓張國鈞接班,放任陳偉業去選代聯會,這都是衝著你的面子才妥協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怔。

「他講得很好聽呢,」娃娃嘿嘿一笑:「他說目前有好幾組人馬都在爭取你家帥學弟,等時間一到你就會讓學弟去整合他們。要是你勸退學弟,那就代表你並不介意陳偉業跟大家公平競爭;要是你鼓勵學弟選到底,那就會出手幹掉陳偉業,算是給你個祭品,讓演辯社有個藉口退出選舉,一方面尊重了你,另一方面順便解決社長人選問題,讓張國鈞出線,踢陳偉業去詩社當社長。」

「嘿,有……」我正想說「有意思」,連忙改口:「……有這樣說的嗎?」

「哈哈,『有意思』是不是?你想說就說好啦。」娃娃哈哈大笑:「我當時也這麼想,關公那個樣子太明顯了,擺明就是不讓黃肇慶說下去,急著想把話題從你身上帶開,不讓我往你身上聯想。所以才覺得跟你有關,決定先問過你再決定。」

「那也不用問我顧欣宜是否接班的事啊。」我還是理不出一個頭緒:「然後當天就沒結論了嗎?」

「不,有結論,而且很有趣。」娃娃搖頭:「我逼他們給出其他窗口,林碩彥給了兩個學弟,一個趙士傑一個楊天豪,這兩個學弟你認識嗎?」

「不認識。」我搖頭,想想又加一句:「他們是關公的人嗎?」

「咦?對。」娃娃一怔:「他們有個外號叫做『吹牛豪傑』,兩個都是去年新生盃關公找的。這兩個傢伙比賽打得很爛,進演辯社之後交情卻很好,每天形影不離亂開玩笑,阿義還說應該讓他們加入說唱藝術社才對。你怎麼知道他們是關公的人?」

「這才『有趣』啊。」我心中雪亮,總算搞明白了其中的關竅:「這兩個學弟洩底啦。我講給妳聽,先說前面兩個學弟,之前碩彥提過,他自己、黃肥跟張志皓比較希望陳偉業出來當社長,金國強、林文雄跟阿義比較支持張國鈞,阿貴知道我討厭陳偉業,似乎偏向張國鈞,對我保證不會讓他們出來選代聯會,那麼就只剩關公的動向不明。」我換了口氣:

「聽妳剛剛那麼說,既然碩彥堅持讓張國鈞繼續當窗口,黃肥跳出來嗆聲,志皓又不說話,那就代表風向變了,他們最終決定讓張國鈞當社長。關公不知道站哪邊,不過既然派出了什麼吹牛豪傑,代表他起碼不反對,或者反對沒用,那就讓他的人馬把持妳們家資源,在妳派任新社長第一時間就掌握好關係,所以張國鈞這邊是確定的。」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跟我學弟有關係,」我解釋:「關公利用我學弟把陳偉業帶到候選人當中,又不斷跟我學弟咬耳朵灌迷湯,前幾天還被我警告過一次。阿貴覺得關公這麼做是針對我,我學弟覺得是針對阿貴。不過不管針對誰,既然張國鈞要當社長,陳偉業就要處理,那就一定會牽扯到我學弟了。」

「關公針對你幹嘛?」

「那是阿貴的想法,他覺得關公對我必有陰謀,不只為陳偉業。」我搖頭:「我覺得他只是怕我又去挺阿貴,想要我置身事外,拖著我學弟讓我投鼠忌器,進一步看看是不是能讓我主動勸退學弟,替陳偉業除掉一個障礙。」

「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娃娃大惑不解:「你不想讓學弟捲入,關公想對付胡財貴,這都很容易理解。問題是他支持陳偉業選舉或支持張國鈞當社長能做什麼?演辯社一旦改朝換代學長就沒戲唱啦,他一個鬥敗公雞,他的時代都出不了頭,跟學弟混又能拿到什麼好處呢?」

「好問題,那我問妳吧。」我嘻嘻一笑:「妳們家不也是這樣?高三之後妳還會管辯論社的事嗎?」

「呃,不會。」

「那妳為什麼在乎顧欣宜當不當社長呢?」

「唉,你說得很對,我就是不爽她嘛。」娃娃長歎一聲:「說什麼擔心社團都是騙人的啦,辯論社傳統多,就算給她當也搞不倒社團,我只是不喜歡她而已。」

「副社長的意見呢?」

「聘婷比較擔心學妹的團結問題,不過也不是那麼堅持。」

「所以妳們已經重新考慮過讓顧欣宜當社長了,是嗎?」

「是,昨天我跟幹部們討論過這件事。」娃娃點頭:「大家的意見很兩極,有人贊成有人反對,贊成的覺得欣宜可以跟張國鈞合作,說不定跟演辯社的關係會比我們這屆好;反對的覺得演辯社很煩,欣宜胳膊向外彎不是好東西,說什麼也不讓她當社長。」

「妳們社團這麼民主啊?」我笑道:「所以用投票決定嗎?」

「沒有,我們對這種大事從不動用表決。」娃娃搖頭:「投票代表沒有共識,這會破壞團結。大家決定尊重我的決定,我選誰就誰,所以才想問你的意見。」

「那還不是賴給妳?」我哈哈一笑:「所以還是那個問題呀,妳為什麼要問我的意見呢?」

「因為……」她臉一紅:「我喜歡你嘛。你們演辯社滿肚子壞水,選不選欣宜說不定會牽動他們的布局,我要先確定不會傷害到你,才能做決定呀。」

「唉,不用啦。」我輕嘆一聲:「娃娃,謝謝妳的顧慮。演辯社跟說唱藝術社的關係很複雜,說不定等我卸任問題還少一點。學弟自有學弟福,我上高三之後不會再管他們閒事,無論兩社關係如何,起碼不會『傷害』到我,妳麻煩夠多了,不用擔心我這邊。」

「所以你確定關公是為了對付胡財貴,順便幫陳偉業,這才跟你學弟走那麼近,不是像胡財貴說的那樣,其實是針對你?」

「我不知道他針對我要幹嘛,反正我的確想勸退學弟,也不會管他……或者阿義要怎麼對付阿貴,針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我長歎一聲:「其實他也很可憐,打從高一就在那邊盤算這個盤算那個,中間一度有機會當阿貴或阿義的副手,結果也是鏡花水月。他們演辯社的都想不開,都四月底了還在那邊什麼聯盟哪個學弟的,反正我不跟他們為難,他們要幹嘛都傷害不了我。」

「嗯,不見得。」娃娃滿臉憂色:「禮拜天跟你見面,那時候我也覺得他是針對胡財貴。可是禮拜二會議上他的動作讓我很不放心,怎麼看都覺得跟你有關,並不只是想利用你學弟而已。防人之心不可無,胡財貴的意見有其道理,無論關公目標是什麼,建議你還是像我說的多少幫他點忙,過程中也要留心他的動作。」

「好,我知道了。」我微笑著說:「玉女說了,金童一定照辦。妳不要太擔心了。」

「嘻嘻,這叫做『駛得萬年船的金童玉女』。」她終於笑了,表情很開心:「你知道小心就好,畢竟我能幫的忙不多。那你對我選欣宜沒有意見嗎?」

「這個嘛……聽妳一席話,我反而有意見了。」

「哦?」她一怔:「什麼意見?」

「應該說不是意見,是建議。」

「那你說。」

「別選那個顧欣宜了吧。」我字斟句酌地說:「幾個理由:第一,就像妳說的,她對團結有影響,妳不是說有四個不錯的學妹嗎?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如果幹掉顧欣宜能換得另外三個團結一心,那妳身為社長,就不應該為了區區演辯社關係去選一個會造成內部不穩的人來接任。第二,妳高三就不管社團了,問題是妳現在還在管,今天的決定會變成明天的信譽,如果到了高三社團分裂,被妳同屆說閒話,到時候既管不著又沒辦法當耳邊風,豈不是更煩?」

「呃。」

「更重要的是,妳們正在搞三社聯盟。」我續道:「如果顧欣宜學妹的確像妳形容那樣是一個只顧自己的人,那她絕對不會只在辯論社興風作浪,保證會影響到演講社跟戲劇社。禮拜一阿貴還在那邊妄想什麼跨校五社聯盟,要是顧欣宜當了社長,保證會搞出一堆事來,屆時搞不好連說唱藝術社都會受到牽連。我幫演講社跟戲劇社談合作,不是為了讓她坐享資源的。為了大家好,建議妳還是選個別人吧。我很擔心妳,我不希望今天的選擇,會替妳造成未來的遺憾。畢竟……」

「才怪,」巧怡忽然出了聲:「凱子你少亂講。」

我跟娃娃都是一怔,轉頭望向會議桌彼端。只見巧怡滿臉嚴肅,瞪我一眼,對娃娃說:

「藝嵐不好意思,讓我說句話。」

「呃,妳說。」娃娃忙道。

「你們兩個『金童玉女』,好像有點走火入魔了。」巧怡眉頭深鎖,表情頗不以為然:「我剛剛都聽啦,恕我直話直說,你們判斷事情的角度很有問題。藝嵐妳覺得那個關公別有所圖,就算真的是這樣,那也是對方的『所圖』,跟妳怎麼選擇社長沒有關係,妳不能因為會不會影響凱子改變妳身為社長的決策。凱子你的問題更大,不是決定退休了嗎?學弟想怎麼運作社團,你不該替他們保留一點自主空間嗎?」說著大搖其頭:

「小黑要不要參加選舉,未來演辯社跟說唱藝術社的關係,都不是你該左右的。當年小達學長選你當社長,你當了……十一個月啦,他有干涉過你要不要參加選舉,要不要跟演辯社打交道嗎?」

「哪沒有?意見一堆咧。」

「你聽了嗎?」巧怡瞪我一眼:「小光告訴過我啊,他找你嗆聲,結果被小光打發走,你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你喜歡他這麼做嗎?你也要跟他一樣嗎?你在這邊扯什麼跨校五社聯盟,我們都跟主任拒絕了,主任也認同了,就算未來小黑鬼迷心竅被顧欣宜或演辯社說動,別說你一句話他就會退縮了,就算人家翅膀硬了不理你,想在主任那邊重起爐灶也沒那麼容易吧?至於三社聯盟,其實是辯論社跟演講社聯盟、演講社跟戲劇社聯盟,隔著我們,辯論社無論誰當社長都影響不到戲劇社,你少拿人家藝嵐的學妹當藉口。」她停了停:

「凱子,你身為榮譽社員,對學妹的瞭解太少了。庭安跟佳欣沒那麼好欺負,別看兩位學妹可愛可愛的,她們背景都很硬,加一加完全不輸給上屆班聯會的張子藝學姊,比我跟馨馨的組合強得多。至於小笙學妹,你放心好了,她不喜歡我是一回事,既然當了戲劇社社長就是演講社的勢力範圍,誰敢跟她亂來看我怎麼修理人。另外你又不認識人家辯論社學妹,你的建議完全是為了自己,甚至只是為了保護小黑一個人而已,好意思說是為了藝嵐著想,這樣講超無恥的好嗎?」

「呃,巧怡妳別這麼說啦,」娃娃忙道:「我對凱的確是一團好意,但他也只是給我建議啊,剛剛不都說了,愛聽不聽都依我呀。」

「他依妳,妳又依他,還不是一樣?」巧怡這才笑了:「妳少來,人家欺負妳喜歡他,『娃娃』妳就這麼聽話嗎?妳要選誰當社長當然可以參考他意見,我選社長也問他啊,問題是他根本就是在干涉妳家內政,跟他們學校演辯社一模一樣,我是對這個態度有意見,而不是他建議的內容。」說著又對我道:

「凱子,你跟我聊過你們教官不要你參與選舉的事,還記得嗎?」

「記得啊,怎樣?」

「你對整件事的態度,就是你們教官擔心的事。」巧怡望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去年你選社長、對待基隆女中、舉辦公演的過程、對待阿丹的態度,直到參與代聯會選舉的方式,每件事我都看在眼裡。我是你的好夥伴,我不會評價你的行為,但是你自己有沒有檢討一番呢?剛剛聽你跟藝嵐討論,說真的只要一講到這種爭權奪利的事你就變了一個人。斌斌不是找過你嗎?」

「呃,對。」

「她說得還不夠明白嗎?你學弟需要的是一個哥哥,不是爸爸。」巧怡哼了哼:「意思是要你帶領他們,不是管教他們,更不是干涉他們怎麼經營社團。我覺得斌斌說得太客氣了,學弟根本是你的扯線木偶。小黑怕你失望、小彬對你愚忠、猴子……好,乾弟,想那麼多都是為了你的『布局』,其他幾個大胖還是阿達的每個都崇拜你跟什麼邪教教主一樣。結果你一直不肯放手,擺出一副孩子不懂事只有你懂的樣子,那他們要怎麼長大呢?那天在中正紀念堂就問過你了,直到今天你還在這邊布局東謀劃西的,是打算管到什麼時候呢?」

「才不是這樣,我哪有『布局』『謀劃』什麼,早就完全授權他們了好不好?」

「唉,你還真的沒聽懂。」巧怡搖頭:「什麼叫『授權』?意思是你的計畫讓他們執行,做壞了他們負責,做好了是你的計畫好,說穿了他們根本是你的棋子而已。凱子你有點良心,學弟對你掏心掏肺,結果你對他們還沒有對演講社好。想想去年吧,小達學長交給你四大任務,他可是把計畫說清楚給你聽的,也是經過你同意的,之後怎麼做完全讓你決定,小黑他們連你的計畫是什麼都不知道,你好意思說他們不是棋子嗎?說實話啦,你心中真的有什麼『計畫』嗎?」

「那都是妳在說的,根本沒有好嗎?」

「所以還是胡搞嘛。」巧怡搶白:「你去年參加選舉就這樣,怎麼一點改進都沒有呢?禮拜一我要你考慮一下實驗劇展,你以為我是為了小光嗎?其實是為了你啊。與其跟那些政客搞來搞去,你還不如努力辦場表演呢。打贏打輸不重要,帶著學弟打一場美好戰役不好嗎?就算不辦實驗劇展,弄個成果發表會也行啊。你說不想幫小光捧哏了,我回去想了好幾天,我覺得這不見得是你真正的想法,說不定打從第一天起你就是逗哏的,只是騙自己是捧哏的,結果忘詞了沒人怪,只好怪你的搭檔。」

「才不是!」

「你會生氣,代表我說對了。」巧怡毫不退縮:「你對阿丹、馨馨、學姊、藝嵐、學弟,直到那些政客都是這樣。你裝包袱他們抖,你哪裡是捧哏的?凱子啊,我一直覺得你在濫用大家對你的尊敬,頂多對我或演講社沒有這樣,所以我沒有立場說什麼。可是對藝嵐不行,你們可以去溜冰喝咖啡,唯獨對辯論社的事你不可以亂建議,挑選下屆社長的是人家王社長,不是你的『娃娃』。你一個說相聲的請自重。」

「呃。」

巧怡的話既犀利又直接,說得我跟娃娃面紅耳赤,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巧怡嘆了口氣,放低聲音,對我們說:

「好啦好啦,你們別這種表情,我話說得太重啦。」

「這個嘛……」娃娃有點不好意思,忙道:「巧怡謝謝妳,妳是個真正的好朋友。都怪我不好,本來就是我的事,是我把凱拉進去的,原本他也沒打算管嘛。」

「這更糟。」巧怡搖頭:「藝嵐啊,我也常常跟妳討論社團的事,我們身為社長本來就不能每件事情都跟社員討論,有妳跟凱子幫我忙,我是很感激的。」她停了停,瞪我一眼:

「問題在凱子的心態。他的意見其實很有道理,雖然我覺得實際情況並沒有他說的那麼誇張,但妳學妹讓妳傷腦筋也是事實,換成是我就會換一個人。但凱子不是這麼想的,他考慮得很權謀,卻權謀得很沒有必要。他自己也說了,沒有什麼計畫啊,所以根本就是在干涉。干涉學弟、干涉演辯社、干涉選舉,甚至通過建議妳怎麼選社長干涉你們兩社的關係。這樣的他很不像我……心目中的他。」

「巧怡,妳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我大搖其頭:「娃娃問我意見,我就告訴她我的意見。關公一堆陰謀詭計,機關算盡就是不放過我們,連小黑知道要提防他。此時此刻我還是社長,做學長的幫學弟先一步處理障礙有什麼不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他們都老老實實的,我用得著想這麼多嗎?」

「好啊,這可是你要聊的,那我們就聊下去。」巧怡眉毛一挑,冷笑道:「這樣吧,我問你,剛剛藝嵐說是她把你拉進去的,你原本也沒打算管,對吧?」

「對啊。」

「既然沒打算管,那你幹嘛不勸藝嵐也別管?」

「那是演辯社欺到辯論社頭上,強迫娃娃接受顧欣宜,我為什麼要勸她別管?」

「哈,你露出馬腳啦。」巧怡一笑:「凱子,你還沒聽懂嗎?」

「沒聽懂,馬腳在哪裡?」

「我問你『幹嘛不勸藝嵐也別管』,你回答『演辯社強迫娃娃接受顧欣宜』,對不對?」

「對。所以?」

「你之所以建議藝嵐換學妹,是因為你覺得『演辯社欺到辯論社頭上』,所以跳出來幫藝嵐打退他們,斬斷他們在辯論社交好的學妹,順便利用他們的不和混水摸魚,取得自身最大利益。而不是跟演辯社那些人發揮你的影響力,幫藝嵐解決困難,強化兩社關係,成就一個更健康的成北聯盟。」巧怡嚴肅地說:

「你搞清楚,辯論社不是演講社,沒有人請你當榮譽社員,你要幫忙只能是幫藝嵐個人的忙。就我觀察胡財貴或林碩彥都很買你的單,你出面要求大家建設性解決問題他們保證配合,就算有人針對你也可以用誠意與實力來化解,這才是幫藝嵐的辦法,也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結果你不但不幫忙,甚至反其道而行,出的主意完全是破壞性的:學妹裡通外人所以換掉,演辯社圖謀不軌所以防堵,跨校聯盟很糟糕所以千方百計消滅在搖籃裡。這三件事是藝嵐、演辯社,還有下屆學弟妹的責任,都不是你有權力決定的,結果你通過『建議』藝嵐換掉學妹一併處理,躲在幕後指點江山,手段高明不露痕跡,走裙帶關係連面對對手都不必。這根本不是『不想管』的作為好嗎?要是你真的不想管,只要讓藝嵐自己決定,再去跟小黑說清楚你的想法,小黑難道對付不了他們嗎?」

「嘖,什麼叫『群帶關係』?」我哼了哼:「小黑沒有權力管什麼顧欣宜啊。」

「你就有喔?」

「關公針對的是我,小黑能怎樣?」

「人家針對你,你必須靠學弟才擺得平嗎?」

「那……如果演辯社又想搞跨校聯盟,小黑該怎麼辦?」

「拒絕啊。」

「要是有人跟他咬耳朵,結果他跟這次一樣,被人利用了怎麼辦?」

「哈,小黑耳根軟,所以你擔心?那還不是利用藝嵐來保護學弟?」巧怡嘿嘿一笑:「這就是我說的退而不休。他耳根軟又不是今天才開始的,要是他這麼容易被人利用,那就是你選錯人,那把他換掉呀,這才是你的權力好嗎?再說是否被利用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你覺得他耳根軟,說不定這才是他的優點,你們說相聲的不說笑話天天搞政治很對嗎?人家以和為貴,聽得進大家的建議,耳根軟一點又怎樣?一定要像你這麼東征西討的才算厲害嗎?」說著哼了一聲:

「換個角度看,你好意思笑人家,你耳根子很硬是不是?你為什麼參加選舉?為什麼最後選擇支持胡財貴而不是那個管樂社的?為什麼選後心灰意冷了?為什麼現在又捲進去了?說句不好聽的,你很不會拒絕人,我說你也聽、主任說你也聽,小箏學姊一找你就……算了我不想提她,那馨馨大姊的事你怎麼講?『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實力不足是你自己的意見嗎?寒訓上你是不是比較想選『打啞謎』而不是『測字』?你為什麼要加入那個樂團?為什麼要參加小箏學姊跟黃益誠班的畢業旅行?為什麼放任小光不管社務?為什麼對柯憶雯的態度總是變來變去的?你說啊,你耳根子很硬嗎?」巧怡瞪我一眼:

「你超容易被人影響的,只要對方態度好,或者有利可圖,不管是誰都能隨意擺佈你做任何事。學校找你當評審連事先徵詢一下都免了,那兩個班聯會的竟然覺得自己有資格叫你讓出說唱藝術社的表演時間。你不要覺得我沒良心,去年你幫忙賣社徽,我在那邊擔心你能不能賣三百個,結果你跳出來一口氣買斷一千個。你老實說,當時是為了誰這麼做的,學姊嗎?我嗎?演講社嗎?」

「為了馨馨。」

「對,你倒是誠實。」巧怡點點頭:「問題是人家開口了嗎?一千個?馨馨連想都不敢想好不好?你這人耳根軟,軟到人家連開口都不必只要撒撒嬌你就會自己聽進去。結果呢,每件事通通往你身上賴,對啦你本事好,問題是你不覺得累嗎?去年六七晚會根本不是你該扛的責任,小箏學姊問都不問就往你身上丟,還放任學姊圍攻你,難道都是應該的嗎?當天成敗影響那麼大,你一個人負擔全部責任,我在一旁超級擔心,身為學妹又不能跳出來反對學姊的做法,捱了一整天總算快要成功了,通乳丸一來我都嚇哭了,還是小光手快幫我關掉麥克風的。你知道當時我在想什麼嗎?」

「擔心搞砸表演啊。」

「才怪,班聯會好大喜功,表演當天才叫我們準備,搞砸又怎樣?時間那麼短不搞砸才奇怪,學校憑什麼苛責我們?」巧怡說得有點激動:「我緊張了一整天,看到你過關斬將好為你高興,看到大家通力合作覺得好感動,想到細節很多要是出了什麼意外你一定很難過又好替你擔心。幸好最後你都解決了,站在臺上從第一幕到第十幕,每次輪到我跟小光串場的時候我就提醒自己一定不能給你漏氣,沒有我的戲的時候就在那邊幫大家打分數,不蓋你,真是度日如年啊。好不容易走到最後一幕,大姊她們超厲害帶動全場氣氛了,當時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結果突然跑出一個通乳丸。」巧怡的表情好複雜:

「凱子,那個瞬間我心裡只有你,當時不知道你是故意讓廣告放完的,覺得那段廣告永遠不會停,我站在那裡一直哭,怕你嚇呆了反應不過來,一直推小光叫他趕快想辦法,他還要我相信你,說你一定在處理。當時我一點也不信,覺得下臺之後你一定會超級傷心,邊哭邊要自己堅強,拚命想一些之後要怎麼安慰你的話。結果你超神氣的站出來一番話轉危為安,下臺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以後一定要相信你,同時也要保護你,絕對不能讓誰再把這種害死人不償命的工作丟給你了。」

巧怡一番話說得我感動不已,卻聽她語氣一變,不滿地說:

「結果呢,我什麼也阻止不了。每個人都找你,誰的話你都聽就是不聽我的。剛剛說的都是一堆大事,辦好了起碼可以得到一些特權,問題是你連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都被人推著走。像校慶時家鳳找你修麥克風,你是水電工嗎?她有權力要你幫忙嗎?要是修壞了,總務處追究責任,不就又是你要扛嗎?」她喘了口氣,又說:

「凱子,你快高三了,我在一旁越看越擔心。你身上的……責任……還不夠多嗎?你記得我是晴雨計吧?人家很擔心你的。主任找你做事你奮不顧身,主任的話你卻沒有聽進去。要先有中心思想,本事才能發揮在對的事情上。而不是耳根軟、沒主見,事情跑來被動答應,覺得別人有所圖謀馬上反射性出手反擊。更糟糕的是一被人拜託就跳下去,完全不去想是不是應該幫忙,拿你的影響力拖身邊的好朋友一起下水。你要知道,你的本事越強,亂做一通的傷害就越大,這半年還沒有學到教訓嗎?」

「我……」

「你是我的好朋友,一年多了,我受過你很多幫忙。」巧怡停了片刻,改口說:「高中一半時間都有你,當社長、談戀愛、辦表演,還有……其他的,如果沒有你,我的高中生活一定不會過得這麼精采。所以凱子啊,」她放輕聲音:「就算幫我一個忙吧,別再管那些事了,好好把握手上的時間,無論談戀愛辦表演什麼都好。眼前有那麼多挑戰,每項挑戰都是一種體會,體會得好就是美好的回憶,體會得不好,就會產生更多的遺憾。不說別的,就說藝嵐好了。」說著對娃娃一笑:

「藝嵐喜歡你,但人家也接受了你的選擇。你們接下來要怎麼相處呢?去溜冰?吃牛排?戴情人耳機分享音樂?還是窩在一起商量怎麼對付演辯社呢?藝嵐說她很想找你騎她的車載她出去玩,我想你們大概也不願意一邊兜風一邊討論顧欣宜吧?」

「討厭啦,幹嘛講出來?」娃娃臉一紅。

「幹嘛不講?他耳根很軟的好不好?」巧怡哈哈大笑:「凱子這就是我的意思,藝嵐跟你的相處是另外一種挑戰,未來會變成怎樣,端看你有多麼在乎跟藝嵐的關係。你自己知道接下來幾個月你有多少……挑戰,這樣的你竟然還有時間去管什麼演辯社,我真是敗給你了。」

「唉。」

「你還嘆氣咧,很幸福了好不好?」巧怡放軟語氣,勸道:「今天的你什麼都有,頂多是……有的太多了有點亂。沒錯有些事情很傷腦筋,但是你腦筋好不怕傷,就怕傷錯地方。答應我別再管那些事了,如果要管也是為了你愛的人去管,而且一定要管得開心,同時也要贏得自己的好處。幫小黑可以,幫藝嵐可以,拿出對演講社的那種誠意,辦到像六七晚會那樣神奇的成果給大家佩服,最重要的是要讓自己開心。好不好呢?」

「呃,好啦。」

「說到要做到。」

「唉,知道了啦。」

「嗯,這才是我認識的你。」巧怡終於滿意了,笑道:「耳根好軟,唸你幾句就『知道了啦』。藝嵐看到沒,這傢伙就要這樣對付,千萬不要被他帶著走,抓著他一頓痛打,然後他就什麼都答應妳啦。」

「呵呵,我知道呀。」娃娃噗哧一笑,對我眨了眨眼。

「媽的,妳們交情好。」我嘖地一聲,想起娃娃之前那些「得寸進尺」,忍不住說:「幫幫忙好不好,一個演辯社就傷透腦筋了,妳們一個『演講』一個『辯論』,果然幹這種事情的都不是好東西。」

「哈,國語文競賽五連霸,新生盃冠軍班的都不知道是誰,你還會吟詩咧,敢笑人家不是好東西?」巧怡忍不住好笑:「難怪即席演講輸給家鳳,你都嘛準備好暗算人的,臨場就不行了喔,通乳丸先生今天放假去了嗎?」

「我這叫好男不跟女鬥,哼。」

「管你的,我要先去忙啦。」巧怡一笑,把筆記本闔上,起身說:「本大社長今天講得很痛快。凱子你把握時間陪陪藝嵐,幫她出點正經主意,我忙完就回班上去了,等一下沒碰到就算了,記得放學後來找我,社團聯展票有帶吧?」

「有。」

「那拜啦。」

巧怡嫣然一笑,收拾桌上文件,自顧自地離開了校史室。

校史室的門很重,帶著減速機關,巧怡都走了老半天門還在緩緩闔上。室內沒開燈,敞亮的上午陽光照進來,裡頭顯得有點陰暗。

娃娃等門關上,這才輕鬆下來,低聲嘆了口氣。

「呃,真不好意思。」我搔搔頭,忙道:「巧怡很直,是我不好,害妳一起被唸。」

「喔,沒關係的。」娃娃回過神來:「她講得很對,我們兩個的確有點走火入魔,這根本是『走火入魔的金童玉女』嘛,被人家唸一頓只能說是活該。」說著一笑:「倒是一起被罵也挺甜蜜的,我只是有點羨慕而已。」

「羨慕什麼?」

「你們的交情啊。」娃娃似乎真的很羨慕:「你跟她感情真好,這麼重的話連醞釀一下都不用,說講就講完全不擔心你翻臉。這就是你之前說要『慢慢培養的交情』,對不對?」

「呃,大概吧。」我有點糗,又搔了搔頭:「我跟她的確是無話不談的。去年還生疏一點,各自當上社長之後常常討論事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成這樣了。」

「她常跟你這樣說話嗎?」

「沒有,這是第一次。」

「哦?」娃娃一怔:「那以前她是怎麼……規勸你的?」

「她很尊重我,很少『規勸』我什麼。」我回想去年一整年來的巧怡:「倒是我比較常勸她,社團管理啊、人際關係啊,還有一些……別的事。反正都是建議,我講我的她做她的,比較像是……她的鏡子吧。」

「鏡子?」

「是啊,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我講一講她想一想,有則改之無則嘉勉,拿我的做法對照一下,去蕪存菁就是了。」

「那要是她對你有意見呢?」

「其實她很少對我有意見。」我搖頭:「巧怡挺尊重我的,有什麼看不順眼的頂多建議一下,不然瞪我兩眼或吐槽幾句,通常都是點到為止。」

「那她今天怎麼了?」

「嗯,這麼一講好像真的有點不同。」我思考半晌,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之前她多半針對我的人際關係,或者我怎麼辦社團之類的事情,反正都是我的『責任』,唸幾句像是在督促提醒,跟今天不同。」

「那今天是?」

「她在勸我不要做不開心的事,更不要因為自己不知為何而戰傷到妳。」我嘆了口氣:「剛剛講到顧欣宜學妹,我心裡想的是關公。那小子滿肚子壞水,我的確是用防備他的角度對妳提出建議。這麼一想真對不起妳,我沒有站在妳的立場幫妳想,反而利用我們的關係跟關公打仗,是我不對。」

「別這麼說。」她微微一笑:「關永慶的確滿肚子壞水,你教訓他我高興都來不及。倒是凱啊,你耳根子真的很軟,巧怡一說你馬上開始檢討啦,那你好好檢討,看要怎麼跟我賠罪吧,呵呵。」

「厚,妳又來啦。」

「誰叫你耳根軟?」她笑道:「這樣吧,罰你找時間再陪我一次,你快帶林美薇去上次那間義大利餐廳,那我就可以去見識一下啦。另外說一聲,我不贊成巧怡的意見,你不必動用你的影響力幫我跟演辯社『強化兩社關係』。我們兩社關係已經走到盡頭了,加上下學期比賽規則改變,本來就只剩一些傳統的合作可以進行。剛剛提到幾個學妹,這學期演辯社忙著內鬥不管社務,學妹們開拓了許多跟其他學校的關係,建中啊、中山啊,談了好多合作項目,反而跟成功的活動叫停了不少。」

「他們不是『最大的資源』嗎?」

「用不上的『資源』跟沒有一樣。」

「唉。」

「嘆什麼氣啊?」

「這很可惜呢,」我搖了搖頭:「雖然是演辯社,他們畢竟是成功的一份子。作為成功人,我挺替他們遺憾的。」

「你喔,就是愛當童子軍。」

「算了算了,對那些傢伙日行一善多半沒好報,妳愛怎樣就怎樣,我才不幫他們講話。」我嘖地一聲,又問:「除了演辯社自己胡搞,你們關係疏遠的理由跟阿義被踢去詩社有沒有關?」

「龍吟詩社不是問題,他是辯論隊核心隊員,影響力還是很大。」娃娃臉一紅:「怎麼說呢,其實跟我喜歡上你比較有關。我跟你走太近,影響到跟阿義的感情,那他作為辯論隊員的影響力自然就沒辦法用在我們跟演辯社的合作上了。昨天他打了個電話給我,我們聊了一下,我覺得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聽說是你勸他聯絡我的?」

「是啊。」

「因為馬上就要高三了,『把前塵往事做個結論』,是嗎?」

「對,結果呢?」

「人家沒有要做『結論』呢。」娃娃輕嘆一聲:「他啊,對我的興趣遠遠不及對胡財貴的,找我只是想確定你沒有要保護胡財貴的意思,被我追問幾句,反而講了一堆之後的復仇計畫。以前聽說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用情更深,當時不懂,看到今天的阿義,我才明白了這句話的涵意。」

「我以為他知道我沒有要保護阿貴了。」

「他知道,只是……怎麼說呢,怕你耳根軟吧。」娃娃勸道:「這麼一想巧怡才是最瞭解你的人。沒錯,你還是別管了,省得賠上你自己的信譽去幫胡財貴,那可不值得。」

「唉。」我搖搖頭:「那妳跟阿義呢,就這樣了嗎?」

「是啊,他沒提幾句以前的事,大概也不在乎了吧。」娃娃的語氣有點落寞:「這也好啦,從某種角度來說也算是一個結論。別講阿義了,再問你一件事。」

「好啊,妳問。」

「你跟戴雅馨的姊姊怎麼了?」

「呃。」

「巧怡講話吞吞吐吐的,一聽就知道有問題。」娃娃望著我的眼睛:「喂,你沒有移情別戀吧?」

「哎哎哎,不是那回事啦。」

「要說實話喔,」她追問:「聖誕節看你們在臺上的樣子,我覺得她跟你感情超好的。你確定沒跟她發生什麼事嗎?」

「怎麼說,我跟她感情的確很好。」我停了半晌,想起昨天醫院牆上的粉紅色海報:「要說發生什麼事當然是有,不過不是移情別戀,妳別瞎猜。」

「那是怎麼了呢?」她忽道:「你的表情很奇怪,這種表情從來沒有在你臉上看過,聽巧怡的語氣也不像在怪你亂談戀愛的樣子,什麼『責任』的,不方便跟我說嗎?」

「這個嘛……的確不大方便說耶。」

「這樣嗎?」

娃娃盯著我,一時沒有說話。過了好一陣子,忽然露出一個溫柔的神情,輕聲說:

「凱,那你回答這個問題好了。這件『不大方便』的事,雖然讓你十分困擾,但你卻沒有不高興,對不對?」

「咦?」我吃了一驚,忙問:「對。妳怎麼知道?」

「從你剛剛的回答。」她簡單地說,又問:「所以巧怡是自己知道的,不是你跟她講的,對吧?」

「呃,對。」

「你原本不想跟巧怡講,對不對?」娃娃又問,忽然改口說:「等等,我修正一下問題。應該說你一開始沒有打算跟巧怡講,但既然她知道了,也就鬆了口氣,說不定還很高興她知道,是這樣嗎?」

「這個嘛……」

我想了片刻,發現這的確是我的心情。震澤的事太大了,每個人都是「當事人」,從大姊、薇、老爹到馨馨,每個人都讓我感到莫大的壓力。只有巧怡不同,她既不評價我,也沒有責怪我,在乎的是我的情緒,連對我的感情都「留在中正紀念堂」了,面對我只有關心,甚至還不多問,只是默默支持著我。

問題是,娃娃是怎麼看出來的呢?我訝異道:

「奇怪了,妳沒說我還不覺得,這的確是我的情緒。」

「這就是你們兩個人奇妙的地方。」娃娃緩緩地說:「那我問你,如果換成知道的是我,你也會覺得鬆一口氣,高興我知道嗎?」

「嗯……」我想了想,點點頭:「也會耶。」

「那我很開心。」她笑了起來:「你別緊張,我沒有要問你。請記得我是支持你的,如果有一天你也想跟我講了,那我保證會像巧怡一樣好好聽你說,不管什麼事,都會站在你這邊的。好嗎?」

「好。」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她的聲音好溫柔,暖暖地滲入心裡。我輕輕地說:

「娃娃,謝謝妳。」

「別這麼說,我喜歡你嘛。」她甜甜地笑了起來,表情充滿了奇妙的幸福感:「凱,很多話平常沒辦法跟你說,難得今天有這種機會,我很高興能夠在這個地方,跟你這樣子說幾句心裡的話。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喜歡看你傷腦筋的樣子耶。」

「啊?」我一呆:「為什麼?」

「這很難解釋。」她想了半晌:「或許因為你很厲害吧,對其他人、對我,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那種時候的你很不自然……或者說有點不大像是一個真實的人,反應雖然快,卻有種早就準備好的模樣。問題是不管再怎麼強的人都有傷腦筋的時候,那才是真實的你,你傷腦筋的時候不大設防,表情很可愛,看起來是真心在……傷腦筋的。」

「嘿,還有這種說法呀?」我忍不住一笑:「妳這人,別人都傷腦筋了,妳還看熱鬧。」

「我看的不是『熱鬧』,」她笑道:「是你的模樣喔。說真的啦,你一傷腦筋就會露出一種……很難形容的真誠感。很專心很單純,一身本事突然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小男生在那邊……傷腦筋。」說著噗哧一笑:「哎呀,我不會形容啦,反正你傷腦筋很好看,你很少讓人看到那種樣子,所以才喜歡看呀。」

「真是的。」我臉一紅:「奇怪了,我很少表現出那種樣子嗎?」

「幾乎沒有。」她認真地點著頭:「只要在人前,你都是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模樣。像剛剛跟心蕾,打從第一句你就牢牢掌握著節奏,好像早就知道她要問什麼一樣。跟你相處也不是第一天了,我知道你都是現場想的,對她也很有善意,那種時候你……就是大家心目中的董子凱啦,所以我不喜歡。跟我相處的你不會這樣,獨處時你很單純,之前在陽明山,每次在公車上吃你豆腐,小小得寸進尺你就開始傷腦筋,然後就很可愛啦,嘻嘻。」

「唉,妳哪有『小小』得寸進尺啊?」我搔了搔頭。

「你看,像這個動作,」她指著我的手:「你傷腦筋的時候一定會抓頭。你這種小動作很多,嚇一跳嘴巴會張開,說對不起會一直點頭,被誤會的時候語助詞是『呀』,委屈的時候是『嘛』。我很冤枉『的呀』、也很努力『的嘛』,還有被人說中心事的時候一定會用『耶』。」

「對耶。」

「看,是不是?」她笑得很有趣:「剛剛問你跟馨馨大姊的事,我說你很困擾卻沒有不開心,你不是問我怎麼知道的嗎?」

「對啊,」我一怔:「妳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回答『不大方便說』『耶』。」她笑道:「重點在那個『耶』。你當我是自己人,情緒表達很直接,那個『耶』說得完全不設防。明明是一件困擾的事,你卻這樣表達,代表困擾歸困擾,你卻沒有逃避的意思,所以猜應該沒有不開心,只是傷腦筋。」

「哇塞,妳好厲害。」我難以置信地問:「這種觀察超難的,妳對每個人都能這樣嗎?」

「沒有,只有你。」她搖頭:「說也奇怪,我很會解讀你的表情。或許因為你在我面前很真實吧,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很少看到你那種對付別人的公關表情。你記得我們去陽明山那天,在成功門口遇到關公,對不對?」

「好像是。」

「當時我正在跟他講話,講一講看到你,原本你滿臉輕輕鬆鬆的表情,一見到他馬上認真起來,然後離開成功校門你就又輕鬆了,雖然都沒講什麼,但表情就是輕鬆的,一副等著帶我出去玩的樣子。」她微笑著說,又道:「不只那次,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公車上,當天還有小箏學姊。你不想理我,所以擺出一副懶得理我的臉。在醫院你生氣學姊把獎章送給我,於是臉上就露出生氣的表情。說也奇怪,你對別人都不會這樣,雖然不是每次都是笑臉,但你在我面前很真實,真實的你最好看,嚴肅有嚴肅的帥、沉默有沉默的帥,連不高興都是彬彬有禮的,很紳士的不高興。」說著嘆了口氣:

「講起來我也是自找的,就是喜歡你這種真心誠意的態度,這也是我才認識不久就迷上你的原因。」

「呃。」

「嘻嘻,你不好意思了。」娃娃微笑著說:「這是你所有表情裡最迷人的一種,所以才常常吃你豆腐呀。糗糗的你最好看了,就算沒跟人家在一起,還是可以逗一逗來欣賞呢。」

「哎哎哎,妳夠了呦。」我的確很不好意思,忙道:「妳說是就是,我相信了還不成嗎?問妳喔,只有我這樣跟妳相處嗎?」

「是啊。」

「妳同學呢?」

「北一女嘛,總是有點競爭關係的。」她搖頭:「或許問題是我造成的也說不定,我在別人面前會維持一個形象,資優生啊、社長啊、很兇的學姊啊,乖巧的學妹啊,依照身分扮演應有的角色。既然我是這種臉,人家當然也就……怎麼說呢,相敬如賓嘍。」

「這樣不累嗎?」

「說不定潛意識裡很累,只是從來沒有認真去想。」她聳聳肩,又笑道:「所以你就變得很特別了。我那些裝模作樣對你毫無用處,這是打從認識那天就開始的,並不是我們……我對你表白,你喜歡我『蠻多點』以後才這樣的。」

「呃。」我臉又是一紅,忙問:「那阿義呢?」

「他不大表現自己的情緒。」娃娃搖頭:「說真的跟我有點像,差別在我會因人而異,他對每個人都是同一張臉。阿義總是笑笑的,乍看之下很溫暖,認真相處就很有距離感。不是說他裝出來的,但他的確比較善於隱藏自己,表現出來的樣子都是他希望別人看到的……某種禮貌周到的形象。講話也是,你們兩個的聲音都很好聽,你的聲音比較體貼,可以生動表達出當場的情緒……當然不高興的時候壓力也就超極大;他的聲音比較溫文儒雅,從來不會大聲說話,跟外型一樣很有紳士風度。但這種風度……」

「怎樣?」

「很難形容,」娃娃搖頭:「不然這樣講好了,上次我們去西門町吃西餐,那次你對服務生先上你的菜很有意見,對吧?」

「呃,對。」我一怔,怎麼講到這裡了:「嘿,妳連這點小事也看得出來啊?」

「你很明顯的,我也很認真看你啊。」她點頭:「前菜先上你的,你坐在對面一直皺眉頭,後來主菜先上我的,你就露出一副『總算』的表情。入座你會幫我拉椅子、點餐會先問我什麼不吃、菜來了等我吃才動刀叉,這些舉動都很紳士,平常阿義也會這麼做。」

「那差別在哪?」

「差別在你沒有用一種『很紳士』的語氣或肢體動作去做這些事。」娃娃解釋:「你做就做,覺得小姐服務差就皺眉頭,拉椅子就拉,點餐就點,等我先吃就等,過程都在跟我聊天,並沒有刻意做什麼,好像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一樣。」

「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我點頭:「基本禮貌好不好?女士優先啊,那個小姐服務超爛,好意思收一成服務費。阿義很有教養的,他一定也會這麼做。」

「他的確會,但同時也會把這些行為『做』出來。」娃娃皺起眉頭想了想:「不知道耶,就是有種特別去做的感覺。跟他相處總是這樣,不管幹什麼,我常常覺得他有某種『周到感』,彷彿每件事都是刻意去做的,是不是真的想做很難說,這麼一來就不大舒服了。」

「我覺得妳對他太嚴格了,阿義教養很好,人家那是尊重妳。」我搖頭,又問:「為什麼不舒服?」

「人刻意做什麼事,一定有目的。」娃娃解釋:「我喜歡你,那就會去做一些討你開心的事。你對我也是這樣,頂多……哼哼,有時候討厭我,就會表現出討厭我的樣子。」

「喂。」

「好啦好啦,不鬧你。」她噗哧一笑:「你還真好逗。反正越周到的態度,感覺起來就越有別的想法。或許他只是想要表現紳士風度而已,問題在越想努力表現,反而越顯示那不是真的他。跟你不同,你對人很有誠意,坦坦率率地,這是我喜歡的你。問題是這並不好,你要想辦法改一改。」

「有誠意還不好啊?」

「你不能對每個人都付出誠意,然後才決定對誰收回去啊。」她認真地說:「你這人好惡太明顯了,對人又好,第一時間多半是誠意十足的。問題是人跟人的交情會變,哪天你不喜歡誰了,態度一改,對方不就立刻知道你討厭他了嗎?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珍惜你的誠意,加上你給得太快,就覺得是欠他的,一收回去就翻臉,而不是先跟你相處一段時間,爭取你的尊重,之後才知道要珍惜。」她停了停,補充說:「這也是你總是到處留情的原因。男孩子嘛,態度像你這麼誠意的男生其實很少,多半不是在吹牛就是色鬼寫在臉上。你對人好,又不要人家回報,女生當然會覺得你特別喜歡自己,那就會把心思放在你身上啦。」說著臉一紅:

「我就是這樣喜歡上你的。你又認真又可愛,對我又直接,怎麼能不喜歡呢?你想想那些對你表白過的人,哪一個不是跟我一樣平白無故被你關心,被你真心對待的呢?」

「這個……」

「不說別人,梁文渝就這樣想。」娃娃認真地說:「聖誕節我們聊了好多,大部分都是在講你。她說過,你對她做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她都不懂自己憑什麼值得你的付出。凱,你真的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剛剛講到阿義,你知道你跟他最大的差異在哪裡嗎?」

「不知道,在哪裡?」

「阿義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有禮貌,你的誠意卻會因人而異。」娃娃解釋:「你對張三用張三接受的態度,對李四用李四喜歡的方式,每個人都……怎麼說呢,承受了滿滿的你,像是為對方量身訂做一個專屬於他們的董子凱,不管是董子凱學長、凱子兄弟,或者凱這個甜蜜的男生,你都讓對方覺得你心中只有他,全心全意為他著想。哪怕是敵人,巧怡說你下手很重,那也可以解釋成你尊重對方是個可敬的對手,拿出渾身本事與對方周旋,那也是一種極大的尊重呀。」

「嘿,我真的有這樣嗎?」

「就因為你不覺得自己是這樣,所以嚴重。」娃娃認真地說:「這是貨真價實的真心誠意,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你要學會保護自己,別總是用一顆真心面對每個人。像剛剛跟心蕾吧,你們又沒交情,你甚至很討厭她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但人家一出言求你,你就馬上好言好語答應幫忙,這是不必要的,你懂嗎?」

「等等,妳不是要我幫她忙嗎?」

「幫忙是一回事,重點在『好言好語』。」娃娃搖頭:「一開始你很客套,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結果她一示弱,你馬上變回那個大家心目中的溫暖凱子,什麼都答應人家。我在談的是你要保護自己,不是要你拒絕她。這種順水人情幹嘛不做?班聯會主席耶,她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瞭解。所以妳才跳出來說我很難纏,是嗎?」

「是,我心眼很壞,要她改變看你的眼光,覺得你在拿俏,不希望被她發現這麼溫柔的你。」娃娃頑皮地一笑:「這種樣子給我看就可以啦,才不要給她看呢。你幫她忙我沒意見,不過不要幫得這麼溫柔,擺出一副校際紅人的跩樣子給她看就好啦。」

「唉,妳喔。」

「凱,真的,你要想想我的話。」她認真地說:「我們要高三了,喜歡你一場,這些話以後也沒什麼機會跟你說。你要把善意留給你愛的人,不要浪費在一些貪得無厭的人身上。想想看,如果對心蕾是這樣,那你對待巧怡是不是太差了點呢?孔子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你拿真心對假意,怎麼對得起其他拿真心待你的人呢?」

「呃。」

「呵呵,這次沒有說『對耶』,想必我沒有說服你。」她呵呵一笑:「那你自己慢慢想吧,本性難移,要你這種童子軍不去日行一善好像真的有困難。反正你記得,對你好的人值得比較多的你,你不用對壞人壞,只要對好人好就行啦。」

「好,謝謝妳,我會努力。」

「這就是你,」她笑了起來:「你把『努力』說得好努力,就是這種語氣很迷人,懂了沒?」

「唉呀,好啦,不要一直逗我。」

「嘻嘻。」

娃娃一笑,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兩人繼續聊天。校史室時間過得很慢,安靜的空氣裡只有冷氣的嗡嗡聲。我們聊到將近中午,巧怡抱著一堆文件資料回來了,把資料往桌上一放,喘了口氣:

「呼,搞定。」

「這啥啊?」

「樂聲揚參加社團的名單、節目跟劇本。」巧怡簡短回答。我正想翻開來看,她卻按住資料,問道:「別急著看,下午我會整理好。成功那邊的資料怎樣了?」

「阿貴已經搞定了,我有帶來。」

「那也給我,下午一起整理,剛剛幹嘛不拿出來?」巧怡像是安了心:「放學之後找地方對一下,就看你什麼時候寫完主持人稿。週末可以見面練習嗎?」

「我已經把成功社團的主持人稿寫好了,只差妳們學校的部份。」我掏出資料交給她:「不過這週末沒辦法練,明天下午要參加妳們的交接儀式,禮拜天……我跟薇有約。」

「嘿,大忙人要趕場了,」巧怡一笑:「那就算了,禮拜一再練不遲。喂,禮拜一喔,各自回去背,當天不要背得離離落落的。」

「知道了。」

「那就這樣。」巧怡點點頭:「等一下你要幹嘛?」

「下午帶詩朗隊,在活動中心。」

「那中午吃什麼,出校吃?還是我幫你買?」

「呃,不用。」我忙道:「我跟薇約好了……在廢墟之家。」

「好呀,原來還有約會喔?」

巧怡一怔,嘖地一聲,轉頭對娃娃笑道:

「妳瞧瞧,人家很忙的呢。跟他聊完沒?」

「被妳唸的時候就聊完啦,呵呵。」娃娃一笑:「兩堂課獨處時間,正好夠我們談情說愛呢。」

「最好是啦,」巧怡嘿嘿一笑:「那妳跟他約好騎車出去玩的時間沒?」

「唉,人家有伴呢,這種事只能等下輩子了。」娃娃歎道,搖了搖頭:「算了算了,我沒要跟他約。倒是妳自己,不是說要跟人家合辦畢業旅行嗎?跟凱說了沒?」

「對對對,還有這件事。」巧怡一怔,忙問我道:「凱子,你們班開始準備畢業旅行了嗎?」

「沒聽說耶。」

「你們班誰是康樂股長?」

「唉,還能是誰?當然是小光啊。」

「呀,」巧怡一怔,皺起眉頭:「那糟了,原本我是希望找你們班一起辦的。這下子……怎麼辦?」

「為什麼想找我們班合辦?」

「還不是因為你,」巧怡瞪我一眼:「你樹大招風,我們班康樂指名找你,囉嗦一堆反正就是想找你們班合辦。本來有小光又有你,我覺得事情很容易,一口答應了人家。結果你們鬧翻啦,那就……嗯,不然這樣好了,你去幫我跟小光說一聲,剩下我自己跟他喬,你覺得呢?」

「呃,不方便吧。」

「是不方便幫我傳話,還是不方便跟他一起去畢業旅行?」

「都不方便。」

「不是答應我要跟他和好嗎?」

「我沒答應什麼時候。」

「那我幫你決定,就畢業旅行的時候好啦。」巧怡笑嘻嘻地說:「之前你怎麼幫演講社,現在我就怎麼幫你。到時候我搭個橋樑,讓你們兩個把話說開。怎樣?」

「免了吧。」

「唉,都是男生,幹嘛小心眼呢?」

「剛剛說什麼我忘詞亂怪人,現在又說我小心眼了。」我哼了哼:「我跟他怎樣是我跟他之間的事,妳少在這邊雞婆。」

「那怎麼辦?總不能一直這樣翻臉下去吧?」

「臉是他翻的,妳跟我講不對吧?」我哼了哼:「小光堅持跟我之間必須是某種戰鬥友情,我難道不能不想戰鬥只講友情嗎?為了一個實驗劇展就輕言絕交,代表他也不覺得這場交情有什麼了不起的。那他絕交他的啊,我才不去幫妳傳話,他的電話妳是不會背喔?」

「我不會,你會嗎?」

「妳不會個大頭鬼。」我嘖地一聲:「7151590,自己打,我才不去找他。」

「嘿。」巧怡一怔,笑了起來:「這有趣,問你個問題。」

「妳說什麼我都不去。」

「我只是問個問題。」

「妳問,反正我不去。」

「管你的。」巧怡搖頭,問道:「你為什麼會背小光的電話?」

「之前背的,怎樣?」

「你常常打電話給他嗎?」

「之前偶爾打過幾次,」我哼了哼:「妳少來這套,我跟他同班,有事班上講就好,打電話多半在講妳的事。又不是常打,記得幾個數字又能代表什麼?」

「對,你記憶力好,聽馨馨說你還會背我們所有人的學號。」巧怡追問:「但你去年就不記得學姊的電話。」

「所以?」

「你這人只肯記想記住的事,光憑你記得小光電話,就說明了你對他是什麼交情。」巧怡輕聲說:「你喔,不是我在說,要你傳個話就這麼大情緒,擺明了就是在乎人家,幹嘛堅持這種面子問題呢?」

「沒錯。」娃娃插嘴。

「妳又不知道事情始末,少在這邊幫腔。」我瞪娃娃一眼,對巧怡說:「我又沒說我不在乎,就是因為在乎才生氣。兄弟一場說絕交就絕交,我生氣能算是面子問題嗎?妳少在這邊勸,就不要哪天我不氣了,那就是真的不在乎了,那妳勸什麼也就沒有意義了。」

「話不要講得這麼絕。」巧怡皺眉:「說真的啦,你到底在氣什麼?」

「他隨便跟我絕交啊。」

「你有沒有想過,他搞不好也很氣你,並不是『隨便』跟你絕交?」

「好呀,那他氣他的,實驗劇展最重要,一點也不隨便。」我心裡惱火,覺得巧怡這番話比較支持小光:「妳不用白費唇舌了,我是不會去找他的,剩下妳自己看著辦。真要合辦畢業旅行不是不行,反正一個原則,他去我就不去,妳選一個好了。」看看錶已經十一點五十分,趁著還沒打鐘,起身對兩人說:「我先閃了,下午我去帶詩朗隊,放學會回這邊,到時候請專心一點,別再跟我提什麼小光了。」說完轉頭走人,獨自離開了校史室。

好好一個上午,被巧怡一番話說得滿心不舒服。我離開圖書館,走進圖書館後門的巷子,在擺得亂七八糟的雜物小巷掩護中繞過至善樓,穿過危樓與僑生宿舍的通道,依照之前路線溜進危樓。

來到三樓,走進廢墟之家所在的教室,搬開「廢墟之門」,坐在兩個禮拜沒來的位置上,我望著窗外,邊生悶氣,邊等薇出現。

昨晚道別老爹,薇送我下樓時聊起廢墟之家。之前演講社用社團聯展為由幫我請公假,我跟薇在這裡相處了好多個中午;春假去了澎湖與太平山,加上震澤、車禍與代聯會一連串事件,忙啊忙地就沒有過來了。社團聯展是今天晚上,換言之這段公假即將結束。之後雖有詩朗隊公假,但詩朗隊都是團進團出的,也就不能像支援演講社一樣,中午一過就可以先跑來。

也就是說,今天或許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能堂而皇之走進北一女,又有空可以溜進危樓的機會了。於是跟薇約好中午見面,「道別加整理」,對這個「第一個家」做最後巡禮。

上次來是青年節前一天,至今正好一個月。我環顧四周,從廢墟之門到兩人的座椅,從煮水的延長線到合力擦乾淨的窗戶,一切都跟離開那天一樣,連地上的兩根菸蒂都擺在原處,絲毫沒有變化。

只是,從桌子到椅子,甚至延長線上,卻又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恍如隔世的感受。跟薇在一起不到兩個月,春假前那段日子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心裡不禁滿是罪惡感,小箏與震澤,這兩件事造成了我跟薇之間的隔閡。縱使她一再原諒我,我們之間卻有了變化,就像她說的「一層塑膠膜」,看上去好像沒什麼大事,卻有著一道隱約的、看上去沒有,摸起來才會發覺的裂痕。

精巧的設計,薇委託小渝與胡雯晴搬來的自強年立牌。想起薇在印有「UAS」燙金字樣,藍色封面筆記簿上畫的草圖,這樣的我,真的值得那樣的她嗎?

懊惱間,鐘聲響了。

午餐時間,校園恢復生機。各種聲音在廢墟之家窗外飄蕩,像是某種空靈的背景音樂。我收起情緒,繼續等了一陣子,教室門口才響起開門聲。

這是我們的「預警機制」。危樓年久失修,教室門開關時都會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我正打算起身迎接,忽聽外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低聲說:

「小凱,你在裡頭嗎?」

柔和穩重,語氣帶著期待。

是小渝!

我吃了一驚,心跳加快,正作沒理會處,薇的聲音也冒了出來:

「凱,是我,還有梁文渝。開門。」

我一怔,連忙推開沉重的「廢墟之門」,只見薇跟小渝一個滿頭長髮,一個短髮齊肩,一高一矮站在那裡。

薇頑皮地笑著,拎著兩個便當。小渝滿臉通紅,卻也是笑著,左手拿著一個便當,便當很樸素,卻有著可愛的Hello Kitty綁帶;右手是一個北一女白色牛皮紙信封袋,又薄又乾淨,不知道放了什麼。

「呃,別站著呀,快進來。」

我忙道,接兩人進入廢墟之家,左右張望一番,這才推上「廢墟之門」。

兩人笑咪咪望著我。好尷尬的場面啊,我搔了搔頭,忙道:

「都坐嘛,別站著啊。」

「呵呵,凱你糗什麼?」薇噗哧一笑,拉了張椅子給小渝,把便當放在桌上:「梁文渝是我特別請來的,建立廢墟之家人家也出過力,之後你不能來,她卻還是可以的呢。」

「是啊,小凱,我來過好幾遍啦。」小渝這才坐下,放下便當,把牛皮紙袋放在一旁椅子上,微笑著說:

「好久不見了。」

「呃,是,」我滿臉通紅:「好久不見,這……怎麼講,還真是稀客呢。」

「哈哈,」薇又笑了起來,對小渝說:「妳看,我就說他會彆扭吧?」

「那是在妳面前嘛。」小渝忙道,不知遮的是誰的羞,對我道:「小凱你別不好意思,難得能在學校裡碰到你,聽阿薇說之後你就不能再來了?」

「呃,對。」

「所以更要來見你一面。」她點了點頭,臉上滿是熟悉的溫柔:「我們是在危樓認識的,之後就算見面也不能在這裡了,當然要來紀念一下啊。」

「呃,說得也是。」

我看了看薇,又看了看小渝。

薇的表情很自然,笑容中帶著看我熱鬧的頑皮。小渝跟印象中一樣,柔和的笑顏,修長勻稱的小腿。長袖制服、裙裝加上白皮鞋,這是第二種服裝,看樣子儀隊有什麼活動正在練習。

想到這裡腦袋一轉,我決定轉換氣氛,笑了起來:

「妳倒好,明明今晚有表演,竟然還有空出來打混摸魚啊?」

「呀,便當還是要吃的嘛。」小渝臉一紅:「我們是社團聯展最後一個節目,今天室內表演只有一分隊會去,我是隊長所以也要去。之前約好的,你會來看吧?」

「會啊。」

「跟阿薇一起嗎?」

「沒有,人家要陪好戰友呢。」薇搖頭:「他要出席演講社那邊,當陳巧怡的男伴,我才不去湊那個熱鬧咧。妳不是有東西要送人家嗎?趕快送一送,就可以吃午飯啦。」

「喔,對對對。」

小渝忙道,伸手到裙子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透明封口袋交給我。

「小凱,這個送你。」

「咦?」

小渝表情帶著期待。我伸手接過,只見袋子裡有個比小指甲還小一半的小東西,看上去有點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看過。

湊近瞧瞧,那是一個方形小徽章,上面印著綠色雙鳳,中間還有「北一女」字樣。

「啊!」我猛然省悟,忙問:「這是……五字頭直屬學姊送妳的『隊長信物』,對不對?」

「是啊,」小渝開心地笑了:「你記得呢,真好。」

「那怎麼可以送給我?」我連忙把袋子推回去:「不是說這個已經絕版了嗎?送我不對吧?要送也該送給妳的儀隊學妹呀。」

「我的直屬學妹不是儀隊的,」小渝不接,模樣很堅持:「之前跟你聊過,我們『1902家族』到我這屆就結束啦。送給你不是因為是隊長信物,而是謝謝你幫我解決家裡的問題。」

「那也不用送給我啊。」

「不,這是最好的禮物。」小渝搖頭,鄭重地說:「這是我在儀隊最珍惜的紀念品。因為你的幫忙,我才能繼續留在儀隊,我覺得只有把這個徽章送給你,才足以表達我的謝意。」

「唉,不用了啦。」

我臉一紅,看了看薇。之前她跟小渝談過,小渝知道錢是薇出的,不知道薇對這個禮物的想法是什麼。

「呵呵,人家要謝你,你就收下吧。」薇知道我需要她的「允許」,笑嘻嘻地說:「人家不好意思找你,本來要我幫忙,說什麼錢是我出的所以我也有份,這東西不送你就要送我啦。我覺得她必須親手送你才有意義,所以才把她帶來。你要是不收啊,那她還不知道要煩我煩到民國哪年呢。」

「呃,既然是這樣。」

薇同意了。我看了看小渝,見她依然笑著,於是收下了這件「信物」。

我沒帶書包,一時不知道該收在哪裡,放進口袋覺得隨便了些,於是把徽章從袋子裡拿出來,別在上衣口袋邊緣。

小渝看著我把徽章別在身上,笑容帶著乾乾淨淨的開心。

就在這個瞬間,當著她的微笑,我忽然有了一股奇異的感受。

薇曾說小渝是「透明」的,是另一個「百分之百的純粹朋友」,覺得如果有什麼人會變成她的情敵,那就只有小渝一個人。此刻薇這麼做,顯然是認為既然無法阻止小渝還錢,未來我們一定會再度見面,那還不如主動出擊,幫小渝跟我把話說開,讓兩人關係正常化。

我跟小渝是在危樓認識的,廢墟之門薇請小渝幫忙搬,加上今天又是最後一次來廢墟之家,薇選在今天把小渝帶來這裡,其實也是一種「覆蓋」。就像剛認識時聊過的,用一個「重要到可以吸引注意力」的「新的回憶」,覆蓋掉「舊照片」,讓我們看到的都是「新照片」,帶著「新的詮釋」,這樣才能「賺很多」。

不知為何,去年在新學友的對話瞬湧上心頭。忽然發現,走了這麼大一圈,連自己都已經不認同的我,竟然還是有著當時的薇。

瞬間有種想開了的感覺。我竟然這麼笨,期盼了一整年,都得回薇了,我竟然讓自己一直陷在各種情緒裡,患得患失手足無措,做了那麼多不該做的事情。小箏、代聯會、演辯社……我為什麼要花心思在那些事情上面呢?

沒錯,眼前有個震澤需要傷腦筋,但就像薇說的,我對震澤的情緒根本是「外遇」。我為什麼要瞞著她呢?為什麼不跟她一起傷腦筋怎麼幫孩子選衣服、挑嬰兒車、逛書店街買育兒書籍呢?

在一起不到兩個月,我們已經累積了那麼多。連小箏都知道我們「急著想知道答案」,結果我竟然不去體會、咀嚼這些成果,反而天天躲在一堆社團事務後頭,而不是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跟薇相處,好好享受每一個跟薇在一起的片刻。去年就是這樣失去小玫的,三天前跟小笙妹妹講得那麼好聽,「在過程中找樂趣」,結果自己卻沒有做到。

笨死了。都得回薇了還在患得患失。這麼笨的爸爸,將來是要怎麼「把媽媽的世界變大」呢?

窗外是正午的晴空,眼前的她們望著我微笑。幾個念頭在心裡快速流轉,我在瞬間想通了過去兩個月都沒有想通的事。回過神來,對小渝一笑:

「那就謝啦,我很喜歡這個禮物。」

「真的嗎?」她開心地問。

「真的真的,這很神氣的,四年前就絕版了耶。」我認真地說。改變話題問:「講到妳家,主任說妳爸爸已經調單位了,對吧?」

「是啊。」小渝愉快地說:「他被調到北投去了,主持一個正在興建中的……我搞不清楚,反正是一個很大的火車停車場,等將來捷運蓋好,火車車廂都會停在那邊,也會在那裡修車啊、訓練司機什麼的。」

「哇,這麼厲害的地方?」薇笑道:「那可不可以帶我們去參觀?」

「不知道耶……」小渝一怔,先是想了想,隨即笑了起來:「呀,管他的,要是你們兩個想去玩,那我就去跟爸爸說,他一定會很歡迎的。你們要去嗎?」

「要。」我跟薇同聲說。

「好,那我回去問,可以去的話就跟你們講。」小渝認真承諾。又對薇說:「對了,我媽媽說她想認識妳,問妳願不願意跟她見個面,還是去我們家吃個飯,妳覺得呢?」

薇一怔,正要開口,我笑著插口:

「只有她喔?」

「啊,你要來當然歡迎啊。」小渝忙道:「只是……之前我覺得你……」

「那是你爸爸太客氣,我怕滅絕師太大驚小怪。」我笑道:「結果妳爸爸都寫信給校長啦,那我就不用替妳保密了。不能不能,光請薇吃飯算什麼道理?我也要去。」

「那當然好,我一回去就說……不過不是我媽媽做,是文欣做喔。」小渝停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嘿,凱子,你這人。」

「我怎麼了?」

「擔心東,擔心西。」她一笑,帶著取笑我的表情:「之前不是已經講清楚了嗎?你們在一起,我很替你們高興的,不要裝模作樣啦,你是在擔心我不高興,還是在擔心阿薇啊?」

「呃,少亂講。」我臉一紅,小渝好直接,忙道:「滅絕師太說根本是妳在彆扭,問妳樂聲揚上臺表演的事,妳不是還在那邊支支吾吾,要她自己問儀蘋嗎?」

「我是分隊長啊,這種事當然要總隊長決定嘛。」小渝聳肩,一副無辜模樣:「室內表演跟大場不一樣,舞臺空間太小,只能一個分隊。要是我去跟儀蘋講,她最無聊了,一定會要我跟二分隊去,好像是我去跟她爭取的一樣,那不是很糗嗎?」

「你們都別吵,」薇噗哧一笑:「兩個都糗,少在我面前假正經。快點吃飯啦,凱你跟梁文渝換便當。」

「咦?」我呆了呆:「為什麼?」

「換就對了,邊吃邊講。」

薇哈哈一笑,毫不客氣地把我的便當交給小渝。小渝臉一紅,把她的便當放到我面前。

我嘖嘖稱奇,只見兩人像是有著默契,各自打開便當,笑咪咪吃了起來。

三人邊吃邊聊,薇說起便當的事。自從薇第一次去我家之後,除了外宿日,媽媽都會幫她準備一份便當。兩人每天早上碰頭,如果當天不去北一女,我就會把便當交給薇,換回前一日的空便當盒;如果當天要見面,則把兩個便當都讓薇帶去樂班蒸,中午在廢墟之家吃,「省得你拎著便當溜去危樓,被看到難解釋」。

薇回國後跟小渝見過幾次面,雖然有聊到我,卻都只是點到為止。薇知道我一直沒有跟小渝聯繫,認為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決定找她正面聊聊,於是在我跟大姊去產檢當天約小渝來廢墟之家,「算是幫你們兩個一個忙,不要搞得這麼彆扭」。

當天兩人聊得很深,面對這位「實際出錢的恩人」,小渝把之前我們怎麼相處、我怎麼「讓她明白全部的我」,直到兩人約好未來一起捐血、看儀隊表演,甚至覺得「以後就沒有機會一起出去玩」的情緒,完完整整告訴了薇。

薇表示「凱是妳的好朋友,我希望你們能夠繼續相處下去」,不但答應小渝可以跟我單獨見面、一起出去旅行、去捐血,去看她儀隊的表演,甚至還對小渝說,如果小渝不覺得彆扭,她希望我們三個人從此可以一直當朋友下去,「不要因為之前的一些情緒,失去了這麼好的一份友誼」。

兩人聊得開心,小渝又說了「念李白」比賽前夕陪我去幫小燕學姊掃墓,以及後來在我家,媽媽取笑她「四種蛋」的故事。薇聽完哈哈大笑,約小渝暑假每天練完儀隊後去她家學做飯,「好好教妳一點本事,省得將來嫁不出去」。

薇提起了媽媽幫她做的便當,小渝非常羨慕,表示由於媽媽手受傷,哥哥住校,爸爸回家很晚,「我又只會做四種蛋」,因此家裡都是妹妹在準備便當,「已經好幾年沒有吃到媽媽親手做的飯了」。薇則表示「那妳就趕快學會做飯,之後跟妳媽媽一起做」,又說「下次把凱帶過來,妳跟他交換吃便當,分享一下董媽媽的手藝」,於是有了今天的安排。

「嘿。」

聽完薇的話,我心裡滿是難以言喻的感受。早上的巧怡與娃娃,此刻的薇與小渝,不知為何,她們彼此之間的聯繫讓我有種難以形容的異樣感。以往我交朋友都是一對一的,頂多是一掛一掛的,很少遇到這種每個人都跟彼此交織在一起的狀態。

小渝的便當菜很簡單,胡蘿蔔炒蛋、四季豆炒肉、青江菜,剩下就是白飯。她的便當盒比較大,想來因為個子高吃得多,調味上有明顯的醬油味,口味比較重,跟我媽媽多半只用鹽不同。

薇做菜花樣多,中式西式不拘一格,口味偏南方菜,醬料都是自己調,很少買現成的醬汁來用。我家比較偏北方口味,菜式雖多,但較為清淡,蔥薑蒜大骨湯,頂多提個味兒,多半還是靠食材本身的味道。

每家都有每家的口味,我心想,不知道未來震澤想起「家裡的菜」時,想到的卻又是誰的手藝呢?

默默想著心事,見薇跟小渝正聊著「董媽媽說她不喜歡勾芡,但又很難避免」的話題。低頭看了看小渝的便當,抬頭又看了看兩人,忍不住說:

「喂,小渝?」

「嗯?」

「妳是真的要跟薇學做菜啊?」

「啊,對呀。」她點頭:「怎麼了?」

「那妳呢,」我不答小渝,轉頭問薇:「也是真的要教嗎?」

「是啊。」薇也是一怔:「所以?」

「如果是這樣,那我也要報名。」我笑道:「一個也是教,兩個也是教,花的時間都一樣。如何?開個補習班,不要光當家教,行不行啊?」

「呵呵,你也想學呀?」薇笑了起來,看表情應該已經明白了我的想法,點點頭說:「那也不錯,你不能只當評論家,自己也學幾招吧。不然這樣,你要不要去問一問馨馨,如果她也想學,那我一次教三個,這樣更省事?」

「沒問題,我晚上會碰到她。」

我連忙答應。薇果然是薇,我才提個頭,她立刻知道我在想的是震澤。之前馨馨說大姊做菜很難吃,依大姊個性,只怕再過十年一樣不會有什麼改進。震澤六歲就要帶便當啦,如果薇、我,加上馨馨都能幫忙做菜,那就不會總是吃難吃的便當,甚至還只能訂外面的。

「那我們依妳的時間,」薇問小渝:「儀隊暑訓日期出來沒?」

「還沒,」小渝搖頭:「要等到七月中,應該是學校要當考場的關係。」說著對我一笑:「那真好,到時候好多人一起做菜,一定很好玩。」

「那妳打算什麼時候找凱出去玩呢?」薇嘿嘿一笑。

「呃,」小渝臉一紅:「這個嘛,當然是看你們方便嘛。阿薇啊,之前我只是……」

「隨口說一說,我懂。」薇不讓她講完:「你們出去玩我不介意,這件事情我們聊過了,不用多講,凱我也是信得過的。」

呃,我心下狼狽,薇這是在警告我了。小渝忙道:

「其實我也只是說說而已,暑訓開始後就沒時間了,班上還有畢業旅行,大概也安排不來吧。」說著問我:「對了,小凱,你們班安排畢業旅行了沒?」

「呃,還沒。」我一怔,怎麼今天總是被問這個:「妳們班呢?」

「我們班還在討論。」她臉又是一紅,搖了搖頭,問薇說:「那樂班呢?」

「哈哈,我們班某人要我約凱,說想找他們班合辦。」薇笑了起來:「不過人家很紅的,孝班、信班、恭班都要找他,我們班只怕插不上隊。妳們班該不會也想找他合辦吧?」

「呀,沒啦。」

「少來,妳保證是在想這件事。」薇嘿嘿一笑:「本來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既能跟凱出去玩,又是整班一起去不會尷尬。不過妳動作太慢啦,人家已經被訂走啦。陳巧怡說她會找凱談這件事。凱,她找你談了沒?」

「談了。」

「然後呢?」

「我不是康樂股長,管不了班上要跟哪班合辦。」

「咦?」薇一怔:「你話沒說完,怎麼了?」

「唉,幹嘛問呢?還不就小光。」我嘆了口氣:「他是康樂股長,我跟巧怡說她要談就去找小光談,反正小光去我就不去。妳們班是誰想找我?」

「哇,你還真的很生紀衡光的氣呢。」薇點了點頭:「是宥潔。」

「那我才不要。」我搖頭:「我跟她沒那麼熟,妳們班一堆長舌婦真合辦了準沒好事,到時候宥潔保證還要抓我演話劇。加上那個楊淑芬,」我指指小渝:「還有她們那個旗官大人,就算合辦我也不去。」

「哈,被拒絕了。」薇似乎覺得很好笑:「那你要不要跟信班一起辦啊?」

「早上才碰到娃娃,她壓根兒就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

「恭班呢?」

「練詩就夠多了。」

「所以你哪班都不要?」

「喂喂喂,什麼年頭這是我可以決定的事了?」我忙道:「薇妳別鬧,班上的事我一向不過問的。」說著對小渝道:「至於妳們班,我只認識妳一個人,這麼搞很尷尬。妳如果真的想找我們班合辦,那我可以幫忙找個班上的傳話,我自己就不介入了。」

「你跟你的相聲搭檔怎麼了?」小渝問。

「沒啥事啦。」

「他們翻臉啦。」薇幫我回答:「凱取消一個國家劇院的甄試,他的搭檔很失望,兩人鬧僵不講話了。」

「啊?真的喔?」小渝像是聽到什麼很稀奇的事:「小凱,你很生他的氣,是不是?」

「是他生我的氣。」

「那你怎麼不跟人家說幾句好聽的呢?」她又問:「你跟我提過那位相聲搭檔,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對方生你的氣,那你就好好跟人家談談呀。你很有說服力的,男生之間幾句話講清楚不就結了,生氣多划不來?」

「唉,妳不知道細節。」我搖頭:「這件事說來話長,我才被巧怡唸一頓,妳別問,我不想談這件事。」

「沒錯,好不容易跟人家碰面了,妳別找自己麻煩。」薇插口:「他們之間的糾葛多,不是我們這種外人能夠理解的。快點吃飯啦,便當都涼了。」

「不行。」小渝搖頭,認真了起來:「小凱,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真的生誰的氣,聽你這麼說一定有什麼苦衷,不能跟我們兩個說嗎?」

「唉,幹嘛問呢?」我嘆了口氣,小渝那張臉一出現,不問個清楚是不會甘休的:「薇都講了啊,我取消一個活動,人家就生我氣了。」

「是什麼活動呢?」

「國家劇院的甄試。」

「相聲的?」

「算是個舞臺劇吧。」

「內容呢?」

「以學習相聲為故事大綱,講的是……夥伴之間的情誼。」

「那很好啊,」她追問:「為什麼取消?」

「覺得劇本太小家子氣了,甄試不會贏。」

「是你自己覺得的嗎?」

「薇也這麼說。」

「呵呵,怪上我了。」薇一笑,點點頭:「沒錯,我的確這麼說過。另外凱啊,上次我把劇本拿去給蔡專員,後來跟她聯繫,她也說……贏面不大。」

「妳直說無妨,人家覺得我的劇本很外行。」

「對方不是這麼說的。」

「那她是怎麼說的?」

「她說……」薇稍稍遲疑,卻還是回答:「她的用詞是『小家璧玉』。」

「看,是不是?」我哼了哼,這話還真不好聽。只得搖了搖頭,對小渝說:「所以嘍,既然這樣就不用浪費時間了。結果我一取消,小光就生氣了。」

「原來如此。」小渝想了想,忽道:「小凱,我覺得他氣的不是你取消這個活動耶。」

「哦?」

我呆了呆,只聽小渝說:

「嗯。他是你的相聲搭檔,你們的實力應該是差不多的,如果你覺得劇本不好,那他一定也能理解。我覺得對方的情緒是……失去了一個跟你一起並肩作戰的機會,覺得很遺憾,氣你不跟他溝通就片面取消。你覺得是不是這樣呢?」

「呃。」

我目瞪口呆,小渝啥都不知道,只憑剛剛那幾句話,她竟然已經抓到了小光翻臉的關鍵所在。

「所以真的是這樣?」她追問。

「唉,是啦。」我皺眉:「妳好會猜。他說我只在乎勝敗,他要的是一個跟我一起打一場美好戰役的感覺。問題是……這件事這麼明顯嗎?」

「我覺得是。」小渝點點頭,問薇道:「妳覺得呢?」

「凱跟我提過。」薇說。

「那妳卻不勸勸他?」

「我覺得凱是對的,」薇搖頭:「朋友相處靠的是意氣相投,不該是那些形式化的作為。凱這麼好一個人,說翻臉就翻臉,那這種朋友不要也罷。倒是妳,」薇笑了起來,指了指我:

「叫妳少管閒事,妳卻一定要問,妳看他。」

小渝一怔,望了望我。

「小凱怎麼了呢?」

「他的姿勢。」薇說:「兩手互扣擺在桌上,側著身聽妳講話。妳或許沒有注意到,凱只要覺得被人逼迫了,或者委屈了,就會擺出這種防禦性的姿勢。」

小渝呆了呆。我低頭一瞧,自己果然雙手抱拳,心裡忽然浮起當時在淡水的小玫,連忙放開雙手,忙道:

「哎哎哎,也沒有什麼委屈啦,我只是……不想談這件事情而已。」

「對嘛,難得見個面,人家不想談,幹嘛一定要勸呢?」薇輕輕一笑:「妳喔,就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倒是有個問題要問妳。」

「哦?妳說。」

「妳認識凱也快一年了,去年六月七日,對吧?」薇依然笑著,忽問:「從妳眼中來看,凱跟一年之前的他,有沒有什麼不同?」

「咦?」小渝一怔:「為什麼問我這個?」

「妳跟他認識的時候,」薇解釋:「我剛跟他建立了感情,之後分開了一整年,這段時間很多他的改變我都沒有參與到,但妳幾乎都有。所以想知道,從妳的角度來看他有沒有變了很多?是忽然改變了,還是一點一點的變化,身在其中反而察覺不到?」

「嗯……」

小渝一怔,想上片刻,忽道:

「被妳這麼一說,嗯,他的確有一些變化。」說著看了看我,像是在比較什麼:「怎麼說呢……剛認識的時候他……你……小凱啦,比較自在。現在好像心事很多,卻又……比較會隱瞞。」

「咦?」我一怔:「哪有?」

「妳不覺得嗎?」小渝問薇。

「他自己一定不覺得。」薇忽道,轉頭也看了看我,放輕語氣問:「你看,人家別的不說,就說你心事多,又不說出來。這很明顯的。」

「我才沒有。」我否認:「不然妳們講個例子來。」

「像剛剛談你跟相聲夥伴翻臉就是這樣。」小渝說。

「再說一次,是他翻的臉,不是我。」

「好好好,都他都他,不是你。」小渝一笑,語氣有種哄我的味道:「我只是在舉例嘛。你很在意這件事,問了又不肯講,所以覺得跟以前不大一樣。」

「不然以前我是哪樣?」

「你有心事,也許不是立刻講,」小渝認真地說:「但都給我一種你想講,只是考慮得比較多的感覺。」

「妳再舉個例子?」

「像……阿玟姊姊的事,」小渝看薇一眼,臉一紅,卻還是把話說出來:「陪你掃墓的時候你就想說了,後來在你家沒說完,但你還是願意說的。後來……也都講了。」

我一怔,跟著看了看薇。她的表情很自然,卻也很專心。

「其他還有很多,但都是一些小事。」小渝續道:「你遇到大事很鎮定,想得又快,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通通想完了,分享起來也是有條有理的。我想說的是一些不經意的小事情,一些感觸啦,小小的觀察啦,你想到就講,沒有什麼保留。起碼那時候你是這樣的。」

「可是現在沒有?」

「我們好久沒見啦,即使有也不是跟我說呀。」她笑咪咪地說,又看了薇一眼:「我只是回答你剛剛的問題而已。對你搭檔的事,問你一句答一句,好像很不願意講,跟上學期問你什麼都肯講的模樣很不一樣。」

「我的確不想講。」

「所以說有變化。」小渝點點頭,卻說:「不過總是該有變化的,經歷了那麼多事,加上……阿薇又回來了,你也該長大了些呢。」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薇卻又問小渝:

「只有這樣嗎?」

「啊?」小渝一愣:「嗯,大概是這樣。有一點小小的不同,不過……我說不上來。」

「嗯,好吧。」

薇一笑,點了點頭,停止了這個話題。

意料之外的聚會繼續。午餐時間校園吵雜喧囂,不久後又隨鐘聲逐漸平息。午休時間,校園一片靜謐,只有廢墟之家裡三人聊天的聲音。

其實是她們兩個聊天的聲音。我吃著小渝的便當,在陌生的口味裡聽著陌生的話題。兩人敘起了舊,談著當年一起蹺課混圖書館的趣事;回憶高一的老師,說著那些彷彿多年前的樂儀隊八卦祕辛。

兩人對話很快,每個話題都只有兩三句就講完了,有種在交換情報,而不像是聊天的味道。這些話題我都沒聽過,每當聽到什麼有趣的,才要認真聽,她們卻話鋒一轉,走到下一個話題去了。

原來有人是這樣聊天的啊,我心道。平常跟薇聊天,總是圍繞著同一個主題越談越深;跟小渝說話,則是慢慢地在相同的話題裡交換感受。如果說跟薇的聊天像是一段節奏分明、高潮迭起的交響樂,那跟小渝的對話則像煮咖啡,慢慢萃出味道,不疾不徐地從頭走到尾。

很奇妙的感覺,這是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同處一室。薇是我的伴侶,數月之前我差點跟小渝告白。心中浮起小白沙嶼帳棚裡躺在薇腿上的感受,卻又想起音樂廳「山坳」中幫小渝按摩腳掌的場景。

這是什麼組合呢,未來還要一起去捷運機廠參觀、一起學做飯、甚至一起見小渝爸媽。那些時候的我,卻又該怎麼自處呢?

胡思亂想中,忽聽小渝說:

「對了,阿薇,我那邊還有……一件小凱的衣服,明天拿來給妳,請幫我轉交給小凱好嗎?」

「我知道,一件大衣,還繡著學號。」薇點頭,似乎毫不在意:「快夏天了,不用急著還他呀。」

我呆了呆。小渝這是什麼意思?我人在這裡,要還也是還我啊。薇的回答則又快又明確,好像早就想好的一般。只見小渝搖頭:

「不行,你們都在一起了,他的衣服怎麼可以放在我這邊呢?」

「他又不是第一次這樣,程嘉箏學姊那邊也有他的全套制服。」

這話一說,我臉上又是一熱。她們兩個恍若不覺,似乎並不是在虧我還是什麼的。只聽小渝說:

「好吧,說得也是。那我等冬天再找時間拿給妳。」

薇一笑,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問小渝道:

「對了,妳的琵琶呢,還有在練嗎?」

「咦?」小渝一怔,笑道:「偶爾還有,只是有點偷懶,原來妳還記得。」

「我一直想問妳呢。家裡有樂器,又有老師,不學下去很吃虧的。」薇一笑,又問:「之前的那首歌呢,練成了沒?」

「唉,還沒呢。」

「這麼難嗎?」

「難是不怎麼難,主要還是懶。」小渝糗糗一笑:「雜事太多了,摸摸東摸摸西,一直沒有認真練。」

「練到第幾段了?」

「第四段。」

「那段標題是什麼?」

「『玉版參禪』。」

「這是什麼典故?」

「這個……說真的我不知道耶。」小渝怔了怔,轉頭問我:「小凱,你知道嗎?」

「呃,我不會國樂啊。」我遲疑了一下,到這種疑難雜症就問我了。當下還是認真回答:「好啦,那個『玉版』什麼的典故我的確知道一點,只是不知道跟妳的曲子是不是有關。」

「你果然知道。」小渝開心起來:「來來來,告訴我們吧?」

「其實只是一首詩,」我搔了搔頭:「蘇東坡寫的,說起來是首打油詩。所謂的『玉版』是一種佛教法器,就一塊板子上刻著經文什麼的。蘇東坡有個朋友叫劉器之,很愛跟人論禪,卻不喜歡旅行。蘇東坡慫恿他出門,請他吃一種叫做『玉版』的東西。劉器之吃得很高興,卻吃不出這是什麼,蘇東坡打趣他,寫了這首詩,『不怕石頭路,來參玉版師』,要他去問發明這道菜的禪師,我猜大概就是這個典故吧。」

「呵呵,還有這麼多故事啊?」薇一笑:「結果呢?去問了嗎?」

「書上沒寫,不過劉器之很懶,八成沒去。」我續道:「其實『玉版』就是筍子啦,切薄片烹煮,外觀上像玉版。我就知道這麼多,再問沒有了。」

「你為什麼知道這個故事?」

「就蘇東坡啊,一堆他揶揄人的笑話,」我解釋:「光一本笑林廣記就有很多記載,多半都在嘲笑和尚跟地方官,什麼請佛印吃肉之類的,有的很好笑,有的看不懂,也就記得幾個。」

「真是的,你知道好多這種東西。」

薇輕笑一聲,轉過頭去,繼續跟小渝聊天。

她們談曲子名叫「陽春白雪」,是一首傳統琵琶曲。小渝爸爸是國樂老師,想來這是他教的。小渝表示這首曲子現傳七段,「玉版參禪」是第四段,由於技巧比較多,雖然速度不快,卻不大好練什麼的。

講到「陽春白雪」倒是有個故事。相傳這首曲子是春秋時代譜的,曲子高雅深奧,一般人聽不懂。戰國時楚襄王聽說民間對一位名叫宋玉的大臣頗多批評,宋玉解釋說自己在郢都大街上唱歌,起先唱一堆被稱為「下里巴人」的流行歌,大夥兒都跟著唱;後來唱到「陽春白雪」,旁邊就沒幾個人應和了。宋玉對楚襄王說,那些鄉下人很土,我的本事他們看不懂,所以說我的壞話。也就留下了「曲高和寡」這則成語,還有「下里巴人」,用來形容水準很低的人的詞彙。

搞了半天我是下里巴人啊,我不禁好笑,只聽小渝跟薇還在介紹「陽春白雪」,薇聽得津津有味,問了幾句外行問題,想來也是一個「下里巴人」。

就這麼地,如風般的話題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們從「陽春白雪」聊到儀隊伴奏的「雷神進行曲」,從儀隊楊教練聊到了樂隊畢教練。聊著聊著,午間靜息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尾聲。

我吃完便當,抽出幾張放在「廢墟之家」的衛生紙,把湯匙與便當擦乾淨,收進便當裡,蓋上便當蓋扣好。

她們還沒吃完。薇吃飯比較慢,小渝平常吃飯很快的,不知為何今天吃了這麼久。我把便當放在桌上,看著那包才用了一半的衛生紙。就這麼又聽兩人聊了一會兒,這才找到空隙,對她們說:

「兩位,我要閃人了。」

「咦?」小渝一怔:「這麼快就要走啦?」

「對,我要去活動中心,帶恭班練詩。」我看了看錶:「不能等打鐘,這樣就會有人發現我跑來危樓了。便當還妳,謝謝妳的午餐,妳妹妹手藝不錯,幫我稱讚她。」

「呃……唉,好。」

小渝忙道,表情有一絲隱約的不捨,正打算把我的便當還我,我搖手說:

「妳慢慢吃,空便當交給薇就好,妳們也好久沒聊了。今天很高興見到妳,之後的事……再說好了,我得先走啦。」

「你快走吧,還有三分鐘打鐘。」薇說,臉上是莫名的微笑。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望了望小渝,又看了看薇,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離開了「廢墟之家」。

帶著奇異的情緒,我沿「撤退路線」回到圖書館。過程中打鐘了,懶洋洋的鐘聲飄在濕潤的空氣裡,回聲帶著幾許廣播器的震動感。

巧怡娃娃都不在校史室,門倒是沒鎖。我取了書包,走出圖書館。

操場上空無一人,我走在跑道邊緣。女校的禁忌,不要太招搖,沿著光復樓走在樹蔭下最低調。我望著安靜的校園,一邊走,一邊想著適才的事。

小渝再度出現了,卻是薇帶來的。三個人一起在廢墟之家吃便當,而這又是我最後一次去廢墟之家。

由於氣氛不對,剛剛我既沒有機會跟小渝敘舊,也沒辦法好好跟廢墟之家「道別」。於是,這個「最後一次」,就這麼船過水無痕地結束了。

今天氣氛好怪,不知為何而來,連進門時都被刁難了一下。見著的人倒是不少,但彼此的對話,卻都出乎我的預期。

跟楊淑芬嗆聲、答應伍心蕾傳話、幫娃娃出主意被巧怡唸、然後娃娃擔心我對人「好言好語」。即使同時見到薇跟小渝,竟然也只是在聽她們聊天,一開始以為她們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結果啥都沒說。

反而是,每個人都談到了小光,彷彿這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就是畢業旅行,孝班信班恭班樂班,說得一副好像什麼搶手紅人一般,就不要到時候班上根本沒打算跟北一女合辦,那才叫好笑。

說真的,今天來這裡,有種強烈的外人感。

當然,本來就是個外人。但這是我最後一次因為恭班以外的事來北一女了。或許之後樂聲揚聯絡什麼的還有機會,但,經過這一個早上,我忽然覺得,今天就是最後一次了。

不知為何感受如此強烈,我走過光復樓,正要走進活動中心,迎面見到了葫蘆。

「嗨,董子凱!」

「教官好。」

我忙道,葫蘆還是那副熱情的笑臉。

「早上跟陳巧怡練得如何啦?」她笑道:「你倒好,熟門熟路的,總是有機會跑來玩,剛才陸教官還問了我一堆。」

「陸教官?」

「就是你今早碰到的值星教官,」葫蘆解釋:「她是這學期才報到的,你應該是第一次見到她吧?她說你大搖大擺走進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還幫你解釋了好幾句。」

「我才沒有大搖大擺的。」

「那還把這東西掛在身上?」她忽然說,指了指我別在胸口的徽章:「這個東西很值錢耶,是梁文渝送你的嗎?」

「呃,」我臉一紅,這麼小的徽章也看得到,她的觀察力好強:「對。」

「你們終於碰面了?」

「呃,是。」

「恢復正常了沒?」

「哎哎哎,正常了正常了。」

「這才對嘛,幹嘛彆扭呢?主任都在看你們笑話。」她噗哧一笑:「少男少女,就別天天讓人相思了。我聽說二分隊答應去你們那個……樂聲揚表演,是嗎?」

「聽說是。」

「那就是她給你面子。」葫蘆笑道:「還把這麼重要的徽章送你,你可別辜負人家。」

「呃,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提醒你,既然正常了,那就正常下去吧,大家都要高三了,小心不要再節外生枝啦。」葫蘆說,又道:「對了,跟你確定一下,你真的戒菸了,對不對?」

「對。」

「這件事我要好好稱讚你。」她認真地說:「你這孩子還真有行動力,上次要你督促林美薇,你還真的就去督促。這陣子她上課很乖,成績也不錯,身上的菸味也消失了。我去問她,她說是你要求的。我很高興你把教官的話聽進去,這樣才是一個好男朋友。」

「是,應該的。」

「等一下要去訓練恭班了,是不是?」

「是。」

「你還真忙。」她微笑著說:「這樣吧,既然都這麼忙了,那就再找件事給你錦上添花。今天晚上你會去我們社團聯展嗎?」

「呃,會。」

「跟誰一起去?」

「我是參加演講社那邊的。」

「嗯,那好。」她停了停,又說:「這樣不尷尬。你到場之後觀察觀察,如果看到建中吉他社那幾個,麻煩你幫忙看一下場面。如果有……什麼事情,能幫忙排解一下就排解一下。如果沒事就算了,不用特別做什麼。」

「咦?」我一怔:「教官妳說的是阿誠他們,還是張英凡這屆的?」

「張英凡啊,差兩個月就要聯考了,黃益誠還會來參加社團聯展喔?」

「誰知道他。」我嘖地一聲:「那請問教官,張英凡他們怎樣了,是有什麼風聲嗎?」

「唉,你倒是撇得很清,就文渝的事啊。」葫蘆嘆了口氣:「那小子也算是癡情的了,之前聽說跟你爭風吃醋,上次問你又講得不清不楚。這陣子他常常來堵文渝,文渝一直躲他,儀蘋私下還埋怨你始亂終棄連這點忙都不幫。聽說今天他會帶一票人來找文渝,唉,想想跟他學長也沒什麼兩樣……咦?」

「嗯?」

「好小子,都跟你有關呀!」教官噗哧一笑:「沒講沒想到,去年你就是男主角嘛。呵呵,看樣子你專門跟他們建吉的過不去。那就別逃了,晚上如果真的被堵到,你幫忙看個狀況,教官要的很簡單,不要讓一堆男生圍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像……去年那樣,很多事情私下講講沒關係,人一多看起來就是大事情。」

「是,我知道了。」

「他們兩個的事,別人管不著,你最好也別多管。」教官囑咐:「我要的是不要聚眾,搞到我們出面不好看。你小心不要公親變事主,既然關係正常化了,那就別再吹皺一池春水。」

「唉,我們的關係一直很正常好嗎?」

我歎道,上午才承諾巧怡不要隨便亂幫忙,此刻卻還是答應了教官,看樣子我這耳根子沒藥救了。當下鞠躬離開,走進活動中心。

今天集合處在二樓看台,不知為何,眾人集合得很慢,上課鐘都打了恭班還沒到齊。詩朗隊這邊倒是已經整好隊了,除了黃肥、吉斌與烤雞魚三人請假,其他人已經開始「練氣」啦。

所謂「練氣」是每次集合時詩朗隊員必須做的熱身。簡單來說是默唸詩稿、練練「黃河之水天上來」,或者找個上下句練習快接慢唸什麼的。重點在熱身,做什麼不重要,讓自己寧定下來,而不是圍成一堆打屁聊天。

恭班已經習慣我們這麼做了,多半也會自發性「練氣」。阿義跑來交接隊伍,表示吉斌重感冒、烤雞魚「爸媽結婚」,黃肥那邊「有私事說什麼都要請假,還說實在不行就記曠課好了,他自己想辦法消」。

「爸媽結婚?」我奇道。

「這很離譜,」阿義笑了:「被我拷問一番才承認,原來烤雞魚是未婚生子,爸媽撐了十六年終於決定要結婚,你說他能不去嗎?」

「呵呵,太誇張了,這什麼家庭。」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問:「黃肥那邊是怎樣?」

「這是我要跟你說的,不過我還沒搞清楚,只知道他跟關公在密謀什麼。」阿義哼了哼:「雖然說我跟關公的目的是一致的,但是禮拜二藝嵐過來的時候他有點露出馬腳。反正你自己注意,說是對付阿貴,我看跟你有點關係。」

「唉,又是這件事,那天你不是沒參加會議嗎?」我嘆了口氣,一時覺得十分倦勤,脫口而出:「乾脆這樣,你幫我帶句話給他們,說我去找學弟勸退,然後都別來煩我們了,如何?」

「我覺得跟代聯會無關,你別這麼做。」阿義搖頭:「禮拜二我的確不在現場,但自有眼線會跟我回報進度。我覺得關公似乎針對的是你,而不是說唱藝術社。所以你別打草驚蛇,我先去瞭解看看再決定。」

「我又怎樣了?」我皺起眉頭,阿貴、娃娃都說過這件事,此刻連阿義都這樣講了,看來真有其事:「關公幹嘛針對我?」

「我也不知道,他不會跟我說。」阿義搖頭,忽道:「聽說你跟你的相聲搭檔鬧翻了,對吧?」

「呃。」

「我直覺跟這件事有關,不過那也只是猜測。」阿義看著我,認真地說:「無風不起浪,那是你們說唱藝術社的事,但風聲傳得這麼快,顯然有人要拿這件事搞事情。你稍安勿躁,我打聽打聽再跟你說。」

「唉,好吧。」

「你喔,混到快結束了,怎麼還搞出眾叛親離這一齣?」

阿義一副責備我的模樣,搖了搖頭,轉身走回隊伍。

我暗暗嘆氣,往隊伍走去。孫諭琦早就在等了,見阿義走開,快步來到身邊,拉著我的手臂,帶我來到一旁,低聲說:

「喂,今天怎麼了,看起來有點沒精打采?」

「起得早吧。」我不想多說,只是問:「什麼事?」

「幾件事先跟你報告,今天有九個人沒來,她們晚上有表演。」

「我知道,沒關係。」

「另外樂聲揚那邊有六個同學不參加,可以嗎?」

「為什麼?」

「兩個當天晚上要補習,剩下的因為太接近競試擔心成績。」

「那我無話可說。」我聳聳肩,這就是北一女:「妳看著辦吧,小部團誦打散一下,應該不會怎樣才對。」

「已經打散了,放心。另外關於樂聲揚的練習時間,你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還好啦,」我想了想:「中等運動會是五月十三,樂聲揚是五月二十五。這段時間我們練得很勤,我覺得中等運動會之後只要維持熱度就好,畢竟樂聲揚不是校外活動,也不是比賽,不用傷腦筋請公假,跟大家商量一下約個每週六下午什麼的,不要花大家太多時間。」

「好,我的意見也是這樣,那我去跟班上協調時間。」孫諭琦點點頭,笑了起來:「然後呢,就是一件私事啦。」

「什麼私事……」我才要問,當下皺起眉頭:「是關於畢業旅行的,是嗎?」

「咦?有人跟你說啦?」

「沒有,我瞎猜的。」我忙道:「所以想約我們班?」

「你覺得呢?」

「這個嘛,唉,」我暗暗嘆氣,整天下來臺詞都背完啦:「我不是班上康樂,沒辦法幫大家決定。妳想找我們班的話可以跟平平或黃肥說,他們比我熟班上的事。」

「我們是衝著你的面子才找你們班耶。」

「唉,我沒那麼大面子。」我苦笑一番:「這件事我幫不上忙,妳跟平平他們說吧。」

「你……」她愣了半晌:「凱子,你其實不想跟我們合辦畢旅,是嗎?」

「沒有沒有,別瞎猜。」我忙道:「只是我真的沒在管班上的事,去喬這個很尷尬,被人說狗拿耗子也沒面子。妳們很好啊,大家都有交情有什麼不好?」

「那就好。」她放下了心:「那就開始練習嘍?」

「嗯。」

我點點頭,兩人走回隊伍。

練習開始。今天大家的狀況還不錯,我帶隊帶得很輕鬆。濕氣很重,活動中心外天色很亮,相形之下裡頭感覺起來很暗。男生女生唸詩的聲音迴盪在巨大的空間裡,有種朦朦朧朧的空靈感。

被孫諭琦一說,我才想起距離中等運動會只剩兩週了。換句話說,這場兩校詩朗隊合作的活動,也即將在五月十三日之後告終。就像我說的,樂聲揚恭班是來支援的,算是錦上添花,加上我又是樂聲揚主持人不見得忙得過來。這兩週的時間,也就是我的「詩朗隊生活」的盡頭了。

去年比賽之後,我曾跟大家表示高三還會回去。但看到那天的閻羅王,老實說心裡還真沒個譜。就不說他答不答應了,光是下屆詩朗隊的組建,現在想想,說不定還會發生什麼變數。

詩社密謀獨立已箭在弦上,齊雲鵬、徐名耀那幾個圖謀已久,加上演辯社內部暗潮洶湧,只怕到時候也拿他們無計可施。屆時詩韻盃會不會被演辯社抵制呢?合唱團會支持嗎?吉斌人畜無害的,本想藉這次跟恭班合作訓練他,搞了半天他還是那個小學弟模樣。面對未來的變局,他真的扛得起來嗎?

現在想想,一場代聯會選舉,真的搞得動搖國本。身為詩朗隊總隊長,通過中等運動會與樂聲揚,我變相已經把「任期」偷偷延長了大半年。如果這樣還沒辦法輔導他們安然組建下一屆的詩朗隊,那我還真是無能到家了。

跟開南約好明年一起練習的,建中明年會參賽嗎,恭班明年高三了,但她們會不會把這次學到的本事傳給學妹班呢?

「道別小叮噹」的詩句在兩校菁英練習聲中漂亮流暢。這個「第一屆」的合作,會不會就也是最後一屆呢?我心裡莫名感到依戀不捨,詩歌朗誦這件事,我望著眼前的隊伍,真的,即將跟我道別了。

奇怪的情緒中時間悄然流逝,才剛開始的練習已經到了放學時分。今晚有社團聯展,恭班一堆要上臺的,詩朗隊這邊也多半會去參加。於是我也不留大家,想想不便再去校史室,於是找宜君幫忙傳話,要巧怡去金橋見面,當下宣布解散。

宜君晚上要帶隊,她組裡有兩個學妹會上臺,心不在焉地答應了,隨即快步離開。

恭班三五成群離開活動中心,阿義整好隊伍,依照慣例帶詩朗隊從綠園排隊離校。我走在隊伍後面,望著大家紀律嚴整的模樣,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放學時分,校門口都是成群結隊離開中的綠衫同學。由於今晚有社團聯展,許多人都拿著花束、道具與加油牌子,輕輕鬆鬆地、嘻嘻哈哈地,帶著大型集會前的喧囂與熱鬧感。

由於門口很擠,依照慣例詩朗隊要在綠園整隊,等門口人流稍少時才排隊離校。但今天人潮特別多,大夥兒只得乖乖在綠園出口等候。我走到排頭,跟阿義站在一起,彼此都沒有說話。

綠園啊,我忽然想起去年校慶那天,我就是在這裡安慰小渝、拿那兩個娃娃給她的。

娃娃改名了,從「不會生鏽」「乾淨絲襪」改成「小凱娃娃」與「小渝娃娃」了。倒是當時娃娃弄髒時用來包它們的領帶,小渝一直忘記還給我。

今天的小渝,感覺起來好陌生。

娃娃也是。巧怡也是。

連薇也是。

不只她們,門口的教官、又是一層灰的廢墟之家,霧濛濛的天色,連黃肥都缺席的詩朗隊。都好陌生。

一年前可不是這樣的。

第一次在社團聯展上臺的男校同學,抉擇小箏與薇的我。演講社的流言,才剛去過澎湖……

當時滅絕師太還很兇。

當時還有小達、希特勒、小丁、小楊……好多學長圍繞在身邊。

當時沒有庭安、佳欣、琬婷這些學妹。巧怡、馨馨、斌斌、小雪……才是學妹。

當時的北一女校園,充滿神祕感。

現在,我伸手摸了摸書包,整串廿九……不,三十支的鑰匙,「坐擁金山」的我,竟然只在去年國慶用過一次。

抬頭望了一眼「光復樓」金字,上面那扇窗依然黑漆漆地。小箏跟我第一次分手的當天,她就站在那裡,默默望著我。

我輕嘆一聲,拍了拍阿義的肩膀。

「走吧。」

阿義點點頭,領著隊伍,在擁擠的人群中,離開了霧濛濛的北一女校園。